你的笑容明亮、声音高昂,信中那个陷在
青春阴郁风暴、探问茫茫前途的人好像不是你。
在你的土地、家园上,你看起来无比灿烂。
你真是原野上一棵黑亮且高贵的树。
野菜
出发那日是艳阳天,一行十人自台北火车站坐普通车往南,沿途拜访学长学姐家。
火车里,那位负责规划的干部颇具领导长才,除了任务分组,还提议要为这趟探访选一首歌,此行接受学长学姐家里款待,离去前大家为他们唱首歌致谢。这歌,不能太艺术、太流气、太激昂、太悲伤……还要大家都会唱。众人七嘴八舌提议: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连绵的青山百里长、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太阳下山明朝依旧爬上来、朋友你可知道遥远地方有人想念你、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时光一去不回头往事只能回味、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心中能不怀想、送你一份爱的礼物我祝你幸福、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连杨弦的《回旋曲》都出现了。最后,《送别》与《祝你幸福》这两首歌不分轩轾。众人把这两首都练了,看着办。
这趟旅行颇有意义,不只是致赠礼物、吃吃喝喝而已。在学长学姐带路之下,能深入乡间,去到外地人不知道的景点,体验各地风土人情,听闻其成长趣闻,晚上借宿他家或是村里寺庙,真正贴近他们的生活,吃在地的食物——当时大家都是过日子的人,外头也没什么餐厅(即使有,也是婚丧喜庆之用,不会用来招待十个年轻人),所以,大家也像农忙时节到处打工的工人一样,只求填饱即可。
有一站到客家庄某学姐家,她家靠山,种植果树,她父母给他们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真能印证“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理。傍晚时分,因屋小厨窄,大伙儿携简单锅具到小学操场野炊,就地取材,有人负责找燃料挑水,有人至近处田里设土窑烤地瓜,有人摘菜——学姐说,放眼望去的菜园,除了绑红布条表示喷过农药的别摘,其他的都行。由于没约好,大伙儿越摘越顺手,那餐吃的菜大概胜过一周的分量。
今日可谓舌尖冒险,吃到此生难忘的滋味。天底下竟有比苦瓜还苦的菜,名曰:龙葵,土称黑鬼菜。两者相较,苦瓜之苦委婉阴柔,龙葵叶则刚烈、具暗杀意图,且据云其浆果若未熟则有毒,能夺人命。叶虽可食,然而才尝一口,苦入心扉,不好当场吐掉坏了主人心意,硬是咽下,埋头吃半生不熟的地瓜,其苦仍不去,如鬼魅缠身。读《诗经》以为天地养人,放眼皆是野菜,于今才知个中大有学问。若一朝需野放求生,我应是最早被毒死的那个。
乡间是新鲜的,她从未想过同在岛上却有这么不同的生活形态。“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诗经·芣苢》里描写妇女在野外采车前子,牵衣裙盛得满怀的诗读来生动有趣,没想到能亲自印证,乐得她像蜂蝶乱飞,熟的、未熟的都摘,被熟悉庄稼的同学取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羞赧地再添一句:“六畜不辨。”确实如此,她家虽有前后院也种植花卉,但与真正在泥土上打滚的乡下孩子相较,少了土地根性,以至于连菜叶上的一条肥菜虫就让她尖叫,更别说众人在河边洗涤时,发现一尾水蛇悠游而过,她吓得魂飞魄散,跑得远远的,让他们取笑好久。
也有学长住市区,家中做生意,正好有货运车来,他们客串临时工帮忙搬货,学习买卖营生之理,听闻商场生态,吃住条件比乡间好些,算是连日来最丰盛的一餐。
最后一站是他家。
浮萍
昨日行经一池塘,水面上,白首偕老的意象,诱拐着远道而来的浮萍,忽有蛙跳,荡出漩涡,装饰夕阳的倒影。七夕已过,传说中的鬼节将至。一路上,雷雨相随,似乎要将人击昏,甚好,掩藏我心内的纷乱。我想我偏爱雷雨的原因,可能是自己的狂暴因子得以附着在自然的狂暴上发抒,使长期分裂的两种面目迅速统御,恢复本来。雷雨,死亡仪式前的急鼓,像一种节庆,飘浮着鸢尾花香的节庆,让亡灵拥有神秘的喜悦。
你会惊讶吗?你会期待我在人群中出现,还是仅止于寻常招呼?我设想你会如何设想我,仿佛拿绳子把自己一圈圈绕起来,绕成一个可笑的茧。所谓作茧自缚,即是如此。你能告诉我吗?为何我的心越来越像惊弓之鸟。
他们在火车站下车,转客运到靠海小村,还得步行一段路才到。群带领,她似乎把路径都摸熟了。
是个朴素的村庄,远处可见山峦起伏,离海边也不远,四野望去皆是稻田菜园,小河沿路蜿蜒,还看到牛泡在河中消暑。日头赤焰,田里大多已收割毕,晒着已扎好的稻草,仍有戴笠的农人忙着收割后的杂务,见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好奇地从远处往这儿看。他们经过一处竹围,一条狗跑出来卖力吠叫,比警报声还响,惹得大老远另一处竹丛边闪出一条人影,朝这儿挥手,正是他。
在这般强烈的太阳下看到你,非常不真实,你的笑容明亮、声音高昂,信中那个陷在青春阴郁风暴、探问茫茫前途的人好像不是你。在你的土地、家园上,你看起来无比灿烂。你真是原野上一棵黑亮且高贵的树。
看到我,你给了我一个惊讶的表情,伸出手指,指了我两下,没有话。若是孩提时候,这个动作的意思应该是:等着,我会找你算账。
竹围里只住他家一户,相连的两间屋,原一间是堂伯家的,举家迁走之后变成他家使用。他的房间在此,后面还有两间房堆放农具杂物。这里的厨房不使用,用餐仍回主屋。
“你来了,晒黑了。”他说,神情既愉悦又夹着些微腼腆,语气正常。
“希望没有打扰到你。”她说,语气也正常。想起初见面时他给她的第一个联想是树,田野上黑亮的树,风一吹,千叶鸣歌。现在明白,会有这印象是因为他身上带着土地生养出的那股正直与敦厚。
正巧旁边一个男生听到“打扰”二字,转头搭腔:“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就知道谁被打扰了。”语意暧昧,充满暗示,她窘得不得了,怎知这擅调笑的人接着伸出毛毛腿,秀出被蚊子咬的红豆包,说:“希望你家的蚊子不要来打扰我!”
前一站男生们借宿佛寺,“原以为佛门净地,蚊子听经闻法也是吃素的,哪知佛门不杀生,蚊子又多又猛,才搞清楚,原来我们是去普度蚊子的。我半夜受不了才拍一下,有人就念‘阿弥陀佛’,我当下真觉得众生不平等。”众人大笑。
“我家不只有蚊子,还有跳蚤。”他说,把大家逗得鸡飞狗跳。有人提议大家乐捐一点“买肉钱”,聘那擅调笑,而且难得在物资匮乏时代竟能拥有白胖体态的人,晚上脱光衣服诱蚊,“为大家捐躯”。那人反驳说他没学问,血不够甜,而且经过佛寺蚊攻现在身体很虚,应当请最有学问的也就是主人“以身相许”才对。他傻笑之后,换了认真的表情,说明蚊子的叮咬习性跟学问无关,由于这话接得太冷僻太跳跃了,众人不知如何接腔反而爆出笑声。
“既然蚊子喜欢汗酸,书念得多的人比较有可能变成酸儒,还是你适合。”她也觉得这人怎么突然犯傻了。
“你在帮谁啊?”他又聪明起来了,用食指点了她一下,恐怕又多记一笔账了。
这几日,精神极亢奋,但身体颇受罪。她应该就是别人讥讽的那种“温室孩子”,所有的本事都在脑袋里,离了学问、书本,外面的世界是一片蛮荒,任何一种突发状况都可能弄掉一条小命。前几站探访下来,她特别发觉无论是做田、种山或是经商,家中的女人个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悍将。即使同行中的女生,也比她能干不知几倍。在操场野炊那次,她自告奋勇负责切菜,一拿起那把大菜刀,还没切,学姐立刻说:“我来我来,我家的刀我比较熟悉,你会切到手。”女生会不会操持厨务,一看她拿刀便知,就像男生会不会武功,丢一支长戟过去便知。
连日酷暑,车行劳累加上睡眠不佳,她已有中暑现象,蚊子加上攻击力最强的“小黑蚊”(台湾铗蠓)早就把她的双腿咬成红豆棒冰,抓出伤口了,她不敢吭声,怕被笑是台北来的饲料鸡。这一趟,别的不说,她发觉自己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欠缺生活能力的人,自信心大受打击。
晒谷场上堆着晒好的谷子,农事稍歇。屋前不远处即是菜园,棚下结着当季的丝瓜、苦瓜、葫芦瓜、番茄;还有一棵莲雾树,数十龄老树,果实较小,像挂着累累的红铃铛,据说稍涩不甜。她吓了一跳,这棵树她梦过。果树旁有块小空地,随意让花草生灭,九层塔、鸡冠花、茉草、扶桑,特别的是有一株茑萝攀附于枯枝上,载欣载奔,开数朵星点小红花,甚是喜气。
他朝她走来,脸上满是笑意。
“原来,你觉得我是酸儒。”
她不好意思起来,说:“开玩笑的!你要是酸儒,我就是冬烘了。”
“我也是开玩笑的。”他问:“这叫什么花?”
“茑萝。”
“原来如此,我们乡下小孩都叫新娘花。”
“这里再种些菊花,你就可以学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了。”她说。
“等你来种。”
忽然他叫她别动,弯腰在她裙摆边捏了捏,给她看,是咸丰草的线形瘦果,带钩的小黑针,难怪刚刚觉得腿部很痒。
“乡下很多暗器。”他说。
她还来不及搭腔,他父亲喊他。
男生们帮忙把稻谷装袋,或是去清理堆放农具的那两间房,以便晚上借宿。人多好办事,男生大手大脚,不怕晒不怕流汗,莫不尽力展现耐磨耐操的一面。不一会儿,粗重的活被清掉一大半,连田里的干稻草、菜圃棚架杂草都被整治妥当。他父亲甚是欢喜。
一身脏,男生要他带路,附近有河,他们想去戏水消暑,顺便摸蚬,也许可供晚餐煮汤。女生们怕晒怕蛇,也不宜去碍着他们袒裎相见,都不去。
竹叶
竹围老厝,岁月悠长,单纯的务农之家,他的父母都是敦厚古意之人,在他之后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正值中学年纪。看得出他的父亲非常以他为荣,趁他不在旁边,细数他从小在课业上的优异纪录,并说他自觉还不够好,所以很不喜欢别人说他好。他父亲说,小学三年级,级任老师对他说:这个孩子要好好栽培。
她四处走,没想到赤脚踩在割过稻的泥土上竟是这么舒服。不过,必须躲避鸡屎,乃美中不足。
不久,有个年纪与他相仿、面容相似的女子从屋旁田埂走来,短发赤脚,被大太阳晒得一脸黑汗,身上衣服长短扣,衣襟沾泥,泥手上拿着一块糕饼正在吃。
群看见了,跑过去叫她“阿姐”,牵她去屋后水井洗净,接着,听到他的母亲高声斥责她,但维之听不懂她说什么。
群说,那是他的双胞胎姐姐,难产伤了脑部,心智仍是个孩子,白天到处游荡,游累了还知道回家。
她听了,像掉入冰河,心头紧紧一揪,脑中轰轰然无法思考,发出一声“哦”,声音是颤抖的。
这是什么样的心理担子?什么样的肩上石头?
“长子的肩膀,”她暗想,想起他信上的话:“像我这种出身,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志愿。”
这人是怎么活过来的?他靠什么挺住艰困?她见到厅堂上仍供奉神明与祖先牌位,忽生一疑,他的家人恐怕还不知道他已有信仰。这人往下该怎么承担?
他未曾提过半句家务烦恼,如果不是今日到此,恐怕无从得知。继之一想,自己也不太提,他对她的家庭情况也是不知的。文字里眉眼相认,执子之手与子同游,穿梭于心灵小径,泛舟于文学溪流,跋涉于宗教山林,有时笔端流露一股化不开的郁闷,然而仿佛约定,不涉入现实情节,把恼人的根须都剪掉一般。她以前觉得这是极亲密的形上伴侣,但现在看到他的现实一角,竟觉得彼此何等遥远。
傍晚,远天彩霞金亮,戏水的人归返,得蚬不少,够煮一大锅汤。男生们无拘无束,戏水、摸蚬兼洗澡、洗衣。有一人连日来都穿同一件衣服,其说法是淋过雨就算洗过衣了,泡过河水也算洗过衣了,湿衣服穿在身上自然风干,多省事,男子汉大丈夫要思考重要大事,不必把力气花在小节上。初始大家嫌他太懒太脏,怎料渐渐受他影响,觉得一兼二顾有道理,所以戏水回来的人都穿着湿衣服,戏称是活动式晒衣架。
正式献上贺礼之后,他与其他人在客厅聚谈,话题是她不感兴趣的兵役与政治。她看人多屋挤,往后面的厨房走去,他的母亲正在准备晚膳,群在帮她。
她礼貌地招呼一声,但也仅止于这一声;一则语言不通,再者厨房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根本看不出哪里能让她插手。只能杵在一旁,像个呆子一样。
“我要炒米粉。”群对她说,脖子上搭一条毛巾拭汗,一张脸在劳动中变得嫣红,厨房的大灶烧柴,更热出一脸汗珠,衬得两个小梨窝分外好看。
她从没看过炒米粉,而且是用灶,此次下乡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庞大的烹调设备。群很熟练,放猪油、爆香蒜头虾米香菇、下配料,一阵香喷喷的烟立刻窜出来,在客厅谈话的男生想必戏水耗尽体力,一脸饿狠的样子,跑过来问:“什么东西那么香?”见是炒米粉竟欢呼起来,又跑来两个受不住诱惑的人问:“什么东西那么香?快受不了。”群拿铲子赶他们:“出去出去!”惹得他母亲笑出皱纹来。
群的手臂并不粗,竟能挥动大铲,翻搅两大包米粉,让她开眼界。他母亲在旁提点,酱油还要吗?水够不够?要不要加味素?盖上锅盖焖一下。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试味道,够不够咸?说着她们的母语,语调自然亲切,不像初相识,倒像亲戚或邻人。
群夹了一筷子米粉让她尝,“味道如何?”
“好吃!”她说,这是真心话,虽然她心里一下子不能处理那“味道”,但嘴巴的感受比较简单,只有好吃或不好吃两个选项而已。
见他母亲要去洗香菜,她接过来说:“我来洗。”
水井在后院,一条水柱从上层水井往下层水池流泻,水声似哼唱古歌谣。她蹲在池边,水面上浮着刚飘落的竹叶,像无忧的扁舟,忽想及东坡词句:“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不觉戏玩了一会儿,又见竹丛倒影,云天在竹叶缝隙忽隐忽现,也见到自己的脸映在波纹上,好像跟竹丛、云天相贴合,再一起映在水面上。她看得出神,如此陌生,如此格格不入,竟不知真实的自己在哪里?水边的这个还是水底的那个?她忽然想,临水照镜的纳西瑟斯见到自己的倒影竟不忍离去,憔悴而亡,是自恋还是自厌?
一面洗香菜,一面涌出诡异的自我推翻情绪,觉得自己可能连这几株香菜都洗不好,是个彻底无能的人。群与他母亲的互动像母女,她看在眼里,想起母亲生前在厨房喊她试吃的情景,然而她此时的情绪又不仅只是借景怀想亡母,更有无法辨认的滋味藏在里面;是微酸稍苦,不,酸味部分越来越清晰,这滋味以前从未出现,最近却不寻常地涌出多次。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那片竹叶,终究沉了。
忽然有人走近,抬头,是他的憨姐。她说了声:“你好。”她没理会,径自往水井边一条小田埂走去。群正好出来清洗锅具,喊了憨姐的名字,不知跟她说什么,她转头也不知答什么,一来一往,维之夹在中间,摸不着边际。
“我跟她说,天快黑要吃饭了,不要出去。她说她的斗笠放在那边邻居家,去拿回来。”群说。接着压低声音:“真伤脑筋呢,她比我们大,伯母说看到村里一起长大的女生结婚,她也吵着要结婚。很担心出事,不放心她到处逛,可是又没办法把她拴在家里。”
这是私密的家务事,她竟知道了。
“出事?她只是说说而已,不是真的要结婚,没关系吧。”维之说。
“什么!你未免太单纯了,”群说,“怕被人欺侮呀,怀孕了怎么办?”
“啊!”维之瞪大眼睛,她没想到天底下有这么可怕的事。她在学问上的鉴赏能力似乎无法帮她推测现实危险。怀孕?这简直天要塌下来了。
“学长说,宁愿他憨,男生没这种烦恼。他对姐姐有愧疚感,好像她代他受难一样,他要照顾她一辈子。”
这么私密的感受,她竟知道了。
伯母喊:“阿群,阿群,还有几道菜要怎么炒?”群进去了,她接手洗锅具,越洗手越软。
前厅聚谈已结束,男生们正在稻埕布置餐桌,今晚是此行最后一顿晚饭,要在夏风中星光下用餐,才能毕生难忘。另一个女生过来帮忙清洗,一面洗一面转述前厅的谈话重点。她一句也没听进去,此时脑中是泥泞地,像有一只乌龟被粗鲁的路人踢翻,仰躺着,怎么翻身都翻不过来,偏偏不知情的虫只唱得好热闹,从春天唱到秋天还要继续唱冬天,弄得她的心好乱。
杜鹃
晚风习习,吹来清凉。众人狼吞虎咽,有人嚷:“汤锅里那几颗大蚬是我摸得的,不许动。”一人回说:“是你的蚬主动开口叫我吃它。”笑闹不止。群却不动筷,只说去去就回。不久,拉着憨姐进屋。
这些,他看在眼里。
这些,她也看在眼里。
男生们赞扬群的厨艺了得,将来娶到她的人有福气。白胖男生说,他来帮群办一场招亲比武,有志之士请来报名,群便抓起蚬壳朝他扔过去了。有男生问其他人,将来若老婆不做饭怎么办?有人说:“只好离婚。”另一个说:“请人来煮或是去外面吃。”还有一个说:“我来煮。”女生们皆以筷敲碗,赞许地发出“喔”声。
有人问学长:“那你呢?”
他不正面回答,说了日本战国时代三雄织田信长、丰田秀吉、德川家康与一只鸟的故事:若杜鹃不啼怎么办?织田信长的做法是杀了它,丰臣秀吉是逗它啼,德川家康则是等待它啼。
听起来,“等待”是关键词,她想。
有人顺势做结论:“学长没这个烦恼啦,他太太一定很会煮。”男生们一起发出“喔”声,非常暧昧。
饭后,她与另一个女生负责洗碗,水井边堆得像小山丘一样。那白胖男生语带怀疑,说这两位小姐金枝玉叶,待她们洗毕大概天已翻“鱼肚白”,需不需要“本壮士”助一臂之力?
这女生说:“奇怪,你这个‘壮土’怎么什么事都跟吃的扯上关系?”
“我这身材上宽下窄明明是‘士’不是‘土’,我是食物的受害者,很多年了。”
她暗忖,能这样自娱娱人并不容易,想必已走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
“以后我家,自己的碗自己洗。”这女生说。
此时,她不讨厌洗碗,避到后院,图一会儿清静。这女生由家务分配的刻板观念说起男女不公平现象,义愤填膺。维之笑说:“如果家里连洗碗这种小事都要吵,大概走不下去了。”
“问题是,”这女生说,“只有结婚本身是最大的事,结了婚过生活,能有几件大事?摆在家里的都是小事。”
言之有理,她倒是没想到这一层,觉得这女生的见解一针见血。
“家务虽是日常小事,愿意做表示甘愿付出,如果没有深厚的感情做基础,凡事都会计较起来。可见感情决定一切。”维之说。
“光靠感情也不行,爱的意愿与爱的能力是两码事,”这女生停顿一下,斟酌着要怎么说,见前后无人,说:“譬如说学长家里,我之前不晓得他……”
话未说完,学长走来,拿一盘蚊香,为这乡间之蚊未受过教育不懂得善待娇客而致歉,维之与女生面对面蹲在水池边,他把蚊香摆在靠维之这边,随后发觉这样不妥,挪到两人中间。见杵在这里插不上手,捧着已洗好的碗筷进屋去了。
“启人疑窦。”这女生说。
“当疑则疑,不当疑则不疑。”维之说。
“我没说什么。”
“我也没说什么。”维之说。
她猜得到她刚刚想说的话是什么,心中微微不悦。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看法不见得没道理。“爱的能力”这四个字,朝她的脑门扎实地敲了一棍。
茑萝
我看到他的自律以及无法压抑的瞬间。好比龟裂的大地上,两棵相距甚远的树,在地底以一条延长的根交换储水,沉默、秘密,又不能不掩饰地面上的树身偶尔藉由微风拍送暗码——一个眼神或一枚浅笑,谁也不会察觉到,而他立刻能够解读对方的需求,立刻取来所需之物。
他是个非常敏锐的人,观察的速度及行动,异于常人。恐怕是因为这些微细如蚕丝的呵护,使我处于感动的磁场内,不断藉由反刍,加强了吸引。这种吸引,竟是枯燥生活中,少数的甜美时刻。
夜渐深,离十五只有几天,月将圆,星光与月色交辉,四野静而不寂,夏虫唧唧,蛙鼓处处。除了没有雨点,几乎就是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的景致。
她坐在台阶上,凑着檐下微弱的灯光正在札记上写闲字给自己催眠。
他不知从哪里闪出,过来坐下,第一句傻话:“哎,你明天要走了。”第二句实话:“我们好像都在晚上见面。喔,除了有一次去故宫……”第三句真心话:“你在写什么?借我看。”
她合上本子放背后,不给看,骗说:“在记米粉怎么炒。”
他没料到这答案,大笑,小声说:“你不用学这个,我炒给你吃。”
他问她,有没有看到刚刚飞过去停在篱笆上的那只,是什么鸟啊?她睁大眼睛认真搜寻,他趁机摸走本子翻开,掉出一朵茑萝,夹好,侧着身偷看:
情愿是沙
只想找一只眼静坐
看能否修成一滴水
沙的归宿
总在海枯石烂之后
才回到地上
她回过头说:“太暗了,没看到。”才发觉他的诡计,一把抢回来,敲他肩头:“哎呀,小人小人!”
“眼睛借你,要左眼还是右眼?”他笑得畅快。
稻埕边有几个人喊他,恋着此行最后一晚,要他带路,骑脚踏车去海边夜游。群兴致颇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她疲了想睡,不去。群让他载,三部脚踏车夜游去了。其他几个不去的,铺草席聊天,学朱元璋“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打算睡外面,那体力不支已发出鼾声的白胖男生,为了防蚊子,竟取来盖菜肴防虫蝇的纱盖,把头脸盖住,甚是滑稽。
她进屋,悄悄从行李拿出私下要贺他的礼物进了他房间,放在书桌边角不起眼的地方。明天一早大伙儿拔营而去,料想他稍晚才会发现。她在卡片上只引两句杜甫诗:“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还调皮地夹了几支从裙边拔下来的小鬼针。她一直相信,此人具追风万里之才,假以时日,必能龙吟云萃、虎啸风生,成为一方人物。
既然进了房,不免稍稍打量这狭小空间:一半用木板钉成和室,除了是睡卧之处,墙上设一横竿即可挂衣当衣橱用,冬夏衣皆有,倒也省事。她好奇地打量他的衣服,看哪几件是与她见面时穿过的。正因为仔细,看到一条墨绿色毛线围巾,说不出的熟悉,忍不住上去细瞧,恍然大悟,这条围巾必然是群织的,因为她把织剩的毛线勾入送给她的那条围巾的花边里,难怪看来眼熟。
天地无言,但她明白一切。
斜阳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她想起他问过,“伊人”是什么意思?
她不动声色,进房躺下。黑暗中,想着:“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不禁心情坠入渊谷。
无论如何追求,那人宛如在茫茫渺渺的水中央。才发觉自己是多余之人,闯入他人正在演出的舞台,那剧力万钧、高潮迭起的故事都跟自己无关,是被自作多情的猜想诱引了,一步步上了阶梯,扮不成角色,说不出台词,只认取了一份羞。
她的意念沉沉浮浮,原本就是心思庞杂多愁的人,此时更放纵自己跌入阴郁的渊薮,任凭忧思如乱藤缠绕。
她静静想着杜光庭《虬髯客传》,有志逐鹿天下的虬髯客,初见李世民,不衫不履,裼裘而来,神气扬扬,貌与常异,竟会“见之心死”。当时读不懂,把这四个字圈起来,不明白什么话都没讲、什么事都未发生,何以虬髯客只凭一眼即遽下结论?现在懂了,这人不衫不履、裼裘而来,见出霸气,而神气扬扬,展现出能开格局、定时势的力量。局势已定,所以才见之心死。道士友人对虬髯客说:“此世界非公世界,他方可也。勉之,勿以为念。”走吧,别留念,这里不是你的世界。她心中反复念着:“走吧,别留念,这里不是你的世界……”竟至泪湿鬓发。
第二天一早,众人整装话别。她刻意避开相关人等,但他还是挤出神不知鬼不觉的空隙问她:“睡得好吗?眼睛怎么肿肿的?”她也刻意挤出轻快的声音回答一夜好眠以至于遭到蚊咬也没醒。
他似乎不信,眼睛望进她的眼眸深处,似有无尽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又似此时无声胜有声,多看一眼比多说一句话珍贵。
她避开他的眼光之前,生出一念:“怕我这一生,忘不了你曾这样望我。”
行程正式结束,各人返家的路径不同,北上南下都有。他像个大哥,一定要送他们到火车站,查看班次,确定每个人都上对车了,才放心。
小镇车站,离别的气氛浓了起来。
票买定,候车时,有人想起:哎呀,致谢的歌还没唱呢。当然要唱,有始有终,画下完美句点。
兴致一来,有人提议换首歌,这几日大家同行同宿,才刚打成一片,一眨眼竟要分开了,有点难分难舍呢。唱什么呢?有人说,这一趟什么泥巴都摸过了,说不定连鸡屎也摸了,唱有泥巴的啦。那不就是《你侬我侬》嘛,整首歌一直在玩泥巴。白胖男生说,原作者元朝管道升写《我侬词》,她老公读后打消纳妾念头,用弗洛伊德理论来看,她其实想用泥巴砸死她老公,唱这个适合吗?有人说,适合适合,我现在好想用泥巴砸你喔。原来你暗恋我,早说嘛,你重新捏的时候,把我捏瘦一点,我的肉全部给你。你们两个别闹了,车快来了,大家都会唱,就唱这首吧,认真点儿,要把感情放进来!
她心想,这时候怎能唱歌,这是要我溃堤吗?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她极力掩饰,把头别过去,望向月台上等候的旅客,几个旅客被歌声吸引,往这儿瞧。“沧海可枯,坚石可烂,此爱此情永远不变。”更望向铁道之外,远方那绽放火红爱苗般的凤凰树,仔细收好情丝啊,不要掉进歌词的悬崖。“把一块泥,捻一个你,留下笑容,使我长忆。再用一块,捻一个我,长陪君旁,永伴君侧。”再望向,树之上的,天真无邪的晴空,悠悠的白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再将你我,用水调和。”唉,这歌怎么这么长,这男女合唱的声音怎会有波浪般的情怀?
终于唱完了。大家握手互道珍重再见,她不握,赶紧提起行李去排队检票。
往南的人先上车走了,不久北上的火车进站,他还不走,帮女生提行李上车,转过身来,也帮她把行李放到架上,放得稳稳的,低声说:“写信给我。”
铃响了,他下车去,站在月台上挥动双手。
她这才发现群没进站,站在检票口围栏旁,行李在脚边,也朝他们挥手。
有个女生说,群临时决定不搭火车,退了票,说是改搭客运较方便。
什么时候去退票?
也许,正当她望向比远方更遥远的地方之时,正当他们唱到“从今以后我可以说,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的时候。
车离站,这田园恢复陌生,不是她的脚能扎根的土地,这刹那,觉得自己像被什么力量赶了出来。
翻开本子,看着他看过的、还要问左眼或右眼的那一页。此时此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下笔,只写一句纳兰性德的词句:“莫回首,斜阳下。”
合上本子,任凭奔驰的火车把她的心与风景,都搅成一江春水。
向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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