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了多少盐,就得从眼里流出
等量的咸。
初秋
初秋,藉一场感冒、一串咳嗽就滑进来了。
陶瓶里的燕子花绽放了,那么紫,像含冤莫白,灯光将花影投射于桌布上。从他家村路上捡来的小灰石养在靛蓝陶碗里,一圈鸭嘴草纷纷抽新叶,鸭噪嘎嘎了。写了一整日论文,闷闷地写,撕了三次,体力心力都快耗尽,脑子掉入泥塘。吃了感冒药,头沉口干,时间变得非常缓慢。心分裂了,正面匍匐于理性论述,背面像被野猫利爪耙过正在渗血,且耽溺于一件件往事,无计可施,将稿纸翻面,描摹燕子花。自然恒常令我欢喜,更胜于浮世里的爱。对人生参得未透,无法以身作则,怎么也学不会花开的无悔、花谢的敛目,花是有修行的人,人是未悟道的花。今早醒来,花落在稿纸上。掷笔长叹,近来叹息多了,话少。不想怪罪什么,孤绝如果是一生的主旋律,所有繁花似锦的梦最终都要随水飘零。
我是病了,不想求医的那种病。从不曾像此际这么病重,咳嗽使我不能入睡。每当凌晨尤其厉害,声音像破铜撞到烂铁,怕扰人睡眠,捂着嘴咳,越咳越生气,咳到吐,咳死一了百了。
室友M,去药房为我买另一款药,又把她的黑乎乎枇杷膏给我,灌下,仍不见起色。去看医生,他问:“多久了?”我说:“半个多月。”他竟然说:“有胆不要来看。”怎有医生这样讲话?抬头把他看仔细,瞬间觉得跟那个人有点神似。本想回:“有胆不要帮我看。”但实在不舒服没有力气拌嘴。他说气管不妙,可能并发为过敏了。“过敏”这两个字打中我的心,这医生的医术太厉害了,当下觉得若他多问几句,我定会哭出来跟他交心。拿了药,感觉好多了。晚上正在吃橘子时,M过来,一把抢去,说咳嗽不能吃橘子。岂有此理?屈原咏橘之作《橘颂》:“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没说感冒咳嗽,禁而不食兮。
归来接近两个月,看了五次医生,算是稳住大局。
她没寄信。
父亲要她尽早搬到山上,房子没人住容易坏,权宜之下,先将不常用的书籍箱笼搬上山,考虑交通稍远,上学不便,平日进出仍窝在小套房,假期才去住。为了搬家着实忙乱一阵,但这不是真正理由,文字等于是她的早晚课,写一封信能有什么困难?对她而言逼自己不写比逼自己写,难一些。
信,其实写了。一封封,最后喂给饥饿的垃圾桶,几乎把它当成乖乖蹲在桌旁的小狗。无法解释为什么寄不出去?为什么连将它装入信封写上住址的力气都没有?有藤蔓缠住我的手脚了。我设想你与她不知已到何种境地,一想便觉得写给你的字都成了笑柄。
难就难在,断了信并不能断念,野火烧不尽杂草,人的悬念比杂草更具韧性,不必等春风吹又生,往往他名字中的一个字,触目惊心,就能像刺客般杀了狱吏,打开大牢,让被套了手铐脚镣的思念的重刑犯重获自由。
能不受压抑,自由自在地想念一个人,是一件微不足道却能点石成金的事。
她写着:
该压抑自己不要再对你写字,但着了魔似的,塞到衣橱里,还是忍不住把本子拿出来,摊开就写。有时在外与人谈事,巴不得快快结束回来写字,有时该写别的文稿该读书,思绪收不齐,总要先写秘笈才甘心。文字变成我最亲密的证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不知节制,就算弃笔、断念,内心有一口涌动的喷泉根本不受控制,逼着我把字吐出来。我欠你文字债吗?你有借据可查吗?
所以,每天早上,翻开秘笈本,情思泛滥,对他倾诉,把石子点成金;可是到了傍晚,翻开另一册札记本,理性现身,对自己训斥,把金子变回石头。
爱情世界,无非是,撒了多少盐就得从眼里流出等量的咸。我不只欠下盐,必定还欠了墨水。
除此之外,一件意外之事也让她卷入惊恐之中。这层楼的出租套房房客来来去去,隔壁那位年龄较大的上班族M住得最久,与她也较熟。有一天来找她。她记着:
现在已是凌晨,不能眠。自外晚餐归来,M敲我门,要我到她房里。她形容憔悴,声音沙哑,已向公司请假几天,问我明天有没有空,陪她去动小手术。我说可以,问她生什么病,怎需要动手术?男友怎没来陪她?她突然眼泪扑簌而落,说不出话来。她说自己已歇斯底里哭了一天一夜,要我保守秘密,我答应。她才说,她怀孕了,明天要去诊所“拿掉”。男友与她已于上个月分手,她不想看到这个人,连名字都不想听到,也不想让周围任何人知道,走投无路,只想到向我求助,她说她面前有很高的门槛,跨不过去就是死路一条……(中断)
往下的札记,似乎为了信守承诺不记日期也不描述关于M的任何事,只跳跃式地记下片段:
候诊室的女人用不友善的眼光打量我们,好像我们是应该拖出去斩首的淫秽之人。
墙上有柜子,置数个高大玻璃瓶,里面泡着各个阶段的胚胎,最大的那个已具人形。生命是这样开始的吗?谁决定哪几个胚胎能活哪几个该萎落?能活的,又是谁决定他们的去处?
她脸色苍白,不言语不吃食,枕上一片泪渍,虚弱地叫我去买安眠药,她说不想活了。我非常害怕,若她死去怎么办?想问妈妈,才想到没有妈妈可问,问姐姐,天涯海角怎么问?问阿姨,更不妥,她会无端猜测告诉父亲。我问她,要不要让她妈妈知道,她摇头,说:这是羞耻的事。
至市场问鱼贩,谎称要帮姐姐坐月子,如何进补才好?卖鱼欧巴桑问:她婆婆呢?只好撒谎。见我手上提着西瓜,惊呼:不可以给产妇吃这么生冷的东西!好似我是谋财害命的嫌疑犯,令我发窘。她说不可吃瓜类,怎有这么多复杂琐碎的事?真糟糕,已经吃两天西瓜了!写下在市场看到的所有瓜类告诉她要忌口,她苦笑说,命都不想要了还在乎瓜?
好转中,松了一口气。忽然想到,英文的母亲与月亮都是M开头,男人也是,女人却是颠倒过来的W.
令我不耐的抓娃娃机,锁在玻璃柜内的填充娃娃,像掘墓人搜集的婴尸。
(啊,我不应该这样形容,我不应该!)
她辞职了,回乡一趟,打算北上之后再搬家觅职重新开始。她说,每年母亲节,心情会跟以前不同。
为何情爱世界有这么多残酷的打击,为何罪愆都由女性承担?
昨晚她来辞行,送我一条细绳似的金手链,我推辞,她说她是大姐姐有一些储蓄,谢谢我帮忙,留个纪念吧,看到链子想到她跟那个小生命,就帮她念一句阿弥陀佛吧。
她说回乡走到水坝边,水哗哗冲下来,好大声,很想跳下去,那里曾跳过好几个人。但一个念头想到父母,忍不住放声痛哭,哭完,清醒过来。她想通了,女人的感情路只有两条,一条死路一条活路,死了没办法把未活完的时间带过去,活着却能把遭破坏的部分慢慢修补起来。人的痛苦一定有办法用人的方法解决,虽说还未找到,但是寻短绝对不是解决之道。她说,已经死了一个无辜的生命,如果她死了,父母会伤痛欲绝,一辈子承受痛苦,她若让他们过这种日子,就是恩将仇报的刽子手,等于砍杀自己父母。她一想到父母被砍杀就发抖,绝不能做这种事,被天打雷劈一百次,也不能让善良无辜的父母接到警察通知要他们去认女儿的尸。况且,伤害她的人让她厌恶至极,若是为不值得的人去死,等于把自己丢进粪坑长蛆,向对方证明自己确实是个没出息的人。
听她这番话,心疼不已。两人相视垂泪。
今日帮她把行李搬上小货车,拥抱道再见,我对她说:希望有一天,你抱你的小孩来见我。她点点头。目送货车开走,竟涌生泪意,对女性而言,人生实难!人生实难!
她把金手链戴在手上,心情为之动荡,设想她一个人背负这么大的伤害与苦涩,去新的公司从头开始,其郁闷之沉重难以想象。她去了香火鼎盛的寺庙祈求平安符,附上一段话寄给M:
我为你与小小的“他”诵念一千遍佛号,祈求你们平安。被雷劈过的奇木,依然能造舟出航;遭难的肉身,仍然可以承载幸福。愿菩萨护佑你一路顺利,终有一日,遇见珍惜你、宝爱你的人,一切委屈,都获得补偿。
经此事件,她不知不觉进入生命中的黑暗湍流,札记上充斥着猜忌、多疑、自怜又涌生莫名怒意的文字;前一刻觉得情思绵延禁得起天长地久,下一刻又觉得世间情爱无非是坟场游乐会,红男绿女情欲横流,岂有能托付终身的高洁之人?而婚姻,恐怕是坑杀女性的魔域,活生生蚕食一个怀抱梦想的善女子,使之在锅碗瓢盆、养儿育女之中萎缩了自我、抛弃了梦想。有时,能理智地控管思维路径,有时不免进入自体分裂状态,像迷路的绵羊误以为自己是被云朵绊倒的犬,对着虚空吠叫几声。那一行行犹豫、抑郁的文字,带着她一步步走向暗影幢幢的野地。
这一走,很难回头了。
旁观者
当我看到一个人或生活中偶然浮现的片段景致,常有阅读的兴味,至少,我确定在形诸文字之前,一直以纯粹客观者的眼睛寻找事物与我之间的美感交集。这种不知不觉养成的搜索者习惯,使我在平淡且枯燥的现实生活脉络中另辟蹊径,秘密地享受多重变化之妙,而致命之处也在其中,有时会失去主体参与的强烈情感,事不关己,像观看别人家院子里两只鹅打架,忽略自己是伤痕累累的那只败鹅。
这可能不是好现象。
越来越像一个旁观者,在日与夜、有与无、生与死边缘游荡。当我写下自己名字,不可思议这三个字所指涉的具体内容与“我”有关,将捆绑“我”一辈子。几日前,安装姐托人带回的答录机,出门后,不确定它的功能是否正常,拨公共电话回家,听到一段录音:“您好!我是×××,很抱歉现在不方便接听,麻烦您在听到讯号声后,留下大名及电话号码,我会尽快跟您联系,谢谢!”
我听到“滴”声,顿时慌了,张口结舌,不知道谁是谁。好像我终于离开“维之”这两个字的捆绑,现在要跟她讲话。那么我应该是谁?什么名字?跟她讲什么话?我跟她又是什么关系?朋友吗?情人吗?姐妹吗?邻居吗?还是拨错电话的陌生人?……基于电话答录的礼貌约束,(很奇怪,我在当下竟然服膺这条制约!)我说话了:“是我……没事……晚上再说……”挂断。
晚上回家,听电话录音,在三两通可辨识的熟人俗事之后,冒出来:“是我……没事……晚上再说……”
我被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虽然尚未仆倒,然而我知道往下是单行道,走到底就是悬崖。
停顿的感觉
坐在客厅,停顿的感觉很好,一部关于医生与昏睡症病人的电影——应该再加上昏睡的观众;好莱坞煽情手法,分三段看,不记得哪一晚开始放,然后中断,前晚再续,又中断,今晚再续。我好像在尽可笑的责任,因为结局老早在开头时即能预料。
六盏珠光宝气的小嵌灯照亮橡木地板,风从花梨木大门底缝溜进来,吹动织花方毯,顺便送一两朵紫红色的九重葛花进来。我被吸引,让影片暂停,看着被风吹进来的花,多么像小贼,完全不懂得隐身技巧。纺织娘在赶夜工,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不知藏在哪棵树?四六式断句,勉强翻译是:“今晚没空,今晚实在没空。”外面安静,冷清的雨夜,没有人会来敲门,亦没有人会出门,我钟爱只有自己的雨夜,完完整整且自私地拥有自己,不必谈话。
不想恢复,关掉影片,泡茶,在六盏小灯的注视下写字,水烟上升,消散。客厅对面的柜子以镜子作背,所以我看到好几个自己在镜内写字。这样无目的写着而不想停止几乎是病态的,过于耽溺、沉湎,接近了自杀。我无法解释在我体内骚动的写字欲望为什么这么强烈?我可能有自毁倾向,在文字里启动,可是奇怪地,也在文字里踩了刹车。有点像乩童。
所以,现在我在书写,没有主题及倾诉对象,通常这是最快乐的时光,让积存体内的文字流出来,像本能的流泪动作或呼吸。一个人的世界,完完整整隶属于自己的美好感觉,这些,竟无法与人分享。
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密集,竟让我觉得自己渐渐无法过正常人的现实生活——当然,所谓正常的对面不见得叫不正常,只是大部分的人喜欢这么称呼与他们相异的人罢了。
过正常人的现实生活——服膺人类社会意志,准时毕业、准时上下班、准时领薪水、准时买房子付分期贷款、准时结婚生小孩、准时成功或失败后准时爬起来、准时冬令进补、健康检查、准时死掉……接着,准时在清明节早上梳洗打扮走出墓门与频频看表的家人午餐。
无趣。
我发现自己营造出来的像正常人的生活样态,其实是为了掩饰非正常。山鬼脱下薜荔(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改戴羽翼,混在天使队伍中,早春森林阳光亮丽的草地上,围坐,朗诵圣诗,好像从来没当过山鬼。
每一个消逝的子夜永远不再,每一个消逝的生命永远不再,每一个消逝的时代永远不再。
所以,我不断无目的地写着字,说不定是基于一种提早产生的眷恋。当今夜消逝,明夜或不知哪一夜,我又衍生飘浮的念头,不确定自己活着或不活着时,看到这些字,我会确定,这一夜我是活着的。
秋阳隐约
昨日下午遇到S,自旅行归来似有不少烦恼之事,她问我有没有空一谈,我不知如何拒绝——那当下,直觉到她的事情比洗衣服、写札记或读书重要,遂回房相谈,至晚间九点半才走,甚累。
面对内在创伤,愿意谈的人是“树型”人物。据说沉香树受伤后为了自我保护会分泌油脂,形成树瘤。昂贵的沉香就是树的创伤结晶(忽想,这么说来,张爱玲的沉香屑,隐喻了创伤)。还有一种是“珍珠型”,一粒沙进入体内让贝类生出珍珠,树瘤易见,哪一颗贝含着珠,却是难觅的。最隐密的该是“蝉型”的人,在地底藏了十七年,出土后爬到树梢叫几声,就死了,谁也不知叫的是什么。
我是个还不错的倾听者,她在我面前摊陈困惑,期望我帮她理出头绪。叙述过程中,我因此看到自己也有理性与冷静的一面,能够把倒塌的楼阁砖一堆、木一堆、铁一堆地分类,从中找到倒塌原因与重建之道。
什么时候开始,我一步步走到奇怪的疏离境地,他人为之痛哭流涕的事,在我看来都是小恩小怨。这些故事与那些故事,这群人与那群人,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映着七彩的水泡,在光的管辖里。仿佛自己不是红尘中人,只是来世间旅游,看风景,采集故事,寻觅人的心美丽到何种程度、丑陋到何种程度。我自身的经历像一座桥梁帮我找到距离,从此岸看彼岸,我开始用从容的态度观看沉浮恩怨,无非是怪诞荒谬、人兽杂陈,仅有少数,我看到天人共舞。
理性与冷静来自对这世间了然,这偶然聚合之一瞬被我们所信任着,极力于其中大声呐喊:“给我一桩幸福,给我一个公平,给我一个交代!”这世间既不能给人这些,谁又能给谁这些?我逐渐退下,不在喧嚣的声浪中偷偷流泪了,隐入对岸,如蝉隐入地底。
所以,做个听故事的人,我不是要等着听悲惨离奇的故事——不就是那些情节吗?我等着听有人如何走出自身故事,告诉我对世间与生命的觉悟,我等着的是无比勇毅又晶莹剔透的心。
啊!这可悯又可爱的人世。
S走之前,无意中提及她跟群两日之后有约,群帮她带回遗落在他家的一顶帽子。那日我们上车之后,群到他家多留一晚,因此发现S的帽子忘在那里。
我应该有发出“喔”一声,但应该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如果要流露,什么表情适合日行一善的泥菩萨呢?
秋阳隐约照在刚抹净的桌面上,忽然来,忽然消隐。我在这儿,也不在这儿。
她
才不久之前的事,怎么现在觉得已相隔数年。重新叙述夏日午后林荫水池边的谈话需要一点勇气,我只好本能地保持漠然,让“叙述者我”,找到客观的口吻来回想这一切。
怎么说呢?应该从“某日午后,阳光静好,与友偕行,信步至园中小坐,闲话衷曲”开始说起,还是“柳条枯槁,如糟糠弃妇,湖水干涸,污泥沼泽,鸭群嘈嘈,昔日莲花,皆已亡佚”说起——其实那一天雨后春绿无边。奇怪,为何我此时认为是残枝败柳时节?
罢了。我情愿祥和地再次浮现她的梨窝笑脸,与我一样将逐渐被岁月风蚀的脸庞,将时间拨回去,重返往日——她与我共同砌筑的记忆轨道上,微笑,说话,交换秘密,沉默,又忽然微笑。
如果没有这一趟岔出来的旅行,如果她与他、我与他、她与我是三条互不交集的线,各朝天南地北而去,续者自续、断者自断,彼此不知情,则我们三人之间会走成什么情景?
世间事,知道的,多吞一把刀,不知道的,多吞一个谎。我情愿吞刀还是吞谎?
我应该可以轻易找到讥讽的语言、邪佞的文字来描述这一切,其实刚刚我真的想这么写,但下不了笔——这真是可笑,难道连无人窥看无人知晓的这白纸一角也由不得我放肆吗?没有人控管我的笔端,是我自己不愿意有半句伤人的话,划过她脸上。
她是美的,好品质的美。
我相信以何种品质论交,同类者亦以等量品质回应。我相信若情节互换,此刻她思及我,亦应当是好话居多。
明知道如她所说,受伤是很奢侈的感觉,但我就是无法如她一般坚韧。她是可以上战场打胜仗的人,固守根据地,扩展疆土;而我,我只是我自己,是让渔船沉没的暗流,让藻类繁殖的鬼礁。
宿命
那个专研星座的室友告诉我未来的命运。我当然知道自己的命运,无所谓好或不好,“好”、“坏”、“是”、“非”……诸如此类的概念,通常用来统治人——第一目的;然后改造人——第二目的。我们越习以为常地广泛运用这些概念,离它们纯粹且甘美的原意越远。
我似乎提不起劲去知道未来命运。母亲罹病后亦曾求神问卜,数度算命,都说只是虚惊,怎知竟是夺命。当我回观从某个年月日开始人间多了一个我,情节开展、人物穿插、事件演化,又情节延伸、人物更替、事件转换……我像一个偶然路过的陌生客冷静看别人桌上未写完的长篇小说,事不关己,所以能推测结局。
她兴奋陈述的未知,其实是我已知的。什么样的宿命交给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人落实什么样的宿命。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这一点,并且保持沉默。
放任时光在我身上嬉戏,意外的情节随时插入——意识流手法,又忽然退潮,最妙的是,不必对自己解释了。
短暂的欢愉令人着迷,但幸福不是本分。那些意外情节撒了蛊粉,让人瞬间错觉是幸福派来的使徒,手舞足蹈整理行李打算跟了,一出门,才发现使徒露出骷髅面目,咯咯地奸笑着。
不接受又如何?必须对自己解释。若不肯老老实实坐下来对自己解释,只好要求别人给他一个解释,像孩童涎着涕泪问:为什么又不带我去玩了?
船取消靠岸的企图,所以不必解释何以漂流。雨取消回程,不必解释坠落。我取消追求幸福,当然,不必解释宿命了。
在一个人的国度,我更欢喜叫它:一个人的墓域,因为是墓域,赝品与不欢喜之物便不存在,这比置身热闹人潮更能保有生命本身的童贞。前者,万物皆亡佚,我独生;后者,万物奔腾,我独亡。再也没有比孤独更能护卫生命本身的童贞了。
我在写字,谛听钟面时间移动的声音,笔尖刻着白纸,像夜归者的脚步。
我没有听到心跳的声音。
格格不入
“有空回去看看我们那个返老还童的爸。”姐信上有这一句。
台风之后中秋前夕,沉闷的家庭聚会。他们喜欢我带去的蛋黄酥,假装我也喜欢他们准备的广式月饼。话题大约在第七分钟就结束了,但安静吃饭显得太生疏,因此努力找话题——还好,咿呀小儿的一颦一笑制造很多话题。我喂他柚子,害他们紧张,说他现在还不宜吃。像赎罪一般,我一人吃掉一个大柚子。当嘴巴一直咀嚼的时候,话变得不重要。我顿时有悟,为什么人们在餐桌上不停地劝进食物,因为无话可说。
孩子哭了,她去泡奶,他又抱又摇哄着,轻声细语,无比呵护。我在这儿显得格格不入,不知道该过去帮忙,还是事不关己继续吃柚子。“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脑子里出现这两句诗。
每一桩运转纯熟的关系其最明显的特色就是具有“排他性”,竖着一道隐形围墙,让他人立刻感受自己是侵入者,是个客人。譬如,他需服药,我倒来一杯水,她端起,走回厨房,换成他专属的杯子、添成温水。这时候,我就是个外人了。
我无法掌控这突然涌生的万般不是滋味,五味都打翻了。明明是自小成长所在的家,现在却不是;明明是自己的父亲,现在却不是;明明他从来就是不苟言笑一张扑克脸,现在却是课本所描绘的有说有笑、“俯首甘为孺子牛”几近完美的男人。
他找到他的幸福。那过往算什么?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些日子算什么?妈妈算什么?他说不定想过,如果当年娶的是擅长柴米油盐的她,而非埋在琴棋书画之中的我母亲,是否人生早就臻于完美?他会怎么对她谈起“前妻”?他会不会为了取悦而以受害者的姿态描述过往日子?
我意识到自己渴望离开这里,像个闯入者的感觉让我极度屈辱,一分钟都不想再待,仿佛突然生出另一个心脏,不能命令它停止跳动。
夜晚是脏的,在城市的每个角落。
然后,我坐在一家新开的庭院咖啡店靠角落位子,昏暗微光,恰好把我与其他客人区隔开来。他们正在热烈交谈,标准的都市型经济动物。女侍长得很丰满,而且以自己的丰满为荣的表情端来一杯咖啡——端洒了,我请她给我一张餐纸,她当然不耐烦。我本来想提醒她注意洁癖,终究没讲。
洁癖是一种艺术,不是技术。
从我坐的地方往前看,穿过武竹蓬松的垂枝,是一根白柱、一杆园灯,然后冒出两朵软枝黄蝉,像一对窥伺的精灵。
客人不算少,语声喧哗。联想海浪,在冬季的阴霾里,涛声说着荒岛逸事。这样想的时候,渐渐觉得自己正漫步于沙滩上,被涛声充满。之前那突发的酸楚滋味,倒也消失了。
回山上的车里,月饼、柚子与咖啡在胃里厮杀。司机可能练过武功,能够把车开得像在风浪中行船。只好看窗外,把街景看成朱自清笔下桨声灯影的秦淮河。
有时要感谢眼睛所带来的特殊视觉美感,整个世界漂浮起来,光影流动,在虚幻与真实之间摆荡,尤其有风的时候,或像此时遥望暗夜灯火,总觉得半空中随时掠过三五个赶路的鬼,疾奔或踱蹀,偕行或伶仃。因而,那竟也变成生命的隐性基调,日常于市街行走,与人谈燕,或梳理事件、情愫,总会觉得我与我见到的世界皆浸在无边的泡影里,在我们之上,有一处堤岸,偶尔停栖几只水鸟,岸边草莽丛生,然而我与我所见到的一切,永远上不了岸,热热闹闹地一起在水里醉生梦死。
这样浮升的感觉持续到进了家门仍未消失,轻微地头晕,仿佛整个身体从沙发上慢慢往天花板浮动,我突梯地想,吞石头能否增加重量?
或者,吞字,当成金子银块,看看吞多了是更沉还是更浮?
抄了《山鬼》,跟随古语,如转乘多种交通工具,才能抵达胜境,坠入那绮辞幽情、丽鬼苦恋的梦幻世界。抄到“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为之低回不已,垒垒乱石堆中,怎可能寻到灵芝草?也象征痴情爱慕终究要失落。情境凄迷,忍不住陷于其中,推敲山鬼应训男或女,是否有缺漏之文,人恋鬼或是鬼恋人较宜?才短短一百九十多字,竟能写入风、雨、云、雷,十二种香草、植物,四种动物,营造出深山幽谷暗无天日的秘境,正赏玩得起了迷醉之感,忽然插入婴儿啼哭之声。
楼下邻居的初生婴儿是夜猫,习惯在凌晨一点肚子饿,那手忙脚乱的新手妈妈尚未学会机械式地在一分钟内冲好牛奶满足他。哭声比防空警报更令人紧张,婴儿简直像叛乱集体的首脑,他母亲的黑眼圈即可证明。
我的鬼魅时刻被毁了。鬼与婴,分属两个不相容的世界。去了这边,大概就进不去那边吧!
鳞片
不经意,又看到您的书画,缇花提袋,跟着我迁徙,曾忘记提袋放在哪里。最近搬开纸箱,才又看到。
袋子里装您的遗物,笔记本,文章剪报,您的书与画。
艺术是接近死亡的,或者说,创作是为了向掌管死亡的神祇协商,夺回对生命的解释权。您一定懂,但很小心地保留矜持,避免谈论生与死,总要留一点人模人样,一些残存的幻象,可以跟随人潮活下去。然后,有一天“寿终正寝”,让他人在哭泣之后也就心安,至少,这个人规规矩矩活过一趟。
我常想,如果我们易位,换我罹患绝症必须死于青春年纪,我会不会眷恋生命,想尽办法求活?您会为我伤痛到什么程度?到底,我失去您与您失去我,哪一个较痛?
我,会活到什么时候?一方面熟练地摆出社会化模样,一方面,从未停止这样的提问。漫长的旅行,那些以各式各样关系集结在周围的人与事,很难找到一项可以克服自己对死亡的向往。像幽冥之中,微热的风吹拂无边无际的沙丘。我仍得走下去,不能跌倒。遂发出单调的声音,陪伴自己走下去,并且强迫自己相信,苍茫的沙丘里,一定可以找到上辈子掉落的,一枚灵魂的鳞片。找到了,当下完整,不必再历劫遇难,找不着,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永无止境地沦落。
我宁愿相信您找到了,已然完整,无须再透过流转去寻觅您的鳞片。
您无须为我挂念,心情好些时,我也会出现难得的耐性。犹如独坐泽畔,观水中游鱼,顺道整饬容颜,愿意相信自己假以时日可以被调教成宜室宜家的女子,把羽衣霓裳收起来换一身粗布衣裤,学会好好地跟错肩的人寒暄,道早说晚,好好地去经历已经开始或正要结束的故事。
虽无人留恋我,何妨?我留恋这乍冷忽晴的春光,花开天气。
蓝鲸
去听一位期待已久的大师演讲。见听众昏然而睡,或窃窃私语,或中途离席,忽有感触。
用比喻来形容吧。
深海里的蓝鲸,在自己的海域潜思,不搭理海上风暴或鱼族的无聊政治。有一天,一尾鲫鱼从养殖场溜出来,打听到海域某处有一条硕大无朋的蓝鲸,看起来是个智者呢,鲫鱼沿着鱼族们的小嘴终于找到蓝鲸住处,诚恳地说:“啊!智者,我找您找得好苦!您一定要把生命的意义讲给我们听!”鲫鱼甚至流下一滴眼泪。鲸鱼原本如如不动,但那滴居然带有咸味的眼泪震动了他,只有渴慕海洋的鱼才会流出这种泪吧!蓝鲸答应了,给养殖场的鲫鱼们一场演讲。
蓝鲸懊恼了,他站上讲台,才发觉一颗颗鱼目渴望的不是海洋讯息与生命意义,他们想知道的是,如何努力才能获得餐馆大厨的青睐,把他们变成橱窗里可口的小菜。
蓝鲸返回海域,仿佛不曾来过。
安身立命
抉择是困难的。(啊,必须小心,莫再往前一步,会掉入情绪漩涡,毁了这阵子以来的克制……)
一个礼拜完全没做正事,只是过日子而已。手指一旦少动,写出来的字比醉鬼步伐还难看,练字犹如纸上太极拳,偷懒不得。今日抄《柏舟》:“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越抄越抑郁,怎么好诗皆苦!
我也得为自己做点儿什么才行。
那间研究室有一扇长窗,旧玻璃起了雾斑,但无碍于窗外那棵大树几乎要探枝进来。叶片宽厚,若逢雨夜,暗室小灯,真的像一只水淋淋的手掌在窗边摇晃,颇有聊斋趣味。
桌上摊放好几叠书、资料、摘要卡片,堆得像危楼,撰写中的稿子快被湮没了,连放杯子的地方都没有,那直筒型瓷杯积了一圈茶垢,放在背后书架上,老师找了一会儿。趁他转身倒水,我偷偷深呼吸,嗅闻这字纸油墨味,好熟悉的味道,仿佛定魂香,让我安静。想起那人说过,能睡在研究室,吃简单食物,全神贯注地工作,是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思之欢喜,颇有同感。
老师问我笑什么?我说,乡下菜园若喷农药会挂红布条示警,老师的桌子太危险了,也应该挂布条。
我没敢说的是,老师您的研究室乱得像遭小偷(若有小偷进来一定转头就走,不知从何下手也!),您应该把桌子搬到沙滩上,空间够,每本书都能摊得平平的,还能叫小蟹们帮忙翻书。每天独对无尽的涛声做学问,正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境界。
也许,钻研学问与创作,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独事业。
谈及学术与应世之路,其实心中已有初步蓝图,听他剖析,更印证我的想象。对有些人而言,生命何去何从不构成问题,船到桥头自然直,对我却是终极难关,此关卡不破,举步维艰。
他提及“安身立命”,这四字竟如暮鼓晨钟,令我闻之欲泣。
他说:“你去想想,何谓‘身’?何谓‘命’?想通了,道路就在那里。这‘命’,除了指‘生命’也应包括‘慧力’——实践‘法’的智慧力量。人各有命,人也各有其天赋之力。拿陶渊明来说吧,他自知他的‘命’不在小衙门里,则何必折腰屈从?”
那么,一生贫困落魄,又该如何?
他说:“要问,是无所谓、无所为而贫困落魄?是不可作为而贫困落魄?或是有所抉择而贫困落魄?‘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概括了渊明窘况,可是,陶渊明在这八个字里吗?不,他根本不在这里。贫困是表象事实,落魄则未必,陶渊明也没有从头到尾哭穷喊饿给我们后代听呀,所以,要看‘魄’在哪里?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扛不住贫困,那才叫落魄。读圣贤书,所为何来,不就是追求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祚于地’吗?我们读渊明诗为什么会感动?简言之,不就是因为他不变节,他能超越时代,其高洁的精神人格充盈于作品中,‘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你听听这首……”
他翻到《时运》,为我朗读:“迈迈时运,穆穆良朝,袭我春服,薄言东郊。山涤余霭,宇暧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
他说,我们是一代代的新苗,陶渊明的形象是栖在山崖孤松上的那只失群独鸟,他的诗,就是那阵永远吹拂的南风,你想想,已经吹了一千五百五十多年。
最后,他问我:“你还觉得他贫困落魄吗?”
老师留给我他在研究室的时间,有任何问题随时来谈。末了,问我:“与父母谈过吗?”我答:“没有,我全权做主。”
至书店买《靖节先生集》,读其诗,确实有好风吹来之感,这是以前没发觉的。其诗句非美辞丽句,也无情思千折百回缠绵悱恻之处,但有一种让人解脱的感觉,就像躺卧草茵、走入森林、漫步河畔、徜徉海滨时觉得身心舒放,框框架架都丢开,恢复自由自在的那种感受,想了想,或许这就是“归返自然”之感。他竟能以短短几行文字,不费吹灰之力,好像捏小虫子一样,把人从樊笼里拎出来带回自然界,确实神奇。
读“形影神”三首及《桃花源诗并记》,得心灵一大启迪: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天不生渊明,人间似鬼域。镇日捧读欲罢不能,竟也浏览大半册,浮光掠影地觉得,其诗中有几个常出现的关键词:菊、松、鸟、南山(或南亩)、酒。尤其是酒。忽生一感,欲读得渊明诗之神髓,最好能饮酒,微醺之际读其《饮酒诗》二十首,想必体会更深。可惜我不善饮,也欠缺人生阅历,读来未能通透。
说来颇奇,有些作品,读者无须历世丰富即能读出滋味,有些则不然,那些泡过沧桑的诗句像钩子一样,必须钩出读者的人生苦乐,才能产生变化生出独特滋味,若钩不出读者的家底,就尝不到诗的骨髓。想起课堂上,老师曾提及王国维《人间词话》:“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或可借用其义延伸:阅读客观诗人作品的读者,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感应愈强;阅读主观诗人作品的读者,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性情愈真,愈能触发情思,飞天遨游。
辛弃疾《水龙吟》:“老来曾识渊明,梦中一见参差是……”意谓老来对渊明有更深切的认识。不独辛弃疾,在他之前的苏东坡也是陶渊明的崇拜者,他读《饮酒诗》有感,疑惑渊明:“正饮酒中,不知何缘记得此许多事。”竟是酒友的口吻,言下之意,喝酒就喝酒,渊明啊你干吗记得这么多事情?有人酒后畅言,有人喝酒寡言,也许渊明属前者。文学史也是一部师徒史,每个读书人都会碰到陶渊明这门必修课,他是思想中的思想,老师中的老师了。也许,中年以后再来读陶诗,那时应能懂“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心境,也比较能判定,人生走到四十一岁时挥袖辞官、诵“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到底是简单还是困难之举?
又,读辛弃疾亦有阅世深浅影响阅读之感。他的感情绝不拖泥带水,辞藻精准得像直接可以送上展览座的艺术品,极特别。不过,他太爱用“老”字了:老去怕寻年少伴、老去惜花心已懒、老子平生、老子当年、老去浑身无着处……不近我心。
但他有一股能与天地平起平坐的帝王气——与李后主正好相反,此二人若互换,江山棋局当另议。所以,多读其词,说不定能调教出一点将帅性格,稍稍修葺多愁善感的体质。
粗略印象,诗词中亦有适合男性读或女性读之分。凡酒味特浓的,女性读来恐不易入味(除非她亦善饮)。辛弃疾词中有两首与酒相关的,写得活龙活现。《西江月》写醉态:“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光这几句,所有酒鬼都要俯首称臣了。又《沁园春》写将戒酒,把酒杯拟人化,“杯汝来前”,口气似:酒杯,你给我过来。把这可恶的酒杯训斥一番,结语:“杯再拜,道麾之即去,招则须来。”令人笑倒。
同样写醉酒,但我偏爱苏东坡,“光阴须得酒消磨”深得酒人之心。《临江仙》:“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其高妙处在于由酒醉转入生命感悟,如行云流水;既是倚杖听江声,自然要接“长恨此身非我有”。我无法解释,为何读此词竟有泫然欲泣之感,以我这般涉世不深且不饮的人,照说不应该有这种强烈感应。勉强解释,或许所谓阅世深浅之见,可再延伸而论;另有一种天纵英明的作家,其作品独具魔力,能令稚者于字里行间一夜成熟。
料想苏东坡与辛弃疾一定都是风度翩翩饶富情味的雅士,能慷慨能婉转,能在饮宴桌上开辟太平盛世的。能与他们吃一顿饭,应该不错。
(疯了疯了……)
与时间对答
无人记得的,生日。
每年数算岁数的时候,仿佛在与时间对答;隔着连绵山头,看见树林摇动、惊鸟振翼,但只有这山与那山峰顶上的对答者知道散落在空中的密语。人生漫长得令我不耐,可是,人生又如此虚幻易逝令我感伤。奇异的是,这两股情愫同等明确且剧烈,每一年如此开始,也同样在这种感受中滑落。
长期恐惧时间流逝,几乎变成生命气候的一部分,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就像饮食或盥洗一样。害怕手中的时间快速流失,在生命终止之前没有做出令自己满意的成绩,年老的时候回想一生,惊觉只是一根用过即弃的牙签。(如果我能活到年老的话)
人的一生,理应是一趟修行旅程,偿债还愿,提炼清净灵气,作为这一世的结晶。人皆有不能做主之处,隐形的宿命架构,从诞生之日便开始支配,但更应于后天自行辟建新的架构,吸纳宿命架构且将之逆转、拓展至更高远的境界。我期许自今而后,自己生命所借以运转的架构,不是宿命架构,而是通过险境、沉思生命意义之后慢慢建立起来的新架构。若它能运转得顺畅,我将无须再迷惘生命要在何处停顿,亦不须探问这一生所为何来、要往何处。我要做的是继续丰实这个架构,使之产生能量,源源不绝地喜舍给有情世间。
如果,一个人的宿命架构是他的灵魂品质的记录,我猜想,在漫长无尽的过往,我的灵魂或许掺有不少杂质或是关键性的污点。我这样臆想,才能解释何以交给我的宿命架构会从阴郁的起点开始,先从死亡与破灭学习起,囚我于苦牢之中。这些,无非是要我从执着与傲慢、贪婪与痴狂的鞭笞中,学习宽容与谦恭,提炼新的灵魂品质,去向往高贵的内在美德,试一试,是否有能力去体验庄严与圣美。
从这个角度看,这一生,即是灵魂品质改变的关键。我知道路仍漫长艰险,但我对这向往深信不疑。
一个小沙弥每天扫寺院四周的落叶,仍然保有赞美山风的心,因为他安住在信仰里,想象前来礼佛寻幽的访客站在洁净的庭院沉思,忽然因一阵山风拂动树林、仰首观看落叶纷然摇坠而肃然有悟。小沙弥因这种想象而欢喜,他的欢喜来自于别人的欢喜的回射。凡事亦如此。
我是幸运的,守护的神祇引领我走诚恳的路。唯仍需在德性上继续提炼,我既已向往月光,就不宜在野花之间纠缠吧!
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就在写了生日感言的第二天,挂在门上的布袋内躺了一只饱满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内,有一条丝巾,另有一小包用面纸包好的东西,打开看,是种子。信上第一句话:“生日快乐。”
不知这封信能不能安全送到你手上,是否来得及在你生日前送达?请原谅我探听你的生日,去年没赶上,今年为了等茑萝结籽,延了几天,连同小礼物一起寄出,希望赶得上。
我是渺小而贫乏的秋蓬,世上不配有的人,但我仍倾我全力来祝福你——愿那赐人恩惠与平安的神,祝福你的生日,祝福你的一生,有美丽的青春,丰饶的生命。
很高兴你来。谢谢你送的既特别又贵重的礼物,希望有机会能在特殊日子用它。你们走后,我发现长花的那块地变干净,猜是你整理的。我对花艺一窍不通,乡下地方喜欢种菜胜于栽花,这棵茑萝还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说不定来一次台风就毁了,看它结籽,立即想到寄给你,像你这么爱花的人,若能在台北种活它,也是一桩美事。
一直没收到你的信,大概在忙很重要的事吧。很羡慕你能躲在“象牙塔”里专心钻研学问、写作,如果有新作品,记得寄给我拜读,挽救一下我快麻痹的文学细胞。这一个多月以来,被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缠住,苦不堪言,浑浑噩噩度日,不知身在何处,不知为何而活。读书进度严重落后,原本希望入伍前能写完一篇论文北上与老师讨论,看来做不到。想到古人说的“恨无十年工夫熟读奇书”,深有同感。一旦人在军中,更是身不由己,非常非常焦急,快变成自己不认识的人了。
幸有神的爱深深抓住我。“不是我们爱神,乃是神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做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
除了神以外,我是一无所有了。
这几日心绪起伏,随手翻着书橱里的书,无意间跳出那本购自旧书摊、老旧的《红楼梦》,看到以前的圈点(高中时做的),不禁莞尔。弗朗兹·魏菲《圣女之歌》里,那位可爱又可怜的修女,病逝前手里把玩的是幼年在家中所玩的小木马及针线包之类的小东西。人若能一直单纯一直天真,那是好得无比的。“一朵小花若会说话,她一定是抬头赞美,神对她的一切恩宠。”
入伍在即,说不定幸运的话,剃光头之前能收到你的回信。
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
她用铅笔在最后一句话底下划线,又把“被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缠住”圈起来,丝巾与黑色种子也是物证,她像鉴识人员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拼出“犯罪现场”——意图犯下感情之罪的现场。
他的书桌面窗,写信的时候应该有风吹来吧!也许还有月光,猜想这封信是晚上写的,“我不会让你从我眼前消失”,这种话晚上才说得出口。如果是白天,应该会写:静候佳音或是期待收到你的信,诸如此类。
她笑了,自问:我希望他晚上写信还是白天……轻快的小溪流淌之声从心底响起,渐次丰沛,形成树林间兀自喧哗的秘密。王维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明月太亮太露了,必须用树叶帮她遮一遮,可是不能用蒲葵这么大的叶子把她遮死,要用松针,似遮不遮,也像轻轻地针灸那月光,叫她别太放肆了。水量丰沛的清泉,若不派几颗石头去挡一挡,叫它迂回些,说不定变成瀑布要泛滥到民家了。
她把信放口袋,恨不得心脏部位有个口袋可以放,让自己的心跳别那么剧烈。她终究挡不住冲动,也不管桌上有篇文章才写一半、外面是晴是雨,三两下收拾东西去搭车,回山上的家。前阳台仍有前任屋主留下的盆景与莳花器材,她一刻都不能等,把所有东西搬出来,大加整顿,天黑前种好两盆茑萝,阳台上那几棵小树小花也整理得像样了。
都种妥,才想到:现在是秋天,种子能在秋天发芽吗?
又多想:他送我种子,是不是也送别人?若我不是唯一,这种子我也不想要了。她自问:
为什么在感情世界里,“唯一”的感觉这么重要?不能分享吗?不能等量分配吗?不能共有吗?是我气量太狭隘,还是对某类人而言,这是最根本的要求。
接着,忽然想到那条烟波蓝底白花丝巾,莫名的感觉绕着丝巾打转。无关乎美丑,是一股不祥。
她暂且搁置感受,回了一封长信,致谢并说明栽种情形,要他别抱太大希望,于深秋栽种,可能是个错误。除此之外,她原要说个跟丝巾有关的神话故事,但考虑他收到这信时,刚进入军队,身心必然处于特殊状况,不宜旁生枝节,遂按下不表。转而描述秋天校园的景致变化,及谒见老师谈及生涯抉择、“安身立命”之事。
她刻意针对他所说的“象牙塔”延伸其义,取象牙之色转喻钻研学问与创作皆应守住白璧无瑕之节操:
王国维言:“天才者,或数十年而一出,或数百年而一出,而又须济之以学问,帅之以德性,始能产真正之大文学。”讲得有道理,若糅杂世俗欲望或市侩算计,其品不高、其德不纯、其志不专,即使眼前有过人“成绩”,恐无法达到登峰造极的“成就”。在所选择的道路上前进,前半段要看的,可能不是从这条路获得多少,而是我们愿意为它放弃多少。当然,这些仅是一个未受试炼的初生之犊自我惕厉之词,等真正的考验来了,能不能把持住,才能证明自己的品质。不过,我相信以你过人的才智加上信仰力量引导,一定能护守梦想与原则,将来必能成就宏富功业。既然放眼未来,则眼下的“拘束”可视作体能磨炼之大好机会,为来日奠基。反倒是我,生性驽钝又懒散,本就不是登山陟岭的料,若不思“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之理,恐怕连一步也跨不出去。浑浑噩噩度日的,应该是我才对。
她完全知道,他喜欢所有跟知识与学术梦想相关的事情,为他描述书店里的新书、课堂上所得,绝对比描述报纸新闻更能在“禁锢状况”中砥砺心志、鼓舞心情。
不久,寄自军中的回信充满感激口吻。他说:
你的信我一读再读,足以忘忧。若非亲身经历,很难想象这里的生活有这么多意想不到的挑战。先说这里的三宝:一是毒辣的太阳,出操时,能遇到不见太阳的阴天,大家会乐得大叫。二是含羞草,虽然一碰它叶子立刻合拢装成凋萎的样子,但满山遍野的含羞草叫人头痛,尤其在伏进、跃进、滚进时碰到满是刺的含羞草,叫人欲哭无泪。爬不动时,又遇到这么多刺,真想一头撞死。三是苍蝇,野外课,在山野中进餐,满是苍蝇,比人还饿,赶都赶不完,只能假装没看见,低头猛吃,不然饿肚子可撑不住往下的训练。
然而,这些都可以忍受,对我最大的挑战还是离开原来思考的东西;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回到“脑中的实验室”工作,怀念在图书馆醉心读书的岁月。烈日下身体是累的,但心里闷得发慌,忙来忙去不知意义何在,常感到心神不宁,像失水的鱼。真希望有什么药丸吞下就能交换时空,让我每天至少能回到书桌工作几小时,保持进度,接着要我做牛做马都行——不禁反省这半年来自己太混太肤浅了,默许许多不重要的事把自己缠住,如果之前够用功,稍得成果,或许今天我可以当作是给大脑放假,调适起来会容易一些。说来或许让你笑话,我甚至羡慕女生不用当兵,可见“宁为女人”其来有自。唯二的快乐是读经与收到信——在这里,有一种类似动物界的潜在竞赛,收信多的人似乎“地位较高”,觉得自己还没有被忘怀,所有操练的酸痛好像都减轻了。
他对她写的护守梦想与原则不坠入世俗欲望或市侩算计颇有感发,引《雅各书》第一章二十七节:
“在神我们的父面前,那清洁没有玷污的虔诚,就是看顾在患难中的孤儿寡妇,并且保守自己不沾染世俗。”我想,不沾染世俗并非自傲或自喻清高,而是一种自我的无上自由,能超越世俗价值观,不受物役的意思。纸短情长,就此打住,盼再来信。
她被信件多寡影响“地位”的说法逗得起了玩乐之心,一口气写了十封信给他,设想他在那里收到这些玩笑信一定哭笑不得。她一面写一面暗笑,要比赛写信,惹到我就错了。
或许讲究纪律与绝对服从的军中生活,对像他这种哲学与人文特质强烈的人来说适应得比较辛苦,有一封信,他竟写着:
心理学上提到人生需要经过某种大变革,历经个人生活的危机之后,才算长大成人。但我宁愿永远当个小孩,长不大也没关系。精神医学上以“痛苦”为一种刺激(stimulus),是成长及生命的一部分,但这对多愁善感的人来说,就显得长夜漫漫路迢迢了。
冬寒之后,他的信渐渐变短,引用读经心得、阐述信仰渐多:
若问我为何学医,为了神。我为什么而生活?为了神。对于一个基督徒,神是他的一切,离开神,他就破产了。
记录个我的部分较少。她直觉有什么事情发生,但又不算明显。有一点确定的是,谈信仰感发变多,讨论文学的笔触减弱。
信件往返有时间落差,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一月,前信所言事件与心情,待对方回复,可能已事过境迁、心情也转变。是以,通信之难就在于这是一门高超的切割时空、编辑事件、寄托感受的艺术。文字又比言说深刻,语言无法承载的形上层次的感悟,反倒适合用文字表达,而书信独具的、极私密性的倾诉特质,更使得透过文字而点燃彼此形上思维,进而情思印合的两个人,期盼收到对方的信近乎如饥似渴。
她想,信渐少,大概是军中生活能着墨的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也不想在他认为无意义之事上浪费笔墨吧。
在第一册秘笈的最后一页,她写着:
好像不得不到最后一页。有了起头,就无法蓄意留白。墨尽之后呢,会不会是另一种起首?而且掩卷似乎越来越难,难在于怎么收场?这问题非得要你来解。或是,你根本不存在,只是我临水照镜照到前一个怨女的心酸影像,被附了身。其实,爱也不难,难在于无力为继。就算生出凡人所无的力气,筑成海市蜃楼,难就难在楼阁塌了,衣冠古丘之后,怎么收拾自己?或者,不收也是一法,任你要来就来,要去就去,都不留。把自己捆成一件包裹寄给你,拆不拆由你决定,退或不退也无所谓,我设法变成“查无此人”。如是,所有的疑问都交给季节去阅读,或掩埋。
短暂雨
她渐渐在学业与创作上齐头并进,建立了信心,当获得肯定时,更鼓动凌云壮志,期望自己终有一天建立事功,自树一帜。他曾说像他这样出身的人没有第二志愿只有第一,对她这种常怀一无所有之叹、浮生若寄之感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如此。生命如果没有去处,不能发出光热,真不如消逝。她在信中所分享的学思进境,大约对他也有激励作用。她以前从未察觉自己与他之间存有隐藏的竞争氛围,没想到这段时间通信竟有此感。曾有一信,他提及已找到因应之道,将研究中的大题切割成若干小题,拆解书页放口袋,利用片段时间阅读或做深度思考,虽然进度龟速,但总算觉得自己不是“作废中”的人,也较能轻松地体会军旅生活中有趣的一面。
然而,表面上的风顺浪稳并不能除去她心底不时涌现的猜疑与不祥之感,在第二本题为《短暂雨》的手缝秘笈,她写下感触:
你送的蓝色丝巾原封不动,放在衣橱里;怕一拆开,就得接收一个咒。
跟你说个故事。
远古有个传说,统领五姓部族、建立巴国的廪君,是个丰美伟岸的君主,在征战途中遇见盐水部落的女神。女神对他一见钟情,倾慕不已,邀他驻留在鱼盐皆富庶之地,恩爱共治。廪君无意于此,他胸怀雄图大略,志在天下,固然与女神情投意合,但怎能抛却江山?女神前来与他厮守缠绵,更施了幻术让蝗虫遮蔽天空,暗无天日,廪君率领的军队完全无法前行,如此七天七夜。
这困境,用一条丝巾破解。
廪君派人送一条青色丝巾给女神,作为定情信物,希望她系在颈上以示恩爱,并相约次日于某处会合,一起出游,女神欣然答应。次日,廪君等着,见灰暗天色之中出现一条青影,一箭射去,盐水女神倒地气绝,天地豁然开朗。
我,是阻碍你开疆辟土的盐水女神吗?
你的潜意识里,是否视我为牵绊你的人?
若我告诉你这神话,你或许会认为我迷信。你是学科学的人,我很难让你明白有一种人具有奇特的直观感受,能在寻常事物中读到迹象或征兆,这些无法用科学方法验证,可是却鲜活地在某些人的生活中显现。如果,我们初相识那时,你送我丝巾,我不会有这种不祥的感受;如果,再过几年以后你送我丝巾,或许我也无此感受,但是,恰好就是这时候,你在我心中已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这条丝巾就显得不寻常了。情愿是我多疑,也不愿让我想象中埋伏暗处的弓箭手,有机会在我系上丝巾时,赐给我一箭。
时序入冬,下着薄雨的黄昏,他忽然出现在文学院门口。戴着一顶帽子,框着眼镜,笑容满面,让人认不出。
她第一句话说:“你变瘦了、黑了,好像还变高。”都说当兵会变胖,他倒没有,原本高瘦的他似乎更像一根电线杆。已到晚餐时分,两人往大学口找了家餐厅坐下,他送她两本书,一本文学理论、一本《巴黎的忧郁》,可见一回台北先去书店。
他指着《巴黎的忧郁》说:“看完告诉我你的感觉。”
她说:“你给过我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哎呀,不记得了。”
“你最好做个笔记,免得什么东西送给谁不记得了,张冠李戴,惹人不高兴就糟了。”她的小心眼突然发作,意有所指,语带讽刺,但他才刚从钢铁军营返回人间,无法从枪支弹炮之间渗入女孩子过于敏感的猜疑缝隙,完全没反应。她讨了没趣,也不往下提了。
“你还在《恶之花》扉页上引他的诗句:‘我的青春只不过是场阴郁的风暴’,你现在不阴郁了,神采飞扬。看来当兵对你有好处,我要写信请国防部让你多当几年。”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明知是一句玩笑话,他竟露出既惊恐又无奈的表情。两人都笑开了。
她让他点菜,自己翻书浏览,那些奇特的句子自动跳入眼底,“人们会说曲线和螺形线在向直线求爱”,她笑出来,念给他听,跨进书里去了,颇惊艳于这样的句子:“一片在地平线上战栗的小帆,它的细小与孤绝像我不可救药之生存。”“美之研究是一场比武,在那场比武中,艺术家在被打败之前就因恐惧而嘶喊。”“对世事的追忆只是淡淡地来到我心里,像来自很远的另一座山的山腰上不可察觉的牲畜颈上的铃声。”
她念完,立即被这本薄薄的小册掳到十九世纪巴黎波德莱尔的书房,翻到“我觉得我和自己以及和宇宙全然和好了”,正要吸吮这话里的鲜美滋味,他看她这样沉迷,竟说:“如果我们在家吃饭,一定各看各的书、各吃各的饭。”
她听懂,发觉菜都上桌了,赶紧道歉,合上书,“好,专心吃饭。”才拾起筷子,心思转动:“他刚刚说的是‘在家吃饭’吗?这算是……挑逗吗?这……太放肆了!”竟浑身烧出一股热来。
他有十天假期,脸上有掩不住的雀跃与欣喜,像一只被禁锢在黑牢里的鸟,牢门打开时奋力鼓动羽翼,阳光把羽毛照得发亮。他说,回到台北,借住在朋友家,恍如隔世,舍不得睡觉。她暗笑他变傻了,却也暗惜:“唉,好漂亮的一棵大树,当兵当得奄奄一息。”
他谈及感兴趣的研究范围,眼睛放光,滔滔不绝,吃饭算慢的她已经吃完一碗饭,连汤都喝完,他才只吃几口,继续滔滔不绝解释目前的研究成果,如果把场景换成会议厅,几乎就是一篇论文发表了。其实,她完全听不懂他的专业,本想回敬:“如果我们‘在家吃饭’,一定是你负责讲话、我负责吃饭。”为刚刚他说的话复仇,但这话露骨得简直是操行不及格的人才说得出口,且念及这人还要回去枪炮弹药之间窝一年半载,又怜悯得不得了,不舍得挖苦他。
分别之际,她想回送他书,问他想看什么?他指名要苏东坡与辛弃疾。他走后,她忽然想到,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也忘了问他,为什么像你这样看起来正直敦厚、自律严苛的人,会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及放荡颓废、把女人视为“强烈毒物”的波德莱尔?
当晚,她把书看完,开始写信:
恒常在升华的性灵之爱与堕落的肉欲逸乐中矛盾,波德莱尔展现了耽乐主义者的极致。他的天才在不共戴天的叛逆行动中扬显光芒,却也在其中自我销毁。他是一支冷箭,刺穿伪善……
写完,自己觉得好笑,明明才刚分开,就急着写信给他,而且这封信会比他先回营呢。
她在札记上写着:
疑惑你是谁?你是乡下挑重担的长子长兄,还是乐于在实验室自囚的学者?你是向往放荡不羁的浪子,是圣洁的教徒,还是抑郁自缚的流浪汉?你是已统一的你,还是像我一样仍在分裂?
不要让任何人阻碍你成就自己
岁暮隆冬之际,父亲倒下。阿姨在电话中哭:“你快来呀,你爸快没了!”待她赶到医院,阿姨已哭肿了眼。还好中风发现得早,紧急处理后稳住局面,努力复健的话应该不会留下明显的后遗症。
但父亲呼风唤雨惯了,不能接受自己也有倒地的时候,脾气暴躁、情绪极度低落,是个超级难搞、有本事把别人搞成病人的病人。姐二话不说,飞回来。
接下来都是她姐的剧本。一进病房,行李一丢,往前一扑,眼眶含泪语带哽咽,搂着叫:“爸,你怎么把自己‘累’成这样?”
病人一听是贴心语,多少委屈吞忍都包含在“累”字里,好像国仇家恨、国计民生都靠他一个人扛,心一软,呜呜呜老泪就滴下了。
父女俩第一天是温情得不得了,她是举世无双的乖女儿,他是三个模范奖章都不足以表彰的好爸爸。可是到了第二天,姐得知这病根本是自找的,好吃懒动,无肉不欢,无酒不快,我行我素,现在叫他复健也不听,法官脸就端出来了,话越说越大声越臭:“东坡肉是给你这种人吃的吗?多念点苏东坡文章才是道理,吃什么东坡肉!”“你不配合,你巴不得阿姨带你儿子去改嫁啊?”
父亲怒回:“气死我,你这什么话、你这什么话?”
“唐伯虎的名画。”
她在旁边暗笑。自小,父亲与姐这两个相生相克的人的闹剧,她太熟了。小时候,姐才不管父亲正在批公文还是看报纸,骑上他肚子喊:“拉耳朵拉耳朵!”父亲拿她没辙——都说姐姐可能是奶奶投胎转世来管他的,此时乍听,竟有回味之感,好像一个家若没几出闹剧,就不够入味。
第三天,姐暗中打电话给爸的老友、同事,“家父这时候特别需要鼓励,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坐计程车去接您……”
她不赞成这样求人,没尊严,姐一针见血:“尊严个头!瘫在那里就有尊严啊?眼前最要紧的,让老爸赶快爬起来。”
果然,病房立刻变成花摊、水果行,早午晚各有访客。姐见病人的信心元气恢复了,锦上再添一枝喇叭花,按捏父亲的手:“爸,没想到你在办公室还是个‘大号人物’。”
“是‘一号人物’,啐,什么‘大号人物’!”
“哎呀,你也知道我古文不好嘛。”
“一号、大号也能叫古文啊?”
“奇怪咧,大号要到厕所,一号也要到厕所,有不同吗?”
父亲就是喜欢被女儿逗老狗一样逗着玩,笑得仰头咧嘴,要有什么嘴歪脸斜的后遗症,这一笑,大概都正位了。
父亲出院,姐写一张“服药复健时刻表”与一张“饮食禁忌表”贴在墙上,两张之间故意贴上老蒋在庐山发表抗日宣言那张有名的戎装握拳照,要父亲听“蒋委员长的话”,誓师讨伐“中风”,按表操课,否则要受军法审判。
“蒋委员长”对她父亲这一辈还是有作用的,看到蒋公铜像,会立正敬礼。
姐哄他:“你乖乖听阿姨的话,下回我帮你带个女婿回来,别忘喽,你要穿帅帅的牵我走红毯呢。”
不知是病中特别脆弱舍不得女儿走,还是听到走红毯提前想太多,父亲竟哭了。
“哎哟,怎么哭呢?这么舍不得,以后当我的陪嫁老长工,一起嫁过去和番好不好、好不好?”
这一逗,破涕为笑了。
姐要跟她到小套房住一晚,次日返美。
临出大门,姐对阿姨说:“这次匆忙回来,没给你跟弟弟带东西。爸跟你结婚的时候,我是反对的,这几年在外面,懂事了,知道我爸是有福气的人才能碰到你,阿姨,你辛苦了。弟弟这边,我们都不会忘记有个弟弟,也希望将来他知道还有两个大姐姐才好。”
阿姨听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把跟姐相拥,也跟她抱了一下。
她看在眼里。姐才回来几天,人前人后把局面都稳住,是个能干大事业的人。如果妈在,看到她这么干练,不知有多高兴。
如果她有姐一半的能力就好了。真难想象,若是姐进了乡下他家的门,做了长媳长嫂,会怎么理家?
晚上,姐妹时间。姐问她钱够不够,将来有何打算,身体怎样,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教她,碰到事情,原则先把握住,大方向抓对了,其他都是小节。完全是妈妈口吻。
姐说:“你长得越来越像妈,我看到你,觉得妈还在世上,真是好哇。”
到此时,两人才有空说一说母亲与旧日子。
她问姐:“还跟那个人在一起吗?”
“早分了,换新的。”
“怎么会?”
“我分析给他听,他也同意,我们真的不适合。”
“就……就这样?”
“喔,一起去吃个饭,吃完正式分手。蛮好的,现在还是朋友。我们四个人还有联络。”
她笑到呛到,什么困难事到姐手上都变成卡通影片似的简单。
“什么意思,四个人?”
“我跟我男友,他跟他女友。”
“你们不介意彼此的过去吗?”
“你会根据昨天的天气穿衣服吗?除了婴儿,谁没有过去?”
“……无法想象。”
姐敲了她脑袋:“你就是死脑筋。”
她忽想,如果跟一个像姐这样风是风、雨是雨,个性干脆的人交往,应该会被改造得没有苦恼。可惜与她相处时间不多,没能讨教她的应世大法。
问她要不要带保险箱里的首饰去,以备结婚之用。
姐说:“拜托!我不闯出点儿名堂,绝不考虑。我们这一代跟妈那一代不一样,不必把婚姻看得那么重,为了婚姻把自己都牺牲掉了。妈是个多玲珑剔透的人,我到了外面常想,如果她能走自己的路没被家庭绑住,说不定成了大教授,不会那么不快乐。你看阿姨,也是个受过好教育的人,嫁给我们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大男人主义老爸,吃的苦头恐怕比甜头多。她跟我讲,怀第二胎了。”
“真的?”
“蒸的,还煮的咧?老爸要是不听话,身体垮下来,她可惨喽!你有空去走动走动,关心一下。”
她现在懂,姐对阿姨说那番话不是没原因,她真是个外表明白、内心清楚的人,绝顶聪明,而且能把聪明用在刀口上。
姐语重心长说:“妹,你是个人才,不要让任何人阻碍你成就自己。到了国外才知道谁都不可靠,自己最牢靠。女人要有本事不靠男人生活,如果等着人家给你生活费,你怎么说来着,没尊严,是吧!”
她点点头。
“你呢?追求者排到哪个路口了?”姐问。
她第一次对人说起他,讲得遮遮掩掩,没提可能还有个“情敌”——她把群当朋友,不是敌人。姐只听个大概,沉着脸说:“本省家庭,务农,你要考虑考虑……”
她不懂,姐单刀直入:“语言不通、生活习惯不同,他们的根在这里,我们的根不知道在哪里,是两类人,有得磨咧。再说,你这样子像能下田的吗?”
她反驳说,这些应该不是问题,有心学就会了。姐反问,那什么是问题?她回得吞吞吐吐,可能是宗教信仰,他信上曾说,不能接受家里一个敲木鱼一个在祷告。
“你吃素敲木鱼啊?”姐瞪大眼睛。
“才没有,我只是喜欢读点儿佛理,圣经也读的。”
“混账,那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妹!”
“咳,他又没指名道姓说我,你干吗骂他!你都乱说话,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也不管别人感受。”她脸色变了,口气急了。
姐深深地看她一眼,把两百零六块骨头都看透:“糟了,妹,你中这个人的毒很深喽,八字没一撇就这么护他,值得吗?”
“一百个值得,一千个值得。”
“好好好,一万个值得也行。其实他说的也没错啦……不过,在我这个自由派的人看来,即使宗教信仰不同,也没什么不可以!”
“反正你什么都可以,你根本不懂别人的难处。”
“话不是这么讲,”姐说,“你认为难,那就比登天还难,你认为不难,那就像手牵手一点儿都不难。我问你,你们信上都写什么?投资理财、唱歌跳舞、郊游烤肉?”
“不是。”
“都谈宗教?”
“也没有。”
“那就是了,不谈宗教不谈投资理财、唱歌跳舞、郊游烤肉还谈得下去,表示你们在这些事情之外有相通的地方,那干吗让信仰问题变成阻碍?人跟人之间,应该把相通的地方摆出来,慢慢让不通的也通了,而不是把不通的摆第一位,让原本通的地方通通变不通。哟,这话怎么这么饶舌啊!”
“我没问题,他有。”
“交给我,我来跟他分析分析。”
“在当兵。”
“好,你写信跟他讲,就说一个‘智者’讲的,凡事不抱持非怎样不可的态度,不设栅栏,慢慢挪、慢慢挪,位置就出来了。”姐扭了扭臀部。
“什么位置?”
“相容之道、立锥之地呀!”
“你古文变好了。你逗完老爸,换逗我。”
“没办法,余岂好逗哉,余不得已也。你们俩欠逗,一个太坏,一个太傻。”
她被“慢慢挪、慢慢挪”的歪理逗笑了。
“你怎么交一个脑袋瓜比你还硬的人?你们脑容量太大,闲着也是闲着,装点儿烦恼也好。”姐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怎么谈恋爱都行,就是别把自己谈碎了。说到这儿,”姐耸了耸眉毛,贼贼地凑过来问:“帅不帅?相片拿来瞧瞧,看他哪里特别把你迷得要死。”
“我哪有迷?你很讨厌,没照片。”
“算了,你看上的一定不帅。”
“帅,又不能当饭吃。”
“帅,才吃得下饭啊。”
才想到,他与她未曾合照过,也没有彼此的相片。
姐问那条金手链是定情物吗?她把M的遭遇说了,一再提醒:“太可怕了。你一个人在国外,千万别怀孕了。”
姐笑她:“咳,反了反了,你这个处女帮我上健康教育课!”
“你讨厌死了!”羞得使尽力气把姐推到墙角,捶她。
“饶我饶我,原来中文系有教相扑呢!”
当晚,两人挤在小床上,同盖一条棉被,手搁肚子、脚叠脚,肌肤互亲,闻着秀发的香息,自然且舒坦。
她想到“慢慢挪、慢慢挪”歪理,不禁莞尔,心想:是不是相爱的情人相拥而眠也像血缘亲情一样无拘无束、天生自然?想得甜甜的,竟有了绮思遐想,翻身钻入姐的肩窝,一夜好眠。
次日到松山机场,分别前,姐对她说:“妹,不管发生什么事,别把自己苦坏了。”
说这话时,姐的眉宇间竟有未卜先知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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