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洒下月光-仿佛这一生只是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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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周是海,只有海是真实的,秋也是真实的,

    秋天的海更是真实的,

    我曾把希望写在秋的海面上。

    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

    农历七月,所有的灵魂都被释放,寻找他们的亲人。

    山居独处,更需静观应世。夜,有风吹来,不拉窗帘的时候,月嵌在窗户上。

    非常寂静,只有在孤独时才可能得此平安。心里大量留白,没有是非杂念或尘埃感受,或白日里对遥不可及之梦的嗟哦,只有案前的观音竹在抽心,常春藤在匍匐,一只不眠的小蚂蚁悠闲地踩过好几个字,没有发表评论,又从纸上踱出去了。

    这么安静,没有烦忧,没有想望,在星球运转的脚程里偷偷地享有夜的平安。如果不制止,可能就这么写完每一页纸,像花分泌着蜜。那自然而然流淌的美好文字,像精灵一般,要透过我的笔尖出来呼吸这夜的芬芳。我带它们在纸上夜游,也许游着游着,会忍不住托它们走私几条对你的想念。想你现在是眠着还是不眠?是梦着还是无梦?

    鱼雁往返沉寂了一阵。

    她对未来已有学术蓝图,为了准备研究所,花在读书的时间增多,也在外面学舍跟着老师上四书、孙子兵法等,诗与散文渐渐少写,若有倾吐欲念,仍旧回到秘笈本写几段文字深呼吸。行走的路径也越见单纯,学校、小套房、山上房子、书店、花店、餐厅、故宫,每周六固定去东南亚戏院看电影,偶尔回去探望父亲一家,小弟活泼好动,与她颇投缘。除此之外,她身边渐渐没有人气,有时一整天讲不到三句话。

    跟小套房室友的互动还算正常,那阵子正是校园民歌风吹火燎之际,有一位室友是民歌迷,只要她在房间,录音机的歌声不断。她能在悦耳的音乐声中工作,不以为意。同学间有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禁书禁乐在秘密流传,如《黄河钢琴协奏曲》、《梁祝小提琴协奏曲》等录音带,她也听,一面做读书笔记一面听,理性自去埋首耕耘,感性自去柔肠寸断。有一次,听到室友放一首歌,打动了她,执笔跑去问,是黄大城唱的《渔唱》:“茫茫沧海中,有我一扁舟,碧海蓝天为伴。啊,我随轻舟航,航向海天会,海鸥轻风为伍……”她听着,脑中立即浮出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景致,与这歌互伴互荡。

    歌者那高亢宽厚又珠润的嗓音,诠释有海涛及航行意象的歌,特别具有与天地同游、旷放自得的韵味。还有一首《浮云游子》,颇有青春浪游的情味,也能让她在瞬间兴起纵浪大化的想象。她跟着室友几乎听遍了民歌,非常陶醉。若要她分析民歌里有什么特质让他们这一代迷恋,应该是“纯真的青春”吧,青春是朝云,易逝,纯真似清露,易碎。两者皆如梦幻短暂,所以隐含这两种特质的歌就有醉人的吸引力了。她想,在这之前、在这之后,这社会不可能再有一段时期像此时一般,那么自由自在地让纯真的青春去呐喊、去抒怀、去高歌了。

    柚子已经出现在水果摊,才惊觉中秋节将至,她写了信:

    从总图书馆书桌抬头,有时瞬间不知身在何处,必须想一下今夕是何夕(可惜无人共此灯烛光)。生活一直允许各自的动态与美感,宛如翻不完的书页……

    顺便告诉他傅园外罗斯福路上的违章建筑拆了:

    天色乍开,像乌云被一扫而空,亮得有点不知所措。有种终于摊牌的感觉。

    中秋又至,苏东坡的词句又被搬出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近来读书还算起劲,稍稍有成果,浑然不知时间过得这么快。祝福来晚了,想必收到信时已过了节。

    上回寄给你的辛弃疾词还在身边吗?有一阕《木兰花慢》,乃他与友人在中秋节饮酒达旦,客曰:“前人有诗词待月,没有送月的。”辛弃疾因此写了这阕送月词。在众多咏月作品中,别出心裁。可知学术与创作有共通之处,必须能见他人所未见,另辟蹊径,旧材料才有新生命。这词充满想象,王国维还说他的想象与科学密合,很神奇。抄录如下,与你共赏。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中秋节一早,她答应父亲回去祭祖吃饭,把信带着,打算路上找邮筒投递。经上回姐姐提点,她也找到跟父亲一家相处之道。阿姨又添一个小弟,家里有个南部上来的本省欧巴桑帮佣,他们的家航在平稳的轨道上。等着孩子长大,等着人变老。

    正在等公车,有人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马尾,回头,正是群。好久不见也没消息,第一个表情最真实,彼此欣然相遇,笑靥如花。群说,要去“家聚”,教会活动,他们这一家有五六个人无法回乡,今天要在一位姐妹家吃月饼过节。

    她愣了几秒才听懂群所用的“教徒语言”,就像以前听妈妈与朋友用“信徒语言”说话一样,这套语言表面上听起来与家常习用语差别不大,但是对语言文字高度敏锐的人,能从这套言说系统判定,自己是不是门外人。

    她惊讶于群的转变,群说“靠主恩典”,慕道半年后在去年受洗。她脸上洋溢喜乐——不是欢喜不是快乐,是喜乐。原就乐观正向的她此时更有一种光亮的精神。

    圣灵充满。她想到他。

    心里有一匹小野马,跑了高原、渊谷一大圈回来了,已有轮廓,但还要亲耳听一听,证实她的直觉判断是正确的。

    “受‘那位仁兄’影响对不对?”

    群笑得灿烂,没否认。

    “‘那位仁兄’的姐姐还好吗?”

    群没察觉这是提问的陷阱,表情一转,叹了口气,说起憨姐的麻烦事,“他”在军中也很伤脑筋。

    第二个陷阱,“你去看过他们几次?”

    “三四次,现在没事了。他妹妹今年联考,我去帮她总复习。他调到外岛了。”

    他到外岛。不必刑求,因为爱的蜜汁满溢,自动吐实。他到外岛,她竟先知道了。这是家人层级了。

    群的车先到,挥手说:“好高兴碰到你,再联络。”

    她也挥手,没说“好”,她知道两人到此为止。今天丢了一个朋友,而对方竟不知道。

    信没寄出。

    回到小套房,藏了一天的真实的心,才从深谷洞穴爬出来。她写着:

    春花烂漫不是我的,我是什么呢?我是让别人开花的肥。

    被欺瞒的感觉如虎爪,抓得人痛,竟不能再下笔。

    次日,意外地,他的信来了:“与另外三位军医远征至此,同是天涯沦落人,海上的夜与月太迷茫了。每天看海、听海、写海甚至不自觉地对海说话,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信末祝她中秋愉快,一并预祝生日快乐。

    看来是外调一安顿之后,当作是重要的一封信在写的,抒发情思也念着要祝福她生日,信里的语气情意皆不变。他们的信没有轻佻称呼,“亲爱的”这种流里流气的洋派麻醉语不是他们这一代惯用的。一般而言,平辈间以某某兄、妹(或学长、学妹)相称,有一天若把兄、妹去掉直呼名字,表示关系进了一步。若进到只称名字之一字,则关系又深一层。若冠上小字,或叠字而称——如小之,之之,则是耳畔边的昵称了。

    漂洋过海而来的一纸短笺,他首句写:“如在身边的之”。

    几个字,扭转局面。她满意了,把原先写好的信又补上一页新写的,轻飘飘地提到偶遇群去参加教会活动的事,寄出。

    半个月之后,寄自遥远北疆、军事秘境的信交到她手上。首段抄录她信中的话:“生活一直允许各自的动态与美感,宛如翻不完的书页。”好似越过台湾海峡的浪涛要与她握手。次段呼应傅园拆除违章建筑一事,那种乱法确实应该“摊牌”。

    接着描述离岛心境:

    不可能有人想象得到此刻的生活,太多的挑战,太多的刺激,太多的寂寞,太多的思念。仿佛一场醒不过来的梦:学校的印象模糊了,都市的景象消失了,光彩夺目的台北夜景湮灭了,种种追求、憧憬,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似乎都在海的泡沫里消退了。

    四周是海,只有海是真实的,秋也是真实的,秋天的海更是真实的,我曾把希望写在秋的海面上……离岛的秋一天天深了,小丘上一片水仙花在冬寒之前竟然都开了,给我一些安慰,路过那里时会多看几眼。但不幸的是昨天台风吹来,刚开放的花朵在风中一一折断凋萎,不久就被人踩成一片泥泞,令我伤心。

    开始怕海了,怕她的沉默,怕她的愁雾茫茫,怕她的泣声在深夜里无依,怕她皎白的面容在月光下凝视,怕她的脆弱在风中摇荡……

    她读到这里,竟涌生酸楚。在秘笈本随手写下一诗:

    如此迷恋你眼底的神秘乐园,

    收留每一趟季节雨 沙丘上

    鸥鸟朗诵最新的航海日志。

    月亮悄然登陆,

    照亮你的眼中我的痴迷。

    又略显苦恼地写着:

    你为何对我描述秋天的海面?你怎会不知道,这些会让我异常软弱,都这时候了,有一个“她”这么积极地向你靠近,你应是默许甚至是展臂欢迎的,我怎会是她的对手?你应该鼓励我武装,怎么可以用文字卸下我的防卫……

    或许是身在离岛,远离世俗,又无法像在本岛当兵可以休假回家,他的信更洋溢着属灵的成分,优美如晨诵夜祷。他写着:

    空间多,读书时间更多,象棋围棋已找不到对手,看海与观星成为忘我的消遣。我很高兴能走入“时间”里面,去体会时间的分秒悸动,所以熬炼是必须的。圣经说,人生若经过“炼金之人的火及漂布之人的碱”,必能尝到丰溢的生命酒杯。于是,我将更能体会濒危病者的呻吟,可以真实地走过病眼深水的波浪洪涛。在“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就与深渊响应”之际,我则继续走向深水,走向宽阔之处。当长夜仍然漫漫时,我仍旧守护在病人身旁,守候着风雨之中的花蕾,守候着天空发亮的晨星……

    她捧在心口读,读着字,从字读出那张微笑的脸,从脸读到了美善的心。

    不久,他又捎来一封厚信。这样密集有点不寻常,似乎前一封信有隐而未言的事情,不得不再追一封说明白。她之前巧遇群而引起的猜疑之心尚未消融,又被漂洋而来的水仙花意象、海面月光与发亮的晨星弄得情思萦纡。忽而与他心心相印得如痴如醉,几乎像联笔为文写诗一般,忽而又跌入活生生的现实,自觉百无一用,不能成就。此时收到这信竟有说不出的期待,希望他能将她心中的乌云都吹开,明明白白地救她一命。

    信上,他引《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

    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移山,却没有爱,我就不算什么。

    ……

    他用理性论述的语气阐释这章经文的意义,强调基督徒的生命就是追求“爱”的生命,进而导引到个人情感范围,擘析宗教与婚姻的关系:

    若夫妻没有共同信仰,将无法携手经营婚姻,不能身体力行“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无从实践“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

    回顾数年来的信仰心路,也曾徘徊犹疑,但主从未放弃我,反而以不可思议的大能拯救我,拿掉我肩头的担子、头上的乌云,使我在患难中得到依靠。作为一个基督徒,我活在主里面,福杯满溢。也希望将来携手共度婚姻的人,是同信同行的佳偶。我向往属灵的婚姻,祈祷能够寻得共负一轭的伴侣。然而,信与不信者是不能共同成就家庭的,我曾告诉你我无法接受家中一个敲木鱼一个祷告,现在仍然如此。不同信仰,是分道扬镳的马车,怎能同行?

    《哥林多后书》第六章十四节说:“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与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希望你谅解也请你明白,这是我心里最大的困难……

    他的信读起来不是热烈邀请,而是冷冷地拒绝,一拳挥来,把她推到门外。每一个字都是发烫的砾石丢中她的眼,以致觉得刺痛,痛得几乎要尖叫。

    这是他写的吗?是他的笔迹,确实出自他手。

    她想:原来在你心中,我与你是“分道扬镳的马车”、“原不相配”,我是“不义”,我是阻碍你前进的“黑暗”,我是你心里“最大的困难”。

    你视我为“魔”吗?

    不义、黑暗,你在定我的罪吗?我何罪之有?就算有罪,你那里有拯救的解方,我也不要,宁愿去地狱边缘找,我以后怎样糟蹋自己都跟你无关。

    有生以来第一把怒火烧起来,她把信撕成两半,又从抽屉拿出撰写中的第二本秘笈《短暂雨》,也拦腰撕了,原要丢入垃圾筒,却在半秒间迟疑,一起装入纸袋掷进衣橱底层抽屉。

    她怒气未消,坐下来,撕下一张信纸。

    这人辜负我。这信要回,这信非回不可。

    拿起笔,既不称呼也不署名,只写十个字,她知道,这十字,会重伤他。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爱里怎可能有伤害?

    你竟是不爱我的,爱里怎可能有伤害呢?我竟也是不爱你的,爱里怎可以有伤害呢?信一落入邮筒就后悔了,覆水已难收。你看了定会沉落谷底,这不是我的原意,我做了不该做的事,确实有罪过,自知有能力伤人,最后竟用这能力伤你。

    我以为我的回信会将你推落谷底,怎料到先掉落谷底的是我自己。心,带伤了,第一刀是你划的,更多刀是自裁。

    我想否认我思念你,否认渴望拥有一个家,不敢承认每天等你的信,想见你,不愿承认你已经影响每天的生活与心情。我不敢说出,金碧辉煌的爱情已在我心中降临,更不敢承认,想成为你终生的伙伴;茫茫人海,要遇到同样对生命感到困惑、能互相倾诉梦想与聆听心声的知音并不容易。

    几度想在信上告诉你,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抗拒: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无法解释,为何对心所系的“伊人”承认这些会让我觉得自己变薄变弱变枯萎了,好像爱情会将我吞噬殆尽,剩一副枯骨丢入沟渠,这念头让我发狂。我有两个自己:一个向你靠近,另一个只愿全力打造自己——去追风万里,去攀峰攻顶,证明自己这一生并非轻如鸿毛。

    我不明白为何老是担心你,怕你遭遇苦厄。我希望你被祝福、得护佑,更胜于我自己。如果我不是你的主为你挑选的良伴,我也希望你找到属于你的佳偶,获得你该得的幸福。你岂是不配拥有幸福?不配拥有的,该是我。

    那一趟到你家,对我是一次不轻的打击。不敢设想,你是如何自困顿中突围?又如何挑起身为长子长兄的家庭重担而无怨无悔?你必然拥有异于常人的钢铁意志与责任感,因为我不曾从你身上感受到任何一丝抱怨。德厚如此,你理应获得幸福。

    不曾告诉你,高中时在牯岭街旧书摊买得一本袖珍本《圣经》。怎有人把这样珍贵的灵魂之书卖给论斤计价的旧书店?出于好奇,我买下那本被读过、划了红线的《圣经》。断断续续读了一些,以历史与文学的眼,深感引人入胜。

    你知道,我母亲喜爱佛理,我相信她在悲海缘声的观世音身上获得安顿的力量,护持她度过这一生可说与不可说的恩怨、可解与不可解的情愁。但她未曾强迫我们接受她的信仰,她给我们自由,她相信“自由”比把我们变成“像她一样”更重要。

    此刻回想这一条路径多歧的信仰追寻,真有不知从何说起之感。

    高中时在公园参加音乐会,一位老太太对我讲述信教的好处,她要我随她祷告,我便随她祷告,完了之后,她对我说:“现在,你已经是基督徒了。”我吓坏了,觉得荒谬。

    升高三,为母亲的病担忧不已。同学见我情绪低落,邀我去她们教会,她们以歌相迎,我既感动又高兴,之后去了数次。但后来对那位同学的某些作为起了反感,便不再去了。

    第一次祷告,是在母亲的床榻前。我自外返家,进房间,病重的她昏睡着,脸庞消瘦、脸色惨白,像刚被残暴的魔鬼凌虐过。我看着她,奇异地,不是用她的信仰祈求佛菩萨慈悲消灾解厄,而是全心全意呼求那位陌生的主,告诉他我只是一个高中生,我母亲在受苦,不明白这件事怎会降临我身上?我求他以万能的手救救我母亲。不久,母亲过世。我便怀疑,他不是万能。

    然而,愉悦的经验也是有的,在南部求学的高中同学受洗后给我一信:“……在我是个惊奇,在亘古永恒之主那里,恐怕早已等候此刻多时了。”多美的话语,全心托付,无有怀疑。我独自诵读《诗篇》、《雅歌》时,也会有赞叹、喜悦的呼应。但我知道,这些还不是信仰,是被信仰国度吹来的香风吸引了,朝那方向探看而已。

    生命里藏了好多艰深难题,那永恒的真理是什么?想靠自己的方式追寻、思索,寻求解答与安顿,我找到文学,但似乎还不够。最迫切的一次,我感到累了,有太多疑惑,我害怕一个人走暗路,我想把自己交给那位“真实的上帝”。那是父亲倒下那一天,他生死未卜,未渡过险境。晚上,回到小套房,想找你说话,才想到你人在远方。想读《圣经》,才想起放在山上房子。想到校园书房找任何一本可以听到上帝讯息的书,书店却打烊了,明明一伸手可以拿到橱窗内的书,一道铁栅门一片玻璃明明白白拒绝我。最后,独自走进校园,躺在振兴草坪上,独对天空一轮明月。没有祷告,也不祈求;没有眼泪,也不瞋怨。感觉在无边辽阔的黑夜里,如一叶浮萍,也没什么不好。

    不曾告诉你,自认识你以来,我重新读经,虽不够勤勉,但小舟已进了溪流。我想了解你,了解你的主,我想向你靠近。但我遇到困局,无法把握读经的心态,有些故事与观念,我无法心悦诚服地理解、接受——尤其贬抑女性的部分,这种情形,在读某些佛典时亦有相同感受,令我异常沮丧;不只历史是男性的历史,宗教竟也是男性的宗教。是以,读来经是经、我是我,甚至起了辩驳之心。

    我为了靠近你,陷入多刺的草丛正在单打独斗,此时,你竟说出:“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你点了火,我人还在草丛里啊!原以为你我能心心相印,现在才发现你离我何等遥远。

    这几日不服气,又翻出来读,读到三次大分别:第一次在《创世纪》首日,上帝分开了光与暗,以光为昼,以暗为夜;再一次是《出埃及记》,耶和华命摩西领出以色列人,分选了他的子民,至应许的流奶与蜜之地;另一次是《马太福音》,耶稣论审判之日,将万民分别,犹如牧者分别山羊与绵羊一样,义人将往永生之地,不义的将堕永刑之地。

    读到这些,我说服自己,不要再不服气地想翻遍经书去找寻任何一句允许非基督徒与基督徒结成佳偶、永被祝福的只字片语了。你熟读《圣经》胜我十倍百倍,你既然认定我们是不兼容的,我焉能反驳?而如果,我们的感情必须靠义理论辩才走得下去,那就不是爱,是学院里知识之考掘了。

    如果,这世界开出条件,人必须遵从,依此被划分为受恩宠的一边、遭惩罚的一边,暖流一边、冷锋一边,获救的一边、陨灭的一边,赌气不遵从的我,去遭惩罚的、冷锋的、陨灭的一边,也没有什么不好。做一匹不可羁绊的野马,无法膏救的孤女,自生自灭的精灵。不住教堂、不住佛寺,没有归宿,来此世间只为绝美而悸动,也没有什么不好。

    “路到山穷水尽处,行兴自消;火到灰飞烟灭时,余烬自冷。”

    确实,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

    自此后,她仿佛住在黑暗地窖里,笑容也枯了。不久,一张陌生的脸孔来到她面前:是他的室友,就读医学系,想找她谈话。她心里有数,也许跟那封十字信有关。第一个念头是拒绝,慢着,也好,听一听他能怎么说。

    他们到冰果店,好像两个准备谈判的人。

    他,刻意以轻松的口吻谈到生活与快乐之道,在于“不失时”。

    “什么?”店内嘈杂,把冰块磨成细雪的机器声震耳欲聋,她听成“要守时”,不明白守时跟快乐有何关连?

    原来他说的是要把握时机。她心里有个小铃铛响着:“好,把‘时机’两个字框起来,划上星号。今天,我要把握时机听你怎么说。”

    接着,谈判开始。他说“他”是很特别的朋友,今天就是为“他”来的。忽然,劈头问她: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她吓住了,好像被拖进警局,瞥见地上放了刑求器具,强作镇定,第一个本能反应就是否认:

    “只是,”强调只是,“觉得,他是个很亲切的朋友。”

    把很亲的人说成很亲切的朋友。

    第二个问题直截了当:

    “有没有男女之情的可能?”

    (口气类似:人是不是你杀的?)

    她不算否认也不算承认:“我们之间,有一些阻碍……”

    他进一步提醒:“他是一个在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人,将来很有前途。你要知道,以他现在的表现,可以说条件相当不错,自然有一些女孩子主动对他好一些。你要好好把握,miss掉了,可能再也遇不到了……”

    她无言以对。碍于初识,不好反驳,只安静地用没有表情的表情听他发表“条件说”。

    谈完后,依照习惯回总图书馆窗边老位置读书,望着窗玻璃上的灯影,感觉刚刚被逼吞下三只活生生的青蛙,现在在她胃里鼓噪。

    人间乏味。

    “红影湿幽窗,瘦尽春光。”她在纸上写下纳兰性德的词句,暗自有泪却需掩饰,不能让旁坐的人察觉亦不能抬头以免对面看到泪痕。罢,此时不能叫多情善愁男子纳兰性德来陪,“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不能想蚀骨销魂的李商隐,“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一生皆错的李后主更要叫人断肠,“欲上高楼去避愁,愁还随我上高楼。”“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辛弃疾也不能碰,太多英雄泪。罢罢罢,李后主说得对,“剪不断,理还乱”,此时不宜读诗词,便拿出《楚辞》翻开《天问》抄一段。这是最近用来让脑子安静下来、犹似在文字里静坐的土方法。诗词的含情量太深太重足以扰乱心情,艰涩文字不带一滴感情,正好用来镇压一颗心。怎知此时根本不该抄《天问》,这一篇堪称十大危险文章之一,若心情郁闷时读此文,如濒狂之人立于悬崖边向天呐喊,不一跃而下求死也要痛哭失声,焉能静定?她合上《楚辞》,拿出《尚书》,随便翻一页,手不听脑子指挥,硬是先写下“不如都毁了才好”,才开始抄:

    王曰:“格尔众庶,悉听朕言。非台小子,敢行称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

    《汤誓》首段,义正词严,商汤誓师讨伐夏桀。她停下笔:我这阵子被“讨伐”得还不够吗?换一篇。

    换《康诰》,抄着,抄到:

    不率大戛,矧惟外庶子训人、惟厥正人、越小臣、诸节,乃别播敷,造民大誉,弗念弗庸,瘝厥君;时乃引恶,惟朕憝。已,汝乃其速由兹义率杀。

    越抄越沮丧,除了最后一句约可判断为速杀之义,其他的完全不知在讲什么。

    她傻住了,强烈地对自己做起批判:你有什么资格骄傲?你只不过用骄傲掩饰无能。读书,欠缺长程规划,用功不够,只摸到皮毛;生活,毫无治理能力,像个呆子;爱情,只会写不知所云的信,落得两败俱伤。你真真是个劣等生!

    “天命殛之。”

    她被自己打败了。趴在《尚书》上,泪滴给《康诰》。

    老工友摇起铜铃,图书馆关门。走下总图那三十石阶,竟需扶着石栏慢慢来,大门口一边茄冬一边杜英树,原是熟悉的,今晚却迟疑了,不知该往左还是右?原要回住处却往校园里走,这一走倒是恢复几分理智了。觉知“两个世界”之间隔着不可跨越的鸿沟,即使具文字基本功的她,不经训练踏不进三千年前的世界。同理,他与她虽处同一时空刻度,然而借以养成的土壤与根柢毕竟不同,意识形态与信仰各异,确实是“两个世界的人”。

    必须尊重“两个世界”的事实。这可能是今晚一场内在风暴、自行讨伐定罪之后,在思想上自我启蒙的重大成果。

    两个世界能结合吗?必须经过一字一句解释、翻译方能掌握义理。问题是,有愿意翻译的人吗?有愿意接受解释的人吗?

    她在当晚札记末潦草地写了诗句:“让我描述帝雉的脾气吧,当树林随着斧头而去,它当着太阳的面,啄痛自己的影子,不发一语。”旁边注记一行字:“不论结局如何,你都必须吞下去。”

    歧路之所以生成,乃因两个同等聪颖、认真且同样骄傲的人,同时做错了选择。她应该把李白《月下独酌》那两句诗留给自己细嚼慢咽,把写在札记的两千多字告白书寄给他看,让他知道她的心系在他身上,小舟已进了溪流,岸上的人要耐心等着,花若含苞,花蕾迟早会为他而开。

    而他,远在天涯孤岛上的他,应该用最擅长的文字去收复失土,不应该托最热心的朋友却可能是最不称职的说客,去对一个高傲到看不见脚底土地的女子说:“你要知道,他的条件相当不错,将来很有前途,好好把握,错失了,可能再也遇不到……”

    这些挟有功利诱因的话,只适合用在投资理财说明会,不适合用来劝勉感情,更不能用来投资婚姻,以至于被说出口当下,她心中的小铃铛立即反击:“你的意思是我的条件很差将来没有前途,为何不是他来把握我却要我好好把握他?他错失我,满街都是像我一样的人很容易遇到的,是吗?”他成功地激起她的敌意而不是情意。

    这人的论点符合择偶的现实原则,也务实地传达将来“他”的职业在社会的地位,但忽略了,有一种人会因“崇高”而感动却无法被“利禄”驯服,因此,这番出于善意、父家长式的话语,只将她激怒得更高傲,傲到直接冲上云霄。

    远在离岛的他应该等待,等有一天,带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说:“请允许你谦卑的仆人带你去神的国度,那儿有沙仑的玫瑰,山谷里有野百合。瀑布发声,深渊便与深渊响应,波浪洪涛漫过我身。”

    如果她是他爱慕之人,他应该用神的话语向她求爱,不是用神的话语将她推开。

    镜,注定破了。在爱神精心设计的迷宫游戏里,心性相契的两个人,不约而同选择离对方最远的路径,以至于一个往天之涯,另一个去了地之角。

    山鬼

    引导我,请引导我,我坠入爱情地狱,伸手不见五指。

    内在的黑暗潮浪持续翻腾,第三本手缝小册题为《山鬼》,第一页写着:“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我身在幽深的竹篁啊,不见天日,道路艰险难行啊,所以来迟。

    活着

    如一枝折腰的芒

    向深潭吮水

    花的倒影缭乱

    红色诱惑,紫色怅惘

    日行一善的蜻蜓劝我

    将腰杆挺直

    豢养眼耳鼻舌,种植尘垢

    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交给蜻蜓,点水。

    消沉的情绪弥漫着,影响了课业,做什么事都百般乏味。札记上写着:

    不确定定律就是,一个失爱的人怎能说他完全了解爱,一个布告栏如何告诉别人,此处不准张贴任何布告?所谓活着,沾染不共戴天的苍茫,有一头害了病的豹,在体内踱蹀。眼里熙熙攘攘的风景,无非是人物与故事,所谓旑旎人间世,翻来覆去,皆是幻海里种植真实。生命乃是一截雪色蜡烛,总在谛听豹的哀叹之后,想踮起脚尖,将它吹熄。

    又引了泰戈尔的作品:

    是谁铸的这条坚牢的锁链?

    “是我,”囚人说,“是我自己用心铸造的……”

    旋即,酷寒之冬,出乎意料的“台美断交”消息使社会沸腾,悲愤氛围笼罩全岛,电视上播放慷慨激昂的歌曲,每天不唱《梅花》好像活不下去。校园内尤其不平静,处处悬挂白布黑字的抗议标语。她兀自低头走路,自外于这些论战与示威活动。

    姐在越洋电话中建议她毕业后赴美深造,改念其他科系,设法居留,“我们这种人到哪儿都可以扎根,当美国人也没什么不好。”她说人在外面,特别看清台湾已是被弃的孤岛,前途堪忧,有办法的各自打算,不必再留。

    她没搭腔。她跟姐不同,她有死心眼,被铭印了不容易改。况且是美国,她愤愤地想:你跟我绝交了,我还去你那里求你收容我,我有没有骨气啊!

    “被弃”两个字立即让她眼涩鼻酸,因感同身受而激起斗志;她性格里有倔强部分,越想以功利说服她,越得到反效果。她想,孤岛就孤岛,被弃就被弃,我这辈子到哪里都是被弃之人,没什么好损失的。她从刚经历的个我情伤而觉悟悲愤无济于事,唯有自立自强才能找到出路。遂一头埋入典籍,为即将到来的研究所考试备战。

    然而,另一个自己却写下灰色诗句:

    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在潮湿的地窖酿一坛酒,

    用咳嗽回答存在问题,

    某一天早晨,

    把发霉的灵魂喂给不挑食的狗。

    这样的日子真的没什么不好,

    在炉台烘干自己的影子,

    用情诗吐鱼骨头,

    某一天深夜,

    将过期的肉身,

    丢给爱哭的池塘。

    她更沉默。小套房退租,不留住址让室友转信,狠下心让一个阶段结束。必修课少,待在山上小屋读书的时间更长。山中日月不长不短,一整天连一句话都不必讲。姐留下的录音带有一首电影《毕业生》主题曲《沉默之声》,西蒙和加芬克尔唱,第一句就是:"Hello,darkness,my old friend."嗨,黑暗,我的老友。深获她的心,遂反复播放,管束了情绪。后来想听唱中文的男人声音,施孝荣《归人沙城》成为首选,“归去我要,归去我要,回到我的沙城……”听来有弦外之音。除了父亲与姐,没人知道怎么联络她,确实像个鬼。念书念得沉醉或是专心写摘要时,干脆把电话线拔掉,一时忘了插回,几日后复位,答录机里都是姐姐的留话:“妹,打电话给我。”“妹,怎么又是答录机,你野到哪里去了?”“妹,你是不是死了?死了也要托个梦呀!”

    这是唯一能惹她笑的了。

    她不禁想,如果那封信让姐姐看——她后来把它黏好收妥——她会反应强烈吗?如果来当说客的是像姐姐这样足智多谋的人,事情会怎么演变?他朋友说的话颇符合医生切中要害的问诊训练,应无恶意。如果此时与姐商量,她会怎么建议?

    但她光想没动,一来姐曾对“本省家庭”有疑虑,想必已有定见,不易公允论事;二来,姐忙毕业论文她忙考试,应以大局为重,儿女私情只会扰乱军心。

    这是她的标准处理法,沙盘推演过甚,自问自答俱足,最后以不变应万变,每条路都亲手封住了。

    书读累了,散步、种花亦可自娱,茑萝种活了,也开过几次花。陆续又添上蔷薇、栀子、桂花,阳台上像一枚春天的碎片。对鬼来说,这样也够了。

    除此之外,陪伴她的只剩文字。

    昨日深夜,倦读而卧,不铺枕不覆被,半夜风急,窗口陶铃响得凄厉,似乎觉得冷,但人已在眠息之中,不能起来安抚天气。不断有遥远的召唤在耳畔流动,竟只能不安地听。

    这情境类似现在的处境——个我内在也有两个世界,一个是活生生的现实,一个是由故纸堆成的形上世界。日渐愿意在古典泥土里埋藏关于生活与宿命的思索,文字是我唯一的暴力,唯一可以自泅自溺不准他人来救的湖泊。然而又害怕灵思过于跳动,离现实烟火越来越远,也畏惧记忆太贪婪,砍断现实脚筋,飘游而去。要入世,要入世,却不知从何而入。

    这几日寒流,想必遥远的孤岛更是风浪滔天。这种天气,不独水仙凋萎,恐怕连你在前一处驻扎地描述的“发现许多小雏菊及山芙蓉,整整开遍了满山谷。看到花,心里好乐”,那些花,大概也化泥了。

    花开花谢,何必有花?有生有死,何必有人?

    很想写信给你,终究忍住。只在纸上一遍遍写你的名字,心会痛,把纸揉了。

    沮丧袭来,万般无趣。苦了自己的身体,总是刻意弄得很累,接近自虐。是不是你也会如此,把自己逼到死角,干戈相见,有一种快意恩仇之感。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又是李白。恐怕要把他贬到书架边疆地带,我盛怒时居然想到他的《月下独酌》,如果不是诗写得这么好,我也不会记得,既不记得,就不会引用。这算他的错。

    昨晚睡前,为了抒怀解闷,又读《楚辞·九歌》,自然特别用心于《湘君》《湘夫人》,此二篇已极尽繁富凄美,看到自己初习时写的满纸荒唐注言,更添了悱恻。

    韩愈认为湘君为娥皇、湘夫人为女英,乃是尧之二女,舜之二妃。王夫之以为二人是夫妇。甚是。我视湘君、湘夫人为湘水涨水期、枯水期之神,夫妇各有所司,故互不相见。此非历来注家所解,然我恣意误读,又有何妨。

    《湘君》篇是湘夫人之追求,《湘夫人》篇则是湘君的呼唤。

    看到自己在《湘君》篇书页上写着:

    湘夫人对湘君展开两次追求都失败了。她始终未寻到湘君,且一度对他起了怨意(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虽如此,却又展开第二次追寻行动,驰骋于江皋、北渚。可见她对湘君之深情。最后,“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吾以为将玦佩信物投掷于江水之中,乃是湘夫人向湘君表达其赤诚与深情的举动,在失望之余另起期待。使这一段曲折的寻求,似无望而实可待。则所谓深情,乃是在上山下海地寻觅失败之后,犹然不悔且依然不弃之谓也。

    此刻能安慰我的,竟是自己的批注!

    她言下之意,颇有几分嗔怪他这么容易就断了音讯,可见交心不忠、用情不深。是以,次页又引《诗经·郑风·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穿蓝衣领的那个人,你让我想得悠长,纵使我不去找你,难道你不会捎个音信来吗?

    光引一首犹不足,把曹操《短歌行》其中四句也引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不知是百无聊赖还是思念真会让人神魂涣散,又漫游似的写白居易《琵琶行》末句:“江州司马青衫湿。”

    接着自问自答:

    为何叫“青春”,蓝色的春天吗?指发色、指衣色,还是指尚未被污染的眼白颜色?蓝色最易有叆叇意象,若浅,则晴朗净亮,若靛蓝,则抑郁无欢。我的青春不只是深蓝色,还围了一条等着挨冷箭的青巾。

    由此更想到他引述波德莱尔的诗:“我的青春只不过是场阴郁的风暴。”自己接着叫起来:“受不了受不了!喝什么能让人脑子空白?”

    她在桌角贴一张纸片,写两行数字,一行是距离研究所考试倒数,一是断信天数;前一件事沉闷,后一件涩苦,似被迫勒戒文字之毒瘾的犯人,味如嚼蜡。还好古典世界里遇到的都是大师,处处是心灵飨宴,时时有醍醐灌顶,思念之苦虽如不安分的野猫偶尔跳上桌抓她一下,呵斥一番,也能稍稍安静。她远眺云天让眼睛休息时,也会想孤岛上的他抑郁时如何排解?大约也是读书、思考,钻入他的研究领域提前布局吧。

    “不,他一定不及我十分之一苦,他有她,他有上帝。”她想。

    应该怎样描绘刀,

    从一条柳叶开始说起,

    还是干脆以破茧作结。

    横亘在盟誓与淡忘之间,

    我们的旅程走出一把刀形。

    薄幸的语句当作枯草,

    喂给荒谷流萤。

    独游

    春已降临,昏天黑地的案头苦读约略可以告个段落,如果没意外,应试可以过关。父亲与阿姨问她要什么毕业礼物,她说:“什么都缺,可也什么都不缺,眼前正缺散心,让快爆炸的脑子放掉一些电流,否则会当掉。”

    父亲问她想去哪里。

    她问:“能坐船去一个叫东引的小岛吗?”

    父亲睁大眼:“你知道东引在哪里?小妹念书念傻了,开什么玩笑,那是军事重地。你去那里做什么?”语气含着做父亲才有的本能怀疑。

    赶在父亲疑心病发作之前,把话抹圆:“没有啦没有啦,听说沙滩很干净,海鲜很好吃,那里的阿兵哥是不是天天去捕龙虾?”

    好险,骗过老狐狸。

    第二个想去的地方也说不出口,靠海边的东部乡下,他会问:一个女孩子家,去那么远的乡下做什么?

    只好说:“随便哪里都可以,不要太远就好。”

    父亲神通广大弄来近郊山上一家山庄的招待券,可住几夜。她啼笑皆非,这也太近了吧。

    唉,真希望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大吵大闹:“我就是要去东引!我要去找那个人!我要私奔!”不知哪里有教一哭二闹三上吊之技巧?

    也好,疗伤最佳方法就是看清楚伤口,才知道该擦什么药。她带《柏拉图全集》,要好好读一读《斐德罗篇》与《会饮篇》,还买了弗洛姆《爱的艺术》、薄伽丘《爱情十三问》、唐君毅《爱情之福音》。除此之外,就是《山鬼》秘笈本、一叠稿纸及那本袖珍本《圣经》。

    天初亮,带柏拉图去散步。

    投宿山庄。昨晚的浓雾渐渐散了,鸟啼清脆嘹亮。今晨散步,才发现对面是神学院。花木扶疏,杜鹃与樱花悬着清露,分不清花期已过还是未开。小教堂锁得紧紧的,我隔着玻璃窗看,一屋漆黑,长条木椅在晨曦中像沉船古物。想听经的时候,偏偏无人布道。今早出门前,随意翻开《圣经》,看到:“他又领我到宽阔之处,他救拔我,因他喜悦我。”甚欢喜,也算已经布过道了。

    所以,坐在石阶上叹息。看到花园内有两棵含笑树,花苞累累,没有一朵是开的,我不甘心,摘了几朵,摘完才想到,这是偷花贼行为,应受惩罚。因而想到伊甸园,夏娃本性善良,非蓄意犯错,怎么不给她第二次机会?

    才发现石阶缝隙长满了青苔,又铺着落叶,这才伤心起来;想到自己一直反抗,甚至否认存在,遂落得一无所有;毕竟活着是事实,再骄傲的人也否定不了作为人的事实,我为何不能效法他人增强现实的存在感,到人的世界老老实实肯定自己的存在?眼见生命一天比一天短,青春转眼要凋萎,除了自暴自弃,竟无路可行。写再多的字,安慰不了自己,爱得再深,也肯定不了自己。那就赌气把写字与爱人都当作舍身割肉,天下人尽可负我、忘我,当作不曾有我。

    所以独处的时候才克服不了沮丧与悲伤吧,悲伤过后,浸在安安静静的时光中,青春减了半寸,青苔深了一分。

    次日她再度流连院内花园,听闻第一声春雷,雨中思索自然律之美,感受物我合一而微喜,无有挣扎,遥念远方,写下:“如果你也在多好。”

    这部分就是刚开始整顿时,我心烦意乱,随手抽一本去对面小丘翻读到的内容。证诸之后文字,她自己并不知,这两日清晨在小教堂花园中所见所思,是一次重要的启蒙:在永恒且静美的自然律中,她谦逊地聆听着。因谦逊,所有的和解才有可能产生。

    这趟独游所记,不仅只是纾闷解愁,更是积极地要在理智范畴厘清对情爱的困惑与思索、整顿灵与欲、探究追寻。她察觉必须从本质上理解爱情,才能慢慢像拉一头笨牛一样,把自己从泥塘里拉出来。她坚信爱情不应该叫人走到自毁与毁人之路,因为,先有生命才有爱情;爱情要用来丰富生命,不是拿生命给爱情殉葬。

    就这一点而言,若她与对她抱持敌意的爱神对弈,她起手第一子,下对了地方。

    爱的思索

    1.爱情内含对真善美神的追求

    “宇宙间只有一种爱,一切的爱都是一种爱的分化。宇宙间只有一‘精神实在生命本体’,一切的爱,都是那‘精神实在生命本体’在人心中投射的影子。男女之爱与人类追求真、善、美、神之爱同源而生,爱情里亦包含对这四种爱的追求。”

    ——唐君毅《爱情之福音》

    人怎么可能去爱一个虚伪、邪恶、猥亵、败德的人?所以,爱情的实现,是道德的实现、人道主义的实现、美学的实现、哲学的实现,而不只是经济学、法学与动物学的课堂。

    爱情必然指向德性,而且,你所赞赏的有德之人必然也以美德期许你,这才是比翼双飞的佳偶。

    一个人的爱情观内容,应当来自更大的内容:生命观内的爱情态度,脱离这个底基,爱情观不堪一击。

    让我想想,从爱情到同盟(不管是否以法律上的“婚姻制”呈现)的路途,是两个人性灵上不断追求更大共鸣度的历程。一个性灵综合了生命观、道德律、性格属性、情感倾向、宗教(信仰)、文化熏染、禀赋学习、生活惯性等主要项目内容,形塑成单一体制的基础架构,社会化过程中,个我小体制与社会大体制夜以继日互流,吸纳或抵触,皆无形中影响个我体制的样貌。如果把一个人的性灵当作小星球并不为过,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原本不相识、各有轨道的小星球要产生交集并不是容易或没有条件的,也许,最接近无条件的爱只存在于宗教与亲伦血缘之中,然而辩证地看,若非基于信仰与血缘,无条件之爱也可能不存在,则爱还是有条件的。如是说来,爱情之爱,是通过层层条件筛选后才有可能产生的。而最重要的筛选,应该就是志同道合者的共鸣之声了。

    一个声音发出,滚滚人潮无人听到,忽然另一个声音响应。爱,生成。

    2.爱情像一座灯塔

    “爱情,它像一座灯塔,指明人生的航程。”

    ——柏拉图《会饮篇》

    阿里斯托芬提及因人类蛮横无理不崇拜诸神,宙斯一怒之下,将人劈成两半,从此,那些挨劈的人都非常想念失落的自己,开始寻找另一半。

    这神话隐喻人必须寻得伴侣方能完整。

    萨特亦有一言:“如果不正是另一个人使我成为我,我为何要将另一人据为己有呢?”

    难道,没有伴侣就应视作残缺吗?

    人,不应依恃另一人才达到完整,应自身俱足完整。若需依恃他者,则爱情里便有强权与弱势之分,有供养与寄生关系,有领导与服从之训诫,有索求与牺牲的争执。

    我绝不能活在这样的情感环境里,不能以作为他人附属而存在,亦不愿他人成为我的附属。若不能在爱情里持续成长、保有自我实现且激励所爱之人亦实现自己,则无法比翼双飞,这样的爱情将会迅速枯萎。

    如果爱情像一座灯塔,它应照亮的是两个人的人生航程,不应只是那优越一方的人生。

    爱情不可以让有一方活在黑暗中。如果有,那必定不是爱情,因为爱情永远向往光亮。

    3.迷狂

    “爱情的迷狂是诸神的馈赠,是上苍给人的最高恩赐。……爱美之人一旦沾上迷狂,人们就把他称作有爱情的人。这样的人一见到尘世的美,就回忆上界真正的美,他的羽翼就开始生长,急于高飞远举;可是这时候他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展翅高飞,于是他只能像鸟儿一样,昂首向高处凝望,把下界一切置之度外,因此被人指为疯狂。”

    ——柏拉图《斐德罗篇》

    情感的滋长是非理性、痴迷癫狂的,彻头彻尾浪漫,其可贵也在于它是野蛮的,敢与天下人为敌的那种野蛮。

    然而它不仅是如此,苏格拉底视迷狂为一种可贵的冲动,充满对善与美之追求,其终极目地乃是提升灵魂使之朝向真理之路奋进。弗洛姆:“爱是一种唤起爱的能力。”亦同义。因此,迷狂是埋设在爱情里的创造力,而非破坏力,是提升与运转的力量,不是钳制与囚禁,是求生的冲动,不是盲目地赴死。如果有人以爱为名,狂妄地欲宰制另一个理应享有自主与自由的灵魂,那必定不是爱。因为,爱情里的迷狂是在冬雪里两个灵魂摩擦生热因此修改了季节顺序的传奇故事,不是用一把怒火焚了他人村落。

    4.如果爱情没有自己的壳

    可不可以把爱情借放在他人的壳里,做一个没有责任不受束缚却需等待施舍的游民?

    如果有人要的是逐水草而居的爱情,乐于在他人的壳里借宿,欲起则有欲,寂寞则有伴,这能叫爱情吗?这跟逛夜市吃路边摊、吃完叼一根牙签就走有何不同?

    如果有人排斥婚姻体制,且倾向多元的情感发展,或许他也期待单一且完整的伴侣关系,但事实不断证明,他寻觅新人选的倾向比深耕意愿更明显。也许,他的理想性灵、完美伴侣的实质内容,是分散在多位女性身上的,他不得不多元汲求,以拼贴出完整的情感生活。代价是:短暂的华丽。

    他的一生,在追逐中忙手忙脚,繁花似锦,又转眼凋零。像他这样的人,恐怕无法与任何人成就长期的伴侣关系吧。

    爱能与他人分享吗?若有两人,在错误的时间相遇,一个终归要回自己一手建立的屋舍,一个必须等待。这样的爱公平吗?

    爱情需要希望,犹如人需要清新的空气。没有希望的爱情,是一条铺设碎玻璃的路:流一点血,次日结痂,再流一点血,再结痂……能长久吗?甜美吗?

    完整的爱,意味着在爱的过程里免除与他人分享的恐惧与困局,它不见得需要经过法律认定,但必须非常确定不必与另一个人分享——在别人的屋檐下躲雨永远是门外访客,人怎能让自己一再活在狼狈的感受里?

    然而,是否可能,人能够超越体制与人性制约,做到不执迷名相,以无为来经营情感?不要求对方给予任何现实体制内的名分,不必像闹钟在固定时间响起,每隔一段时间为“交代”、“未来规划”、“成家”、“亲友压力”等固定名词吵闹。什么都没有,只有忠贞的爱情,唯一的壳。

    相较之下,另一边是,给了法律与体制内的所有东西,唯一不能给的是忠贞之爱。

    哪一边的壳较迷人?我会选哪一边?

    5.爱的能力

    “爱神总是使真心的施爱者心怀惧怕。爱情最深者,惧怕也最多。所以惧怕总是和羞怯的爱情相伴。”

    ——薄伽丘《爱情十三问》

    应该怎么检查爱的能力呢?该怎么定义“能力”?如果我希望对方与我一起跑步,而他却不良于行,我当然清楚他没有“能力”陪我奔跑。可是,爱情里的“能力”该怎么要求呢?能列出一张表,像登山前检查装备,一一打钩,再决定是否往下走,这像话吗?若用这种方式要求对方,基于公平,是否也应该另列一张表,从对方角度检查自己是否具备他所需的能力?若如此,跟应征工作又有何不同?

    爱情有翱翔、属灵的部分,也有世俗、现实层面的部分;琴棋书画不能代替柴米油盐,反之亦然。因而,所谓“能力”,勉强体会,应该包含属灵与现实两部分。

    如果,爱情仅仅是两人之事,偌大丰饶的花园仅有这两只云雀,自由自在高歌,则是否具备承担现实部分的能力,似乎不太重要。但是,若不巧爱情发生的所在地是一处干旱荒野,而且有一方意欲将爱情导向婚姻,那么是否具备开垦与承担现实的能力,变得关键了。

    如果我的强项是案头前的琴棋书画,而对方的人生重大任务是带领家族垦荒,我便是欠缺他所需的“能力”;如果我的梦想是自我实现,对方期盼的是以他为中心而旋转的伴侣,那他也算欠缺我所需的“能力”。现实层面的爱情,不在山高水远、鸟鸣花香的乐园里,比较像在战场。如果欠缺共同作战能力,有可能还未发现敌人之前,先把战友打死。

    如果有一方因“能力”(不管是属灵的或是现实的)考虑而提议分手,则另一方无须有被辜负与抛弃之感,因为,发现不适合就像发现彼此相合一样,都是爱情的开始。

    然而,有没有可能误判呢?

    难道那擅长琴棋书画的人不可能因爱的驱动而锻炼出垦拓能耐?难道那砌筑现实的好手没有属灵的底蕴?

    若有两个爱的对象,一属灵一属现实,我们应该选择属灵的那一个再期待他练出扛起现实的武功,或是,选择擅长应世的那个,再慢慢期待他提升心灵境界?吊诡的是,如果属灵的那个终究无法习得治理现实的能力,使爱情(或婚姻)走入泥浆地,或是擅长应世的那个依然内在粗糙,使爱情(或婚姻)成为吃饭睡觉而已,我们该怪谁?

    恐怕应该怪自己无法引导他们改变,那么,真正欠缺“爱的能力”的,应该是自己。

    所谓“爱的能力”,最确切的表述,指的是改变现况使爱情臻于尽善尽美的能力啊!

    6.爱的困局

    “哦不!爱神使人彻夜不眠,

    整日用忧愁将我们磨难,

    但他甜了,甜了我们的苦。”

    ——英国诗人德莱顿(John Dryden,1631-1700)

    薄伽丘《爱情十三问》书中,假设了一个困局。

    一名年轻男子与一位美女相爱,苦于门户森严无法相会,便托一位满脸皱纹的丑陋乞妇到这户人家乞讨,趁机秘密地传送爱意。在老妇协助下,男子进到女子房里,不料竟被其兄长们发现,开出条件要男子抉择:丧命或活命,若要活命,必须履行要求:

    “你得先后与这老妇和我们的妹妹同住一年,并且诚心发誓:倘若你先与这年轻女子同住一年,这期间你亲吻她多少次,第二年与老妇同住时也要吻她多少次。倘若你先与老妇同住,这期间你亲吻触摸她多少次,第二年与这年轻女子同住也要亲吻触摸她多少次,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该怎么选择?先与心所爱的女子同住,还是先与老妇同居?

    负责解答的贵族女子菲雅美达认为应先与爱人同住,因为“眼前的好事绝不应留到将来再去享受,而为了将来的好事也绝不该去忍受眼前的痛苦。”

    但是,提问的青年却持相反意见,他认为应先与老妇同住,“心怀美好安逸的希望,先去忍受眼前的一切烦恼,要比先享受欢乐再去忍受日后的烦恼好受得多。”

    菲雅美达反驳:谁能预知忍受了眼前苦恼,随后到来的是更大的痛苦还是好运呢?时间与现实变化无常,若先与老妇同住,那女子有可能在这一年中死去或另嫁他人。不如先与爱人同欢,满足心愿,留存美好回忆,更能承受日后的苦恼了。

    如果,这“老妇”隐喻现实、梦想与自我实现的综合体,与爱情摆在一起,应当先选哪一个?

    7.爱的条件

    “在原则上,任何男子与任何女子都可以有爱情,犹如男子的身体在原则上是可以与任何的女子结合的。……男女间没有创造不出的爱情。”

    ——唐君毅《爱情之福音》

    我不同意这段话。爱情的发生与维系是有条件的。如果论定“男女间没有创造不出的爱情”,等于把这个罪证预先发给那个想脱离或中止关系的人,不见得公平。而所谓创造,不单是一方之事,也关乎是否具备创造的条件。

    如果把每个人当作一独立运行的小星球,从这个角度看,两个原本不相识、各有轨道的小星球要产生交集并不是没有条件的。

    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沉迷文学艺术的单身年轻女性,有多大的可能性会把她的爱情放在一个同年龄却不幸自小身心承受障碍的男性身上?一对宛如金童玉女的年轻恋侣,当女友不幸罹患重症,变成被医生判定无法过正常生活的“残疾之人”时,有多大的可能性她的男友愿意留下来,继续毫无怨尤地流淌他的爱,直到海枯石烂?当条件不符或剧烈变动时,爱就像找不到土壤的种子,快速枯干了。

    于是,百千万亿人中,有可能相互共振的性灵,也许只有数十至百人而已。而受限于个人活动的场域,有机会擦肩而过的理想性灵,少之又少。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的爱情,必然是乘着大愿而来的啊!

    8.回忆的能力

    浮现,总是浮现一些瞬间。

    人如果没有回忆的能力,说不定比较容易拥有单纯的生活;然而,若无法回顾时光、反刍情事,也就无法诠释当时所经历事件的意义,那事件只是它自身,单纯地仅是不具内容的符号,甚至可以被取消。

    是以,所谓丰富精彩的一生,换个角度看,即是必须累积够多的痛苦才能肥沃起来,以至于一只飞鸟随便抖落几颗种子,不必理会也能长得发狂。

    9.危险的平衡

    人,难在于从自身的美德架构发动意志去管束野蛮——当人这么做,是把别人(尤其是可能受到伤害的人)摆在浪漫情怀之上。听起来是压抑,如果压抑自己可以预防乱局,别无他法,必须镇压。

    必须练习危险的平衡,觉察颠荡且即将失足的时候,继续寻找新的平衡点。

    所以,不能成为情人的,至少有机会成为知己。不能成为知己,有机会成为欢喜的朋友。如果连朋友也不宜,彼此应该沉默地归零。不要回想,不要偶遇,不要有任何声息。

    已经整治的河川,别再倾注落花流水,那些置身河中捡拾飘零落英的岁月,应该永远结束,上了岸,就该把身体发肤都晒干,等干了,那条河别要,过河的人不仅舍舟,也要舍河。

    10.破灭是本分

    你眷恋桃花缤纷之绝美与清旷,便必须在春深时分偕那人走一趟桃花溪。你从流水落花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明白宿命又开始另一次轮回。你仍然要至情至性地把爱赠予出去,呼应那满天纷飞的桃花雪,你与他的爱将随着花雨落在你的发上、他的襟上,当你们走到尽头,互道珍重,挥别,发上襟上的落花或许一路抖落了,而爱的碎芒会慢慢渗透内心,在季节中兀自闪着微光,有一天,在你的生命里结出桃实。

    山中多雾,终日微雨,她除了沿路散步仍是读书伏案,看似单调不变,内在却有冰层裂解的声音。对她这种必须先改变脑子才能改变行止的人而言,这几日像跨过一道门槛。

    她回想与他论交以来鱼雁往返,固然在心灵上相印合、情感特质相似、志趣与生活类同,但在以信仰为唯一灯塔以及依随这信仰而开展的生活层面,她确实没有能力通过教会认证,与他相偕同行。她可以是知己是盟友,但在眼前以及可预期的未来,她不易成为符合他想望、可以同负一轭的世间伴侣。

    她明白自己向往形上世界之自由,赞叹人类精神文明之伟大,可以对佛小坐、可以向上帝默祷,但无意成为任何宗教里守戒律的虔诚信徒。泰戈尔《吉檀迦利》,向众神献诗,其中一首:

    尘世上那些爱我的人,用尽方法拉住我。你的爱就不是那样,你的爱比他们的伟大得多,你让我自由……

    无论对神或对人,这段话是她的心声。她是慕道的浪子,灵界的旅人。她要自由。

    如果他对主的信仰之爱远远深过于对她的爱情之爱,若基于一时情迷而勉强相合,最终仍会因失望而跌入痛苦深渊;如果她对心灵自由之向往远深于对他的爱情之爱,若因眷恋情爱而勉强相合,亦最终会因绝望而陷入怨憎,视他为阻碍自己成就梦想的寇雠。如果这道阻碍不是轻易可以移除的路上落石,而是道路是根柢是彼此的终极生命,那么,即使他俩能诗文唱和永不疲倦,能同游艺术共赏文学,能言谈有味终宵不寐,能体察各有志业而彼此支持,这爱情仍是走不下去的。因为,娶一个不信主的女子,对他而言是背叛了主,为了婚嫁去受洗成为教徒,对她而言是背叛了自己。爱情可能在横逆中茁壮,但从未听闻可以在背叛中更加甘甜。

    她终于明白,他与她都不是将“爱情”当作人生最高指导原则的人;在“信仰”面前,他们同样具有无法妥协的特质。这种特质,极容易启动痛苦。

    他的理智胜于她,提前阻止两人走向痛苦深渊,不得不用力将她推开。

    “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他要在圣堂里赞叹的那个女子,不会是她。

    应该是“她”。此时,她已能管束感受,把群正式搬到理智台面上:这么一个载欣载奔修炼自己与之同信同行、具备能力也愿意帮他扛起现实重担、对他有敬有爱的信女人,才是他应该把握的佳偶。

    进而言之,爱情是空谷里悠扬的百灵鸟,婚姻是耕地与放牧的事业。她自知自己的一管快笔,耕不了地也无法驯服任何一头牛羊。

    她的观念里,爱情是两人世界,婚姻是家族结合。她不可能允许自己在婚姻中成为自私的个我存在,然而她对自己是否有能力肩负重担,毫无信心。

    训练一个只适合爱情的人去肩起婚姻重担,跟教导一个婚姻能手培养爱情,哪一个较难?

    分开是对的。首先提出的人比较勇敢,应该感谢才对。

    数日匆匆已过,下山后,她写下:

    今晚,从春雨中归来的路上,分外平静。无酒却微有醉意的感觉,掺着雨水,没有泪。我甚至想唱歌,想祝福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祝福爱我及我爱的人。不是为了春花烂漫,是为了在这偶然聚合之一瞬的人间世,我们还活着。我还活着。

    该放生了,放你去筑你的庄园,编织你的幸福。我自去漫游,练习遗忘。

    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成熟,但船只却有可能在一夜间更改航行方向。山中冥思壮大了心灵,对她这一生起了影响:她愿意锻炼理智力量以约束过度澎湃的感情,因此能控管伤害;愿意从对方角度设想,因此能卸下被抛弃的怨怼感;愿意修复,因此并未丧失善良与希望。

    爱情若一帆风顺,得到伴侣;若破灭,得到远走高飞的羽翼。

    “分手,应该泱泱大度如君子,雍容高贵如淑女。”她写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断肠人在天涯

    凤凰树开出火焰,骊歌季节。

    毕业典礼那天,天气已接近仲夏,阳光普照固然有利于大型典礼,却不利于穿戴黑色大礼服、乍看像乌鸦一般的毕业生。

    她原不想参加,心里遗憾母亲不能看到她完成大学学业,料想看到别人与父母相拥合影会涌生酸楚,不如不参加。怎料父亲与阿姨倒是很来劲,要带两个小弟弟给二姐姐献花。她只好来,穿上乌鸦装,轮流抱两个皮蛋一样不听指挥的弟弟照相;明明是不快乐的乌鸦,可是必须打起精神陪他们老的小的普天同庆,乌鸦扮喜鹊,扮得四不像。

    这种场合,除了检验家庭关系,也验收人际成果。有人捧着好几把豪华大花束照相,状似大明星;有的只有直属学弟学妹基于规定送来的一束小花。她是后者,更惨的是,她的学妹不知是比她更鄙视这种应酬场合还是睡过头了,或是人海茫茫找不到她,居然连一束小花都没送来。多亏阿姨在校门口买了三束应个景,否则她真是一只寒酸透了的乌鸦。

    真的是三束,弟弟们各一束,有一幕,她在父亲的要求下,做出穿旗袍蹲着的高难度动作,左拥右抱两颗皮蛋弟弟,三人三束花,让得意的父亲取景照相——这张照片用来证明一个男人长达二十多年的生育期。父亲笑得很开心,她因这“不孝的想法”也在脑中自己拍拍手,很幼稚地开心了一下。

    一大群红男绿女与黑乌鸦散布在醉月湖畔拍照,叫喊声鼎沸。她听从同学指挥到处照相,笑到脸快僵、耐性也快用光了。忽然眼睛一尖,看到不远处,群与几个转系出去的同学回来合影,赶紧转身往别处去,避着。

    她摘下帽子,倚着栏杆,躲在柳荫深处擦汗扇风。心想:欢乐人生实在很耗体力,真佩服有些人能像花蝴蝶傻蜜蜂在人群中嗡嗡嗡。待会儿还要陪天真老爸活泼阿姨可爱弟弟去银翼餐厅吃饭、信义路国际学舍对面的小美冰淇淋吃冰,咳,真受不了天真活泼又可爱,到底是我毕业还是他们毕业?此时若能脱下可笑旗袍、可恨高跟鞋,把脚泡入清溪水,给我送来凉风一阵、冰镇蜂蜜柠檬茶一杯、玉枕一只,做我的“枕中记”大梦,死而无憾矣。

    凉风没送来,倒是送来一个人。

    有人站在她面前,竟是他。

    大太阳底下相见,很不真实;猜疑着,是脑海里的影像没收好,飘出来吓自己的吗?定睛再看,这身影崭新,不是脑海里那些旧的,这么说,是本人了。

    他笑着:“恭喜。”

    说的话也不真实,喜从何来?继之一想,说的是毕业吗?可能不是,应该指考上研究所。

    “谢谢。”

    接着呢?没话了,太糟糕,我好像变傻了。她想。

    “恭喜。”她没头没脑挤出这一句。

    他睁大眼睛问:“恭喜我什么?”

    “不知道,等你告诉我,你看起来像有喜的人。咳,不是啦,有喜事的人。”

    两人都笑出来。

    有这样问话的吗?连舌头也不灵光。糟糕,之前设想过,若在路上偶遇,要面无表情,冷冷地装作不认识,怎么现在笑出来呢?而且还笑得这么大声!

    他告诉她,因身体因素提早退伍,秋天前会出国。她没问是什么病,他也没提;她不问去哪个学校,他也不提。

    “果然是喜事,新的开始,祝福你。”

    “谢谢。”

    不远处,父亲喊她过去照相。她指了指,说:“哎呀好累,我得去尽孝道了。”

    他伸出手与她握,紧紧握住。她明白这一握里藏有千言万语,有留恋、有迷惘,可她不解读,严禁自己响应那力量,握手只是握住了手,千万千万,不能再让他握住了心。

    互道再见。

    “你欠我一次正正式式道再见,今天还来了。”她心里对他说,“走到这一步很不容易,我们都要往前走,不要回头。”

    可是情绪浮出来了,心思自转:一定是来陪“她”,不是专程来见我。

    眼睛快酸出泪,偏偏多疑的父亲问她:“刚刚跟你拉手的是谁?”

    “握手。学长。”

    “做什么的?”

    “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为什么跟你拉手?”

    “握手。不知道,你自己去问他。”

    “本省人?”

    “本省人怎样?外省人怎样?又不当你女婿。”小声嘀咕。

    “看起来蛮单薄的。”

    “你自己胖得要命,就说人家单薄。”小小声嘀咕。

    到现在还护着他。她想:还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梦幻泡影,要是真的往下走,光父亲这关,不知要闹出什么情节来?“就是要无药可救地护着他!”她不知在气恼什么,脑海里颠三倒四乱了套,完全是晒傻的样子。

    “漫长的一天。”她写着,“感情像孤藤,心境像老树,外表是昏鸦。从此后,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若还有一阵清风灵雨等在未来,

    若还能遇到栀子花淡淡地开,

    若还有一弯欲语还休的月牙挂在天空,

    还有一首诗一篇美文在眼眸间流动,

    若还有一个纯真的你浪漫的我,

    恰好走在同一条青春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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