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你洒下月光-我为你洒下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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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絮与秋蓬

    我在札记里出场了,她给我的代号是瘦瘦小小的J.

    她形容我:“内在世界井然有序地复杂着。”有几分渴望闯荡的野马性格,但欠缺精准,具反体制倾向,不服管教处,让人担忧会做出危险的事。她记下我们欢聚的趣事,最重要的,她说我是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这已经是万马奔腾的一九八〇年代了。我与她论交过程不必再述,她以年轻学者之姿崛起文坛也无须赘言。秘笈本自《山鬼》之后又写了几本,掩饰在理性之下的感情仍然流露浓烈与悲郁,有时沉入情绪谷底不可自拔,不知此生有何意义,满纸都是荒芜。

    “料定你不可能看到这些文字,我当作写给鬼读,无法无天。”她写着。

    他写给她的近百封信,第一封与最后那封“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显然重阅最多次,信封都有裂痕。依序收好,捆紧。私密的忏情独白渐渐也停了。推测那时,他已出国,她也在研究所就定位,学业与阅历都翻了新页,幻灭的恋情让人心老,隔着天涯海角,往事也该如烟了。

    最后一册最后一页,写着:

    你会落籍,

    或,回来?

    你会留一些余光给我,或淡淡地说:

    让主去安排。

    你会思念,或奉劝年轻人:

    思念是懦弱的表现。

    你会勇敢,或告诉自己:

    生命里难免有不断的、不断的落花流水。

    我会等候,

    或,远走?

    我会收藏所有记忆,或冷冷地说:

    当作从未相遇。

    我会思念,或劝告苦恋的人:

    思念是讨不回来的。

    我会勇敢,或者留下这样的话:

    生命里难免有不速的、不速的过客。

    这应该是结束之语了。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在她往后的札记里,夹藏在读书、研究、写作、会议及似有还无的几桩感情事件中,仍然出现他的讯息——

    昨晚临睡前,他来电,祝我生日快乐。问一切安好否,无恙,学业顺利否,均安。提及在副刊读到我文章,如见故人。匆匆几句即挂断。竟未及问他生日何时?

    显然,她没有他的住址电话,从不联系也不探听,被动地存在着。人家要当她是浮云,就是浮云,当她是山峦,就是山峦。这似乎也成为她的人际往来模式,不再死心塌地经营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可是也不拒绝互动,以至于留给人难以归类的人际印象。

    即使如此,有些消息荡来荡去也会荡到她耳边。群,毕业后工作一年多,也赴美深造去了。群天生具备韧性与积极,勇于追求目标,她判断仍是跟他相关的。告诉她这消息的是社团老朋友,当年暑假出游,提醒她“爱的意愿与爱的能力”的那位女生,走的也是学术路。此人喜欢收集各路消息,料想是做艰深学问之余的消遣,如同有些女生花时间搽指甲油的道理一样。在路上碰到,只要站在她面前几分钟,大约等于翻了小道报纸与八卦杂志。

    有这样的朋友做简报乃一大实惠,省钱省时间,即使躲到桃花源去,只要有她,绝不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没想到,她忽然抛来一句:“我以为你跟学长是一对。”立刻矢口否认,此话是试探还是她的观察所得?若是后者,此人太厉害了,乃谍报人才。可见做学问之理也是如此,材料见多了,自然会有新发现。

    每年秋深之际,打电话祝她生日快乐,成了惯例。有一年,她总算记得,问他:“你生日什么时候?我也应该礼尚往来祝你生日快乐呀!”重音放在“呀”。

    他回答:“不用不用不用……”语气很像有一年,她说要写信给国防部让他多当几年兵,他的回答是一叠:“不要不要不要……”

    总是短短三分钟以内的对话,也总是毫无阻碍地接续了一份不可思议也无法解释的亲近。好似隔着的千山万水、岁月流逝,只是一道屏风。有一条隐密的河流,每年固定时间出现,把他们冲上冲积扇,停留的时间只够听一听彼此声音,又冲回既定的老死不相往来的河道。

    浓情的流速变慢变淡而且变得奇特,好像当年心碎之处,被女娲情急之下扯了路边花草补了,怎料是奇花异卉,没事就没事,若被蛛丝马迹触动而回想起来,心肉上的藤花蔓草就会悠悠绽放,觉得这人这信这时光真是良辰美景。碎心与美感糅在一块儿,想完了,揪着痛一下,也就过去了。

    这样的情态延续到博士班仍如此,她不知该说这段尚未正式开始即宣告结束的感情是已了,还是未了。

    说是已了,这名字还是放在心里愿意为他祷告为他祈福的,札记上有一句:

    我不能成为他的妻子,也要眼见更好的女孩来照顾他才放心。所有的好男人都应该得这种祝福,所有的好女人也应该有人为她这么祷告。

    若要说未了,也不符合实况,这人的一切早就一刀两断跟她完全无关。或许,两情相悦结成的善果有二,一是双双进了家门,共修婚姻课;一是如他们一般,在爱神统治的国度迷了路,流连于边界地带,最后,于梦幻泡影里采得一朵纯洁芬芳的栀子花——知子莫若我,知子莫若我啊!

    有一件事想不通。有一天,她必须在单据上写户籍住址,一长串写下来,赫然发现他的名字嵌在里面。她不能判断世间男女遇到这样的机会大不大,只觉得仿佛有人开了不好玩的玩笑。当年鱼雁时光,她习惯在信封上先写自己住址再写他的住址,最后,衡量空间美感,决定字迹大小,写上他的名字。住址那串符号没有文字味,写名字则如见其人,三个字就像活生生一个人站在面前看你,能引起情愫的。如今断了信,写户籍住址这种无血无眼泪的符号,竟然也要她抽动一下情丝,好像他埋伏了一双眼睛看着她,真是岂有此理。

    除了一年一通生日电话,彼此间没有信件、没有岁末卡片、没有赠书。但她有时会收到一页影印文件,无称呼无署名无任何一个字,只用黄色荧光笔在他的名字上画线,用不落痕迹的方式与她分享在重要期刊发表论文、拿到博士学位的喜悦。

    她看过即收妥,从不回音,也无从回音——他未曾留下住址,也不打听这人身在何处,是订了婚约还是像她一样“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是她自定的规矩,断就是断了,情字最怕藕断丝连。

    然而再细想,悬疑的电话也是有的。

    有一通,他提及旅游所见,在一处教堂看见所绘神的形象,竟觉得似寺院佛教神像,为之骇异,言下似乎有海纳百川无须执着之意。她答,或许受绘画风格影响,并引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

    这是那封断交信之后,他们最接近宗教的一次谈话。这些年来,她依随本性亲近佛理,但并未皈依,依然向往无上自由。她有时思及两人信仰属性之异,他是需要在陆地上砌屋的人,必须清楚明白有一处安顿的所在;而她是在空中筑巢的人,只要是正信的宗教,遇神、佛,遇花精、树灵皆是欢喜的。她能与他默祷赞美主恩,但他不可能接受她遇庙则合十礼拜的作为——有时,她礼拜并不为自己祈求,而是礼敬这抚慰人心的存在。

    挂断电话后她想,“信与不信,不要同负一轭”,此信指“信仰”,应该也可以指“信件”吧,竟为自己的耍赖式误读笑了出来。果然是个异教徒。

    还有一年,她正被一本论文集弄得焦头烂额、脾气暴躁。忽然他越洋来电,两三句话之后问:“呃,你是不是因为我不结婚?”

    显然,他知道她仍是单身。她一下子从南极冰原被抛到赤道,分不清是冷是热,回过神来,心想这个大天才是不是在实验室吸了有毒药剂还是研究遇到瓶颈,寻我开心,爱问什么就问什么,也不想想这种问题叫女生怎么答?

    她心想:我说是,你是什么感受?我说不是,你又是什么感受?

    她想: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遂回答:“我在等一个比你好的人出现,才要结婚。”说完,暗笑不已。

    换他被堵住了。怎么答呢?若答:“比我好的人很多。”表示他不够好,证明她的眼光甚差;若答:“比我好的人不多。”又有往脸上贴金之嫌。

    只听得他尴尬地笑起来,“那就好那就好。再见。”

    她挂了电话自语:“那就好,当然好,能不好吗?捶你!”

    她既不问家庭也不问事业更不问身心健康否,他也不问家人不问事业不问脸上多几条皱纹否,不谈天气变化不说政治翻腾不提朋友同事,他是单独的他,她也是单独的她。野风吹起,春天的飞絮遇到秋天的飘蓬,颔首致意,错身,又各自转逐天涯。

    她事后推测,这通电话应该是他打算步入人生新阶段之前的回顾吧。

    她写着:

    过了而立之年,生命主题仍是回归自我,沿着既有的轨道运转,学术与文学生命已经取代一切项目建构此生,情感上的空荡并未引起生活风暴,我付出的代价是,文学秩序法则控制了现实生活的多面性发展——一般人,拥有完整的生活项目,而我的生活保持单向化,工作与创作,不断循环运作。然而,我否认单向化即是没有生活,它只是重心比例的分配而已,一个人再怎么闭关自守仍有生活,活着就是生活,广度与纵深各有差异罢了。

    某些时刻,我也不免向往白首偕老的情感安顿,期许与一个美好的人经营一份唯一且完整的伴侣关系,这份情感,不会让我承受罪愆感与缺憾,这个人,愿意与我建立属于我们的一套生态,保留各自的生命实现进程,且以鼓舞、支持的态度强化彼此的实践之路。我认为,这就是神仙眷属了。

    有一年中秋节前夕,一位当年社团老干部打电话给她,提到他的名字,父亲过世了,他回国奔丧。社团有几个相熟的拟去参加告别式,问她意向。

    “我现在不能确定。”她首次问了他家电话,万一不能参加,她会另外想办法。

    该去吗?还是像现在,无色声香味触法,无垢亦无净。

    她问自己:“可以见面了吗?”

    可以见了。

    打电话到他家,希望他接又希望他不在家。

    是他接的。

    她问:“如果我在火车站出现,你,愿意来见我吗?”

    他笑了,问:“几点?”

    “你不问哪一天吗?”

    “每天都可以。”

    “会不会造成困扰?”

    “不会,我一个人回来。”

    我为你洒下月光

    火车向东部奔驰。

    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

    永远孤寂,永远见不到光明;

    你的心呼唤,我心潮才会涌起,

    一阵战栗,复归于原先的寂静。

    她看着窗外风景,想着拜伦的诗。秋天的光芒洒在群山与平原之上,深绿树林间已有早发的枫红。岁月惊心?不,是心让岁月吃惊,怎么绕了一大圈路,还是觉得这个人值得天地好好把他珍惜。

    他一身黑衣等在验票出口,黄昏彩霞烘托着他,须发皆乱,神情惨然。她第一眼就想哭,几年不见,脑海里留的是以前的模样,见不得眼前的他这么憔悴。

    他问车行顺利否,帮她提袋子——中秋节已近,她买了各色月饼及几本稍可纾闷的书送他。

    他说:“找个地方坐吧。”

    “我是不是应该先到府上向伯父上香。”

    “不用,你给我上香就好。”

    “你乱说什么话呀!”她掉泪了,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若不是在人潮中,她真的要大喊,因为这话让她联结到失去母亲的那种锥心之痛。

    “唉!”

    两人停住脚步,你看我,我看你,人群从他们中间穿梭。他自知失言,苦笑,不想多说家中事,这些都不重要。此刻像坠落深渊底,都明白不能共死还要活下去,只能鼓起力气,你救我,我救你。

    “你陪我吃点东西,我今天还没吃。”

    “昨天呢?”

    他没讲话,想必饮食都乱了。

    一碗清淡热面,正好安抚心事重重的这两人。都不讲话,也不抬头看吵闹的电视,不看对方,专心吃面,仿佛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共享一桌,各自把可恨的、可恶的、可笑的、可悯的世间事都吃光了,再来重新认识。

    她问老人家后事,他提到父亲在病榻上受洗,最后一段路走得安详。

    “你自己呢?身体还好吗?”她问,又自行替他答:“当然不太好。”

    这让他笑起来,怎有人这样自问自答的?刚才脸上绷紧的线条松了,仿佛返回熟悉的往日,与欢喜的人置身校园。

    他说有些免疫方面的遗传必须小心控管,当年服兵役时曾发作所以才提早退伍。除此外,眼睛过度负荷,常感到吃重,反复发炎。

    “来,我看看。”

    他摘下眼镜让她看。

    “你太拼了,一定是睡眠不足。”又说:“这么近看你的眼睛好怪,里面一点灵魂都没有。”

    他绽出笑容,仿佛被她念几句是愉快的事,自嘲:“灵魂早用光了,现在有眼无珠,变成行尸走肉。”

    她第一个反应是嗔怪:你确实有眼无珠;第二是心疼:又乱讲话,你的主不会让你变成行尸走肉的。但话到嘴边,刹住,今晚实在不想提“遗珠之憾”或是“主”。改问平日吃什么过活?

    原来跟她一样,都窝在研究室乱吃,都有胃疾。他说这样拼命很功利不知道意义在哪里,觉得自己会短命,她说她才会短命而且本来就不想活太久。

    “我们连这个也要争吗?”他说。

    “对,争到底,不是你死我活就是我死你活。”

    他笑得开怀,因为看到她在胡闹。他未曾看过她耍赖胡闹的样子,觉得轻松起来。

    “你学会炒米粉了没?”

    她说:“唉,怎么可能,我哪有‘你的她’那么能干!”忽想及往事,说:“有个人说话不算话,说要炒给我吃,也没有。你都在骗我!”

    他忽地沉了脸,表情肃然:“我没有骗你……”情绪涌上,竟沉重得说不下去。

    她察觉了,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说你骗我,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掉进迷宫再也找不到对方。

    “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虽然内心深处有个情结散成丝丝缕缕浮出来,但此时不是软弱的时候,她不想让这个哀恸的人再次掉落谷底,问:“这里吵得耳朵痛,除了你家稻田,哪里可以安安静静说话?最好一个人都没有,有鬼没关系,反正我们两个差不多也是鬼样子。”

    算是把他逗开了,“有个地方没人也没鬼,不过,更吵。”

    他开车带她去海边。

    夜还年轻,靛蓝薄纱一般,远处仍有一抹灰蓝,早月已升空,辽阔的沙岸连绵得无穷无尽,潮涨浪高,啸声惊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她默想,知我者苏东坡也!惊涛裂岸,乱石崩云;高妙处在裂字、崩字,唉,人哪有力气去阻挡那裂字、崩字!

    走一段沙滩,听海浪呼唤、拍岸。他说好久没到海边,在离岛当兵留下后遗症,看到海会怕。当时在小岛上,读狄兰·托马斯的诗,最喜欢《山蕨》其中两句:“岁月伴我青青和死亡,虽我吟哦如海洋。”

    她抱怨:“从我们见面到现在,你提了三次死亡。你再讲,我回去了。我才不要跟你死在一起,被‘教官’发现会记大过!”

    “好,不讲不讲,改说活得好开心、好快乐。”

    两人都笑开。他不记得有多少年没听过“教官”这两字,没说过“好开心、好快乐”这样幼稚的话,瞬间像躲过教官偷偷去约会的高中生,跌入奇妙的梦游之境。她用几句话,替他卸下身上铁枷。

    这是秋天的海了,想起他为她描述过秋天的海面,那么漂亮的字迹,那么丰沛多情的文采,那么动人的心灵。

    如今,写信的人就在身边,一切却已成追忆。

    “啊,我懂李商隐的《锦瑟》诗了,‘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是商隐的‘隐伤’之作,一生情爱的惆怅,不必单指一人一情,指的是自己的生命基调与情爱体质,终究逃脱不了惘然的结局。”

    他一字一字清楚地问:“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心里一惊,暗想:你怎么问我?难道走到这一步不是你要的吗?难道你忘了信上怎么写的吗?把我赶出来的不是你吗?

    不能回首,俱往矣,丝丝缕缕的情结都散去吧,想问的都不需问了,轻声一叹,有所领悟:

    “我们常说没碰到对的人,会不会是,没碰到对的自己;你还没碰到对的你,我还没碰到对的我。所以,即使碰到对的人,也不能成就。”

    他静静听她讲。

    “如果你勇敢一点、宽阔一点,如果我别那么骄傲,没那么害怕……”

    “你害怕什么?”

    “怕无法调教,没有能力给你及你的家人幸福,没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梦想,最后像我妈一样一辈子忧郁,怕没有上主的恩泽能跟你共负一轭……”

    “我的现实担子很沉重,你的才华应该被看见,不忍心把你拉进来,怕拖累你。”

    “她很好,对你‘全心全意’。”

    “我很‘感激’她。”

    他正面且肯定地说起群,感激二字是一百两黄金的价值,她确信他们将会有稳固的婚姻,稳固婚姻里该有的小风小雨,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这个想法让她流泪,但没有酸涩了。

    找一处视野宽阔的平坦沙地,坐下。月将圆,光芒柔美,一颗颗星子闪亮。这是生命中难得的有良人陪伴的良夜。

    他说:“快中秋节了,你的生日也快到,先祝你生日快乐。”

    她忽然起了算总账的念头:“你从来没有送我花。”

    “没有吗?有送你种子。”

    “不一样。种子是种子,花是花。种子是未知,花是眼前当下,是已知。”

    他大笑:“原来你在意这个!”

    “在意又怎样,不在意又怎样?”

    换她豁出去了,口若悬河,清算他:

    “你从来没有一个清二个楚、三个明四个白、五个肯六个定,告诉我你心里怎么想。你只会每年记得我的生日,祝我生日快乐。我生来这世界,毫无快乐可言。再说一遍,毫无快乐可言。你每年记得,反倒像你在快乐,你又不是我妈,也不知在乐什么!”

    说完一大串,自己掩嘴笑了,怎像个泼妇在骂街呢!又补一句:

    “唉,这样说你不公平,我也从来没有一个清二个楚、三个明四个白、五个肯六个定,告诉你我心里怎么想。”

    两人都笑起来,笑着的人无法生气,笑完只有轻轻一叹。叹息中仍有不舍的况味,好似:坐在身边的这个人这么美,是唯一能够与自己在心灵深处共鸣的,却是别人家的,天亮前必须还回去。啊,良夜啊良夜,别太匆忙。

    他问:“如果有个人天天送你花,你就跟他跑了吗?”

    “不会。”

    “那不就结了,送花没用。”

    “那得看什么人送我什么花!有没有用要我来决定不是你决定。”

    “嘿,有人好像在生气……”他笑着,“如果我现在送花给你,有用吗?”

    “没用。而且海边哪来的花?请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只有浪花,这是空话,你也学会说空话啦!”

    他貌似被骂得很高兴,“那不就结了,我送花也没用。”

    “我们的‘送花时机’,过了。”

    她想起,那茑萝确实开了花,但这是她呵护得来的,能算吗?他在外岛时,曾经为她描述过水仙花,也写过小雏菊与山芙蓉,这算不算送过花?如果每个字算一朵花,他送给她的算不算一整个春天的量?

    “我们那时候怎么没像现在吵架?”他笑着问,像个高中生。

    “我们好笨,连怎么吵架都不会。”

    “是啊,我看到你高兴都来不及,有讲不完的话,怎么会吵架?”这是真话。

    “所以呀,缺少练习,第一次吵就裂了。也许冥冥之中知道时间宝贵,舍不得拿来吵架。分手以后,天不怕地不怕,反而可以吵架。”

    “你说‘分手’,听起来让我很难受……”

    “……”

    她沉默,心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中国古典里最美的牵手诗;而《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是最惊心动魄的山盟海誓。我与你,有的只是一场纸上的心醉情迷,毕竟人间里无半点缘分。

    “好奇怪,我们好像都在晚上见面。”她说。

    “你是我的黑夜。”

    “那么,我只好当月亮,为你洒下月光。”她轻声说。

    他看着她,犹似当年,眼睛望进她的眼眸深处:“希望我这一生,至少有一天要完完整整属于你。”

    这是仅存的最后一小片波德莱尔成分的私语,她完全清楚,这个善男子现在对她没有任何防卫,把心交出来,她此刻要风有风,要雨有雨。

    但她说:“帮我留着吧,哪一天我开口,你再给我。”

    “你不会开口。”他说。

    “我爱惜你,也同样爱惜我自己。有些事情,‘不去得’比‘得到’更珍贵。活在世上,难免有遗憾,留一点惆怅给老的时候回味,也很好。如果我们无视于阻碍走入家庭,说不定一切的一切,破的破、碎的碎,最后变成仇人。我不要把你变成仇人,也不要你想到我只有恨,我不要你一小时、一天,我要你一生……平平安安。”

    这就是结论了。

    我要你一生。

    平平安安。

    秋蓬书简

    听说他已归国,在某大医院任职,另购一屋把家人都迁来,就近照顾。此外,有了家庭。

    约略就在这当口,一包包裹送到她面前:他把她写的信全部还给她,没有任何说明。

    虽说这是必然的,理智上需接受,然而情感上难免再被牵动——奇怪,这个人遇到越重要的事情越不懂得体贴与细腻。

    看到厚厚一大叠自己的笔迹被遣返——那刻意挑选的信封与邮票上盖着邮戳,信封被急着读信的人撕下封口的撕痕,数张信纸原有的折痕仍在又添了新的折法,信里吐露对存在的质疑、青春的苦闷、读书与写作的喜悦……往事袭来,影影绰绰,也需要暂时远望天上浮云,轻声叹息,才能恢复案头前的定静。

    “从此伤春伤别,黄昏只对梨花。”文字,可以是疗愈心灵的温泉乡,有时候,也是无语问苍天的伤心地。

    她不想计数到底写了多少封信给他,也没有力气再阅——尤其最后那封十字信——连看信封都觉得有撕裂之感。青春,重如泰山,如今山崩地裂。

    她把他写的信也拿出来放在桌上,与自己的那叠并置,明显的,自己的高了近两倍。

    如果是一段修成正果的感情,这些信该是多么华丽的见证与佳话。每封信都被爱神撒了金粉,都藏了一个小精灵,随信潜入对方梦里,编织着任何情敌都撕不破的情网。料想他们的婚姻不至于太凶险,因为心灵早已密合。料想老的时候,两个人用老花眼重阅,有共同经历的人生甘苦做地基,眼镜戴上摘下之间,说起青春岁月,合唱《白发吟》,一定别有滋味吧。则这些信,便是家族史里动人的一章了。

    如果,如果是一段注定破灭的感情,如她眼前所见。每封信都中了爱神的薄情咒,都藏着利爪小鬼,最后,情字化成灰烬。建立婚姻新生活的人,得着上帝的恩泽、爱神的祝福去开垦属于他们的江山,把全部落花与枯叶留给落单的那个人,没有交代,也不在意了。如她眼前所见。

    如她眼前所见,什么样的心灵,才拿得起放得下?

    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把他的信寄还给他,这是最自然不过的处理方式。但是,可预料的,对一个已有家室的男子而言,厚厚一叠过往情书无疑是土制炸弹,除了速速毁去,不可能还有其他方法。

    毁,这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得想想。

    就这样,让两叠信搁浅在窗边放瓶花的小桌上,用一条青花染布盖着,像盖着挑战爱神却战死的两个爱人,瓶花谢了,花瓣落在布上,也像有人来扫墓。

    她想起自己的体悟:“遇到对的自己”。他不愿花时间等待对的她出现,一切都移了方向,现在,她要谨记教训,等待对的自己出现再来处理这两叠信。

    有一天,对的自己出现了。

    圆满与破灭该怎么衡量呢?两情相悦,修成正果就是圆满吗?是耶非耶,应该说仅是标记有缘继续结伴,到婚姻荒地铺桥造路,是否圆满须等到最后才验收。而破灭,固然是终止,却不应绝望。当能够超越破碎与绝灭,于反顾之中披沙拣金,则破灭最大的意义在于发现自己可以更丰饶。如是,破灭也可以是一种成就。

    理性笔调之后,感性出现,她继续写着:

    半夜一阵急雨,今晨远望山色,半边水光潋滟,半边朝阳和煦,好似,若此时从前世飘来一件衣影,捞起晾干,还能穿。

    忽忆起苏东坡《定风波》句:“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此情此景,仿佛曾经经历。

    窗边风铃,拖一把小蒲扇,叮咚响着,跟风道日安。温柔的阳光照着我,照着窗边小几上的青花布。

    “可怜身是眼中人”,如今跳脱而观之,宛如坐在山峰上,看狂风掠过秋林,枯叶似雨。有一种不能言说的惘然,有一种萧瑟之美。

    爱的终极目的,成就了美。

    她用客观之眼,从头读一遍他的信,依然被那丰沛奔流的情感、忧郁多感的心灵与优美文采打动,想着李商隐的诗:“留得枯荷听雨声”,该怎么留才好?

    她找到方法。依照时间顺序,将他信中自述成长心路、读书心得、写景抒情、叩问生命意义、读经感悟等优美段落,巧妙地节录下来,每则立一小标,誊抄在稿纸上。

    为了摘录,自然读得慢且入味,才重新发现他在信中不止一次暗示,用第三人称“她”旁敲侧击她的意愿,她当时竟然忽略了。这是个谜,如果不是有看不见的力量捂住她的眼睛不给看,就是时间的节奏乱了,时候未到,没遇到对的自己,以至于一个真实男子站在面前竟看成天上飘摇的别人的风筝。现在,对的自己出现了,而一切已消隐。

    花了一个多月,在教学写作之余誊了近百张稿纸,约两万字。任何人看了,绝对看不出是从私密信件采摘的文字,倒像一个才华洋溢的青年,在数年之间写下的一本苦闷青春的独白。

    第一封信,他写着:“至于我,是‘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的秋蓬……”

    她据此题封面为《秋蓬书简》,附上短笺寄给他:

    这是你走过的生命痕迹,你的青春好美,不可能重返,我替你保存下来。

    我们会一年比一年苍老,一年比一年世故寡情,不管人生怎么走,绝不可能再写出这种文字,留着,才记得曾经拥有年轻岁月,曾经那么真挚、纯洁。

    我们很幸运,看过彼此年轻的模样(虽然现在还不算老,但已非赤子),我记得你的英姿焕发也记得你的抑郁虚无,这么珍贵的生命记录应该还给它的主人,不该独留在我这里。保重。信阅毕即毁,无须回音。

    他收到后,打电话来,毫不掩饰地叹息:

    “很感动、很感动、很感动……不相信是自己写的。”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

    她眼睛微湿。他说感动是真的,他明白她用这种方式拥抱了他,谅解一切有情、无情的安排。札记上她写着:“你的情怀、我的笔迹,结一段难分难舍的墨缘。我当时用十字伤你,现在用万字医你。”

    自此后,音信杳然。唯每年晚秋时节祝贺生日的电话还是持续着,好像这是他唯一能与她交集的地方,好像每年就等这么一次。生日快乐,有生之日皆快乐,犹如她对他说过的:我要你一生,平平安安。

    偶尔也会再收到薄薄一张影印纸,他依旧只在名字处画上黄色荧光笔,让她知道升等、获奖殊荣。

    她依然收妥,不回信。

    可以想见,他必定卯上全力拼搏,在医院与实验室之间两头燃烧,过着“干活像牛、睡得像狗、吃得像猪”毫无情趣可言的研究型动物生活。他曾说自己对工作只有四个字要求:“无懈可击”。他曾在信上表露强烈的企图心,“我甚至怕自己突然因某种原因而死亡,使我内心企求的成就无法实现而不甘愿。”他之所以写下这些,乃因为她在前一封信告诉他:“不能忍受自己一生毫无作为,变成一个冠夫姓的某某太太。”她出道甚早,这些年下来亦得了不算少的荣誉,他寄给她成绩单,或许潜意识的偏僻角落,仍然当她是可敬的竞争对手及乐于分享事业成就的挚友吧。

    沉寂数年之后,有一年圣诞节,他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寄来卡片,短短一行:

    感谢老友的关心,让我存活至今。

    她反复读这六个字,读到心酸。

    “让我存活至今”。

    她没有回信。

    当四野吹起夜风

    随着我在出版界越陷越深,越深越浮躁,越浮躁越郁闷,我与她的交往也渐渐疏远。虽然每隔一段时间仍会相约吃饭或看一场国际影展,然而各自都忙——她已在她的领域卓尔成为一家,我也算在文坛与出版界站稳脚步,都无暇再像以往悠闲地聊天。后来,我的人生连续起了大转折,从难驯的单身野马变成足不出户的育雏家禽,与她之间几乎像断线风筝。因此,有些事情我当年并不知道,直到阅读札记才拼凑出蛛丝马迹。

    从札记上判断,大约就在二十世纪末那段期间,她的身体出现警讯。

    透过社团朋友安排,做了检查,消化系统有可疑之处,需做更进一步检查,约定某日早诊看报告,预挂第一号。

    她坐在候诊室打开书正要看,竟看到他,猜测这巧遇是有人通风报信。

    她问:“你怎么知道?”

    他不说,只说今天有个国际研讨会本来就需北上,等一下得赶去。她这才知道他已迁至南部一家医院任职并主持一间研究室。他送她一套介绍两岸故宫馆藏影片,一直记得当年到了故宫大门没进去参观,欠她一回,恐怕还不了,以影片代替。另外一片《英伦情人》录像带,他没说什么,她也不问。

    他系着当年她放在他家书桌上的那条靛蓝细纹领带。好一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她笑说:“很好看,看起来像很重要的人物。这些年你够拼,也证明了,可以喘口气,多保养身体。”

    他笑称:“还差得远。”但脸上神情腼腆中有一丝欣慰。他是个好强的人,绝不让自己松懈,在他的领域里已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头发早白,已有中年沧桑之感,虽然获得几项重要荣誉,论文也在一流期刊发表,但身体也积了警讯,可知过的日子绝不轻松。

    “来的火车上,为你祷告,求主赐你健康。”

    她说:“谢谢。让你担心不好意思,你那么忙还特地来……”

    这么见外的话让他不知如何接口。

    她见他袖口的扣子没扣住,帮他扣好。打量了衬衫,也是好看的,竟忍不住偷看了几眼。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啊!

    她说:“谢谢精神食粮,我都喜欢。没想到会见到你,我没东西可以送你。”

    “你给我的,够我一生用了。”

    暖语,是知己才说得出的。

    医生进诊间,灯号亮起。

    他以专业口吻说:“我陪你进去,了解一下。”

    “不行,这是我自己的事,你有你的事,快走吧。”

    她坚持。被挡在门外让他显出黯然,拍拍她的肩头,走了。

    不多久,她拿着单据到批价柜台缴费,才发现他还没走,等着问她检查结果。她说,还好没大碍,虚惊一场。在拉下脸赶他走之前,她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都犯了错,照顾心灵太多,看护身体太少。你不要再拼了,自己多保重。”

    回来后,她在最后一本秘笈末页多夹了一张纸。

    情愿就这样藏在你的袖口,

    一种耽溺的姿势

    悄然无声

    烙印你的一生

    关于来生 我一无所知

    只知 你欠我一座栽种菊花的庄园

    一盏可以相看无言的灯火

    半纸偕老诺言

    是时候了,我准备老去

    开始宽恕季节 洗涤过咸的故事

    当四野吹起夜风

    我把影子仔细收好,任凭月光为我安排归宿。

    看完那套内容丰富的馆藏影片,仿佛与他从殷、周玉器青铜器开始赏起,乘着光阴羽翼,赏至清朝乾隆文物。数千年化成一瞬,留下绝美。沉醉于美之中,化解罹病的恐慌,她不禁想:“这个人怎么都知道我要什么呢?”至于那部应该称作“英伦病人”而非“情人”的爱情电影,颇有感触,但她已无力解读个中讯息了。

    她没有对他说实话。身体的变化促使她写信:

    谢谢丰富的礼物,陪我度过漫漫长日,非常非常喜欢。

    回赠一本装帧别致的诗集,老诗人的,诗仍有新意。

    以前我们常喜欢讨论一些只有年轻时才会谈的主题,关于生命、存在、永恒与真理。如今,都有岁数了,你往事业、家庭的路走,我往学术、文学的路攀爬,路虽殊途,风光景致与地底荒凉应该类似。

    有时我想,留在我手上的日子不会多了。执是之故,众人所追求的情节与成就,对我而言,也无太多差别。吃每天的粮食,做每日的工,日子自在且朴实。

    我仍然珍惜年轻时候那么勇于发问与难驯,犹如现在珍惜中岁以后的沉默与谦逊。

    问候你的妻及你们共有的一切。

    深深祝福,愿你顺心隆盛,一生平安。

    她寄的是卞之琳《十年诗草》,在《断章》那首诗的书页折了淡淡的一痕,也许会在寄送路程中消失、永远不会被发现的一痕: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是最后一封信了。

    她让姐姐知道实情。姐姐连珠炮似的说:“你别吓我好不好,你不要什么事都跟妈一样好不好?别教了别教了,挣不了几个钱,把身体搞得歪七扭八。你来美国,我养你。把身体调一调,我在小区还有房子出租,你来住,顺便教一教你那两个懒得要死的甥儿中文,名字都不会写光知道吃,气死我。”

    她笑了,什么叫把身体搞得歪七扭八?也好,可以写书。决定休假赴美调养。

    做了决定,她找我吃饭,只说身体需要调养,去休假,顺道把欠下的书稿写完。提到之前我向她邀书时曾说:“我有一双编辑巧手,不管什么拉里拉杂材料,我都有办法编得有头有脸。”所以把所有札记、信件及拉里拉杂之物交给我,要我全权处理。

    “丢弃也行,只不过是一段无解的感情,一场已逝的梦,你做主吧。”她对我说。

    而我已无心整顿,用一只大纸袋把所有东西装好,用胶带封死,交给灰尘看管,转身跳入自己的沼泽,继续与凶猛的鳄鱼搏斗,在泥塘里讨生存,忘掉属于他们的前世今生。

    来迟了

    年轻时候,时间像黄金,又重又实,过得慢,欢喜与忧愁都沉甸甸的。中岁以后,时间像杂草,抓一把就是十年二十年,欢喜与忧愁变得如过眼浮云。

    我与她那次碰面之后,从此音讯全断。人海茫茫,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但已然是石沉大海。我是低度人际关系的人,婚后不仅鲜少在文坛活动,昔年往来的朋友几乎都留在前一阶段青年期驿站,没带到中年旅店来。我待他人疏懒如此,他人待我亦淡寡如是。

    二〇一三年春末,我刚出版一本写作期长达数年的凋零之书,也尚未从失去我的大地之母阿嬷的哀伤中恢复。被彻底掏空的感觉让我感到异常疲惫,蛰伏一段时日才恢复元气,愿意出门与移民美国、已十几年未见的大学老同学及几位朋友餐叙。

    奇异的时刻来了。餐后,老同学本应搭其他人的便车顺路回家,我本应与另一位友人搭同路线捷运回家,却在分别当下,天南与地北互换了:那位友人“临时决定”搭便车去探望亲人,老同学“临时决定”不回家,要与我散散步、说说话。

    我们沿着红砖路散步,在呼啸的车声中,老同学感慨光阴荏苒,一转眼青春如烟,我们忽然也走到中年离老境不远了,多少物换星移、人事已非,周遭有人病了甚至走了,接着提到她的名字,轻描淡写地说:“她也走了。”

    我愣住。

    “你说什么?你刚刚说什么?”我记得我是这么问的,竟需在路边花台坐下,以防晕眩。

    这同学是唯一知道我与她有交情的人。

    “你不知道吗?她走了。”肯定句。大约三年前过世,五十多岁。

    “有没有受苦?”我又问。

    同学一概不知。

    然而受苦二字已将我彻底粉碎,即使此刻有医生对我解释她无一丝半毫受苦,我也无法相信了。

    她必然受苦,她必然受了大苦。

    返家之前,竟需独自去堤岸散步,排解猜测她受苦这个念头带给我的折磨感。一个纯良美善的人忽然不见了,竟让人这么难受。

    天色黄昏,星夜降临,可否告诉我,远逝的灵魂在何处安息,听得见呼唤吗?

    人生最后,她过得好吗?是否得到足够的安慰?是否了无遗憾?有谁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消息如散入汪洋的九秋蓬,无从打捞。我竟然在她走后三年才听闻,然而寻思一想,如果人的意念能自主安排,她必定不希望我见到她最后模样(设想如果倒下的是我,我也不想让她看见),如果灵魂有知,要在断绝往来的两个世界传递讯息,必定会挑选她认为最恰当的时间。从她辞世那年算起,整整三年间我处在丧亲与写作的黑暗之中不见天日,她大约也不想给我多添一桩伤心吧。待我万事底定,心有空了,才在车水马龙的路边,轻描淡写地,让我知道她已远离。

    这是她向我告别的方式,想来,也颇符合她一贯的手法。

    我想去看她,但无人能告诉我她葬在哪里。

    或许是白日忧怀渗透到了暗夜,有一晚,我竟梦见她。

    仍是清瘦略显苍白的脸,她正在医治自己的伤,告诉我只是个小手术。然而梦中的我却知道是大手术,她的胸口有严重创伤。如此清晰,不知何意?难道,她入梦而来是为了让我不要挂心,尘劳已止息,一切病痛都已痊愈了。

    打听无消息,寻问无着落,在强调保护个人资料的现代社会,打听与询问都是让人起戒心的事。

    但我并未淡忘这事,我们未了。

    到了秋天,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我竟然反常地答应某一个小型读书会的邀请前去演讲,会后,我又反常地留下来享用午茶甜点与大家闲聊。坐我旁边一位女性长者忽然提起她的先生任职某机构,不知怎的,我随口提到她的名字,问认不认识。这长者睁大眼睛答:“何止认识!”她竟然是她的师母。两天后,我收到告别式小册影印本,而寄给我相关讯息的她的指导教授,在信上押的日期,竟是我的生日。更奇的是,从小册提供的线索我才惊觉,若非那场读书会之邀我绝对不可能踏进的那间屋子,竟是她曾担任编务的某月刊办公室,说不定,我当时坐在她曾坐过的位置。

    是我多心了,还是冥冥之中她知道我已无处探询,遂透过幽微曲折的方式,给老朋友捎来消息。

    我由小册找到关键人,进而得知灵楼地址。

    有多大的机会,一个人的名字会嵌在思念他的人的户籍住址里?有多大的机会,坐你旁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给了你所有的解答?

    我独自去了灵楼,当看到熟悉的名字确确实实镌刻在塔位面板上时,眼睁睁地,不敢相认。

    一个才华洋溢的人变成一坛骨灰,叫人如何相认?

    摸着那三个字,好庞大的往事扑面而来,其音容在脑海浮现宛如昔日,生年、卒年却刻得清清楚楚,不禁悲从中来。

    “我来迟了,这一生……这一生……”

    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吗?

    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

    一转眼,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去灵楼那一趟,我本想把札记信件烧还原主,一来金亭都是烧化金箔纸钱的地方,烧字纸太明目张胆也甚不敬;二来确实下不了手。我感到妥善处理这一大叠札记与信件是我的责任了,也是身为好友的我应该要给的交代。

    三年以来,案头前剧烈纠缠,陷于复杂的内心风暴,稿纸上前进后退两股力量相互拉锯,几度无法忍受自己快变成飘飘而去的旅夜一沙鸥,欲罢手毁去,却被诡异的梦境如水草般缠住,被不可解释的神秘力量一再拉回桌前;终究舍不得那么纯情浪漫的青春,舍不得曾有那样的文字那样的心。

    如同札记上她曾说:“等待对的自己出现。”我也等待着,直到恢复对文字的亲情与信任,内心丛林里的野兽都驯服了,才能下笔。

    我进入他们的感情世界,感受世间种种溯洄求之、道阻且长的追求终成无奈,给自己这疲惫的心添了沧桑;梦幻泡影之中,连一生平安都是难求的。

    有一次,我去南部演讲,回程时临时起意,请接待者载我去他任职之处。那天的我非常冲动,我想见他,明明白白问他:

    “你了解她的人生吗?你知道她曾经为你痛过吗?你想看她为你写的秘笈吗?你够不够勇敢可以承受那些文字?她为你保存青春,你为她保存什么?

    如果时光重返,你仍会主动写信给她,结下文字情缘吗?你仍会以‘信与不信,不能同负一轭’这么无情的话撞痛她的心吗?你仍会是她写的:‘这个人应该归类为爱情宿敌,他汲取我全部的文字灵液,一滴不剩,我不可能对第二个人如此。’或是,如果时光重返,一切不同,你与她抛却文字,做一对阳光下嬉笑怒骂的恋人,去追求去相爱去吵架去分手,就是不要有任何一个‘字’。

    如果你知道她的心会苦,你仍要做她的爱情宿敌吗?你明白我此时此刻的感慨吗?”

    我沿着高大的菩提老树围墙走了一会儿,终究连大门都没进去就走了。我沉浸在他们的文字情局之中,怎能控管见到他,该用哪一个角色发问?

    实言之,知或不知、问或不问、答或不答有何差别呢?当故事走到终局,做主的是天,当事的或不当事的,都是局外人了。

    初稿完成之际,我竟梦见她。是个黑夜,她一身白袍,站在山崖处,年轻的脸上未染沧桑,神情愉悦含笑,面对我,纯真地笑着,一如往昔。我因此看得到她身后景致,下面是万家灯火,其上是流动的蓝色银河,夜空中繁星闪亮,绝美。

    这是个美梦,梦与被梦的人都得了安慰。

    接着,我回老厝一趟,让伏案过久几乎油尽灯枯的精神稍作休息,有些事物也必须做最后处理。

    就在数月之前,中介积极媒合相连的三户老厝出售之事,价格也提高了;两边邻人都接受条件,只有我方仍不点头。急着脱手的邻人颇有怨气,将我家老宅正前方那几棵结实颇丰的香蕉树砍掉,也寻了不相干理由,将阿姑开辟的菜园悉数毁去。为这事,颇有一番争执。

    看来,挡不住了。

    我生于此,长于此,扎根于此,这是我文学之梦的发源地,但斯土非我所有;即使在我名下,也无力挡住时势,我终究要带着泛黄的记忆,在天色将晚的年纪像被逐出家门的人,辞根散作风中秋蓬。

    既然如此,这里正是告别的好所在。

    初夏午后,荒废老厝四处蔓草,七分蓬勃的绿意三分渺无人烟的荒凉,正好。

    我找来半朽铁桶,收一收枯枝干叶,生了火,将一大袋札记、秘笈、信件一一扯开,或一页或数页,放入桶内,烧。

    火,舞了起来。先烧他的信。

    “当接触到死亡时,生命的悸动叫人泣血,多少次欲哭无泪,多少次无言呐喊,回应的仍是默默……”

    “整本《圣经》只讲一件事,人与神之间的关系……”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很久没读文学书了,目前全心投入研究,我渴望两年内将它分析出来,公诸于世,以成一己暂时的快感……我不知道我是谁?”

    “我渴望婚姻,但也非常害怕婚姻带来的角色改变。我是痛苦的空城,随风飘散。”

    “压伤的芦苇,将熄的灯火……我的存在,本来就没有意义……存在,是个错误。”

    最后一封,我让火舌等一会儿,待我重阅:

    “……不同信仰,是分道扬镳的马车,怎能同行?

    《哥林多后书》第六章节说:‘你们和不信的原不相配,不要同负一轭;义与不义有什么相交呢?光明和黑暗有什么相通呢?’希望你谅解也请你明白,这是我心里最大的困难……”

    接着,烧她的秘笈。

    我慢慢喂,随手还能看几行:

    “如果,你勇敢一点,等我久一点;如果,你可以宽阔一点,不划线不设栅栏,让我追寻够了,歇够了,我会乖乖站好,喊你的名字,一切的一切,会不会不同……”

    “信仰了幻灭,感悟短暂的人生里值得去追求的只有爱与美,当我以爱与美与对方交往,我会感受到对方也以同等品质的爱与美相待,则,我们的爱与美更丰富、更扩大。我既然信仰幻灭,每一寸时间就是一次完整实践,每一次相会就是最后一会……”

    “啊!恨不能插翅飞去你的窗口,打破一屋的玻璃,不是为了掳你,是想叫你把我也关进去。”

    “我仍然希望有一天找到可以相依为命的人,一生太短暂了,做对的事情太少,犯错过多。”

    含情量过重的文字,似乎更助长火势:

    “更喜欢在深夜书斋疲惫之后,淡淡地想你,不带任何欲,想这世上有你这个人,风波都可以平定。一杯白水喝尽时,拥被而眠。仿佛已经过了好几程惊涛骇浪,轻舟你我。”

    一阵白烟窜出,弥漫于废墟般的稻埕,遮掩了远处山影。

    “带着瘀伤,不愿人知。心情不像李清照,倒像纳兰性德:‘暮雨丝丝吹湿,倦柳愁荷风急。瘦骨不禁秋,总成愁。’大一时,天天读李清照,入口即化,后来读李后主,宫帏深幔,难掩飘零意,至读纳兰,才知非慧男子不能善愁。”

    “我不要唱悲伤的歌了,也不要等不能等的人。”

    “夜归遇雨,离人天气,我和我的孤独漫游着。有些倦了,厌倦这动荡。今晚,我不存在。”

    “珍惜这最后一页,好像漫长的一生来到尽头。你我的现实已水落石出,苦的甜的都接受,我饮下这一瓢就是。”

    再来烧她的信与札记。

    “隐然有一股暗潮回旋,心情不算好。这些年做到不因特定事件使自己瘫痪在轨道上,然而,还是不够云淡风轻。

    人的一生,无非用来追寻几项高贵事件,活出自己的风骨。而这些,最后也趋于虚幻。

    去设想不可得之事,只不过以幻象治疗幻象而已。过去放错刻度,现在,也不应再换到错误的刻度。

    到底,是一趟空空荡荡的行旅,遗忘比记忆精致。”

    最后一张丢入火堆的,写着:

    “在我尚未经过的人生旅途,会不会有人等在路旁,等着喊我的名字,等着认识我,问我:愿不愿一起走完人生?

    不知道,也无从猜想,宁可认为路人都在身后了,现在,只有我一人往前走……

    宁可在心里最温柔的角落,盖一幢屋,与我想象中的完美伴侣一起度过。只是,我想象不出他的脸。

    想象不出他的脸。”

    火焰只旺了一会儿,渐渐止熄,留下黑色灰烬。

    灰烬,转为悲凉。

    我的童年、大地之母与根柢逝去;他的青春、追寻与爱情逝去;她的古典文学风华、哀艳郁丽文字与不悔的浪漫,也一起逝去。

    这就是终点。

    然而,我怎能分得出这是谁的终点?分不清,又何妨;这原乡、这纯情、这爱慕、这缱绻,这一场纸上梦幻、文字泡影,如今一起还给天地。

    我又去一趟灵楼。

    想起拜伦诗《那温柔秘密深藏在我的心底》,其中几句:

    记住我!想想墓穴里是谁的遗骸;

    若不曾想起,就别走过我墓旁!

    世间只有一种痛楚我万难忍耐,

    就是发现你竟然把旧情淡忘。

    淡忘谈何容易。诗末:

    我全部要求只是:给我一滴眼泪——

    对爱情的首次、末次、唯一的酬答。

    今天不流泪。站在塔位面前,已能镇定。三年来我在文字草丛里编理故事、放牧情愫,已经没有一滴泪可送故人了。只带来一朵栀子花,以花为香,与老朋友说话。

    栀子花香袭来,告诉老友,初稿已成,这样的书一生只能写一本,囿于才情勉力为之,聊供在天之灵读之一哂,札记与信件都已尘归尘、土归土,天上人间无牵无挂。

    无意间看见灵楼设有可供沉思默祷的小教堂,临时起意进去小坐,有几个黑衣人应是新丧者的家属,正在低声交谈。

    椅子前面有一本圣经,随手一翻,映入眼帘的几个字是“耶和华之约”,不禁莞尔。

    我本不是信仰虔诚之人,但祷告总能让我静定,不管是称诵佛号或是呼求主名,都能欢喜。

    印度吠陀经之语:“真理只有一个,哲人用不同的名称来描述它。”类近我心。我嫁进一个亲近基督的家庭,但老人家从未对我有所求,彼此尊重,我也悠然自在。事后推算而知,就在老友辞世后三个多月,我的丈夫经过多年慕道也受洗成为基督徒。我们彼此尊重,交换各自的信仰感悟,悠然自在。

    原先在小教堂商议事情的人走了,这深山灵楼的静谧涌了上来,是适合读经的时刻。我翻至《诗篇》,默诵:“他又领我到宽阔之处,他又救拔我,因他喜悦我。因为你必不将我的灵魂撇在阴间,也不叫你的圣者见朽坏。你必将生命的道路指示我。在你面前有满足的喜乐,在你右手中有永远的福乐。”诗篇闪动着属灵的荣光,仿佛所有的追求都有靠岸的地方。

    想起札记上的话:如果你也在多好。

    临走前,抚触面板上的名字:

    “我要说的话,不想在这里说,若老友有灵,请依随我的思维,到文字里相见。”

    雨中归来,坐回桌前,往事皆已安静,时候到了,要给这书结尾。

    最后的话,只想说给你听。

    然而今生已结案,夫复何言?你与我各自流转,春絮能对秋蓬说的,不就是“一路平安”而已。

    这不是你想听的。

    这也不是我想说的。

    茫茫渺渺,思前想后,不如就这么商量:

    若还有一阵清风灵雨等在未来,

    若还能遇到栀子花淡淡地开,

    若还有一弯欲语还休的月牙挂在天空,

    还有一首诗一篇美文在眼眸间流动,

    若还有一个纯真的你浪漫的我,恰好走在同一条青春路上,

    则不妨用我们熟悉的纳兰性德词句,与你相约:

    老友啊老友——

    “待结个,他生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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