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短篇-監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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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實供詞

    獄警扯着嗓子叫:“四七二三,有人探監!”

    四七二三從眾多彎腰拔草的犯人中,直起身子來,慢慢向前走來,動作十分緩慢。這種緩慢的動作,在正常人看來,十分怪異,可是對四七二三來說,卻再自然不過。而且,所有重刑犯,尤其是無期徒刑犯,動作都相類似——時間對他們來說,全無意義。或者說,時間對他們只是代表了囚禁,那又何必把動作加快,去爭取時間?

    四七二三走到了獄警前面站定,甚至他臉部肌肉的動作也是緩慢的——那看來更怪異,不過獄警也習慣了重刑犯人的這種神情,伸腳輕踢了他一下:“還是老探長——他究竟是你什麼人,每個月都來看你,又是酒又是煙,供應不斷?人人都知道他是孝子,每個月都到他娘的墳上拜祭,怎麼又會每個月都來看你?”

    四七二三聳了聳肩,沒有回答。

    這是整個監獄中的人都想知道的一個謎:為什麼一個聲名赫赫的探長,每個月都要來探訪一個由死刑經特赦成了無期徒刑的犯人,每次帶來的各種監獄中的“必需品”,不但可以供一個人一個月的享用,而且還大有餘剩,可以供受惠者在監獄中建立他特殊的地位。

    由於探長多少有點特權,每次會見的時間不受限制,也沒有第三者在場,所以這個秘密,也一直沒有人知道,曾有人想在四七二三口中套出這個秘密來,當然失敗了。

    當四七二三慢吞吞走進那間小房間時,探長正在不耐煩地踱着步,門關上,探長雙手按在桌子上,上身幾乎直俯向前,望着正悠然點着了一支煙的四七二三。

    當煙從四七二三口中徐徐噴出來的時候,探長看來有一股不可遏制的衝動,陡然伸出手來,抓住了囚犯,將他向上提,他卻不動聲色,只是冷冷地望着探長,不但煙仍然叼在口上,連煙灰也沒有因此落下來。

    探長頹然鬆手,轉過身去:“不能再拖,下個月我非退休不可了!”

    四七二三深深吸着煙,神情漠然。

    探長清了清喉嚨:“你是死刑特赦的無期徒刑,這一輩子肯定要在監獄度過,絕沒有出去的希望!”

    四七二三昂起了頭,望着天花板,神情漠然。

    探長提高了聲音:“你又一個親人也沒有,上無父母,中無兄弟,下無子女,連有點親戚關係的人都找不到,更沒有朋友……”他轉過身來,神情有點兇狠:“世上只有你一個人,你是死是活,不會有人關心,你甚至不能算是活人,你只是一個在監獄中等死的半死人!”

    四七二三居然有了反應,他“呸”地一聲,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人人都在監獄中等候死亡來臨——”隨後,他的聲音變得很低,咕噥着:“差別只是在監獄的大小而已。”

    探長揮着手,聲音壓得極低,但聽來有着久抑着的焦急和憤怒:“那筆錢,對你來說,一點用也沒有,為什麼快十年了,每個月我都來看你,帶給你那麼多東西,你都不肯告訴我錢在哪裏?”

    四七二三把煙按熄(還有半支!在監獄中,那是極度的奢侈),舐着唇:“要是我告訴了你,你還會來嗎?你得了那筆錢,一定遠走高飛了!”

    探長苦笑,臉上的皺紋相當多,多得當他伸手在自己臉上抹拭的時候,那些皺紋像是會落下來:“情形一樣,下個月我退休,退休之後,就算再來看你,也就沒有特權,不如你把那筆錢放在哪裏告訴我,我取了出來,至少還能花點在你身上。”

    四七二三又點着了一支煙,默然不語,看來心中有點活動,這令得探長心跳加劇,臉上也有點火辣辣地發燒:這個囚犯,夥同另外三個人,搶劫銀行,搶走了一批黃金,重量是一百二十公斤。兩名護衛員殉職,四名搶匪逃脫,三天之後,其餘三人相繼被害,當然是內鬨,其中一人在重傷之後,慘死之前,供出了他來,於是他被捕,於是化成了四七二三。

    可是那一百二十公斤黃金,卻再也未曾出現過,自然是叫他藏起來了,藏在什麼地方,不論用什麼方法,都無法令他說出來。探長從一開始就辦這件案子,也知道只要四七二三肯告訴他藏金所在,他絕對可以把那批黃金據為己有。

    這就是他每個月都來探望四七二三的原因。

    這時,四七二三是不是肯說出來了呢?只要他肯說,退休之後的生活——探長想到高興處,手心不禁冒汗,不由自主搓着手。

    四七二三又吸了一口煙,十分狡猾地笑了一下,探長靠近他,陪着他笑。

    四七二三吐出一口煙來,嘴唇動了動,探長忙湊得更近,四七二三神情更詭異,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在你娘的墳裏!”

    全身的血,至少有三分之一湧上了探長的頭部,他再也無法忍耐抑制,他的雙手,不許四七二三再多說半個字,就已經扼住了他的頸,直到四七二三的眼珠幾乎跌了出來。

    四七二三被扼死了,他死得不明不白,他不明白為什麼十年來探長一直在追問,他終於說了實話,探長反而把他掐死了。

    千萬贓款

    如果監獄中有“模範犯人”選舉的話,他一定當選。因為他實實在在是一個模範犯人。所有獄警都喜歡他,他聽話,守規矩,新到任的獄官,總要好奇地在見了他之後去查一查他的檔案。

    他犯的是“監守自盜”案,他在入獄前的工作是掌管一個大機構的錢財,那是一份十分穩定的工作,按部就班升上去,大約二十年之後,他可能升為那個部門的主管,而他則在工作的第三年就出了事。

    三年的工作,他絕對是個模範工作者,甚至在出事之後,他工作的公司主管,還曾出庭,為他的工作勤懇作證,證明那是他一時糊塗,請法庭輕判,雖然他的罪名不輕。他的監守自盜行為,十分令人吃驚,他盜走了價值超過一千萬的現款、黃金、有價證券和珠寶!

    罪不可赦!法官在判案時,雖然考慮到了各方面對他的求情,但是還是語重心長,告誡年輕人不可以因為一時貪念,而毀了自己的一生——出事那年,他才二十七歲。

    法官的判決相當嚴:十年有期徒刑。

    從離開法庭那一天起,他就成了監獄中的模範犯人。他知道,行為良好的話,他不必在獄中住滿十年,大約只需七年多一點,他就可以出獄。

    七年多一點,就算八年吧,對他來說,太值得了,他對自己在法庭上痛哭流涕、表示後悔的“演出”,十分滿意,雖然他一面流着淚,一面心中在計算:在獄中八年,一千萬;在獄外勤勞工作,戰戰兢兢,八十年,也沒有一千萬!

    對他來說,太值得了!

    等一等!千萬贓款,能沒有人追索嗎?當然有,他這種聰明人豈有想不到的?事發那天上午,他帶着千萬贓款離開,中午,公司已發現他失蹤,下午,他被人在一條巷子中發現,頭部被襲,傷得很重。

    他的供詞十分懇切動人:“我……拿了公司的錢,心裏還是十分矛盾,知道自己犯了罪,心中十分亂,一直走着,忽然有人在我身後襲擊我,等我醒過來……已經……什麼也不見了。”

    信不信由你,千萬贓款,就這樣“遇劫”而下落不明,警方和保險公司都對他的供詞表示懷疑,也做了不少調查工作,可是他一口咬定。調查者明知這一類把戲,並不新鮮,可是也無可奈何,只好暫時停手。調查者都有一個信念,他如果把贓款藏起來了,出獄之後,一定會動用,那是一場耐心的比賽,他不可能一輩子不動用臟款,只要一動用,他就輸了!

    他自然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在他的計劃中,他首先要成為一個模範犯人,在獄中學一門技能!他選擇了印染技術,不為什麼,只為了他喜歡看到白布在染缸中提起來之後可以變成任何色彩的那一剎。

    他知道,出獄後,獄方會給他行為極良好的評價,會替他介紹一份印染的工作。這份工作,可以使他維持低程度的生活。

    他生活可能不會太好,但那不要緊,因為他知道自己是千萬富翁——有大量錢財而不花用和根本沒有錢財花用,那完全是兩回事,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大富翁過着吝嗇的生活而甘之如飴的原因。

    他可以等,他還年輕,他堅信調查者的耐性絕比不上他,再過得十年八年,還會有誰來注意他?到時,他早被所有人遺忘了,到那時候,他就可以好好地享用那筆千萬贓款了!

    當然他想到這一點時,雖然身在監獄之中,他也會心情輕鬆得不住地吹口哨。

    那一筆千萬贓款,他究竟藏到什麼地方去了呢?很簡單,事發當日,他有半天時間去處理,而一切全是早安排計劃好了的:就在他服務機構的保險庫部門,他事先化名租了一個保險箱,一下子付了長期租金,盜走的錢財,就放在機構出租的保險箱中!

    誰想得到呢?不是太妙了嗎?

    他要做的,只等着出獄,真是太容易了。

    寫到這裏,忽然思緒化成了兩路——這是小說創作的大樂趣——安排他的結局如何,有了兩個不同的安排。

    八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終於出獄了,在獄長的辦公室中,他取回當年入獄時所有的物件,聽着獄長的訓詞,忽然看到桌上報紙的大字標題,某大機構保險庫職員監守自盜,盜走大批保險庫中財物。

    他手發着抖,拿起報紙來,看着,被盜的保險箱中,有他八年前租用的那個號碼,他昏了過去。

    八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終於出獄了。他實行計劃,和調查者比耐性,他在一個印染廠做工人,生活相當差,可是他有千萬贓款,那令他心裏十分好過。

    時間一天天過去,一年年過去,他根本沒有機會動用贓款,一生就結束了。

    兩種結果,哪一種好些?

    奔向自由

    一年之前,他在法庭,站在被告欄中等候宣判,心情一點也不緊張。他心中在告訴自己:判多少年,對我都沒有意義,反正要越獄,三年和三十年有什麼不同?

    他甚至用調侃的神情,望着高高在上的法官,模仿着法官口唇的動作,而加以誇張,法官大聲在宣判:“……被告罪行嚴重,故重判入獄二十八……”

    他在那時,起勁地、用力地鼓起掌來,令得整個法庭的人都為之愕然——法官也愕然住口,盯着他,經驗再豐富的法官,在這種情形下,也會不知所措:不能加控他“藐視法庭”,他只是鼓掌,對法官的判詞表示讚揚,有什麼不對呢?而且,他鼓掌的行為,那麼認真!

    法官只好繼續讀判詞,他也繼續鼓掌,直到法官說完,他被庭警押走,他還在鼓掌,直到一個庭警在別人看不到的情形下,抬膝在他的尻部,重重頂了一下,他才因為感到了疼痛和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而停止了鼓掌。他心中在笑:“二十八年!二十八天也不會,監獄關不住我,我會奔向自由!”

    進監獄第三天,他已經弄清楚了監獄的環境,也至少有了三個越獄的方案。

    他花一天時間研究一個方案,發現那三個方案都不是切實可行。第一個:從囚室中挖掘,那是自己在開自己玩笑,又不是《基度山恩仇記》時代,哪有那麼戲劇化,全是水泥牆,掘地道,哈哈!

    他真的大笑,因為在監獄中,想出一個荒謬的越獄方案來,然後否定之,這實在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樂趣,絕非身在監獄的鐵柵高牆之外的人所能享受得到的!

    第二個方案在翌日被否定,那方案比第一個好一些:秘密編一道繩梯,要溜到高高的圍牆腳下,輕而易舉,可是圍牆高六公尺,至少要編六公尺長的繩梯,上哪兒去找那麼多繩子?而且,就算有那樣一道繩梯了,怎麼能將繩梯掛上去呢?

    他想到這裏,又哈哈大笑了起來,他感到自己創造了一個最好的笑話:爬上牆頭去,掛好繩梯,然後再下來,循着繩梯,爬出牆去!

    第三個方案比以前兩個,大有進步:襲擊一個獄警,把他打昏過去,然後穿上他的衣服,假扮成他,堂而皇之地走出去!

    方案是連細節都想好了的,假扮一個人,要不被人識穿,當然首要條件,是那個人要有相當特殊的特徵,叫人一看,就直覺以為是他,不會生疑。所以,他一下子就認定了眾多獄警中的一個——有着小鬍子,很濃。只要也留上和他同樣的小鬍子,再穿上制服,只怕在他女朋友面前,也可以混過去!

    不過,服刑犯人不准留鬚,這是一大困難。然而這困難可以克服,剃了那獄警的鬍子,黏在自己鬍上,就十分完美。

    黏鬍子,只要有膠水就可以,弄點膠水來,那再容易也沒有了!

    這個方案,他沒有實行,倒不是因為方案本身不好,而很有點“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味道,無可奈何花落去,人算不如天算——正當他要把這個方案付諸實行,他幾乎已感到高牆外的自由空氣的芳香時,那獄警竟然事先完全沒有任何迹象地,剃去了小鬍子!

    那令他用極憤怒的眼光,盯着那獄警,看了三分鐘之久,看得那獄警心驚肉跳,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這又令他高興了半天,笑得歡暢:獄警竟然也會怕犯人的盯視,那真是一大發現,或許那傢伙做了不少虧心事?他想,當自己盯着他的時候,他心虛,不知是哪一樁事情發作了,所以才手足無措!

    這真是一大樂趣,只怕那獄警做夢也想不到,是為了他忽然剃了小鬍子!

    三個方案既然都無法執行,自然要考慮第四個、第五個……他記得看過一本書,提及越獄的方法,至少超過兩千種!

    兩千種,那算什麼,他用力揮着手,那是笨囚犯才說的話!是沒有決心越獄的囚犯才說的話,多沒出息,兩千種越獄法?哼,至少有六千種,七千種,甚至八千種!任何一種,只要環境適合,時機成熟,都可以付諸實行,都可以成功,都可以離開監獄,奔向自由。

    接下來的日子中,他想出來的方案,一個比一個精細,一個比一個可行,可是每一個方案,都在付諸實行之前,反覆考慮時,發現有一點點小毛病,只好改變——那也沒有關係,越獄方法有幾千種之多,放棄一些有什麼關係,當然要找一個十全十美的方案來實行,他甚至在每放棄一個方案時,都會高興地歡笑一番,慶祝自己聰明,沒有貿然把不可靠的方案付諸實行。

    設想一個方案,需要一兩天,考慮周詳,也要一兩天,決定放棄,也要一兩天。

    他忘了計算二十八年是多少天,不然,他十分確切可以知道,到了第多少個方案被想出來時,他就肯定可以離開監獄,奔向自由!

    公平交易

    他不喜歡被人推,可是推他的人,卻一點也沒有停手的意思,所以他只好被推一下,就身不由主地向前跌出一步,他心中的怒火,每被推一下,就增加一分,已經到了難以再忍受的地步。

    他陡地轉過身來,面對着推他的人,把聲音壓得最低最低,也最憤怒最憤怒,聲音從咬緊了的牙關中硬迸出來,聽來十分怪異:“別推我!”

    推他的人,本來在推他的背,他轉過身,說了話,推他的人現出鄙夷的神情,照樣伸手,推向他的胸——情形更壞,他被推得向後跌出了一步。

    他雙手緊握着拳,聲音聽來更可怕:“別推我!”

    可是推他的人,一樣出手,又推了他一下,更用力,令得他向後跌出的步幅也更大。

    他身子發抖,推他的人,不是獄警。如果是獄警的話,他早已撲向前去,通過拳頭,宣泄心頭的怒意,大不了單獨禁閉,或是再被控襲警,加上幾年刑期,只要當時出了氣,也不必想那麼多。

    他如果行事顧及後果,現在也不會身在監獄之中,被判三年徒刑了。

    一時忍不住,把一個同事打成了重傷,那同事……他想起來,並不後悔,那同事是一個性變態,一次在酒後,居然硬要和他……

    他的思緒雜亂,不知為什麼在這時候,忽然會想起那種事來。腳跟才站定,他幾乎撕心裂肺地叫:“別推我!”

    可是推他的人一點也沒有停手的意思。出手更快,一連推了他三下,他也連退了三步,連喘氣的機會也沒有。推他的人,身形不如他高,手臂不如他粗,氣勢也不如他壯,神態鬼祟,獐頭鼠目,口角帶着殘忍的笑容,和他一樣,穿着囚衣。

    他知道推他的人是一個強姦犯,最喜歡津津樂道他每一次犯罪“進去”時的情形,一點不覺得十五年徒刑有什麼不值,在監獄裏,資格當然比他老,但還不至於老到可以推他的程度。

    現在,他被人推,是因為推他的人,是獄中“大哥”的走狗,“大哥”要見他,派走狗來找,走狗找到了他,就可以推着他走!

    行事再不計後果的人,也不能不想到在獄中得罪老大哥的後果。

    他現在,只要拳頭揮出,兩秒鐘之內,保證推他的人,要少兩顆門牙,折斷三條肋骨。可是他也得算一算,餘下來的六百二十七天中,他的牙齒,會在開始的三、兩天中就全部和他的口腔脫離關係,而全身的骨頭,也不知要斷多少次!

    (服刑犯人對自己還要在監獄中逗留多少天,大都計算得十分準確,他也不例外。)

    所以,儘管他氣血上湧,令得他的眼白和眼珠都成了紅色,看出去,推他的人,也幾乎成了一個紅色的怪物,但他還是忍着,只是愈叫愈嘶啞:“別推我!”

    推他的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原來你怕人推?推了你會怎麼樣?會生氣?會炸開來?‘蓬’一下巨響,炸開來?”

    他急促地喘着氣,又難過地轉回身,才一轉過身去,背後不但重重又被推了一下,而且,推他的人抬膝,重重撞在他的肛門部分。那令得他仆跌向前,發出了一下難聽之極的嗥叫聲。

    在他身後傳來的轟笑聲,令他站立不穩,不等他轉過身,同樣的打擊,又重臨在他的背上!

    這一次,他仆跌在地,好一會起不來,只是急促喘着氣,推他的人,一腳踏在他的背上,一隻腳就在他的頭邊,他絕不懷疑自己可以一口將那條小腿咬成兩截,可是他還是緊緊閉着自己的牙關。

    他不記得自己如何來到“大哥”面前的,“大哥”寒着臉:“怎麼?好像有點不滿意?”

    他一句話也沒有多說,甚至沒有發出吼叫聲,他受過空手道訓練的手,就一下又一下,撞擊着“大哥”的身體各處要害,在眾多人目定口呆之中,“大哥”的身子軟癱如一堆濕麵粉。

    再從法庭下來,他成了無期徒刑犯,不必再計算在監獄中的日子。殺人,無期,那很公平。

    更公平的是,他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可以害怕的了,所以,順理成章,他成了監獄中的“大哥”。那個曾推過他的強姦犯,他甚至沒有出手打他,只是叫幾個走狗去對付他。

    他十分有教育意義地對那強姦犯說:“你要是有種,也可以把我打死,要是沒有種,就只好慢慢等,你還有多少天?三千多?保證你每天都可以見到我。”那個人身子篩糠一樣地抖,面色暗綠加霉菜。

    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一個懶腰——監獄和別的地方一樣:付出代價,必有所獲,一切都在公平交易的準則之下進行!

    公平交易:現在他的地位,是他畢生自由換來的!

    探訪時間

    有經驗的獄警,都可以從一些特異的神態行為上,看出某些犯人將會有事故發生。

    監獄生活雖然和自由生活不同,但也是人類的生活形式之一,在很多地方,也脫不了那些規律。所以,老資格的獄警在兩天前就提出了警告:小心他,他會惹事。

    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安分守己的囚犯(有“安分守已”的囚犯嗎?),再加上這兩天,他行動真有點異樣,所以,警告很快就在獄警中傳開,對他特別注意。

    老獄警首次注意他有異動的傾向,是那次會見,他雙手緊握着面前的鐵枝,指節骨突起,發白,他臉色鐵青,盯着和他隔着鐵枝的年輕人:“她怎麼不來?”

    年輕人囁嚅着,顯然想尋找一個什麼藉口,但是卻又找不到。

    他像是爆炸一樣叫起來:“下次探訪時間,叫她一定來!”

    他叫得太大聲,在他身後走過的老獄警,用手在他的肩上輕輕推了一下,這本來是最溫和的警告方式,可是他像是觸了電一樣跳起來,盯着老獄警;儘管二十多年來,不知看過多少兇狠的目光,老獄警也吃了一驚:“別大叫大嚷!”

    他立時轉回身去,盯着那年輕人:“去告訴她,下次如不來,我去找她!”

    年輕人嚇了一跳:“這……這……”

    他聲音更憤怒:“她不等我,變了?”

    年輕人垂下頭去,聲音低得聽不見:“我不知道,我學校功課忙……”

    他開始用力搖撼鐵枝,老獄警又過去,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聲音平靜:“你再老不安靜,我召別的獄警來!”

    他轉過身,衝出了會見室,那來訪的年輕人還木然站着,老獄警向他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離去,他不會再出來的了。

    年輕人站起身來,老獄警才喃喃說了一句:“希望下次探訪時間,她會來!”

    年輕人也不知聽到了沒有,神情苦澀。

    探訪,三天一次。

    老獄警知道會有事發生,要大家都注意他,免得他有什麼異動。

    當老獄警向同僚提到這一點的時候,同僚對他表示關懷:“你快退休了吧!”

    老獄警脫下帽子來,撫摸着花白的頭髮,“下個月,足二十五年,在監獄服務……”聲音平淡得叫人感到淒酸,聽來他不像是在監獄中服務了二十五年,而是在內囚禁了二十五年。

    “有什麼不同?”

    “就算在豪華之極的大辦公室中發號施令二十五年,又有什麼不同?”

    大家又恭維了一番,老獄警戴好了帽子,整理了一下,挺着身,向外走去。

    到了下一次探訪時間,一早開始,他就顯得極不安,上午,每當獄警叫着囚犯的編號,表示有人來探訪時,他就顯得焦躁。

    上午沒有人來探訪他。

    中午,他沒有進食,對着一盤飯,怔怔望了半天,然後,忽然大叫一聲,把整盤飯都推翻在地上,幾個獄警向他走過去,他虎虎地站着,健碩的身上,肌肉在不住跳動,兩個獄警已持了警棍在手,老獄警在較遠處,一時之間,趕不過來,只得叫:“快道歉,不然會取消你被探訪的資格!”

    他震動了一下,低下頭:“對不起,我會收拾乾淨!”

    兩個獄警也樂得省事,其中一個罵了一句:“要發脾氣,去當大少爺!”

    他一言不發,把灑落在地上的飯和菜,用手撥進了盆子中,由於他低着頭,所以也沒有什麼人注意他咬牙切齒、面肉抽搐的那種神情。他心中的恨意已無可掩飾,他年輕的妻子不肯來看他,不會有別的原因,自然是她的心,她的身體,都給了別的男人,他無法想像她在別的男人懷中撒嬌的媚態,那會令他整個人都爆炸起來,可是他不能不想。

    他慢慢直起身,全身沒有一個骨節不僵硬,端着盤子,慢慢走出飯堂門口,一個警官正好走進來,他一躍向前,手法快絕,一手推倒警官,一手已把佩槍攫在手中,大喝着,令所有人都不准動。

    他要實行諾言:她不來,他去看她!

    所有人都不動,盯着他,只有老獄警,卻大踏步向他走過去。

    他聲音駭人之極:“站住,我會開槍,我會殺人!”

    沒有人懷疑這一點,他本來就是殺了人才進監獄來的。可是老獄警還在向前走。

    警官叫了起來,叫着老獄警的編號:“你下個月就退休了,別做英雄!”

    人人都在冒汗,老獄警來到了他的面前,伸出手,人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竟然劇烈發着抖,把槍交到了老獄警的手裏。

    兩個獄警衝過來抓他,警官叫:“真勇敢!”

    老獄警轉過身,神情疲倦之極:“他再兇,也不會殺父親!”

    人性弱點

    走進監舍,鐵柵門還沒有關上,他已熟練地把手中的小行李卷,向上鋪一拋——新來的,照例睡上鋪,等下鋪那個走了,就可以搬到下鋪來,讓新來的到上鋪去睡。同在監舍,下鋪比上鋪好,好處盡在不言中,住過監舍的人,自然知道。

    “下鋪不知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他一面想,一面雙手在鋪沿一按,人已聳身而上,一個轉身,坐在鋪沿,兩條腿晃悠着,望着外面正在關上鐵柵門的獄警。

    獄警也望着他——那張年輕的臉孔,獄警很熟悉,有點像一個電影明星——那明星是純情小生,可是他卻是監獄常客。

    獄警隨口問:“第幾次進來了?”

    他笑,笑的時候,口角有誇張的牽動:“誰記得!”

    獄警又問:“這次,為了什麼?”

    他又笑,口角掀動得更誇張:“還能為了什麼,女人,錢;錢,女人。”

    獄警揚了揚眉,他解釋着:“為了女人,要弄錢,弄到了錢,女人還嫌不夠,再去弄……”

    獄警好奇:“你……要女人還得花錢?”

    他覺得那是最好的恭維,所以笑得正常了一些,他至少一八〇公分,渾身肌肉,兩目——說過了,有點像那個純情小生。可是,他歎了一口氣,不願意再討論下去,只是咕嚕了一句:“也得看什麼女人!”

    獄警也咕嚕了一句:“有機會,倒要看看是什麼樣的女人!”

    一個星期之後,獄警就有了機會,有人來探訪他,獄警問明了是那女人,跟了出去,在玻璃窗外的那張臉,簡直令人窒息!短頭髮,大眼睛,鼻子高而挺,小小巧巧的口,開合之間,牙齒又白又齊,交叉着手,白得耀眼,看來絕不會超過十八歲。

    獄警不知咽了多少口口水,這樣出色的女孩子,應該早就出人頭地了,城裏給美麗女孩子的機會太多,多得隨隨便便,就可以名利雙收!

    獄警忍不住問:“那麼多機會,她隨便去試一個,就包管是冠軍!”

    他的回答很簡單:“不行,她笨!”

    獄警有點疑惑:“低能?”

    得到的回答是:“你才是白癡!誰會要低能的做老婆!”

    獄警心癢難熬,有一股說不出的煩躁:“你們結婚了?她看來很年輕!”

    他不想說下去:“當然,不結婚,要女人幹什麼?”

    獄警今年三十歲,尚未娶妻;而他被判十年,至少七年多才能出去,這個女人怎麼等?他外形雖然不及,但說起來,一個是獄警,一個是賊,總多少佔點優勢!他心神不定地盤算了一星期,計劃得十分周密。一個下午,在監獄門口,截住了她。她穿着普通、廉價的衣服之下,是飽滿豐潤的身體。

    獄警叫住了她:“又來探監?”

    她冷漠地點頭。獄警叫出一個名字:“探他?今天怕不成了,昨天他打架,單獨禁閉,不准探訪!”

    她並沒有現出多少失望的神態來,只是望着監獄的大門,有點發怔。獄警趁機接近她一點,一股自然的體香,自她身上散發,令人心神俱醉。

    獄警大着膽子:“下午我休假,送你回市區?我有一輛舊車子!”

    她並沒有考慮多久,點了點頭,獄警大喜過望,搓着手,連聲:“你在那路口等我,我去開車子來!很快就到!”

    飛奔去開車的獄警,由於奔得太快,胸口生疼、喘氣連連,開車開得失魂落魄,幸而一轉過了牆,就看到她站着在等,打開車門,她坐在他的身邊,令得他靠着她的半邊身子發僵發麻。

    獄警十分老實——他有的是時間,何必一下子把人嚇走?所以,真的只是送回了家,就沒了下文。

    第二天,獄警被人在背後,重重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是他。絕不是作賊心虛,獄警看出他眼中有憤怒的火,不由自主,氣已自餒,張大了口。他壓低聲音:“幫我出去,要不然……”

    獄警雙手亂搖:“我……什麼也沒有……手都沒有碰一下!”

    他的聲音更兇狠:“碰到了還得了?打你個半死,也不會有人同情你!明天外出做事,你該知道怎麼做!”

    獄警連連吞口水,眼珠亂轉,最後還是點了頭。

    第二天,他飛快地奔過草坡,山邊小路上,她駕着摩托車在等,他急速換好衣服,跨上後座,笑道:“每次都一定有人上當。兄弟,你上次在人妖大賽中只得第二,真是沒有道理。”

    她——應該是他,沒說什麼,駕着車,疾駛出去。他總會再進來,但多半還能再出去,無他,人性,有弱點,可供利用!

    報應不爽

    “有報應啊!”那是這個老犯人的口頭禪,他總愛這樣論,尤其是晚飯後,那一段短暫的休息放風時間,他在院子的牆角處蹲下來,有煙,他會貪婪地吸上一口,沒有,他就舐着他那乾枯的、像是一種快要剝落的樹皮一樣的嘴唇,拖長聲音,說出那句話來。

    也只有新來的犯人,才會在這時,用好奇的眼光望向他,以為他還有下文,可是,過一會,他開口了,還是那句話:“有報應啊!”

    老犯人真的老,年紀老、資格老,他已經在監獄裏多久了?沒有人可以一下子說得上來,要到檔案室去查,才會有結果。不過,他這一輩子,再也不能離開監獄,那卻是可以肯定的事。

    長刑期的犯人,在監獄中有特殊的地位,無期徒刑者尤然。一般,無期徒刑的犯人,很少和其他犯人在一起,可是老犯人不同,他看來一點也沒有攻擊性,也不參加獄中一切鈎心鬥角、駭人聽聞的爭執,他只是默默地遵守着監獄的規則,甚至一整天不說話,只是時不時,像是運用了全身每一個細胞所能發出來的力量,叫上一聲:“有報應啊”之外。

    那一天,新來的獄警,在同事的陪同之下,深夜,巡視牢房,就聽到了那一下如同狼嗥一樣,蒼涼悲傷,令人寒毛直豎的叫聲:“有報應啊!”

    新獄警用警棍敲着鐵柵:“安靜!”

    老犯人喃喃地說了一句,新獄警還想發發威風,他的同事扯了他一下:“由他去,他剛進來的時候,不知給他吃了多少苦,也沒能打得服他!”

    新獄警揚了揚眉:“為什麼要給他吃苦?”

    舊獄警還沒有同答,老犯人滿是皺紋的臉,就自鐵柵後面露了出來,張大了口,吐出了渾濁的聲音:“因為我砍傷了你們的一個頭腦!砍得真……過癮,那烏龜以後不知道怎麼撒尿,哈哈!哈哈!”

    笑聲在走廊裏迴旋,聽來悚然,各牢房中都有一陣騷然,許多人都調整了位置,想聽老犯人說下去,這是不常見的情形。

    老犯人繼續着:“好多年前的事了!二十八年,對,二十八年,把那烏龜傷成那樣,判了二十年,值得,我早已下定決心,二十年出獄,還要再去砍他,這一回,非把他砍死不可!”

    老犯人語調中的那股恨意,叫人渾身都起雞皮疙瘩,新獄警悶哼一聲:“那……人犯着你什麼了,你要那麼恨他?”

    老犯人一字一頓:“拐走了我老婆。”

    長長的走廊兩旁寂然,古人都有說過“殺父奪妻之恨”,還有什麼比這仇恨更深重的?

    老犯人又乾笑了兩聲:“有報應啊!他拐我老婆,我砍到他變成廢人,我又判了二十年。他憑着勢力,叫人在監獄裏打我,說是要打得我每一根骨頭都斷……這也只好說是報應……後來他調走了,我這把骨頭,總算沒有每一根都斷,但斷過的,也有二三十根了!”

    新獄警聽得倒抽一口涼氣,向他同事望去,同事聳了聳肩,這種事,古已有之,難以避免。

    新獄警再望向老犯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用警棍指着他:“不對啊,二十八年前,你砍傷了人,判了二十年,你早該出去了,怎麼還留在這裏?”

    老犯人緊抿着癟嘴,臉上的皺紋,在昏黃的燈光下,現出許多奇怪的陰氣來,一根鐵柵恰好在他臉中間,把他的臉,分成了兩半,看來更是怪異。

    新獄警又問:“你是無期,是不是?後來又犯了什麼事,會變無期的?”

    老犯人的癟嘴中吐出來的話相當駭人:“殺人。”

    新獄警吸了一口氣,看着老犯人,很難想像他會殺人,他殺了誰?就是那個被他砍傷的人?

    老犯人吞了一口口水:“九年前,我已經快安心出獄了,那天收工回來,前面走的是一個新來的犯人,我只看到他的背影,兩個獄警押着,在說話。一個說:‘他爸爸做得那麼高,兒子卻成了犯人。’另一個說了一個名字:‘對下層刻薄得很,也算是報應!’我一聽那名字,整個人就火辣辣,前面那人是那烏龜的兒子!那烏龜拐了我老婆,我不能殺他,也要殺他兒子!”

    新獄警更駭然:“成功了?”

    老犯人沉聲:“誰也防不到,突然成功了,死人到死還瞪着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在背後襲擊他,那時,我呆住了!”

    他講到這裏,頓了一頓,才又嗥叫了一聲:“有報應啊!”

    新獄警催:“怎麼回事?”

    老犯人聲調緩慢:“死的人年紀輕,和我自己年輕時的樣子,簡直一樣……烏龜拐了我老婆,一個月後我砍他,我不知道老婆逃走時已經有了,他的兒子?不是,那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走廊兩旁更是一片死寂,只有老犯人的叫聲,在來回衝撞,終於也靜了下來。

    繼續努力

    刑期是二十五年,扣除了假期,行為良好的小量減刑等等,也足足在監獄裏十八年零七個月。

    二天前,他已得到通知:“最後十天了!再過十天,你就可以出獄了!”

    通知他的是獄長——自他入獄服刑以來,獄長已經換了幾個!獄長全是一樣的,不論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在制度完善的監獄中,一切都照規章制度行事,獄長只不過是一個代表——不像軍事集中營,一個主管的性格好壞,可以決定被囚者的生和死。

    獄長說完,他仍然筆直地站着:“十天……還有十天,就……滿刑了!”

    獄長點頭:“對,重見天日,你年紀還算輕,還可以展開新的生活!”

    他喃喃地道:“新的生活?”

    獄長又道:“你在監獄太久了,重入社會,可能會,不,肯定會不習慣,會有社會工作者幫助你,福利機構也會安排你的生活。”

    他仍然在自言自語:“我的生活?”

    他的生活,就是監獄生活,十八歲那年進來,今年三十七歲不到,的確還算年輕,可是他的生活,除了在監獄中,他能適應之外,他真不知道如何再去過自己管自己的生活。

    在他來說,監獄生活,簡直是舒適的,才進來時,會有失去自由的彆扭,但不到一年,他就覺得,自由算是什麼,不必拚盡了氣力,還怕吃不飽,才最重要,這裏一切都有保障,全不必自己操心,每天早上七時,一定有早餐吃,可口而營養,絕不必紮緊袴帶、奔波兩小時,才賺到早餐錢。

    這裏不必怕露宿,一定有瓦遮頭,風雨不侵,寒冬臘月,北風呼號時,露宿街頭的滋味好受嗎?比起風聲再急也吹不進監房、發下來的被子又鬆又軟,去他媽的自由!每為這時候,他都會美美地伸一個懶腰,睡得格外香甜,絕不做噩夢——根本沒有什麼值得擔心的人,睡眠自然安暢,決無失眠等情況。

    開始的時候,有人欺侮他,可是他不怕打架,到了一年後,人不犯他,他不犯人,兩年之後,他甚至已是老資格,十年八年之後,給他呼來喝去的人少說也有十個八個,那令他心滿意足,比起以前十八年的日子來,他絕不想離開監獄。

    可是,只有十天了!

    當他踽踽地離開獄長辦公室之後,他現出了從未有過的憂鬱,回到了監房,坐在牀沿,雙手捧着頭,十八年來未曾擔心過,現在卻非擔心不可:還有十天,只剩下十天了,自己在監獄外,能過什麼樣的生活?

    他的同房,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終於忍不住問:“發生了什麼變故?”

    他把“變故”說了出來,同房好奇地問:“當年,你是為什麼進來的?”

    他答:“殺人……沒有殺成。”

    (他“殺人未遂”,可是他不知道什麼叫“未遂”,也記不住這兩個“沒有意義”的字。)

    同房更好奇:“怎麼會判得那麼重?”

    他答:“我……傷了三個人,全是重傷……終生傷廢,他們……他們……那四個畜牲……”

    他說起來,還面肉抽搐,神情激動,停了一停,才恢復平靜:“那四個流氓,強姦了一個和我一起露宿街頭的十六歲白癡女孩……事後,還在她的身上,淋上汽油,想放火燒她!”

    同房不由自主,吞了一口口水。

    他在繼續着:“我出其不意,用鐵棍打昏了三個,有一個逃走了,我不斷地打他們,非但把他們的膝蓋……打得粉碎,還把他們的下體……”

    同房聽得機伶伶打了一個寒戰,監房裏靜了下來,只剩下兩人濃重的喘息聲,好一會,同房才道:“你出手也太重了!”

    他神情苦澀:“那女孩……我把她當自己妹妹一樣,那四個畜牲,我真恨還逃走了一個,後來警察抓到了他,我見過,可是不能打他,這畜牲,只判了一年,這些年來,聽說他居然混得不錯!”

    他雙手緊握着拳,充滿了恨意,那是在監獄之外,他唯一牽掛的事了!

    同房有了新發現:“你怕出去後不知怎麼過日子!太簡單了,找到那第四個,和對付那三個一樣對付他,不但了卻了心願,保證你又能再進來,不會少過二十年,又有十幾年可以不必擔心了!”

    他張大了口,用力拍着同房的肩頭,“呵呵”笑着——那是一種毫無心理負擔的人才會發出來的快樂的笑聲。

    當日那四個人的殘暴行為,如在目前,他不會為自己所做的感到慚愧,好有好報,惡有惡報,他一定是做了好事,才會有那樣什麼也不必擔心的舒適日子過!

    好事還沒有全部完成,還要繼續努力!

    他心安理得之後,這一晚就睡得特別憩暢。

    一雙眼睛

    他愛思索,也愛畫畫。

    或者說,他全部可以自主的時間,不是思索,就是畫畫。別以為只有在監獄中的犯人才是許多時間不能自主,所有的人,即使是最自由的,也必然有許多時間不能自主,例如必須為生活花時間去工作,等等。

    他思索的時候,行動很怪,總是要抱着什麼,有時是枕頭,有時是被子,有時是一株樹,也有時是一塊石頭,有時,抱着一根電燈柱,也能怔怔想上半天。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麼,可是都知道,他在想的事,一定令他十分痛苦,因為他總是眉心打着結,咬牙切齒,眼角會潤濕,呼吸急促,長噓短歎,雙眼發直。

    監獄中傳說,誰要是見過他在發怔的時候笑一下的,準能立時出獄,重見天日!

    那當然是傳說,但也有智力程度低的會相信,一當他發怔時,就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希望在他的臉上,看到一絲笑容,就算不能立即出獄,只怕也可以碰上好運。不過,至今為止,還沒有人成功過。

    他畫畫的時候也很怪,獄長特准他隨身攜帶畫具,因為他十分守規矩,在死刑改判無期的重刑犯人中,他最不叫獄警傷腦筋,所以才有了那樣的特准。他的畫具也十分簡單,一本中等大小的速寫簿,兩支鉛筆——一支粗一支細,一塊擦子的橡皮,放在一隻殘舊的文件袋之中,他要不是發怔思索,就會畫畫。

    監獄中人人都看過他畫畫,他畫了又擦,擦了又畫,直到那張紙擦得不能落筆了,才撕去,在另一張紙上,又重複地畫了擦,擦了畫,專心一致之極。

    他畫的是什麼呢?初初看的人,不容易明白,看過幾次的人,不必看了知道,因為他永遠只畫一個內容——先畫兩道眉,不濃不淡,不彎不直,他畫得十分細,先用細的那枝鉛筆,一筆一筆地畫着,一筆不苟,再用粗的鉛筆,輕輕地塗,令那對眉看來有點朦朧。

    他對那對眉毛的印象,一定深刻之極,每一次畫出來的,都一模一樣,而且一看就知道,那屬於女性的眉,有這樣均勻眉毛的女性,一定不會難看到哪裏去。

    畫好眉之後,他就開始畫眼,眼自然在眉的下面,他畫眼,更怪,不是畫好了一隻再畫一隻,而是左一筆,右一筆,這樣子,眉下的一雙眼睛,就可以幾乎同時出現。

    不論是第幾次,見過這對眼的人,都會不由自主吸一口氣——雖然只是一對眼,但簡直是活的!眼不大,也不小,有着鮮明的雙眼皮,他不知是有天生的藝術才能,還是畫得多了,工多藝熟,也許是由於他在畫的時候,腦海中真的印有這樣一對動人的眼睛,所以,出現在紙上的那一對眼,眉梢眼角,滿是風情,眼珠像是在轉動,像是在說話,像是在傾訴心事,像是在孕育着天地間所有的生機。

    雖然只是一雙眼,但如此能引起別人的暇思,自然也有人對他說:“這一張送給我吧!”

    他從來沒有答應過,畫成了,他就對着這雙眼,怔怔地看,口唇顫動着,有時,當他茫然四顧,發現四周圍無人的時候,他會雙手揮着畫簿,發着抖,像是捧着世上最珍貴的物事,把紙望向自己,再低下頭去,在紙上(畫着那一雙眼睛處)輕吻着,看他那種近乎虔敬的神情,就像他在吻着的不是紙上畫着的眼睛,而真像是捧着一位女郎的俏臉,在親吻她的眼睛。

    他那種動作,叫人看到過的次數並不多,只有那麼一兩次。但也足以使人傳他犯了相思病——他發怔的時候,一定在想一個女人,而這雙在他筆下活現出來的眼睛,自然也屬於那個女人所有。

    當然也有人把這種“推理結果”去問過他,他從來也不回答。

    不知道他根據什麼來決定,畫好了的眼睛,有時會留存好幾天,有時會立即擦去,擦得極快,極乾淨,然後,又開始一筆一筆畫眉,有人懷疑他畫得那麼仔細,每一次所書的眉毛數字,一定也一模一樣,不會多一根,也不會少一根。

    他還有與眾不同處,是每隔一個時期,會有一個精神科專家對他專作詳細的檢查,可是他卻又不是精神病患者。在他年復一年地思索和畫畫,之後許久,終於有一個獄警好奇地問正要離去的精神科專家:“他有精神病?”

    “案子才犯的時候,懷疑他有,後來證明他沒有!”

    “噢,他犯的是謀殺罪,如果證明有,可以輕判!”

    “沒有,不過他殺人手段太殘忍了,所以懷疑他有,要定期檢查。”

    “殘忍?到了什麼程度?”

    “殺了他的未婚妻,把那女孩子的眼睛……挖了出來,噯,別說了,真叫人噁心……挖出來之後,還……吞了下去!”

    獄警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精神科專家繼續着:“只是為了他未婚妻,對另一個男人望了一陣,據他說,他無法控制殺人的衝動,因為他未婚妻望那個男人時的那種眼神,他從來也未曾得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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