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短篇-舊貨巷故事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黃銅製伸縮型單筒望遠鏡

    黃銅製伸縮型單筒望遠鏡,和很多各種各樣的舊貨,一起放在巷子中的一個舊貨攤上。

    這條巷子就叫舊貨巷,因為整條巷子的兩邊,全是舊貨攤——究竟為數若干,沒有人數過,數,也數不清楚,有的攤子,只是偶然來“客串”一下,有的攤子,忽然一化為二,二化為三,怎麼數?

    舊貨攤中的貨品,千奇百怪,凡世上所有舉得出名目來的物品,無所不包,連名目都舉不出來的物品,也不知凡幾。有人說,這條舊貨巷,簡直是大千物品世界的縮影,若是在巷口(巷尾也一樣),向巷子望去,那麼多人,各懷目的,或沒有目的,在熙來攘往,又何嘗不是大千人物世界的縮影?

    各舊貨攤的面積大小不一,但把所有物品都放在地上擺賣的方式則一,不然,也不成其為舊貨“攤”了。所以,所有的顧客,不論是達官貴人、紳士淑女,若是想好好觀看一下自己看中了的物品,都必須蹲下來——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不到舊貨巷,不知道人蹲的姿勢,也能這樣千變萬化,那不便也不必一一描述,因為和故事本身無關,而且有的姿勢,當事人自己不覺察,實際上頗為不雅,不值得詳細形容。

    他是無所事事,才踱進舊貨巷來的,東張西望,目光多逗留在用不雅的姿勢蹲在地上的異性的渾圓的臀部之上,有時暗自搖頭,有時又舐着唇,有時甚至吞咽口水,視覺神經和腦部的思考能力相結合,自然也難免有點豐富的想像,令得他面部的肌肉也隨之收縮或放鬆,有時看來怡然自得,有時看來咬牙切齒。

    他突然停了下來,是由於有一件東西,突然落在他的腳前。在感覺上來說,那東西像是從不很高的高度跌下來,跌到他腳前的,可是當他低頭一看,看到那東西是一截一端粗、一端細的銅管子時,他寧願預感到那東西是從攤子中滾出來,滾到了他腳前的。

    他看到擺這個舊貨攤的,是一個老頭子,正縮着身在打瞌睡,攤子也很小,雜物凌亂,不值一顧。他本來想隨便一腳就將那東西踢回攤子去算數,可是他又好胡思亂想:這東西不遲不早,恰在經過時來到腳下,莫非物、人之間,有一定緣分乎?

    他自然而然,俯身將之拾了起來,拿在手中,才知道那是一支古老的、黃銅製造的伸縮型單筒望遠鏡——那是自有望遠鏡這種東西時,最早出現的形式。

    黃銅身子上有不少銅綠,他放在粗布袴子上擦了一下,居然立時光亮了不少,望遠鏡兩端的玻璃,看來含糊曖昧,不清不楚,他又用袖口,約略抹拭了一下,然後,閉起一隻眼,用另一隻睜開的眼,對準了它較細的一端,向前瞄着。

    這種古老的望遠鏡,可以伸縮的作用,是為了調整焦距,他一面瞄,一面不斷伸縮着。看出去,盡頭處也不知有什麼,矇矇矓矓,隱隱約約,恍恍惚惚,閃閃爍爍,像是有很多變化,又像是什麼也沒有,倒是望遠鏡的銅管子,看來像是愈來愈大,像是一條極長的管道,在那管道之中,又像是有很多細小的東西,在蠕蠕向前移動着。他心中暗自好笑:銅管子也會生蟲?那些蟲,在向前移動,是為了什麼?

    他再努力想看清前面究竟有什麼,突然間,他呼吸有點急促,喉間也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啊”的聲響。他仍然看不清盡頭處究竟是什麼,他只是感到,他一定要弄清楚,不,不單是弄清楚,而且一定要到達,不,不單是到達,而是一定要得到,不,不單是得到,而是一定要永遠擁有那一切!

    他更努力瞄,漸漸地,忘了他自己是在舊貨巷中,漸漸地,他覺得自己正在向目標逐步邁進,一下比一下更接近,雖然覺得有點累,覺得要喘息,覺得有時可以休息一下,但是他抱定了決心,要接近那盡頭處那閃閃爍爍的一團,那似乎對他有着無比的吸引力,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要那樣做,只知道非那樣做不可。

    而當他在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察到,自己已經成為開始時看到過的銅管子中很多蠕動的小黑點,他認為那不知是什麼小蟲子中的一點之際,他已經全然不知身在何處,在一片迷惘之中,前後左右都分不清,後退前進都失去了意義,他只是繼續移動着,看起來也正在逐步接近他要接近的目標,雖然目標仍然矇矓、隱約、恍惚和閃爍。

    黃銅製單筒伸縮型望遠鏡好像是從某種高度,譬如說,一個人的高度落下來的,但低頭看,又覺得它是自攤子中眾多的雜物中滾出來的,擺攤子的老頭子在打瞌睡,如果有人恰好經過,望遠鏡又恰好在他的腳前,他可以不理,可以一腳踢回去,可以拾了起來放回去,也可以拾起來之後,湊在較細的一端去瞄着,一面伸縮着調整焦距。

    隨便喜歡怎麼樣。

    不會有別人來干涉。

    反正擺攤子的老頭子,一直在打瞌睡,他才懶得睜開眼來看看。

    這黃銅製伸縮型單筒望遠鏡賣多少錢?

    從來也沒有人這樣問過!

    缺嘴斷柄無底款宜興紫砂舊茶壺

    舊貨巷中賣的全是舊貨。舊貨,多少不免都有點殘缺,所以,在某一個攤子上,有一隻缺嘴、斷柄的宜興紫砂茶壺,也沒有什麼特別。

    不過,那茶壺雖然缺嘴斷柄,扁平的壺身,卻透出一種異樣的紫色,識貨的人一看,就可以看出,這茶壺,不但原來就是一柄絕佳的好壺,而且還經過內行人長期的“養壺”——不斷地摩娑愛撫——才能有這樣的色澤透出來。

    識貨的人畢竟不在少數,所以這柄缺嘴斷柄宜興紫砂茶壺,在舊貨攤中,殊不寂寞,每天至少被人拿起來看一次,看它的底部有沒有款記,如果是名家所製,自然有底款,那麼雖然殘缺,只要價格相宜,也就可以成交。

    只可惜,這茶壺沒有底款,那就只好當作是普通的破茶壺,看的人有的連價錢也懶得問。

    世上一切故事之所以能成為故事,都在一個“巧”字。那天,一個中年漢子在攤子前,取起了那柄茶壺,仔細端詳着。攤子主人連眉毛都不揚一下,因為他知道成交的可能性太小了。

    就在那時候,四個人嘻嘻哈哈地走了過來,兩男兩女年紀很輕,一看打扮舉止,就知道他們是頂尖的時髦人物。這種人物,舊貨巷中並不多見,所以他們的出現,很吸引了一些人的眼光,而他們則肆無忌憚地你推我擁,大聲言笑,東指西點,看他們的神情,像是舊貨巷是他們探險獵奇的所在,舊貨巷中的一切,在他們眼中看來,都落後無比,他們甚至有着進入穴居人地帶的那種自命高人一等的神情。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男孩子,一面大幅度動作地揮手,一面大聲叫:“天!真想不到我們城市裏,還有這樣的一個角落!”

    他面對着他的三個同伴,背退着走,看不到身後那中年人正把那柄茶壺舉高,在察看。當他講到一個“落”字之際,手一揮,恰好打在那柄茶攤上,“啪”地一聲響,將那柄茶壺自中年人的手中打落,跌到了地上。他呆了一呆,轉過身來,看到茶壺跌在地上,碎裂成了兩半——恰好是兩半,一點也沒有別的碎片。

    攤主人抬起頭來,盯着他。那中年人轉過頭來,也盯着他,一旁還有幾個不相干的人,視線也落到了他的身上。他先是呆了一呆,但隨即笑着,誇張地發出了一下尖叫聲,攤開雙手,像是在台上演話劇:“啊!我闖禍了,打碎了一件無價寶貝!”

    他的同伴跟着轟笑了起來,攤主人的神情陰森無比,仍然盯着他。他笑得十分歡暢,彎下身,指着碎裂的茶壺,望向攤主人:“請問,我弄壞的是什麼?”

    攤主人冷冷的聲音:“一柄缺嘴斷柄宜興紫砂舊茶壺。”

    他仍然笑着:“我賠,你不必變臉,我要賠多少?”

    攤主人緩緩吸了一口氣:“那是無價寶,拿你的命來賠也不夠!”

    他先是一怔,但隨即和他的同伴,一起轟笑了起來,他的一個同伴,和他差不多的一個青年,一面笑,一面指着攤主:“你想藉此敲詐,那大錯特錯了,他是才從英國留學回來的律師。”

    攤主人一直坐在一隻小木箱上,聲音也一直冰冷:“你可以不賠,只要你能令它回復原來的樣子!”

    攤主人的神情很有點叫人吃驚,而圍上來的人,對他們四個人,也顯然並不友善,兩個女孩子吃驚起來,一個道:“賠他點錢算了!”另一個怯生生說:“要不要報警?”

    他也覺得不是味道,咽了一口口水:“好,算我倒楣,你要多少?”

    攤主人翻着眼,他一雙眼白多黑少,大白天看來,也叫人感到一股寒意:“我已說過了,那是無價之寶!”

    他提高了聲音:“難道向你買,你也這樣說?”

    攤主人“哼”了一聲:“那不同,現在你不是買,是賠!”

    他十分惱怒:“我就向你買,這柄破茶壺,多少錢?”

    旁觀的人愈來愈有興趣,誰都看出這場糾紛不會那麼容易了結。他的同伴踮起了腳四面看,看是不是有警員經過,可以求援。

    可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攤主人回答的是:“哦,三元錢……”

    旁觀者之中,甚至發出了一陣喝倒采聲來,那是由於看不成熱鬧的失望。他又笑了起來:“真幽默!”

    他掏出三元錢,放在攤子上,拿起了那裂成兩半的茶壺:“我買了!”

    攤主人沒有說什麼,只是把攤子上那三枚硬幣,一枚一枚拾起來,投進了身邊的一隻竹筒之中——那竹筒不知是什麼古物,又紅又黑。

    他“哈哈”笑着,揚着手,繼續向前走。

    說過了,故事嘛,總不外是一個“巧”字。

    他轉身才跨出了一步,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身子向前直撲跌出去,直挺挺地臉向下跌在地上,他可能想用手撐住身子,但未能成功,手中的碎裂的茶壺,卻幾乎整個插進了他的咽喉之中。

    攤主人在這時,喃喃地說了一句話,不過在一片驚呼聲中,誰也沒有聽清說的是什麼。

    沈紹安款脫胎金漆韋馱像

    舊貨巷中,一般來說,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比較冷漠:脫不了買和賣的關係。自然也有一等人,以逛舊貨巷為樂,這種人,可以在一個攤子前蹲上半天,看完這樣看那樣,這也摸摸,那也弄弄,到頭來別說有買賣,連價錢都不問一下。對於那種人,攤主自然不表示歡迎——這也是造成人際關係冷漠的原因之一:誰知道停在攤子前的人是哪一種人,還是先冷眼旁觀一陣再說,不必急急招手,話講多了,肚子會招風!

    可是今天的情形,有點不同,自從巷子中間的一個攤子,把一幅發了黃的簾布扯開,露出了那尊脫胎金漆韋馱菩薩像之後,立即就有識貨的人大呼小叫起來:“沈紹安!這是沈紹安的作品!”

    聽的人又伸長了脖子問:“有款?”

    問的人不但神情緊張,而且在問了之後,還“骨”地一聲,咽下了一口口水。被問者自然是攤主人,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氣,等到問的人連問了三遍(也吞了三口口水),攤子旁聚集的人至少超過了十個時,攤主人才拖長了聲音:“東西放在那裏,你自己不會看!”

    問的人有點受寵若驚,雙手搓了搓,還覺得不夠,又在身上用力擦了擦,這才吸一口氣,跨前半步,維持胸挺肚縮的姿勢,雙手按向那尊看來和他差不多高下的韋馱像,擺出“力拔山兮氣蓋世”的姿勢,用力向上一舉。

    這一舉不打緊,惹來了一旁好一陣哄笑聲,有的不但笑,還要出言譏諷:“這位先生,你當這是銅像?這是真正的福州脫胎金漆,別看有人那麼高,秤起來,輕得很!”

    捧起了漆像的滿臉通紅,有點沉不住氣——這時候,圍觀者更多了,氣氛鬧哄哄的,一反往日的冷漠。他一瞪眼:“當然知道,這像,沈紹安製的,不能不鄭重其事!”

    沈紹安何許人也,其名絕不顯彰,不是對福建特有的手工藝品脫胎漆器人獸像有興趣者,可能終其一生,也不會聽到這樣的一個名字(就算聽到過,多半也是同名同姓,不是那個沈紹安)。而收藏脫胎漆器的,無有不知道他的大名,那是漆器製作的大匠,作品鬼斧神工,而且極少。物以稀為貴,有沈紹安落款的漆器,自然也不是普通的漆器!而像這尊韋馱像那樣的大件作品,更是罕見之極。人叢中幾個識貨者在竊竊私議:這樣的精品,怎麼會流落到舊貨巷來的?

    捧起了韋馱像的人,這時,正努力在像上尋找沈紹安的落款,他的這個動作,又惹起了一陣笑聲,令得他臉更紅。一個老人家搖頭歎息:“這位老哥,沈紹安的人像,款落在腳尖上,不必到處找了!”

    哄笑聲像是尖針一樣,刺向那人,那人不去看韋馱菩薩的腳部,卻望向那老者,先罵了一句粗話,才道:“就你知道!何必看款,你看看這製作,除了大匠沈紹安,誰能造得出來!”

    他說着,神情激動,用力搖着那尊漆像——正如剛才有人說,脫胎漆器,輕巧之極,一尊和真人差不多高下的漆像,大約不會有五斤重,是可以捧在手中,大不尊敬地搖動它。

    當那人搖動着漆像的時候,所有人突然靜了下來,不但沒有人交頭接耳,也沒有人笑,因為人人都聽到,漆像在搖動之際,發出了一陣奇異的聲響來,“托托托”,分明是漆像內部,有什麼東西藏着,一搖動,撞來撞去所發出來的聲響。

    脫胎漆像中間空心,這一點,誰都知道,但是中間居然有東西,一搖之下,會發出聲音來,這倒是聞所未聞的事!

    在靜了片刻之後,捧着漆像的人,向攤主人投以十分訝異的詢問眼光,攤主人卻瞇着眼,一副愛理不理的神情,使得那人落不了台,他又重重搖了兩下,“托托”聲又發出來,他把漆像放了下來,問:“多少錢?”

    攤主人精神略振,但隨即又一副不屑的神情:“一口價,三萬。”

    那人再次吞咽了一口口水,後退一步,連碰也不碰那漆像一下,面紅耳赤,想搭訕幾句,又沒有人理他,只落得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那剛才曾說過話的老者卻走向前來:“我要了!”

    看不出一個糟老頭子,真的身懷巨款,毫不含糊,摸出了大疊鈔票,一張張數了出去。數夠了,把餘下的錢放回袋中,抱起漆像。攤主人神態恭敬:“老先生,實說,像上沒有沈紹安落款,可是造得真好!”

    老人笑了笑:“有,不過你找不到!”

    攤主人愕然:“我……仔細找過了,在……哪裏?”

    老人搖了搖漆像,發出“托托”聲:“在裏面,沈紹安那顆天下聞名的田黃印章,就在裏面,老哥,單是那塊田黃,十倍價錢不止了……”

    老者說着,自顧自走了開去。

    攤主人呆了半晌,才苦笑:“誰知道是不是,又不能打碎來看看!”

    來來去去的人,好一會,仍在談論着剛才發生的事。

    雲林子折帶皺太湖石墨竹圖

    舊貨巷中,什麼樣的舊貨都有,自然也少不了古董,更少不了古董中的大熱門,字和畫。

    舊貨巷,很像是整個社會的縮影,物以類聚,賣什麼的和買什麼的,壁壘分明,不相混淆,也很有點階級成分在內,專賣破爛電器的,在專賣古董(不論真假)的眼中,自然不入流之至,而在賣古董的那一個角落中,賣玉器字畫的,又好像高人一等,賣字畫的,更有幾分傲氣——字畫畢竟有文化,雖然在爭價論值時,和賣破爛電器的沒有什麼分別,但是沾着點“文”采,士農工商,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身分自然也高着點兒。

    所以,賣字畫的,大都一襲長衫,再不濟,也穿唐裝,手裏總要拿一卷線裝書,作正在閱讀狀,若是有人留意手上的書,就會壓低聲音,鬼頭鬼腦,眼珠亂轉:“有正版‘燈草和尚’,再不,‘金瓶梅’全套插圖……”

    欺侮人分不出朝代時,便會加上一句:“——真正仇十洲的!”

    你若是向他一瞪眼,他也就會不好意思地笑着改口:“仿……是仿仇十洲,當然不是真迹,真迹,也不能落到我們這裏!”

    要是你多少有點智慧,自然不會在舊貨巷這種地方和那種賣字畫的人爭辯,至多笑笑就走。要是你還不走,他就有一個搭檔,會提高聲音,反對他的話:“那也難說,時世一亂,多數的寶物,也經窮鄉僻壤走,這幾位先生看來法眼無雙,何不請他們看看早些日子收進來的那幅畫?”

    這樣一嚷,必然能吸引三五七人不等,聚集在攤頭,個個都努力在臉上擠出內行的表情,於是,他就拿出那軸畫來,和搭檔對面站立,兩個人用絕對正確的觀賞中國畫的動作,把畫展開來。

    畫展開一半時,圍觀者就照例發出讚歎聲,有真是內行的,叫:“折帶皺法畫石,嗯,仿雲林子……嗯,很到家。”

    等到畫展開一大半時,看到了落款,赫然便是“雲林倪瓚”時,剛才出聲的那人就有點兒不服氣:“好一幅湖石墨竹,能是真的嗎?”

    他和搭檔捧着畫,向外移動幾步,這時,看的人必然更多。他瞇着眼:“不知道,一位朋友,家世好,不必提了,可是近來有點周轉不靈,托在下代售,價錢不論,最要緊碰上識貨的!”

    搭檔指着下款:“看看,這上面寫着‘大明洪武五年’,這就透着奇怪,倪雲林畫,極少有這樣,要是假畫,也不能假成這樣子!”

    唱戲是有紅臉白臉,兜售古董,自然也難免有正反兩派,搭檔既然說“真”,他就得有反調:“也難說,雲林子元末明初,已經下落不明,不知所終,嘿嘿,這位倪先生,家財萬貫,行蹤神秘,這畫,是真是假,自然憑各位法眼……”

    湊近來看畫的人更多,舊貨巷中,還是真有識貨的人,一時之間,總有十來個人,就這幅畫發表意見。那些意見,若是聚集起來,稍加整理,略作補充,再添考據,把引用到的資料來源,一一羅列出來,倒也可以成為洋洋灑灑的一篇論文,可以用來在西方三流大學中混一個什麼學位,奠定一下專家的身分。

    就這樣,先後議論的人愈來愈多,圍觀的人也愈來愈多,他和搭檔不住地引導說話的人,希望他們問出一句話來。可是說話的人,儘管臉紅耳赤,口沬橫飛,卻就是不說那句話。

    這令得他和他的搭檔都十分焦急,漸漸地,也沒有那麼好耐性,兩人互望了一眼,已經作勢要收起畫來了,才總算有人說出了他們等待已久,想聽到的那句話:“這幅湖石墨竹,賣多少錢?”

    他吁一口氣,本來應該雙手齊出,十指箕張,來表現“十”字的,但是他手上執着畫,不能兩隻手一起揚起來,所以揚起了一隻手,五指伸得極直,先是手心向着發問的,再翻過手,手背向着發問的,表示兩個“五”,加起來,自然也是“十”。

    十,當然是十萬,不會是十元。

    所有人都靜了下來,向發問者望去。發問者是一個乾乾淨淨的老太太,衣著不起眼,可是腕上的那隻翠玉鐲子,叫人要暫停呼吸。

    老太太也揚起手來,五指張開,就那麼一次。

    他和搭檔互望一眼,迅速捲起了畫,就向老太太遞了過去。老太太接過來,和他們進了後堂,圍觀者無法跟進去。三分鐘之後,老太太挾着畫出來,立時成了中心人物:“真迹?”“值得?”

    老太太笑:“假的。”

    眾人愕然,老太太又道:“雲林子叫人畫的!倪雲林變賣田產,聚了許多奇珍異寶,全在這幅畫裏!”

    大家都不明白,畫裏藏得下什麼珍寶。

    等老太太走開去,才有人忽然想到,叫了起來:“藏寶圖!那是一幅藏寶圖!”

    這人的叫聲,自然只招來一陣鬨笑。

    哥窰粉青沖耳璧裂紋六足爐

    “只要夠眼光,運氣好,就能夠在舊貨巷最不起眼的攤子上,用低到想不到的價錢,買到稀世奇珍!”

    這樣的傳說,一直廣為流傳,而且,有幾樁活龍活現的“事實”來支持這種傳說。

    由於舊貨巷中有幾百個攤子和小店舖,它們沒有統一的組織,所以倒也並沒有人懷疑那是舊貨巷中所有攤主聯合宣傳手法,但這種傳說,卻吸引了許多想考自己眼光、撞自己運氣的人,有事沒事,到舊貨巷來蹓躂一番——低價買奇珍,的確很吸引人。

    這個專賣小件瓷器的攤子,有點特別——東西不擺在地上,而放在一隻玻璃櫃子中。那玻璃櫃本身,只怕也已歷史悠久,居然是木頭架子的,自從鋁條被普遍應用以來,木頭架子的玻璃櫃,早已絕迹了!

    攤子主人也有點特別,他就坐在那玻璃櫃後面的一張凳子上,幾乎維持着一個不變的姿勢——他喜歡挖耳,當他擺攤子的時候,他就不停地用一支相當長的被他的手汗浸成了紫黑色的竹製耳挖在挖耳,挖了左耳又挖右耳,然後又挖左耳。

    所以,他的頭永遠側着,不是側向左,就是側向右,瞇着一雙眼,不知道他是在享受挖耳的樂趣,還是在享受側着頭看人的樂趣。

    一般攤子,顧客要看什麼東西,都自己伸手去拿,這個攤子,由於有玻璃櫃,從櫃前面拿不到東西,要勞煩坐在櫃子後面的攤主人拿,而攤主人又一直在挖耳,所以許多人,如非必要,都隔着玻璃看看就算了,攤主人也照例絕不主動招呼人。

    這天下午,他看到那三個人又來了——“又來了”的意思是:接連三天,他們都來,這是第四天了。他當然記得第一次的情形,第一次,只是那個看來很內行的中年人一個人,在經過玻璃櫃的時候,陡然站定,雙眼之中,略有異光閃動,然後,用他那隻又厚又多肉的手,向櫃中指了一指:“看看那隻沖耳爐。”

    瓷燒的香爐,兩邊的“耳”相當高的,叫“沖耳”。玻璃櫃中的東西不多,他用一隻手,將那隻拳頭大的香爐取出來,中年人接過,小心地看。

    他仍然挖他的耳,中年人的神情和語氣都充滿了嘲弄:“這香爐怪,有六隻腳。”

    他悶哼了一聲,中年人又道:“你叫它什麼?”

    他仍然挖耳,不過換了一隻耳朵:“哥窰粉青沖耳璧裂紋六足爐。”

    中年人轟笑了起來,有幾個人湊過來看熱鬧。中年人一面笑,一面道:“哥窰?哈哈,只要是瓷器,沒有不說是哥窰的!”

    擺了舊貨攤,自然得有好性子,他也跟着笑了笑,不過他還在挖耳,看來少不免有點皮笑肉不笑的味道。

    中年人雖然出言嘲笑,可是還是翻來覆去,看得十分認真,然後問:“多少錢?”

    他總算把頭擺正:“三千,一口價。”

    中年人笑了笑,放下,走了。

    第二天,中年人和另外一個人一起來,又看了半天,那個人是來幫眼的,說的全是廢話!

    “要真是粉青哥窰,三千元太便宜了,三十萬也不算貴。要是假的,三千?三元也不值!”

    第三天,兩個人陪中年人一起來,那人說得比較實在:“不過是三千,就算假的,也買了!”

    中年人神情猶豫:“不在乎三千,在乎……看走了眼,丟人……面子下不來。”

    看來那中年人多半還是一個什麼鑒定權威!所以才怕做了丟人的事,名譽受損失。

    攤主人照例不參加意見,由得顧客去商量,三千,不多不少,是真是假,竅門就在這個價錢上,慢慢去商量吧,反正耳朵裏有挖不盡的耳屎!

    今天,又來了。攤主人一見那三個,先從玻璃櫃中把那個瓷香爐拿了出來,放在櫃子上。

    那中年人拿着它,仍然在研究,三個人講了半天專門術語,什麼“支眼”啦,“滴釉”啦,聽起來,不折不扣是內行。

    可是,再內行,要分辨真假,也就和外行一樣,一點把握也沒有。

    十分鐘之後,那中年人問:“老闆,你說一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

    他嘿嘿笑着:“還要我這個小攤子出保證書?老兄,買舊貨,靠的是自己的眼光!要是你吃不準,請放下,另外會有識貨的!”

    中年人叫這幾句話擠兌得有點沉不住氣,伸手取出了看來是早就準備好了的三千元來:“三千就三千,我買了!”

    攤主人破例地放下了耳挖,接過三疊鈔票來,數着,那中年人忽然道:“這一隻沾着點髒東西,剔不掉……”

    攤主人不經意地回答:“不要緊,換一個給你……”

    剎那之間,是電影中凝鏡一樣的靜止。

    宋朱克柔手製緙絲花鳥冊頁

    這個攤子的主人,一直垂着頭,來往的人經過他的攤子,看閒坐在一張小板凳上的他,只能看到一頂舊氈帽,根本看不清他的臉面。

    來往的人是站着的,就算有的在他的攤子前蹲了下來,想看清他的臉面,得把自己的頭再壓低,然後,再仰起臉來,才能看見。攤主人分明是個男人,絕非國色天香的美人,而要擺出那樣一個姿勢,又相當辛苦,絕非容易,弄得不好,尤其是上了年紀的人,“咔”地一聲,扭了筋,錯了骨,只怕還得在醫院中躺上十天八天,所以,來往的人雖多,可是絕沒有人想看清楚攤主臉面的意圖。

    他坐着幾乎不動——不是在打盹;打瞌睡,頭會不由自主一上一下。那麼,他在幹什麼?從他垂着頭的角度來看,他一定是在專心一致研究來往者的小腿,或者,只能研究鞋子,連小腿也不在他的視線角度之中。

    他的攤子,擺出來的東西不多,較能吸引人的,是兩塊兩尺乘一尺的木板,看來是好木頭,上好的紫檀,有“牛毛”,“牛毛”還很密——紫檀木上,有又白又細的木紋,叫“牛毛”,那是內行人全知道的,雖然假造“牛毛”,十分簡單,但那總被當作辨認的根據。

    兩塊木之間,夾着幾幅冊頁,木板用變了色的絲繩穿着,絲繩的一個結早已斷裂了開來,所以連同木板看起來,都有點奄奄一息。

    在上面那塊木板上,有一張殘缺的泥金籤,籤上有瘦金體的題字:“宋朱克柔手製緙絲花鳥冊頁”等字樣。

    那可得遇上真正的內行識貨者,才會有交易了!

    緙絲是什麼?朱克柔何許人也?這都不是普通人所能知道的。而“通經斷緯”,通過極其複雜的方法織成的緙絲作品,不但有靈幻精緻的畫面,而且可以歷久保存,那是極名貴的藝術品,起自五代,在宋朝發揚光大,歷元、明、清,皆不斷有佳作出現,朱克柔是其中的佼佼者。緙絲作品織造極難,小小的一幅冊頁,也需要藝術家長年累月的功夫,名貴也就在此,世傳朱克柔的作品,流傳至今者不過十幾幅,看這兩塊木板之間,至少有四幅之多,這舊貨巷中,真的臥虎藏龍?

    攤子擺出來之後,每天,大約平均都有十個八個人,在經過的時候,先停一停,然後發出“啊”地一聲,表示對這樣的緙絲精品,會落在舊貨巷的地攤上,表示驚訝,然後,就會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揭開上面的那塊木板;木板下,是比木板略小的緙絲織品,第一幅,是一對丹頂鶴和松,第二幅,是兩隻黃鸝鳴翠柳,第三幅,好大好雄壯的一隻公雞,正在菊花叢前昂首高啼,第四幅,是一隻孤雁,正落向一片蘆葦,意境十分蒼茫。

    攤主人照例不動,他可以看到翻看者的手,連日來,各種各樣的手都有。

    也有人問價錢,攤主人回答:“不分售,一共二十萬。”問的人都發出了一陣聽來沒有意義的話,然後起身離開去,攤主人在那時,可以看到他們的腳和小腿——當然,如果是穿着袴子的男人,就只能看到袴腳。

    不到半個月,“舊貨巷中有緙絲精品”的信息,就傳了開去,看的人也更多。織工的確精妙之極,而且,由於織法上的特點,也極難偽冒——這種方法,早已失傳,近來才總算又發掘了出來,但近人的作品,自難和古代的大匠相比。

    那天,有兩個人蹲了下來,攤主人聽到了一老一少的對話。

    少的問:“老師,這四幅緙絲,無疑是宋代古物,不過是不是朱克柔的作品,卻難斷論。”

    老的歎了一聲:“是,真是精品,不管是誰的,都有收藏價值,你可以建議收購!”

    少的聲音不滿:“我建議了,我們的洋館長,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緙絲!”

    老的再歎:“那就……私人收藏……請問,價格是……”

    攤主人的聲音,機械無比:“不分賣,二十萬!”

    換來的,自然又是一陣沒意義的聲音,他破例抬了抬眼,望了那一老一少一眼,心中想:“真能識貨的,應該不止你們兩個,等的人,怎麼還不來?她才是緙絲專家,一定會來的!”

    一老一少離開,他又垂下了眼。

    又過了七八天,他看到一雙腳,停在攤子面前,很普通的鞋子,可是他立時感到渾身發熱;鞋子半新不舊,沒穿絲襪,腳踝和小腿,也出奇地膩白,穿着長衫,下襬有一小幅在視線的角度,細邊深紫色,已經舊得有點起毛。

    他變得僵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看到人蹲了下來,伸手揭開木板,可不年輕,但也沒有到老的程度,無名指上,戴着一枚鑲珍珠的戒指,珠子倒是有點發黃了。

    他盯着那隻手看,那隻手翻看冊頁,每一幅都看很久,以致使他替她擔心她那截雪白的後頸會酸痛。

    最後,她歎了一聲:“這些年了,你還存着!”

    他按住了她的手:“這戒指,那麼些年了,你也一直存着!”

    兩個人的脖子好像都很僵硬,但也終於能調到一個適當的角度,使他們能夠互相凝望。

    元不忽木草書“點絳唇”全套

    舊貨巷並不很寬,來往的人又多,就難免有點推推擠擠的情形,尤其,當有年輕人在巷中出現時,這種情形也就更多。

    上了年紀的人,行動本來就慢些,再加上來到舊貨巷,總想慢慢看,細細揀,弄幾件合心意的東西回去,所以也走走停停,跟在後面的青年人,自然不耐煩了。修養好的,側着身,硬擠過去,雖然大眼瞪小眼,氣氛絕對不佳,但也不至於起什麼衝突,要是修養不好的,不但口出惡言,稱呼不尊,而且還要動手推開前面的老人家,那就會出點事了。

    這時的情形,就是那樣,一個二十五六歲,身形高大,天還不是很熱,就只穿了一件背心,露出了紮實肌肉的青年人,在一個乾乾瘦瘦,看不出正確年紀來,但是可以稱之為老人家而不至於出錯的上年紀人後面,跟了很久,幾次想要越過去,可是老人家總是有意無意地擋住了青年的去路。

    青年人的耐性迅速消失,伸右手,越過了老人家的左肩,向右用力一撥,一面叫:“讓一讓!”

    這一撥,青年人並沒有用多大的力,可是,老人家卻有點經不起,一個踉蹌,站立不穩,跌向一旁。本來,跌一跤,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可是他一跤跌下去,無巧不巧,撞到了一個攤子,攤子旁,攤主人正蘸着一大碗墨在寫字,一撞之下,老人家和攤主人都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大碗墨翻倒,墨汁全都傾在放在攤子上一份攤開來甚長的帖上,帖上本來有着龍飛鳳舞的草書,立時被潑下的墨汁,染黑了一大半。

    灘主人驚叫起來,一把揪住了老人家,老人家一見這等情形,知道事情可大可小,弄污了的字,誰知道是什麼古物,他一個轉頭,大叫:“攔住他!”

    他叫的時候,伸手指向那青年人。青年人並沒有要走的意思,正在十分有趣地看着他一撥之下,發生的那一連串的事,像是在看什麼胡鬧的電影一樣!

    攤主人一手揪着老人家,一面看着被染污了的字帖,又發出了一下叫聲——那叫聲十分悽慘,一聽就知道有十分悲慘的事發生。

    自然,驚呼聲,慘叫聲,都令不少人圍攏來,老人家指着青年人,急急分辯:“不關我事,他擠我,我才跌倒,才撞了你,才弄壞了這……這……”

    攤主人的聲音像是破鑼一樣,氣急敗壞:“什麼這這這!這是元朝不忽木手書草體點絳唇全套!看,現在成了什麼?”

    老人家仍然指着青年人,人叢中有人大聲叫:“是他推開老人家的,我瞧見!”

    青年人有點沉不住氣,雙手交叉,放在胸前:“是我撥了他一下,那又怎麼樣?”

    攤主人鬆開了揪住老人家的手,來到青年人面前,看樣子,他也想揪住青年人,可是不知是無從下手,還是不敢下手,手伸了伸,又垂了下來。

    攤主人急急說着:“那就該你賠我!”

    青年人不屑地向被墨汁弄污了的字帖望了一眼,罵了一句粗話:“好,我賠,這是什麼東西?”

    攤主人重複了一遍:“元朝不忽木手書草體點絳唇全套!”

    青年人聽得雙眼瞪得老大:“那……算是什麼?”

    老人家早已盯着那字帖在看,還有一小半字未被墨汁所染,青年人一問,他就答:“不忽木是元朝的一個大官,文采斐然,會製曲,有一套點絳唇傳世。這位老闆說那是不忽木親筆手書,嘿嘿……那可名貴得很了!”

    青年人仍然聽不懂,但“名貴得很”是知道的,也不禁臉上有點變色,聲音也不自然:“別亂敲竹槓,當我阿福!”

    攤主人疾聲道:“有人出我一萬,我還不賣!”

    青年人霍然跳了起來:“一萬!你去搶銀行更容易!拉我到警局去,告我毀壞他人財物,一萬!我賠不起,賣了我也賠不起!”

    圍觀的人,發出一陣嗡嗡聲,攤主人也紅了眼:“你想耍賴?”

    另外有人看不過眼,推了攤主人一下:“什麼有人出你一萬,昨天,你開價一千,人家也不要!”

    攤主人一下子氣餒:“那就賠一千!”

    青年人叫:“也沒有,我身邊只有幾十元!”

    老人家又開了口,悠然地:“我也有點不是,這樣,三百,我出,算替這小朋友賠了!”

    青年人居然知道感激,搓着手,連聲道謝,攤主人嘀咕着,也就收下了三百。

    老人家把墨汁未乾的字帖小心捧起來,吹着氣,像是希望墨汁快點乾,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看這兩句:世間閒事排心頭,唯酒可忘憂——我看,這手迹,是真的!”

    攤主人吃驚:“真的?那能值多少?”

    老人家笑,笑容有點狡猾,已轉身走開去:“值多少?叫墨汁弄污了,不就是值三百嗎?”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