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短篇-《聊齋誌異》殺盤現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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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刀

    擁擠的人群交頭接耳,形成了一陣十分奇特的嗡嗡聲。人之有異於禽獸……自然更有異於昆蟲。一群昆蟲發出的嗡嗡聲是有規律的,而一群人所發出的嗡嗡聲卻抑揚頓挫,起伏有致,內容包羅萬象,調子大是紛紜。

    各人視線焦點,倒是一致的——集中在他的雙手上,應該說,集中在他的雙手所握的那柄刀上。

    這時,他以一種十分奇特的手勢握着他的刀——雙手大拇指抵在刀身的一邊,另外八隻手指抵在刀身的另一邊,十隻手指和涼浸浸的堅硬的鋼鐵刀身,融成了一體。手腕用恰到好處的力道,來回推動着刀身,使刀刃和一塊青藍色的大石表面發生磨擦,發出令人心寒的“沙沙”聲,有韻律,如同心跳。

    他在磨刀,在磨他的快刀。

    申未。這是他選定的磨刀時間,大牆西角,是他選定的磨刀地點,每天都這樣,每天都有許多人圍着看。

    選這時間這地點磨刀,是因為這時候夕陽西下,西角並無遮攔,夕陽映在刀刃口上,閃起一道漂亮金色的光芒,特別顯出那柄刀的不同凡響。許多人圍着看他磨刀,是由於這柄刀,是方圓五百里知名的快刀。

    刀長三尺六寸,厚背,背厚七分二厘,薄刃,刃薄得無從度量,能把一張紙橫剖為二,能把一根髮齊中分開,那有多薄?刀身最寬處五寸四分,最狹處三寸七分,重十七斤八兩,那是刀柄上纏着鮮亮的紅綢,綢穗子長兩尺時的分量。

    刀是祖傳的,他現在雖然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兵卒,但祖上既然有這樣的一柄快刀傳下,想來必然有點顯赫的聲名,可惜他不知道,也不會捏造,那就只好在磨刀的固定的推磨動作中,在刀刃和刀石的接觸中,慢慢地去想,想到了什麼,也不敢告訴人。

    刀身黝黑,刀刃閃亮,真正鋒利無比的刀刃,只是一道三分左右的鋼條,當他拿起刀來,用拇指順手一抹,抹去了刃口上的石粉漿時,夕陽餘暉恰好映過來,那一溜刀刃就像是黃金鑲出的邊一樣,不但他自己看了會“嗖”地吸一口氣,旁觀者的交頭接耳聲,也會忽然靜下來。

    有幾個人,人群中總有那麼幾個人,會不由自主,像中了魔法一樣,伸手在自己的脖子上,撫摸一下,然後又像摸到了燒紅的烙鐵一樣,趕緊縮回手來,在衣衫上用力擦着,想把手心中的冷汗抹去。

    看磨刀,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看殺頭,這柄快刀,專砍死囚的頭。磨刀的人,因為有這樣一柄快刀,砍頭的責任,便落在他的身上。現在圍着看磨刀的人都知道,明日午時,大牆後面的死囚牢中,就會有一個死囚,五花大綁被推出來,然後,那才會有更多人來看,看刀光一閃,人頭落地。

    太陽更西,他舉起了刀來,半瞇着眼,欣賞着刀刃口上的那一道金芒,然後,左手像是不經意地,向圍觀的人勾了勾手指。

    站得離他最近的幾個小媳婦大姑娘開始你推我讓,終於,一個俏生生的姑娘,一身翠綠襖,長長的鬆辮編出的是三分七巧花,辮梢直垂過細腰,要不是她細白的手指正繞着髮梢,辮梢就會垂在她渾圓的後股上。辮梢結着和短襖同色的如意結,結下的烏髮半散開,是那樣的一小撮,要是撩在人的臉上,管叫人癢的不單在臉上,而更會在心窩深處。

    她看來一半有點迫不及待,一半又有點像是硬叫人推出來一樣,來到了他的面前,細碎的小牙,潔白的,輕咬住了殷紅的下唇,把辮梢遞向他,他已橫起了刀,刀刃向上,如意結下的髮絲,輕輕碰在刃口上,然後,他和她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同一時間,向着那些髮絲,吹出了一口氣。

    髮絲紛紛斷落,他在那一剎間,感到一陣無比的快感,她在那一剎間,感到了他正感到一陣無比的快感,俏臉霍地紅,急急轉身,捂着發燙的臉,奔了開去。

    圍觀的眾人,轟然叫好。

    他閉着眼,深深吸着氣,享受着那種奇妙的感覺,憧憬着明天那種更轟動的場面。

    日正當空,死囚五花大綁,跪於當地,影子看來只是模糊的一團,死囚望向他,望向他手中的刀,眼神中略有要求,他知道,微微點頭。

    沒有什麼信號,他陡然挺直,五指緊握刀柄,刀背貼在他的手臂上,刃口向外,一彎精光,耀得人睜不開眼來。他半瞇着眼,目光盯在死囚的後頸上,陡然一聲大喝,手臂一橫,利刃在死囚的第七塊頸椎骨和第一塊胸椎骨之間,直切進去,四周圍所有的人都發出了驚呼,他再度的大喝聲又壓住了驚呼,手臂帶着刀刃的閃光和噴出的血柱揚起,他身子同時後退,一腳飛出,死囚向前仆倒,人頭骨碌碌地向前滾出,頸際的皮肉翻捲,血,嘟嘟地向外冒,死囚的頭滾出去,圍觀的人想要叫好,可是剎那間,都靜了下來。

    因為死囚的頭,一面向外滾,一面在努力地眨眼,它想幹什麼?

    在幾乎是一片死寂中,只聽得從在滾動的死囚的頭的口中,迸出了一下呼叫聲:“好快刀!”

    美人首

    客店是旅人的中途站,那是十分奇妙的地方,許多旅人聚在一起,只在那一刻,一過了,各奔東西,可能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相聚的機會了。也許正由於這一點,旅人之間的交談,就毫無忌憚,就不必顧慮後果,不必套一個假面具來掩飾自己的真面目,所以話題也格外直接,格外赤裸,格外粗野。

    所有客店都有一個所在,供眾多的旅人相聚、喝酒、聊天,這個客店也不例外,那可以算是一個店堂。客店很小,店堂的一邊,是和鄰居相連的板壁,板壁相當舊,有脫落了的木節留下的圓孔,看來像是一隻一隻奇異的眼睛,在注視着店堂中夜夜不同的人,來了的,去了的,一夜和一夜的情景,看起來幾乎一樣,但實際上,卻每一晚都大不相同。

    已經到了酒酣耳熱的時候了,談話的內容,也漸漸粗野了起來。一大群男人在一起,酒使得愁思更濃,鄉情使心情更惆悵,談話的內容,除了女人之外,還能有什麼新的?

    店主人是見慣了這種情景的,他永遠只是靜靜地坐在櫃後面,看到有什麼人搖晃着空酒壺,他才會走出去,接過空酒壺來,替它注滿,或是又捧出幾碟下酒的小菜來,放在桌上,做一個慷慨的,表示那是“小店的一些意思,不成敬意”的手勢。

    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滿面都泛着因為內心的猥褻而冒出來的油光,口唇掀動之間,唇口有着細小的白色的泡沫在湧出來,他正在詳細地敘述着店後街那個土娼的“功夫”,結論是:“他奶奶的,得綁着眼睛……去,母豬,只是一頭母豬,可也真能,真能……”

    聽的人都直着眼,不論是喝了酒或沒有喝酒或正在喝酒,喉結一律上下移動着,由肺部(或許是其他的部位)通過喉際,發出含混的、男人和男人之間一聽就可以明白其意義的那種曖昧的聲音。

    然後,當敘述者說到節骨眼時,爆發出轟笑聲來,轟笑聲中自然夾雜着各種各樣的粗言。

    可是,突然間,所有的人聲,都靜了下來,在那一剎間,人人屏住了氣息,盯向那幅板壁——在板壁的一個木節脫落的孔眼中,這時正有一隻手伸過來。

    孔眼相當小,手是不應該可以伸得過來的,可是,一看到了那隻手,誰還理會孔眼是大是小呢!

    那隻手太誘人了,指甲尖長,手指纖細瑩白,一點也不露骨節,指甲上塗着誘人的紅色花汁,手臂豐腴得恰到好處,整隻手伸出來之後,作了幾個很令人想入非非的手勢,令得所有人都吞咽着口水,然後,手繼續向外伸,令人心跳加劇。在各種各樣不是語言,但又代表了某種意義的聲音之中,整條粉光膩膩、賽雪欺霜、滑膩白嫩、渾圓水靈的手臂,呈現在各人的眼前。

    在燈光之下,那手臂給人的誘惑,令人面紅耳赤,各人所想到的是把這樣的手臂擺在席上,擁在懷裏,反拗過來……不知由誰開始,陡然人人都發出嗥叫聲來,有兩個人撲過去,想抓住那條手臂,可是手臂卻立時縮了回去,那兩個人中的一個叫了起來:“見不得人?只有手好看,臉不能見人?”

    叫聲才停,店堂之中,又陡地靜了下來,一個女人的頭,又從板壁那面,伸了過來——自然一樣不會有人去探究是怎樣伸過來的。才伸過來時,臉向下,只看到她烏黑發亮的長髮,挽了一個蓬蓬鬆鬆的髮髻,雪白的頸子一半在外,一半還在板壁之內。

    接着,她慢慢地抬起頭來,向着各人,店堂中像是陡然添多了幾十對巨燭,人人眼前一亮,心頭震動,視線盯在她的臉上,再也難以挪移得開去。

    這是什麼樣的一張美女的臉,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眼波流轉之間,有勾魂攝魄之力;笑靨乍展之時,有氣窒血凝之能。她的眉尖向上略略一挑,所有人都不由自主,跟着發出“啊”地一下疑問之聲,她的口角微微向下一沉,所有人就隨之叫了“咦”的一下關切之問。臉頰嫩滑得叫人連大氣兒也不敢出,在板壁前的那兩個人離得她最近,已經站立不穩,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在眾多的人中,有一個人,不知是被美麗迷癡了,還是根本未受迷惑,保持着清醒。不知是不是美女的眼波的挑逗令他無法忍受,還是那樣的神情勾起了他心底深處的傷心事,又不知是不是美女的神態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還是令他想起了他再也不願想起的往事。

    總之,他大叫着,拔出佩刀,跳躍向前,刀鋒雪亮,貼着板壁,用盡全身之力,一刀砍下,鮮血泉湧,美女的頭落地,臉向着上,竟然還維持着那麼動人,那麼令人百看不厭,那樣充滿了誘惑的笑容!

    板壁後面是空屋,空屋中沒有身體。

    方圓百里之內,沒有人認識這美女是什麼人。

    方圓百里之內,也沒有什麼人失蹤。

    被砍下來的美人頭,一直維持着那樣的笑容,看了令人心碎。

    揮刀的那個人,每天抱着美人的頭落淚。他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美人頭是怎麼來的,沒有人知道。

    對了,還有那條手臂呢?沒有,再也沒有了手臂。

    孫必振

    滿船的乘客還了無所覺時,船老大已經覺出不妙了。船在江中心,江水看起來一片渾濁,船頭不遠處,有好幾隻老大的江豬,在江水中竄起老高,帶起潔白的水花,益發襯得天色異樣地灰黑。再遠處,江水和天混成了一色,模糊不清,偶然有幾聲悶雷,挾着閃電,襲向江面,一絲風都沒有,悶鬱得人人都在冒汗。

    船老大看了看天,看了看江面,悄悄吩咐了水手幾句,心中在默默地禱念:暴風暴雨暴雷,退半個時辰再來!只要退半個時辰,船就可以靠岸了。同時,他心中也在嘀咕,半個時辰之前,還天朗氣清,怎麼說變就變,一下子成了這等模樣?要是半個時辰之前,天色就那麼難看,他說什麼也不會解纜開航的!

    長江天塹,從江南到江北,或是由江北往江南,自古以來,就靠船渡。整條長江,渡口不知有多少,最寬,渡程最遠的,自然是在接近長江出口處,由海門到滸浦口的那一截渡程,長江江面,寬達三十餘里,順風扯帆,輕舟快渡,也要一個足時辰,如今船上有兩百來個乘客,風又不大,要的時間只怕更久,而善觀天象的船老大,又看出天色大是不善,暴風雨一起,有可能船翻人亡,釀成大慘劇!

    船老大一想到這裏,手心冒着汗,在身上搓了搓,抬起頭來,又吃了一驚:剛才還一點風都沒有,可是這時,揚起的帆鼓蕩着、顫動着,刷刷獵獵,發出聲響來,連粗大的桅,似乎也在搖晃,有吃不住勁風吹襲之勢。

    而船身,也在劇烈地動蕩,江面上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白浪,浪頭撞在船身上,濺起的水花,灑下來時,暴雨一般淋下來,乘客之中,有的已全被淋濕了。

    船尾,幾個壯漢合力扳着舵,可是儘管他們大聲呼喝着,還是無法令船身穩定下來。

    全船的乘客,都覺出情形不妙,有的在大聲叫嚷,有的緊緊摟住了自己的行囊,有的團團亂轉,有的來回奔走,船上在剎那之間,亂成了一團。

    船老大攀上了主桅,聲嘶力竭地叫:“別亂奔亂走!風雨過了就沒事,人人抱住能抱的東西!”

    他的呼叫聲,在愈來愈強勁地呼嘯的風聲中聽來,軟弱無比。他的話才一住口,豆大的雨點疾灑了下來,和江面上掀起的浪花匯成了一體,使得江面上一片渾沌,看出去,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浪花掀起極高,船身在浪頭湧起時,被湧得很高,浪頭一過,船身又陡然下沉,幾乎像是沉到了江底,四面都是壁立的、噴着渾濁泡沫的江水,全船乘客的心,也隨之忽起忽落。有許多人掩面失聲痛哭,有的緊摟着木板,有的大聲唸佛,有的在瘋狂地叫嚷:一定有人得罪了神明!得罪了龍王,得罪了菩薩,得罪了天王!

    叫喊的人起先還不多,但漸漸地,各種各樣的叫喊聲,匯成了一股可怕的聲浪,在暴風雨中聽來,格外無助和淒厲。

    突然,一下霹靂,震得人人心頭生寒,閃電如同巨大無比的刀刃,自天刺下,人人眼前發花,號叫聲更加驚人。船老大已完全放棄了,他緊抱着主桅,看來船隻的命運已定,再也難以挽回,他要為自己打算,看看在翻船之後,如何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那些未能抱住固定物件的人,在船身劇烈的震蕩中,滾跌號叫,呼喊神明的聲音,更加響亮。

    突然之間,人人都覺得眼前陡然一亮,光亮來自天上,卻又不是閃電。抬頭看去,只見烏雲密佈的天上,雲團翻滾,向四下散開,現出一個雲洞,雲洞中金光閃閃,一尊天神,身披金甲,金光閃耀得人無法向之逼視,看不清天神的臉面。

    全船的人立時屏住了氣息,任由雨點灑在臉上,盡量睜大眼;天神出現,自然是來拯救他們的!

    天神在雲洞中,動作看來相當緩慢,但是人人可以看得十分真切:天神舉起手來,手裏有一塊牌子,牌上有着金光閃閃的三個字。

    “孫必振”

    船老大首先叫了起來:“船上誰叫孫必振?”

    一個看來很木訥的乘客,啞着嗓子答應了一聲,他身邊的幾個人,立時將他緊緊抓住。責備自四面八方向他湧來:“你作了什麼孽,得罪了天神,犯了天譴,卻連累全船人!”“你該死,該受天譴,快離開渡船!”

    呼喊聲、咒罵聲,夾在雷聲、風聲、雨聲之中。孫必振全然沒有辯駁的餘地,一艘小船被解下,他幾乎是被好幾個人舉起來,拋進小船之中的。

    他跌進了小船中,小船在巨浪之中一個浮沉,他只覺得頭上一暗,天神已然隱沒。他想要撕心裂肺叫幾句,在小船上勉力掙扎着,半抬起頭來,張大了口,還未曾發出聲音,已看到一個巨浪捲到,把那艘渡船捲進了江水之中。雨急驟得使他視線模糊不清,渡船被捲沉之後,若是又浮上來,他卻也可以看到的。

    渡船沒有再浮上來。

    風浪漸漸變小,渾沌的江面上,只有孫必振一個人,伏在一隻小船上。

    紅毛氈

    海邊陡然熱鬧了起來,所有的人,尤其是小孩子,一面奔向海邊,一面大聲叫嚷:“看紅毛國大船,紅毛國有大船來了!”

    也有不少女孩子在向海邊奔,可是十之八九,走不出多遠,就叫父母兄姐嫂子阿嬸,拖了回去,有的捱了打,多數是捱罵:“紅毛船也看得的?船上全是紅眉毛綠眼睛的紅毛人,叫他們那種綠眼睛看一眼,死了也不能再投胎!有的是妖法!”

    女孩子噘着嘴,老大不願意地被拉了回去,回到自己的屋子中,狠狠地設想“紅眉毛綠眼睛”的人,是什麼樣子,來自何方,紅毛國的船看來好大,飄洋過海,紅毛人也有他們的家?

    自然,也有不少女孩子,能奔到海邊,不消說,那全是野女孩,長大了鐵定會變壞女人,上不得烈女傳,入不得家祠堂——雖然那幾個野女孩嬉嬉哈哈,看來遠比別的女孩快樂。

    海邊上幾塊平整的大石,早已被一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所佔據。大石上也不是沒有空隙,還可以站下幾個人。女人都知道站在大石上,可以看得更清楚,看得更遠,但沒有什麼人再向石上攀去。

    在石上的小伙子,高聲嚷叫着,呼喚着自己心上人的名字,於是一個接一個,紅着臉,又羞澀又興奮的少女,就在強壯的胳膊用力一拉之下,上了大石,有的兩個人站得很近,肆無忌憚,有的隔得很遠,低頭撫弄着衣角,視線絕不投向遠處海面上出現的巨大船隻,而是在自己情郎的身上盤旋。

    遠處,可以看到紅毛國的大船了!

    異樣的大,異樣的高,異樣的帆,異樣的快;聚集在海邊的人,有不少是一輩子在船上討生活的,可是也沒有見過那麼異樣的船。

    船來自紅毛國,大家都知道,早幾個月,官府就有告示,說紅毛國會有船來,官府准許百姓和紅毛人做生意。可是,沒有人知道紅毛國在什麼地方。對所有人來說,紅毛國,是不可測的異域,是他們生命歷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的陌生。

    船在漸漸接近,順風順水,巨大的、形狀怪異的帆吃飽了風,依稀恍惚,船艙兩旁全是人,相隔遙遠,當然看不清那些人是不是長着一身紅毛。

    喝道聲從人叢的身後傳來,衙役拿着水火棍,把人群趕得像鴨群一樣散開,好讓官轎經過,好神氣的轎子,八個轎伕抬着,轎桿上下不急不緩地晃悠,猜想起來,坐在轎中,一定很舒服。

    散開了的人叢又迅速合攏,官轎抬到海邊一處平坦的灘地上停下,轎簾半掀,可以看到轎中坐着一個官,官的樣子是不是神氣,看不真切,但任何人,在幾十個刀出鞘,弓上弦的士兵圍繞下,在幾十個衙役的吆喝聲中,不神氣也變得有威風了。

    巨船的船首,濺起雪白的浪花,突然之間,船上傳來了一聲號令,巨大的鐵錨拋下,奇形的帆落下,大船停在離岸不遠處。從大船身上,變把戲一樣,許多艘小船放下,許多人,沿着船身的繩索,向下縋來。有心的算一下,每艘小船八個人,足有超過一百艘小船,千槳齊發,一起向岸划,看來極其壯觀。

    轎中的官跨出轎,神態惶急,揮着手:“不准上岸!人太多,不准上岸!”

    最先一艘小艇已然上了灘,身形高大的軍官和通譯上了岸,所有的圍觀者都屏住了氣息,人人心中都在發顫:真是一身紅毛!天下真有紅毛妖人,眉毛紅的,眼睛綠的!真有這樣的人!

    少女的手心捏着汗,又想看又不敢看,少女身邊的小伙子勇敢地挺着胸,心中也不免發毛,嘀咕着怎麼有這樣長相的人。

    官還在叫:“人太多了,不能上岸!”

    通譯和紅毛軍官嘰咕着,其他的小船倒也聽話,上了灘,沒有人跨出小船一步。通譯來到官員面前,神態恭謹:“兩國既然通商,理應准許上岸!”

    官員指着密密麻麻的小艇:“那麼多人,得佔多少地方,不准!”

    紅毛軍官大聲講了幾句,官員翻着眼,通譯躬身:“請大人賜一氈之地!”

    官員悶哼:“什麼意思?”

    通譯低着頭:“一張氈鋪開來,有多大,就多大,氈鋪之地,請大人賜給,決不出氈半步!”

    官員伸手捋鬚,功架十足地點了點頭。紅毛軍官振臂一呼,兩個紅毛國兵抬了一張氈上岸,扯開來,一半一半地扯開,每扯一次,大了一倍,開始只能容八個人站,扯一下,可容十六個人,再扯,三十二個,海邊迅速被氈鋪滿,官員士兵和衙役開始後退,人人張口結舌,上國官民,心中儘管不是味道,可是說不出“不算”來!

    紅毛國的氈愈鋪愈大,始終只是一氈之地,一直展到了村子口,別說千餘人在上可以馳馬追逐,連築城建屋,都綽綽有餘了。

    一氈之地:紅毛國的氈!

    鬼妻

    新房中的紅燭,已燃了一半,燭火搖曳,燭淚一滴滴落向下,疊成了奇形怪狀的一堆。新娘的頭上,戴着沉重的冕,有垂下的瓔珞,遮住了她的臉,她坐在牀沿,像千百年來無數新娘一樣,低垂着頭。

    她的心情,也和千百年來所有的新娘一樣,緊張得連透氣都困難,想起一連幾天,幾個嫂嫂對她講的男女間的那些事,她從瓔珞的隙縫中偷偷看看丈夫——這個男人,和她會一生聯在一起,而在今天之前,根本沒有見過他,只知道他叫聶雲鵬,曾經娶過妻子,妻子一年多前故世,媒人說他是多情男子——這令她多少有點模糊的甜蜜想像。可是嫂嫂又特別提出來:他娶過妻子,你可是黃花閨女,洞房那夜,你得……

    接下來的話,一想起來就會面紅耳熱,可是又禁不住不想!

    喧鬧聲似乎已經漸漸靜了下來,腳步聲在房門前停了片刻,門被推開,她看到他走進來,把頭低得更甚。他反手關上門,又停了片刻,才來到了她的面前。她感到了男性的氣息,竟然是那麼強烈,像是有一爐火移到了近前,令得她有點微微發顫。

    然後,是一雙手——好大的手,分開了遮在她面前的瓔珞,盯着她看,她可以感到他目光中的灼熱,可是她卻沒有勇氣看一看他。

    再接下來,嫂嫂講的話,一句一句實現,她緊閉着眼睛,身子酥軟地向牀上倒下。

    而就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為什麼佔了我的牀?”

    她還未曾會過意來,“啪”地一聲,臉上已經捱了一掌,痛得她睜開眼來,看到一個穿着褻衣的女人,兇狠狠地站在牀前。她還沒有說話,頭髮已被那女人拉住,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已被拉下牀來。

    在這時候,她聽得他在哀求:“別這樣……別……娘子,別這樣!”

    她像是被巨雷擊中了頭頂掙扎着起身,指着他,又指着那女人,喉際發出了奇怪的聲音,好一會,她才道出了一句話:“你騙人!你……沒有喪妻!”

    他雙手緊握着拳,那女人轉過了身去,背對着他。他雙手又鬆開,向那女人的背影指了一指,立時又縮了回來:“她……她不是……人,是……鬼……”

    她感到一陣冰冷,似乎是那女人霍然轉身時帶起的一陣陰風,連燭火,在極度的震驚之中,看來也有點綠森森地駭人。

    那女人是鬼!

    鬼已經轉過身來,鬼剛才打了她一個耳光,扯了她的頭髮,罵她佔了牀……鬼……怎麼看來和人一樣?

    她完全不知道怎麼才好,幾個嫂嫂曾翻來覆去告訴她,洞房之夜會發生的一切事,但絕對沒有人對她說過,洞房之夜,丈夫會有一個鬼妻來鬧事!

    鬼轉過身來之後,並不看她,只是向他望,目光冷森得令他面色煞白。忽然,鬼幽幽地歎息着,嗚咽着:“你……知道我要冒着幽冥殿上多嚴重的譴責,才能和你來相聚?你……你……”

    嗚咽聲聽來令人肝腸寸斷。他雙手掩住了臉——本來是恩愛夫婦,忽然妻子病死,日思夜想,竟然有一個晚上,死了的妻子悄然出現在眼前,不是幻覺,不是假夢,妻子真的來了,那是真正的幽會——與幽靈的會合。久別勝新婚,鬼妻嬌柔投懷,一切竟和生前毫無不同,鬼妻似乎每晚都來,他本來不想再娶,可是鬼妻……

    他不知說什麼才好,他不是不思念鬼妻,可是他又有幾十個再娶的理由。

    他望着鬼妻,又望着新娘,新娘臉上的胭脂底粉,都被淚水染得模糊,剛才他擁着新娘,感到了新娘子的羞怯和溫柔,但現在,怎麼辦呢?他實在不知怎麼辦才好!

    他雙手抱着頭,抱得如此之緊,像是想把自己的頭擠扁,然後,蹲了下來,蹲在房間的一角,一動不動。

    鬼妻仍然嗚咽着,坐了下來。新娘在極度的驚駭中緩過神來,勉強支起身子,十分艱難地坐了下來。她仍然不敢相信那女人是鬼。

    可是,她終於相信了。

    遠方,突然傳來了雞啼聲。那女人身子震動了一下,抬起頭來,停止了嗚咽,雙眼失神,一片茫然。雞啼聲再次傳來,那女人站了起來,長歎一聲。新娘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女人……真是鬼,因為就在她的注視之下,那女人……那鬼……消失了!

    他也在這時,放下手,抬起頭:“每次都是那樣……雞一啼,她就會走。”

    她直到這時,才哭出聲來,一哭就不可收拾,鬼妻在深夜嗚咽,她在白天流淚。

    鬼妻每晚都來,情形每晚都和洞房之夜一樣。

    他知道,有人告訴過他,可以有法術令得鬼不再來,可是他不要那麼做,雖然是鬼,畢竟是他的妻子。

    鬼妻每晚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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