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短篇-武俠小說人物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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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他的影子

    轟鬧的酒樓忽地靜了下來,人人都望向才走進來的那個人,盯着那個人臉上的火燒疤痕。

    那個人臉上的火燒疤痕,佔據了他整整左半邊臉,他左邊的頭頂,沒有頭髮,有的只是凹凸不平的有着許多坑的頭皮。他左眼成了一個可怕的深洞,眼眶不就是容納眼珠子的麼?眼珠子能有多大,怎麼就會有那麼大的一個深洞,殊不可解。在深洞的周圍,全是一顆一顆的肉疣,顏色鮮紅得異樣。他鼻子的左邊,整個翻了起來,叫人聯想到栗子在火中燒着燒着,會忽然“啪”地一聲爆開來。而他的鼻子左半邊如果曾爆開過一次的話,那麼他的嘴唇,上下唇,左邊的,一定曾爆裂過六次,爆不見了,留下了奇形怪狀的焦痕,白森森的半邊牙,就那麼露在焦痕和焦痕之間。

    左邊臉頰當然還在,有幸未見白骨,可是一層一層的痂和一層一層看來爛糟糟的新肉,重重疊疊地堆着,當他抽動一下口部的時候,很叫人擔心會一層一層跌下來。

    這樣可怕的一張臉,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也足以令得轟鬧的酒樓一下子靜下來。

    那個人不理別人的目光,來到角落一副座頭前坐下。在他左側的人,仍是駭然,在他右側的人,卻大是訝然——看到了那個人的右半邊臉,劍眉、朗目、英俊非凡,若是拿一面鏡子,放在他的鼻子中間,遮住了他左半邊臉上可怕的火燒疤痕,他毫無疑問是美男子!

    酒樓中也有些人沒有向那個人注視,只是看了一眼就立時收回眼光來。那些人,有的樣子很普通,有的也很奇特,水陸大碼頭的大酒樓中,總也是江湖高人、能人異土聚散的所在。

    他們都在想:他來了,她也該來了!她是他的影子,天下皆知,他有一個影子:她;不論在什麼場合,有他,就有他的影子!

    果然,她出現了。

    酒樓中才又有了些人聲,又突然靜了下來。這一次,比上次更靜,視線集中在才走過來的她的身上。

    她一進來,眼波流轉,目光停在他的身上,然後,無聲地,輕盈地,帶着叫人心醉的輕笑,款擺着叫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輕按一下的細腰,酒樓的地板又髒又膩,但經她飄然走過,那也就成了潔白的雲層,她的美艷,使所有人都覺得目光模糊,不知望向她的哪一部分才好,而望了之後,也根本記不得那是什麼樣的一種美麗,因為當時太緊張了,緊張到了無法記得任何事情的地步。

    她直來到他面前,略停了一停,像是有千言萬語要訴說的朱唇,略動了動。一旁的幾個大漢,已看得血脈賁張,張大了口,個個都在心中大叫:只管說!只要是自你口中說出來的話,粉身碎骨,也願意替你辦到!

    可是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只有一陣奇異的聲音傳出來,那是另一旁幾個原來神采飛揚的年輕公子哥兒,可是這時雙眼發直,就只差口噴白沫了,怪聲就自他們的喉間發出來。

    有幾個婦女,已簌然落下淚來,不知道為了什麼,就是一看到她睫毛忽閃,眼中流着那種淒苦的光芒,就覺得鼻子發酸,眼淚也就自然而然,湧了出來。

    她站着,不動,他連頭也不回,她是他的影子,誰會回頭去看自己的影子怎麼樣?

    酒樓的伙計不知怎麼才好,掌櫃親自上樓來,看着,也不知道怎麼才好,一個年輕公子忽然大叫一聲,站起,移過椅子,移近她,聲音發着哆嗦:“你……你別總是站着,你……”

    另一角落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陡然叱喝:“住口,快滾,找死?”

    蒼老的聲音顯然由於事情太急迫,所以叱喝也是斷續的,可是眼前情景不像有什麼危險,她緩緩轉過頭來,看着那年輕人淒然一笑——她明明是在笑,笑得那麼動人,可是,又那麼淒酸,叫那幾個婦人的心更沉,淚更急。她發出了十分低,十分柔,十分膩的聲音:“謝謝你,你真好!”

    年輕人整個人都醉了,張大了口,有點出氣多入氣少,蒼老的聲音又叫了起來:“手下留人!”

    可是她已經出手。

    細、短、扁、閃的匕首隨着她皓腕疾翻,兩雙玉鐲相碰所發出的“叮”的一聲,已送進了年輕人的心口,她像是怕手指沾到對方的衣服,立時鬆開了手,口角向下略彎,充滿了歉意,聲音更輕、更柔、更膩:“真抱歉,他不喜歡人家和我說話……”

    年輕人張大着口,張大着眼,身子倒下去。倒下去的時候很慢,倒在樓板上的時候,卻發出沉重的“砰”然一聲響。

    她已經轉回頭去,仍然站在他的背後。

    在一陣混亂之後,酒樓上的人走了一大半。

    他還在,坐着,慢慢地喝着掌櫃用發顫的手送上來的好酒。

    她也還在,站在他的身後。

    因為她是他的影子。

    有他在,她一定在!

    本夫、淫婦和姦夫

    在鞭子掠空而過所發出的尖銳呼嘯聲中,有交頭接耳的私議:

    “昨晚老大捉姦在牀,敢情是老大娘子讓姦夫逃走的!”

    “是啊,竟不知姦夫是誰,所以老大要把姦夫逼出來!”

    “唉,真想不到,老大娘子那麼水靈,你看看,她的身子,像不像是白玉雕出來的,我看老大捨不得鞭下去……”

    “唉……唉……那姦夫,再要不出來,怎忍心。看老大娘子的模樣,真豁出去了,女人!”

    “老大娘子”是一個看來只有二十出頭的女子,這時正全身一絲不掛,伏在一塊大石上,伏着的姿勢十分怪異,手腕和足踝上,都縛着牛筋,牛筋被釘在地上,看起來,她像是緊擁着那塊大石,從側面看去,可以隱約看到豐滿的雙乳的一邊。一身的細皮白肉,在陽光下,令所有看到的人,目為之眩,神為之奪,年輕的小伙子和壯年的男人,人人緊閉着嘴,像是怕自己一顆劇烈跳動着的心,只要口一張開,就會蹦出來。在交頭接耳的是上了年紀的老人。

    全寨的人都在這幅空地上了。

    老大剛才,紅着眼,哽着嗓子喊叫的那番話,震得人耳際嗡嗡直響:“昨夜走了的是誰,限一炷香,站出來!你有種站出來,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姦夫淫婦,有那麼遠滾那麼遠,狗入的姦夫要是沒種露面,我就鞭淫婦,鞭死!”

    老大身形粗壯,赤着上身,由於過度的憤怒,渾身盤虬的肌肉,結成一塊塊在顫動着。他面肉扭曲,手中的長鞭靈蛇一般地舞動,發出可怕的呼嘯聲——誰都知道,這一鞭抽下去,抽在人體上,會有什麼結果,別說像老大娘子那樣,細嫩得可以掐出水來的身子,河中六霸,算是兇橫得出名的惡漢子,老大一鞭就把其中三個的人頭,從脖子上硬生生抽了下來,餘勢未盡,鞭梢略帶了一下,還把第四個的天靈蓋抽去了半邊!

    香已去了半炷,姦夫還沒有出來。

    老大雖然答應得好,可是看他怒氣沖天的樣子,姦夫真要出來,老大一想起自己心愛的女人,竟然在別的男人懷中……

    人人想到這裏,都不由自主,偷偷倒吸一口涼氣,都知道:姦夫只要一出來,八成準死無疑,而且,還不知是個怎麼慘死法!

    於是,人人望向老大娘子的眼光,都變得十分同情;看來,她的情人不會出現,而呼嘯的鞭子……

    老大娘子的一頭長髮,偏向一邊,現出她半邊俏麗絕倫的臉,多是由於她的身體裸露在那麼多粗獷不羈漢子之前,所以令得她露在烏髮外的半邊臉,竟然像火燒似地那麼紅,可是,她的口角,為什麼竟然那麼動人地向上微翹着,看來像是在微笑?

    沒有人會在這種情形下笑得出來,她一定是嚇得昏頭昏腦了。她硬是咬緊牙關,不肯說出姦夫是什麼人,寧願自己血肉橫飛,被老大的神鞭活活鞭死。

    一陣風過,燃着的香火,亮了一亮,看來燒得更快,已只剩下小半截了!

    老大一面揮着鞭,一面咆哮着:“滾出來,狗入的雜種,滾出來……”

    老大娘子半閉着眼,大石壓得她胸口有點生痛。她在想什麼呢?他一定會現身出來,昨晚,老大沒有突然闖進來之前,他伏在她飽滿的、緩緩起伏的、潔滑柔膩的胸脯上,說什麼來着?對,他說:為你,死了也甘心,碎屍萬段都願意!

    這種話,從耳朵直入心坎,在心坎裏引起了蜜一樣的甜味,現在的情形又算是什麼,要是老大真的說了就算,從此之後,能和他遠走高飛,雙宿雙棲,從此再也不見山寨裏的那些人,熬過了這一刻,就是神仙日子!

    想到了這些,難怪她的口角會向上彎,現出笑意。鞭子的呼嘯聲愈來愈驚人,夾雜着懾人的、劈啪一聲。老大的霹靂神鞭,大河南北,赫赫有名。她咬着牙,跟了老大三年,不如和他偷情的三天!

    香就燃點在她的面前,當她看到香灰又跌下了一截,香已快燃到盡頭時,她心頭狂跳起來:該死的,怎麼還不站出來?老大的鞭子快下來了啊!

    她甚至忍不住要叫出他的名字來,而這時,所有圍觀者,人人都看到,香已將盡,老大垂下了鞭子,執鞭的手臂上,墳起的肌肉跳動,那蓄定了勢的一鞭,如果揮出,只怕連人帶石都斷成兩截!有不忍看的已閉上眼睛。

    人人都認為姦夫不會出來了,老大的手臂已漸漸揚起,骨節格格有聲。然而,就在這時,一個人走了出來,雖然啞着聲,可是盡量提高他的聲音,使人人聽見:“我!是我,老大……姦夫是我!”

    老大娘子陡地震動。

    從事情發生以來,她一直沒有哭過,她絕不後悔,可是這時,當她聽到的是一個對她來說,絕對陌生的聲音時,淚水奪眶湧出,湧出來的,不是淚,是她心頭的滴血!

    挑戰者和被挑戰者

    望着案上那張奇異的柬帖,他的手指,在劍脊上輕輕地撫過……那是一柄天下聲名的好劍,劍身又窄又薄,不論在什麼時候摸上去,都會有一股透心的涼意,自指尖迅速地傳遍全身。劍身是一種接近透明的淺藍色,那是千淬百煉的精鋼,也只有這樣的精鋼,才會使這柄劍那麼鋒利。

    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手腕輕輕一振,劍身立時柔順地發出了“嗡嗡”的聲響,每當這時,他總會略側着頭,在傾聽發自劍身的那種奇異的聲響,那是劍在向他說話,他心中一直堅持這樣想。

    劍不但已和他的生命相結合,而且也和他的榮譽相結合。就憑了這柄劍,加上他在深山大澤中苦練了將近十年的劍術,他擊敗了當時有着“天下第一劍”稱號的劍客,把“天下第一劍”的稱號,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天下第一劍,那是任何劍客夢寐以求的榮譽!不但是一種榮譽,而且是一種實質。他劍術天下第一,大河上下,大江南北,天山腳下,東海之濱,沒有人不知道他和他的劍,沒有人不對他恭恭敬敬,沒有人不在他面前低下頭去,也沒有人不用羨慕崇敬的眼光望向他。他甚至不必再出手,十年前的那一場比試,奠定了他天下第一劍的地位,以後,除非有人願意死在他的劍下,不然他何必再出手。

    十年了,他滿意地伸直了一下腰,伸指在劍身上輕彈了一下,劍的語言改變了,變成了清越悠遠的一下長吟,聽來令人心曠神怡。

    當鑄劍師在十年之前,將這柄劍呈現在他面前時,他接過這劍來,第一個動作就是那樣,伸指在劍上彈了一下,他也立即聽懂了劍身發出的語言:我是一柄好劍!好劍和好劍術,可以使你成為天下第一劍!

    當時,他問鑄劍師:“鑄一把這樣的好劍要多久?”

    鑄劍師回答:“十年。”

    他再問:“再過十年,你鑄出來的劍,會比這柄更好?”

    鑄劍師想了一下:“或許更好,或許不如,作為鑄劍師,總希望鑄出來的劍,一柄比一柄好。”

    他像是用心在聽着鑄劍師的回答,也像是對鑄劍師的回答表示滿意,而劍在他的手中,已隨着他手腕的振動,而抖起了一片劍花,那一大片奪目的劍花,罩向鑄劍師的時候,鑄劍師的神情,是出奇的平靜。

    劍花消失,劍尖凝止在鑄劍師咽喉之中六寸,恰好在後頸現出了閃亮的一點——劍正刺透了鑄劍師的脖子。

    不能再有比這柄劍更好的劍出現,他要擁有天下最好的劍,他要成為天下第一劍!

    中了劍的鑄劍師倒下去,血自他頸際噴出來,但還在努力眨着眼,像是想說些什麼,他卻頭也不回,轉身就大踏步走了開去。

    自此之後,他一直大踏步向前闖,一年之後,在傳統的天下第一劍爭奪榮銜的爭奪所在,經過了劇烈的格鬥之後,他的劍在周圍幾百個圍觀者屏氣靜息之中,刺進了對手的心口——在那一剎間,他和對手有極短暫時間的近距離互相凝望,他相信自己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殺機,全身沒有一處不是迸發着勁力,勝利的光采也像是空氣一樣,充滿在他的周圍,成為他生命的泉源。

    可是令他不明白的是,何以中了劍的對手,竟然一點也沒有失敗的悲哀,一點也沒有死亡的戰慄,反倒十分平靜,甚至是緩慢地,理所當然地吁出了最後一口氣,然後向他作了一個他一直不明白的神情,好整以暇地閉上眼睛,握劍的手指鬆開,由得劍落在地上,幾乎悠然地倒地。

    他沒有機會去研究那些他不明白的現象,幾百名各門各派高手發出的歡呼聲,已使他知道自己登上了天下第一劍的寶座,誰還會去研究一個失敗者在臨死之前的一些小動作呢?

    十年了!他輕輕捏着指尖,令劍身微彎,然後又鬆手,劍身在彈直的時候發出的語言更在他耳際縈迴不絕,動聽之至。

    他用劍尖挑開了那封合着的柬帖,帖上的字迹狂傲激蕩,一看就知道是一個年輕人所寫的,和十年前他寫給對手的挑戰書一樣,所有挑戰書都是狂傲的,以為自己會勝利的!

    這是他十年來第一次遭到挑戰,他吁了一口氣:這一天終於來了,總有人,一定會有人向天下第一劍挑戰的,當年的挑戰者,必然會成為被挑戰者,他等了十年,實在等得有點急不及待了!

    傳統的地點,傳統的觀戰者,傳統的月圓之夜,絕無保留的進攻,絕無保留的格鬥,對手年紀輕,也有一柄好劍,似乎比他的劍更好,然後,一切突然靜止,他覺得心口有點涼意,對方的劍已刺進了他的心口。

    他陡地吁了一口氣,手鬆開,心中產生了終於不必再握劍的輕鬆,在他的一生之中,從來也未曾享受到那樣的輕鬆過,那種輕鬆的感覺真好,比當天下第一劍好多了!他撒手,棄劍;他閉上眼,身子向下倒去。

    在那一瞬間,他明白了當年他勝利時,他對手的那些令他不明白的神情和動作是為什麼了。

    捕頭和大賊

    班房裏生着一大盆炭火,可是炭火邊,好像比外面北風呼號的空地更冷。

    捕頭蹲在炭盆旁的長板凳上,向着火,紫膛臉映着青瀲瀲的炭火,他的雙眼之中,也像是燃着火。班房裏其餘十來個捕快,都盡可能貼着牆角站,離捕頭遠一點,每一個人的視線都盯着捕頭的右手——捕頭不用火筷子,而就用他的手,不經意地,挾起火堆的炭來,手指略用力,大塊的炭,便發出“啪”的一下爆裂聲,碎成無數碎塊,濺起許多火星,落向炭盆。

    大家心中都在想:那大賊要是叫捕頭逮着了,捕頭會不會立時出手,就用他那江湖馳名的鐵砂掌,一下就挾斷大賊的頸骨?

    對於這一點,雖然大夥還有不同的意見,但是對於捕頭必然會毫不留情,只要大賊一落網,必定會先把他手筋腳筋挾斷,絕沒有懷疑。那神出鬼沒的大賊,這三個月來,幹下了九件驚天動地的案子,兩天前,竟然偷進了九門提督三姨娘的房間中,不但盜走了大批珠寶,而且還綁起了三姨娘,輕薄一番。提督大人暴跳如雷,吼叫聲連衙門都幾乎震塌。捕頭正該提督大人管,不怕官,只怕管,限令三日之內破案,一定要人贓並獲。眼看已過了兩天,偵騎四出,雖說提督授權,可以調動京師全部捕快,甚至軍官兵士,可是連大賊的樣子,也只有三姨娘的那句話:“那賊的手,又細又白……”

    又細又白的手,京師內外,怕不有好幾萬雙,憑這一點,饒是當了三十多年捕頭,也束手無策!

    一想到這一點,捕頭又挾起老大一塊炭來,運氣吐勁,雙指一緊,“啪”的一聲響,又將那塊炭挾得火星亂迸,碎裂開來,他霍然站起,一口悶氣,自他寬闊的胸膛中直吐了出來,發出“哧”的一聲。

    提督大人暴怒時對他的呼喝,令他耳際嗡嗡直響,根本聽不清他在嚷叫着什麼——還好聽不清,不然,像捕頭這種暴烈性子,只怕當場就忍不住!

    他向門走去,門上掛着厚厚的棉簾子,他再呼出一口悶氣,五指並攏,一下子插向前,一寸來厚的棉簾,給他利刃一般的五指穿過,他順手一扯,一腳踹開了門,一股寒風捲過來,他大踏步走了出去。

    班房中的捕快在寒風中,人人發着抖,望着地上的棉簾咋舌:要挾碎炭塊容易,要穿過柔軟的、毫不着力的棉簾子,那談何容易,由此可知捕頭的鐵砂掌已煉到了多高的程度!

    一個捕快喃喃地道:“這……堪稱天下獨步了吧!”

    另一個一望而知是老公門的歎一聲:“是又怎樣?提督大人限了三天,三天不人贓並獲,就要把捕頭娘子綁在十字街口,三姨娘曾受那賊什麼樣輕薄,要捕頭娘子也照樣叫輕薄!”

    兩個年輕捕快氣得渾身發抖:“這……像話嗎?”

    老公門苦笑:“官說的,就像話!捕頭娘子又年輕又水靈,年紀小得可以做捕頭的女兒,真不知怎麼會嫁給捕頭的!”

    年輕的大聲:“當然是敬重捕頭是一條好漢!”

    人人都歎了一聲,心中想的全一樣:好漢又怎麼樣?身在官門,還不是得聽當官的調配,看起來,提督還真做得出!

    旁人心中怎麼想,捕頭自然不知道,他在一出門,寒風撲面而來時,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撫摸了一下,心中想起他和他年輕的妻子第一次見面時她說的那句話:大好男兒,怎麼身在官門三十年,還不想離開!

    當時他就發怔,盯着面前那俏生生、水靈靈的小姑娘(當然是大姑娘,但在他的年紀看來,也當然是小姑娘),盯着看來極誘人的薄薄紅唇,在他五十年單身生活之中,竟第一次興起了要去親吻一個異性口唇的衝動。

    不過,令他震撼的,自然是出自那片小巧的口中的那種他從來也未曾聽過的話;那令他惘然。他的回答,幼稚得和他魁偉的外形,和他響亮的名聲,和他超絕的武功全然不相稱:“怎麼……能離開呢?”

    她用手背掩着嘴淺笑——她的手又細又白——然後吸了一口氣:“總有辦法的!”

    以後的日子,又快又像夢,像是醉酒之後的夢,片片段段,記也記不起來,甜蜜得無法形容,他娶了她,她成了他的小小的妻子,那使他知道人活在世上,究竟是為了什麼!

    然後,不到半年,京城就出了大賊,提督竟然想出了這樣的辦法限他三日破案!

    他心中的恨意,令他重重一掌,拍在一隻石獅子上,拍得那石獅子的頭碎了一半,他一抬頭,才發覺自己已來到了家門前。就在此時,門打開,他年輕的妻子挽着兩隻包袱走出來,拋了一隻給他。

    他接在手中,沉甸甸地,她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走吧,海闊、天空,哪裏不好去!”

    他盯了她好一會,才明白了當日她說“總有辦法”的意思。

    殺手和聯絡人

    誰會把殺手和綢緞舖掌櫃聯想在一起呢?所以,綢緞舖掌櫃就成了殺手的聯絡人。或者,就是為了要做殺手的聯絡人,他才成了綢緞舖的掌櫃。

    綢緞舖的掌櫃,幾乎都有相同的外形,由於顧客多是女性,所以他們特別耐性,脾氣好、隨和,大多數都發胖,背上插着一柄尺,點頭哈腰的時候,那柄尺看來也特別顯眼。

    他自然和普通的綢緞舖掌櫃不同,因為他是殺手的聯絡人,只有他,可以找到神出鬼沒的殺手——也不對,應該說,只有通過他,才能和神出鬼沒、下手萬無一失的殺手取得聯絡。

    殺手,受僱殺人,僱用殺手者,無權也不會過問殺手用什麼方法殺人,只要在指定的日子前,被殺者死了,殺手的任務便已完成,僱用殺手的,在先付了一半費用之後,等到目的已達,就得依約付另一半費用。

    殺手是什麼樣子,甚至是男還是女,根本沒有人知道,連聯絡人也不知道。

    殺手收的費用,一律是信譽較好的銀號所發出的銀票,每張紋銀一萬兩,殺一個人,要多少張,並不一定,視乎要殺什麼人而定,殺手自然不會和僱主直接接頭,靠的就是他這個聯絡人。

    一疋一疋的絲綢,由年輕的伙計抖開來,他背負雙手,站在顧客的身邊,介紹着絲的色澤和質地。顧客是一個中年婦人,首飾寶光奪目,揀得很嚴,在看了七疋之後,仍然沒有滿意的,抬起頭來,神情緊張焦切:“我看了多少疋了?”

    他很有耐性地答:“七疋。”

    顧客卻堅持着:“不,十疋!”

    當同樣的對白,重複了三次之後,他雖然覺得奇怪之極,但是對方既然照足要找殺手的暗號而來,他這個聯絡人自然必須負責安排。所以,他壓低了聲音:“請到內堂去,那裏有進貢用的好綢。”

    中年婦女的行動,看來不是很靈活,跟着他走向內堂。他在想:要僱殺手的,大都是江湖中人,和人結了仇,自己沒有本事對付,就來僱殺手行事。也有許多卑鄙的陰謀,例如殺了幫主,副幫主就順理成章當了新幫主,而且還咬牙切齒,要為老幫主報仇,等等,什麼樣的骯髒事都有,相形之下,殺手只管殺人,純潔得和嬰兒一樣!

    到了內堂,他真的在一個櫃子中,抽出了一疋鮮紅色的絲綢來,在併着的兩張紫檀木的八仙桌上,攤開了少許,他發胖的手,在柔滑的綢面上,輕輕撫摸着,並不望向對方。

    由於中年婦女看來不像是江湖中人,所以他在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先開口。但是,中年婦女已然急不及待,壓低了聲音:“我要殺人!”

    中年婦人的聲音,甚至在微微發顫。自然,江湖上人過的是刀頭舐血的日子,生、死看得淡了,殺人和被殺,都是在江湖上闖蕩,必須隨時接受的事實,而普通人,殺人是一件大事。

    他仍然輕撫着綢子:“很貴,看要殺什麼人,都很貴。”

    婦人的聲音急促,說出了一個名字來,那個名字,倒令得他陡地抬頭,看了中年婦女一眼,那是城裏大鑣局的總鑣頭,一手五虎鈎,江湖知名。

    他,作為殺手的聯絡人,絕不問為什麼,他只是道:“二十萬兩,先交一半。”

    婦人猶豫了一下:“一個月之內要他死!”

    他點頭,婦人解開了緊攥在手中的錢包,數了十張,每張紋銀一萬兩的銀票。他看了一看,對於這種銀票,他經驗豐富,一看就知道是真的,只要持票到銀號,高興的話,就可以有白花花的一萬兩紋銀抬出來。

    送走了中年婦女,他仍然覺得有點奇怪!很少這樣的委託人,她和總鑣頭是什麼關係?她為什麼要總鑣頭死?他照例,把十萬兩銀票,扣下了六張,把四張,放在離舖子不遠的一堵磚牆中,只有他和殺手才知道的一個用磚塊掩飾得很好的牆洞中,再用一張小紙片,寫上被殺人的姓名,好讓殺手去行事。

    他應該放九張銀票在牆洞中,他抽一成佣。但是最近一年來,他卻只放四張,他所得的,比殺手還多,人總是貪心的,殺手又無法和僱主直接見面,怎知殺人的代價是十萬兩還是二十萬兩?殺手本來就只要十萬兩,他有本事叫僱主拿出二十萬兩來,那是他這個聯絡人的本領,他心安理得,絕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當天晚上,他把六張銀票小心地放進一隻鑲滿了寶石的小盒子——那裏面,至少上百張同樣的銀票,他拍着盒子,知道自己一輩子也花不完那麼多銀子,可是不知為什麼,每當增多了幾張,心中總有一股異樣的滿足,他深深吸着氣,像是銀票上有芳香四溢,然後,他轉身,準備放好小盒子時,看到了日間曾見過的那中年婦人。在他還未有弄清楚是不是自己眼花時,一柄閃亮的匕首已經插進了他的心口。

    殺手需要聯絡人——老實的聯絡人。

    殺了不老實的聯絡人,可以再找新的、老實的聯絡人,甚至一樣是綢緞舖的掌櫃。

    莊家、輸家和贏家

    黃澄澄的金子,看起來動心,互相碰撞時所發出的聲音,並不十分動聽。莊家身邊,腳下,地板上有着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坑裏全是大大小小的金元寶、金塊,當一支大竹擋把桌上的金子全都掃落那坑中時,發出的聲音,簡直令賭客心痛。

    在賭桌上,要分出輸家、贏家和莊家來,再容易不過。莊家神定氣閒,你呼天搶地,賭神罰咒,謝祖謝宗,嘻哈大樂,那是你家的事,莊家他只管擲骰,受注,把桌上的金子掃進坑中,或由坑中捧出金子來給贏家,贏家自然興高采烈,口沫橫飛,輸家倒不一定垂頭喪氣,有的紅了眼,有的青了臉,賭場內的美女再風騷,也只是在贏家身邊嬌聲嗲氣,絕不敢去撩撥輸家,自討沒趣。

    黃金賭場是京師第一大賭場,只見金,不見銀,再珍貴的寶物,只要賭客押下桌子,立時就有專人估價,輸了,一樣用擋子掃進坑中,贏了,哪怕十萬八萬兩黃金,哪怕是押一記就走,都付得痛快無比。據說,黃金賭場的後台,撐腰的,就是京師的九門提督,那就令得富商大賈、江湖豪客,賭得更是酣暢淋漓,一夜之間,在賭桌上轉手的金子財寶,不計其數。

    今晚的情形,和往日相比,多少有點不同,才入黑,就進來了三個波斯胡人,一色鬈髮高鼻,深目短髭,其中一個身形最高大的,一進門,手臂一長,就摟住了一個女侍,女侍立時全身柔若無骨,向他靠去,樂得那胡人嘰哩呱啦,不知說些什麼,卻又毫不含糊地在女侍身上亂搓亂摸,喧鬧無比。

    可是一當他們在賭桌旁坐下,卻又心無旁騖,賭得極精,一上來,抖開三隻小皮袋,燈火之下,蠶豆大的金剛鑽,閃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來,喧鬧的賭場中頓時靜了下來,三皮袋金剛鑽,怕不有兩百來顆!

    一個衣着華麗的老者立時在莊家的示意下走過來,拈起幾顆,向着燈火,瞇着眼,轉動着看,口中嘖嘖有聲:“這樣吧,不論大小,每顆算一千兩。”

    波斯胡人互望了一眼,點了點頭,一開口,居然字正腔圓:“一共兩百零四顆,一次押了。”

    胡人神情有挑戰的意味,莊家卻連眉毛都不揚一下,張口就待答應,忽然有一個聽來相當嫩的聲音:“等一等,莊家先別受!”

    循聲看去,一個臉色了白、一身玄衣的年輕人,目光盯着三小堆金剛鑽:“正想找些金剛鑽,懶得一顆顆去買,就和這三位對賭一下。”

    三個波斯胡人互望了一眼,一副只要有得賭,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態。莊家和老者一起向那年輕人望去。雖說京師是大地方,八方風雨會神州,什麼樣的人物都有,可是莊家又豈是閒着就睡的,是什麼人物,有什麼來頭,心裏多少有個數。然而,這年輕人貌不驚人,也不知什麼時候進來的。這時,莊家向賭場中的自己人,連打了十來個眼色,可就是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來路。

    那老者“嗯”了一聲,尾音拖得很長,望着年輕人,年輕人探手入懷,卻並不立時取出來,現出十分詭異的一笑:“二十萬零四千兩金子,不能帶在身上,要是我輸了——”講到這裏,向那三個胡人看去:“就拿這個抵數!”

    他手伸出來,拿着一段黑漆漆的木頭,三指寬,一指厚,一掌半長,輕輕放在桌上,還伸手按着。

    賭客對賭,分輪贏,本來和莊家的關係不大,贏家自然會另給莊家抽頭。要是年輕人拿出來的是立時可以兌現的莊票,根本不成問題,可是卻是這樣的一節爛木頭,莊家不能不發話:“這個,你這是什麼寶物,恕小可眼拙!”

    莊家一面打眼色,四個一色密扣英雄襖的打手,已自年輕人身後走過來,齊聲道:“讓我們來瞧瞧!”伸手向桌上便抓。

    年輕人動作極快,按在木頭上的手,向後略縮,那木頭竟是一隻木盒,盒蓋移開了少許,剎那之間,只見精光奪目,人人眼前一亮,年輕人立時又推上了盒蓋,所有人竟沒有看清盒中是什麼!只見那三個波斯胡人,陡然臉色通紅,眼中異光大盛,叫:“賭了!”

    波斯人識得異寶,他們叫賭了,莊家自然無話可說,一時之間,人人心癢難熬,想知道盒中究竟是什麼寶物,但年輕人雖已將手縮回,也沒有人去亂動,那四個大漢,也悄然退出。

    莊家搖停了骰缸,波斯胡人先叫:“大!”年輕人沉聲:“小!”

    莊家揭開骰缸,所有人轟然高叫,年輕人贏了,若無其事,先把那木盒揣入懷中,再伸手去攏那三小堆金剛鑽。三個波斯胡人陡然大喝,刀光閃耀,三柄半月形的利刀攻向年輕人,年輕人手指疾彈,三道亮電也似的閃光過處,“錚錚錚”三聲,彈出的三顆金剛鑽,射向刀刃,力道奇大,令得三柄刀反震向上,刀背重重砸在持刀胡人的額上,鮮血四濺,仰後便倒,也不知是死是活。

    在寂靜無聲中,年輕人將金剛鑽放進皮袋,喃喃自語:“用這閃亮的玩意當暗器,真不錯!”他站了起來,漂亮地向莊家:“地上的三顆歸你!”

    直到他走出賭場,賭場中還靜了好一陣子。

    幫主和副幫主

    密室中靜得連針落在地上都聽得到——大家都那麼形容靜,可是實際上,絕不會有什麼人在那種情形下,掉一枚針落地,試試是不是聽得到聲音。在大堂中的所有人,都把手按在兩張合併在一起的方桌上,一動也不動。

    幫主坐在方桌的一邊,盯着每一個人,他自己的雙手也按在桌上,一共是六個人,在幫主對面,是副幫主。

    副幫主的一下吸氣聲,打破了僵硬的沉寂,這才陸續有了一些呼吸聲,但仍然沒有人說話。

    六個人,除了幫主和副幫主,其餘四個,是幫中的四大堂主,這間密室,等閒幫眾也進不來,那是總壇中最機密的所在,多少秘密大事,全從這裏商議出來。去年,也是六個人,就在這間密室中,商定了突襲飛鷹會,結果,全幫高手傾巢而出,一舉成功,勢力一下子就擴展到了大江以北!當然,幫中也有犧牲,老幫主就在那一役當中,傷重不治,去年的副幫主,順理成章,當了幫主,而四大堂主之首,天高堂堂主,就當了副幫主。

    全殲飛鷹會的那一役,至今江湖上人提起來,還是津津樂道,那是去年一年,江湖上最慘烈的一戰,只怕再過十年,也不會被人忘記。

    幫務在這一年,也興旺非凡,全幫上下,在幫主帶領下,意氣風發,就算是一個小角色,走在道上,一亮出幫名來,也能蒙人另眼相看!

    可是,幫主的臉色,為什麼那麼難看?為什麼副幫主、四大堂主,奉令一進密室,幫主就喝令所有人的手,必須按在桌上,一動也不准動?

    全是在江湖上闖蕩慣了的人,都知道一定有不尋常的事發生,可是誰都不問——幫主陡然十萬火急召集,有什麼事發生,他自然會說。

    真是十萬火急,玄高堂主在江門處理幫務,接令後立時啟程,騎死了三匹駿馬,才能及時趕到。這時,他全身還都被汗所濕,不過在這樣的氣氛下,汗全變成了冷汗,六個人中他最感到好像在冰窖,實在想動一動,可是幫主既然說了誰也不能動,那就誰也不敢動。

    幫主的目光如冷電,盯着每一個人,直到才可以聽到的呼吸聲又靜了下來——再度屏住了氣息,他才一聲一頓:“幫中出了叛徒!”

    除了幫主自己之外,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震動。只是不由自主地震動,沒有人敢有意識地動,連眼珠也直視向沒有聽到這句話之前的地方。眼珠若是聽到了這句話而轉動,那就有可能是心虛的表現。

    幫主的聲音,聽來像是刀砍在鐵上:“叛徒,就在這間密室中!”

    這句話,倒在各人的意料之中,所以,連不由自主的震動都沒有,每個人都像是泥塑木雕。

    幫主突然長歎一聲,聲音之中,透着無限的疲倦:“都是出生入死,共事了多年的老兄弟,掙下了本幫好大的事業,居然還有人出賣自己人,當了叛徒,唉!”

    幫主緩緩地搖着頭,當他搖頭時,他目光又緩緩在每個人的臉上掃過。這時,人人都現出十分悲憤的神色——必須要有這樣的表現,連神色木然都不可以。

    幫主忽然站了起來,雙手仍然按在桌上,那令得別的人要略仰高頭,才能和他面對面。

    幫主的聲音聽來令人心寒:“我已知誰是叛徒,自己了斷吧!難道還要大家出手?”

    比剛才更靜,更僵凝。

    整個密室,都像是一塊凍結了的冰,密室中所有人,也就像是被嵌在冰中。

    “自我了斷”的方式有許多種,但顯然沒有人準備選用其中的任何一種。

    幫主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就要出手了,聽着,我一出手,別人就跟着我出手!”

    他一直在掃來掃去的眼光,忽然凝止在他對面的副幫主身上,冷森森的目光直視着副幫主。

    副幫主在開始,還很能沉得住氣,但是漸漸地,他面肉開始在簌簌發抖,當其他人的目光,隨着幫主的注視,也停在他身上時,他鼻尖上和額上,都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來,他終於忍不住,陡然站起,雙手也離開了桌面,揮動着,張大了口。

    不過,他沒有發出聲音的機會,幫主已陡然出手,凌空一掌,掌風強勁,劈面所到,這一掌或許不足以致命,但四大堂主的攻擊,隨之發生,副幫主兩脅、腰、背同時中掌,震得他眼珠也跌了出來。

    沒有人知道副幫主臨死前想叫什麼,只有幫主可以肯定他想叫:“我不是叛徒!”

    因為,幫主知道,根本沒有叛徒。

    幫主要除去副幫主。因為幫主在一年前是副幫主,他知道副幫主最想做的是什麼——就像他去年做過:在幫主和敵人浴血苦戰時,冷不防在背後暗算!

    他不要幫中再有副幫主!

    大俠和送禮人

    人強,馬壯。

    馬蹄踐在青石板鋪成的道上,如暴雷、如戰鼓,震得人耳朵嗡嗡直響。馬上的人,伏在馬背上,隨着馬身的起伏,遠看如同波浪。

    青石板鋪成的道,寬一丈兩尺,筆直向前,一眼望去,幾乎看不見盡頭,一色的三尺見方石板鋪得嚴絲合縫,春天的野草再強,也無法在這條大道上發出一株芽來。馳在這條道上的人都知道,路長三十三里,那種氣派,官家也及不上,那是兩淮大俠六十六歲壽辰時,大江南北,凡是算得上是大俠的朋友,聚資築造,自河邊直通到大俠的莊子,歷時一年,當初築成時,轟動州府,不知多少人想策馬在上馳騁一番。

    四年過去了,兩淮大俠七十大壽接近,那又該是江湖盛事,早在大半年前,各大門派,各幫各會,都正在為壽禮動腦筋。大俠能享有那麼大的名頭,不但武藝超群,還得急人之難,有求必應,天下受過兩淮大俠好處的人不知多少,知恩報答,到時自然賀客雲集,而事先,送禮的就絡繹不絕。

    這個在馬上的黑衣人,就是送壽禮來的,在他的腹際,繫着一隻方方整整的盒子,外面包着黑緞子,閃閃生光,也不知盒中是什麼寶物。

    莊子漸漸接近,石板大道陡然向上拱起,形成一道長可二十丈的拱橋,橋下是護莊河,駿馬衝下橋去的勢子更疾。要策馬進莊,有一個規矩:就在橋埂,有一道高可四尺的石欄,要是自度人不強馬不壯,在下橋時,就得勒住馬,那才能在石欄前停住。不然,連人帶馬,要是撞了上去,準撞個粉身碎骨。

    那石欄上,很有些顏色曖昧,看來紅不紅黑不黑的痕迹,看來叫人心驚肉跳,那自然是撞死在上面的人馬所留下來的。

    若是騎術精嫻,在下橋的時候,非但不勒馬,反倒策馬疾衝,勢子不竭,在橋埂一提韁繩,飛躍而過,就能直衝向莊子,到時,不但莊門大開,莊丁恭迎,大俠還會待為貴賓——大俠自身精於騎術,所以也特別敬重擅騎的英雄好漢。

    這個騎者的來勢快絕,未到石欄之前,只聽得他一聲大喝,馬已騰空而起。馬是黑馬,人穿黑衣,片刻之間,猶如捲起一陣黑色旋風,在石欄之上,呼嘯而過,在莊子中的莊丁,暴雷也似喝采,唯恐來不及,早已急急大開莊門,以迎賓客。

    可是人馬一過石欄,只再前進了一丈,就陡然勒住,四條馬腿,竟像是釘在地上,馬上人欠身,向莊丁拱手為禮,表示尊敬。

    這一下,又是喝采聲如雷,來人能有那樣精湛的騎術,還對大俠這樣尊敬,自然更獲得好感。眾莊丁也拱手為禮,來人策着馬,不急不徐,向莊子中馳進去。

    早就有人飛奔去通報。來人在大堂的石階前一下馬,就有一排武裝漢子恭迎,齊聲道:“莊主在大堂相候!”

    來人朗聲答:“多謝大俠厚待,淮西幫使者來送壽禮!”

    他一面說,一面向前走,三十三里路,一口氣馳來,面不紅、氣不喘。看他劍眉朗目,大約三十上下年紀,行動之際,矯健無比,眉宇之間,隱隱有一股狠勁,可是卻又深藏不露。

    當他踏上石階時,迎接他的莊漢閃身相讓,離他最近的兩個,竟感到有一股寒意,雨人互望了一眼,看來十分自然,身子一縮,先進了大堂。

    大俠縱橫江湖,近五十年,自然少不免有些敵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自家在明、他人在暗,小心提防,總沒有錯。一感到來人透着殺氣,先一步警告,只要大俠有了提防,來人不論用什麼手段,都難以得手,能留個全屍而退,已是倖事了!

    來人跟着進了大堂,近中交椅上,大俠端坐,還未曾看清大俠的樣貌,那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已令人不敢逼視,來人疾趨幾步,在離大俠還有四五步時,就單膝下跪,自報姓名來歷。

    他動作十分俐落,反手已把腰際所繫的方盒,摘了下來。大俠目光如炬,盯了那盒子一下,淡然問:“請起,貴幫幫主安好?”

    來人一提身,站直了身子,回答很出人意表:“不安,不好……”

    大俠卻不甚驚訝:“有何不安,可有在下能效勞之處?”——大俠畢竟是大俠,一開口就問人要不要幫忙。

    來人一字一頓:“幫主已於三日前,遭人所殺!”

    大俠雙眉一聳:“兇手是誰?”

    來人身子更挺:“我!”

    大俠哈哈大笑,來人扯開黑緞,打開盒子,剎那之間,寶光閃耀,盒中各色寶石,耀眼生花,大俠目光凌厲,一眼就看到其中有一顆極大的金剛石!

    盒子再蓋上,來人恭恭敬敬,雙手奉上,大俠一示意,身邊的人接下。

    大俠略欠身,滿面笑容:“恭喜閣下,新任幫主!”

    來人吁了一口氣:有大俠這句話,他幫主當定了!

    梢公和過渡的

    梢公手中的一支竹篙,足有一丈二三長,篙尖是晶光錚亮的一個鐵嘴,往岸上的樹樁上用力一撐,渡船就向河水淌了開去。梢公放下竹篙,雙手握住了櫓柄,有規律地搖動。船首劃開河水,形成十分美麗的水波,明亮光滑得像緞子,不幾下,船已遠離了河岸。

    船上人不多。梢公的雙眼看來有點昏黃,身上也一陣酒味,一副宿醉未醒的樣子。搖着櫓,口裏哼着不成腔調的山歌,眼睛卻早把幾個過渡人看了個透。

    那個黑裏透紅,俏得令人心蕩的小媳婦,奶大腰細,雖然坐在那裏眼觀鼻,鼻觀心,可是總時不時深深吸一口氣;木來已漲鼓鼓的雙乳,就會隨着向上挺聳,也必然令在她旁邊那個眼珠在她身上亂轉的年輕人,喉結上下急速移動,吞着口水。

    以梢公的閱歷,竟然看不出這女的,和那年輕人是什麼路數——衣着、行裝雖極普通,可是又有點怪,不像是尋常的渡客。

    另外一個彪形大漢,倒一眼就可以看出是走江湖的,多半是個鑣師,背上掛着一隻沉甸甸的包袱,不時用手去摸上一下,神情緊張;也曾打量了那黑裏俏、年輕人、梢公和另外一個不住在咳嗽的老頭子幾眼。

    那老頭子的咳嗽聲,渾濁得像是夏天晚上打不出來的悶雷,一下又一下,叫人心煩。他蹲在渡船的船首,不時把一口濃痰,吐向看來無邊無岸的河水。

    就只有五個人。櫓聲一下接一下,渡船上沒有人說話,還是只有梢公在唱着不成腔的山歌。小船在梢公的操縱下,穩穩向河中心駛去,有時不免會搖蕩一兩下,但很快就會穩下來。

    等到船真正到了河心,梢公雙手離開了櫓柄,搓了幾下,一腳踏向竹篙。那枝竹篙,竟像是活了一樣,“啪”地一聲,跳了起來。梢公棹篙在手,先向黑裏俏伸了過去,篙尖幾乎沒碰到人家鼓蓬蓬的奶尖。黑裏俏陡然縮了縮身子,梢公瞇着眼笑:“擺渡錢五文,請穿在篙尖上。”

    篙尖是三寸來長晶亮的鐵尖。黑裏俏二話沒說,把五枚銅錢,用看來十分美妙的手勢捏着,一枚一枚,向篙尖上穿去。

    梢公一手握着篙尾,輕輕抖動,穿在篙尖的銅錢,發出了錚錚的響聲,篙尖移向了那年輕人。年輕人一揚手,五枚銅錢連翻飛出,在半空中打了一個旋,又不偏不倚穿進了篙尖。

    梢公“呵呵”一笑:“好手法,東海金蟾門的吧?”

    年輕人臉色略變,可是沒有說什麼,倒是黑裏俏,黑白分明的一雙大眼睛,狠狠向年輕人瞪了一眼。梢公忽然又古里古怪一笑:“對了,六橫派和金蟾門很有點過節……”說到這裏,年輕人霍然站起,梢公急道:“可別在我這小船上了斷!”

    年輕人又憤然坐下,黑裏俏不再看他,他反倒肆無忌憚盯着她看,神色陰暗不定。

    梢公把篙尖移向那老者,老者手指又乾又瘦,還發着抖。船在河心打着圈,更令他穿不準,費了好一會,才算串了五枚銅錢進去。

    梢公一直盯着老者在看,老者卻只是專心一致,目不斜視。

    梢公發出了一下大不友善的冷笑聲,篙尖移向大漢。大漢已提了五枚銅錢在手,可是梢公的篙尖,吊着十五枚銅錢,響聲不絕,卻一下子移向大漢背上所掛的包裹,而且手向前一伸,“篤”地一聲響,篙尖竟然刺了進去。從刺進去的聲音來聽,像是刺進了一隻木盒。

    大漢陡然站起,小船亂晃。梢公手向下一壓,那彪形大漢,竟然被生生壓得“蓬”地一聲,又坐了下來,雙眼瞪得極大,叫道:“反了,反……”

    他叫到第二個“反”字,口張開,梢公的篙尖,已經連着銅錢,直刺進了他的口。大漢嚇得眼珠亂轉。梢公一伸手:“老漢在水上做沒本錢買賣,拿來!”

    大漢身子發顫,扯下背上的包裹,拋向梢公。眼看梢公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接在手裏,黑裏俏陡然躍起,一腳飛出,踢中了包裹,把包裹踢得向河中心飛去。她姿勢美妙,身子翻出,幾乎和包裹同時落水;也就在那時,那老者一張口,“噗”地一聲,吐出一隻鐵鈎,鈎尾連着一股極細的銀絲。鐵鈎去勢勁疾,直射向包裹,黑裏俏伸手要去接包裹,畢竟慢了一步,老者一仰頭甩起銀絲,包裹又飛向半空,那年輕人發一聲喊,身子騰空而起,卻被梢公一竹篙橫掃過來,哇哇怪叫,跌下河去,恰好落在黑裏俏的身邊。兩人扭打着,順着滾滾河水,載沉載浮。

    老者再一昂首,銀絲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半圓,把包裹飛回來,托在手中。

    那大漢口中的篙尖縮回,暫時沒有性命危險,嚇得口仍張得老大。

    梢公和那老者對望着。

    好久——船在河中心打了三四個轉,梢公才道:“爭什麼!爭到了又怎樣!”

    老者道:“是啊,快搖櫓吧!”

    他說着,竟把那包裹,順手遞還給了目定口呆的大漢。

    擺擂台和打擂台的

    擂台設在兩條大道交岔的十字路口,好大的氣派,那四根一人合抱的柱子,竟然是上佳的烏柏木,兩丈來高,筆也似直;柱子頂上,各頂着一堆在陽光之下,令仰頭向上觀看的人,氣都喘不過來的金塊,閃閃生光,眩目生花。那是擂台主設下的綵金——每塊重五十兩,誰只要敢上台,不論勝敗,都可以得到一塊。

    擂台設下了這樣的綵金,哪還有不轟動的?五月初一開台,台下圍了上萬人,消息早已傳了開去,江湖上沸沸揚揚,說的也都是擂台的事。練過拳腳的人,從四面八方湧來,有的只為看熱鬧,有的自然想趁機名揚天下,有的,說明了,衝着五十兩一塊的黃金,不為別的。

    自然,有武功更高的,早已成了名的人物,都在打探擂台究竟是誰擺的?可是只知道,由豪富黃百萬主持,到時候,誰在擂台上接受挑戰,竟一點也打聽不出!

    於是,傳言更紛紛,會是一個絕色女人,有的說,少林寺的方丈才是擂台主。一個多月下來,愈說愈神,等到初一開台,台下萬頭攢動,台上一幅精工繡成的“龍虎風雲圖”的帷簾一掀開,台主邁着步子走出來,台下竟然鴉雀無聲,一時之間,人人錯愕得屏住了氣息,忘了出聲。

    接着,極度的寂靜,變成了極度的喧嘩,在一下幾乎是萬口一詞的“啊”的一聲之後,人聲嘈雜,各人爭着問認識和不認識的人,發表着自己的意見。忽然走出來,已在台上亮了相的擂台主,在台上作了一個四方揖,看樣子像是開口講了幾句話,但就算是離擂台最近的人,也沒有聽到他在說些什麼——他的聲音,全叫喧嘩的人聲淹沒了。況且,就算靜,只怕也不會有多少人聽到他的講話聲:小孩子的嗓門能有多大?

    是的,此時站在台上的,是一個看來至多不過十歲的小男孩,一身錦襖,圓臉大眼,生得倒也富態,然而萬眾矚目的擂台,竟然出來了這樣的一位台主,這實在太出人意料之外!

    人聲嘈雜之中,人們很快交換意見,信息速疾無比地在人叢之中流竄,孩子的身分已被確定:大豪富黃百萬的孫子,據說也是黃百萬的命根。

    於是,意見再被彙集,有的人大樂,有的人大怒!

    大樂的多半是好事之徒、浮滑子弟、市井流氓。他們認為,四根大柱子頂上的金子,自然是真的,也確然每人只要上台,就可得五十兩。這次擂台,從頭到尾,都只不過是黃百萬要令他的寶貝孫子,變着法兒玩新的遊戲!

    這也正是有一些人大怒的原因——全是真正有武學根柢的英雄豪傑,五十兩金子不會放在他們眼裏,這樣被人戲耍,都覺得是奇恥大辱!所以,當時就有百十人,或大聲咒罵,或一言不發,一下散了開去。

    也就在這時,才有人想起,柱子上的金塊雖然有四大堆,但總有派完的時候,後上台不加先上台,上得台去,當然不能真和黃百萬的孫子打,讓小孩的拳腳,在自己身上招呼幾下,裝成敗了,領他五十兩金子,足夠在城裏逍遙快樂好一會,此時不上,要待何時?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剎時之間,人人想到了這一點,同時,至少有一二百人,齊聲大喊,向擂台前搶過來,人叢中,也是一場大亂,你推我擁;一些夾在人叢中看熱鬧的女流,便吃了大苦,有好些殺豬也似尖叫,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更是亂上加亂。

    小小的台主,居高臨下,在台上看到了下面混亂的情形,捧腹大笑;這一來,更叫人相信黃百萬是叫寶貝孫子來耍樂的。

    這時,爭先恐後,來到了台前的有一二十人,為了爭上台,先在台下起了衝突,乒乒乓乓,打了起來,拳來腳往,好不熱鬧,自然也免不了有的皮開肉綻,頭破血流。

    正紛擾間,人叢之中,飛起一條人影,越過在台前紛爭的眾人,一下子上了台,恰好剛有兩人也算是上了台,都被那人雙肘一縮,“砰砰”兩聲,撞下台來,好一會掙扎不起。

    上了台的是一個精瘦漢子,向着小台主一抱拳,一腳便踢向小台主的面門,又快又急,竟像是直把小台主當對手一樣。

    這漢子一動手,台下頓時靜了下來,小台主身子一閃,整個人陡然彈跳起來,身形姿勢,怪異莫名,那漢子還未及縮回腳來,胸口已重重中了兩掌。

    擂台四面都空,四面也都圍着人,面對那漢子的,看到漢子口中鮮血狂噴,在那漢子背後的人,卻看到斷折了的肋骨,竟爾戳破了背上的皮肉,帶着血箭,向外撐了出來,小台主身子反躍向後,快疾無倫,鮮血竟沒有一滴灑在他的身上!

    他一退,那漢子身子也倒下,小台主反手一掌,拍在一根柱子上,勁力直傳到柱頂,恰好彈起一塊金塊,落了下來,不偏不倚,落在那漢子已經塌陷了的胸口上——黃百萬沒有失言,不過,死人怎能享用黃金呢?

    仇人和報仇者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他們本來不是仇人,非但不是仇人,而且是好朋友。好朋友是為何會變成仇人的?原因不複雜,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而且事情既然到了如今這一田地,當年的事,已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都認定了對方是仇人,心中充滿了對對方的仇恨,更都認為非報仇不可——報仇的方法,只有一個:要用對方的鮮血,把自己心中的仇恨之火淋熄。

    仇人相見了,並不是偶然相遇,而是在幾乎同時向對方發出要了斷對方之間的仇恨之後所選擇、決定了的時間和地點。

    在這段過程中,雙方都有朋友奔走,有的勸阻,有的鼓勵,有的煽風點火,這其間,有的是一個的朋友,有的是另一個的朋友,有的是他們兩人共同的朋友——他們兩人既然曾是朋友,自然會有共同的朋友。

    別人的意見是不是有用?不得而知,反正都知道他們之間的仇恨,除了你死我亡的決鬥有了結果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方法可以解決。

    所以,當他們仇人相見時,有不少人在一旁,有的幸災樂禍,要看他們幹個你死我活時,誰會是倖存者;有的憂心忡忡,隱見到了悲慘的結果;有的木然無動於衷,像這種仇人廝殺的事,江湖上每天不知有多少;有的興高采烈,他們全是一流的刀手,雙方為了報仇,又曾遍訪名師,學了許多絕招,在生死相拚中,自然會一一施展,好令看的人大開眼界。

    人多,自不免人聲嘈雜,可是當“嗆”地一聲,兩柄單刀,同時出鞘之後,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本來,離他們最近的人,也有十來步,可是仍然在這個距離中的人,感到兩柄利刃刀身上的那股冷森森、寒浸浸的閃光直逼了過來,叫人聯想到了不祥的死亡,因而不由自主,退得更遠些——當然,他們在移動之際,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靜得像老鼠的幽靈。

    日頭升起並不多久,在對峙着的兩個人的側邊,陽光照在刀身上閃起的那片光芒,即使退遠了,也叫人心悸;人們本來早知道他們之間有深仇大恨,可是也不知道仇恨竟深到了這一地步,這時等他們利刀出鞘了,才算是明白——兩柄刀的刀刃上,在陽光照射下,都閃耀着一道藍殷殷的光彩,像是在雪亮的刀刃上鑲了一道藍邊。

    自然人人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竟不約而同,在刀刃上淬上了劇毒,見血封喉的劇毒!

    本來,那是下三濫的行為,在武器上餵毒,君子不為,做了,也決不敢公然在人們面前顯露,只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之下,偷偷殺人。

    可是他們如今的情形卻不相同,刀上餵毒,表示他們要報仇的決心,也表示了這場決鬥,沒有傷,一傷了就是死,哪怕只劃破一點皮肉,結果也是死亡!

    死亡的決心,表示報仇的意志!

    圍觀者更靜,盯着兩柄緩緩舉起來的利刀——奇怪的是,事後,竟沒有一個人能回憶得起,他們兩個人這時的神情如何?因為每一個人的視線,都盯在兩柄利刀上了,人的神情如何有什麼重要?是悲是喜?是樂是怒?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決定生或死的利刀。

    甚至他們自己,也不注意到對方的臉,那張多少次一閉上眼,就浮現在眼前,仇恨令得對方咬牙切齒的臉,這時也變得不重要了。是圓是方?是長是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能一刀將它剖開來,使擁有這張臉的人死亡,不再存在於人間!

    他們一定是同時想到這一點的,因為幾乎在同時,他們的身子各自“騰”地向前踏出了一步,使他們兩人之間的距離一下子就拉近了許多,兩柄利刀,也揚得更高。

    廝殺就快開始了,他們都在想:等他發動了,我再應接,還是先攻,等他來對付?

    雖然不是這樣,就是那樣,積聚了那麼多年的仇恨之火,總得由死亡來了結,可是單是這個選擇,就那麼難以決定,僵持持續着。

    兩人之中,是誰先想到,還是同時想到的——把對方的臉剖開,自然重要,但如何保護自己的臉,不被對方剖開,豈不是更重要?

    一定是同時想到的,因為兩人幾乎是同時,又“騰”地向後退了一步,腳步如此沉重,令得圍觀的人,覺得地面也為之隱隱震動。

    那一步退出,兩人都想到:要保護自己的臉不被剖開,最好的方法,是先令對方死亡,可是對方不會站在那裏不動,就必須保護自己。

    太陽慢慢升高,圍觀者也換了幾十次氣——他們又同時想到:如果現在根本沒有圍觀者,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話,會怎麼樣?

    同樣的念頭閃過:轉身、飛奔、離開!

    可是當着那麼多人,絕不能這樣。

    他們終於各自發出了一下近乎絕望的叫聲,衝向前,刀光閃動之後,是兩股血柱的迸濺。

    他們滿足了。

    旁覲者也滿足了。

    用毒的和中毒者

    她問:“如果非死不可,你願意怎麼死法?”

    問的時候,她用她纖細的手指,輕輕地撫着他的頭髮,他有一頭硬髮,和他人一樣那樣倔強剛硬,單是在他的頭髮上,就可以感到他這個人的高傲和不羈。

    他竟然連想都不想就答:“自然是毫無痛苦的死亡,人都要死,一點也不覺得痛苦就死了,最好事先一無所知,死亡突然降臨……”

    答的時候,他枕在她的右腿上,她的腿,比任何羽毛枕頭更柔軟,隔着薄薄的綢袴,他鼻端隱隱聞到她幽幽的體香,若是深深吸一口氣,很能令人血脈賁張。他用力伸了一個懶腰,雙手高舉過頭,令自己的身子盡量伸長,得到一種舒展的快暢。

    然後,他又補充:“更好的是,在最最快樂的一剎間,突然死亡!”

    他歎了一聲:“那太難了,簡直不能,要是能,我願意!譬如說,你和我在一起,快樂。”

    她發出了極甜膩的“嗯”地一聲,她俏臉上的那種甜蜜,自她心底深處直透出來,誰都可以看得出,這個美麗的女郎,用她全身的內外的每一部分,在表示她是多麼快樂!

    他忽然手臂一振,“錚”地一聲,精光一閃,一柄又狹又長的劍,銳利之極的劍尖,已經對準了她的心口——他仍然枕着她的大腿,沒有移動身子,那柄劍,在出鞘之前,也不知在什麼地方,而他身子不動,這樣的姿勢,也實在難以令得一柄三尺六寸長的長劍,劍尖指向她的心口!

    (誰要是覺得容易,可以找自己的戀人來試試!)

    可是,他卻在電光石火之間,就做到了!他反手,食指和拇指,挾在離劍尖七寸處,劍尖凝止不動,劍柄卻在輕輕搖晃,可知他兩指的指力,是何等渾厚。

    她並沒有震驚,仍然輕撫着他的頭髮,垂下眼瞼,凝視着劍尖:“嗯,剛才若是你想殺我,我也算是死得毫無痛苦了!真不虧有‘天下第一奇劍’之稱!”

    他搖頭——當他搖動頭部的時候,她覺得腿上有一股熱意,迅速地傳佈全身,令她臉紅耳熱。他道:“還不是,我出劍雖快,你總有極短的時間,可以看到劍影閃動,也就預知自己會死,那一刻間雖短,又焉知不會形成極度的痛苦?”

    她有點氣咻咻:“誰知道!”

    他一翻手腕,那柄又窄又薄的長劍,鏗然入鞘。他感到了她氣息急促,仰起頭看到了她額上的紅暈,投以詢問的神色。

    她粉臉更紅:“你……盡在人身上搓揉,搓得人……心煩意亂……不知……”

    他身子一挺,已經輕輕壓在她的身上,臉對着臉,鼻尖對着鼻尖:“剛才那就算搓揉了?這才算……”

    他搓動着身子,她也擺動着身子,兩個人的氣息都急促,動作也都粗暴,綢緞綾羅在性急的手指下破裂,發出悅耳的聲音(這種聲音,曾使一個王朝覆滅),強健的、茁壯的肌膚,緊貼上柔滑的細膩的肌膚,他捧着她的粉臉,她把自己的身子盡量向他貼,雙手摟抱着他,手指微陷進他背上結實的肌肉中。

    她九隻手指都可以感到他背上的肌肉在跳動,每一股肌肉,就像是一個快樂的小妖精,只有右手小指,一點也感不到什麼。

    她這時,實在沒有,也不會再去想什麼別的,可是過去的一切,卻又固執地擠進她記憶中來。

    她十歲那年,被召到祖母面前,祖母是家族的最高統領,滿是皺紋的臉上,有着陰森的殺氣,可是聲音卻又出奇地溫柔:“孩子,你十歲了,從今天起,你要成為毒王之家的一分子……”

    祖母說着話,親熱地提起她的右手來,在一邊的不知是哪位姑姑阿嬸,手起刀落,已把她右手小指,切下一截來,她沒有哭,也沒有叫,因為她是“毒王之家”的一分子,一小截和真的一樣的小手指會裝上去,裏面藏着獨門毒藥:“只一呼”,只要小手指的指甲,搔破一點表皮,毒藥滲入,只呼一口氣的時間,就毒發身亡,所以毒藥才有那麼怪異的名稱。

    毒王一家也是殺手之家,人人都執行祖母的命令,誰也不能違反,所以,當她在三天前,接到祖母的命令,赫然竟是他的名字時,她也得執行!

    他的臉上,開始沁出汗珠,他的那種認真的神情,看來極可愛,她喘息着,勉力昂起頭,自他的鼻尖上,把汗珠舐掉,也把他抱得更緊。

    他甚至根本未曾覺到背上有一下輕微的刺痛——完全不覺得她的假指甲在他的背上抓出了一道血痕,他只是在看到她鼻子上也有細小的汗珠,也想伸舌把汗珠舐去,可是舌頭才一伸出來,就縮不回去了。

    “只一呼”的名稱不是白叫的!

    他整個神情都快樂之極,除了伸着舌頭,看來有點怪相。

    她推開他,背着他哭,心中只想到一點:他說過,能這樣死,極難得,他願意!

    保鑣和劫鑣者

    有人說:“人只有兩種——一種是保鑣的,另一種是劫鑣的。”

    只有他能劫了永保鑣局保的鑣:十年來,永保鑣局只失了這一次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因為永保鑣局在開創之初,一龍四虎就已經誇下海口:永保鑣局只要失一次鑣,立即偃旗息鼓,再也不在江湖上露面。

    一龍是父親,四虎是一龍的兒子,四兄弟,還有什麼關係比父子兄弟更親密的?何況龍、虎父子兵的武功,確實驚天動地,各有所長,鑣旗一亮出來,黑底金繡,中間是一條盤虬威武、騰空欲起的龍,四角是四頭栩栩如生、作勢欲撲的猛虎,誰不敬佩?黑道上人,明知永保鑣局只保紅貨,不保金銀,接的鑣,全是價值連城的奇珍異寶,弄到手一件,只怕就能暢快花上三年五載,可是誰也不敢動手,反倒一有鑣隊經過,就遠遠避開去,免得看了眼紅,一時忍不住,寶物沒到手,反丟了性命。

    當然不是一開始就是那樣的,開始的第一年,永保鑣局的鑣,遇劫十一次——遇劫,不等於鑣被劫走,十一次的結果,毫無例外是劫鑣的黑道中人,血流五步,屍體還被在大道的當限處掛了起來,身上釘着一龍四虎早為劫鑣者準備好的牌子,上面刻着:“劫鑣者死”四個大字,據說出自一個大儒的手筆。

    也有些仁心慈腸的人,認為一龍四虎出手太狠,未必一定要開殺戒,但他們堅持,於是,第二年,劫鑣只發生了三次,第三年,一次,第四年起,一帆風順,永保鑣局的鑣旗一展,哪怕押鑣的只是一個三歲孩兒,誰又敢斜眼向鑣車瞧上一眼!

    愈是沒有風險,所保的鑣,價值也愈來愈高,總有人會動腦筋的,只要得一次手,就是終生享用不盡的財寶,財寶的用處太多了,徑寸的明珠,在美女雪白的胸脯上滾動,就能令美女俏臉上綻開醉人心魄的笑容——當男人說會永遠永遠對女人好的時候,總得多少拿點財寶出來,交到女人手裏,“好”的程度,自然也依照財寶的多寡來決定。

    有人說:男人積聚財寶,目的就是為了討女人的歡心。掉過來說,當男人有了需要討歡心的女人時,財寶就有了異樣的作用。

    他起意劫鑣,原因就是那麼簡單——一個令他寢食不安,魂縈夢繫的美女,他非要得到手不可的,偏偏立下了規條:誰都可以量珠來聘,條件只有兩個:

    一:是男人!

    二:聘禮必須是永保鑣局的一趟鑣,不論內容,劫來的,要有永保鑣局的封條為憑。

    第一個條件及格的太多,第二個條件,聽到的人,都會不由自主,縮一縮頭,俏臉如花,固然動人,可是看身上釘了一塊“劫鑣者死”的牌子,橫屍在大道邊上,美人的笑靨再動人,又有什麼用!

    美人兒的條件,在江湖上沸沸揚揚地傳,自然也傳到了永保鑣局,一龍四虎表面上一笑置之,暗中自然也做了一番功夫,輪流上省城,去見了那位美人——都承認確是絕色,在省城著名的銷金窟麗香院中,只見客,客人也只能是見她,連手指都不能碰,除非能帶着劫到手的鑣來,人就是他的。

    就算只是看看,美人兒一顰一笑,也足以令許多人神魂顛倒,他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下定了決心要劫鑣,這樣的美人兒,能有一晚上(而且是第一晚)是自己的,怎麼都甘心,不然,活着不知為什麼,也不知怎麼能夠活下去!

    那趟鑣,由三虎保,鑣主人拿來一隻不到一尺見方的檀木箱子,黑沉沉地,並不起眼,可是打開箱蓋一看,是一龍四虎十年來看盡了奇珍異寶也未曾見過那樣的珍寶,燈火並不明亮,可是寶光卻耀目生花,一時之間,幾乎看不清箱中的是什麼東西,定下神來之後,才看清那是幾十顆骨牌大小的金剛鑽,光芒流轉,每一顆有每一顆不同的光芒,映得人心頭亂跳。

    合上箱蓋,貼上封條,永保鑣局明人不作暗事,一向不走暗鑣,三虎領頭,他使的是一柄厚背薄刃鋸齒大環鬼頭刀,刀重六十二斤,出道以後,能擋得他十刀的人,不超過十個,能擋得他二十刀的,一個也無。三虎把刀繫在背後,身子一挺,凜凜有如天神。

    兩個鑣頭隨行,另外還有四個伴當——其中一個身形高大,膂力特強,那是專舉鑣旗的,一行七旗,人強馬壯,潑剌剌馳出去,威勢赫赫,誰敢來冒死劫鑣?

    在大道上行了一天,中午打了個尖,天色將黑,三虎一指道旁小路:“找個近路!”

    他帶頭,先抖韁疾馳了出去,兩個鑣頭和四個伴當跟着,馬蹄翻飛,奔馳快絕,突然之間,三虎一揮韁繩,他騎的那匹馬一聲長嘶,轉了一個半圈,他反手掣刀出鞘,刀背在馬股上一拍,催馬疾馳,迎向本來跟在他後面的六個人,那柄奪命催魂的鬼頭刀,已然揮出!

    他事實上只出了一刀,由於雙方的勢子都疾,一刀已經足以令得六個人都屍橫就地了。

    他成功地劫了鑣,捧着那隻盒子,美人就是他的。

    有人說:“保鑣的可以變劫鑣的,劫鑣的也可以變保鑣的。”

    人會變的!

    蟬、螳螂和黃雀

    號稱“永保不失”的永保鑣局失了鑣。這件事,不到半個月,已傳得天下皆知——就算用八百里加快的急傳法去傳消息,也不會傳得那麼快,人的嘴,傳起消息來,比馬蹄快多了!

    永保鑣局遵照開業時的諾言:失一次鑣,立即退出江湖,把鑣局歇了業。事實上,不照諾言也不行,一來,有第一次失鑣,就會有第二次,誰還會把奇珍異寶,上門託保?二來,失的鑣,不但價值連城,而且是藩王進貢皇帝的貢物,傾家蕩產也賠不起,還得應付官府的盤問,所以一龍三虎,索性溜之大吉,反正天地之大,有的是藏身之處,也不怕官府追捕。

    一龍三虎到出事的地方去看過,看了之後,心中都疑惑之極,押鑣的三虎,和兩個鑣頭、四個伴當全都命喪在小道上,六個人胸口的刀傷,全都橫胸而過,毫無例外,一看就可以看出,那是三虎那柄鬼頭刀所造成,而且,一定是用了“橫貫日月”這一招。

    三虎為什麼要殺自己人呢?他殺了自己人,又是誰殺了他?

    三虎的屍身倒伏着,開始找不出傷痕,直到脫了上衣,才看到背後,對準心口處,有一個極深的小孔,流血不多,看來是鋒利的鐵針,直刺進去,刺穿了心臟,因而致命。

    那是什麼獨門武器,聽都沒有聽說過,而三虎一身武功,等閒百餘人近不得身,又如何會那麼容易叫人用鋼針刺死?

    更奇的是,三虎顯然是一中針,便遽然死亡,所以仍然保留着死前一剎那的神情,那神情竟是極度的歡暢愉快,決不像是什麼有禍事發生的樣子!

    疑團重重,一龍是老江湖,立即想到了省城那個美人有可疑之處,可是父子四人,懷着有仇必報的心,足足在省城麗香院外,埋伏窺伺了半年之久,並無特別發現,只見日夜,慕名來訪的王孫公子不絕,半年之後,他們只好離去。

    一直到一年之後,凌晨時分,麗香院的一扇角門打開,一個頭上裹着黑巾,看來窕窈的人影,閃出來,隱沒在黑暗之中,這上下,不論大街小巷,闃無一人,她也沒有遇上什麼人,轉彎抹角,走了三里許,在一所看來並不起眼的宅子前站定,抓住了門上的鋼環,向外連拉了三下,才鬆開手。

    等了片刻,門打開尺許,裏外一片黑暗,那人閃身進去,到了一間陳設古雅的書房之中,那裏,全然是另一番景象,房內燈火通明,但由於窗前都遮着厚厚的簾子,所以沒有半絲光亮外泄。

    在一張湘妃榻上半躺着一個老大的胖子,挺着大肚子,赤着上身,身後放着兩大盒冰,兩個妙齡美婢,正向着冰盒撲扇,好把涼風搧出來,另有兩個美婢,在胖子身上敲捏,胖子瞇着眼,望着來人,來人抖開頭巾,雖然淡掃蛾眉,可是艷光逼人,那四個美婢本來很能看看,這時,簡直成了糟粕。

    胖子的眼更瞇成一道縫,美人把一個小布包抖開來,房中寶光大作,令得胖子的胖肉也顫抖起來,他反手遮了遮眼,悶哼了一聲:“永保鑣局的失鑣?”

    美人點了點頭。

    胖子搖了搖頭:“這些東西,照說,每一顆值得一萬兩金子!”

    美人沉聲:“我不要那麼多,每顆三千兩黃金就夠!”

    胖子仍然搖頭:“一共是八十一顆吧,你送給我,我也不要,沒有人敢要,太熱了,誰拿出去,誰沒命,一龍四虎,去了一個,還有一龍三虎,雖說如今不知在哪裏,可也沒人惹得起!”

    美人柳眉上揚:“一年了,還熱?還不夠冷?”

    胖子的胖手指伸屈着:“十年也不夠,五十年之後差不多了!你能留五十年,就算留了五十年,你還有什麼用?那時,人都快死了,或許,早死了!”

    美人兒誘人的口唇顫動了幾下,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出來。胖子十分同情:“我收贓,算是最公道的了,江湖上誰都知道,要是放上三年五載可以脫手,我也要了,實在沒有用,那是廢物!”

    美人現出了自嘲也似的笑容,又將那些賓光四射的金剛鑽包了起來,胖子又道:“也別經常打開來看,隔牆有眼,傳了出去,你屍骨無存,嗯……三虎自己劫了自己的鑣,為了你,你又殺了他,再把他屍體弄回他下手的地方去,是不是?”

    美人抿着嘴,沒有任何表示,提着布包,又裹起頭巾,向外便走,望着美人的背影,胖子歎了一口氣:“小心,為廢物丟了性命,不值!”

    美人出去,胖子用神凝聽,突然,以意想不到的快捷躍起,衝出房去。

    美人離開宅子,在巷子裏走着,快出巷口時,略停了一停,把手中的布包,順手拋進了牆腳下的雜草叢中,加快腳步走出巷子去。

    胖子自宅子的牆上一躍而下,行動加風,撲向那牆腳下的雜草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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