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好日子-这样够判死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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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爱华和保姆守在墨池的床前,保姆还拿着条热毛巾,捂住床头的输液瓶。陈爱华抚摸着墨池的额头,一脸的焦急。思存的脑袋一下子大了,一个箭步冲过去,叫道:“墨池怎么了?”

    陈爱华厉声说:“你还好意思问!墨池在外面等了你三个多小时,这么大的风,他的身体哪能受得了?”

    思存如当头棒喝。现在已是初秋天气,北方的夜晚已经很冷了,今天又是个大风天。

    墨池竟然在巷口等了她三个多小时!她蹲跪在墨池床前,墨池烧得脸色通红,一只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闷闷地咳嗽。听到她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眼睛,竟然还努力撑起身子,虚弱地对陈爱华说:“妈,你别怪她,我发烧两天了,和思存没关系。”

    “发烧两天还去吹冷风,你真是不要命了?!”陈爱华气急败坏地数落儿子,又心疼,赶紧扶他躺下。墨池顾不得在输液,用插着针管的手抓住思存的手,对陈爱华说:“妈妈,太晚了,您和阿姨去休息吧,别为我担心。”

    陈爱华对思存嘴上虽凶,心里还是认可的。她起身道:“今晚睡轻点儿,要是不退烧就喊我。”

    思存忙道:“知道了。”她接过保姆手里的热毛巾。药水凉,输进身体又疼又冷,需要用热毛巾捂着加温。

    看着母亲走了,墨池虚弱地笑道:“别听妈的。她就是喜欢大惊小怪,我没事。”

    思存都快哭出来了,“都是我不好。”

    墨池拉着她,让她坐在床边。他的手掌又干又热,灼痛了思存的心。墨池笑道:“以后回来晚了打个电话,你们老师办公室就有电话。”

    思存道:“今天晚上迎新生联欢会,我本来想溜来着,没溜成。”墨池病成这样,她决定先不说江天南的事。

    墨池又要起身,引发一串咳嗽。思存压住他,小声说:“你别动,需要喝水吗?”

    墨池摇摇头,平息了咳喘,问道:“开联欢会到这么晚,吃东西了吗?”他对她的要求越来越简单,吃饱了、穿漂亮了、每天开心了,他就高兴。至于她的学业,他早已不再担心。

    思存说:“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为我操心了。我不饿,以后你要是再傻等我得了感冒,我就和你算账!”

    墨池还有力气坏笑,“怎么算账?”

    思存红了脸,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捶,“反正就是要算账!”

    墨池笑得眼睛弯弯的,“我媳妇最厉害了,到啥时候都是你有理。我这辈子是逃不出你的手掌心了。”

    一瓶药水输完,思存帮他拔掉针。她刚来墨家时,墨池的身体很不好,三天两头输液,这些护理工作她已经练得非常得心应手了。这两年墨池身体好了很多,思存的手都生了。她很小心地拔针,生怕弄疼他。然后,迅速地用棉签按住针眼止血,一分钟后,又贴好胶布。

    全都忙完了,墨池又拉住她的手,生怕她跑了似的。思存顺势歪在床上,把头埋进墨池的胸口,闷声说:“你等不到我,是不是特别生气?”

    墨池抚摸她的头发,喘息着说:“不生气,就是很担心,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

    他没说,刚开始不是担心,而是失望。他下班就等在巷子的门口,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夜深人静。他总以为下一分钟思存就会回来,却总是失望。直到浑身发热,头重脚轻,被母亲和保姆搀回房间,他的担心已经完全取代了失望。现在看到思存平平安安地回家,他的心才落了地。

    “我能出什么事?”思存嘟囔。

    墨池故意把话说得轻松,“我怕坏人把我媳妇抢走了啊!”

    思存又想起江天南的纠缠,心中愤懑,试探着问墨池:“要是有别人喜欢我,追求我,你会怎么办?”

    墨池烧得昏昏沉沉,没有听出玄机,随口答道:“我会为你骄傲,因为你值得人去爱。”

    “啊?”这个答案太出乎思存的意料了。她失望地说:“那你就让人把我抢走啦?”

    墨池道:“当然不会。我会找那个男人决斗,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平日温文尔雅的墨池竟然面露凶色,被高烧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睛也冒出精光,甚是吓人。

    “啊!”思存惊得嘴巴大张,足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为什么?”

    墨池故意恶狠狠地板起脸,嘴角却扬起笑意,“因为爱情是有独占欲的,我就是要霸占你,占得牢牢的,谁想抢,都只有死路一条!”

    “那么,如果我不爱你了呢?”她常问墨池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墨池只当这个小姑娘傻劲又犯了,不耐烦地说:“你怎么可能不爱我?”

    “我是说假如。”思存打破砂锅问到底。

    墨池笑了,女人的想象力就是丰富,学中文的想象力更是丰富。她常问他:“我要是丢了呢?我要是傻了呢?我要是死了呢?”气得墨池想扯她的乌鸦嘴。

    思存振振有词说要写小说,搜集素材。几年了,也没见她写出什么。不过,老婆的问题,墨池还是会认真作答,“你要是不爱我了,我就会放手,让你到你爱的人身边去。”

    “为什么?你刚才还说要杀人。”

    墨池说:“因为爱你就要一切为了你好。如果你爱我,谁想碰你一下我都会和他拼命。如果你不爱我,我也会放你去爱别人。”

    思存歪着头,对这个答案不甚理解。墨池撑起身子,掀被就要下床。思存急道:“你又要干吗?”

    墨池道:“有礼物送给你。”他脚步发软,在思存的搀扶下吃力地到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思存又扶他回到床边。几步路程,墨池已经全身是汗。

    思存帮墨池擦干汗水,才拿起木盒,边开边问:“这是什么?”

    盒子里有一只可爱的俄罗斯娃娃,和当初婧然送给她的俄罗斯娃娃大小相当,但却是个男孩。这个娃娃金发碧眼,穿着俄罗斯传统盛装,像个新郎官。墨池笑道:“婧然送你的那个女娃娃,你跟宝贝似的。其实这个娃娃两个才是一套,一个新娘,一个新郎。以前只有一个,前几天我去友谊商场,看到了这个男娃娃,所以买下来送给你。”

    思存惊喜地抚摸着那个男娃娃,红着脸说:“这个是你,女的那个是我。”

    墨池把男娃娃摆在床头柜上女娃娃的旁边,笑道:“永远不分离。”

    墨池累了,浑身又开始发热。思存赶紧扶他躺下,给他又吃了两片退烧药。她自己也躺在他身边,关灯睡觉。墨池一直紧紧地搂着她,好像生怕她真的被人抢走一样。

    第二天,墨池没有退烧。这不是好事,持续发烧很有可能让他脆弱的肺部承受不住,导致慢性肺炎复发。思存悔恨交加,早知道墨池会为了等她病成这样,她宁可和老师闹翻也不参加那个劳什子联欢会。墨池一点儿也不在意,还歪理多多,“科学证明,时不时地得点儿小病,趁机消灭一些体内的病菌,就不会得大病了。”

    思存正在给他扎点滴,闻言白了他一眼,手上却极尽温柔。可墨池手上的血管太细,她又太久没碰过针,扎了几次都没成功,墨池的手上已经一片青肿。思存脸上沁出汗珠,说道:“要不找护士来家里扎吧。”

    墨池笑道:“不用。就你扎,挺好。”

    思存只得给他换了只手,拿止血带绑住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啪啪地拍,然后,在他手背上细细寻找血管,瞅准了,屏气凝神,把针推了进去。思存紧张万分地解开止血带,好在,这次终于一针见血。思存松了口气,调整液体速度,看着药水一滴滴地滴进墨池的身体。思存双手合十,喃喃自语:“快让他好了吧,要不,让我替他发烧也行。”

    墨池烧得浑身无力,听到思存的祈祷,心中却涌起了阵阵暖流。这个死心眼的姑娘,为了他的健康,竟然祈祷以身相代替他生病。他又怎能不用全部的爱来呵护她?

    这一天他们过得安安静静,墨池输了一天的液,时睡时醒。思存一直守在他身边,他醒了,就喂他吃清淡的稀粥小菜,怕他闷,又给他读书读报。等他睡着,就趴在他的身边打盹,像只乖巧的小猫咪。病中的时光,倒也惬意。

    晚饭后,思存收拾东西准备返校。墨池的热度似乎又高了起来,思存急得要去报告陈爱华,墨池拉住她道:“别告诉妈,一点儿小病她就大惊小怪。”思存道:“都烧了两天,还是小病吗?”墨池拉住她的手,“你留下陪我,我明天就能好。”

    思存放下书包,坐回墨池身边。他烧没退,她自然不会回校。病中的墨池精力不济,还没到八点钟就昏昏欲睡。思存索性陪他一起睡。她宽衣解带,钻进被窝,柔软的小身子贴上墨池的胸膛,给他干燥灼热的身体送去阵阵清凉。

    原本昏昏沉沉的墨池被她贴得心猿意马,登时兴奋。思存感觉到他的小腹紧绷,斗志昂扬。她被他的温度烫得浑身酥麻,微微战栗,声音战抖地哼道:“墨池同志,你现在是病人,给我老实点儿。”

    墨池反身搂住她,把发烫的额头埋在她的胸口,喃喃地说:“病人的要求,可要满足我。”他单膝撑住身体,发起进攻。思存呼吸急速,浑身炙热,口不对心地劝道:“你还在发烧,身体会受不了。”墨池嘿嘿地坏笑着,“我健康得很!”他发起猛烈进攻,从未有过的热度直达她的内心深处。思存脑中最后一丝清明被激情取代,一层层热浪带着欲望的极致直冲云霄。他们紧紧相拥,仿佛在空中飞翔,又好像在热烈地燃烧。

    第二天清晨,思存一摸墨池的额头,竟是一手的清凉。忙给他量体温,昨日还在高烧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恢复正常了。思存高兴地说:“终于退烧了?!?”墨池狡黠地笑道:“因为有最好的退烧药。”思存知道他说的是昨夜的激情,顿时粉面通红,那激情在胸中还留有余味,让她直到现在都无法平静。

    墨池看看手表,催促思存道:“快上课了,你得走了!”

    思存故意磨磨蹭蹭,万分不舍地说:“我下午再走,上午是刘志浩的现代文学课,不上也罢,于小春会帮我答到。”

    墨池道:“那可不行,刘志浩跟你那么熟,你不上课他肯定能发现。他要是在考试上为难你就不好了,你还带着处分呢!”刘志浩平时和学生打成一片,上课却毫不含糊,尤其是考勤,迟到的会警告,缺勤的话该科考试直接算不及格。搞得学生们既喜欢他又怕他,永远和他保持适当的距离。

    “处分”是思存心中永远的痛。学校都把舞会开到迎新生联欢会上了,她那个“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处分却一直没有个明确的说法。毕业前要是不撤销处分,成绩优异的她就没法毕业。她找领导反映了几次,领导只告诉她安心学习,毕业前会给她撤销的。因为那个处分,她的大学生涯总是背着个无形的包袱,想不起来就算了,偶尔想起来,总觉得又委屈又担忧。

    墨池见她蔫了,知道自己说重了话,赶紧转移话题,“快走吧,我一会儿也得上班呢!”

    思存叫道:“你病还没好透呢!”

    墨池笑了,用报纸社论的口气说:“这叫轻伤不下火线。感冒发烧就不上班了,还怎么建设四个现代化?”

    思存摸摸他的额头,确定真的是没事了才说:“那好吧,反正我下午四点多就没课了,正好去你单位等你下班。”

    保姆已经在餐桌上摆好了早餐,招呼他们吃。思存拿了根油条啃着,请保姆给墨池单做小米粥,油条对于病情初愈的墨池太油腻了。她快迟到了,叼着油条就骑上了自行车。

    思存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刘志浩的现代文学史。大三的思存已经会评断一个老师了。刘志浩做活动生动新颖,课却讲得比较呆板。现代文学史本来扩展内容就不多,刘志浩也没有太多的讲台经验。思存听得索然无味,开始盘算下了课怎么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另一教学楼的英语教室。

    思存这学期选修了英语听力与口语课,每周一上午十一点,正好是刘志浩课结束后的五分钟。刘志浩的教室在东楼五楼,英语口语在西楼六楼,路上哪怕耽搁一分钟,她都有可能迟到。听说这门选修课异常火暴,去得稍晚连座位都占不到。

    下课后,思存和于小春说了再见。于小春没有选修英语课。思存匆匆跑下五楼,又匆匆过马路,匆匆上六楼,才踏进西楼,就听见上课铃声震耳欲聋。思存跑得呼哧带喘,终于在英语老师刚刚开讲前冲进教室。

    果然火爆,教室里黑压压座无虚席,就连过道都加满了凳子。思存脸色通红地四下观望,进退两难。突然有个男生站了起来,让出了一个空位。他旁边的另一个男生挥手叫道:“思存,过来,我给你占了位子。”思存抬眼一看,正是江天南。

    整个教室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思存。思存连忙摆手道:“有人坐了,我不坐。”

    江天南扬声道:“我刚才和他说好了的,位子是我给你占的,你来了他就得走。”

    教室里响起一片嘘声,老师刚讲了开场白就被打断,很是不悦地说:“要上课就赶紧找座位,不上课也别影响其他同学。”

    思存尴尬万分,只想尽快脱离焦点。她低下头,快步走到江天南的旁边坐下,拿出书本,坐端正。

    思存是在走神。她知道江天南的心思,和他坐在一起,怎么都别扭。她故意扭头不看他,自己都觉得做作,又正过身子,低头死瞪着书本,眼睛却不自觉地往江天南那边瞟。

    她暗暗想,只要江天南想和她说话或者搞小动作,她就立马起身就走,大不了不上这门课。反正她们学校的英语类选修课不计入总成绩。没想到江天南若无其事地听讲,还不断会意地点头。思存自己闹了个没意思,赶紧集中精神认真听课。

    进入八十年代,学英语的资源越来越多,老师进行了简要讲解后,打开收录机,为他们播放原文录音。江天南一边听一边快速地做英文记录,显然功底相当不错。思存的英语成绩也很好,但她学的是哑巴英语,读写没问题,听说却差了很多。老师放的录音,她只能听个一知半解。

    这个老师很会调动课堂氛围,放完录音,马上安排了互动环节,请同桌之间模仿录音互相对话。选修这门课的大都是英语角的积极分子,不怕多说,就怕不说,对老师的安排热烈拥护。思存有点儿傻眼,她的同桌不就是江天南?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来决定一言不发的,可是老师让同桌之间对话,她哪敢不对?

    她不情愿地对着江天南,摆出不合作的态度。江天南开始讲话,他的发音很标准,口语很流利,但声音没有墨池有质感。思存皱皱眉,等他说完,面无表情地往下接。

    “You have such beautiful voice.”(你的声音很动听)做完练习,江天南说。

    思存瞪了他一眼,背过身去,扭头看后面两个同学的对话,不和他多废一句话。

    练习完毕,老师说:“下面请最先完成练习的一组到台上来表演一下。我注意到了,最先完成练习的,是中间的这两位同学。”老师走下讲台,站在江天南和思存的旁边。

    这节课的后半截,思存基本没听进去什么。刚才在台上,她紧张得磕磕巴巴,和江天南的倜傥风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下讲台的时候,她还一脚没踩稳,一个趔趄,差点儿摔个大马趴。多亏江天南反应迅速,长臂一伸,一个猴子捞月把她捞了起来。教室里发出哄笑声,思存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又是一个周一,墨池的身体已经彻底好了。上周思存几乎每天下课都会回家陪他,再赶着学校锁门前回去。短短七天,她的下巴尖了,身子瘦了。周日傍晚返校,墨池给她带了许多好吃的,还让保姆给她装了满满一饭盒蒸肉排,让她给302的女生们打牙祭。

    思存高兴地抱住墨池的脖子咬他。墨池真是个好丈夫,不但把她喂得饱饱的,也不忘帮她做公关。这几年,302的女生没少吃到思存“亲戚”给带的鸡鸭鱼肉、时鲜水果。思存自行车的两个车把上都挂满了东西,晃晃悠悠地骑回学校。

    一进宿舍,思存看到宿舍中间的桌子上,放着好大一束鲜花。新鲜的玫瑰,红得像火,被包在彩色的包装纸里怒放着,很是炫目。思存小时候经常采野生的玫瑰花,回家让妈妈给她烙好吃的玫瑰糖饼。这种包装精美的玫瑰,她只在苏联电影里看过,是用来送给心上人的。

    “谁的花?快收下去,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思存拎着那么多东西,手都酸了。她也喜欢花,但至少要先把那两大袋子吃的放下才行。

    董丽萍道:“你还问呢?这是江天南送给你的。”

    思存惊得差点儿把手上的东西扔地下,“他送我这个干吗?”

    “当然是在追你了。”张继芳说。

    于小春手最快,已经打开思存带来的好吃的,捞起一块肉排就啃,含糊不清地说:“江天南还真浪漫,这么一大束花,就托她们班女生给送来了。苏红梅还以为是送她的,结果空欢喜一场。”自从江天南重新开始追求思存,苏红梅就和思存开始了冷战。

    好在思存忙着惦记墨池,也没时间去在意她。

    思存瞪着那束花说:“他这样不好的。”

    于小春道:“你要是喜欢他,这就是好事。你要不喜欢他,这就是坏事。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思存坐在于小春的床上,使劲瞪着花束,似乎这样就能让那恼人的鲜花消失。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和他当然不可能。”

    于小春不解地说:“江天南挺好的啊!”

    思存想起江天南就没好气,说:“你觉得好你跟他好去!”

    于小春摸摸鼻子,她知道思存的倔脾气。这丫头一犯倔,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理她。

    她拿本书拍拍思存,“上你铺上去,我要睡了。”

    思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江天南送的花就像个定时炸弹,静静地立在宿舍一角,月光把花影凌乱地投在墙角,像个不怀好意的小恶魔。

    第二天又有英语选修课,思存因为缺少睡眠而昏昏沉沉。她舍不得逃掉一周只有一次的英语课,挨到下了刘志浩的课便拼命往英语教室赶,刚进教室,江天南又对她喊道:“思存,我帮你占了座位。”

    思存烦躁地转过头。她昨晚光烦恼花的事,把这位占座大神给忽略了。他倒还真执著,上礼拜给她占座,这礼拜又给她占座。眼看着老师又面露不悦,她灵机一动,对紧挨着过道的女生说:“同学麻烦你往里错一下。”她们的座位是中间四人,江天南坐在左边过道,右边给她空了一个位子,空位旁边又有两个座位。思存请右边的两个人往左挪,正好和江天南分开。

    下课后,思存没有立刻下楼,而是等人都出去了,对江天南说:“以后你别帮我占座了。”

    江天南把书本塞进书包,“我就是为你占座才来上这个课的。”

    思存反感地说:“你没这个必要,也没意义。还有,那束花,你让谁送去的,再让谁拿走吧。”

    江天南没想到自己苦心经营的浪漫,思存毫不领情。他忍不住提高声调,“你为什么讨厌我?我们以前不是好好的吗?”

    思存冷冷地说:“我不讨厌你,只是我们不可能。你不用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江天南笑了,温柔地看着思存,“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能?我是个挺好的人,真的。”

    思存咬了咬嘴唇,正色道:“我和你说了,我已经结婚了。”

    江天南笑着摸摸她的头,“傻姑娘,别再拿这么拙劣的话搪塞我,我不相信。听说你和于小春有约定,大学期间谁都不谈恋爱。”

    “你怎么知道?”思存挑挑眉毛。

    江天南道:“苏红梅以前告诉我的。你们宿舍的人她都说过,我对你印象最深。”

    思存道:“你还是和苏红梅好吧,她真的很在乎你。”

    江天南比画了个“停”的手势,“你不会为了苏红梅才不理我吧。我告诉你,我和苏红梅没有任何关系了,以后也不会有。”他从兜里摸出两张薄纸,递给思存一张,“我请你看电影。明晚七点的。《庐山恋》,你一定喜欢。”

    “我不喜欢,也不去。”思存被他纠缠得烦躁,一冲动,想也不想就把电影票撕得粉碎,拧身就跑。

    江天南被激怒了,还没有女生敢对他这么不客气。他追出教室,拦腰抱住思存,低吼道:“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撕电影票算什么意思?”思存死命掰他的手,叫嚷着,“没意思!你给我放开!”

    “不行,你给我说清楚!”江天南脾气上来,也是个不依不饶的主。

    “我说清楚了!你不信拉倒!”思存大声叫着,正是下课吃午饭时间,楼道里人流不断,大量学生驻足围观。思存没见了这种场面,被逼急了,转身对着江天南连打带踹。江天南对人群视而不见,拖着她冲到楼梯口,一只手就把她按在墙上,想也没想,对着她的嘴就吻了下去。

    思存吓得心跳都停了,眼泪马上就涌了出来,双手握拳,死命地推江天南。瘦小的她哪里是江天南的对手?她的反抗反而引发了江天南的征服欲。他牢牢压住思存,拼命吮吸她的嘴唇。思存顿时气都喘不过来了。她无法动弹,只能用牙齿去咬江天南,看上去好像在回应他。血腥的味道很快在她的嘴里漫延开,她恶心得想吐。江天南吃痛,终于松开她,往地上连吐几口带血的唾沫。人群发出惊叫,他猛然冷静下来,看到旁边站满了围观的学生,有的在静静地看,有的在热烈议论,还有的女生捂住眼睛,一副看到有伤风化场面的表情。

    江天南迅速反应,脱下外套,罩在思存的头上,搂住她就往外走。思存哭得身子都软了,还在拼命地反抗,江天南压低声音吼道:“快走,我是为你好!”

    江天南连拖带拽,把思存弄下楼。思存惊吓过度,几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一到平地上,她的腿就往下软,一个踉跄跪在地上。楼下的学生莫名其妙地看着被蒙住头的思存,江天南一咬牙,把她拦腰抱了起来,拔脚就往女生宿舍走。思存在身体腾空的一刹那就昏了过去,任凭江天南把她送回宿舍,安置在于小春的床上。

    苏红梅也在宿舍,冷冷地看着他。江天南拿下外套,边穿边对于小春说:“我闯祸了,你照顾好她。”

    于小春跺着脚说:“到底怎么回事?”

    江天南说:“一言难尽,我先去给她打饭,她醒了得吃东西。你守住她,宿舍里千万别留她一个人。”

    一小时后,思存迅速成了学校的头号名人。“接吻事件”借着午饭的时间在食堂传播,又从食堂传到教室,从教室传到每位老师的耳朵。

    八十年代初的大学校园,学风严谨,校风严正,绝无仅有的桃色事件不亚于头号新闻火速流传。许多人兴奋地议论这件事,很快衍生出众多版本。

    版本一:思存是江天南和苏红梅之间的第三者。这么大胆开放的女孩子,苏红梅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版本二:出身农村的思存看中了江天南的高干家庭,不择手段,用极端的方式获取江天南的感情。

    版本三:思存和江天南本来就是情侣,思存在教室里让江天南吻她,江天南不肯,思存耍了小脾气,江天南只好追出去吻她。

    ……

    虽然离开现场时江天南脱下外套蒙住了思存的头,但她的名字还是被传扬了出去。

    “第一女主角,中文系三年级的钟思存,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好,文文静静。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一点儿也不像表面那么清纯乖巧。”人们如是说。更不知是谁把当年舞会上的事情也翻了出来,钟思存一进大学就参加高干子女举办的秘密舞会,处心积虑地认识干部子弟。

    “女流氓”、“坏学生”的名声不胫而走。下午上班的时候,已经惊动了系主任和校长。

    那时,思存已经醒了过来,十分虚弱,蜷缩在被子里哭。江天南给她买的饭放在床头,她一口也不肯吃。于小春对江天南说:“你快走吧,别在这刺激她了。”江天南只得说:“我在男生楼405宿舍,有事一定要去找我。”

    江天南走了,苏红梅也跟了出去。于小春掀开被子,“别怕,他走了。”思存却紧紧地拉住被子,把自己蒙个严实。于小春叹了口气,“要不你再睡会儿,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可是思存没有机会睡,很快有外宿舍的人跑来报信,学生处的老师要来和思存谈话。于小春不顾思存的反抗,把她从被窝里拎出来,用热毛巾帮她擦脸,给她把头发梳理整齐。本来就是说不清的事,要是再蓬头垢面、披头散发,事情就更严重了。

    刚把思存捯饬好,学生处的两名女教师就来了。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都穿着灰色布袄,梳着整齐的短发,还都用黑发卡把碎发别在脑后。

    年纪大的老师先开腔,问了句废话:“谁是钟思存?”宿舍就两个学生,思存哭得面目浮肿,于小春站在她身边略显紧张。那位老师说:“我姓张。钟思存,你说说今天中午在教学楼里发生的事。”

    思存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咬住嘴唇,不住地摇头。那么多人都看到了,她还有什么可说呢?

    年轻的女教师没好气地说:“哭什么哭,有脸做就没脸说了??”

    于小春不高兴地反问:“思存做什么了?”

    年轻老师瞪着她说:“没你的事,别插嘴。”

    于小春闭了嘴。张老师看了年轻老师一眼,平和地说:“小李,把事情调查清楚就行。”

    李老师煞有介事地从随身的黑色布兜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做好记笔记的架势,“钟思存,你交代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抵赖是没有用的,江天南已经什么都说了。”

    于小春听不下去,忍不住又插嘴道:“她犯什么错就交代了?就抵赖了?告诉你们,思存是受害者,一直是江天南追她,她从没答应!”

    李老师啪地合上笔记本,生气地说:“你再影响老师工作,就请出去!”

    于小春说:“这是我们宿舍,我是证人!”

    张老师年纪大些,也老练很多。她环顾宿舍,看到了墙角的那一大束玫瑰花,问于小春:“这花是谁的?”

    于小春语塞。张老师笑眯眯地说:“我听说,昨天江天南从学校的花坛里剪了不少花,应该就是这些吧。怎么会跑到你们宿舍来呢?”

    于小春被老师成竹在胸的语气激怒了,她大声说:“你们是来调查的,还是来定罪的?告诉你们,思存才是受害者,她被江天南强吻了,她不是自愿的!你们是不是女人,你们有没有同情心?”

    李老师怪声怪气地说:“我只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于小春说:“她‘为’什么了?就算她主动跟人接吻又怎么了?《大众电影》去年就登出接吻的海报了!”她说的是《大众电影》1979年夏天刊登的外国电影封底,当时还引起了轩然大波。

    李老师冷笑了,“《大众电影》是登接吻的海报了,可你可别忘了,那是资产阶级,腐化堕落!今天钟思存做的事情,和那没有区别!”

    眼看着正常的调查成了于小春和李老师的辩论,张老师赶紧清清嗓子,让她们打住。“你们都别说,让钟思存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对思存道,“钟思存,你别怕,要是最后证明你是受害者,老师会给你公道?!”

    思存漠然地坐在床上,看着她们。她的嗓子哭哑了,眼睛哭肿了。她紧紧地闭住嘴,一言不发。好像她什么也不说,事情就没有发生过。

    干坐了一会儿,张老师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对李老师说:“咱们走吧,去档案室看看她的资料,叫她家人把她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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