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好日子-比火还热,比冰山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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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天南给学生处的说法是:他们是正常谈恋爱,学生情侣,光明正大。张老师没有问出什么来,次日便去档案室调来了思存的资料。她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妄为的女生这三年的一切记录。

    思存的学生档案,堪称风头学生的表率。成绩年年前三,却没有获得过学校的任何荣誉和奖。原因在于她大一那年因为资产阶级自由化而被学校处分。

    张老师摇着头对李老师说:“这是个什么学生?资产阶级自由化、乱搞男女关系,学习好又怎样?我倒更喜欢笨些的学生,听话好管。咦……”没等李老师搭腔,她又有了重大发现。思存的入学记录上,婚否一栏竟填着“已婚”。

    如果她已经结了婚,再发生这样的事,那么性质就是“生活作风问题”!张老师立刻按档案中留下的电话拨通了墨池的电话。

    “喂,”张老师说,“请找钟思存的丈夫接电话。”

    这个时间,墨池在上班,是保姆接的电话,不明就里的保姆把墨池办公室的电话告诉了老师。一分钟后,墨池接到了张老师的电话。

    墨池被这个电话惊呆了。电话里的老女人说思存在学校有伤风化,请家属来学校协助调查!墨池简直以为这是谁在跟他开玩笑。他们昨天还在一起,今天思存怎么会有伤风化?

    他请了假,立刻赶往北方大学。事情不宜声张,他没有跟章伯借车。民政局离北方大学很远,他靠一条腿走路远不能及。一咬牙,他平生第一次坐了公共汽车。站在车站等了足足半个小时,汽车才晃晃悠悠地驶来。等车的人群一拥而上,墨池被挤在最后。一到车门前,他傻眼了。那车门离地足足有半米高,他拄拐杖根本够不着!可是不用拐杖,他用一条腿也无法蹦着上去!墨池的脸色瞬间变成了毫无血色的惨白。

    所有的人都上车了,一车人都在等他,他束手无策。

    司机发动了引擎,叫道:“残疾人要有家属陪同上车,没人陪别上了。”说罢就要关闭车门。

    墨池想着思存,顾不得品味屈辱,双手把住车门,恳求地对司机说道:“同志,我有急事!”司机停顿的当口,墨池靠着双手的力量,半爬着登上汽车。售票员疾步过来,帮他收好拐杖,没等他站稳,车就轰的一声开了出去。

    墨池刚才光顾为思存担心,不知道思存又惹了什么祸。那个只会在窝里横的丫头,在领导面前不定怕成什么样!他要赶去保护她,却在路途的一开始就受了奇耻大辱。

    这个耻辱不是司机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给自己的。谁让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左边臀部以下空空如也,仅有的一条腿又不能支撑他不动声色地上车。现在,一车人都在看着他,靠车门最近的小伙子站起来给他让了个座,不容他推辞,一把把他按了下去。

    旁边的姑娘赞赏地对小伙子说:“你还挺善良。”

    小伙子笑道:“学雷锋做好事嘛!”

    车上的人发出善意的哄笑。墨池的脸阴得比暴风雨来临前还要可怕。

    他重新走向社会后,受到了良好的保护,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他在机关备受尊重,人们尽量地把他当成健康人对待,没有人多看他的腿一眼。而现在,满满一车人都在肆无忌惮地观察他的残腿,甚至还有人在指指点点。他以为有了思存,就不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他真的快要坐不住了,他牢牢扶住把手,控制自己不要不计一切后果地跳下车,落荒而逃。

    北方大学是终点站,车上的人已经不多。下车的时候,售票员扶了他一把,善意地对他说:“以后让家人陪着你出门,一个人多不方便。”

    墨池的心又被狠狠地扎了一把。他慌乱地点头,脚刚落地,就挥动拐杖,疾速往学校走去。他觉得他不是去救思存,而是让思存救他。这一路的担忧与羞耻,让他也到了崩溃的边缘。

    一路打听,一路通报,墨池找到了学生处。张老师不但惊讶,甚至有些兴奋了,“你真是钟思存的丈夫?”原来她的丈夫是这样一个残疾,难怪小姑娘会那样。

    墨池沉声道:“思存在哪里?你们把她怎样了?”

    张老师道:“我们能把她怎样?你去问问她把自己怎么样了吧。”

    张老师带着墨池来到女生寝室。三层楼对墨池是个考验,他上一层,休息一下。

    张老师动了恻隐之心,要扶他,被他挣脱了。他要保留最后一点儿尊严。

    女生楼里鲜少有男生光临,江天南昨天是硬闯,墨池则是被老师带进来的。他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注目礼。一个残废,只有一条腿,吃力地走,慢慢地挪,到她们女生楼来干吗呢?

    他们走到302的门前,张老师敲了敲门,不等回答,就推门而入。宿舍里的三个人都大吃一惊!

    这个时间思存她们班有课,思存从昨天到现在都不肯离开宿舍一步,于小春怕她想不开,寸步不离地陪着她。江天南下午竟也逃课来到她们宿舍,负荆请罪。这样一个尴尬的场面,因为墨池的闯入而更加窘迫。

    思存看到墨池,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这次她没有像以往闯了祸一样,一头扎进墨池的怀里。这两天她脑中反复环绕的是,她还有何脸面去面对墨池!她还没有想好,墨池竟从天而降了!她不知所措,比昨天刚被强吻了难过得还要厉害,蜷缩在于小春床上的一角,瑟缩着,战栗着。

    “钟思存,你丈夫来了,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思存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不停地流着,绝望地摇头。

    江天南万分惊诧,“思存,你真的结婚了?”

    于小春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她见过墨池,这不就是她常常问思存的亲戚家表哥吗?

    怎么突然成了她的……丈夫?

    墨池已经无法顾及任何人的眼光,快步走到思存身边,扔下拐杖,把思存抱在怀里,什么也不问,只是不住地说:“别怕,我在这呢!”

    思存使劲地摇头,用力推墨池。她觉得自己根本不配墨池的怀抱?!墨池抱紧她不撒手,在她耳边低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带你回家。”

    张老师和墨池说了事情的经过,墨池忍气吞声地听着,不做任何评价。等张老师说完了,墨池说道:“老师,我能带她回家休息几天吗?”

    张老师同意了。墨池又请求张老师借他用办公室的电话。他向章伯借了车。思存哭了两天,没有吃饭,虚弱得连路都走不了,他必须让章伯的车送她回家。

    于小春扶着思存,墨池自己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下三楼,穿过广阔的操场。残疾的墨池和昨天大出其名的思存引起了路人的侧目。走到校门口,章伯的车还没有来。

    墨池跟于小春说了谢谢,请她回去。他搂住思存,为她挡住秋天的冷风。

    背后有人拍墨池的肩膀,墨池一回头,看到江天南蔑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最后,目光停留在他的断腿处凝固了。思存战抖得更厉害了,眼泪哗哗地流。墨池强压住胸中的火气。他恨不得揍江天南一顿,把他撕得粉碎。默默握紧拳头,他告诉自己,他现在的责任是保护已经崩溃的思存。

    江天南转向思存,淡淡地说:“原来你真的结婚了。”

    江天南又说:“原来你的丈夫是个瘸子。他配不上你,我一定会拯救你。”

    墨池强压的怒火终于被引爆了。他放开思存,一拳向江天南的鼻子砸去。江天南向后一闪,堪堪躲过了鼻子,那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颧骨上。江天南用手背蹭一下伤处,冷笑道:“我不和瘸子动手。”

    墨池忍无可忍,爆发出一声怒吼,整个人向江天南扑过去!打架,对任何一个从青春期走过来的男孩都不陌生,墨池也不例外。在动乱的年代,他曾经用拳头保护过年幼的妹妹。今天,他又要用拳头来捍卫他和思存的尊严。

    江天南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墨池的拳头呼啸着砸在江天南的脸上、身上。江天南也不是省油的灯,翻滚着把墨池压在身下,怪叫着把拳头打在他的胸膛,怦然有声。

    思存大哭着扑过去,试图挡在墨池的身前。她哭着求江天南放手,已经打红了眼的两个男人哪肯罢休,江天南把思存拨到一边,极度虚弱的思存瘫倒在地,绝望地看着江天南边攻边守渐渐占了上风,墨池却完全不肯防守,门户大开。他的嘴角、额前淌出红色的血迹。江天南也好不到哪儿去,鼻青脸肿,甚是狼狈。

    激烈的打斗引来了校内外行人的围观,江天南利用身体的优势,从灰尘四起的地上爬起来,墨池抱住他的腿就要把他拉倒,江天南转身对着墨池猛踹!他没有想到看似文弱的墨池这么能打,他的脚揣在墨池的胸前、腰侧,墨池都不肯松手。江天南一发狠,对着墨池左腿的残根,狠狠踹去?!

    断腿后疼痛一直没有离开过墨池,此时脆弱的残腿猛然吃痛,让他顿时脑中轰鸣阵阵,双手还使劲地拽着江天南,试图把他拽倒。墨池眼前发黑,头脑发昏,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一切,唯能感觉到思存挡在了他的身前,双手护住他抽搐的残腿。江天南揣在他的腿上,也伤在思存的手上。墨池全身无力,双手一软,放开了江天南。

    江天南冷哼一声,“还打吗?你打我奉陪!”

    墨池沉默地喘息。

    江天南拔脚就走。思存硬撑着自己,扶起墨池瘫软的身子,手忙脚乱地给他擦嘴角的血迹,压住不住抽动的残腿。她已经不能思考,控制不住地哭着,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不断地叫着他的名字:“墨池、墨池。”

    墨池目光空洞地揽过思存,握住她青肿的小手,思存全身都在剧烈地战抖。墨池把她整个搂在怀里,像一对无助的小兽,蜷缩在地上,拥抱着安慰对方。

    章伯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连忙把墨池抱上汽车,又扶思存坐在他的身边。忠诚的老司机知道自己不能多问什么,只能平稳快速地把车开回墨家小楼。

    墨池身心受创,站都站不稳,根本无力上楼。章伯把他背回房间,问他用不用请医生。

    墨池漠然地摇头,半晌,请求道:“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我父亲。”

    章伯叹息着走了,思存瑟缩在大写字台前,一句话也不敢说。

    墨池架起床边的拐杖,慢慢地走到思存的身边。他的腰也受伤了,走一步都是钻心的痛。他默默扶着思存,带她到浴室,用冷毛巾一遍遍地敷着她脸。思存哭了整整两天,面目苍肿,往日灵动的大眼睛肿成一道窄窄的缝。

    思存哭都没力气了,一遍遍干噎着。墨池用冷毛巾细细擦她的脸,擦她的眼睛、鼻子、嘴。凉意让思存好受了些,她逐渐镇定,看到墨池不但脸上血迹斑斑,身上更是混合着泥和土。

    思存伸手要帮墨池解开外套。他必须换衣服、洗澡、上药。墨池默默把她推出浴室,自己处理好一切。

    推门而出,思存一直站在门口等他,手里捧着他的睡衣。墨池接过睡衣,无言地牵着她走到床边,扶她躺在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思存伸出手,死死地拉住墨池的手。

    墨池挣脱了,停了一下,他俯下身,在思存的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

    他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专注、轻柔、小心,神圣而不带爱欲,仿佛在吻一个刚刚出生的天使。

    两天没吃没睡的思存终于支撑不住,在墨池温柔的目光中安静地睡了。沉睡让她错过了墨池深情而痛苦的眼神,错过了墨池轻柔的拥抱,也错过了墨池触在她唇上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思存发出细微的鼾声,墨池起身,走出房门。

    思存从噩梦中哭着醒来,头痛欲裂。屋子里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思存摸索着起身,惊动了浅眠的保姆。

    “你终于醒了。”保姆松了口气,连忙打开床头灯。思存惊讶地发现她的手上插着针管,正在输液。

    保姆说:“你睡了一天一夜了。护士给你输了镇静剂和营养剂。你感觉怎么样?有小米粥,我给你端去。”

    思存想起前日发生的一切,墨池把她接回家中,哄她睡觉……“墨池呢?”她惊恐地哑着嗓子叫。他没有守在她身边,是不要她了,还是病倒了?

    保姆神情闪烁,“你都三天没吃东西了,先喝粥吧。”

    “阿姨,你告诉我,墨池呢?”思存拉住保姆,泪光点点,苦苦哀求。她想起了墨池和江天南的打斗,墨池落了下风,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去找江天南报仇了吗?他被送进医院了?”思存语无伦次地说。

    “没有,他在书房,一天没出来。市长和陈主席都很担心。他们今天去北京开会了,走前让我守着你。”保姆眼见瞒不下去,只得说了实情。

    思存拔掉输液管,掀被下床,却没想到脚下虚浮,腿一软就要往下倒。保姆赶紧扶住她,迅速端来小米粥,“就算要去,也要喝了粥长点儿力气。”

    思存一口气灌下一碗粥,慢慢走到书房门口。

    思存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心里却犹豫了。她记得自己遭遇了什么事情,墨池为了她遭受奇耻大辱。她的心战抖了,这样的自己,墨池会原谅吗?

    思存扭动把手,书房门应声而开,里面寂静而黑暗。

    墨池会去哪里?思存下意识地打开电灯,吓得惊叫起来,墨池没有声息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像一尊痛苦的雕像。

    “墨池……”思存颤声呼唤他的名字。墨池空洞的目光向她一闪,又归于沉寂。

    思存走上前去,蹲在墨池的身边。墨池左边空空的裤腿软软地摊在椅子上,靠近残根的地方渗出斑斑血迹。思存吓坏了,发着抖说:“你怎么了?你还在流血?!”她手忙脚乱地把空裤腿卷上去,那短短一节柔软的残根淤青血肿,伤口处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任凭思存慌乱着,墨池目光空洞,看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思存哭着大声说:“墨池,我知道我错了。我是个坏女人,你惩罚我吧,你说句话吧!”她握住墨池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那双手又让她大吃一惊,墨池原本纤长白净的双手肿得像两个馒头,关节处裂开数道细细的口子!思存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腿,蓦然反应过来,他竟然自残!多么绝望的发泄,才使他凭一双手,在腿上留下那么深的痕迹!

    “墨池,你这是为什么啊?”思存的眼泪流淌下来,划过脸颊,滴在墨池的残腿上,咸涩的泪水刺得残腿一阵抽痛。墨池轻微地颤了一下,做出今晚的第一个动作。

    “墨池……我错了。我应该早告诉所有人我结婚的事情……我不应该去选修英语课……我应该和学校承认错误……她们就不会找你了……”

    墨池的手缓缓抬起,落在思存的头上,就像平时他安慰她一样,摸摸她的小脑袋。

    半晌,他抖着嘴唇,缓缓地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我不应该是个残废,让你被欺负。”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嗓子好像上了锈,似乎一百年没有出过声音。

    “不是!不是!”思存疯狂地叫着。墨池误会她了,完全误会了!“我从没嫌你残废!我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告诉她们!我只是不好意思说……我真的错了……”思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给了江天南可乘之机……是我伤害了你……”她扑到他怀里,用流满泪水的脸贴他的脸,硬硬的胡楂儿扎疼了她的心,墨池却毫无反应。她吻他的脸,他却轻轻推开了她。

    他用的力气很小很小,思存却几乎被推了个趔趄。他推开了她的心,是意味着他不要她了吗?

    恐惧感攫住她的灵魂,她哭喊着:“我真的不是嫌弃你……你不能不要我,你惩罚我,但你不能不要我……”她从没有这样放纵地大哭过,嗓子里几乎呕出血来。

    墨池的目光飘到思存的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又马上归于沉寂。“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他淡淡地说。

    “不行,你在流血,脸色很差,我得给你包扎,给你吃饭。”思存像个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张罗着,却不知道先干什么。她不敢离开他一步,生怕他从此不再让她进来。

    “不用,我没事。”墨池的声音更加冷淡。

    思存单膝跪在他脚下,抱住他唯一的一条腿,执拗地摇头,“不。”

    “出去。”这一句,更加简短,更加疲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他就仰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

    他不想要她……思存绝望地想。墨池的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白色的,眼睛凹陷下去,失魂落魄。思存想到他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他的身体禁不住这样的折腾。

    她咬咬牙,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保姆按照思存的要求,端着粥来到书房,推门,没有反应,扭把手,纹丝不动。墨池反锁了房间。为墨家服务多年的保姆深知墨池的倔脾气,无奈地摇摇头,走了。

    思存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天来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放着电影。三天前,一切还好好的。那天是周日,墨池小病初愈,他们一起出去走了走,路过电影院,看到了《庐山恋》的大幅海报——张瑜和郭凯敏在海报中笑得甜蜜而幸福。他们知道,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一个美好而浪漫的故事,报纸上说这是一部解放思想的电影,第一次直面描述了年轻人的爱情,张瑜在影片中穿的裙子成了大城市女孩子竞相模仿的对象。

    墨池排队买票,轮到他们却刚好卖完了,可见这部影片受欢迎的程度。思存略显失望,墨池说,没关系,下礼拜我提前几天就来排,就等你周末回家,我们再来看。

    江天南神通广大,竟也搞到了《庐山恋》的电影票。思存当时嘴上说没有兴趣,心里却在期待周日和墨池再去电影院。

    思存已经不去想学校会怎么处置她。她只想怎么能让墨池原谅她。

    她被别的男人吻了,在她们乡下,这是伤风败俗的事情,这样的女人是破鞋,是荡妇,是不值得原谅的。村东张庆的媳妇,上山砍柴被老鳏夫仁胜羞辱了,那双脏手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仁胜喝多了酒把事情告诉了张庆,张庆媳妇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竟然投天马河自杀!

    她的事情比张庆媳妇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羞辱的,她已经是不清白的了。墨池能受得了吗?甚至连墨池也和她一起受了羞辱,他是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平时连她都从不提及他的残疾,他却被人狠狠地羞辱了心中的最痛处!江天南那粗暴的几脚不仅仅是踢在墨池的断腿上,更是踢在他的心里!她恨自己,当时怎么就瘫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为什么没有冲上去把江天南杀掉!

    墨池一定不会原谅她了!

    她不求墨池原谅她。至少,他能不能不赶她走?让她留下照顾他。他有很多只有她才知道的小毛病——每到周末,他只有她陪着才能入睡,否则就会失眠到天亮;他的腿一到阴雨天就僵硬疼痛,别人谁也不能碰,只有她能帮他按摩;书架上最高一层的书,他那么高都够不着,必须她踩着椅子上去拿给他。如果她不在他身边,他该怎么办呢?

    好吧,好吧,她承认,她更离不开他。每周三次,她必须收到他火热的来信,才能安心上学,三年多来,不曾间断;打雷的夜晚,她必须缩在墨池的怀里才敢睡觉,如果是在学校,她就要瑟缩着睁眼到天亮,等见到他再拱到他怀里,要补偿;她其实是个自信心不足的人,只有墨池的支持,才能让她有信心做任何事情,有墨池用胸膛为她遮挡风雨,她什么也不怕;想到墨池,她就会觉得前方充满希望。没有墨池的生活,她无法想象,觉得自己会活不下去。

    思存又想起了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墨池对她比现在还冷淡,不但冷,还会吼她、骂她,对她发脾气。可后来他们还是相爱了,爱得缠绵、热烈、持久。

    思存心怀侥幸地想,也许这次,墨池也会慢慢原谅她吧。毕竟他们有过那么多美好的日子,难道是说忘就忘了的吗?只要他肯原谅她,十年、二十年她都等。反正他们说了永远不分离,就一定要说话算话。

    思存下定决心,天亮再去求墨池,就算不原谅她,也不要赶走她。他答应了,她才会安心。她相信墨池,只要是答应她的,就一定会做到。

    窗外黑得像一团墨,天上没有月亮,连星星都没有一颗。时间慢得像老牛拉车,每一分、每一秒都漫长而沉重。思存看着钟摆摇摇晃晃,时针好像一个世纪才动那么一点点。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思存睡了一会儿,马上又惊醒。窗外还是那么黑。她试图背诵所有读过的古文,一篇文章可以背五分钟,背上十几篇就可以过去一个小时。可是,平时烂熟的古文在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她只能看到摇摆的时钟,沉重的指针。

    她躺在她和墨池共同的床上,床边似乎还有墨池的余温。三天前,他们还在这里嬉戏,以为每一个日子都会那么开心快乐。可暴风雨来得太快了,一下子把他们从快乐的云端摔向无底的深渊。

    思存迷糊着,又睡着了一会儿,再次醒来,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看看时钟,已经六点,终于是新的一天了。不知道墨池有没有睡觉,她不能这个时候去打扰他,他比她还要疲惫,要让他多休息一下。

    思存想起墨池对她所有的好。他宠她到了没有理由的程度,看着她就高兴,漂亮的眼睛变成弯弯的月亮,盛满她的幸福和欢笑。她闯了那么多祸,他都没怪过她一次。

    大一那年她被扣上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帽子,墨市长都气得不行,他却一直护着她,坚决地认为她没错。他墨池的妻子不会犯错,绝对是学校冤枉了她!

    这么爱她的墨池,也会原谅她这一次的滔天大祸的吧?思存对他们的爱情是有信心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中又充满了力量。

    思存拿起床头的书,是墨池最近正在看的《黑格尔美学》。她努力集中精神,逼着自己读进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她想在阅读中让时间尽快流逝。一到八点,她就去书房找墨池。她那么心急,读上两三个字就抬头望一眼时钟。平时准确无比的时钟好像是坏了,一动不动。思存扔下书,搬着凳子坐在时钟前,魂不守舍地数着钟摆。

    马上就要八点了。思存的心跳越来越快,她紧张。墨池睡醒了吗?她会不会吵到他休息?要不,再等五分钟?不,她不要等了!

    思存跳起来,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抓起镜子。她的头发蓬乱,面如菜色,这么难看,墨池怎么会喜欢?她跑到盥洗室,梳子沾了水,把头发梳整齐,又用冷水洗了把脸,似乎红润了些,墨池看了不会讨厌她了!

    思存起身开门,和正要敲门的保姆撞了个满怀,“怎么了?墨池找我吗?”思存满怀希望地说。

    “不是,楼下有个男的找你,说是你们学校的。”保姆说。

    江天南?思存一惊,他怎么找来的?“我不在,我不要见。”思存慌乱地说。

    “我是来和你道歉的。”江天南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保姆的身后,低沉地说。

    他也瘦了一大圈,头发长长地遮住了眼睛,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

    思存顿时崩溃地叫道:“你怎么来我家?你给滚我出去!”

    江天南上前一步扶着她,“你别怕,我不会再伤害你。”

    “出去!”思存突然跳起来,扑过去厮打江天南!这个男人不但伤害了他,也伤害了墨池!他怎么能出现在她的家里?她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似乎那样,他们受过的伤害就会烟消云散。

    江天南只是躲闪,并不还手。

    “思存,怎么能这样对待客人呢?”墨池的声音悠悠传来,云淡风轻。

    思存立刻停手,目瞪口呆地看到墨池。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书房门口,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向她伸出双手。

    她马上放开江天南,迫不及待地扑进墨池的怀里。墨池轻柔地搂着她的肩膀,对着江天南,脸色一沉,“我的家里不欢迎你。”

    江天南深深地看着眼前一对互相扶持的人,神情复杂地一笑,“我以为你们的环境很不好,而我会给思存更好的生活。原来……”他打量四周,“你们的条件一点儿也不比我差。”

    墨池握住思存的手,淡淡地笑道:“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江天南说:“不,思存需要的不是优越的生活,而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说罢,死死地盯着墨池。

    墨池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江天南笑着说:“我本来是想来道歉的,我以为知道了思存的婚事,我会放弃这段感情。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墨池,我不放弃。除了优越的环境,你能给思存什么?你这样子,不配拥有思存……”

    没等他说完,思存暴怒了。她不顾一切地又要扑过去,墨池紧紧地拉住她,把她护在怀里。他战抖地指着江天南,低声吼道:“你就配吗?难道思存仅仅需要一个有两条腿的男人?哪怕这个人几次三番地伤害她?她需要的是爱护她、尊重她的人!你给我离开这里,墨市长的家里,轮不到你来撒野!”长这么大,墨池第一次抬出父亲的身份来压人。

    江天南一愣,他没有想到墨池竟然是市长的儿子,随即又强作镇定道:“哈!我当你怎么能把思存娶到手,原来是有特权。不过不要紧,全校人都看到思存是我的女人,我们在舞会上配合很默契,那一吻更是惊天动地,是吧,思存?”江天南从没落过下风,为了面子口不择言。

    思存的心被狠狠地砸碎,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宁愿不去上这个倒霉的大学,只要能和墨池过着平淡的生活,她就满足!她感觉到墨池在剧烈地发抖,她要抱住他的腰,才能帮他稳住身体。

    墨池比江天南高一些,利用这个优势,故意低着眼睛看他,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轻蔑地说道:“我妻子不过被你的暴力咬了一下,这值得你炫耀吗?她从来没有对你动心过,只会更讨厌你。你这个爱情的失败者!”

    江天南被戳到了痛处。不管流传的版本有多少,只有他心里清楚,思存自始至终没有喜欢过他一点点!江天南的脸白了,定在那里不知所措。

    墨池低头对思存温柔地一笑,“思存,我们不要为这样的人费神。你昨晚没睡好,我们再去休息一会儿。”思存恍惚地搀住他的胳膊,扶他回到卧室。江天南给她的伤害还没有痊愈,可是她几乎要雀跃了,甚至要感谢江天南。他这一闹,竟然让墨池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墨池,太好了,我以为你不会原谅我了……”她的眼睛发亮,重新有了神采。

    她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

    墨池的神情瞬间归于沉寂,带她走到床边,淡淡地推开她的扶持。“你休息吧,我去上班。”

    思存的心再次沉到海底,“墨池,你不原谅我?你刚才是在做戏?”她颤声问道。

    墨池深深地看着她,良久,吐出两个字,“不是。”

    思存又燃起希望,“那你原谅我了?”

    墨池淡淡地摇头,“我没怪过你。只是,我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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