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好日子-这样的生活最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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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傍晚下了课,思存回到宿舍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和姐妹们说再见。难得的周末,她要按照惯例,回到墨池身边去。

    一出校门,思存就看到墨池支撑着拐杖的身影。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扑了过去。

    墨池微笑着对她伸出双手。

    几个刚玩得满头大汗的小学生经过,看到墨池,交头接耳了一下,突然齐声大喊道:“臭瘸子,一条腿,走路就摔大屁墩!”他们捡起地上的石块丢到墨池身上,爆发出一阵快意的哄笑。

    笑容在墨池的脸上凝固。思存的心抽紧了,跑到墨池身边,把那帮孩子轰走,“一边去,别在这儿胡说八道!”

    正要出校门的一个男生看到这一幕,气不过,抓住为首的小胖子,把他拎起来,喝道:“你是哪个学校的?你父母在哪里?”

    小胖子十来岁,只有大人的一半高,却丝毫不怕人,脖子一拧,叫道:“我是哪儿的你管不着,他本来就是个瘸子,臭瘸子!”

    小胖子背后的小男孩们又发出哄堂大笑,又重复了一遍自编的歌谣。

    墨池脸色铁青,拉着思存,低声说:“走吧。”

    思存说:“等等!”她走到小胖子身边,严厉地说,“向这个哥哥道歉,快!”

    小胖子不屑地看着墨池,“就不道歉!”

    思存说:“小同学,这位哥哥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他也是对社会有用的人。你用那么刻薄的话去说他,就是你不对,你就要道歉。”

    围观的人纷纷称是,小胖子左顾右看,搬不到救兵,突然往地上一横,撒泼打滚道:“我就不道歉!大人欺负小孩!你们一堆大人欺负一个小孩!”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议论纷纷。

    “谁家的小孩这么没家教。”

    “大人也是,跟个小孩一般见识干吗!”

    “这小孩平白无故骂人家瘸子,还砸人家,做得确实过了……”

    墨池再也听不下去了,握住思存的手,“走吧。”

    思存看看滚成脏猴的小孩,一筹莫展,又心疼地看看墨池。墨池嘴角扯出一抹笑,“没事。我们走吧。”

    穿过人群,走了几步,他们听到一个孩子在喊:“张小胖,你妈来了!”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竹笋炒肉丝的爆响,伴着小胖的哭声和他母亲的叫骂声。

    思存用力扶着墨池的胳膊,生怕他会支撑不住倒下去。过了半晌,思存说:“那个小孩,胡说八道。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墨池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没关系,还是善意的人多。”

    思存心疼地看着他,眼睛里几乎流出泪来。墨池摸摸她的脸,慢慢地说:“真的没关系。我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人最重要的是过了自己这一关。”

    墨池嘴上说没关系,一路话却少了许多。回到家,他说有文件要写,把自己关进了书房。思存知道他心里不好受,不去打扰他,只是到厨房帮保姆做晚饭。她还偷偷泡上了好不容易买到的百合,就等着明天清晨煲粥给墨池喝,给他一个惊喜。

    晚饭时,墨池走出书房,他的脸上已经重新有了笑容。思存略微放心,扶着他下楼,献宝地说:“今晚你必须得多吃点儿,有一道我做的豆腐,阿姨还煲了黄豆猪骨汤,香极了。”

    墨池胃口一般,喝了小半碗汤,却吃光了思存做的豆腐。他夸赞道:“想不到,你的手艺还不错。”

    思存说:“我八岁就会做饭了。以前在乡下,我爹妈下地干活,都是我做好饭菜,给他们送到田里去。”

    墨池瞪大眼睛,说:“那你怎么上学?”

    思存白了他一眼,“城里人真是见识少,我们有春假和秋假,春种秋收时小孩子都要帮大人干活的。”

    墨池抓过思存柔嫩的小手,没想到她竟有下地种田的经历。思存说:“我力气小,爹妈不让我下地,主要让我搞后勤工作,蒸馒头、烙饼,家常菜我都会做。”

    保姆在一旁插嘴道:“思存常来给我帮厨,有板有眼的,刀工也不错,就是不会切肉。”

    思存说:“我们在乡下的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肉。爸妈怕我做得不好,都不让我碰肉。”

    墨池给思存夹了很多肉,一直把她的碗口堆成小山那么高。思存叫道:“你要干吗?想当饲养员吗?”

    墨池没有说话。除了牢狱里的那几年,他一直过着比普通老百姓优越得多的生活。

    他无法想象思存的童年,物质匮乏,还要参加繁重的劳动。他心疼她,想竭尽全力地照顾她。

    思存猜到墨池的心思,扑哧乐了,“全国的农民都过着那样的生活,虽然很清苦,但一家人在一起也很开心。有机会,我一定要带你到我们村住几天去。”

    夜里,墨池搂着思存,好梦正酣。突然,思存浑身战栗,发出一声闷哼。墨池立即惊醒,感到满手又湿又凉。他连忙起身,开了台灯,看到思存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满身满脸都是汗。

    墨池紧张地拍着她的脸蛋,呼唤她的名字。思存费力地开启一条眼缝,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墨池问:“怎么了?做噩梦?不舒服?”

    思存揉揉眼睛,微微喘息着,“没事,就是觉得有点儿胸闷。”

    墨池翻身下床,去盥洗室拿来了温毛巾,帮思存擦干净,又给她换上了干燥的睡衣。他担忧地说:“你在学校也这样吗?多久了?”

    思存困得直磕头,含含糊糊地说:“有时候。”

    天色尚早,墨池揉揉思存的胸口,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没事,继续睡吧。”他把她搂在怀里。思存很快又睡了过去,墨池却一直没敢再睡,守着她一直到天亮。

    次日清晨,思存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她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地去厨房熬刘英传授给她的百合冰糖粥。一时间,墨家小楼甜香四溢。

    墨池来到厨房看她,她笑嘻嘻地把他赶了出去,“你在外面等,很快就好啦!”

    墨池看着她,瘦得轻飘飘的,小脸有些苍白。墨池又心疼又担忧。他默默回到书房,翻医书。俗话说久病成医,墨池没上过大学,却读了许多书,由于自己的身体情况,更是自学了医科大学的全部教材。他知道思存这些天来受了很大的刺激,又正值青春发育期,肯定是伤了元气。庐山上那些日子,思存忙着照顾他,却不曾为自己好好调养过。正想着,思存端了托盘进来,欢快地说:“粥好了,百合冰糖糯米粥,润肺佳品。”

    墨池拉过她,让她坐在自己的右腿上,“累不累?”他心疼地说。

    “不累!”思存舀了一勺粥喂到墨池嘴边,“尝尝看,甜不甜?”

    墨池尝了一口,果然是齿颊留香。他疼爱地捏捏思存的脸蛋,“你光顾着给我补身体,自己有没有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思存说:“挺好的呀!”

    “那你昨晚出虚汗是怎么回事?”

    “啊?”思存不记得了。

    墨池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没发现她还是个小迷糊?“你昨晚还说,在学校有时也会盗汗。”

    思存满不在乎地说:“别担心,我身体好着呢!每次体检都是健康。”

    墨池不容分说地打断她,“明天请假,我带你去医院看看。”

    整个周日,思存都在和墨池较劲。她不喜欢去医院。墨池说:“你不喜欢医院,我更不喜欢。可是不检查清楚了,我心里不踏实。我已经给程伯伯打电话了,他给我介绍了个老中医。”

    墨池好说歹说,还带她去看了场电影。思存眼见抗议无效,木已成舟,连忙又敲诈了一串糖葫芦。第二天,他们双双请假,一起去了人民医院中医科。

    老中医姓唐,花白头发,花白胡子,花白眉毛。望闻问切后,又开了单子让思存去做化验。思存心里直发毛,对墨池说:“不会真有事吧,我挺壮实的啊!”墨池也是担心不已,还得安慰她,“所有病人都要例行检查,别害怕。”唐医生的办公室在一楼,化验室却在四楼。墨池坚持陪思存一起上楼。他自嘲道:“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陪我看病呢。”

    思存皱皱鼻子,“医院里的味道可真难闻。”

    墨池很有共同语言地说:“我一闻到来苏水味就想吐。”

    检查过后,已经到了中午。医生下班回家,墨池带着思存在附近的饭店大吃了一顿。思存对这一桌子菜愁眉苦脸,“墨池,你说他们会不会把没病的人检查出病来?”

    墨池忍俊不禁,“没病的人怎么会查出病来呢?快吃吧,你最近亏欠身体太多了。”

    思存给他夹了块排骨,“你不也一样?”

    下午,他们先领了化验单,又去找唐医生。

    唐医生带上老花镜,对着阳光仔细看化验单,又捉过思存的手腕,细细诊了一番,细声慢语地说:“气血两虚,西医叫‘青春期贫血’。没有太大问题,平时要加强营养,加强锻炼。”

    墨池松了口气,思存的气却还提着,她没想到自己竟真被检查出了病,不知所措地看着墨池。

    墨池笑着说:“你可真是小,还青春期呢!”

    唐医生说:“青春期贫血一般多发于二十岁以下少女,没有特殊情况,二十二岁以后会不治而愈,不过平时的调理和休息还是很重要的。”他刷刷刷开了一张处方,说:“我给她开几服中药吧,配合食补,效果更佳。”

    思存想起墨池吃过的中药,她只舔了一小口,那种苦,几乎要把肠子都抽成一团。

    她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不吃中药。”

    唐医生说:“不吃也不要紧,别太累,别太紧张,保持精神愉快。”他把“愉”说成“玉”,“多吃点儿有营养的,过了这两年发育期就好。”

    思存放心了,连连点头。墨池却说:“不行,还是吃药吧。小小年纪的,万一落下病根怎么办?”

    墨池带着思存去抓药,思存满脑子想着怎么能不吃药。她脑瓜一转,计上心来,“好墨池,咱们这药还是别抓了。我住学校也没法煎药啊!”

    墨池点头道:“也对。”

    思存心中得意洋洋,自以为想出了逃避吃药的好办法。不料墨池话锋一转,“那你就每晚回家住,我下班去接你,然后给你煎药。”

    思存捂住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墨池不给她反抗的机会,挥手道:“就这么定了。”

    墨池送思存去学校,又和她的舍监打了招呼,从现在起到寒假之前,思存改成走读生,每天晚上回家吃药休息。

    墨池五点半下班,思存最晚的课六点结束。于是,每天晚上,墨池都会来到思存的校门口接她放学,两人一起慢慢走回家去。他们不想坐车,也不想骑自行车,就这样慢慢地走一路,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从庐山回来后,墨池就对自己的脚力有了无限自信,一点儿小小的腿疼他根本不放在心里,连庐山都能爬上去的人,还有什么路不能走呢?

    天越来越冷了,墨池怕思存凉,让她把搀扶他的那只手放到他的口袋中去。他自己的双手,却因为要拄着拐杖的缘故,被冷风吹出许多条细细的口子。思存心疼不已,回到家,端来温水,让墨池把手泡进去,直到冻得麻木的手重新变得白净柔软,再小心地给他擦干,涂上药膏。

    墨池笑道:“我一个大男人,涂什么药膏呢?”

    思存轻柔地摩挲他的手,“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宝贝,我绝不允许你再受一点儿伤。”

    第二天,思存变魔术似的送给他一副黑色毛线手套。毛线又厚又软,里面还衬上了厚厚的一层棉布,又舒服,又保暖。墨池又惊又喜地问道:“从哪里买的?”

    思存歪着脑袋,“保密。”

    墨池微笑着说:“是手工织的。你不会织毛线,是谁织的?”

    思存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看得出来是手工织的?难道质量不够好?”

    墨池好笑地说道:“买的没有这么厚,而且,手套里面没有商标嘛。是不是你求刘英织的?”

    思存噘起嘴,“在你心目我就那么笨?”

    墨池迅速反应过来,惊喜地说:“真是你织的?”

    思存点头道:“我让刘英教我的。”她学得又快又认真,刘英笑她像个小妇人。

    墨池连忙把手套脱下,仔细地揣在口袋里。思存问道:“你这是干吗?”

    墨池说:“媳妇亲手织的,我舍不得戴,要收藏。”

    思存笑着把手套翻出来,给他戴好,“真是个傻瓜,我织了就是给你戴的。只要你喜欢,我年年给你织。”

    初冬的北方已经很有些萧索,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墨池和思存相互扶持,不紧不慢,他们一路都聊得很开心,起劲的时候,墨池会拍拍思存的脑袋,思存会抱着墨池的胳膊又蹦又跳。从北方大学到墨家小楼这一段路程并不近,却成了他们美好的旅程,这一段路,也因为他们这一对欢快的小夫妻而多了一道让人会心一笑的风景线。

    墨家小楼日日弥漫着中药的香气。思存比墨池幸运,补血的中药没有那么苦,还有淡淡的红枣香。保姆阿姨对思存的身体健康也十分上心,变着花样给她做滋补气血的好吃的,萝卜炖牛肉、木瓜炖排骨、清炖羊肉汤、红枣阿胶膏……思存到底是年轻底子壮,在日日的滋补下,很快气色红润,精力充沛,而且还胖了一大圈。

    思存捏着腰上的一小圈赘肉,对墨池嘟囔着,“你看!你看!我都快变成猪了!”

    墨池怜爱地捏捏她苹果一样饱满的脸蛋,笑道:“你还是胖点儿好看。”

    思存歪头盯着他,看了半晌,说道:“你要是能胖点儿,肯定也更好看。”

    墨池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我一个男人,要那么好看干什么?”

    元旦过后,墨家的保姆请了一个长假。喜事临门,她的女儿给她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子,她要回家给女儿伺候月子,照顾外孙子。

    阿姨在墨家工作了五六年,劳苦功高。陈爱华爽快地给了她三个月假。

    前脚人刚走,后脚陈爱华就皱起了眉头。

    这天墨池接思存回家,一进大厅,只见平日清爽的家里乌烟瘴气,厨房叮叮当当。

    墨池和思存奔到厨房一看,陈爱华一手拿着锅盖,一手握着铲子,蹲在地上抓一条光溜溜的鱼。锅里的菜已经烧焦,陈爱华手忙脚乱,厨房一塌糊涂。

    墨池笑道:“妈,您怎么下厨了?”陈爱华是个典型的事业型女人,从小外出上学,大学毕业就忙工作,几十年没有休息,在机关里呼风唤雨,这些年在家里墨池从没见她做过比煮面条更复杂的东西。这次她居然又是鱼又是肉地在厨房忙活,墨池大跌眼镜。

    思存冲上去帮陈爱华抓住那条鱼,陈爱华狼狈不堪地爬起来,“我还不是为了给你们做点儿好吃的,做完我还得去开会。”

    思存自告奋勇地说:“妈妈,您别忙了,阿姨不在家,我来下厨房。”

    陈爱华惊讶地看着她,“你行吗?”

    思存说:“家常菜我都会。鱼没做过,不过举一反三,应该和茄子差不多。”

    陈爱华既不会做鱼,也不会做茄子,听不懂她的举一反三。墨池说:“妈妈您就忙去吧,晚上回来保证让您吃上我们做的红烧鱼。”

    陈爱华急匆匆地走了。思存问墨池:“你会做红烧鱼?”

    墨池说:“你不是说和做茄子差不多吗?”

    思存跺着脚说:“是差不多,可我不会收拾鱼啊!”鱼在水池里乱扑腾,大话已经说出去了,总不能一会儿陈爱华回来,还让鱼在池里优哉游哉。

    墨池捞起鱼,鱼嘴一张一翕的。他想起少年时代曾经和同学下河摸鱼,自制“农夫烤鱼”。就那么简单地把鱼在鹅卵石上摔晕,再用锋利的石头剖开鱼腹,洗干净。

    他有了主意,把鱼摔在案板上,那条倒霉的鱼扑腾了两下,没有声息了。

    思存瞪大眼睛,“你还会杀鱼?”

    墨池笑道:“自学成才。”他去除首尾,剖开鱼肚子,把内脏去除,再小心地把鱼洗干净。“媳妇同志,‘茄子’给你收拾好了,下面就看你的了。”

    思存麻利地往锅里倒进清油,烧到五成热,把鱼放进去过油。待到鱼身金黄,赶紧捞出来,仅留底油,烹上葱姜蒜,爆出香味,再把鱼下锅,倒上料酒焖。思存的一连串动作游刃有余,墨池看了简直是一种享受。他握着拐杖,靠在厨房门上,看着思存忙来忙去,对思存说:“有啥我能帮上忙的?我给你打下手。”

    思存说:“把白糖和醋拿给我。”

    过了半晌,墨池没有动静。思存一看,他几乎把自己埋进了调料堆里,正拿着胡椒粉凑到鼻子边上。思存忙喊:“别闻!”

    晚了!墨池一连打了七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鼻涕眼泪一起涌了出来。思存忙往锅里添了汤,奔到墨池面前,用袖子帮他擦脸,“没事你动胡椒粉做什么?”

    墨池揉揉鼻子,委屈地说:“我哪知道这是胡椒粉?你不是要白糖吗?”

    思存看着那瓶胡椒粉,“这个和白糖的差距好像很大吧。”

    墨池道:“白糖不是白的吗?”

    思存哭笑不得,“墨池少爷,您还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糖和胡椒粉都分不清。”

    墨池把白色的调料一字排开,“我看它们长得差不多,都是白色的,怎么分得清?”

    思存抓起一瓶,“有那么难吗?你是不是也分不清酱油和醋?”

    墨池道:“当然酸的是醋。”

    “你是说,你得尝尝?”

    墨池理所当然地说:“不尝怎么分得清?”

    思存翻了个大白眼,把他推出厨房,“墨池少爷,你还是别在这添乱啦!”

    墨池笑眯眯地坐在客厅里,竖着耳朵听厨房的动静。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发出刺啦啦的声音,锅碗瓢盆奏鸣,葱姜蒜头下锅,添醋添水加盖焖,很快传出咕嘟咕嘟的乐曲,不一会儿,香味弥漫出来。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思存又起了一个炉灶,一阵让人心旷神怡的奏鸣后,思存把几碟素菜端上了桌。

    同样的材料,思存的风格和保姆完全不同。保姆喜欢做虾仁百合炒芹菜,思存做的是素炒芹菜,保姆常做茄汁大虾,思存做成了番茄炒鸡蛋,保姆做凉拌三丝,思存则炒了个醋熘白菜。

    “有鱼,有菜,还有汤。”思存麻利地摆好碗筷,最后端上了那条按照茄子做法做的红烧鱼。墨池凑上前去,忍不住伸手捏了一根青菜丢进嘴里。

    “不许偷吃,要等妈回来一起吃!”思存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说。

    墨池大嚼青菜,说道:“讨好婆婆就不顾丈夫了,真是个鬼机灵的小媳妇。”

    思存攀在墨池的肩上,笑嘻嘻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下厨做菜,当然要等妈妈回来一起吃。不过我不会让你饿肚子的。”她拿出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先吃了垫垫肚子。”

    “这还差不多。”墨池顺手在拐杖上磕开鸡蛋,剥开一个,塞进了思存的嘴里。

    几天后,放寒假了,思存不用再去学校,整天在家里,不是泡书房练书法,就是抱着本《大众菜谱》研究厨艺。她的家常菜被陈爱华夸了,说简简单单的菜色吃着最舒服,看不出思存还有两下子。这是陈爱华第一次夸思存,思存受宠若惊。墨池对思存做的菜更是赞不绝口,每次都能超常发挥,吃掉两碗米饭。思存高兴极了,发誓要把菜做得更好,把墨池喂得胖胖的。

    婧然从北京回来了,三个年轻人又凑到一块儿,高兴得眉飞色舞。思存连忙问她想吃什么,她好去给她做。婧然笑道:“我的好嫂子,你真是越来越称职了。不过不用忙,我就在家待七天,过完年初二就走。”

    “怎么就待七天呢?”思存不解地问。寒假有二十多天呢!

    婧然竟红了脸,低着头说:“初三我同学过生日,我得回去。”

    墨池恍然大悟,把他妹妹拎到面前,审问道:“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婧然背过身去,不理她哥哥。墨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笑着看婧然。思存高兴得又蹦又跳,叫道:“婧然谈恋爱了,太好了。”

    婧然转过身来,大方地微笑道:“你们那么让人羡慕,我当然也想谈个恋爱了,不过先别对爸妈说。我上大学前他们嘱咐我,没毕业不许谈恋爱。”

    思存赶紧安静下来,把食指竖在嘴边,会心地点点头。她悄悄问婧然:“对方是个啥样的人?能让你看上,肯定很优秀。”

    婧然笑道:“他邀请你们去北京旅游,到时候我和他接待你们,就能看到了。”

    墨池爽快地说:“好,就这么定了。”

    思存又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她还没去过北京呢!

    春节过后,思存上了大四。他们没能马上去北京,因为思存实习了。

    她的实习单位是X市的《花山文学》杂志社,离民政局只有一街之隔。因此思存对实习单位非常满意。她每天早上和墨池一起出门上班。走二十分钟,墨池把她送到杂志社的门口,再转回一条街,去民政局上班。

    中午他们都不回家吃饭。政府大院有食堂,各个机关的同志和家属都可以在那儿吃饭,非常受双职工家庭的欢迎。一到中午,大人、孩子都涌到食堂,占座的,打饭的,人声鼎沸,不亦乐乎。以前墨池都是请张卫兵随便替他带点儿包子花卷什么的,在办公室对付一顿,图个清静。现在思存也来和他一起吃饭,他就带思存来食堂,选择的种类多些,可以让她吃好点儿。

    食堂有一个礼堂那么大,一圈的窗口,供应的都是些最家常的大锅菜,白菜粉条、萝卜炖肉、烧豆腐、素馅包子等。中间是一张张的方桌,桌子两边一圈条凳。买好饭菜的人随便找个地方就开吃。墨池占座位,思存排队买来饭菜。食堂饭菜的水准比不得墨家小楼,好在他们没那么讲究,两个人头碰头地一起吃得很香。有一次,张卫兵让墨池去楼上的处级以上干部用餐的小食堂,墨市长和陈爱华都在那边吃饭。墨池笑着摇头道:“我又不是处级干部,吃大食堂挺好。”

    每天下午,墨池比思存早半个小时下班。他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思存的杂志社,站在大门口等她。春意一天天地浓了,墨池在等思存的时候,看着天气一天天越来越暖,枝条抽出新芽,泥土变得松软,小草钻了出来。等到思存和同事一起从杂志社出来,墨池的嘴角就会勾起笑意,看着她和同事挥手说再见,蹦蹦跳跳地跑到他的身边。

    四月的傍晚,暖风微醺,他们结伴慢慢走回家,舒适惬意。

    墨池有好消息。局里的领导找他谈话了,他们科的科长马上就要退休,副科长接任科长,而副科长的位置就空了出来。由于墨池这几年表现突出,局里打算破格提拔他。

    思存为他高兴,“那真的太好了,前几天我们聊天,主编说市里还从来没有三十岁以下的副科长呢!”

    墨池笑道:“不过,我上任的可能性不大。”

    “为什么?就因为你年轻吗?”思存不解地问。她知道这几年墨池为工作付出了多少努力,也知道他帮助了多少人。

    墨池说:“不是。市里也从没有过只有一条腿的副科长。”

    思存难过了。她搀住他的胳膊,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墨池停住,拉着她的手,笑着说:“不要紧。当不当副科长,我都做好我的工作,能多做点儿事情就好。”

    思存重重地点头,“我也要做个好编辑,多做点儿事情。”

    这天思存在杂志社楼梯口碰上了总编牛宇。牛宇四十多岁,由于家庭出身不好,曾经在“文化大革命”中饱受屈辱。现在终于能够走上适合自己的工作岗位,发挥才华,干劲一点儿也不比思存她们年轻人差。牛宇叫住了思存,说:“小钟,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思存实习才一个多月,兢兢业业,小心翼翼,跟在编辑后面打下手,拆信件、寄退稿,从没和主编有过来往。她心里不禁打鼓,主编找她做什么,难道是她哪里做得不好?实习前老师对她们说,一定要珍惜实习的机会,实习单位的评语会关系到她们日后的分配。

    思存惴惴不安地敲开牛宇办公室的门。牛宇捧着一个巨大的搪瓷茶缸,啧啧有声地喝着热茶。思存安静地站在他的办公桌前,等待牛宇发话。

    牛宇给她一张报纸,点着一篇文章说:“这篇小说读过吗?”

    思存一看,是《X市日报》转载的短篇小说《伤痕》。这篇文章她三年前就看过了,从《伤痕》开始,中国文坛刮起了一股“伤痕文学”之风。她们中文系还专门组织阅读了大量的伤痕文学,从《班主任》到《灵与肉》,从《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到《本次列车终点》,从中汲取了文学的养料,也批判了个别作品的高谈阔论。

    思存说道:“这篇小说最早发表于1978年的上海《文汇报》,已经三年了。”

    牛宇说:“伤痕文学现在还在影响着文坛,我们杂志社也收到了一些投稿,但质量都不高。你丈夫也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伤痕,能不能让他也写一篇,投给咱们杂志社?”

    思存摇头,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他现在生活得很好,没有必要去写那些过去的事情。”

    牛宇喝了口茶,说:“这毕竟是那个年代造成的悲剧,值得反思,很有典型意义。”

    思存看着牛宇,“主编,生活还是要向前看,总是沉湎于过去的伤痛,又有什么意义呢?”

    牛宇没想到被一个实习生驳了面子,借着喝水掩饰尴尬,“你回去想一想吧。”

    思存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托腮沉思。墨池好不容易走出过去的伤痛,她是死也不会让他再回忆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的。她哗哗地翻着案头的文学杂志,各种“伤痕”的揭示此起彼伏。那么多悲惨的故事让她有点儿透不过气来。黑白颠倒的岁月已经过去了,改革开放政策让社会逐渐走向了繁荣。思存突然来了灵感,拿出稿纸和钢笔,写下了一个题目:《春之恋》。

    又过了一个月,思存结束了她的实习。牛宇不计前嫌,给她的实习评语是“优”。

    返校的第一天,刘志浩找她。思存去了刘志浩的办公室,刘志浩递给她一份文件,“好消息,鉴于你大学期间学习成绩优异,实习表现突出,学校给你撤销了处分。”

    思存接过撤销处分的决定,并没有感到兴奋,只是松了口气。无形的包袱卸去了,只剩下一点淡淡的委屈。现在学校周末都会开露天舞会,新生们聚在一起学交谊舞,也跳霹雳舞。有时还会有人提起她们三年前那场偷偷摸摸的舞会,在低年级学生眼里,那只是个小儿科的笑话。

    刘志浩靠在办公桌前说:“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今年中文系有一个留校的名额,本来以你的成绩,肯定是能留校的,但因为风言风语太多,学校把名额给了别人——那人你也认识,你们宿舍的,苏红梅。下学期开学,她就是中文系的老师了。”

    思存心里猛跳了两下,很快平复了,她没有吱声。

    刘志浩说:“苏红梅比你聪明,她两年前就利用家里的关系,偷偷把处分撤了。你公公是市长你都不知道利用,要是让他帮你说句话,你也不会一个处分带了三年多。”

    思存硬着口气说:“我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不想利用任何人的关系。再说,那次处分学校本来就给重了,我还不服呢!”

    刘志浩说:“没见过你这么倔的,这次要不是我跟学校力争,你的处分还撤不了呢!带着个处分,你将来分配都成问题,哪个单位敢要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学生?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分配个什么单位?”

    思存说:“我没什么想法,服从分配,只要是在本市就可以。”

    刘志浩说:“我倒是有个建议。你学习成绩好,应该去考研究生。以你的成绩,考上研究生很有希望。”

    思存道:“我不想考。”

    刘志浩问道:“因为你丈夫?”他至今都不能相信这个清纯的小学妹已经结婚了。

    思存点头。刘志浩马上拿出老大哥的姿态说:“不能因为结婚就不上进了。你们这届有好几个已婚学生,大多都是两地分居。你们班的刘英,丈夫在新疆,一年就见一次,她还是把大学读下来了。”

    思存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说道:“反正是下学期的事呢,我还没想那么多。”

    她借口有事,告辞了。她们只剩下了三门课,十分轻松。没课的时候,思存就早早回家,宿舍里越来越少见到她的影子。

    晚上吃完饭,思存和墨池躺在床上聊天,思存又聊起了毕业分配的话题。墨池说:“你还是考研吧,你才这么小,早早工作干吗呢?不如多上几年学。”

    思存贴着墨池的脸,握着他的手,呢喃着说:“盼了这么多年,总算要毕业了,能天天和你在一起,我才不再读书了。”

    墨池疼爱地蹭蹭她的脸蛋,说:“我也想天天和你守在一起,不过,考上研究生,是一辈子的事。你上北方大学有点儿委屈了,应该努把力,研究生考到北大去。”大学生已经是金字塔的塔尖了,墨池却希望她能攀得更高。她有这个机会,不像他,是个没有机会的人。

    思存说:“瞧你说得多轻松,北大,好像和期中考试一样简单。”

    墨池说:“我了解你,你能考上。北大没什么难考的,只要你敢想。”

    思存感慨地说:“当初要不是你逼我,我连考大学都不敢想,更别提北大了。”

    墨池说:“现在不一样了,你是我们墨家的人了,墨家的人向来是敢想敢干的,你说北大你敢考不?”

    思存说:“有啥不敢的。婧然能考上,我也能。但我不想上,我想和你在一起。”

    墨池认真地说:“考上又不是不和我在一起了,只是从一周见一次面变成一学期见一次而已,我们已经坚持了四年,不怕再坚持三年。”

    思存说:“我才不坚持了呢,我就只考北方大学,能考上就走读,考不上就算了。”

    离考研还早,他们说着说着就聊到别处去了。没多久,陈爱华也开始热心思存的工作,她问墨池:“思存在编辑部实习了两个月,要不让她毕业后当个编辑?或者当个老师,有寒暑假,方便照顾你。”

    这话墨池不爱听,他皱着眉头说:“妈,我也是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你怎么老想着让人家照顾我?”

    陈爱华急了,“当初娶她进门就是为了照顾你!是你自己非让她读大学,浪费了四年的时间。要不,你连孩子都有了!”

    墨池从没想过孩子的事,被他母亲噎得无言以对,只得转移话题,“她还要考研究生呢!”

    陈爱华急得声音都尖了,“研究生?你这个傻孩子,思存现在已经是大学毕业了,你初中都没毕业,你还嫌你们的差距不够大?让她读研究生?这个媳妇你还想不想要了?”

    墨池被戳到痛处,黑了脸,“她是读书的料,她读就相当于我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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