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春惊讶地喊了一声思存的名字,思存抬头抹了把汗,有些惊讶,“小春,你怎么来了?”说完又低头洗毛巾。脸盆放在小小的方凳上,颇有些不方便。
“墨池告诉我你在这里的。”于小春跑到思存跟前,二话不说帮她端起脸盆。
思存的手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李绍棠,又加快了动作,把毛巾洗干净,熟练地给李绍棠翻过身,细细擦拭。擦好身体,思存又帮他穿好衣服,从肩膀到手臂到双腿,使劲按摩他已经开始萎缩的肌肉。李绍棠的眼睛半睁着,流露出对女儿的疼惜。
一番忙碌下来,思存已是满头大汗。于小春也没闲着,帮思存把脸盆里的水倒掉,再回到病房,思存给李绍棠盖好了被子。李绍棠发出细微的鼾声,竟睡着了。
于小春一肚子的话憋了许久,此时再也忍不住,对思存说道:“你怎么退学了?这个人真的是你的父亲?”
思存看了李绍棠一眼,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对于小春说:“出去说吧。”
她们一起来到医院的花坛边上。心直口快的于小春问了一堆问题,思存没法一一回答,只是给她讲了这段时间的全部故事。于小春难以置信,“那个人真的是你的父亲?你和墨池,真的离婚了?”
思存痛苦地点头,背过身去,擦掉腮边的泪水。
于小春急了,大声说:“你不能和墨池离婚,你们是相爱的!”
思存欲言又止。这当中的复杂经过,于小春怎么会明白?
于小春失落地说:“你去了美国,就不会回来了吧?”
思存连忙说:“我会回来的。墨池会一直等我,我肯定会回来的!”
于小春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思存沉默了。她什么时候回来呢?李绍棠病好之时,还是……他去世之后?
医生说过,脑溢血后遗症,最乐观的情况是能够不再复发,想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甚至恢复自理能力,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什么时候回来?若是李绍棠的病一直不好,她怕是没有机会再回来了。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于小春又说了一遍:“思存,你真的不能和墨池离婚。”
思存的心痛得要滴出血来。她停了脚步,看着于小春,嘴唇微微战抖着。
于小春说:“墨池那么爱你,你走了,他该怎么办?”
思存痛苦地抱住头,带着哭腔说:“我也爱墨池啊!”
于小春像个姐姐一样抱住思存,安慰着她。等她情绪稳定了一点儿,于小春说:“墨池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还是想说,江天南那事那会儿,墨池找过我。”
思存惊讶地看着她。
于小春说:“那时我不理你,是怨你连结了婚的事都不告诉我。墨池送你回学校后,私下找了我。他说你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常在他面前提起我。他替你向我道歉,让我无论如何原谅你,别让你失去唯一的朋友。他说得又恳切又痛苦,我才知道,他爱你爱得是那么深,他连别人让你不开心都舍不得,他是把心都掏给你了啊。”
思存的心痉挛得几乎不能呼吸。她从来不知道,墨池为她做过这么多。她看着于小春,喃喃地说:“所以你就原谅了我?”
于小春说:“我本来也没真怨恨你,就是面子上下不来。看到墨池那么爱你,我相信你也一定是一样地爱他。”
思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像决了堤一样喷涌而出。她拉着于小春的手,哽咽着说:“小春,我真的舍不得墨池……舍不得……”
于小春说:“舍不得就留下来吧。墨池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思存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小春,如果一边是你深爱的未婚夫,一边是生了你的父母,你会怎么办?”
于小春哑了。这道题,怎样选择都是一个痛苦的答案。
思存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聊点儿别的吧。大家都怎么样了?”
于小春说:“苏红梅留校了,春风得意。”
思存说:“哦。她一向是春风得意的。”
于小春说:“刘英被分配到了北京,咱们班唯一一个进京的名额。她考虑了很多天,还是决定去报到。她说先去北京安顿下来,对孩子将来有好处。现在正四处托人,让她家老薛过来。”
思存说:“这就是当妈的心,一切为了孩子着想。”她想起她未能出生的孩子,又是一阵黯然神伤。如果孩子还在,她和墨池也许就不会是现在的命运。
于小春说:“毕业后我就回老家结婚了。我们的工作都定下来了,他在浙江大学,我在杭州一中。”她红了脸,掩饰不住眼中的幸福。
思存的脸上终于展开一丝笑意,拉着于小春的手,羡慕地说:“小春,恭喜你。”
于小春的爱情来得最晚,却最稳固。
于小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趴在树上,刷刷刷地写满了一页。她说:“思存,你到了美国不能忘了我这个朋友。这里是我的地址,老家的、杭州的、我单位的、他单位的。天涯海角,都靠这几个地址联系我。”
时光如水,还有三天,就是思存起程的日子了。刘春红接手了全部照顾李绍棠的工作。这三天,思存不用来医院,在家里好好地准备。
墨池照例清早就上班,走前他没有关房门,因为他知道,思存要到房间去收拾行李。一只小小皮箱摊在床上,思存打开衣柜,她已经有了满满一衣柜的衣服,长长短短的呢子大衣、棉大衣就有好几件,四五套运动服、不计其数的裙子、衬衫,美丽的羊毛衫……说来也怪,来到墨家这些年,思存没有为自己买过一件衣服,这些衣服,大多数是墨池买给她的,还有一部分是婧然从北京回来送她的。思存的目光在这些衣服上流连,最后落在一件毛呢黑色短外套上。
那是墨池送给她的第一件衣服,已经穿了四年,却因为保养得精细,还整洁如新。
那是她有生以来最好的一件衣服,爱不释手,很久都舍不得穿。后来墨池一边奚落她小家子气,一边又给她买了许多别的衣服。可直到现在,她最喜欢的还是这一件。
思存把外套拿出来,在身上比量着。一路上只有她一个人照顾李绍棠,能带走的行李极其有限。她决定走的那天就穿这件外套。她一一拉开抽屉,收音机、手表、派克钢笔,雪花膏、香水、丝巾,整齐地摆在里面。这也都是墨池送给她的礼物。她一直没有改掉农村姑娘的节俭和朴素,对物质也没有太高的要求。直到此时,盘点家当,她才发现,现今女孩子向往的一切,墨池早已为她准备得井井有条。
床上的小皮箱还空着,思存拉开抽屉旁边的柜子,满满一柜子的信,用橡皮筋捆成好几大摞,这是这几年来她和墨池鸿雁传书的全部内容。思存把信抱出来放在床上,解开皮筋,信白花花雪片似的四散开来。她一封一封地数,整整八百八十封。思存把信全部装进了皮箱,盖上箱子之前,她看到床头桌上一对笑容可掬的俄罗斯娃娃。墨池说过,女娃娃是思存,男娃娃是他。思存拿起男娃娃,放进皮箱,她要把“墨池”带到美国,留下“自己”在这里陪着他。
思存把自己关在婧然的房间里,不吃不喝,打了一双黑色的羊毛手套。天冷了,墨池的手要握拐杖,很容易受冻。她去年拜刘英为师学毛线活,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帮他织了一副手套,针脚歪歪扭扭,线头乱七八糟,却被墨池视若宝贝。纯羊毛线不经磨,一个冬天就被木拐的扶手磨出了破洞,墨池却舍不得丢,洗得干干净净收好,今年天一凉,他又戴了起来。思存看着难受,苦于一直在医院照顾李绍棠没有时间帮他补,现在马上就要走了,一定要给他再赶织出一副新的。
怀着宝宝的时候,思存偷偷托人买了许多上等羊毛线,给宝宝织小袜子、小帽子、小围巾,她还不会织毛衣,只会织这些小东西,却织得很起劲。可现在她的技术已经相当娴熟,针脚又厚又密,她织得很慢,把自己的爱全部都织了进去。最后一针收尾的时候,思存哭了,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黑色的手套上,洇得闪出了晶莹的光泽。
思存把手套放在嘴边,深深地吻着,羊毛线多少有些粗糙,摩在脸上沙沙的,就像墨池的手,让她安心。墨池长得五官精致,相貌英俊,一双修长的手却有些粗糙。
手心是长期握拐磨出的老茧,手背有一块浅浅的疤痕。她给他用热水泡、药膏抹,治好了他的冻伤,还是留了这个疤。她记得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头一年冻伤的地方第二年还会发作,思存不禁深深地担忧,她织的手套会不会不够厚,不够暖?
想到这里,思存把两股线并作一股,又织了一副更厚实的。她的动作飞快,很快就织好了。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食指都被编织针磨出了水泡,轻轻一碰,钻心地疼。
夜深了,她听到墨池回来的声音,她拿着手套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次日,已经是思存留在中国,留在墨池家的最后一天。一夜未眠的她捧着那两双连夜织好的手套,站在曾经是她和墨池的卧室门前。现在是清晨六点半,墨池的房间还没有动静。思存笃笃地敲了三声门,不等回答,推门而入。
墨池穿着乳白色羊毛衫,从领口翻出白衬衫的衣领,坐在写字台前,儒雅而清冷。
他不像是刚刚换好衣服,倒像是在那里坐了一夜。他深深地看着她,眼里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思存默默地走到他的身边,二话不说,在他唯一的那条腿上坐下来。她以前不敢那么坐,怕他并不结实的右腿承受不住,可墨池总说没事,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她完全落在了他怀里。
现在,她就是整个被墨池包在怀里。墨池的身体微微一僵,很快又放松下来,双手环抱她的腰。她翻身抱住他的脖子,把头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很快,墨池的羊毛衫被浸湿一大片,透过衬衫,墨池的胸口感到微微的凉意。思存无声地哭泣,两个瘦削的肩膀战抖得厉害。墨池轻拍着她,像哄一个孩子似的。
思存始终不肯抬起头来,墨池只得轻轻扶起她。她的眼睛哭红了,脸上泪痕斑斑。
墨池珍爱地捧住她的脸,轻柔地吻去她的泪珠。思存的心像被电流通过一样,微微一麻,脸蓦地红了。
墨池轻声说:“不哭。”
思存点点头,再次把头埋进他的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他们久久没有分开。
那一天,墨池没有去上班,他们就那样拥抱着,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下午,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夕阳西下,他们同时战栗了一下,都有一些恐慌,恨不能阻止太阳的下沉。为什么时间不能就此凝固?这样,他们就永远不必分开。
夜色还是降临了。思存晚上要回去帮李绍棠收拾东西,今晚不能住在墨家。保姆把晚饭送到房间,他们毫无胃口。
墨池突然说:“还记得吗?第一天见面的时候,你被我吓得差点儿哭了。”
思存竟然扑哧笑了,“那时你就是很吓人,板着个脸,好像我刚嫁过来就欠了你几吊钱。”
墨池说:“你不欠我钱,我都给你钱了,你都不肯走。你也不数数,那可是五百块呢!”
思存挑挑眉毛,“你那时又不上班,怎么有那么多钱?”
墨池回忆着说:“我妈给我的,说你一个小姑娘初来乍到怪不容易的,不能委屈了你。可我那时就想拿钱诱惑你,让你走。”
思存说:“没想到,钱没诱惑成,倒是那一屋子书把我诱惑了。”
过了一会儿,思存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墨池想了想,两眼一翻,“忘了!”
思存作势要打他,“不许忘,仔细想想!”她明天就要离开了,她一定要知道是哪一个瞬间,让他为她心动。到了美国后,她好静静回味,那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瞬间。
墨池摇头说:“真的想不起来了。那时只想让你走,哪里有心思爱你?”
思存噘起嘴。墨池说:“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呢?”
思存说:“我也忘了,光顾害怕了。不过,刘秘书让我一定要喜欢你,婧然也说我一定会喜欢你。”
墨池沉默。思存问道:“生气啦?”
墨池摇头,“没有。我只知道,我们是相爱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思存再也忍不住,猛地扑到他怀里,“墨池,我不想走。我舍不得离开你。”
墨池顺势抱住她,疯狂地亲吻她,嘴里是又咸又涩的味道。
良久,墨池放开她,劝她吃东西。
思存摇头,“没有胃口。”
墨池说:“到了美国,就没有这么地道的中国菜了。”
这句话果然管用,思存端起了碗。墨池想起,他曾带思存去过市里仅有的两家西餐厅,红房子和一品阁。墨市长说过这两家的西餐很正宗,很有他早年留学苏联时的风味。思存却非常不喜欢,每次都只啃面包,牛扒碰都不碰。到了美国,没有中国式饭菜,她该怎么办呢?
晚饭是清粥、小菜、馒头。思存在馒头上抹了一点儿辣椒酱,吃得很香甜。墨池有了主张,“让阿姨给你做点儿牛肉酱和辣椒酱带去,想家了就吃一点儿,是中国菜的口味。”
墨池马上去楼下找保姆,很快又上来,“阿姨开始做了,比较费时间,一会儿吃完我送你回医院。明早我去机场送你,再给你带上那两罐酱。”
思存点头,迟疑了一下,说:“墨池,你怪我没有守住承诺吗?”
墨池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他轻轻地摇头,“你没有背弃承诺。我们一辈子在一起。”他把她的手压在他的心口,“一辈子,在心里。”
思存小声而坚定地重复:“一辈子,在心里。”
天色已晚,墨池送思存回到医院,又黑又长的路,他们两人走过去,他独自走回来。
第二天清晨,思存推着轮椅上的李绍棠,站在机场安检入口不肯进去。墨池说过来送她,她就一定要等他。可是,直到最后一刻,墨池都没有来。候机大厅里一遍又一遍地广播,“飞往北京的XXX次航班即将关闭安检,请旅客抓紧时间登机。”市政府送行的人催她,“赶快登机吧,到了北京还要转飞机呢!”
思存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墨池依然没有踪影。没有时间了,她推着李绍棠的轮椅,进入了安检通道。
墨池没能送思存上飞机,是因为那天夜里,他突然肺部剧痛,呼吸困难。他猛地从睡眠中惊醒,感觉自己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巨石,几乎不能呼吸。他曾有过几次夜里突发高烧的经历,思存每次都会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起床给他量体温,吃药,输液。
这次的情况似乎比发高烧严重,墨池心中却并不惊慌,习惯性地摸向身侧,原本是思存的位置,现在却是一片冰冷的空虚。墨池的心突地一沉,思存明天就要去美国了!
他呼吸更加滞涩,就像有人扼住了他的咽喉!他想喊人,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音,好像在做梦,被魇住了一样,而胸口传来的刺痛却在提醒他,那不是梦!夜像死了一样黑,墨池心想,难道真的就要死掉了吗?他的心跳得像加速的钟摆一样快。他不能死,天亮还要去机场送思存呢!本能的求生意志让墨池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向床侧一滚,连人带被,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爱华闻声赶来,看到墨池蜷缩在地上,面色青紫,已经神智模糊。她带着哭腔边喊墨市长边叫救护车。墨池被罩上氧气罩,连夜送去医院。进抢救室的前一刻,他奇迹般地睁开眼睛,正听见陈爱华哭着喊:“快叫思存来,就在顶楼的病房!”
墨池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扯掉氧气罩,艰难地阻止陈爱华:“别……告诉思存……”
陈爱华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儿子,墨池仰躺着,大力地呼吸,发出嘶嘶的声音,微弱地说:“让她睡个好觉……天亮后叫醒我,我要去送她。”说完这句话,他又昏迷了过去。护士赶紧用氧气罩罩住他,把他推进了抢救室。
墨池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把他和思存从初遇到相爱的过程全部梦了一遍。在梦里,他把思存的心伤透了,思存离家出走,独自去了庐山。他又痛又悔,不顾一切地追过去,没有火车,没有汽车,没有飞机,他架着拐杖,长途跋涉到了庐山。山高路险,他艰难攀登,累极了,却不敢休息,生怕错过了思存。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在山顶找到了思存。他兴奋极了,飞快地走过去,思存也向他奔来。他把她抱在怀里,她又瘦又小,温暖柔软的感觉却让他无比踏实。他一遍又一遍地庆幸着自己没有失去她。
墨池又梦到自己好像病了,全身没有力气,呼吸都困难。思存守护着他,安慰他:“你放心地睡吧,醒来我们去看日出,许下相伴一生的愿望。”墨池不敢睡,生怕醒来她又不见了。思存说:“你放心,我答应刘春红同志,一辈子不离开你。”墨池得了承诺,放心地睡着了。再次醒来,窗外晨曦微照,陈爱华和墨市长都守在他身边,单单不见思存的身影。
墨池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他急了,拼命挣扎着,手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使不上力气。陈爱华连忙按住他,眼睛泛红,“好孩子,别乱动。你想要什么,告诉妈妈。”
墨池费力地吐出两个字:“思存……”
陈爱华的眼睛红了,别过头去。`墨池想起来了,他和思存是分开了,思存天亮就要飞到遥远的美国。他答应送她上飞机!天都亮了,墨池心里一急,自己动手拔下输液管,摘下氧气罩。他急促地喘息,奋力起身,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去送她。”
陈爱华大惊,连忙拦住他,墨池挣扎,“再晚……就来不及了。”
陈爱华的眼泪下来了,“你都昏迷三天了,思存早就到纽约了。”
墨池眼里的急切瞬间变为空茫。他的头陷进枕头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的心思白费了,他给思存准备了肉酱和辣椒,他还要在机场和她好好地告别。这一切,都没有机会了。思存没有等到他,该是怎样的难过呢?
陈爱华按了呼叫铃,叫来医生和护士。护士重新给他输液、吸氧。墨池轻轻扭过头,透过窗纱,望着窗外,天空蓝得跟洗过了一样,没有一丝云彩,空空的,就像他的心里一样。
墨池闭着眼睛。陈爱华以为他睡了,离开病房去找医生。墨池缓缓把手按在心窝,那里还残留着思存的温度,还有她小而坚定的声音——一辈子,在心里。
最坏的事情过去了,以后就都是好事了。这句话对于墨家来说,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春节前夕,婧然大学毕业,分配在北京的经济日报社当记者。谢思阳分在了经济研究所,春节期间来到墨家拜访。婧然这时才知道思存已经离开墨家,免不了哭一通鼻子,还是墨池安慰她,“她只是去尽孝道,一定会回来的。”谢思阳也安慰着女友,陈爱华和墨市长都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女婿。
年后婧然和小谢都要去新单位报到,双双奔回北京,开创他们的新生活。
不久,喜讯再度传来,墨市长被调到外省当副省长,高升了。陈爱华也跟着调到省级妇联。省民政厅也发下调令,接收墨池,还是做科员,却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
一家人开始紧张地搬家,要带走的东西只有随身的衣物和那一书房的书。墨市长和陈爱华都不是X市人,为了工作调到这里,又为了工作调离。对于做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他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X市却是墨池的第二故乡,他十岁来到这里,度过了美好的时光,也经历了惨烈的伤痛,更收获了刻骨铭心的爱情。对这个城市,墨池有着和他父母不一样的感情。
墨家小楼和家具都是国家的房产,墨市长高升离任,小楼自然要退还给国家。
墨池把全部的书打包装箱,偌大的书房一下子空了。他想起那年的暴风雨之夜,思存像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蜷缩在书房,捧着一本书瑟瑟发抖。这里也是思存的家,以后思存要是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家了。
临行前两天的夜里,墨池敲门去他父母的房间。墨市长夫妇正在收拾衣物,墨池架着拐杖走到父母面前,说道:“爸、妈,我不去省民政厅报到了。”
陈爱华大惊失色,“全家都搬到外省去,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干吗呢?”
墨池平静地说:“我不留在这里,我已经跟民政局递了辞职报告。不是调动,是辞职。”
“辞职?你要去哪里?”墨市长也惊了。他在机关工作二十年,第一次听到“辞职”这两个字。
墨池说:“去深圳。”
陈爱华和墨市长都被吓住了,陈爱华失手打翻了一个花瓶,也顾不上收拾,“你?去深圳?”
墨池点头道:“是的。爸爸上次去深圳考察,不是说那里是改革开放的前沿,是年轻人的乐土吗?我要去追求我的乐土。”
陈爱华抢着说:“瞎胡闹!深圳现在还没建好,到处是工地,你去凑什么热闹?”
墨池不以为然道:“别人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我就是要去建设新特区。”他站累了,扶着拐杖换了个姿势,唯一的一条腿向旁边轻轻地移动了一下。
陈爱华最见不得儿子残疾又逞强的样子,心里大痛,急忙说道:“人家都是身强力壮地去,你一个残疾孩子……”
墨池打断她母亲,“我已经决定了。去深圳的火车票也已经买好,比你们去外省晚一天。”
陈爱华说:“我知道你忘不了思存,可她去了美国就没再写一封信回来,你何苦折磨自己呢?跑那么远的地方,无依无靠的……人还是得向前看,婧然那个姓江的女同学……”
“妈!别说了!”墨池冲动地打断陈爱华。他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对母亲说过话。
他喘息着,把思存的形象从自己的心里暂时移出去。让自己的口气软下来,“别说了,她不是那样的人。”
长痛不如短痛,陈爱华硬着心肠说:“思存不会回来了,你得有你新的生活。”
墨池的脸色已经变得雪白。他不想和母亲争论,倔犟地闭着嘴。
墨市长使了个颜色,阻止陈爱华,对墨池晓之以理,“深圳是个有希望的地方,可也是个残酷的地方。在那边不叫工作,叫打工,每天加班加点,还没有保障。”
墨池说:“我不怕。”
墨市长说:“技术工种都要有经验,国家欢迎大学毕业生建设新特区。可你的身体不好,又只有初中……”
墨池说:“我知道。”
墨市长无奈,“哎!”
墨池不等他再说,斩钉截铁道:“爸,妈,我已经决定了。”
陈爱华又要急,墨市长用目光阻止她,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三份存折交给墨池,“我和你妈没有太多积蓄,加上当年落实政策的抚恤金,一共只有这些。你要是去的话,就带上吧。”
墨池把钱推回去,大声说:“爸!你还当我是墨家的人吗?墨家的孩子,需要靠父母的积蓄才能闯荡下去吗?”
墨市长和陈爱华面面相觑。半晌,墨市长长叹一声,“由他去吧。”
两天后,墨池送父母上了火车。次日,他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拄着拐杖,登上了开往深圳的列车。
一家人,天各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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