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好日子-对不起,孩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墨市长沉声道:“是我派人给思存办理的。不管怎么样,思存应该去美国看看。”

    “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墨池顾不得礼貌,高声说道。他希望思存好,但他绝不同意思存去美国!她是他的,不能让这个莫名其妙的李绍棠抢走她!

    李绍棠激动得站了起来,指着墨池的鼻子说:“我就是要带走我的女儿,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委委屈屈地过日子!”

    墨池也站了起来,“我们很相爱,没有人受委屈!”

    李绍棠不明白了,为什么让女儿去美国就这么难,墨池残缺的身体暴露在他的面前,刺痛他的心,更点燃了他的怒火,“我女儿嫁给你就是受委屈,你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这样和我说话?”

    墨池的脸一下子白了,思存像个小兽一样冲到他面前,迎着李绍棠,“收回你的话,向墨池道歉!”

    “有你这么和父亲说话的吗?”李绍棠气得直哆嗦。

    “谁让你出口伤人,有你这么做父亲的吗?”思存也激动了,口不择言。

    李绍棠绕过思存,拉住墨池的衣领,发狠道:“你给我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这么头脑不清?”

    李绍棠算是墨池的岳父。他不会和他动手,只是奋力挣开。李绍棠却因为惯性而向一边倒去。他更愤怒了,不讲理地叫道:“你这是什么教养!还动手打人,我女儿跟着你怎么能有好日子?”

    墨池心下愧疚,一边道歉一边伸手欲扶李绍棠,李绍棠叫道:“不用你猫哭耗子假慈悲!”大手一挥,啪地一个巴掌甩在墨池的脸上。墨池忍下屈辱,大声说道:“留下来是思存的真实意愿,你那些照片才是给她灌迷魂汤!”

    李绍棠觉得自己势单力薄,颜面尽失,拉着思存就走,“女儿,现在就跟爸爸走。”

    思存不肯走,跟李绍棠拉扯起来。她身形瘦小,几乎被李绍棠拖着到了门口。

    墨池见状,连忙架起拐杖,追了上去。事情不妙,陈爱华也拦住李绍棠。思存怀着身孕,这样的拉扯是很危险的。思存却管不了那么多,奋力挣扯,向墨池扑去,墨池伸出手要拉她,不料强大的惯性让思存的双脚绊上墨池的拐杖,思存整个人猛地向一旁斜飞出去!墨池连忙弯腰去捞,却没捞住,也跟着思存歪倒!旁边正好是摆着花瓶的矮几,思存的小腹重重地撞在矮几上!

    只听思存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墨池脸上血色顿失,变得雪白。他像甩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一样甩掉拐杖,向思存爬去,扑到她的面前。

    思存双手死死地按住腹部,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她的嘴唇瞬间变成了惨白的颜色,微微地张翕,像一只脱了水的鱼。她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拽着她的小腹,有什么东西被连根拔走,疼得连心!迅速地,一股热流从小腹弥漫出来,仿佛要把她的生命都带走,她意识到了什么,恐惧地喊着:“孩子,我的孩子!”

    墨池脖子上的青筋都泛出来了,凶神恶煞般地喊道:“快叫救护车,送她去医院!”

    思存的孩子没有了。那一撞正好撞在她的子宫上,要了孩子的命。思存爆发了大出血,情况十分危急。

    护士从手术室出来又进去,抱了一大袋浓稠的血浆。墨池双手紧握住那对闯了祸的拐杖,靠在冰冷的墙上。

    他恨死了这对拐杖,他却离了它们连站都站不住。他更恨的是自己。刚才医生告诉他,孩子保不住了时,他才第一次知道,他对孩子有着那么深的感情。失去孩子的那种痛,就像把心活活摘了去一样,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呕出来。

    李绍棠也靠着墙,不住地说:“大出血!和邵音一样!我害死了邵音,你害死了我女儿!”他指着墨池,声音战抖,目光阴狠。

    墨池把牙齿咬得咯咯响,他没有想到,历史竟会惊人地相似。他唯有祈祷,但愿思存没事,思存绝对不能有事!他愿意用他的一切换取思存的平安。事实上,一直以来,他的一切就只有思存。

    本来,他还会有一个孩子。可是,在思存那么热切地盼望孩子出世时,他还在给她泼冷水,劝她不要这个孩子。

    他知道,是他自己自私。这具残破的身体,他无法面对孩子。他却忽略了,思存是多么地爱这个孩子,就像他爱思存一样,这样的爱,根本无法承受失去的痛。

    他也爱孩子,只是他知道得太晚了。

    他无法想象,等思存醒过来,知道孩子没了时,又会是怎样的撕心裂肺!

    手术室的门开了,墨池迎了上去。站得太久,他的腿几乎不能行动,他用拐杖稳住自己,身体前倾,李绍棠挡在他的身前,急切地问道:“我女儿怎样了?”

    医生摘下口罩,“没事了。我们已经为她做了手术,引出了死胎。她失血过多,身体非常虚弱,需要好好调养。”

    思存躺在活动床上,被推了出来。她的脸比身上的被子还要白,眼睛睁着,茫然而空洞,眼角的泪水源源不绝。

    思存住进了顶层的外宾病房。门口有警卫把守。墨池追到病房前,李绍棠交代警卫,绝对不能让这个人进去。

    墨池站在病房外面,等李绍棠出来送医生,拦住他,苦苦商求,“李伯伯,请让我去看看她。”

    李绍棠冷酷地咆哮道:“你有什么资格看她?你害得她差点儿一辈子都当不了母亲,你知道不知道?”

    墨池如被五雷轰顶。

    李绍棠说:“别说你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也不行!你就是个不吉利的人,没有你,思存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看到你只会更伤心!她的孩子因你而死,你不管做什么,也赎不了你的罪!”他心里加上一句,就像我赎不掉对邵音的罪。

    墨池猛地抬起头,看着李绍棠,无言以对。

    “跪下!”李绍棠突然吼道。

    墨池怔了一下,想到死去的胎儿,想到思存被推出来时空洞的眼神和绝望的泪水,他扶着拐杖,仅有的、僵硬的右腿慢慢弯曲,咚的一声跪倒在地。

    长着骨刺的膝盖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晃了一下,冷汗马上从后背涌出来。他的双手死死扶着拐杖,努力挺直脊梁。如果这一跪能赎掉他对思存的亏欠,他宁愿跪在这里一辈子。

    李绍棠摔门进去,把墨池留在门口。

    墨池不知道,刚刚思存醒来就叫着他的名字,不住地流泪。医生怕她情绪震荡激烈,影响身体的恢复,为她注射了含有镇静成分的营养液。

    思存昏睡了一天一夜,墨池在病房外跪了一天一夜。到最后,他的身体已经没有了任何感觉,只是靠着一双手的力量支撑自己。心口的位置已经疼得麻木了,他想,也许这就是思存失去孩子时的感觉。

    天亮的时候,墨池离开了思存的病房门口。他被送去了急救室。

    李绍棠突发脑溢血。

    那么暴躁强壮的一个人,在女儿的病床前尽心守护,柔声哄劝,突然就像一截枯木般仰面倒下。

    好在发病的地点是医院,第一时间得到救治。做了开颅手术,命是暂时保住了,人却没有再站起来,全身失去知觉,大小便失禁,连眼珠都是僵的,唯有大脑还很清醒,嘴里常发出呜呜的声音,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最后,还是刘春红同志听出了玄机。他说的是,让思存离婚!

    他的病情非常不稳定,医生说,只要受到一点儿刺激,他随时会再度发病。到那时,就是神仙也救不了他。

    李绍棠是市里的重要客人,是X市接待的第一位外宾,万万不得有半分差池。

    他病成这样,只有一切听他的,等稳定病情后回美国继续治疗。

    那时思存意外流产才不过四天,身体极度虚弱,还不能下床。

    陈爱华放着自己病重的儿子不能照顾,轮流守在思存和李绍棠的病床前。

    陈爱华说,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步田地?

    墨市长说,这叫多事之秋。

    市委、市政府派出了力量照顾李绍棠,也带来了更多关于李绍棠的消息。当年邵音难产死后,李绍棠一直没有再娶。他在美国孤身打拼,公司业务庞大,他却没有一个亲人。

    陈爱华对思存说:“你父亲也是个可怜人,你别怪他。”

    思存沉默地喝着乌鸡汤,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抽痛,是为那个蛮不讲理的大胡子痛。

    她想,也许这就叫父女连心,这是李绍棠和她之间,永远无法改变的关系。

    思存问陈爱华:“墨池呢?”

    陈爱华支吾着,想到墨池一再的哀求,狠下心道:“墨池工作忙,在单位。”

    思存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她不相信,墨池会在她失去孩子后一次都没有出现在她的床前。她不相信,有什么工作比得上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第六天,思存终于能勉强下床,双脚落地,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她走出病房,抓住护士问道:“电话在哪里?

    她打电话去墨家小楼,无人接听,连保姆都不在。她又打去民政局,对方说,墨池家里有事,请假了。

    不在家,不在单位,思存的心悬了起来。

    上楼的时候,思存在楼道里遇到保姆,保姆的手中端着的,是为她准备的滋补品。

    思存像遇到救星一样迎上去,“阿姨,求求你告诉我,墨池到底在哪里?”

    保姆眼睛泛红,带着思存来到楼下的一个病房。原来,他就在离她这么近的地方。

    墨池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他在思存的病房外跪得太久,骨刺深深扎在肌肉里,整条腿都发了炎。前两天开了刀,剜除了腐肉,剔除了死骨。

    保姆拉着思存的手,“墨池他只剩下了半条命,还在惦记着你,不让你知道他病倒了,让我把鸡汤送到楼上给你。他没有力气,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

    思存跪在墨池的床前,泪珠一串串落下来,滴在他灰白的脸上。

    只一瞬间,墨池就醒了过来,看到思存在流泪,连忙抬起手。他是真的没有一点儿力气了,手抬了一半,无力地垂下去。

    思存赶紧拉起他的手,在自己的脸上摩挲,叫着他的名字。

    墨池说:“别哭……小月子里掉眼泪,会伤身体。”

    思存连连点头。墨池说:“对不起,我杀死了我们的孩子。”

    思存摇头,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不是你,是我没用,保护不了孩子。”

    墨池说:“我现在才知道,我爱他,就像爱你一样爱他。”

    思存抿住嘴唇,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医生说我恢复得不错,以后我们还会有孩子。”

    这句话对墨池太重要了,他好像吃了定心丸一样,长长地松了口气。“我真怕你会恨我一辈子。”

    思存低头吻他,“我只会爱你一辈子。”

    病房的门悄然开了,陈爱华和刘春红并排站在门口。刘春红的手里拿着两片薄薄的纸,看到思存,迅速藏到身后。

    陈爱华和刘春红交换了一个眼色。长痛不如短痛,陈爱华走到墨池的病床前,刘春红把思存带出了门外。

    几分钟后,门外传来越来越激烈的争吵声,纸张撕裂的声音划破空气。墨池听到思存在哭。他不顾一切地掀开被子,沉重的腿却一动也不能动。

    墨池急得脸色通红。拐杖在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却无法动弹。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陈爱华,陈爱华却别过脸去。墨池一咬牙,扶着输液架站起来,人不住地摇晃,颤颤巍巍地拿过拐杖。墨池用双手的力量,拖动身体,一步步挪到门前。

    他一开门,思存就扑了上来,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墨池,我不离婚。”

    墨池震惊地看着刘春红,后者尴尬地站在那里。陈爱华也跟了出来,刘春红为难地说:“陈大姐,离婚证书,被思存给撕了。”

    墨池被架回病房。他情绪激动,脸色通红,奋力维护自己的权利,“妈,你怎么能这么干?你知道我和思存是相爱的,我和思存都没有签字,离婚证书哪里来的?”

    陈爱华只得告诉他们,李绍棠的情绪不稳,反复捣鼓着让思存离婚。医生说,不稳定下他的情绪,十分危险。李绍棠是市里的贵客,项目没考察成,已经让市委班子很头疼了,要是在X市送了命,整个市委领导班子都没法交代。市里开会决定,不管怎样要遂了外宾的愿,个人利益服从集体利益,在墨池和思存双双病重的时候,陈爱华去民政局和北方大学开来介绍信,为他们办了离婚手续。刚才被思存撕掉的那两张纸,就是离婚证。

    “这叫什么理由?”墨池完全听不进去,只知道要保住他的思存,“他已经病糊涂了,您也跟着他糊涂?”

    陈爱华红着眼睛说:“妈妈也知道苦了你们,可这是为了大局,这是墨家的孩子必须做出的牺牲。”

    墨池口不择言,“我宁愿不做墨家的孩子!”

    啪的一声,陈爱华一个耳光甩在墨池的脸上,苍白的半边脸瞬间变得通红,墨池和思存都惊了。墨池残疾以后,陈爱华对他怜爱有加,再没动过他一个指头。现在她也是急了,高声怒吼:“我早就知道,做墨家的孩子委屈你了,你早就不想在这个家了,是不是?你恨墨家让你断了腿,还让你离了婚!我告诉你,墨家的孩子你可以不做,但思存和李先生的血缘关系断不了,你是个男人,就要考虑大局!”

    墨池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惨白着脸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些天,墨池病得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瘦得轻飘飘的,穿着竖条纹的病人服,忧伤而惨淡。陈爱华的心软了,说道:“也不是真让你们离婚,只是给李先生看,让他安心治病。他毕竟只有思存这一个亲人。”

    思存脸色苍白,咬着牙说:“我会照顾他,但绝不会和他去美国。”

    她说到做到,当天就侍奉在李绍棠的床前。李绍棠全身不能动,大脑却清醒得很,脾气更加奇怪。思存一个人出现在病房里,他就出奇地安静,僵直的嘴角拼命往上扯,似乎在笑,咕噜咕噜地哼着她听不懂的句子。墨池去看他,他僵硬的眼珠里几乎要喷出火来,脖子往后一梗一梗的,好像马上就要气绝,墨池只好闪出去,在病房门口等思存,有时一等就是一整天。他的腿刚动过手术,却不肯坐轮椅,手术的伤口总也长不好。医院的老院长警告他:“小伙子,再折腾下去,你的这一条腿也要废掉了!”

    思存给李绍棠喂药、喂饭、端屎、端尿,每天为他擦两次身子。那天,思存解开他的睡衣,突然发现,那么壮硕的李绍棠,几乎一夜之间变得皮包骨头,褐色的皮肤耷拉下来,冷腻干枯,散发着腐朽的味道,完全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思存突然害怕起来。这个人是她的亲生父亲,他爱她,虽然爱错了方式,却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人。

    她的眼泪掉下来,一滴滴打在李绍棠松垂的胸膛上。她为他擦身的动作轻柔起来,就像对待一个婴儿。李绍棠的目光也突然变得温柔,昏黄的眼珠轻轻眨动,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思存见状,连忙擦干眼泪,安抚他的情绪。医生说脑溢血病人最忌情绪激动。她一边给他擦身,一边说:“你也别回美国了,就在中国养病,我伺候你一辈子。墨池也会伺候你,他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话没说完,李绍棠的喉咙里又发出喀喀喀的声音,好像脖子随时会折断一样,突然,他眼珠一翻,向后一仰,竟然失去了知觉!

    思存吓坏了,连忙按响呼叫铃。医生护士纷至沓来,忙乱作一团。医生说,李绍棠情绪激动,险些犯病。这一次没事是幸运,再也不能刺激他了。此外,一旦病情稳定,他必须回美国。那边研究出了新技术,可能会对他的病有所帮助。

    墨池得知思存提了他的名字,导致李绍棠发病,一下子沉默了。他不再守候在李绍棠的病房门口,回到家里。

    他为思存写了假条,送到北方大学。

    墨池从北方大学办完事,正赶上中午下课,大量的学生朝食堂蜂拥而去。墨池拄着拐杖,比别人走得慢,在人群中甚是抢眼。因为思存的关系,墨池只顾向前走,突然有人在他背后一拍。

    墨池站住,回过身,看到于小春。

    “你怎么在这里?思存呢?”于小春抱着书,脸色通红,微微带喘,显然是从后面追过来的。

    墨池说:“她还不能上学,我刚帮她请了假。“于小春眼里闪过一丝惋惜,“她的孩子真的没有了?”

    墨池沉默着点头。

    于小春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来,“她一定很难过。前些天她为孩子织了许多小鞋子、小帽子,还说给你看了,你也会盼着宝宝出生呢。”

    想到思存一个人热切地期待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却在为要不要那个孩子和她争执不下,墨池心如刀割,沉默不语。

    于小春说:“那她什么时候能养好身体来上学呢?现在的这几门课很重要,如果思存再不来上课,可能要和下一届一起毕业了。”她们77届,只比78届早毕业半年。

    墨池不知道怎么告诉于小春,她的好朋友思存可能再也不能和她一起上课了。

    于小春关切地说:“不过,思存的身体最重要,课业还是其次。晚毕业半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毕业就要回老家了,浙江到X市这么远,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

    墨池的脸色瞬间刷白,心跳几乎停顿。X市和美国,千山万水,思存要是真的走了,可能他们连再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墨池沉默了,于小春看到他脸色的变化,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墨池摇头,“没事,我走了。如果有空,你去医院看看她吧。她在顶楼的XX病房。”

    于小春看着墨池近乎蹒跚的背影,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真的要去看看思存了。

    李绍棠的病情反反复复,时好时坏。医生说,他的病情十分不稳定,情绪就如同一颗定时炸弹,随时爆发都可能要了他的命。医生的建议是,尽量稳住他的情绪,待身体有所好转,才能动身回美国。他的身体条件本来是不适合长途飞行的,但如果拖下去,情况可能会更糟,那时就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绍棠全身不能动,神智却清醒得很,眼巴巴地看着思存,目光里竟有哀求之意。

    那么倔犟的老头子,竟然用巴结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女儿。

    思存被他看得难受,跑到洗手间偷偷地抹眼泪。她对李绍棠恨不起来,谁让他是她的父亲呢?

    思存的出国手续正在快马加鞭地进行。李绍棠是美国公民,所以思存的手续不会很费周折,需要的只是等一段时间。

    这一天,思存给李绍棠处理完排泄物,拎着脏污的床单往外走,在走廊,遇见了身长玉立、形单影只的墨池。

    思存怔了一下,扔掉床单,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她用力那么大,差点儿把墨池冲得一个趔趄。她太想念墨池了,这些天,她忙着照顾李绍棠,墨池又不敢来看她,他们有快两个星期没见了。思存牢牢地抱住他,眼泪哗哗地流,生怕他再离开。

    墨池深深地看着她。她瘦多了,脸色苍白,下巴尖得像个锥子。思存仰着头,双手抚摸着墨池的脸,“墨池,怎么办呢?”她几乎是无意识地说。

    墨池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深深地吻着,半晌,艰难地说:“他在美国没有亲人,你是他的女儿,于情于理,必须和他一起回去。”

    思存难以置信地看着墨池,“你也相信他们那一套理论?让我识大体,顾大局?就因为他是市里的贵客,就要生生拆散我们?”

    墨池的喉咙滚动一下,艰难地摇头,说:“如果是因为这个,我宁愿带你逃跑,也不会让你跟他走。”

    “逃跑?”思存的眼睛发亮,“我们逃跑吧,离开这里,到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没有人能让我们分开。”

    墨池苦笑道:“跑了你能安心吗?李先生是你的父亲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思存红着眼圈道:“那我们怎么办?你不要我了吗?”

    墨池连忙说:“不是。可是,李先生,他是你的父亲。他不回美国,可能就会死。”

    思存徒劳地说:“我不和他走。”

    墨池狠下心,“他只有你这一个亲人啊!”

    思存仓皇地把头转向病房。那个人的脾气再坏,再不讲理,也是她的父亲。她才在他的床边尽了一个月的孝道,她不能让他死!

    墨池深吸一口气,牢牢地抱住思存,下巴在她的头顶使劲地摩挲。良久,他说:“思存,你走吧。他是你的父亲,你爱他。不尽了这个孝道,你会后悔一辈子。”

    思存死命地摇头,“我不走,我不离开你。”

    墨池安抚她的后背,柔声说:“尽了孝道,就回来。我等着你。”

    思存固执地摇头,“我早就答应过刘秘书,永远不离开你。”

    墨池闭上眼睛,狠了狠心,“思存,我们已经不是夫妻了!”

    思存猛地挣开他的怀抱,抬起头,满脸的不甘心!

    墨池说:“你撕了的离婚证,也是有法律效力的。在法律上,我们早就不是夫妻了。”

    思存一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被墨池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墨池说:“百善孝为先。就算李先生一个人回美国,他病成这样,你留在这里也不会心安。”

    思存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看着他,眼里包含着希望,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把全部的信任都托付给了他。直到现在,她还认为他会有办法把她留下来,和他在一起。

    墨池也看着她,目光安静而深沉。半晌,他痛苦地,缓慢地,摇了摇头。

    思存的目光黯淡下去。“墨池,你真狠心。”她说。

    墨池克制住去拥抱她、安慰她的冲动,转过身,“北方大学最多只能给你三个月休学,远远不够你的需要,所以,下周一……”墨池停顿了一下,“我带你去办休学。”

    思存的心像被重锤砸了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墨池不再看她,拖动拐杖,缓缓走下楼去。

    思存交回了学生证、班级钥匙、宿舍钥匙。老师翻看着她的档案,摇头叹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成绩。你实习的单位还跟学校要人呢,要求把你分配到编辑部去。”

    思存咬住嘴唇,接过老师递过来的自愿退学申请表,俯下身签名。她提着钢笔,久久不肯落笔。墨池背过脸去,不忍去看。他突然想起了他辅导她高考时的事情,那时他脾气坏,压力也大,生怕她考不上,让自己的希望落了空。她又聪明又刻苦,他却总说她笨,逼着她学她最不喜欢的数学。她倔犟地把所有的例题都背了下来。考试前,他不争气地病倒了,她在他病床前不眠不休地守了五天,迷迷糊糊地被他逼上考场考上了大学。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大学,他们付出了那么多,也在日日的奋进中收获了爱情。然而,她终究没有上完她的大学,他也最终没能守住他的爱情。

    办好手续,两个人都沉默着。李绍棠的身边不能离人,思存必须马上回医院去。

    市政府的车在学校门口等她。思存跑过去,趴在车窗前和司机说了句话,司机把车开走了。墨池诧异地看着她。思存说:“我想走一走,反正也不远。”

    墨池说:“我陪你。”

    校门口的马路笔直宽阔,路边植着高大的法国梧桐。深秋了,偏偏梧桐树叶沙沙地飘落下来。思存习惯性地缠着墨池的胳膊,突然想到她和墨池已经不是夫妻,手尴尬地僵住了。

    墨池停下,握住她的手,小心地揣进自己的衣兜。墨池要握拐杖,以前思存就喜欢这么干,墨池要握拐杖,他们没办法牵手,思存就搀着他的胳膊,和他紧紧地偎依在一起。天冷的时候,干脆把手塞进他的口袋,亲密无间。有时候,她还喜欢搞点儿小动作,隔着衣服戳戳他的腰,捏捏他的小腹,有时玩笑开大了,把墨池的火拱起来,看着他又急又恼的样子,她就痴痴地笑。

    现在,思存的手乖乖地缩在墨池的口袋里,隔着衣服感受他消瘦的肌肤、淡淡的体温。她的手静静地蜷着,一动也不敢动。X市是个小城,从城东到城西走路不过一个多小时,他们默契地走得很慢,只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然而,医院还是到了。思存停在住院部的门口不肯动弹了。墨池陪她站着,也不催促她。思存起程的日子不会太远了,能和她多待一会儿也是好的。

    一辆小轿车停在住院部门前,从车上下来的竟是刘春红同志。

    她见到墨池和思存在一起,微微一怔,“墨池也在啊。!”刘春红寒暄道。

    墨池点点头,对她没话。

    刘春红略显尴尬地说:“我来找程院长,了解一下李先生的病情。”没人理她,她没趣地自己上楼。

    秋风吹过,墨池帮思存紧紧衣领,柔声说:“上去吧,李先生见不到你会着急。”

    思存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墨池感到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靠在墙上喘息了好久,才缓步往回走去。

    思存回到病房,正看见刘春红拉着李绍棠的手说着什么,李绍棠呜呜地应着,看到思存,两眼发亮。刘春红站起来,对思存说:“你的出国手续已经办好了,机票也给你定好了,下个月五号。”

    思存的心里一沉。虽然知道这一天会不可避免地要到来,可当这个日子如此确切地摆在眼前,她还是感到心如刀割。

    思存一天一天地数着离别前的日子。虽然她很少有机会和墨池见面,但和他还在一个城市,她的心里就觉得踏实。她总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如果突然间她不用去美国了,她和墨池又可以过回以前的生活,那该多好。转念又一想,不去美国,最大的可能就是李绍棠去世,不再需要她的照顾。她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李绍棠是她的父亲,她身上流着李绍棠的血,不管怎样她希望他健康、平安。如果能够以她的健康换回李绍棠的健康,她是毫不犹豫地愿意交换的。唉!思存沉浸在爱情与亲情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日渐消瘦。

    万事俱备后,李绍棠的病情奇迹般地稳定了下来。临行前思存要做的准备还很多,而她的精力和体力已经过分透支,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为了让李绍棠能够在赴美前调养好身体,市里派了刘春红和思存换班照顾李绍棠。思存只需要白天在医院。市里为思存安排了宾馆的房间,陈爱华发话道:“还是让思存住家里吧,反正有的是空房间,而且还有保姆照顾着方便些。”

    思存没有反对。每天晚上刘春红下班后赶去医院,思存就回到家里。只是,她已经不能再住她和墨池的房间,陈爱华让保姆收拾出了婧然的房间给她住。思存想起她嫁到墨家第一天,就是睡的婧然的房间。婧然信誓旦旦地说,她一定会和墨池相爱的。

    那时的思存对爱情懵懵懂懂,只知道这个丈夫脾气坏又不喜欢她,唯一的期望就是墨池不要再凶她,让她能好好地照顾他。想不到她真的和墨池相爱了,爱得那么真挚,那么浓烈,又没想到相爱的他们却不得不再次分别。

    人生有太多的意想不到,贝多芬说,扼住命运的咽喉,可是这命运的咽喉,一头系的是最爱的丈夫,一头系得是至亲的父亲。思存站在中间,左右为难。

    她本以为在家里能见到墨池。不能长相厮守了,短暂的相聚也是好的。墨池却一直没有回来。她虚掩着房门,倾听走廊的动静,墨家却一如既往地静悄悄。

    思存等得累了,迷糊了过去,突然听到三声门响,墨池回来了!她箭一样跳起来,拉开门,却是保姆站在门口。

    “阿姨。”思存叫道,掩饰不住的失望和落寞。

    保姆拖着一个托盘,走进房间。“乳鸽枸杞汤,滋身补血的,墨池特地嘱咐我炖给你。”保姆说。她也知道思存即将离开的事,碍于身份,她没有立场多说什么,只能尽心地把墨池对思存的每一点关心传达给她,期望能够以此留住思存。

    果然,思存听到墨池的名字,脸上都有了光彩。“墨池回来了吗?”她急切地问道。

    “没有。”保姆说,“他最近工作很忙,早出晚归,打电话嘱咐我的,还让你早点儿休息。”

    思存脸上的光彩一寸寸褪去,轻轻点头,“阿姨,你费心了,谢谢你。”

    一连几天,思存都没有见到墨池,保姆每天送来乳鸽枸杞汤,思存日日滋补着,气色却没有见好。她夜晚的睡眠很不踏实。她有认床的毛病,这些年来,她习惯的只有两张床——她和墨池的大床和302宿舍上铺的小床。婧然的房间虽然与墨池房间的格局一模一样,却因为身边少了那股让她心安的阳刚味道,使她夜不能寐。

    她知道,墨池每天回家都很晚。有时楼下的挂钟敲了十二下,才能听见墨池上楼的声音,拐杖敲击楼梯,发出笃笃笃的响声。以前思存听到这声响,就像一只快乐的小燕子一样飞出去搀扶他、迎接他。而现在,深夜里听来却是那么的萧索寂寞。思存紧紧抱住被子,克制住迎出去的冲动。她知道墨池是在故意躲着她,既然分别不可避免,此时越是难舍难分,真到分时就越是痛苦。

    直到听见卧室关门的声响,思存才敢跑出去,静静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那是她和墨池最近的距离,恍惚间,她几乎要自然而然地推门进去。扶到门把手那一刻,才幡然醒悟,她和墨池已经不是夫妻,她不能住在那里。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