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墨池让陈沁盯着展位,他拿着名片把整个会场转了一圈,寻找原材料供应商和其他合作伙伴。这是他每届广交会必做的功课。国家实行对外开放的政策,墨池的公司也是开放式经营,不但产品要走出去,也要把各类客户引进来,墨池认为,紧跟社会发展步伐,才能让企业长久生存。
中午时分,墨池还没有回来。陈沁自己不去吃饭,却在担心墨池。她的这个老板从不记得照顾自己,忙得近乎自虐,参加展会费体力又耗神。她想起他在酒店的样子,消瘦而疲倦,还在看资料,一条假肢静静地立在床前……女性特有的柔软让她心底一阵悸动。
下午,陈沁接待了一对美国客商,他们对思之声的中式仿古家具很感兴趣。陈沁与他们互换名片,邀请他们次日到工厂实地考察。外商十分痛快地接受了邀请。陈沁和墨池汇报这件事的时候,墨池只是微笑着点头。这两年陈沁跟着他身经百战,她的能力和效率,他都十分放心。
傍晚闭展,陈沁跟着墨池,马不停蹄地回到深圳,刚一进厂,李志飞拿着一个文件夹迎上来说,“招聘面试圆满结束,所有录用的名单都在这里。那个退伍军人也被聘用了,做库管。”李志飞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他的工作都是第一位,事无巨细都要向墨池汇报。虽然有些烦琐,墨池倒也很欣赏,李志飞是真正地把一份工作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做。
当天晚上,墨池处理了这三天积压下来的工作。次日上午,他先去了车间,又和销售部门开了一个简短的碰头会。这次广交会上,他感触最大的就是公司的经营理念。
他的工厂产品销路一向很好,但经营思路与其他厂家大同小异,不外乎两种,一是时下流行的高低柜、组合柜,随便一个木器加工厂都能做,只不过贴了“深圳制造”的牌子,内地的经销商非常愿意买,其实双方利润都很低;另一种就是仿古的家具,真的是绝对的仿古,照着一本《中国明清家具》画出平面图、立面图、效果图,直接进车间加工,外商较喜欢。但这种仿古家具没有什么设计含量,很容易被竞争对手抢了饭碗。
现在国内的经销商已经意识到“深圳制造”四个字并不会带来太大的利润,而国外的客人对产品的品质和样式也有了更高的要求,只有拓展商品类型、加强产品质量,才能抢占市场份额。
墨池像个陀螺般忙个不停,不时地低咳,神色疲倦,陈沁提醒他,“墨总,你中午休息一下吧,下午还要接待美国客人。”
墨池揉揉额头,“我差点儿都忘了,你去休息一下吧。”
陈沁正色道:“墨总,最需要休息的是你。美国人效率很高,如果谈得顺利,当场就能签合同,那可是场硬仗呢!”
墨池笑道:“知道了,我去躺一下。”他办公室的隔间就是卧室,躺在床上,他很累,胸口有些发闷,却怎么也睡不着。想到一会儿的工作,他索性起床冲了个凉,换了身西装。下午两点,墨池神采奕奕地来到会议室。
陈沁也换了一套宝蓝色的套装,披肩的卷发高高盘起,干练又妩媚。看到墨池,她迎上来,微笑着说:“墨总,美国CCR的克鲁斯先生和密斯李已经在等您了。”
金发碧眼的克鲁斯出人意料的年轻,高大孔武,相貌英俊。墨池热情地与他握手,他的英文够用,熟练地和克鲁斯打招呼,克鲁斯竟然也能洋腔洋调地说几句中文,爽朗地笑道;“我们的董事长还说她可以充当翻译呢,看来用不着了。来,我跟你介绍,这是我们的董事长——摩泽尔·李。”
墨池顿时惊骇。
巴掌大的瓜子脸,白皙莹润的肌肤,齐耳短发,漂亮的五官,高挑的身材,穿着一身上等丝绸制成的中式套装……墨池的胸口发紧,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脸色却变得雪白。他不露声色地揉了一下眼睛,觉得自己一定是加班过度眼睛花了,这个人竟是自己朝思暮想,却又深知此生都难再见的思存!
他恍惚听见克鲁斯说:“摩泽尔从小在中国长大,既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是我的中文老师。”
墨池的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胸膛,巨大的喜悦和严重的疑惑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的胸口发紧,不能呼吸,心中却有个声音对他说,是真的,这次是真的,思存回来了!
他看到思存眼中也是波澜骤起,但随即镇定地对他伸出手来。他听到她说:“您好,墨总,请多指教。”她的声音一如六年前的清纯甜美。
宾主落座,克鲁斯表现了他的专业和苛刻。他用英文指出了思之声的产品缺陷和他的需求,思存在一旁面色严肃,默不做声。CCR是美国一家大型工贸公司,工艺品是他们的重要经营项目。他们对大型仿古家具没有兴趣,却想定制一批中式风格的木制工艺品,条案、笔筒、博古架等。产品需求量小,要求却很高,又把价格压得极低。谈话的时候,墨池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开始压抑不住地剧烈咳嗽,陈沁知道他是这几天劳累过度,身体有点儿吃不消。她起身,歉意地对着克鲁斯和思存点头,片刻,端了杯温水放在墨池的面前。墨池又是一阵猛咳,陈沁不顾工作场合,站在墨池的身侧,在他的后背轻拍着。
墨池喝了一口水,抬起头,正看到思存近乎愤怒的眼睛。
他轻轻推开陈沁,对大家说:“对不起,继续开会吧!”
他们谈到了合作的细节,然后,克鲁斯说:“墨先生,我能参观工厂和车间吗?”
墨池笑道:“当然可以。”
一路参观,陈沁英语口语不行,于是墨池陪同克鲁斯,陈沁陪同思存。其实陈沁根本连汉语也不用说,因为思存从头到尾沉默不语。陈沁礼貌地为她介绍厂区情况,思存就不住地点头。克鲁斯身高腿长,又是个急性子,走路很快,墨池配合着克鲁斯的速度,腰挺得笔直,左腿僵硬地使力,跛得非常厉害。思存心脏猛地抽痛,脱口叫道:“克鲁斯!”
克鲁斯和墨池同时停住,回头。思存缓过神来,忙说:“陈小姐说带我们去陈列室参观。”
“好呀!”克鲁斯用中文说。
陈沁职业化地走上前去,用中文对克鲁斯说:“先生,这边请。”
克鲁斯跟着陈沁往陈列室走去,墨池和思存在后面慢慢地跟着,李志飞和另外几个工厂骨干陪着他们。两人心中都是千言万语,现在却绝对不是一个适合说话的场合。
参观完毕,克鲁斯满意地说:“墨先生,你的工厂规模很大,产品也很好。我们回去后会尽快将合同文本传真过来。”
陈沁对着墨池一笑,她说美国人效率高,不是没有原因的。
思存将那个会心的笑看在眼里,脸上马上挂上冰霜。墨池和陈沁送他们到工厂门口,克鲁斯突然热烈地说:“墨先生,希望我们合作愉快。我很喜欢中国,深圳很美,听说北京更美。明天我们就要去北京了,然后才回美国,所以要晚几天才能和你们联系。”
克鲁斯的话有些多了,思存不悦地叫道:“克鲁斯!”
墨池脸色大变。思存明天就要走!他看着思存,几乎要用目光抓住她。思存动容,相遇以来,他们还没能好好地说上一句话。她在他的眼中看到了千言万语。
她走上前去,陈沁却快了她一步,搀住墨池,仰头道:“墨总,你不舒服就先回去,我送客人回酒店。”
思存生生刹住脚步,愤愤地转身回到克鲁斯身边。
“不必麻烦,这里叫taxi很容易。”思存边说,边扬手叫了出租车。等候在旁边的墨池的司机讪讪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思存飞快地跨进出租车,克鲁斯同墨池、陈沁、李志飞握手告别。墨池问道:“你们住在哪里?”
“特区大酒店!”克鲁斯用中文大声回答。
出租车开走了,墨池望着绝尘而去的车影有些愣怔。一个年轻的女员工从厂区跑过来,“墨总,香港远洋公司的刘总来了老半天了,现在在办公室等您。”远洋公司是思之声的老客户,上一次加班就是为他们生产订单。墨池担心是货出了纰漏,匆匆往办公室赶去。
刘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来深圳公干,顺路看望墨池。香港佬热情得过分,拉着墨池聊了很久,又初步达成了两个大单。这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墨池焦急地看着手表,刘总提出一起吃个饭,好好喝一杯。
这是个合理的要求,但是,墨池拒绝了。他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刘总身上,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推说不舒服,他安排李志飞和陈沁招呼刘总,然后叫了司机,匆匆赶到特区大酒店。
墨池在前台问清了美国来的克鲁斯和密斯李的房间,等不及电梯,径直走向了消防楼梯。上楼的时候,才想起他的假肢比电梯要慢许多,来不及折返了,他双手攀着扶手,拖着僵硬的左腿,急切地奔到三楼。服务员说,他们定了301和302,后者是伴随思存四年的数字,墨池出了楼梯口,往左一转,就找到了302。他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时候,墨池的双手做好了拥抱的动作,只想立刻把她抱在怀里。她休想再从他身边逃走。
开门的却是克鲁斯,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大毛巾,湿漉漉的卷发还在滴着水。
墨池惊诧,下意识地抬头看门牌号,难道他是判断错了?
“克鲁斯,是谁?”思存的声音。
墨池愣住,心迅速地沉向冰冷的海底。
克鲁斯对墨池的贸然拜访惊讶万分,却还是表现出了良好的礼貌。他大声回答思存,“是思之声的墨总,他来看我们了。”
思存走过来,她已经换了一身纯白的长裙,披着一条淡紫色的披肩,宛若出水芙蓉。墨池的妒火噌地窜出来,指着克鲁斯,劈头就问:“他怎么在这里?”
思存脸上本来带着温柔的笑意,眉毛一皱,反唇相讥:“他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克鲁斯疑惑地看着这两个横眉竖目的人,不解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思存说:“克鲁斯,洗好了就回到你的房间去——我想,你的热水器也该修好了。”
克鲁斯虽然一肚子问号,还是和墨池点头示意,离开了思存的房间。
克鲁斯离开后,墨池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思存,低声说:“抱歉,我刚才太激动了。”
思存淡淡地侧身,“请进。”
思存住的是商务套间,一进门是个颇为宽敞的客厅。墨池顾不得落座,靠着吧台打量思存。她是个经得起时光雕琢的女子。十七岁时的她,安静漂亮,却不甚起眼;二十岁时,她初露风华,是那种含苞待放的甜美,引人遐思;而此时,已经二十六岁的思存,就像刚刚绽放的花朵,成熟、饱满,不需多言,只是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她华美不可方物。这种无声的美丽让墨池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失去了节奏。他语无伦次地问道:“你,好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是个最糟糕的开场白。逼着她离开中国的那一天,他就知道她面临的是怎样的处境。李绍棠康复无望,他活着,她就只能被束缚在病榻前,为他的病体操劳担忧;他若不幸去世,她就失去了世界上唯一的血缘亲人,在异国他乡成为彻头彻尾的孤儿。分离后的多少个夜晚,他想到思存的处境,都会痛不欲生。
此刻他问她好不好,真是个讽刺的问候。
思存也在静静地看着墨池。他比六年前更清瘦,已经退去了少年人的青涩,变成了一个风华内敛的成熟男人。他的眼睛依旧清澈,眉宇间却多了一丝忧郁。他的五官更加鲜明,相貌更加英俊,却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冷漠。此时,他的冷漠中显出近乎绝望的热切,让人望之心疼。更让思存惊讶的是,他虽变成了完整的,却比他拄着拐杖时更加艰难地支撑着自己。他的脊背绷得很直,紧紧地贴着吧台,好像不这样就会倒下去。
思存的手已经伸了出去,想到刚才陈沁的搀扶,又停住,指着沙发说:“请坐吧。”
墨池的嘴唇微微哆嗦,站着不动,他的脑中转着千万种念头。他想琢磨一句好一点儿的问候,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有点儿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醒来之后,思存又消失了。如果是这样,他宁愿不出声,就这样看着她。多年没见,他对她的思念越来越强烈,她的形象却日渐模糊。他要借着这个机会好好地看看她,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
半晌,思存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墨池怔了一下,慢慢地走过去,双手轻轻搭在思存的肩上,扳过她的身子。
思存骤然扭动身子,挣脱墨池的双手,继续给他背影。
墨池茫然地看着自己落空的怀抱,心里像塞了一块大石头,又堵又痛。“思存,你和克鲁斯……”思之深,关之切,墨池说话失了分寸,三句不离克鲁斯。
“我和克鲁斯的关系?”思存顿了一下,说道,“与你和陈沁一样!”
“我和陈沁?”墨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和陈沁是同事啊?”
“她不是你女朋友?”思存语出惊人。
“这……当然不是!”墨池说,心中突然涌起天大的喜悦。思存在闹别扭,原来是在吃陈沁的醋!
墨池笑了,苍白的嘴角露出一抹笑纹,“陈沁是我的员工,也是我的得力助手,仅此而已。”
“骗人。她给你倒水了,还扶你了!”思存依旧背对着他。
墨池抓了抓头发,耐心地解释:“我连着忙了好几天,她怕我身体撑不住,搞砸了谈判。”
思存转过身来,抬眼看他,“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墨池老老实实地说。
思存垂下眼睛,“她喜欢你。”
墨池哭笑不得,他们在这种毫无预感的情况下见面,还什么都没说呢,她先给思存灌了一大壶醋!倒是很符合她一贯的风格。墨池好脾气地解释:“她是李志飞的女朋友,全公司的人都知道。”
“那,你有别的女朋友吗?”思存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心里有啥一股脑儿地全问出来。
“从来没有。你呢?”墨池问完,有点儿紧张,生怕听到让他无法接受的答案。
思存喜上眉梢,很认真地说:“我也没有。我和克鲁斯也只是同事关系。他房间的热水器坏了,一身臭汗不舒服,所以借我的浴室洗个澡。”
墨池突然向后一个趔趄,靠在墙上。他放松地喘息,微笑着自语:“我就知道你不会……”
思存连忙搀住他,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过了一会儿,墨池才回过神来,发现思存一直蹲在他身边,看着他。
“墨池,你怎么到了深圳?”思存突然问道。
墨池说:“X市的家没了,我一个人,在哪里都一样。”
思存大惊失色,“家没了?他们怎么了?”
墨池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解释:“大家都很好。爸妈先是调去了外省,前两年又到了北京。他们年岁大了,好在仕途顺利。婧然也在北京。”
思存松了口气,站了起来,“婧然还好吗?”她对婧然有种毫无芥蒂的想念,那是她当年嫁到墨家后第一个对她显示友好的人,也是从头到尾一直和她情投意合的好朋友。
墨池微微笑了,“好得不得了,她毕业两年就和谢思阳结婚了,生了个儿子,小家伙已经学会在电话里叫舅舅了。”墨池想起妹妹和外甥,眉梢嘴角都露出温柔的表情。
思存露出羡慕而惆怅的神情,“真好,总算还有人是幸福的。”
墨池顿时变了脸色。她在羡慕婧然的幸福……她……幸福吗?如果她不幸福,罪魁祸首就是自己。墨池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不再做声。
过了一会儿,思存又问:“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
墨池抬起头来,“你写过信?”
思存突然激动起来,“我写了很多,可你一封也没有回!”
墨池满眼的错愕,“我也给你写了很多,可全被退了回来!半年之后,我们就全离开了X市。”
思存的眼里突然闪动泪光,刚到美国,李绍棠的病情就恶化,公司一大摊子事也一股脑儿地砸在她的头上。最忙乱的就是头半年,她连大哭一场的时间都没用,用不灵光的英语应付刁难她的董事会,和医院沟通治疗方案,所有关乎李绍棠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得她拍板决定。她手足无措,六神无主,又没有人可以商量,用翻硬币的方法做决定的事也是做过的。
为了李绍棠的治疗,他们从纽约搬到旧金山,李绍棠不堪忍受病痛,又怕拖累女儿,自杀就闹了两次,每次都是她及时发现,抢救回来再和他大吵一架。他那么固执地拆散他们,坚持让她回美国,她来了,他倒要去死。如果这样,不如大家一起死了干净!她拿出农村养母对养父撒泼的劲儿,逼李绍棠积极治疗,慢慢地,父女之间建立起深厚的感情。整整两年,李绍棠的病情稳定,她在公司董事会也建立起了威信,至少大部分股东愿意帮她,不再刁难她。她终于有时间申请大学,半工半读,忙得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
墨池知道李绍棠在纽约的地址,搬到旧金山前,她嘱咐纽约的管家如果有她的信一定要替她转到旧金山。她每天盼着墨池的来信,可希望却每每落空。等她终于可以有一点儿自己的时间的时候,她省出吃饭、睡觉的时间给墨池写信,每一封信都写得很长,把积压的一肚子委屈跟他诉说。信一寄出,她就翘首期盼墨池的回信,可望穿秋水,信却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回音。
大学时代,她和墨池通了六七百封信,墨家小楼的地址她熟记于胸,一辈子也忘不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担忧、焦虑、失望,种种猜测折磨得她夜不能寐,恨不得买张机票回去看个究竟,可父亲却一天也离不了她。她只好强迫自己,忘记墨池这个人,忘记这个依靠,打碎的门牙吞到自己的肚里去。这么多年,她对墨池有思念,也有淡淡的怨恨。他们说好“一辈子,在心里”,却连两年都不肯等她。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回到X市,找到墨池问个究竟。
现在,墨池就在她眼前了。她也知道原来是阴差阳错,墨池根本就不知道她写了那些信。她却也不再想倾诉那一肚子委屈。那时她一边重新读大学,一边接手父亲的公司,比那时多得多的委屈她也挺了过来,她知道最无益的就是跟人诉苦,哪怕这个人是墨池,也于事无补。
她叹了口气,脸上却平静如水。墨池被她的平静弄得心慌了。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问道:“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思存点头,“走。我明天就离开深圳。”她没想到会在深圳遇到墨池,所以在国内的行程都是一早安排好的,无法更改。
“去哪里?”墨池急了,提高一个声调。
“去北京,然后直飞纽约。”美国,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去处理。
“那你这次回国……是为什么?”墨池眼中闪着热切的光。他多么希望她是为了他,但他又知道,他们这次,只是偶遇。她事先甚至根本不知道他在深圳。他们倒真的缘分不浅,只是,这一次,他们能把握得住吗?
思存说:“我专程来参加广交会。我今年大学刚刚毕业,准备全面接手公司的工作。中国是我们下一阶段的主要市场目标。”她是北方大学1977级大学生,却直到1986年,才拿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的学士学位。
“你接手公司……”墨池沉吟了一下,终于问出他最不忍心提的问题,“李先生,他还好吗?”
思存闭上眼睛,“我父亲,他已经在春节前去世了。”李绍棠在睡梦中病逝,走得平静而安详。医生都说他能坚持这么久是个奇迹。她这个侍奉于病榻的女儿,功不可没。李绍棠去世后,思存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心里却像破了一个洞一样。她爱她的父亲,他生病的那些年,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父亲是她在美国唯一的依靠。李绍棠去世后,上帝送给她克鲁斯。克鲁斯为了让她尽快投入到工作中去,让她忘记失去亲人的悲痛,特地带她来广交会,一来忙公务,二来也顺便散散心。若是时间够用,他们还会回X市看望思存的养父、养母。
墨池的心仿佛也被掏了一个洞。他早该知道,思存回来之时,必定已成为孤儿。
当年他逼着她离开X市,一切就已注定,一切都无法更改。
思存紧了紧披肩。她还在热孝中,一定是想到了李绍棠,心中悲痛。墨池很想把她拥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温暖她,抹去她心里的伤痛,他却完全不敢。她的悲剧一多半是他加给她的,六年的分别,使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去安慰他。
两人就这样尴尬地站着,克鲁斯突然推门而入,没有敲门。
“咦?墨先生,你还在这里?”克鲁斯大为惊讶。
思存站起来,对克鲁斯露出一个坚强美丽的微笑,“我们已经谈完了。”
克鲁斯也咧开嘴笑了起来,“那我们俩可以去吃饭了?”他没有邀请墨池的意思。
思存点头。克鲁斯喜滋滋地说:“太好了,我早就饿了。”他蓝盈盈的眼睛放出光芒。
墨池突然恳求道:“思存,你别走。”不知道他说的是现在别走,还是永远别走。
思存看着他,目光突然变得犀利,“不是你让我走的吗?”
墨池哑口无言,眼里的光彩一点点地黯淡下去。
克鲁斯茫然地看着他们,不懂中国人之间的相处方式。怎么谈业务谈得吵起了架?
他看到思存脸色苍白,眼中已是泪光点点,心里一急,克鲁斯就对墨池说:“墨先生,如果你们谈完了的话,请你离开。”
墨池全身一震。这个老外居然轰他走!他看着思存,满脸的痛苦和绝望。思存叹了口气,说:“墨池,我们的行程是一早就安排好的。你走吧!”
墨池的心裂成了碎片,他连抵抗的条件都没有。可是,他知道,如果今天离开了思存的房间,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进来。他倔犟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克鲁斯听得懂他们的谈话,却更加大惑不解,“我们要去吃饭了,你还不走,这是很不礼貌的。”他还以为他们是为工作的事情吵架。
墨池突然抓住她的肩膀,那么急切,生怕她消失了似的,却不知手上已经失去了控制,把她痛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牙关紧咬,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必须牢牢抓住她。
思存几乎被他拎了起来,叫道:“你放手!”
“不!”
砰的一声巨响,克鲁斯不容分说,握起拳头朝墨池砸去,墨池应声倒下。思存吓坏了,一把拉开克鲁斯,大声喊道:“克鲁斯,你在做什么?”
克鲁斯着急地说:“他袭击你……”
“但你不能袭击他!”思存说完,扑到墨池身旁,急切地问:“墨池,你怎样?痛不痛?有没有受伤?”
墨池倒在地上,左腿先着地,疼得站起不来。克鲁斯本打算大打一场,却没想到会变成这个样子,疑惑地问思存:“思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是谁?”
思存高声道:“以后我再慢慢和你解释,但不管怎样,你就是不能袭击他!他的左腿是假肢!”
克鲁斯倒吸了一口气。墨池仿佛遭遇晴天霹雳,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克鲁斯尴尬不已,弯下腰,对墨池伸出手,“我很抱歉,墨先生,我能扶你起来吗?要不要叫救护车?”
墨池冷笑一声,这样就要救护车,他也未免太看不起他了。他拒绝了克鲁斯的搀扶,甚至挣脱了思存,忍痛站起来。克鲁斯的同情和内疚让他觉得屈辱,在克鲁斯心目中,一条腿是假肢的自己是不配和他打架的吧?他不想让这么狼狈的自己站在思存的面前。他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墨池!”思存追了出来,痛心地看着他,欲言又止。
墨池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去和克鲁斯吃饭吧。我没事。”
“在我的房间躺一会儿,你脸色很差。”思存说。
墨池的后背僵了一下,他几乎想立刻转身跑回去,把思存紧紧地抱在怀里。可是,他的假肢已经松脱,如果再坐下,他确定自己没办法再起来。同样的尴尬他不想在思存面前再试一次。摇了摇头,他迈开步子,几乎是仓皇着离开了酒店。
办公室只开了一盏台灯,墨池已经坐了一夜。他逼着自己读文件,满脑子却只想着思存。他和思存竟然在这样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见面了,若不是克鲁斯那一拳袭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他真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克鲁斯知道他的左腿是假肢后表现出来的绅士风度和目光中的怜悯,像利剑一样扎着他的心脏,让他在思存面前方寸大乱。他不愿意思存看到他如此无助的一面。墨池几乎是逃离了酒店。然而,现在,他又后悔了,思存明天就会离开深圳,他该怎样留住她?
墨池是个血性男儿,不管做的什么决定,都没有后悔过。就连十五岁那年,因为冲动和徒劳的反抗,使他失去一条腿,他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他把思存逼到美国去以后,他真的后悔了。因为他承受不住失去思存的痛苦!
每到深夜,思念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让他彻夜难眠。那是一种绝望的孤独,在最相爱的时候生生分离,音信全无。将心比心,思存在大洋彼岸是不是也一样绝望地思念着他?每每想到此,墨池都无法原谅自己。亲情和爱情是一道无法选择的选择题,当年思存已经选择了他,他却生生违背她的意志,逼她去美国,对陌生的父亲尽孝道。这些年,思存是怎么过来的,墨池不敢去想。他只知道,六年了,思存第一次离他这么近,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思存从他身边溜走!他要把她追回来!
东方开始泛白,墨池就锁了办公室门。街上还很冷清,找不到车。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特区酒店。一夜未脱的假肢把他的腿磨得生疼。他乘电梯到了302,按门铃,那扇门却始终紧闭着。墨池又回到酒店大堂,一打听,302和301的客人天没亮透就退了房。前台帮他们叫的的士,去了机场。
墨池眼前一阵发黑,禁不住摇晃了一下。接待小姐担忧地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关切地问:“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墨池摇头,稳定了一下自己,瞬间做了决定,忙对接待小姐说:“能借用下电话吗?”
“请。”接待小姐把电话递给他。
墨池给陈沁打电话,“我是墨池,我今天一早去北京,有急事。”……
“不用叫司机,我已经出来了。”……
“我不知道几天回来。”……
“工作你安排,不用担心我,就这样了,再见。”
墨池叫的士直奔机场。刚有一班去北京的飞机飞走,墨池买了下一班的,迅速安检、登机。
飞机穿过云层,平稳地飞翔在天空中。墨池靠在座椅上睡着了。他昨晚没有合眼,听着挂钟的秒针滴滴答答跑了一圈又一圈,生怕自己追不上时间的步伐,阻挡不住思存的再次离开。现在,他终于奔走在了追赶思存的征途中,他不再觉得绝望和无助。
三个小时后,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一下飞机,北方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墨池已经六年没有回北方,他忘了,北方三月的倒春寒,几乎和三九天一样冷。他穿着衬衫西装,这样的装束在三月份的北京是不合时宜的。寒风吹起他的头发,他紧了紧领带,似乎那样就能让他暖和一点儿。外面停着一溜儿黄色的面的,墨池上了其中一辆,司机抄着流利的京片子问道:“去哪儿呀,您哪!”
墨池愣住了。是呀,去哪儿呢?这么大的北京城,思存会在哪里?“一路进城,见到旅店就停,我要找人。”墨池说。
从首都机场到长安街,面的一路走,一路停。每到一家酒店,不管规模大小,墨池都要下车去打听一番。司机不禁跟他搭话道:“很不好找?”
墨池无心和他说话,只“嗯”了一声。
司机又道:“有具体地址吗?我直接拉您去就得了。”
墨池无语。知道具体地址,还用一家一家问吗?
司机也琢磨过味儿来,一拍脑袋道:“看我这问的,您知道地址还用这么找吗?您的朋友从哪儿来北京的?”
墨池道:“深圳。”
司机说:“深圳好哇,特区!来北京旅游哇?”
“嗯。”墨池已经不想说话。前面有家小旅馆,司机却没停,一踩油门开了过去。
“怎么不停车?”墨池急了。
司机说:“来北京旅游的不会住这个地段的旅馆,去哪儿都不方便。咱们直奔王府井,要是没有,再奔西单和北海,不外乎这几个地方。”
司机说的几个地方都找遍了,大到北京饭店、民族饭店,小到国营旅馆、地下旅馆,几乎把北京城内翻了个个儿。司机都没耐心了,说道:“您就没有其他线索了吗?”
“没有。”墨池也很烦躁。他不禁疑惑,思存是真的来北京了吗?如果她去了别的地方,这么大的中国,他该去哪里找她?墨池的心里一阵发慌。昨天克鲁斯的语气,对北京无比真诚,无比向往,既然他们已经离开深圳,那么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北京。墨池回忆着克鲁斯的话,从中寻找线索。“吃烤鸭……爬长城……”烤鸭店附近刚才已经去了,一无所获,那么,长城呢?墨池脱口说道:“师傅,去八达岭长城。”
“那可远着哪!”司机说。
“我说去就去。”
“好嘞!”司机高兴了。今天算是拉着个大活儿。他一踩油门,黄色的小面的一路向西,绝尘而去。
车子停在八达岭饭店门口,司机说了,这是附近最好的一家饭店,好多人来旅游都住这儿。“深圳人有钱,在这儿找没错。”司机肯定地说。
墨池下车,来到酒店大堂,报上思存的英文名字。接待小姐拿着登记册哗啦啦地翻,说道:“今天是有位美国来的李小姐入住。”
墨池的心狂跳起来,“她住在哪间房间?”
接待小姐合上登记册,“请问您怎么称呼?”
“墨池。”
接待小姐拨了个内线电话,等了快一分钟,没人接。她放下电话,抱歉地说:“客人没有在房间,不经客人允许,我们不能向外人告知她的房间号码。”
墨池快要喷出火来。不告诉房间,他就在大堂等。知道了思存住在这里,还怕等不到她?他也开了一间房,不去房间,来到大堂的休息区,坐下要了一杯咖啡。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心放下了大半,他觉得很饿了。大堂里挂着餐厅的广告,画面上的食物看起来是那么的诱人。墨池吞了吞口水,他不敢去吃饭,生怕这会儿工夫又错过思存。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吃了太多的方便面,导致他的胃很不好,现在一杯咖啡下肚,就觉得胃在一阵一阵的抽痛。墨池负气地用手抵住胃部,看着饭店的旋转门,转移注意力。
现在北方人的穿着也时髦了很多,不像前些年清一色的蓝、灰、绿。初春季节,来往的行人穿着鲜亮的防寒服,都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墨池想起他曾经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搜尽心思地给思存寻找漂亮的衣服,有时腰身的一点儿收紧、袖口的一点儿装饰,都能让他兴奋不已,毫不犹豫地给她买下。思存却始终不改农村姑娘的质朴,只肯穿样式最普通的衣服。他又在衣料上给她下功夫,曾经把一件父亲送给他的将军呢风衣送到制衣店,改成收腰宽摆的女式大衣,思存喜欢得要命,兴奋得脸都红了。出门却又不好意思穿,放在家里,高兴的时候只穿给他一个人看。昨天在公司,她穿的是中式正装,回到酒店又是西式白色长裙。美国归来的她,已经变得高贵娴雅,再不是那个有漂亮衣服不好意思穿的小村姑。
旋转门动了起来,墨池全身一震,一前一后进来的正是思存和克鲁斯。墨池迅速起身,拦在思存身前,看着她,却说不出话。
思存和克鲁斯穿的都是运动服,旅游鞋。虽然颜色不同,样式却很接近。
“你怎么在这里?”思存眼睛发出异样的光彩。她却马上垮下脸,冷冰冰地说。
“出差。”墨池知道她在怪自己昨天执意离开,心里一暖。
克鲁斯还惦记着昨天打了墨池的事,关切地说:“墨先生,昨天的事真抱歉。你的腿还好吗?”
墨池不答,反问克鲁斯:“克鲁斯先生,长城怎样?”
克鲁斯竖起大拇指,“美极了。不过思存说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再爬长城。明晚带我吃烤鸭。”
墨池笑道:“不如这样,明天我陪你爬长城,吃烤鸭。”
克鲁斯瞪大眼睛,不懂这个中国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扭头看思存。
思存转着眼珠,说:“你不是出差吗?怎么有时间游玩?”
墨池一本正经地说:“克鲁斯先生是我尊贵的客人,我是半个北京人,为了尽地主之谊,也要陪克鲁斯先生玩得尽兴。”
克鲁斯摇头道:“NO。摩泽尔告诉过我,在中国,不能在业务没有达成之前接受厂方的邀请。是吧,摩泽尔?”
墨池道:“我不代表我的公司,代表我个人。克鲁斯先生,请您接受我的邀请。”
克鲁斯也是个豪爽之人,点头道:“也好。反正多一个人更热闹。”
思存无语地看着这两个化干戈为玉帛的男人。
墨池问道:“你们住几楼?
克鲁斯说:“三楼。”
“302?”墨池问思存。
思存不语。老外克鲁斯热情地说:“你猜得真准,思存住302,我住304,她的隔壁。”
墨池白了他一眼,对思存说:“我住303,你的对面。”
已经是晚饭时间,克鲁斯说:“我们要去吃晚饭了,墨先生,明天一早见哦!”
“等等!”墨池道,“晚上我请你们吃饭,烤鸭。”这个克鲁斯想单独和思存吃饭,没门!
“好呀!”克鲁斯倒是毫不客气。
酒店里的烤鸭味道很不正宗,皮不够焦脆,肉不够鲜嫩。克鲁斯却吃得兴致勃勃。
墨池还在胃痛,不敢多吃,只要了一碗粥。思存说:“全聚德的烤鸭才好吃,克鲁斯,明天从长城上下来,我带你去吃。”
“唔……嗯!”克鲁斯的嘴巴塞得满满的,含糊道。
思存注意到墨池只在默默喝粥,忍不住关切道:“你怎么不吃菜?”
墨池黑面道:“养生之道。”
饭后各回各房。克鲁斯没有跟着思存回房间,墨池大感欣慰。他洗了个澡,虽然很累,却不敢睡死了,潜意识里老是担心思存半夜再度消失。他一直留意着对面房间的动静,没人进去,也没人出来。很好!
天刚亮,他就整装完毕,正好接到克鲁斯拨来的内线电话:“墨先生,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出发吗?”
“可以。”墨池挂掉电话,迅速出门。思存和克鲁斯也几乎同时从各自房间出来。
一看他们,墨池心中又开始冒火。他们穿的还是昨天的运动服、运动鞋。墨池来北京前没有想到会爬长城,穿的是黑色西装,黑色皮鞋。站在这两个人面前,怎么看自己都像是多余的。
思存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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