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好日子-这也许是上帝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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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城脚下,克鲁斯再次哪壶不开提哪壶,关切看着墨池的腿,“墨先生,你……真的可以吗?”

    墨池黑着脸点头。克鲁斯壮怀激烈,大喊一声:“长城,我来了!”一个箭步就蹿了出去。他四肢矫健,精力旺盛,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八达岭长城宽阔平坦,但层级而上的台阶还是要了墨池的半条命。

    墨池左腿的残根包裹在假肢中,不间断地攀登阶梯把他的腿磨得钻心的疼。不去看思存,他手扶城墙,镇定自若地向上攀登。汗很快涌了出来,冷风一吹,他的西装猎猎作响。疼得受不了了,他就靠在垛口上休息一下。他的脸色灰白,思存难掩担忧,“是不是很疼?”

    墨池抹了把汗,“不疼。”不就是爬长城吗?这个思存,不管是六年前还是现在,都是那么会给他出难题!为了追回媳妇,六年前他庐山登得了,现在这长城也不是问题!

    稍事休息,墨池又向前进发,万里长城,蜿蜒盘旋,迂回曲折。思存看他步履踉跄,想也不想,冲上去就扶住他的胳膊。多少年没有感受过这双小手的温度了!墨池心里一热,脚步不稳,差点儿栽倒。思存忍不住呼道:“小心!”墨池点头,心里激动得要死,却不敢出声,生怕又说错话,她又跑了。两人就那么安静地拾级而上。

    早已不见踪影的克鲁斯突然又跳了出来,“你们太慢啦,我刚才都跑过三个石头房子了。”

    思存扑哧笑道:“那叫烽火台。”

    “烽火台?怎么写?”克鲁斯从口袋中掏出一个小本,递给思存。

    思存叹了口气,把“烽火台”三个字写到本上,递给克鲁斯。克鲁斯看了一眼,记住,得意洋洋地说:“又学会了一个单词。摩泽尔,来了这趟中国,我的中文是不是又进步了?”。

    思存好脾气地笑道:“对,你的进步很大,你是中国通。”

    克鲁斯谦虚地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你们太慢了,听说前面有个好汉坡,中国有句话叫什么来着?不到长城非好汉。我在那里等你们。”克鲁斯洋腔洋调,说完又一溜烟儿不见了。

    思存说:“克鲁斯第一次来中国,却喜欢别人叫他中国通。其实除了中文流利,他连汉字都认识不了几个。”

    思存脸色绯红,嘴角边有一个可爱的梨涡。她对着克鲁斯总是笑脸相迎,对墨池却是不苟言笑。墨池心里嫉妒却不敢发作,只得默不做声。

    思存挽着他的手臂,遇到不太好走的路段,不露声色地扶他一把。有时阶梯又高又深,墨池手脚并用也要坚持爬上去。思存偷偷退到了他身后。假肢没有感觉,万一他一脚踩空,她还可以及时扶住他。

    他们带了面包、肉肠和水,路上他们补充了一次给养。抬头望去,克鲁斯说的好汉坡遥不可及,好像悬挂在半空中。思存说:“咱们就到这里吧,我累死了。”

    墨池知道她是怕他累,答道:“那你在这里休息,我继续,一会儿回来接你。”

    笑话,克鲁斯还在前面,他岂能被他比下去?

    思存急了,“克鲁斯精力旺盛有劲没处使,你和他较什么劲?”

    不提克鲁斯还好,思存一提,墨池更不愿意示弱了,咬紧牙关,继续攀登。思存连忙跟上,咬着嘴唇,瞪着眼睛,护着他。好汉坡终于近在眼前,思存一看那蜿蜒陡峭的台阶,冷汗都下来了。绝不能让墨池上去,太危险了。墨池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一样,抬脚就登。他的腿不行,就靠双手帮忙,攀住石阶,右腿先跨上去,再用力带动假肢跟上。

    思存拉住他,“墨池,可以了,我们下山吧。”

    她叫他的名字,那么自然而然。墨池的心陡然一颤,瞬间转过万般心思,脚下没留神,假肢一抖,咔的一声,他顿时脸色雪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思存吓得大惊失色,叫道:“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墨池单腿跳下台阶,落地的时候,假肢又咔的一声轻响,思存的脸都白了。墨池故作轻松地说:“还好是假肢的问题,就算断了也不会疼。”

    刚才那一下子,假肢戳在残腿上,疼得他冷汗都下来了。

    思存大惊失色,蹲在他的脚下,撩开他的裤脚,“断了?让我看看!”

    冰冷的假肢暴露在她的面前。思存焦急地帮他检查,却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墨池经验老到地说:“没有断,应该是螺丝松了。”

    他熟练地检查,在膝盖关节处找到松脱的螺丝,动手拧紧。思存咬着嘴唇,眼泪都快下来了。墨池故意装作满不在乎,“这算什么,前几年,有一次我骑着三轮车给客人送货,回来的路上,差点儿和一辆面包车撞上,我一躲,假肢飞了出去,把面包车司机吓得脸都绿了,还以为真把我的腿给撞飞了。”思存的脸也被吓绿了,好像亲眼看见那一幕一样,眼里是又急又痛的表情,“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那次的事情引来了许多人围观,墨池坚持不肯要面包车司机的赔偿,低着头跨上三轮车,单腿蹬车,逃也似的跑了,倒好像他是肇事者一样。不过,面对思存,他故意说得满不在乎,“我又不能在公共场合脱衣服穿假肢啊,只好把它扔在车上,找个公共洗手间整理好。”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样的事情是家常便饭,目的就是让思存担心。

    思存的心果然悬了起来,而且好像被一只手捏着,透不过气,忍不住嘀咕道:“好好的,装什么假肢,难受不是自己的吗?”

    墨池黑下脸,简短地回答:“好看。”

    思存突然爆发了,捶着他的肩膀,叫道:“你神经啊你,为了好看受这份罪!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家里那么好的条件你自己跑到深圳去受罪……”她一边吼,一边刷刷地流眼泪。

    墨池震惊地看着她,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孤零零地站在垛口下面,不胜娇柔。

    他心里一动,想也不想,张开双臂,猛地把她搂进怀里。思存立刻扑到他的肩头,更加痛哭流涕,“也没人嫌你,你干吗这么折磨自己啊?”

    墨池搂着她,像哄小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背,“傻瓜,只有你不嫌我。”墨池心里一痛,他这句话说得那么自然,好像他们以前聊家常似的。六年过去了,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嫌弃他吗?可克鲁斯是那么健壮,让他自惭形秽。他说:“只有一条腿在深圳是找不到工作的。”

    思存还在哭,只是由号啕转成了抽噎,思路不甚清晰,“你当老板找什么工作。”

    墨池忍俊不禁,“我刚来深圳的时候不是老板啊!”

    思存窝在他的怀里,墨池虽然很瘦,肩膀却又宽又平,让思存感到十分安全。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在他的肩上蹭着,把眼泪都蹭在他雪白的衬衫上,风一吹来,又湿又冷。墨池疼爱地用拇指擦去她的泪痕,手掌留恋她的脸蛋,舍不得放开。掌心熟悉的粗糙,好像摩挲在思存的心里,她的眼泪更大量地涌出来。墨池拿出十足的耐心哄她,“好了,是我错了,不该说那些惹你伤心。”

    思存慢慢止住呜咽,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墨池的怀里,迅速地挣开了。墨池的怀里一空,顿感失落。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墨池说:“原来美国的董事长也没什么了不起,也会哭鼻子。”

    思存用泪眼瞪他。若不是为了他,她已经六年没有哭过鼻子了。克鲁斯突然从天而降,“嗨,原来你们在这里,我等你们好久了。”

    思存趁机说:“克鲁斯,我们准备下山了。”

    克鲁斯运动神经发达,一刻也不肯消停,原地跳着做扩胸运动,说:“好呀。不过摩泽尔你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下?”

    思存说:“有一点儿累。你先下去等我们去吧。”

    “不!”克鲁斯说,“我和你一起下去,等下万一你爬不动了,我可以背你。”

    他刚才初见长城太激动,只顾自己痛快,把思存留在了身后,现在急于补偿。墨池知道他不是说着玩的,他的脊背壮硕,还特地做了一个显示背部肌肉的动作,让墨池恨得牙痒痒。

    思存摇头道:“克鲁斯,你先下去,我们的房间只定到今晚,你要赶在六点前回去续房。”

    “好吧。”克鲁斯非常听思存的,像一阵风似的冲了下去。

    思存说:“我们也下去吧。”她不再躲躲闪闪,很自然地扶住了墨池的胳膊。墨池其实不是非要和自己的腿较劲,只是想引起思存的注意。现在天色已晚,若是再逞强,一会儿摸黑下山思存也会有危险。墨池知道,思存的运动细胞并不发达。他点头道:“走吧,下山。”

    上山容易下山难,墨池的假肢在下山的时候完全用不上力,思存一直扶着他,路段险峻的时候,甚至托住他的腰,给他借力。墨池握着思存的手,攥得她生疼。思存知道他在忍受着莫大的疼痛。

    下了一段,墨池靠在城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克鲁斯已经不见踪影,墨池突然一拳砸在自己的假肢上!

    思存善解人意地拉住他的手,轻声说:“这腿虽然不知道疼,手还是知道的,干吗又和自己过不去呢?克鲁斯跑得那么快,错过了很多好风景,我们不学他,我们慢慢走回去。”思存的话,让墨池大吃一惊,又如沐春风。他印象中的思存一向温柔可爱,但从没有像现在这么温柔可爱过,又独立,又有主见,她真是和以前大不相同。

    他们拉着手,终于赶在天黑前走下山。脚下已经是平地,墨池还是不肯松开思存的手。思存觉得他攥得更用力了,看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酒店。山下没有面的,倒有很多三轮车,思存也顾不得简陋颠簸,随手招了一辆,扶着墨池上车,自己也跳上去,三轮车突突突地往八达岭饭店开去。

    下了车,墨池立刻回到自己房间,思存迅速回自己的房间洗了个脸,又回到墨池的房门口,敲了三下门,不等回答,就推门进去。

    她倒抽一口冷气。墨池刚刚卸下假肢,一股血柱直喷出来。看到思存,脸色一僵,边用衣服遮住伤口,边慌乱地说:“谁让你进来的?”

    思存不说话,惨白着脸转身回房,又一阵风似的卷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药箱。她不容分说把墨池遮挡伤口的衣服拨拉到一边,动作熟练地拿出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消毒、上药。墨池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像一个急于认错的孩子,乖乖地认她摆布。刚才凶完她,他马上就后悔了,生怕把他们之间刚刚缓和的关系再弄僵了。没想到思存已经和十年前大不一样,她不再是那个凶两句就只会默默躲在角落哭泣的小姑娘,现在她专注地为他清理伤口,动作又快又轻柔。清理完毕,她犹豫了一下,拿起一大团棉球,饱蘸酒精,狠狠地朝他伤口溃烂最严重的地方按去。

    “啊!”墨池忍不住痛呼出声,心里却已经笑开了,这丫头在教训他呢。

    墨池的心脏剧烈跳动,握住她的手,“思存,我爱你。”

    思存立刻呆住了。她看着墨池,后者的目光温柔热烈,几乎要把她融化。

    蓦地,六年独自在美国的寂寞委屈涌上心头,她的眼睛一酸,遂不露声色地挣脱他,收拾好药箱,面无表情。

    墨池怔住。“思存……”他唤她。

    思存挺直脊背,“墨池,我还没有告诉你,回纽约的机票已经订好,明天下午起程。”

    墨池的心脏仿佛遭到重击,人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思存,别走!”他想也没想,脱口而出。

    思存深吸一口气,把玩着那个小巧的药箱,慢慢地说:“墨池,我承认,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盼着和你重逢,这次回国也把回X市找你作为行程之一。但是,我只是想看一看你,问问你我的那些信为什么没有回音。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们的爱还在这里,我已经满足。美国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我必须回去。”

    墨池失魂落魄地看着她。他穿着纯白的睡衣,单薄地几乎是挂在身上,左边的裤腿空瘪地摊在床上,更显得绝望无助。他说:“那,你还回来吗?”

    思存老实地说:“我不知道。”过去的六年已经告诉他们,美国和中国,远隔千山万水,任何承诺都是不可靠的。

    墨池的心里好像缺了一块。思存已经成为女强人,干练而理智,再也不需要他的保护。

    思存起身,把药箱放在床头桌上,“这个给你,明天你的伤口还要上药包扎。以后出门记得随身带个药箱,以备万一。你休息吧,我走了。”

    思存轻轻带上了房门。墨池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不见。他的心嘶的一声,仿佛被扯开一个口子,过了一会儿,疼痛才慢慢涌了上来,血腥的味道从胸膛蔓延到咽喉。

    他死死地咬住嘴唇。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但今时今日的思存不同往昔,她是一个大型公司的董事长,早已身经百战。一个大公司的事务在等着她,她不会为了他留在中国。

    他,也没有资格请求她留下。

    克鲁斯打来内线电话,他们要去吃烤鸭,问他去不去。

    墨池拒绝了他的邀请。他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又刚刚进行了超越他身体极限的登山运动,早已疲惫万分。这六年,墨池先是求生存,后是忙创业,从没好好调养过身体。他的身体倒也争气,到了深圳以后反而很少生病,偶尔头疼脑热,吃几片药也就挺过去了。由此,墨池竟然发明了一条近乎谬论的理论,好的身体不是养出来,而是磨炼出来的。以前他的身体调养了那么久,总不见好,现在不去管它,也没出大事。

    墨池没有吃晚饭,倒头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思存是明天下午的飞机,这里地处偏僻,上午她就得赶往机场。这一次,他无论如何要送她。

    次日清晨,思存洗了个澡,把所有衣物收进皮箱,拉上拉链,把皮箱放在茶几旁边。茶几上有一个红色的电话,思存弄好一切,坐在沙发上,瞪着那个电话发呆。

    天色尚早,房间里很安静,就连窗外也没有一点儿声响。思存走到门前,靠在门上,走廊寂静无声。

    对面的房间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电话打来。思存心里有点儿发慌。她认识的墨池不会明知道她要回美国而不去送飞机,不管他们昨天发生了怎样的争执。

    可是,转念一想,六年前他不也是一样没送她?她等到他最后一刻,他却好像完全忘记了诺言一样,直到她进入安检通道,也没有出现。

    这一幕,会不会重演?

    思存咬住嘴唇。如果历史重演,她不会再回到中国。

    思存的心猛然一痛。她知道,六年前的墨池,把她视若珍宝,分别前夜,他痛不欲生……那么如今得而复失……思存不忍再想下去。

    电话铃响了。思存扑到电话旁边,慌慌张张拿起电话,“喂?”她的心狂跳起来。

    “摩泽尔,起床没有?早餐时间到了。”是克鲁斯的声音。

    “好的。”思存怅然地挂断电话。

    酒店的餐厅在二楼。克鲁斯显然睡得不错,又刚刚洗过澡,浅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泛着健康的光泽。酒店的早餐是自助餐,相当丰盛。这次中国之行,克鲁斯狂热地爱上了中式饭菜。他从餐台上取了包子、炸糕、饭团、烧饼,盛了稀饭、豆浆、面条、豆腐脑,吃得激情洋溢。思存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白粥,一碟咸菜,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眼睛不时往门口瞟。她的心一直揪着,而让她揪心的那个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思存有些担心。他们昨天早餐后才和墨池会合,中午在长城上只喝了一瓶水,下山后她带克鲁斯吃了正宗全聚德,墨池什么也没有吃。如果她没有猜错,他昨天应该是水米未进。现在已经是早晨八点多了,他还不来吃早餐,身体怎么受得了?

    克鲁斯吃完了他面前小山一样的早点,抹着嘴说:“摩泽尔,你吃得太少了。”

    思存的心越来越慌,六神无主地站起来,“克鲁斯,吃完就走吧。”

    克鲁斯回房收拾行李,思存不受控制地来到墨池房间门前。

    楼道里很安静,一点儿声音也听不到。思存习惯性地敲了三下门。

    没有反应,她按门铃、敲门、用力拍门,那扇雕花漆木房门纹丝不动。思存心里大乱,拼命地拧着把手,大声叫喊:“墨池!你在里面吗?”

    墨池没有回应,服务员闻声赶来,“小姐,需要帮助吗?”

    思存说:“这间房里的客人出门了吗?”

    服务员说:“昨晚303的客人让我帮他买了几罐啤酒,然后我再也没有看到他出来。”

    思存大惊失色,“他昨天刚受了伤,不能喝酒!”

    服务员闻言,不禁害怕,“那怎么办?”

    思存大声说:“把门打开,我要进去。”

    服务员怕出事,拿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和腥味扑面而来。

    思存冲进房间,墨池伏在床上,侧着头,眉头紧皱,双手抵着胃部,身体已经蜷成了一只虾子。思存大惊,扑到床前,高声叫墨池的名字。

    墨池呼吸急促,表情甚为痛苦。思存轻轻一摇他,墨池剧烈咳嗽,又趴在床头干呕。思存这才发现床头有一些呕出来的黄水,似乎还有丝丝血迹。

    思存慌乱地擦去他嘴角的脏东西,墨池使劲睁开眼睛,看到思存,摇了摇头,似乎是要示意他没事,却突然一阵猛咳,一口血呛了出来。

    “摩泽尔,发生什么事了?”克鲁斯听到了刚才思存的呼叫,从自己的房间跑出来,看到墨池嘴边的血迹,不禁叫了一声:“上帝啊!”

    思存流着泪,声嘶力竭地吩咐:“快叫医生!”

    克鲁斯转身又跑了出去。片刻,酒店的医生赶来,为墨池做了常规检查,很快得出结论:“有可能是胃出血,酒店没办法处理,赶快叫救护车!”

    墨池被火速送往医院,思存和克鲁斯跟着上了救护车。到了医院,墨池立刻被送到急救室,思存跟过去,被挡在门外。

    克鲁斯迅速为墨池办好手续。他出来得匆忙,光脚穿着酒店的拖鞋。北京三月的天气,他冷得直跳脚。

    思存盯着急救室紧闭的大门,一言不发地靠在墙上。克鲁斯来到她身边,把手搭上她的肩膀,“摩泽尔,上帝会保佑墨先生的。”

    思存一字一句地说:“克鲁斯,我要留在这里,你回去吧。”

    克鲁斯没有戴手表,抓过思存的手腕,瞟了一眼时间,“摩泽尔,已经快十点了,你必须和我一起回酒店。机票还在房间里,别忘了我们是下午三点的飞机。”

    思存摇头道:“对不起克鲁斯,我不能和你一起回美国了。”

    克鲁斯显然吃了一惊。“为什么?”

    思存坦白道:“他病成这样,我必须守着他,等他康复。”

    克鲁斯说:“那你的机票怎么办?”

    “退票、改签、撕掉,随你。”

    克鲁斯看着思存,正色道:“摩泽尔,请你告诉我,他是谁?”

    克鲁斯不是傻瓜,这几天思存的状态就不对。昨天在长城上,她始终和墨池走在一起,克鲁斯有理由相信,思存和正在接受抢救的那个人,绝不仅仅是甲方乙方的关系。

    思存无意瞒他。她说:“他,就是我以前的丈夫。”

    克鲁斯闭上眼睛,叫道:“上帝。”

    思存抬起眼睛,诚挚地看着克鲁斯,“我也没有想到这次会和他相遇。我们昨天已经说了再见,可他现在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不可能抛下他回美国。”

    克鲁斯是李绍棠的一个股东的儿子,管理学硕士。此前一直在伦敦分部工作。李绍棠去世后,股东大会表决结束了一切海外分公司,克鲁斯被调回总公司。

    他在大学辅修过中文,所以与思存一见如故。他听父亲说过思存六年前刚从中国来到美国,起初连英语都听不懂,却硬是一边照顾重病的李绍棠,一边学习语言,后来还读完了哥伦比亚大学工业管理系课程。李绍棠病倒后,按照他的要求,属于他的股份都转到了思存的名下,所有的股东都不服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董事长。思存什么也不懂,凭着真诚,为股东争取了最大的利益,也让各位比她的年龄大一倍还多的股东对这个小姑娘心悦诚服,心甘情愿地帮助她。克鲁斯的父亲说这些的时候都带着一丝崇敬。克鲁斯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对父亲描述的思存充满了兴趣。

    他大学选修过中文,会最基本的对话,以此为契机和思存成了好朋友。他拜思存为师学习汉语,在工作上,他却是她的老师,把他的经验尽可能地传授给她。思存非常聪明,也肯用功。克鲁斯已经爱上了这个美丽的中国姑娘。他向思存表白过,思存却一句话把他回绝了。她说:“我在中国结过婚,我现在还爱着我从前的丈夫。”克鲁斯以为时间会冲淡她对前夫的思念,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在中国意外地相遇。

    克鲁斯深深地吸了口气,点头道:“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和你一起留下来,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助你。”

    思存摇头,目光炯炯,“不行。公司有许多事情,你要回去处理,这次广交会的合作意向,新产品计划,还有新一年度的产品发布会……”

    克鲁斯耸肩,“摩泽尔,你是董事长,那些是你的工作。”

    思存看着他,“你是我的特别助理,我把这些工作交给你。”

    克鲁斯不做声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思存看了一眼手表,“克鲁斯,时间不早了,你必须马上回酒店拿机票,然会去机场。”

    克鲁斯点头,走了几步,又回来,深深地看着思存,蓝色的眼珠满含感情,白皙瘦长的脸上表情莫测,“摩泽尔,你会和他复合,是不是?”

    思存担忧地看着急救室,“我现在还没想那么多。但是,现在我不能抛下他!”

    克鲁斯突然紧紧拥住思存,然后,在她的额上轻轻落下一吻,“好运。”

    思存做了个挥手的动作,“好运,再见,克鲁斯。”

    克鲁斯走了,急救室外重新归于平静。那扇门匆匆开合几次,护士进进出出,没有人看思存一眼,没人和她说一句话。

    思存抱紧双肩,靠着墙缓缓地滑落在地上。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急救室的门开了。思存冲了过去,看着医生,说不出话来。

    医生摘下口罩,“胃出血已经控制住了,只是病人伴有高烧,所以要好好保养。”

    思存愣怔着,“他的肺不好,只要生病,就容易发烧。”

    医生皱眉,“他着凉、饮食不规律、劳累过度、伤口发炎、喝酒,你这家属当得……”

    思存登时红了脸,想跟医生解释,她不是家属,又觉得不恰当。正在愁肠百转,墨池被推出急救室。他平躺在移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睛紧闭着。他输着液,一个护士高举着药瓶,一群人簇拥着往住院部走。最近是流感高发季节,连二十人间的大观察室都住满了病人,医生说,墨池只能暂时被安置在走廊里。等到有人出院,才能安排他入住病房。

    走廊没有暖气,墨池还发着烧。思存央求医生:“能不能立刻给他安排病房?多少钱都没关系。”

    不料医生竟然生气了,“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病人住院也要有先来后到。如果有钱就能搞特殊化,不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吗?”医生正义凛然的表情,思存不敢把资本主义的护照拿出来了。她把委屈压在心里,还是尽力恳求医生:“他的肺不好,还在发高烧,走廊这么冷……”

    医生说:“每个病人的病情都很紧急,不然就不会来住院了。”

    走廊里加上了临时病床,墨池被移动到上面,护士把药瓶挂在点滴架上。医生说了几个数字,护士低头做记录。最后,医生嘱咐思存:“现在就要靠你们家属细心护理了,别让他冻着,有什么事情马上找护士。”

    思存点头称是。医生和护士都走了,楼道里只留下他们两个。思存蹲下来,凝视昏睡中的墨池。他睡得并不平静,眉毛轻轻地皱着,好像有很多心事。思存忍不住伸手抚平他的眉头,自语道:“是我不好,没有完成刘秘书交给的任务。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让人操心……”

    墨池的手动了一下,发出“唔”的一声呓语,好像不同意思存的观点。

    思存轻轻握住他输液的那只手,“好了,是我说错了。你好好休息,可别再出差错了。”

    中午时分,护士在走廊中央大声喊道:“摩泽尔·李!谁是摩泽尔·李?”医院常有外国病人入住,北京的护士见多识广,一点儿也没觉得外国名字有什么新鲜。

    思存以为是医生找她,连忙跳了起来,她还没有吃午饭,顿觉头昏眼花,踉踉跄跄地跑到护士面前。

    护士打量着她,似乎对中国人起着外国名字感到好奇。思存说:“我是摩泽尔·李。”

    这是她美国护照上的名字。

    护士指着墙角,“这些是从八达岭饭店送来的,他们说这是你的东西。”

    一个小巧的牛皮旅行箱,一个男用皮包,还有一具假肢。克鲁斯细心,思存知道,这些东西一定是他请酒店的人送来的。

    “谢了。”思存不理会护士讶异的目光,拉着行李、背着背包,扛着假肢,把这些东西统统放在墨池的病床前。她略作思索,皮箱塞进病床下,皮包放在墨池的枕边,假肢,就立在床头。

    墨池还没有醒来。医生说他劳累过度,输的液里含有镇静剂成分。良好的休息有利于他尽快恢复。

    傍晚,到了探视时间。这是住院部最热闹的时候,走廊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走廊的温度却比白天更低了。墨池在睡梦中还在不住地咳嗽,思存怕他着凉,连忙去找住院部主任。无论如何,要给墨池安排到病房。主任也很无奈,没有空余床位,总不能把正在住院的病人赶出去。思存想起李绍棠当年住院时的特殊待遇,问道:“有高干病房和外宾病房吗?”

    主任说:“特殊病房只有特殊人物才能使用,而且需要单位的介绍信。”

    墨池是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可是……思存知道,他一定不愿意这个时候惊动他的父亲。思存拿出自己的美国护照。

    主任看了,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我去帮你想想办法。”思存感激得直鞠躬。

    就在这个当口,墨池醒了过来。他一眼就看到了皮包和假肢,可病床前空无一人。

    墨池昨晚腿伤发作,疼得不能入睡,便叫服务员帮他买了几罐啤酒。这是他在深圳这几年对付腿疼的独门秘籍。几瓶啤酒下肚,倦意袭来,疼痛就麻木了。他想睡个好觉,明早好有精神去机场送思存。服务员态度并不很好,有点儿怪他扰人清梦,但还是很快送来了啤酒。墨池喝了一罐,没有睡意,又喝了一罐,心烦意乱。喝完第三罐,倦意是袭来了,腿上的伤口却疼得更甚,根本睡不着。墨池急了,蒙上被子,强迫自己入睡。夜深人静,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腿部的疼痛。他左腿的伤处被假肢磨破了,右腿也因为运动过度,又酸又胀。好像过了很久,睡意才慢慢袭来。

    墨池告诉自己,天亮一定要醒,结果天刚蒙蒙亮,他突然觉得胃部抽痛。他把自己蜷成一团,双手死死抵住胃部,突然觉得胸口一窒,喉咙一热,一股鲜血喷了出来。

    墨池意识模糊,没有为自己担心,只是突然觉得很累,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现在,墨池打量四周的环境。这里是医院,而且是医院的走廊。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尘埃。现在是黄昏,而不是清晨。

    墨池一惊!思存是下午的飞机!费尽心思,他还是错过了送她!墨池只觉内脏都被揉成了一团,呼吸都感到痛楚!他剧烈地咳嗽,却紧咬着牙关。他闭着眼睛,不想睁开。再次失去思存的世界,让他看都不愿意再看一眼。饶是这样,他眼前依旧金星乱冒。突然,一只柔软清凉的小手抚上他的额头。墨池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思存正温柔地看着他。

    “你哪里不舒服?”思存轻声说。

    墨池明显地愣住了,他的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他的心中涌起滔天的喜浪,几乎把他打翻。他定定地看着思存,突然,墨池做出了一个让思存目瞪口呆的动作,他突然拉起被子把自己整个蒙住,雪白的被子剧烈地战抖着。

    思存不知所措地看着反应过激的墨池。她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哪怕是在他们最如胶似漆的时候,他也总是表现得淡淡的,把最浓的深情敛藏在眼眸中,表现在对她无微不至的呵护下。他从来没有如此失态过。

    “墨池……”她轻声唤他。他的手上还在输液,她不敢碰他。

    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下来。思存小心地揭开被子,帮他掖在脖颈下。

    墨池的脸色苍白,呼吸有些急促,双目紧闭。他一动也不动,全然不理会思存的呼唤。他换上了另一副面具,宛若一座冰山,然而他是一座正在融化的冰山,眼角隐约有些水汽,这丝水汽让他的硬朗的脸变得柔和起来。

    思存的表情也不自觉地变得柔和。她拨了拨他额前的几缕乱发,露出宽阔的前额。

    她才不相信他是冰山呢!这张脸的主人一贯对她极尽柔情,她活了二十六岁,对爱情的全部体验都是他给的。

    她的心中充满柔情,嘴上却鬼使神差地说:“我让克鲁斯帮我改签了机票,等你好一些,我再回美国去。”

    墨池仍然不肯睁开眼睛。他喉咙剧烈地滑动一下,轻轻地,点了下头。

    一时无话。思存不想让气氛太沉闷,没话找话,“要不要给婧然和墨市长打个电话……现在,是墨部长?”

    墨池摇头,“不用。”六年没有回家,他不能让父母和妹妹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

    思存有些哽咽,“病房都住满了,只能让你住走廊,正在想办法找病房。”

    墨池沙哑地说:“这里挺好。”这些年,阁楼、地下室、农民房他都住过,对住在什么地方已经没有要求。

    思存试了试他的温度,还是热得烫手。她忍不住教训他:“这么多年,身体不见好不说,还弄出这么一堆新毛病。你是怎么照顾你自己的?”

    墨池睁眼,挑眉毛,忍不住争辩:“我怎么没照顾自己?我现在行走自如,还学会了做饭。”

    “学会做饭还把自己照顾成胃出血?”思存仰着脖子,提高了声调。这一争吵,刚才的尴尬荡然无存。

    墨池叹了口气,他也不愿自己这副样子让思存操心啊!“这是意外……”

    “我才回来三天,你就意外了两次。我不在的时候意外多少次?”她的脸蛋红红的,一副很有理的样子,就像以前和他斗嘴时一样。

    墨池眯着眼睛笑了,“你要是不放心,就留下来别走了。”墨池的神情颇有些促狭的味道,好像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里。

    “啊?”思存愣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嘴唇嘟着,没想到墨池如此直白地提出要求。

    墨池见她愣怔着,也不难为她,问道:“你饿了没?是不是还没有吃饭?”以前,每次他急病入院,她都跟着吃不下饭,没几天就把自己折腾得比他还憔悴。

    果然,思存说:“我不饿。”她早上只吃了一碗粥,一直忙碌到现在,担惊受怕,已经忘了饥饿。

    “不行。”墨池板起了脸,“三餐一定要有规律,到了时间,不饿也得吃,不然会把胃饿坏。”

    思存突然不合时宜地笑出声。这个刚刚胃出血被抢救回来的人告诉她如何养胃,实在是没有说服力。

    墨池自知理亏,黑着脸补了一句:“我就是证明。”

    思存不由自主地伸手摸摸他发烫的额头,不忍让他担心,说道:“好,我去吃东西。”

    她先去了住院部主任办公室,再次要求安排病房。主任一筹莫展地说:“今天真的没有床位了,但凡有一个,我也会安排给你。这样吧,明早有一个老干部出院,他一走,我就把病房安排给你。”他翻了翻病历记录,“那个病人上午十点查完房没事就可以走了,十一点左右能办完出院手续。”

    思存谢了主任,从医院门口买了个面包,几口吃掉。墨池还在禁食禁水的阶段。

    她转了一圈,两手空空回到走廊。

    晚饭时间也是住院部最喧闹的时候,探视的人流往来,更有人大声喧闹。思存赶紧跑到墨池的床前。他闭着眼睛,似乎忍受着疼痛,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思存赶紧奔到他的身边。

    墨池立刻睁开眼睛,“吃了没?”

    思存赶紧点头,“吃了。你感觉怎么样?痛不痛?”

    墨池蹙起眉毛,淡淡地摇了摇头。

    思存说:“你就硬撑吧,疼得脸都白了,看你下次再不爱惜自己。”

    这种感觉对了,这是他们最舒服的相处方式,用斗嘴的方式把心里的关切毫不掩盖地表现出来。墨池微微笑着服软,“好,我下次一定注意。”

    思存得了理,也软了下来,“你睡一会儿吧。今天还不能进食,明天早上醒了,就能吃东西了。上午有人出院,就能给你调到病房。”

    “那你怎么办?”墨池多想再像以前一样,给她挪出半个病床,和她挤在一起,生病也没那么难受了。可是,他现在和思存不再是那种亲密的关系。他不敢。

    思存说:“我就在这儿陪你。”她从床底下拿出一个小板凳,是值班主任借给她的。她坐在他身旁,一直守着他,直到他睡着了,她才趴在病床边,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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