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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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音在笑。她的笑脸灿烂得像个小太阳。

    她扎着两条小辫子,戴着发箍。发箍上伸出几根钢丝,顶端夹着一个用厚纸板做的金色圈圈。那是天使的光环。

    铃音在唱歌。那是后天要在幼儿园汇报演出上表演的节目。她才四岁,话还说不利索,唱得也有点走音。没事的,这只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长成一个拥有动听歌声的小姑娘了。

    铃音开始跳舞了,像极了电动洋娃娃。她一手拿着毛掸,代替正式演出时用的那种顶端带星星的“魔杖”。

    她跳到沙发上,一边蹦跶,一边练习台词。她的台词只有一句:

    “我是天使。让我来‘视线’你的愿望吧。”

    同样的台词,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毫不厌倦。那模样实在太好笑了,我甚至都不想纠正她的口误了。但是听着听着,我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

    “哈哈,不是‘视线’,应该是‘实现’吧?”

    听到这话,铃音把嘴巴张成了瘦长的椭圆形,随后用双手捂住小嘴,眼珠滴溜溜地转向正上方。也难怪,她才四岁。小脑袋里在想什么,我一看就知道了。“啊,糟了,咦?”她先是吃惊,随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然后陷入了迷茫。顷刻间,她的五官就跟包子的褶子似的挤到了脸的正中间。这是难为情的笑。

    “搞错了。”

    “没关系,练一练就好了。”

    “练‘实现’。实现你的愿望吧,实现你的愿望吧,实现你的愿望吧。”

    这回,铃音干脆跳上了矮桌。

    “哎,不行不行,不能上桌啊。”

    三十三岁的我,是个对女儿百依百顺的父亲。我也知道自己完全没拿出教育孩子的口气。见状,铃音更得意了,挥着掸子跳来跳去。突然,她脚下一滑,一头栽在地上。

    “没事吧?”

    我顿时慌了,女儿可是我的心头肉。但我还是没有放下正处于拍摄状态的摄像机,真是够傻的。铃音放声哭起来,代替她回答我的是站在身后的美绘子。

    “没事啦。”她冲过去抱起铃音。

    “好像撞到头了。要不去医院看看吧,免得——”

    美绘子很是无语:“这样就得上医院,那你女儿每周都要去医院报到三次了。”

    平时很少陪女儿的我无话可说。对我而言,这天是阔别已久的假日。我在一家做系统工程的公司当销售,经常加班,休息日去公司也是家常便饭,每天回家都只能看到孩子的睡容。

    “哪里痛?撞到这里了。好了好了,噗噗啪啪,痛痛飞——”

    妻子轻车熟路地念起神奇的咒语。渐渐地,铃音开始边哭边笑,还鹦鹉学舌道:

    “痛痛飞——”

    “痛痛飞——”

    先笑,再哭,再笑。娃娃脸,六月天。

    这时,美绘子怀中的铃音说道:“爸爸,一定要来看我表演哦。”

    “嗯。”

    “一定要来哦。”

    “嗯,说定了。”

    可我到头来还是没去。产品突然出了点问题,我被叫去客户那儿。作为销售员,我的工作其实是陪着捅娄子的工程师上门道歉。就算我不去,也不会有人犯愁吧。真有人犯愁,那也是担心不去会影响人事考评的我。

    一年后,铃音上了大班。幼儿园最后一次汇报表演,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看。谁知在表演的前一天,铃音染上了腮腺炎,自己也没去。

    客厅只亮着夜灯。电视屏幕在黑暗中切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录像中的铃音才四岁,我对她说:

    “对不起啊,爸爸食言了……”

    突然,客厅的大灯亮了。见我正在看摄像机拍的录像,身后的美绘子说道:“还没睡啊。”

    我连忙去摸放在一旁的遥控器。我已经把音量调得很低了。然而声音一旦从屋子里消失,取而代之的就是无底的寂静。

    美绘子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开衫,她收了收衣领,说道:

    “老公,我们不是说好……”

    “我知道。”

    她没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整句话应该是这样的——“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不看录像的吗?”

    “对不起,一时没忍住……”

    我知道她是怎么想的。看那些录像,就等于往我们夫妻的伤口上撒盐。我明明不想看,却总是情不自禁。

    铃音已经不在了。

    我们的独生女在五年前去世了。那年,她才十五岁。悲剧发生在她即将升上高中的那个三月。

    那天发生的种种还历历在目,鲜明得好似摄像机拍摄的录像。我在脑海中回放这段记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三月初的星期三。一个寒风刺骨的早晨,冷得仿佛随时都会下雪。

    我们公司的工作时间不太规律,所以上班时间比较晚。而铃音走到学校要十五分钟,平时都是她比我先出门。

    但那天早上,铃音在洗脸台前磨蹭了好久,嘟囔着“头发的造型弄不好”。我心想,她留着座敷童子似的童花头,有什么好纠结的,怎么弄都没区别吧。

    当然,她是在向母亲美绘子嘟囔,没我什么事。我跟铃音已经整整两天没说过话了,因为她在房间里听音乐的时候把音量调得太大,我说了她两句。就算没这回事,铃音平时也不爱搭理我,能少说一句就少说一句,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疏远我这个父亲的——只希望十五岁的少女都是这样。

    我早就收拾好了。见女儿迟迟不出来,我看着钟,故意用洗脸台那儿的铃音也能听到的音量问美绘子:

    “还没弄完吗,再不走要迟到了。”

    冷战那么多天,也该跟女儿和好了。其实我已经准备好了,却喝着餐后茶消磨时间,正是为了跟铃音一起出门。从我家走到公交车站只需要两三分钟,但我还是想利用有限的时间跟女儿说上一两句话。

    就在我放弃等待走向玄关,拿起鞋拔子的时候,铃音终于现身了。她跟其他初中女生一样,不穿大衣,也没穿连裤袜,一副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架势,只在脖子上缠了一条格子花纹的围巾。那是我去年送她的圣诞礼物。

    近两三年的经验让我深刻体会到“父亲送时髦的礼物给正值青春期的女儿”是多么危险。话虽如此,毛绒玩偶和玩具之类的东西已经讨不了她的欢心了。美绘子给我提供了一个思路:“她好像说过想要一条格子花纹的围巾。”而女儿最喜欢的颜色是绿色。我就靠着这两条线索,逛了好几家店,老老实实听从年轻店员的意见,好不容易才选中了这条围巾。打开包装盒后,铃音立刻给了我两个字:“真土。”她应该从没戴过这条围巾。

    铃音没看我的脸,却主动对我说:

    “我走了。”

    围巾貌似是和好的信号。我使劲控制住表情,没有笑出来,用冷淡的口吻掩饰心中的羞涩与欣喜。

    “嗯,赶紧走吧,就剩十二分钟了。”

    这是我对铃音说的最后一句话。没等我穿好鞋子,她就打开房门,独自“飞”进了寒风中。然后,她真的飞走了。

    “就剩十二分钟了”,指的是“离上课时间还有十二分钟”。

    我为什么要对她说这种话呢?自那天起,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这个问题。

    铃音因车祸而死。在过一条没有红绿灯的马路时,她被一辆卡车撞了。

    要是我没在她出门时催促她,而是叮嘱她“慢慢走,当心点,小心车子”呢?要是我没有难为情,而是喊住她说,“跟爸爸一起走一段吧!”……我追悔莫及。

    直到今天,我仍会想象自己和铃音一起出门,一起走到公交车站的画面。想象中的铃音总是边走边跺脚。

    “快点呀,不然要迟到了。”

    而想象中的我,要比现实中的更善解人意。

    “没关系啦,爸爸以前也经常迟到的。”

    然后再跟她讲讲我当年是怎么翻过学校正门附近的铁丝网,穿过校园冲进教室的。

    我想象过无数种台词、场景、剧情。每一个版本的结局,都是铃音平安无事,还活在这个世上。

    要是她能晚几秒或是早几秒过那条马路,就不会出事了。

    现实中的我在上公交车的时候听见了救护车的警笛声。车里有个老婆婆自言自语:“一大早就这么不太平……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我也在心里嘀咕,怎么搞的,一大早就这么吵。

    那一阵警笛声,也成了我耳中无法消失的疮痂。

    我在电车上接到了美绘子的电话。周围太吵,我听不清她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忘带了什么东西,语气中没有丝毫的紧张感:

    “我在车上呢,到站了再打给你。”

    可美绘子没有停下。直到这时,我才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在哭。

    电车停在下一站的时候,我急忙冲下来。那天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可不知为什么,唯独从车站到医院这一段是模糊的,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一站下的车。只能想起好不容易打到的车是黄色的,还有报出医院的名字后,司机问了一句:“太太要生啦?”仅此而已。上车后,我也给美绘子打过电话,但没打通。医院四四方方,颜色阴冷,好似一座石碑。在这之前,我都不知道家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

    铃音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昏迷不醒。罩着人工呼吸机的脸上毫无血色,表情痛苦。

    美绘子守在床边,一遍遍呼唤女儿的名字。

    铃音发出微弱的哼声,而且是连续不断的。我甚至觉得她不是在呻吟,而是在唱歌。

    她是个热爱音乐的孩子。也许是太难受了,所以才想用乐曲的旋律鼓励自己;也许她的脑海已一片混沌,而她正在混沌的梦境中歌唱。事到如今,我也不可能向她求证了,只愿她当时吟唱的是一首欢快的歌。

    美绘子一边跟女儿说话,一边轻抚她的手臂:“噗噗啪啪,痛痛飞……”

    原则上家属是不能随便碰病人的,但护士没有劝阻。现在想来,她们大概已经凭经验推断出铃音没救了。

    医生告诉我们,铃音能撑过去的概率是百分之五十。我和美绘子才意识到,本不可能走在我们前面的女儿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当然,那时我们还认定女儿能成为那幸运的百分之五十。

    可硬币落地后,朝上的是反面。

    呼叫一一九的是肇事的卡车司机。据说他还上了救护车,陪着铃音一起来了医院。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我们还以为是一起不幸的事故,不是任何人的错。可后来警察才查出司机是醉酒驾驶,之所以跟到医院,是为了争取代谢酒精的时间。然而他体内的酒精浓度不是很高,没有达到“危险驾驶致死致伤罪”的标准,没判几年,现在已经出狱了。要不干脆查出他的住处,开车碾死他给女儿报仇——我曾无数次动过这个念头。

    不对,应该说我现在仍然是这么想的。

    星期天早晨,我下楼一看,发现餐桌上铺着三块餐垫。

    现在的我过着有假必休的日子。铃音出事那年,我停职休息了一段时间,后来又主动要求公司调我去其他部门,因为我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做销售了。

    其实我早就该换部门的,这样能有更多时间陪铃音。天天加班、双休日也不在家的日子,不仅限于铃音上幼儿园那会儿。她上小学的时候,上初中的时候,我都没有好好陪过她。

    餐垫上放着三人份的餐具和小菜。我没有看美绘子的脸,只是开口问道:

    “不是说好不这样了吗?”

    “土豆多出来了呀,不用多浪费。”

    铃音特别爱吃西班牙蛋卷。参加学校网球社那阵子,她的饭量比我还大。只要美绘子做这道菜,不管是面包还是米饭,她都能吃很多。

    “鸡蛋也要过保质期了。”

    在铃音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美绘子保持着做三人的饭菜的习惯。不是用来供在灵前的小份饭菜,而是正常的分量,不多不少三人份。七七法事做完了,两个月过去了,美绘子还是找各种借口。“我一直都是做三人份的,不会做别的分量”,“铃音就爱吃这个”……如此这般。

    三个月后,我对她说:“这样下去不行。”在美绘子心中的伤口愈合之前,我负责做早饭,晚上干脆出去吃。

    从那以后,只有在生日、圣诞节、元旦这些特殊的日子,我们“一家三口”才一起吃饭。

    我知道美绘子为什么突然做了三人份。不关土豆的事,也不是鸡蛋的问题,都怪昨天寄到家里的宣传册。

    昨天下午,美绘子拿回了塞在信箱里的晚报和邮件。在整理邮件的时候,她突然喊了一声:“啊!”

    “怎么了?”

    只见她拿着一个长方形的大信封,用瑟瑟发抖的手指撕开封口,拿出里面的东西,随即用力撕扯起来。那是一本宣传册,封面是粉色的。这时,她意识到整本一起撕是撕不动的,便一页一页地撕下来,揉成团,往垃圾桶那边扔。一边扔一边怪叫,像极了一只被惹恼的猫。我一开始还以为她精神出了问题。

    “你这是干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瞥了一眼被她胡乱撕开的信封。收件人的名字竟是铃音。

    美绘子正在疯狂撕扯的东西,是和服的宣传册。封面用的纸张太硬,揉不成团,所以她只能像绞抹布那样把它绞成条状。上面分明写着“成人礼”和“振袖系列”这几个字。[41]

    肯定是和服公司照着没有及时更新的居民名簿寄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弄到了那些数据。

    撕着撕着,美绘子冲上二楼。她扔出去的纸团都没有进垃圾桶。我只能把它们捡起来,撕得再碎一点,揉得再密实一点,然后统统塞进垃圾袋。

    “今天就破个例吧。我突然想吃蛋卷了。”

    其实美绘子不爱吃鸡蛋。于是我们不声不响地吃了起来,跟平时一样。

    我也想打破沉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天越来越冷了。”

    “是吗?这才十月。”

    “据说札幌已经下雪了,比往年早了三天。”

    我只是在念报纸上的标题而已。

    “今年元旦——不对,是明年元旦,要不要找个地方玩玩?”

    铃音还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每年都要出去游玩一两次。做销售的只有新年的时候才走得开,所以费用再贵,我也会咬牙带家人出去,新年的第一天通常是在外面度过的。不过比起温泉,我们更爱去滑雪场。我跟美绘子都喜欢滑雪——我们俩是在滑雪场认识的,铃音很小的时候,我就教她滑雪了。孩子走后,我们再也没出过远门。

    美绘子默默摇头。我们的关系应该不算差,只是很少说话。因为我们都怕聊着聊着说了不该说的话,一不小心揭开过往的记忆。

    孩子走了五年,美绘子却仿佛老了十岁。她原本是不显年龄的人,常跟我炫耀:“我跟铃音一起出门的时候,大家都以为我们是姐妹。”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染了头发,掩盖以前没有的白发。而且染得不是很勤,一低下头就能看到头顶的花白。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才四十九岁,有时候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我对人生失去了兴趣,体力与精力的衰退也无法唤起我的危机感。

    要是我们都不幸活到平均寿命,等待我们的将是漫长到令人厌烦的余生。

    拜那本和服宣传册所赐,我们忽然察觉到,最近总能在电视广告里看到穿着振袖和服的女孩。

    和服广告就不说了。明明才十一月,贺年卡、用来打印贺年卡的打印机、照相机的广告也轮番上阵。

    广告代言人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要是铃音没出事,应该也有这么大了。

    我们已经养成了习惯,一看到这样的广告,其中一个人就把电视关掉。

    但不是突然拔电源,嘴上也不会说什么。我们只是不想在下一个广告时段再受一次刺激,所以在节目还没结束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关掉电视,或是干脆走开。就算那个节目是美绘子每周必看的电视剧,或是我关心的体育赛事直播,我们也会装出一副“看腻了”的样子。

    渐渐地,我们不怎么看电视了,就像五年前一样。

    刚办完葬礼那会儿,我们也是这样。偶尔会看新闻和天气预报,可是电视屏幕上一旦出现此前三个人一起看的电视剧,或是铃音生前爱看的综艺节目,我们就会关电视。因为只有铃音不知道结局,岂不是很不公平?铃音已经没法再笑了。连开心和欢笑都会激起我们夫妻的负罪感。

    我们花了好几年时间,才慢慢拾起了笑容,拾起了爱好,觉得饭菜好吃了,能喝醉酒了,能正常看电视了。可是一本宣传册又把我们打回了原形。

    人们常说,时间能抚平心灵的创伤。这话大概没错,可到底需要多少年呢?

    确定美绘子睡着后,我走出了卧室。闹钟的数码屏上显示的时间是“01:14”。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隔壁铃音的房间,打开房门。

    房间还保持着五年前的状态。书桌上的笔筒、时钟、迪士尼的收纳盒、书架上的书都没动。杂志也都是五年多前发行的。枕边的娃娃也只在换床单和被子的时候动一下,换好了就归位。

    时间在这里凝固了。墙上还贴着初中的课程表。唯一消失的是房间的主人铃音。

    硬要说这个房间和五年前有什么不一样的,恐怕就是放在书架顶上的两个塑料收纳盒。它们的盒盖都是透明的,里面装满了DVD和蓝光碟片。从铃音出生到她十五岁那年的所有录像,都刻录在那些光碟里。她刚出生那年还只有录像带,后来我把它们都翻录到光碟里了。虽然跟美绘子约定以后不再看那些录像,可我怕数据有什么闪失,还是偷偷做了备份。

    我拿出其中一张光碟,悄悄走下楼,把光碟放进影碟机,打开电视。趁画面还没显示,先把音量调小。

    这段录像我已经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了,所以我知道最先出现在画面上的是一片雪白。

    那是铃音初三那年元旦,我们一家去滑雪时拍的。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举家出游。当时还没有用手机拍视频的习惯——至少我没有。所以去滑雪的时候,我把刚买的小型摄像机塞进了腰包。

    接下来出现在画面中的是正在等缆车的铃音和美绘子。铃音穿着自己选的焦糖色滑雪衫,松松垮垮的。当时我开玩笑说:“当心猎人把你看成熊,一枪打死。”铃音嗤之以鼻。一眨眼,她已经长到跟美绘子差不多高了。然后我把镜头对准了女儿,一如其他有女儿的爸爸。

    铃音把两只戴着手套的手举到头边,慵懒地摆了摆。

    “我走了——”

    录像中的声音显得很不耐烦,她是真的觉得很烦。见我把摄像机带去了滑雪场,她就没给我好脸色看。“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老拍我行不行。鼻涕都要被你拍到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口叫“爸”来着?

    铃音上了缆车,一只脚上套着滑雪板。一年前,她跟几个朋友一起去过滑雪场,掌握了滑雪板的玩法。女儿升上初中以后,只有在我教她滑雪的时候,才会用充满尊敬的眼神看我。没想到我连滑雪老师的地位都没保住。

    场景切换到了山顶。不过这个“山顶”是位于半山腰的滑雪场中级路线的顶端。铃音远眺山下,两眼放光。见我又在拍她,她用手掌挡住镜头,学着某个明星的样子说:

    “麻烦先联系我的经纪公司。”

    她的心情好像比刚才好些了。我的声音第一次出现在录像中。

    “笑一个嘛。一加一等于几?”[42]

    铃音一脸无语,回答:“三。”

    说完,她就滑下去了。

    看的次数太多,后面的情节都烂熟于心了。接下来出现在画面中的是滑雪场的蓝天。为了让女儿一睹父亲的“英姿”,我一手举着摄像机,一手操控雪杖追了上去。结果滑到一半,就摔了个四仰八叉。

    远处传来铃音的笑声:“真是的,你傻不傻啊。”

    这是我给铃音拍的最后一段录像,这句话也成了铃音留下的最后一段声音。因为我摔伤了手指,没法继续拍了。

    为了再听一遍那句话,我往回倒了一些,并稍稍调大了音量。为此,我才没留意到离沙发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直到啜泣声响起,我才发现美绘子也下来了。

    我的背都僵住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遥控器,仿佛自己在做什么亏心事,不小心被抓了个正着。

    “没事,看吧,我正好也想看。”

    美绘子捧着一大堆光碟,腋下还夹着铃音最喜欢的兔子玩偶。她带着哭腔继续说道:

    “三个人一起看吧……”

    话还没说完,她就哽咽了,怀里的光碟掉了一地。

    美绘子趴在地上,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一边捡光碟。她用哭得瑟瑟发抖的声音喃喃道:

    “一月就不能快点过去吗……”

    听到这话,我没有继续捡光碟,而是像哄孩子般轻抚她的后背。我甚至希望她也这样哄哄我。放在矮桌上的兔子玩偶用那双黑珠子做的眼睛凝视着我们。

    “再这么下去……我们都会垮的……”

    我的声音也带着哭腔。

    美绘子还在捡光碟,保持四肢撑地的状态。冰凉的后背是如此消瘦,轮廓和铃音很像,母女俩都是溜肩。

    我突发奇想:“要不……咱们去参加成人礼吧?”

    美绘子吸着鼻涕反问:“去干什么?我才不要呢,我不想看到那种场面……”

    “不是去看。”我也不想看到别人家的孩子盛装出席成人礼的模样。要是看了,心里一定会多出一团漆黑混沌的负面情绪。“不是去会场看,而是去‘参加’成人礼。”

    “啊?”

    “就跟代考一样。”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住了,也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儿涌出来的,“你可以当铃音的替身,替她穿上振袖和服,去参加成人礼。”

    美绘子直起身,跪在地上,伸手摸我的额头。

    “你没烧糊涂吧?”

    “当然没有。我也去,陪你一起去。”

    “说什么傻话呢……”

    “成人礼应该是可以随便进的吧,没有门票。”

    “你当现在还是昭和年代啊,而且只有你老家那种乡下地方才不检票好不好!”

    美绘子被我的提议吓懵了,都顾不上哭了。不懵才怪呢,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在说什么?这并不是酝酿了很久的想法,就像有人在我看美绘子后背的时候推了我一把似的。

    “我都四十五了!”

    “放心。你绝对可以的。”

    第二天,我傍晚六点多到了家。一进门,只见美绘子从洗脸台那儿探出头来。不知怎么了,她竟然穿着一件简易罩衣。中等长度的头发被分成了好几束,就像一片片花瓣。两只手都戴着薄薄的橡胶手套。仔细一看,原来那件简易罩衣其实是个开了洞的垃圾袋。我觉得奇怪,忙问:“你在干吗呀?”

    “染头发啊,我想把头发弄黑点。”

    “弄黑也要染啊?”

    “废话。要是去美发厅,人家问我为什么染,我怎么说?人家劝我死了这条心怎么办?我只能自己弄了。”

    “为什么要染黑?”

    “我是在想,二十岁的铃音会把头发弄成什么样子……”

    听到这儿,我才反应过来——原来美绘子把我昨天的提议当真了。我事后想了想,反而觉得这个主意不着边际,正想跟她说“算了,当我没说过吧”。

    我们夫妻一直都是这样。异想天开的总是我,但关键时刻萌生退意的也是我。付诸实践的那个人永远是她。

    选蜜月目的地的时候,我借着酒劲提议:“咱们去看极光吧。”可是最后决定去芬兰的人是她。她还找到了自费项目里有“观赏极光”的旅游团,这样的团在当时可不多见。这样一来,我实在拉不下脸告诉她:“其实……我受不了比滑雪场更冷的地方。”

    自费项目只有两晚。旅行社的人告诉我们,能不能看到全凭运气。好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如愿看到了极光,而且还是非常罕见的七彩的帘幕状极光。

    顺便一提,我原本想给女儿起一个特别花哨的名字,写作“欧路丽”,念成“欧罗拉”[43]。但美绘子坚决反对,说这简直跟相扑选手的艺名一样,绝对不行。

    “所以你就染黑了?可年轻人应该会染点颜色吧?”

    “这你就不懂了,年轻人才喜欢黑发呢。”

    “是吗?”

    “长度嘛,这样就差不多了。”美绘子用手指弹了弹一束头发的发梢,“她跟我说过,‘等进了高中,我就把头发留到跟妈妈的一样长’。问题是当天要怎么烫头发……”

    “你也不用这么认真吧……”

    “不认真怎么行。我怎么装都不可能像二十岁的小姑娘,至少得让自己看上去年轻点吧,免得穿上振袖和服被人笑话。”

    美绘子干劲十足。说不定她真的想把自己装扮成二十岁。

    第二天,美绘子还是去了美发厅,因为她发现自己解决不了。发色变得漆黑自不必说,原本烫卷的头发居然变直了,也不知道美发厅的人用了什么法子。

    “店员努力劝我别这么弄……”

    不会啊,我觉得这个发型很好看。熟悉的妻子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家里又收到了成人礼的和服宣传册,这回是和服租赁公司寄来的。我们没有把它扔掉,而是摊开放在餐桌上,一页一页翻看,挑选美绘子——不对,是“铃音”要在活动当天穿的盛装。

    美绘子自己也有振袖和服,收在衣橱的最深处。她本想穿这身,事到临头却改了主意。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衣服了。新年第一天上班的时候,我就穿那身去了公司。和服这东西,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款式。现在的小姑娘穿的和服,跟我们当年完全不一样了。”

    她貌似做了不少功课。衣橱里那套振袖和服本来是留给铃音的,但美绘子表示,要是铃音还在,绝对会断然拒绝母亲的好意。也是,她怎么会甘心穿妈妈的旧衣服,我都能听见她抗议了——“真土。”

    “那……你觉得这里面哪件最好看?”

    “唔,看起来都像是挑剩下没人要的。”

    美绘子说,最先寄来的那本宣传册和这次的宣传册,针对的都是事到临头才想起要准备的家庭。这年头,无论是家长还是参加成人礼的孩子都会早早开始筹备。好和服一眨眼就会被抢光,提前一年开抢再正常不过。失去了女儿的我们自然不了解这些情况。

    宣传册上的和服五彩斑斓,看得我有些头晕。我的手指在各种颜色与图案中游走了一阵,然后停在一件印有菊花和牡丹的红和服上。

    “这件呢?”

    “不行不行,太花了。你别光想着铃音会穿什么,好歹也替我想想。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啊?平心而论,这件衣服真不是照着铃音挑的,而是给美绘子选的。我一直觉得美绘子穿红色很好看。在二十二年前的婚宴上,她的第二件礼服也是红色的。

    “我怎么事不关己了!”宣传册的最后一张双联页上有一些男款和服,大概是作为陪衬。我翻到那一页,用手指敲了敲其中最花哨的一套,意气用事地说:“我会穿这个陪你去的。”

    “你没开玩笑吧?”

    我指着鲜红的外褂配银色菱形花纹和服裙裤的套装。

    “当然不是,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出丑呢。”

    “出丑?你也觉得我们是去出丑吗?”

    我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提议要跟美绘子一起去,可一旦把自己的脸安到年轻苗条的男模身上,我的心情就不由得沉重了起来。美绘子说道:“穿上这个,看上去就像一个流氓去参加一场流氓成人礼似的……”

    “哎,这个主意不错,就走这个路线好了。我也去把头发染了。”

    美绘子斜眼瞪了我一下。

    “你难道不觉得有意思吗?”

    “哪有……”

    最后,我们选了一件在那本宣传册中还算低调稳重的绿色振袖和服。绿色正好也是铃音最喜欢的颜色。美绘子说,她明天就去那家店跑一趟。

    “啊,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振袖租来了要怎么穿?”

    “你不是会穿吗?”她还在我面前炫耀过自己会穿和服呢。

    “啊……我只是当年稍微学过一点而已,再说了,头发还得找人做呀。”

    儿戏般的计划,原本只是为了增加夫妻间的交流。没想到不知不觉,事情竟然发展到骑虎难下的地步。

    “只能跟‘花神’老实交代了。”美绘子感叹道。

    “花神”是她常去的那家美发厅。没人比我更熟悉她的叹息了,所以我能听出来——刚才的那声叹息不同于以往,藏着几分雀跃和兴奋。

    盛装打扮的小姑娘出现在电视画面中。她穿着和服,蹦蹦跳跳,衣袖随风飘扬——美绘子在看电视剧,中间插播了这个广告。

    “啊!”她轻轻喊了一声。

    我正躺在地上,听到她的喊声,“嘿咻”一声爬了起来,把矮桌上的遥控器轻轻钩到手边。

    “没事,就这么开着吧。”

    美绘子回头说道。她的脸上白白的一片,只有眼睛、嘴唇和鼻孔没有被白色覆盖——她正在敷面膜。据说面膜下面还刷了一层所谓的“冻龄美女”专用的绿茶美肤泥。

    在过去的一个月里,美绘子将无限的激情投入到美发嫩肤事业中。当然,一并投入的还有一笔可观的金钱。洗脸台摆上了阔别已久的护肤品。浴室里放着她专用的洗发水、护发素和香皂,我是绝对不准碰的。听说那块香皂叫“磨皮香皂”,可以去除角质,溶解皮肤的表层,重现当年的光彩。在我听来,这简直跟恐怖片没什么差别。

    “你看到广告里那个姑娘的发型没有?”

    “没。”男人看女人,总是先看脸和身材的。

    “那个发型还挺雅致的,我这种大妈做也还凑合。你觉得呢?”

    我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帮帮忙啦!”

    “尽管说呗,佐清?”[44]

    “帮我把那个广告录下来好不好?这个节目有两小时,肯定会再播那个广告的。我想参考一下那姑娘的发型。”

    美绘子双手平摊在面前,强调“我没法录像”。

    据说手背是最容易暴露年龄的部位,所以她这段时间每天晚上都要抹一层护手霜,再戴手套捂着。然而,她一边说自己没法用遥控器,一边却在用美体滚轮按摩上臂,说有紧致肌肤的功效。这样滚两下就能消除赘肉了吗?我对此持怀疑态度。设定好录像机后,我继续埋头锻炼身体。现在我每天都要做三组仰卧起坐,每组二十次。只是美绘子不以为然:“你光做仰卧起坐,肚子也不会瘪下去吧。”

    为了穿上那件红色的印花褂子,我决定在成人礼之前减肥五公斤,腰围也要缩五厘米。

    糟老头子一个,怎么可能真装成二十岁的小伙子。所以我决心扮演好“小丑”的角色,把投向美绘子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可我还是不甘心当小丑啊。

    我在新年小长假的最后一天去了一趟美发厅。我以前从没去过那家店,上一次进美发厅剪头发还得追溯到学生时代。踏入社会之后,我都是在理发店剃的,反正剪来剪去都一个样。这几年就更不用说了。我没有心思赶时髦,也懒得收拾自己,头发都是在最便宜的千元理发店剃的。

    “您想怎么剪呀?”

    顶着时髦发型的年轻美发师只瞥了一眼我的头发,便露出略显尴尬的表情,仿佛在说:“这头发没法打理。”我也没想好要怎么弄。来美发厅只是为了染个头发,履行对美绘子做出的承诺。

    “呃……我就想染个颜色……”

    可现在的我顶着最平凡的“上班族发型”,染了也没用。“稍微染一下,发型随便剪剪就好了。”我硬是把这句话吞了回去。

    美绘子为即将到来的成人礼铆足了劲,仿佛我心血来潮的提议成了她的救命稻草。我怎么能退缩呢。

    “麻烦您帮我染得显年轻一些,干脆染成金色好了。”

    美发师惊呼:“啊!”他大概没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浑身的工匠精神都被我点燃了。他快步取来了针对男顾客的发型图册,在我面前摊开。

    “您想尝试哪种?”

    “哪种都行,您有没有办法让我看上去像二十岁的人?”

    他大概以为我在开玩笑呢,笑着回答:

    “您就别难为我了,三十五可以吗?”

    明天就要上班了。公司对着装没有严格的要求,但没有一个男员工是染了头发的。天知道同事们会怎么说。嗨,管他呢。无论他们说什么,我在公司都是个“没有出头之日的人”。

    为了防止自己中途动摇,我决定闭上眼睛,睡上一觉。梦想着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改头换面了。

    即将坠入梦乡时,模糊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换份工作?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美绘子表情僵硬,轻声对我说道。

    “啊?这都什么时候了,怕什么呀!”

    就在刚才,我们上了电车。车厢里几乎没有空位,所以我们只能站在门边。

    今天是一月十一日。我们的目的地是三站外的成人礼会场。美绘子穿着青绿色的振袖和服,我拽着那件红褂子的衣角。

    “现在折回去还来得及……”

    我们坐的这趟车是慢车。为了让快车先过,它在车站停了很久。美绘子想回站台上去,急得直跺脚,木屐“啪嗒啪嗒”直响。

    其实我心里也有些退缩,因为车厢里到处都是盛装打扮的小姑娘和还没穿惯西装的小伙子。一看到“正品”,我们便痛感自己是不折不扣的“赝品”——我们不过是互舔伤口,沉溺于幻想无法自拔的假货。

    美绘子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提前预约好的美发厅,穿好振袖和服,做好头发才回来。她也说,一看到镜中那个“梳妆打扮好”的自己,就被硬生生拽回了现实。

    “绝对不行!这副样子怎么见人啊!我明明让他们把发型做得朴素点的……”

    美发师把她的黑色中长发束在后脖颈,接着将发髻绕到一侧。真不是我自夸,这个发型的确很适合美绘子。虽然她的发梢翘得厉害,跟蒲公英的绒毛似的,把我吓了一大跳。我们有五年没同房了(主要是美绘子的意思),但看到她如此美丽动人,我都有点想重过夫妻生活了。

    “有吗?我觉得很好啊。”

    我是没办法,可美绘子远远看过去还挺像模像样的。就算凑近看,说不定也有人觉得她还不到三十五吧。

    “还有这头饰……我都说了不要花的,可他们说只有这样的……”

    “那就摘了呗?”

    “那可不行,头饰和发型是不可分割的。再奇怪的头饰也得插着,摘了反而会更奇怪。”

    “这么麻烦啊……”

    就在我们举棋不定的时候,发车铃响了,车门应声关闭。

    “唉,会不会被人笑话啊……”美绘子叹道。

    没事,别担心,已经有人在笑了。

    只是她没发现而已。我看见她身后有一群年轻人,有男也有女,一边瞥她,一边偷笑。

    “我觉得自己跟巡演剧团的演歌歌手似的。”

    “那我就是没人捧场的谐星主持人喽。”

    其实在这个车厢里,更引人注目的人应该是我。美绘子的“变身”是很成功的,远远望过去几乎看不出马脚。我就不一样了,根本没有变身的余地,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个披着大红褂子,穿着银色裙裤套装的怪叔叔。为了今天,我减掉了三公斤,但这显然是白费功夫。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两侧的头发剃得特别短,只有头顶那一撮留得比较长,还用发蜡撑了起来。发蜡是美发厅推荐的,我毫不犹豫地买了。是不是抹太多了?摸着都戳手。

    我现在的发色是所谓的“灰褐色”,本想染成金色,却被美发师劝止了。“您这个脸型,要是把头发剃短,再染上颜色,就比较‘那个’了。怎么说呢,呃,实在是很吓人……要是染成金色,就更可怕了……”

    公司的下属和平级的同事看到我的新造型都冷嘲热讽,年纪比我小的上司不敢看我,莫非他也被吓到了?我决定做个实验。用力皱起眉头,眯起眼睛,冷不防把头转向那群偷偷笑话我的年轻人。果然,无声的嘲笑戛然而止。

    “到站了。下吧。”

    “咱们还是回去吧……别丢人现眼了……”

    也许是因为身上穿着和服的关系,美绘子的口气多了几分古装剧的味道。

    “不,按原计划来,照常进行。”

    我也开始模仿起古装剧中人物的讲话方式,抓住美绘子的手臂,把她的手从门旁的扶手上掰开。

    如果现在回去,又要过充满叹息与悔恨的日子了。我决定在今天为这样的生活画上句号。

    这不是为了铃音,而是为了我们自己。这么多年来,我们心中悲伤的指针一直徘徊在同一个位置,必须找个机会打破这种状态。

    我和美绘子非常需要这场成人礼。

    成人礼的会场是本地的市民文化中心。从车站到会场的这段路走得分外煎熬,简直像游街示众的罪犯,前后左右都是盛装打扮的年轻人。我们俩就像混在一群白天鹅里的渡渡鸟[45]。

    “老公,大家是不是都在笑话我们呀……”

    美绘子不敢抬头,步履沉重,像死刑犯迈步走向有无数人围观的刑场。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你以为人家在看你,其实根本没把你放在心上。”

    好多人在铃音的葬礼上掉了眼泪。亲戚就不用说了,铃音的朋友、同学、邻居,还有我和美绘子的朋友们都哭了。

    可现在呢?五年过去了,大家都把铃音忘得一干二净,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也难怪啊,外人终究是外人。难以忘怀的,只有我和美绘子。

    她走在我身边,一身诡异的少女装扮,但我觉得这样的她很美。她是人世间唯一能与我分担同一种悲伤的人。我抓住这位四十五岁“少女”的手臂,说道:

    “管他呢,别把其他人当镜子照就行了。”

    文化中心门口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全是正在等人的年轻人。美绘子愈发羞怯,不过他们貌似都忙着聊天、玩手机、欣赏自己的装扮。话虽如此,难免还是会有人注意到我们。而他们的反应无非三种:惊讶、无语、嘲笑。

    我们用力拨开人群,朝会场入口走去。被我们推开的人心情颇为不悦,引发了无数毫不留情的闲言碎语。

    “那两个人在干吗,玩行为艺术吗?”

    “那明显是个大叔,要不就是得了什么罕见的毛病。”

    “是脑子有问题吧?”

    “可能只是那个姑娘长得比较显老?”

    “再显老也不能老成那样啊!”

    美绘子把脸埋在毛茸茸的白披肩里,试图屏蔽外面的言论。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些零碎的词飘进了她的耳朵。

    “啊,有人在说我……”

    “嗯,他们说‘那姑娘有成熟女人的风韵,特别美’。”

    美绘子的语气跟铃音的一样无奈:

    “你傻不傻啊!”

    入场签到处就设在正对着门口的地方,一进门就能看到。

    我本想快步走过去,却不小心和其中一位工作人员眼神交错。这一看,就看出问题了。

    “哎——不好意思,家长不能入场的。”

    签到处的工作人员身材偏瘦,穿着崭新的西装,估计是从这些刚成年的孩子中募集的志愿者。我挺起鲜红色的胸膛回答:

    “我不是家长,要参加仪式的就是我本人。”

    工作人员的视线顿时飘忽不定起来。那表情仿佛在说:糟了,碰上疯子了!我试图硬闯,却被另一位男工作人员挡住了。这是个人高马大的年轻人,壮得几乎要把身上的西装撑破。

    “您有邀请函吗?”

    一听这口气,就知道这位的社会经验比瘦子丰富得多。我把手插进和服的胸口处,又甩了甩褂子的袖管给他看,说:

    “啊,忘带了。”

    但壮汉貌似无意陪我演这场戏。

    “非常抱歉,没有邀请函是不能入场的。”

    “不会吧,刚才那几个女生不是也没带吗?”

    就在这边纠缠不清的时候,几个女孩子当着我们的面签完到进去了。其中一个娇滴滴地说了句:“哎呀,人家忘带了。”那瘦子就笑眯眯地放了人。

    壮汉应该已经工作了,不是学生。一本正经的口气能让人想象出他从事的是比较严肃的工作。

    “只要能确认住址就没问题。”

    “住址?我写给你呗。”

    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铃音还在天上看着呢,不能让她看到父亲软弱的模样。在我心里,此时此刻的我就是铃音的守护者,是个年轻气盛、顶着一头棕发、穿着红褂子的傻小子。

    “请回吧!”

    美绘子依然把脸埋在毛绒披肩里,向我投来惊慌的眼神。也许她的言外之意是:“怎么跟之前说好的不一样啊。”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惊呼:

    “咦,那不是铃音的——”

    来到我们身后的是三个女孩,分别穿着不同颜色的和服。其中有个穿着紫色振袖的姑娘,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们。美绘子仿佛见到了救星一般,喊道:

    “啊……郁美!”

    郁美,我记得这个名字。她是铃音上初中时交的朋友,当年经常来我们家玩。但我记忆中的“郁美”是个肥嘟嘟的留着蘑菇头的小姑娘。而眼前这个年满二十的郁美苗条了不少,一头橘色的卷发扎在头顶,朝四面八方炸开,睫毛弄得跟牙刷一样。“铃音一定会留黑色直发”也许只是父母美好的幻想。

    “你们怎么穿成这样了?”

    “说来话长——”

    我们决定暂时撤离签到处。

    “原来你们是替铃音来的……对不起,我都没想起铃音……你们怎么不早点来找我们商量呢。”

    郁美的外形变化很大,但心地善良这一点好像没变。美绘子还没解释几句,她便啜泣起来。

    “等我一下。”

    说着,郁美拿起智能手机,用飞快的速度发起了短信,或许是在用Line发信息吧。她留着长长的指甲,天知道她的打字速度怎么能这么快。发完信息后,她又打了几通电话。

    没过多久,就有人陆陆续续从会场各处赶来,他们都是郁美的朋友。在典礼快开始的时候,我们被十多个人围了起来。

    郁美把所有人的邀请函集中起来,叠成一摞,往签到处的桌子上一放。

    “邀请函我放这儿了啊。我们一共是十三个人,有三个忘带了,所以总共是十张。”

    在围着我们的那群人里,有个男孩貌似认识壮汉。

    “这样总没问题了吧,山下警官?”

    谁知道壮汉是不是真的警察,也许“山下警官”只是个绰号。不过看表情,他好像还不太服气。但是不等他开口,包围着我和美绘子的小伙伴们就开始往会场里走了,边走边向山下警官敬礼,并招呼道:“我们走啦。”

    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说:“我们走啦。”

    成人礼就像当年一样无聊,我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到场的年轻人压根儿没听市长的致辞和嘉宾的贺词。交头接耳的声音汇聚成一阵阵轰鸣,在会场内一遍遍回响。曾当过校长的教育局长上台致辞的时候,台下甚至爆发出嘘声。也难怪,三十年前的我,也跟他们一样年少轻狂。

    台上的大叔们跟我差不多大,但今天的我竟能虚心听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美绘子的表情也分外认真。嗯,因为今天来参加成人礼的不是我们,而是铃音。先不管铃音有没有长成一个会乖乖听嘉宾发言的好孩子。

    “你看见刚才回头那人没有?怎么看都是个大妈。”

    坐在我们斜后方的人压低声音说道。

    “大妈来这种地方干吗?精神失常了吗?”

    他们说的是被嘘声引得回过头的美绘子。这下可好,她又蜷起身子了。我马上扭头看过去。

    说闲话的是两个穿着花哨褂子的男生。一见到我这个比美绘子还诡异的“小伙子”,他们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有本事再说一遍?”

    我的心吓得直打战,但还是鼓足勇气做了个非常凶悍的表情,还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立刻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美绘子拽着我的袖子说:“别闹了。”

    可是在我听来,她就是在火上浇油,言外之意是:给我使劲凶他们!

    典礼结束后,我们跟着人群走向出口。我已经完全不在乎那些来自周围的视线了。美绘子好像也一样。眼看着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人开始往前挤,她竟用双手挽住了我的手臂。

    我们都多少年没挽过手了?这五年就不用说了,从铃音会走路开始,美绘子就很少挽我,最多在摇晃的车厢里拉一下。

    “好开心呀……只是觉得有点对不起铃音。”

    美绘子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兴奋劲儿。

    “我也是。你放心,铃音不会有意见的。看到我们在笑,她才会觉得开心。”

    铃音才两三岁的时候,我们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了一架,隔着餐桌冷战,不发一言。铃音原本在客厅看绘本。见状,她撂下书本,走到我面前,仰头看着我的脸,用还不清楚的口齿问道:“一加一等于几?”

    然后,她又走到美绘子跟前,问了同一个问题。

    “一加一等于几?”

    给别人拍照的时候,我一般不会让人家说“cheese”,而是问“一加一等于几”。年幼的铃音记住了这句话,认为那就是变出笑容的咒语。

    郁美在会场的前庭朝我们招手。

    “铃音爸爸、铃音妈妈……铃音……过来拍照吧。”

    穿着桃色振袖的姑娘摊开手上的纸。

    “对不起,我们不该忘了铃音的。”

    A3纸上印着和真人尺寸一样的铃音的头像。

    据说她们翻出了五年前用手机拍的照片,去便利店打印出来,又扩印成了A3尺寸。

    照片中的铃音笑得很开心。虽然照片有点模糊,但我一点都不介意。进入青春期后,她就开始躲避我的相机了,只能在别人的镜头中找到她的倩影。

    我在抹眼泪,美绘子则放声大哭。我们站在十多个年轻人里,对着镜头摆剪刀手。

    “铃音妈妈真是冻龄美女,看起来真的像二十岁呢。”

    被举着智能手机的郁美一夸,美绘子边哭边笑,还做了个特别有大妈味儿的动作,抬起一只手,像招财猫那样挥了挥。

    我掏出特意带来拍美绘子——“美绘子版铃音”的相机,说道:“再用我这个相机拍一张吧。”

    美绘子把铃音的照片举在脸的旁边,大家纷纷走到她周围。

    举起相机一看,我便意识到郁美刚才的夸奖是夸大其词的。在真正的二十岁青年男女的环绕下,美绘子的年龄就藏不住了,看着不免让人心疼。

    年轻人的皮肤都是富有光泽的。女孩就不用说了,连男孩的脸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美绘子的脸只能吸收光亮。

    没关系。这才是成熟女性的魅力。我暗下决心,要在这个冬天结束前跟美绘子去滑一趟雪。要不干脆去加拿大,顺便看个极光吧。

    我偷偷给美绘子和铃音拍了张特写,然后切换到远景模式。

    取景框里的一张张脸都变得像豆子一样小。这样一来,美绘子的年纪就不那么明显了。她本就跟铃音长得很像,镜头这么一拉,就真的变成了铃音。

    我把镜头对准十五岁的铃音、二十岁的铃音、铃音的朋友们和美绘子,朝着隆冬一月的阴冷天空放声喊道:

    “一加一等于几?”

    我听见有人抗议:“咦,不说‘cheese’吗?”但我没有理睬,又重复了一遍:

    “一加一等于几?”

    然后,我在心中替铃音回答了这个问题。二十岁的她一定会这么回应父亲的镜头: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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