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呼延真百骑突围助三司

    陌上阳月夜挡道斩小厮

    凤贵妃接替承宣布政使司，千户肃武侯陌上阳大人接替提刑按察使司，镇国公玄武大将军呼延真接替都指挥使司，另有都知监李时，太医院吏目李言闻随从。

    朝廷特派五方巡抚，黄金组合，一行人到了河南，李时拿出圣旨一读，河南的三位地方大员，顿时傻了眼——

    “我等无负于朝廷，何以被革去官职？”

    “不是革去，只是临时做副手，配合调查，事情办好了，你们官复原职，事情办不好，不但要撸你们的官，严重的还要论罪。”

    三位大员表示一定全力配合朝廷调研，问题是查谁？

    “秣陵王朱同钹。”

    按理说，朝廷调研只需要服从命令就是了，然而这三位地方官磨磨蹭蹭，唯唯诺诺，还为朱同钹说了很多好话。仔细想想，身为地方的承宣布政使司、提刑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分别掌管地方民政、刑狱和军政，原本应该是各司其职，互不相干的，而当李时提到朱同钹这个名字时，三位好像知道些什么，并且溢美之词滔滔不绝，一下被凤姐看出来了。

    凤姐在李时耳边吩咐了几句，李时点头道：“得，你们三个也别干了，新上任的三位大人表示要直接接替你们的活儿，给你们放两个月长假，还是带薪休假，你们就各自回老家带老婆孩子出去玩儿吧！”

    三位大人表示愿意发扬吃苦耐劳的精神，“辅助”大人们调查，李时皱眉道：“让你休假就休假，废话那么多，跟朝廷讨价还价，想抗旨还是怎么回事？我就说，哥几个怎么突然这样勤快起来了？怎么不摸着你们的大肚皮想想，自己当地方官，活要是干好了，朝廷至于用牛刀杀鸡吗？你以为朝廷的各位大人们都愿意来这出差？他们放着朝廷的官不做，来给你们擦屁股，还不是因为你们失职在先！”

    三位大人全体下跪，叩头知罪之后捂着乌纱帽痛哭流涕，李时继续说道：“好了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现在让你们休假就休假，不过——哼，这件事要是查出来与你们有关联的话，皇上的脾气你们可是知道的，年轻气盛的他，一定会学太祖，亲手扒了你们的皮，做成衙门外面的鸣冤鼓，让老百姓没日没夜地捶。或者把你们脱个精光绑在沈邱城里，让老百姓自发决定要不要凌迟，想好了用刀子一片一片割你们肉吃。或者，一旦查出你们有贪污，就把你们贪污的钱化成水，撬开你们的嘴，像牛奶一样全给你灌进去，让你成为一个实实在在的有钱人……”

    三位大人捂着脑袋，当场崩溃，哭得更大声了，李时见状，断喝一声：“还不从实招来！将功赎罪。把朝廷当傻瓜一样欺骗吗！谁要是痛改前非，将功补过，凭我们几个的身份，足以向皇上说情，采取宽大处理，前提是你们得让我们这次的降龙行动圆满成功，皆大欢喜，好向皇上交差。”

    承宣布政使司道：“臣揭发，秣陵王霸占农田，与民争地。”

    提刑按察使司道：“臣也认罪，秣陵王私会奸商，套取不法赃款。”

    都指挥使司道：“臣也揭发，秣陵王阴养死士为他效力，势力极为庞大，悍不可敌。”

    “我去……都悍不可敌了……你们还能若无其事！”李时气得恨不得上去给他们一人一耳刮子，转而看了凤姐，凤姐点了点头，李时接着说道：“这样，你们把详情写成奏折，立即回宫交给皇上，其余的事情，我们来办。”

    都指挥使司道：“不行啊诸位大人，我们出不去，周王封地已被王爷控制得像烽火台一样，到处都有他的眼线，现在这里是有来无回，之前我所统领的数万大军数次被王爷带领的武林高手部队大扫荡，招降的招降，处死的处死，如今手下仅剩三百余人，现在就连封地最薄弱的突破口也有死士三千。”

    呼延真起身道：“把你的人交给我，其余的你什么也不用管。”

    都指挥使司惊异地望着眼前这位人高马大的将军，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期待感。

    结果，呼延真带领三百士气低迷的残兵向封地边境发起猛烈攻击，黄膘金络脑踏上战场，威风凛凛，当年熔化苏鲁锭所打造的乌油盘蛇戟，在日光下闪现出傲然黑光，横扫千军，如猛虎逐群羊！刘西凤也耐不住寂寞，驾卷毛鹿面兽，挎錾金凤嘴刀出战，只用四丈绊马索就得以在战场上大显神威，不只对付骑兵，还亲手勒死一员叫阵的大将，引得观战的三位大人一片惊呼。

    三千人兵败如山倒，秣陵王“四大杀器”之一的饕餮领兵来支援，饕餮持雕龙环与呼延真交手仅三回合，就被田真踹下马来，然而饕餮并未罢休，他学秣陵王一样，将雕龙环套在腕上，运作真气，打通经脉，当即挥出一掌，淙淙龙啸之声，以排山倒海，技压群雄之势，将黄膘金络脑击倒，田真及时从马背上跃下，目光凌厉。

    “这厮不简单，不过只可惜，我还没有真正发力。”

    说罢，田真以“寸劲”之力硬生生与饕餮对了一掌，饕餮掌风浑厚无比，将田真推出三丈开外，口吐鲜血……

    正当饕餮大笑着上前，刚走了三步，五脏一阵剧痛，搅得他肝胆俱裂，眼中一充血，身子僵硬倒地，一命呜呼。

    援军群龙无首，当即丢盔弃甲，四散而逃。此时，边境上豁然开了口子，三位大人惊讶之余，拜别了“五方巡抚”，直奔朝廷。

    正所谓：

    闯将搏命如冲霄，

    忠睛常贯红丝绦。

    掌绰乌戟跨神骥，

    势比腾渊一怒蛟。

    奋武冠军凌千万，

    嚄唶敌已失骄。

    黄河金汤浴玄武，

    壮心长随艳阳高。

    当天夜里，一轮牙月斜挂沈邱城楼，城内飞沙走石，落叶漫天，凄凄然不见百姓。

    混沌、穷奇、梼杌三人巷口集合，等候饕餮多时，竟不见来，只好各自分工，命穷奇将饕餮的份算上，准备两份，穷奇得意扬扬地答应了。

    三人分散之后，穷奇轻功跃上屋顶，向屋内探望，四处滑翔，从一处屋顶跃向另一处。

    月下，屋顶。

    就像一只带翅的灵猫一样，穷奇矫捷的身姿划过夜空，空气中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他的秘密行动，却被另一个久候的，靠在烟囱旁的冷静杀手所警觉，死死地盯在眼里——陌上阳。

    就像鹰盯住兔子那样，陌上阳不动声色，只移动着眼球，侦察着这家伙的所作所为。

    捕猎时一旦看准时机，鹰一出手就是要命的。

    大功告成。穷奇从一间房屋里蒙面飞出，怀中揣着一件血淋淋的东西，那是他盗取的元婴，孩子的父母早已被“千年寐”熏得不省人事了。

    穷奇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因为他今晚还要帮饕餮多完成一份。

    陌上阳已经看清这是在干什么了。

    但穷奇跑到巷口，转身疾走时，陌上阳斜挎太阿剑，低头不语地挡在他面前，那飘逸的斜刘海挡住一只眼，另一只眼低头向上凝视着他，犹如恶鬼一样。

    “什么人？”穷奇慌忙地吼了一声。

    陌上阳没有回答他。

    这是个从来不会说多余话的人，自从他在琉球岛上误杀了自己从小景仰、引以为傲的榜样父亲，追悔莫及的他，夜夜从噩梦中醒来，孤独地坐在床头，像个孩子一样，一个人默默拭着眼泪，自己抱着自己——啜泣，伤心。

    没有人理解他的痛苦，因为这种痛苦源自毕生的懊悔，只要他还对曾经的父子之情有美好的回忆，那段日子就会经常浮现在美梦中，最后突然转折，变成那个自己亲手造成的噩梦，永远无法消除。渐渐的，外表冷酷，内心脆弱的他，在人前变得沉默寡言，甚至一言不发。最后，他终于失去了语言！失去了一张曾经充满阳刚之气，憧憬未来的笑脸，沦为了海盗口中，闻风丧胆的面瘫，死神一样的存在。

    他可以说话的，但是脆弱的内心总会在最应该理直气壮的时候，不停颤抖，因此他说话也会颤抖，俗称结巴。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抖，他索性将所有话减少到一句，每次说话，都不会超过三个字，这样，就能最大限度避免自己的脆弱和惶恐被别人看出来，保持一点伪装的自尊。

    他知道自己没有自尊。一个杀了自己亲生父亲的人，怎么配在别人面前谈什么自尊？由于他的理直气壮，犯过一次难以追回的大错，所以他怀疑自己的任何判断，他再也不会当出头鸟，再也不会去理直气壮，一马当先了。

    他只能躲在最黑暗的地方，悄悄地，深情地，望着这个世界，他愿意相信美好的东西，但是他知道自己不配拥有，只能看着别人好，就放心了。

    他也会在最黑暗的地方，保持最大限度的冷静，侦察，凝视着一切的黑暗和残忍，面无表情地看那些大老鼠是如何为非作歹，面无表情地看那些爪牙是如何逍遥法外，然后，以最迅捷最利索的手法，面无表情地消灭他们。

    他是个面瘫，却拥有一颗千变万化的心，没有人看得出来，因为他从来不会表现，也表现不出来，世人所谓的喜怒哀乐。

    穷奇见陌上阳没有说话，但是好狗不挡道，反言之——挡道非好狗。

    陌上阳算不上是狗，他是正德皇帝养的一只皇家猎鹰，号称“南宫朱雀”，他不想听穷奇说什么，只想让他交出偷走的东西。

    “东西……交出来……”

    穷奇一愣，转而无赖地笑道：“噢——要东西是吧？拿去！”

    穷奇将活生生取出的新鲜婴儿往陌上阳身前随意一扔，陌上阳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的婴儿，实则，此刻他的心已燃起怒火万丈。

    这家伙必须死。这是陌上阳此刻唯一的想法。

    陌上阳上前两步，想捡起婴儿，不料此刻穷奇却突然发力，虚身一晃，抖开挂满了锋刃的披风——鬼行蓑。陌上阳被他刺猬一样外表所止步了，太阿剑出手，却根本无从下手。那些锋刃里面还暗藏着机关卡簧，可以像镖一样凌空飞出，而一旦飞出了，就等于刺猬少了一根刺。

    玩惯了暗器的陌上阳，还有一个名号，叫“袖里乾坤”，但陌上阳丝毫没有打算对这种小角色用暗器的意思，对付这种小厮，连剑都可以省。他亮出了戴满了金甲的雀手，冲上前，一面夺过迎来的弹镖，一面看准了那一道道锋刃，快手迅速将他们拔出……

    当刺猬没有了刺，结果只有一个，就是束手就擒。

    江湖中，没有人愿意束手就擒，尤其是大坏人。

    穷奇掏出了一把鲈鱼般大小的匕首，并且故作镇静，道：“你……不是这里的人。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团乌云挡住了月光，沈邱城里一片漆黑，漆黑当中，穷奇笑道：“哟？连月亮都回家了，不愿意给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外地人照明！看来……今晚我们的战斗就到这里了？我是本地人，熟悉路况，就算看不见，摸黑也可以逃走，你……就慢慢待在这里等月亮出来吧，后会有期！”

    只听一声钢弦绷紧！穷奇的头掉落在地，颈上涌出血喷泉，在黑夜里嗞嗞作响……他背靠着地倒下，临死，也不知道自己死在了何种兵器下，为何会死……

    盘龙丝。

    陌上阳，一个在黑夜里可以看清移动物的男人。

    有道是：

    太阿出鞘万光缩，

    盘龙丝上泛血波。

    宝岛飞出朱雀儿，

    艅艎蔽海义交戈。

    武夷山驻不死鸟，

    南地肃倭奏凯歌。

    墨祖侠嗣闻于世，

    宵鹯破晓应摩诃。

    却说陌上阳一手拢着已死的婴儿，一手提着穷奇的头回到布政使都府，将两样东西往桌上一放，刘西凤、呼延真、李时、李言闻惊恐万状，刘西凤立即问：“这是什么人？”

    “坏人。”

    “看来沈邱城果然有故事啊！”李时目不转睛。

    “一定有。”陌上阳道。

    子夜的秣陵王府，禁门里的练功场，王子朱安涪与王爷朱同钹，父子对练，正在将一只石狮子推来推去练功，掌风所及，石狮子犹如一颗棋子一样，来回移动。

    王爷将石狮子高举过顶，抛向王子，王子也不甘示弱，虽然抛来的石狮子将他的擎天手臂压弯，但没有将他的脊梁压垮，反而被他一发力，又推给了王爷！王爷双掌合十，作各种结印，将五内潜能逼出，手腕上墨铜雕龙环瑟瑟颤抖，只见双环上龙眼双双一亮，王爷的身后伴随体内真气蒸腾出一条——衔环龙头，那便是龙生九子第七，狴犴神龙。

    先天龙子功的最高境界，是身体可以获得未知力量的垂青，修为得以突破大乘，登峰造极，而龙元则是最容易垂青王室之人的未知力。

    所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垂青秣陵王身上的龙，就是俗称的“衔环龙”狴犴。

    得到狴犴龙元垂青的王爷，在一声断喝中，几道凌厉的双掌将石狮子击成粉碎，最终，他从漫天尘土飞扬中振臂钻出，立地狂放大笑。

    朱同钹心想：“还剩最后五十个元婴，只要再逐渐喝下五十盅元婴汤，就达到了‘千盅元婴汤’的效果，真想试试，那是怎样一种极限的力量啊！”

    想着想着，两碗元婴汤已经奉上，他和王子一人一碗，干了。

    王子从来不知道他喝的是什么，王爷说是补品，那就是补品，关键是，喝了还真的奏效，练功时神清气爽，体力充沛。好奇心不强的王子从来都不深究补品的真相。只有给他洗床单和枕巾的哑姑，每次望见他床单枕巾上的鼻血，看得一惊一乍的。

    哑姑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因为回回洗枕巾，回回见鼻血，王子的体质到底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应该算是变好了。可是营养过剩，滋补过度，经常流鼻血，算是好事么？

    哑姑不想让王子再跟着王爷练功了，武功这种东西，有就可以了，能强身健体就行，难不成真的要称霸天下啊？

    哑姑低估了王爷的意志。但是她认为，王子也不可能以伤害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去修炼武功，王子从来都是听他的，她的道理在王子面前讲得通，王子也能耐心看完她要表达的每一个手势，也从不怀疑她的善良与忠实。

    这时，哑姑看到老太监端着两个碗从禁门里鬼鬼祟祟走出来，她躲在没有人发现的角落，望着老太监离开，刚要冒出头，又见混沌和梼杌紧张兮兮地回来，两人怀里各自抱着一团血淋淋的东西，神色慌张，走到了王府的假山后面，转动了假山侧面的一颗石头，眼看着那假山居然移动了……

    假山背后，那是一条密道，一条冒着冷气的密道！混沌和梼杌匆匆忙忙进去，似乎是去放了什么东西，又匆匆忙忙出来，一路还交谈着。

    “穷奇的尸体……要不要跟王爷提一提……”

    “就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他怎么会被杀了，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饕餮不见了，穷奇也被杀了，这座沈邱城里，居然还有能杀得了穷奇的人……居然还把头砍了带走……不行，我一定要告诉主公！”

    哑姑没有听清楚他们说什么，但假山上的机关她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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