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

    李言闻妙手回春哑姑说

    朱安涪母子相认噩梦一场

    王爷的一通诬陷终究没有敌过哑姑善良的为人，王子始终不相信，奶娘是父王口中的那种女人。

    之后他也曾经溜出王府寻过好几次，都没有奶娘的下落。他不愿意就这样相信奶娘死了，就算是沿街乞讨，他也硬是把城里的乞丐寻了个遍，终究是杳无音信。

    仲夏的某一天，当他推开浴室的木窗，对着灶房下意识喊了一句：“奶娘——我还要热水啊——”

    这时他才发现，灶房并没有人出来。

    他的眼中忽然涌出了泪水，他痴痴地望着那片灶房。也许，灶房再也不会走出一个步履蹒跚，顶帕围裙的妇人，对他会心地一笑，然后提着热气腾腾的木桶过来——

    他终于永远失去了奶娘。

    哑姑之所以没有出现在大街小巷，是因为她一直在华神医的医馆养伤，她的一条腿已经彻底被王爷打断了，只能拄着陌上阳制作的拐杖行走。陌上阳是墨子后代，心灵手巧，制作出来的拐杖里还含有卡簧装置，就是说，这个装置可以让拄拐杖的肩膀轻松许多，不那么垫，它的反弹力也可以最大限度让人走得快些。为了不让哑姑总是那样辛苦，陌上阳顺便制作出了轮椅，让她随时有自己休息的位置。

    哑姑对他们的帮助感激不尽，就剩下磕头了，她也很配合华神医和李太医二位高手联合起来的手术。

    手术很成功，哑姑尝试着发音，居然可以嘶哑地发出声来，她当着大家面，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谢谢。

    刘西凤被二位神医的医术和哑姑的康复感动哭了。这已经是很大的突破，她服用了李言闻特制的几帖药之后，说话已经不是那么吃力了，虽然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难受，但毕竟是能说话了，然后她决定，在一个夜里，将她的故事，一字一句地告诉大家，不知大家有无耐心听。

    众人都是愿洗耳恭听的，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王府出身可怜的丫鬟身上，一定隐藏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秣陵王府王储的秘密终于被揭开，“元婴汤”事件更是骇人听闻，但最令人同情和怜惜的，就是眼前这个一步一步从丫鬟走向哑姑，从哑姑走向奶娘的女人。她是一个伟大的女人，更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在她身上，闪烁着大明王朝许多女性的美德，她的包容、慈祥、温柔、坚强、善良，令刘西凤感动不已，都说母仪天下，原来你是一个被王爷始乱终弃的庶妃……

    刘西凤决定硬闯王府，杀了这个混蛋王爷。

    女人都是感性的，像刘西凤这样，在城里被哥哥公孙向东娇惯，在家里被养父刘大夏娇惯，在宫里被皇帝娇惯，自然是出了门谁也看不惯，更遑论坏人。那是她必除之而后快的人渣，如果正德皇帝在身边，一定会和她一起去。这反而是皇上喜欢她的原因——坦荡，耿直，率真，还武艺高强，就像自己一样。

    但是她和皇上的这些优点经常会被老年人贯上一个词——冲动。

    心好的人往往心态不好，因为她柔软跳动的心脏承受不起那么多打击，什么都会直接表现出来；心态好的人往往心不好，因为心里承受了太多打击，各种构陷嫁祸，质疑栽赃，批评指责，羞辱委屈，通通化作一波酸楚泼辣、黏稠苦涩的泪水，咽下向肚子里流，把心房浇筑成铜皮铁骨，固若金汤，铁石心肠，水滴不穿，雷打不动，最后修炼出一种残酷的人性——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人越老，心越巧，因为经历多了，城府早就铸就好了。

    秣陵王年轻的时候，心态都是非常好的，老了，心态就“更”好了。除了想方设法拿下江山，他不会为了任何事情而动心。在他眼里，哑姑连妾都算不上，就是自己一时兴起宠幸的一个丫鬟而已，而且这个丫鬟的态度还不见得比别的丫鬟好，别的丫鬟都是含羞带臊地拒绝，不敢声张；她呢，叫得像杀猪一样，所以，他不会再宠幸这个丫鬟第二次。在她诚挚的求饶声下，王爷并没有珍惜她的纯洁，反而认为那是矫情、不配合、不懂得潜规则的做作。这就会很令一个在这种潜规则下生活习惯的人讨厌。

    当一个人，被别人顺从惯了，一旦有人抵触他，他的第一反应就会直接认为是那个人的错，不会去思考任何的道理，这是一种非常恶劣的人性惯性，一旦这种惯性还成功突破了抵触者的“阻碍”，再加上作为“胜利者”的自己不会反思还“越挫越勇”的劣根性，这种事实就会形成畸形的影响力和充沛的个人成就感，会促人变横、变傻、变得盲目自大，最终败给自己日后的荒诞和狂妄——被溺爱的孩子是这样，被惯坏的主人是这样，被蒙蔽的君王，也是这样。

    秣陵王就是典型这样一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主，霸者盛气凌人，必遭天谴。古人云“大霸不过五，小霸不过三”，秣陵王不喜读书，自然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正能量，什么是国家形象。他不认为他代表的是国家，是大明，他只是颟顸地为了自己的欲望而打天下，脑子里完全没有那些看不见的概念。他要的只是看得见的权力，不在乎什么看不见的影响力。所以他才会目空一切地去造反，活成了一个谁也不敢惹的井底之蛙。之前十六个王爷联手都劝不住他，更何况曾经王府的丫鬟奴才们，只会成为他蹂躏的工具。

    冲动的刘西凤最终还是被众人劝住，留下来照顾哑姑了，她心生一计，派陌上阳和呼延真夜袭王府，“刺杀”王爷。

    结果，当夜他们翻墙进了王府，就被熟睡中的王爷感觉到了异样，立即掀开被子，抄起杀威棍，出门迎敌，和陌上阳与呼延真打得不可开交。

    在哑姑柴房里熟睡的王子也冲出来迎敌，问他们是什么人，呼延真回答说是哑姑老家开封府的英雄好汉，特来为民除害。

    “没想到那个贱人已经回到开封府了，真后悔没有杀了她！”

    王子有些不忍动手，毕竟是奶娘的亲戚，但是陌上阳却主动向王子进攻，逼得他与王爷纷纷掏出墨铜雕龙环，食指中指并拢戴在腕上，动用先天龙子功，将陌上阳呼延真的行刺匕首拧成了麻花。陌上阳主动出击，还中了王子一掌，但他顺手将一张纸条塞进了他右衽里，与呼延真打得不可开交的王爷始终没有发现。

    倒地的陌上阳赞叹了声：“好功夫！”就飞身与呼延真逃走了，行刺失败。

    王爷赞叹王子出手不凡，下次动用先天龙子功，下手应该再狠一些，那么他一施展轻功就会内伤发作，插翅难逃，王子点头遵命。

    回到柴房，王子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着：欲见哑姑，来华氏医馆。

    王子得到奶娘的消息喜出望外，原来她没有回开封府？

    万一这要是刺客的陷阱怎么办？

    不管了，就算是陷阱，也一定要去看看。

    翌日正午，华氏医馆来了位贵客，连华神医也知道了他的身世，就说：“王子殿下，来找娘的吧？你娘在内堂，快去吧。”

    王子觉得这掌柜的，说话好奇怪，于是就进了大院，步入内堂。此时内堂已坐满了“五方巡抚”和一直不停擦眼泪的华神医夫人，王子一见到哑姑，便上前跪在她侧面，像个小孩一样道：“奶娘！真的是你！看到你没事我真的太高兴了！”

    顾不上寒暄，王子四顾，见到呼延真和陌上阳，虽然昨夜他们蒙着面，但是眼神是不会看错的。

    “你们俩，就是昨夜王府的刺客！奶娘，你怎么会和刺客在一起？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腿怎么样了，还疼吗？”

    哑姑沙哑地说了句：“不疼了。”

    王子先是“哦”了一声，猛然回过头来，望见哑姑温馨的笑，王子惊异道：“奶娘……你……你的嗓子……你会说话了！”

    “是二位神医的妙手回春，落难时遇见了大家，大家救了我……”

    王子一听，起身环视诸位，抱拳道：“各位英雄，不管你们从哪里来，是什么人，我们之间曾经有过什么过节，感谢你们救了我的奶娘，朱安涪多谢了！看诸位都是外地人，如果在沈邱城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王义不容辞！”

    刘西凤最先说话了：“我们不需要你回报什么，只是请你看看清楚，朱同钹是怎样一个衣冠禽兽！”

    “这位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你为何一见面……就污蔑我的父王……”

    “我污蔑他？他是怎样对待王府的丫鬟的，这些年你也看清楚了，多好的一个丫头，硬生生折磨成这个样子，看到他这样对待我们女人，我要让他知道，天下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是那么好欺负的！他喝婴儿汤，练邪门武功，沈邱城里多少家庭尚未出生的无辜婴孩成为他的元婴汤，他下得去口，难道你也下得去？”

    “刘姑娘！”哑姑想叫停。

    王子大惊失色：“元婴汤……那是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练功的时候经常喝的补汤，令你体力大增的补汤，就是用尚未出生的孩子炖出来的！你喝了那么多，难道都不知道吗？哑姑就是不想让朱同钹继续作恶，才一把火烧掉了他储藏婴儿的冰窖，就是王府假山后面的冰窖！”

    “元婴汤……补汤……婴儿……冰窖……”

    王子回忆起自己喝过的一口口人肉汤，顿时冲向门外，呕吐不止……

    李言闻起身道：“在下写《本草纲目》的时候，也曾想过收录《元婴汤篇》，婴儿汤确实滋补，但是有悖天理人伦，虽然可以作为药用，我却实实不敢记载。但是，元婴汤这种事，早就在历史上真实地发生过。昔日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为了滋补，就提出想喝元婴汤，齐国厨师易牙为了讨好齐桓公，就把自己的孩子烹杀做成元婴汤，献给齐桓公，表示对齐桓公尽忠；春秋时期的宋国，被楚国围困，城中百姓无粮，就互相交换自己的孩子，煮了吃，因为没有人忍心吃自己的孩子；历史上一些猎奇滋补的暴君昏君，后宫妃嫔，娘娘太后们，老了都妄图青春永驻，从穷人家手里买来婴儿，做成元婴汤……这都是皇宫里最见不得人的秘闻。朝野清平时，圣天子当朝，这种事当然不会发生。一旦天下大乱，民不聊生，食物短缺，那吃点人肉，烹杀婴儿妇孺，就是司空见惯了，只是我们这些太平年代的百姓没有见过而已。”

    “我见过？我还吃过？！”王子吐得更厉害了。

    刘西凤继续道：“喝过人汤不算什么，看着自己的亲娘被人打断了腿，都阻止不了，才是男儿最无能的表现！”

    王子缓过神，靠着门槛，喘息道：“这位姑娘，这你就冤枉小王了，母后回娘家去了，我已经好几个月都没见过她了。”

    “你仔细看看清楚，谁才是你的母后！”刘西凤声情并茂地倾诉道：“是谁，小时候为了保住你，一个被禽兽强暴了，吞下炭火，甘愿在王府当一辈子的奶娘！是谁，在你身子最虚弱的童年，领着微薄的薪水，却毫不保留地将私房钱全部拿出，偷偷到这里来，买这个世上最昂贵的补品；是谁，在你犯错的时候挺身而出，被朱同钹打得遍体鳞伤，却只能无力地望着一个稚气的你；是谁，看着你喝下一盅盅丧尽天良的元婴汤，发誓就算是抛弃自己的性命，也要烧掉那惨绝人寰的冰窖……哑姑本不哑，冷暖也自知。她熬了这么久，就是想看到一个健康的你，安全地长大。这个世上如果有天使，那一定是母亲。女人柔弱的一生，能有多少时间可以奉献，她把她对这个世间最美好的期望和回忆，都寄托在王府的那间小木屋里，只因她的生命中，忽然有了一个你！”

    刘西凤说完，屋外雷声大作，似乎要下雨，王子张口结舌，一会儿望着刘西凤，一会儿望着哑姑，哑姑早已满目泪花，等着和他相认，他听着却步步后退，这个忽然浮出水面的真相，匪夷所思，他后退着，紧瞪双眼，摇着头，又被门槛绊倒，起身时，他终于握紧拳头，对着天空“啊——”了一声，跑了出去。

    哑姑上前追了两步，终于跌倒在地。此时，整个内堂，只听到女人们的啜泣声，和男人们的叹息声。

    大雨淋漓，颍河的水还是那样柔美，明丽，就像母亲的手心和笑容。

    朱安涪在河道旁走动，他的眼泪已经和雨水混为一体，尽管雨水不停冲刷，它还是不停涌出眼眶。他走累了，就靠在河道旁的大树下歇息，他沉沉地闭上双眼，在嘈杂的雨打声中进入了梦境——

    梦里，回旋着一个孩子银铃般的笑声，和一个哑巴追逐着的呼唤声。那是当年，哑姑在河道旁，那焦急又心碎的声音，至今还在颍河边回荡，响彻他的梦乡……

    梦里，王府一家人吃饭，哑姑站在他身后，他现在，仿佛可以看到哑姑当年的表情，是那样祝福与安详。

    梦里，他又想起，他为了逃避学习，不让哑姑监督自己，竟向王爷和王妃告状，那天夜里，哑姑被打得很惨。

    梦里有颍河，有风筝，有芦苇，有至元寺，有周家麻花，有鸽子，还有市集上一个小男孩一手拿着麻花，一手抱着鸽子，心满意足的笑脸……

    梦里有练功。有王爷一掌将他打得吐血，有王妃的冷言冷语，有哑姑躲在远处揣着筛子的偷偷摸摸，有一个小孩擦干眼泪之后的声音——奶娘，我就知道，全王府你最疼我。

    梦里让他哭出了声。

    梦里的人也会成长，做梦的人只有在很久之后，才会读懂一些当年梦里的细节——

    “哑姑，你都一把年纪了，真的要待在王府伺候我么？真的不结婚么？人生苦短，要不我给你在王府找个相好的吧？”

    哑姑拍了一下他的背，用手势称：“我离开王府了当尼姑去。”

    “啊？这么悲壮啊？为什么要当尼姑，你看破红尘了？你还没有孩子，还没有享受人间的天伦之乐，就去诵经念佛，不太可惜了吗？你这么温柔体贴，要是有个儿子，一定会被你伺候得像皇帝一样的……”

    哑姑望着自己这个身为王子的儿子，有些失落，她用手势不经意地问：“那我伺候你，你觉得自己像不像皇帝？”

    “我嘛……我没有那么大的心，况且我已经是王子了，很满意了，做人要知足，不是吗？”

    哑姑终究是功成身退了，还是被王爷打断了腿的……那场大火……那个提着火油罐女人颤抖着哭泣的背影……明明知道揭露罪恶的后果只有死亡……已经注定老无所依的她……还在乎什么呢……

    还在梦里的王子，不想活在梦里，因为他终于知道，梦里的自己有多么无知，多么任性，多么令另一个人肝肠寸断……

    终于，在这个云销雨霁的夜里，哑姑的房门被他低着头推开，他“扑通”一声跪在轮椅面前，哭泣着紧紧地抱住那个女人。

    那个为她挡风遮雨，受尽委屈的哑巴……

    “娘……”

    王子早就愿意这样称呼她，早就看出来这是他至亲至爱的人，也是全天下最爱他的人。

    她是娘，不是母后，母后是属于王府的，娘是属于我的。

    所以她是娘。

    原来，从头到尾，这个世上没有一个人在乎过她，也没有一个人在乎过我，而我们之所以能这样一路过来，王府能那样温馨，就是因为我们彼此在乎。

    王府，就留给别人去住吧！

    万恶的秣陵王府，我再也不要被这种阴暗所笼罩，我朱安涪不稀罕当什么王子，堂堂七尺男儿，更不愿意把什么荣华富贵，凌驾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身上，你们对一个女人的无情和残忍，我见识了，也见够了，今天，我就要带我娘走！

    我已长大，看你们谁能拿我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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