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哲焱焦急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二王子！”哲焱焦急大喊道，“紧急军情。”
荆钊野只是闭着眼睛，似乎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感觉。
哲焱喊了两声，不见回应，便一脚踹开门。
“二王子，你——”
哲焱倏然噤声，手上的军情掉在地上，呆楞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荆钊野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哲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颤声道：“二王妃他......”
荆钊野的面色很是沉静，他冷静的跨下床，赤脚站在地上。
捡起地上的军情，不带丝毫感情地念道：“北帝假死，重新挥兵北上......呵”
“昨夜一晚，我军连失三座城池“，哲焱忍住悲痛道，“王下旨，撤去您统帅之职，由大王子接手帅印。”
“这一切都是大王子搞出来的”，哲焱眸中带着恨意，“十年前那一仗他没能对您斩草除根，便一直记恨至今......”
荆钊野闻言冷笑一声，眸中现出讥讽：“要我交出帅印，又何至如此？”
说话间，外间一阵喧闹声，荆钊鹤人未到，声先到。
“二弟”，荆钊鹤意气风发，迈着大步走了进来。
看到床上躺着的陈灯时，面上露出一丝惊讶：“啊，二王妃这是怎么了......”
荆钊野头也不回，从桌上随意地拿起帅印，反手丢了过去。
荆钊鹤眉心一跳，忙扑身接过，宝贝似的捧在手心。
他眸中闪过一丝贪婪，面上却为难道：“二弟，你这是做什么……”
“王妃新殁”，荆钊野头也不回，冷淡道，“本王内心大恸，难当大任，帅印理当交予大哥。”
荆钊鹤内心得意，面上却假兮兮道：“帅印原本就是二弟的，父王下旨时，我心里原是不大赞同……只是君令如山，父王既已下旨，大哥便先代你暂时收着。”
哲焱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荆朝鹤还欲再说什么，荆钊野却冷淡道：“既已交出帅印，大哥便请回吧。”
荆钊鹤只好道：“那二弟好好节哀，哥哥这便先去了解前线战况了。”
“二王子，你为何如此忍让……让小人得逞”，待荆朝鹤走后，哲焱忍不住上前两步。
荆钊野带着眷恋的神色看了一眼床上陈灯，才回头道：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率性赴死本就对不起族人和军中手足，若是再拉你们为我复仇，便是害了兄弟们。”
“为您赴死，我们心甘情愿。”
荆钊野摇头：“我死后，荆朝鹤愿善待你们，便好好为他效劳；若不愿，你们便解甲归田好好过日子。”
哲焱倔强地瞪着眼睛：“我誓死不为他效命。”
荆钊野沉默良久，扶着哲焱站起，叹了口气，道：“好好……活着。”
对上哲焱视线的那一刻，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琢儿……你”，荆钊野的眸中几乎一瞬间便蕴满眼泪，“这是……”
他的眸**现眷恋神色，粗糙的大手抚摸上哲焱脸庞，哲焱大惊躲开：“二王子！”
荆钊野浑身一凛，倏然痛苦地闭上眼睛。
“出去！”
哲焱手足无措道：“二王子，您怎么了？”
荆钊野道：“我说，出去！”
“给本王出去！”
“好好……我出去”，哲焱满脸惊慌地跑了出去，关上门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巨响。
两日后，荆朝鹤带大军重返玉门关，迎战北国军队。
第二日，犬戎二王妃下葬。
葬礼举行的极为简单，二王子荆钊野似是患了恶疾，除了必要场合，几乎不曾露面。
三日后，书房内。
荆钊野眼上蒙着一块黑布，坐在主位，脸色阴沉如水。
“我早该想到……原来是你。”
“二王子果真聪明，这么快便识破了忘忧蛊的弊病。”佰洇轻笑一声，上前两步，伸手要去揭下荆钊野眼上的黑布。
手还未进入一尺，便被他一把捉住。
“你如此做，就不怕本王杀了你？”荆钊野几乎是要把她撕碎的语气。
佰洇故作镇定道：“我既然敢下手，自然便敢承担失败的后果。”
“贱人！”荆钊野手下用力，将她狠狠掼倒在地。
“就一眼”，佰洇笑的极是凄凉，“你把眼罩拉下来，看我一眼......要杀要剐，我任凭你处置。”
荆钊野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你也配？”
“为什么？”佰洇眸中浮现出恨意，“我不过想得你一个眷恋的眼神，就算是假的也罢，你竟连一个眼神都不肯给我。”
她蓦然发出一阵狂笑：“你不看我，也终究会看别人......难不成你一辈子都活在这方寸之地，困于这黑布之中？”
“黑布揭下的那一刻，无论眼前之人再不堪，你都会深深地爱上他，无法自拔......”
佰洇的脸上带着疯狂而残忍的笑意，带着报复得逞一般的快感。
可当她看到荆钊野的下一步动作时，脸色却蓦然大变，“不——”
血液自荆钊野双眼之间流下，血腥的画面几乎让人惊艳。
佰洇的眸中充满绝望，荆钊野淡淡道：“你不配我看，你们都不配......”
他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微笑，抚摸着颈间那枚通盈透亮的玉佩。
另一手淡淡扔出一个白玉瓶：“你自刎，我可留你全尸。”
佰洇眸中登时一片死寂，她接过酒瓶，一饮而尽。
荆钊野道：“出去，别脏了他待过的地方。”
佰洇口鼻中涌出血沫，她嘲讽地看了荆钊野一眼：“你口口声声爱他，竟也不过如此。”
“若真爱他，为何不与他同死？”
荆钊野不再理她，他用帕子细心擦净手上的血渍，才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一沓厚厚的宣纸。
室外“扑通”一声，是人倒下的声音。
荆钊野充耳不闻，只是不住抚摸着那一沓宣纸，表情温柔的让人心碎。
“我会活着，我答应你。”
*
荆钊野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哲焱第二日来书房时，已经人去楼空。
犬戎与北国的战事并不如荆钊鹤预料一般顺利。
赵乾生性残忍嗜杀，犬戎节节败退，签订了诸多不平等条约。
哲焱冒死进谏，荆钊鹤却始终提防他要为荆钊野复仇，始终不曾重用他。
哲焱心冷血凉，玉门关失守那日，带着荆钊野的死忠部下辞官归隐。
荆钊野为他们留下了一笔不菲的银两，走前曾一并交给哲焱。
哲焱便将钱分给诸位兄弟，自己于乡下建一小屋，两年后在媒人的介绍下娶了当地的一个姑娘。
不久便生下一个儿子。
每年八月初一，哲焱必定带着酒水去陈灯坟前上香，那墓年年如新，哲焱便知道荆钊野仍旧活着。
妻子豪爽大方，有一次忍不住问道：“这墓下埋葬的是何人？”
哲焱沉默很久，饮下一口酒，道：“一个故人。”
“我欠他一顿羊肉火锅和一句对不起。”
妻子便善解人意地不再说话。
日子一年一年的过去。
妻子为哲焱诞下三男一女，儿女又各自嫁娶生子，儿孙绕膝。
哲焱老了。
他最钟爱小女儿的儿子，虽是个外孙，却长得格外灵动可爱，让他总忍不住回想起在北国与陈灯吹水聊天时，那双澄澈而灵动的双眸。
这一天，哲焱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小外孙突然撒着欢儿跑了进来。
“外祖父外祖父——”
“当心摔着，哎呦小祖宗哟——”妻子忙不迭佝偻着腰跑过来。
“外祖父”，小外孙手里抱着个包裹，奶声奶气道，“外面刚刚有个人，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可有问是什么人？”哲焱直起身子道。
小外孙道：“他把东西给了我就走了，只说今年把八月份，一切便拜托您了。”
哲焱接过外孙手中包裹，触到那坚硬瓶身时，整个身子一颤，险些从摇椅上跌落下来。
包袱并不重，哲焱略带颤抖地打开包裹，不禁老泪纵横。
他抱着骨灰，年迈的身体直直地跪了下去，向北方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同年八月。
“外祖父，你在做什么？”小外孙奶声奶气地说。
哲焱将最后一抔土压下，道：“外祖父正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送回他爱的人身边。”
小外孙歪着脑袋好奇地看着他，“外祖父，你又在烧什么？”
哲焱宠爱地摸了一下他的脑袋，出神地说：“这是那个朋友写给他爱人的情书。”
小外孙天真无邪地仰着头，问：“情书是什么？”
哲焱道：“等以后，你有了爱的人，便知道了。”
“好多呀”，小外孙看着燃烧不休的火苗，惊讶道。
哲焱出神地说：“是呀，有五十多封呢。”
火舌烧尽，哲焱牵着小外孙的手渐行渐远。
“外祖父，你当年也给外祖母写过这么多封吗？”小外孙一蹦一跳，抬着头问。
哲焱道：“外祖父很失败，这么些年没给你外祖母写过一封。”
小外孙奶声奶气道：“父子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外祖父既然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今日回去便写开始吧。”
“好，都听你的。”
夕阳西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渐渐融入夕照之中，渐行渐远，直到成为一个看不见的黑影。
而在他们离开的地方，一新一旧两座坟墓紧紧相偎，亲密如同恋人一般。
燃烧过后的灰烬绕着它们不断纷飞，如同诉说着最温柔的情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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