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早已落下去了,这时,黑暗一下子降临,费伯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所幸,公路中间有条白漆线(这是灯火管制施行后的一项新发明),他勉强能够沿这条白线前进。由于黑夜中万籁寂静,他可以听见身后远远的地方正有一辆车向他驶来。
于是费伯就离开公路几码,卧倒下去,不让车上的人看见,直到车开过去。那是辆大汽车,费伯猜是沃克斯霍尔十型,车子开得很快。他等车开过去,爬起来,继续前进。二十分钟之后,他又看到了那辆车,在路边抛锚了。他要是来得及的话,在注意到那辆车时,就会绕道而行;但车灯灭了,引擎熄了,他在黑暗之中差一点撞到了车上。
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办,一支手电筒从引擎盖下向他照来,一个声音说:“有人吗?”
费伯走到光束之中,说:“出麻烦了?”
“是啊。”
电筒光垂下了,费伯走近时,就从反光中看到了那是个中年人,脸上留着胡子。那人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支大扳手,样子很犹豫,似乎没把握该怎么动手。
费伯看了看引擎:“什么毛病?”
“没了动力。”那人说,口音很重,“一分钟前还跑得蛮顺的,后来就开始一喘一喘的了。我对机器不大在行。”他又把电筒照向费伯,“你呢?”他抱着希望地问。
“也不怎么行,”费伯说,“不过让我看看电路,要是什么电线松了,大概我还看得出来。”他接过手电筒,向下伸进引擎里,把脱落的电线又插到汽缸盖上,“现在试一下。”
那人坐进汽车,发动了引擎。“真棒!”他压倒机器声高叫着,“你简直是天才!上车吧。”
费伯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这也许是军情五处精心设下的圈套。但他随即放弃了这种猜疑:就算他们知道了他在哪里,何必用这种软办法呢?他们完全可以派出二十名警察和两辆武装警车来抓他嘛。
他上了车。
那司机启动车辆,连续换挡,车子很快就加上速度,飞速行驶了。费伯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司机说:“我叫查理德·波特。”
费伯迅速想起自己皮夹里的身份证:“我是詹姆斯·贝克尔。”
“你好。在那边的路上,我准是驶过你身边了——没看见你。”
费伯明白这人是在道歉,没有让他搭便车。“没什么,”费伯说,“我当时大概离开了公路,走到树丛后面去方便了。我倒是听见有辆汽车开过去了。”
“从很远的地方来吗?”波特说着,递过来一支烟。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吸烟。”费伯说,“对,我从伦敦来。”
“一路都在搭便车吗?”
“不是,我的车在爱丁堡报销了。很明显需要换个零件,但店里没有,所以我只好把它留在修理站了。”
“倒霉。喂,我要去阿伯丁,我可以把你带到沿路的任何地方。”
费伯飞快地动着脑筋。这可真走运。他闭上眼睛,想着苏格兰的地图。“太棒了,”他说,“我要去班夫,能搭到阿伯丁已经蛮不错了。我本想走高速路,因为我没领通行证——阿伯丁是禁区吗?”
“只有港口是。”波特说,“反正,你坐在我车里是用不着担那份心的——我是管治安的,又是侦防委员会成员。怎么样?”
费伯在暗中笑了。今天一天算交了好运。“谢谢你。”他说。他决定改换一个话题,“是全职的吗?我指的是当地方治安官。”
波特用火柴点燃雪茄,喷了一口。“不全是。要知道,我已经半退休了。我原来是律师,不过后来因为心脏不好退了下来。”
“啊。”费伯竭力在口气里加进同情。
“希望你不介意我吸烟。”波特挥着粗大的雪茄。
“一点也不。”
“你到班夫去干吗?”
“我是工程师。一座工厂里出了点问题……实际上,那工作是保密的。”
波特举起一只手:“别再说了,我懂。”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车子闪过好几个镇子。波特显然对这条路了若指掌,居然在灯火管制中还把车开得飞快。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路程被这辆大汽车吞掉了。那平稳的行驶催人入眠,费伯咽下一个呵欠。
“你一定累了,”波特说,“别客气,打个盹吧。”
“谢谢,”费伯说,“我睡了。”他合上了眼睛。
汽车的行驶一如火车的晃动。费伯又做起他那到站的噩梦来。不过这次稍有不同,没有在餐车上吃饭和跟同车的乘客谈论政治的部分。他出于某种不明的理由,被迫乘煤厢旅行,坐在他的装无线电的皮箱上,背靠着硬硬的铁箱板。列车抵达滑铁卢车站时,每个人都手拿一张费伯在参加长跑比赛时的照片,大家都互相对看,对照着他们看见的面孔和手中的照片。在验票口,验票员扳住他的肩膀说:“你就是照片上的人,是吧?”费伯目瞪口呆,死盯着验票员手中的照片,回想着当年自己在赛跑中奋力奔跑的情形。天啊,他当时是怎样个跑法啊——他过早加速,比预定的提前四分之一英里就开始全速冲刺,结果最后五百公尺简直都想死了——而现在他可能真的要死了,就因为验票员手里的那张照片……验票员正在说:“醒来!醒来!”突然费伯又回到了理查德·波特的大汽车里来了,原来是波特在叫醒他。
他的右手正在伸向装着锥形匕首的左衣袖的中途,刹那间他记起,对波特来说,詹姆斯·贝克尔只不过是个搭便车的人。于是他就垂下了手,放松了神经。
“你惊醒的样子像个士兵。”波特开心地说,“到阿伯丁了。”
费伯注意到他把“士兵”的音读得很怪,又想起波特是地方治安官,又是警察局的成员。他在晨曦的微光中看着那人:波特有一张红脸膛和灰白的胡子,他那件驼色大衣看来很昂贵。费伯猜想,他在这镇上有钱又有势。要是他失踪了,会立刻引起注意。费伯决定不杀他。
费伯说:“早安。”
他从窗外看着阿伯丁这座花岗岩城。他们沿两边都是店铺的主要大街缓慢行驶。街上有些上早班的工人,都目的明确地向一个方向走去:费伯推测他们是渔民。这地方看来寒冷多风。
波特说:“你想不想先刮刮脸,吃点早饭,然后再上路呢?欢迎你到我家来。”
“你真是个好人——”
“别客气。要不是你,我还得待在A80号公路的斯特林,等着修车站开门呢。”
“——不过,我不去了,谢谢你。我想继续赶路。”
波特没有坚持,费伯觉得对方好像因邀请受到谢绝,松了口气。波特说:“既然这样,我就把你送到乔治街——那是A96号公路的起点,那是去班夫的直路。”不久他就把车停在一个街角。“到了。”
费伯打开车门:“谢谢你让我搭车。”
“应该的。”波特伸出手来,“祝你顺利!”
费伯下了车,关上门,汽车开走了。他心想,他不必害怕波特,这人会回家去睡上一天,到他知道自己帮助的是一个逃犯时,已经为时太晚,无能为力了。
他目送汽车驶出视野,然后横穿街道,进入了市场街。很快他就来到码头上,并且用鼻子嗅着,抵达了鱼市。身处人人都和他一样穿着工装的喧闹充耳、鱼腥刺鼻的市场里,他感到一种不受人注目的安全感。
空气中飘散着鲜鱼气味和愉快的粗话。他在一个摊位上,买了一杯又热又浓的茶和一个夹着厚厚白起司的大面包。
他坐到一个木桶上又吃又喝,今天晚上该偷一艘船了。要等上一整天真让人心烦,但他现在已成功在望,不用冒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一艘船的险了。
他吃完早饭,站起身来,还要再过两小时,城市的其余部分才会活跃起来,他要利用这段时间找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
他在码头和港口兜了一圈。安全措施很马虎,他注意到有好几处地方可以溜过检查哨。他一直走到沙滩上,沿两英里长的沙地向前走去。在另一端的敦河河口,泊着两艘游艇。这很合费伯的需要,不过很可能没有汽油。
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旭日。空气变得闷热,雷声又响了起来。有几个兴致颇高的度假人从海滨旅馆里出来,呆呆地坐在海滩上,等候着阳光。费伯怀疑他们今天能不能晒得到太阳。
海滩倒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警察会检查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但不会进行全市大搜捕。他们也许会查几处旅馆和客店,却不大可能盘查海滩上的每一个人。他决定在码头的一把椅子上度过这一天。
他从报摊上买了一份报纸,租了一把椅子。他脱下外套,又把衬衫拉出来,罩在工作裤外面。
他会在警察还没有到他坐的地方就发现。他有足够的时间离开沙滩,消失在街道中。
他读起报纸。报上得意地宣布,盟军在意大利发动了新攻势。费伯表示怀疑。安齐奥早已成为一片废墟。报纸印得很糟,也没有照片。他还读到,警察正在搜捕一个叫亨利·费伯的人,是在伦敦用一把锥形匕首杀过两个人的凶手……
一个穿泳装的女人走过,使劲盯着费伯。他的心跳停了一下。随后他明白过来,她在卖弄风情。他一时禁不住想和她搭讪。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他咬了一咬牙,忍耐,再忍耐,明天他就到家了。
那是一艘小渔船,有五六十英尺长,横梁很宽,装有舱内发动机。一根粗大的天线表明有个大功率的无线电台。大部分甲板是由下面的小船舱的顶盖充当的。驾驶舱在船尾,只能容下两个人站在仪表板和控制设备前。船的油漆还很新。
港里另外两艘小船也可以用,费伯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艘渔船上的水手把船拴好,加满油,然后回家去了。
他等了几分钟,看他们走远,然后走到港边,跳上船去。船名叫“玛丽Ⅱ号”。
他发现舵轮锁着链子。他坐到小驾驶舱的地板上,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他花了十分钟撬锁。由于阴云密布,天早早就黑了。
他把舵轮松开,提起小铁锚,然后跳回到码头上,解开缆绳。他回到驾驶舱,启动柴油引擎,拉下发动杆。马达响了两声,又熄火了。他又发动了一下。这一次,马达吼叫着转动了。他把船驶出泊位。
他驾船离开码头一侧的其他船只,找到了港外由浮标标出的主航道。他猜,只有吃水深得多的船才真正要在主航道中行驶,但他想小心总没错。
他把船驶出港口,便感到劲风吹拂,他希望这不是变天的征兆。海面波涛翻腾,令人心惊,把这艘牢固的小船高高举到浪峰上。费伯开大节流阀,看了看仪表板上的罗盘,定好航线。他在舵轮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些地图。费伯核对了那天夜里在斯托克威尔记住的参考坐标,定下更精确的航线,并把舵轮夹紧。
驾驶舱的舷窗被水遮住,模糊一片。费伯也分辨不出那是雨水还是浪花。狂风这时横扫浪峰。他把头伸出驾驶舱,一会儿便把脸淋得透湿。
他打开了无线电。它嗡嗡响了一会儿,便吱嘎吱嘎地传来电波的声音。他转动着调频旋钮,在空中电波中寻觅着,听到了一些杂乱的电文。这部无线电的性能良好。他转到U潜艇的频率,然后便关了机——现在联系为时尚早。
他向深海驶去,风浪更大了。小船犹如一匹暴跳的野马,随着每一个波浪蹿跳着,在浪峰上摇晃片刻,便又潜入峰底,令人头晕恶心。费伯茫然地盯着舷窗。夜幕已经降临,什么也看不见。他感到有点晕船。
每当他说服自己,风浪不会再大了,就有一个更大的浪头把小船举向天空,而且一浪紧似一浪,使得船尾不是朝向天空,就是对着海底。在一个特别深的浪谷里,小船突然被一个闪电照得如同白昼。费伯这时看到一座灰绿色的水山向船艏猛压下来,冲过甲板和他所在的驾驶舱。他无法弄清随之而来的可怕的破裂声是雷鸣还是船板断裂的响声。他发狂似的在小驾驶舱里寻找着救生衣,但根本没有。
闪电随后接二连三地亮起。费伯紧握锁住的舵轮,并用后背顶住舱壁才算勉强站住。在这种时刻,想操作控制装置是毫无意义的——只有任由小船随波逐流了。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这艘船在建造时已经考虑到目前的情况,绝对禁得起如此突然的夏日风暴。但他没有能说服自己,那些有经验的渔民准是看到了暴风雨的先兆,深知自己的小船挺不住,才拒不出海的。
现在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许已经几乎回到了阿伯丁,也许到了他和潜水艇的会合点。他坐到舱室的地板上,打开无线电。剧烈的颠簸摇晃使他不好操作无线电。他试着调解旋钮,但什么也收不到。他把音量调到最大,仍然听不到信号。
舱顶上的天线大概折断了。
他调到发射部位,反复了多次“请回复”的简单信号;然后又调到接收部位。看来信号发放出去的希望渺茫。
他关掉引擎以节省汽油。他打算挺过这场暴风雨之后——如果能够的话——再设法修理或更换天线。他可能还需要汽油。
又一个大浪打来,他的船可怕地歪向一边,他意识到需要引擎的动力来应付下面的风浪。他拉动发动杆,但毫无作用。他试了好几次,只好放弃。他咒骂自己不该愚蠢地关掉引擎。
小船被掀到一侧,歪得把费伯摔倒,头部撞到了舵轮上。他头晕目眩地躺在地板上,无能为力地等待随时都可能的翻船。又一股大浪撞到驾驶舱,把窗玻璃拍了个粉碎。费伯突然间泡到水里了。船一定在下沉,他挣扎着站起身,把头露出水面。所有的玻璃全都掉了,但船还在漂浮。他一脚踢开舱门,水涌了出去。他抓牢舵轮,防止自己被冲进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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