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福莱特悬疑经典-针眼(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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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宽阔的白色快速路在巴伐利亚的山谷中蜿蜒盘旋,伸进山中,在参谋部的那辆奔驰的后座上,坐着陆军元帅格尔德·冯·伦德施泰德,他一动也不动,面带倦容。他已经六十九岁,深知自己喜欢香槟酒远胜过喜欢希特勒。他那忧郁的瘦脸上映出比希特勒其余的军官都要漫长而坎坷的经历:他被贬黜的次数之多,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了,但元帅每次都会召他回来。

    当汽车驶过十六世纪的贝尔切斯特花园村时,他想不出希特勒为什么一原谅他就让他重掌军权。金钱和名利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价值,他已晋升到最高的军阶,勋章在第三帝国也毫无价值,而且他相信,在这场战争上赢不到荣誉。

    是伦德施泰德第一个把希特勒称作“波西米亚的下士”的。但总的说来,那个矮子对德国的军事传统一无所知,对军事战略同样一窍不通——尽管也有灵光一闪的时候。不然的话,他就不会发动这场战争了,因为本来就是打不赢的。伦斯特是德国最优秀的军人,而且他在波兰、法国和俄国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他对胜利不抱任何希望。

    尽管如此,他和那一小伙正在密谋推翻希特勒的将军们仍然毫无瓜葛。他身上那种德意志武士的血誓精神毕竟太强,令他不会参与任何阴谋之间。对也罢,错也罢,他的国家正处于危机之中,他除了奋起保卫它以外,别无选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匹老战马,如果待在家里,只会感到羞愧。

    如今,他指挥着西部战线的五个军团,麾下有一百五十万人。他们并不像期待中的那样强大——有些师不过比从俄国前线撤下来休养的伤兵稍强,又缺少装甲部队,何况还有不少非德国人的杂牌军。不过,只要伦德施泰德部署得当,他仍能将盟军拒于法国之外。他现在要和希特勒商谈的,正是部署问题。

    车子爬上凯尔斯坦山,驶抵路尽头山腰中的一座青铜大门前。一名党卫军警卫按了一个按钮,门嗡嗡响着打开了,汽车驶进由青铜灯照亮的长长的大理石隧道。司机把车子停在隧道尽头,伦德施泰德走进电梯,坐到一个皮座上,升向四百英尺上面的“鹰巢”。

    在接待室里,拉顿休伯接过他的手枪,留他等候。他不以为然地打量着希特勒的瓷器,脑子里想了一遍自己要说的话。

    几分钟之后,那个金发碧眼的贴身警卫回来,引领他进了会议室。

    那地方让他联想起十八世纪的宫殿。墙上挂满了油画和壁毯,屋里有一尊瓦格纳的半身像,还有一座顶上有一只铜鹰的大钟。从侧窗望出去,景色十分宜人:萨尔茨堡群山和下斯伯格峰一览无遗,山中埋葬着腓特烈大帝。房间里的几把奇特的乡村式座椅上,坐着希特勒和他的三位参谋人员:西线海军司令西奥多·克兰克海军上将、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将军和希特勒的大本营助手卡尔·耶斯科·冯·普特卡默海军上将。

    伦德施泰德敬了礼,希特勒示意他坐下。一名勤务兵端来一盘鱼子酱三明治和一杯香槟酒。希特勒站在一扇大窗前,背抄着手,向外眺望。他头也没回,突然开口说:“伦斯特已经改变了主张。如今他同意隆美尔,认为盟军会从诺曼底登陆。这是我的直觉一直告诉我的。克兰克呢,还是偏向于加来。伦德施泰德,告诉克兰克,你是怎么得出结论的。”

    伦德施泰德吞了一口东西,用手拢着嘴咳嗽了一下。妈的,希特勒一点礼貌都不懂,连个喘口气的机会都不给人。“有两点:一条新情报和一种新的推理,”伦德施泰德开始说,“第一是情报:最近盟军在法国所进行的轰炸表明,他们的主要目标是摧毁塞纳河上的每一座桥梁。现在,如果在加来登陆,塞纳河与这场战役毫不相干,但如果在诺曼底登陆,我们所有的预备部队都要跨过塞纳河才能抵达战斗地区;第二是推理:我曾经设想,假如由我来指挥盟国军队,我将如何入侵法国。我的结论是:第一步目标应该是建立起一个人员和装备都能迅速汇集的桥头堡。因此,矛头先要指向一个回旋余地大的港区。自然的选择便是瑟堡。轰炸模式和战略需要,两者都指向诺曼底。”他说完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个勤务兵走过去重新斟满。

    约德尔说:“我们的全部情报都指向加来——”

    “我们刚刚把情报机构的首脑以叛国罪处决了。”希特勒插话说,“克兰克,你被说服了吗?”

    “我的元首,还没有。”海军上校说,“我也思考过,假如我站在他们那一方,我会怎样指挥这次入侵,但我在推理中考虑到了一些海上的自然因素,伦德施泰德可能未予注意。我相信他们打算在夜幕的掩护下,借助月光,趁涨潮之际越过隆美尔所设的水中障碍物,避开峭壁、暗礁和激流。诺曼底吗?绝不可能。”

    希特勒厌恶地摇着头,表示极不赞同。约德尔说:“还有一条小情报,我认为很有意义。警卫装甲师已经从英格兰北部调到东南部的霍夫,与巴顿将军麾下的美国第一集团军汇合。我们是从无线电监听中得知这一点的——途中有一些辎重弄乱了,一支部队拿了另一种部队的重要物资,那群傻瓜就在无线电中争吵不已。这是一支精锐的不列颠师团,很多人出身贵族,由阿戴尔爵士将军统帅。我敢说,战争打响之后,他们不会远离中心战场的。”

    希特勒神经质地挥舞双手,他的面孔因难以决断而痛苦地抽搐着。“各位将军!”他向他们吼道,“从你们那儿,我得到的要不是一些相互抵触的建议,就是什么建议都得不到!”

    伦德施泰德以他特有的勇气插话说:“我的元首,你还有四个精锐的装甲师闲置在德国。如果我是对的,他们绝对无法及时赶到诺曼底来反击入侵,我请求你命令他们移师法国,划归隆美尔指挥;如果我们错了,入侵是从加来开始,他们仍处于较近的位置,足以在早期投入战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希特勒圆睁两眼,伦德施泰德不知道他是否又犯了老毛病——逼得太凶了。

    普特卡梅第一次开口讲了话:“我的元首,今天是星期日。”

    “是吗?”

    “明天夜里,那艘U型潜艇可以接到那名间谍,‘针’。”

    “啊,对!这是个我信得过的人。”

    “当然,他可以随时用无线电报告。不过,可能有某种原因使他避免使用无线电,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亲自把情报送回来。考虑到这一可能,你或许愿意延后二十四小时作出你的决定,说不定今明两天他就会用某种方式和我们联络了。”

    伦德施泰德说:“已经没时间延后决定了。空袭和破坏活动已经剧增,入侵可能随时发生。”

    “我不同意,”克兰克说,“气候条件在六月初之前不会合适。”

    “那也不是很久了!”

    “够了!”希特勒叫嚷着,“我已经打定主意。我的装甲部队留在德国——目前是如此。星期二,我们听到‘针’的消息之后,我将重新考虑这些部队的部署。如果他的情报偏向诺曼底——我相信会是这样——我就调动装甲部队。”

    伦德施泰德轻声说:“如果他没报告呢?”

    “如果他没报告,我也照样重新考虑。”

    伦德施泰德满意地点了点头:“如蒙允许,我希望现在回我的指挥部去。”

    “很好。”

    伦德施泰德站起身,敬了礼,便出去了。在镶着铜边的电梯里下降四百英尺到地下车库时,他感到胃里直翻腾,不知道这种感觉是由于下降速度太快造成的,还是因为他想到他的国家的命运竟然置于一个独来独往的间谍手中。

    第六节

    31

    露西缓缓醒来。朦朦胧胧地,她先是感觉到她旁边那温暖而结实的男性躯体,接着是小床的陌生感,然后是户外暴风雨的喧嚣,然后是淡淡的男人肌肤的气味。她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搭在那男人的胸前,一条腿压在他的腿上,乳房抵在他体侧。天光有点刺眼,规则的轻声呼气,柔和地吹过她的面颊。突然之间,她如同解开了一道难题,恍然意识到自己竟明目张胆地和一个她刚刚认识了四十八小时的男人赤身露体地睡在自己家里。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乔。

    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站在床边,头发蓬乱地夹着一个破布娃娃,一只拇指放在嘴里,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妈妈和那陌生男人搂抱着睡在他的——乔的床上。露西看不透他的心事,因为乔每天一醒来都是同样一副惊讶的表情,仿佛每天早晨,这个世界总是那么新颖奇特。她默默地回瞪着他,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时,亨利那低沉的声音响了:“早安。”

    乔从嘴里抽出了拇指,说:“早安。”然后就转过身,走出了卧室。

    露西说:“该死,该死,该死。”

    亨利往下挪动了一下,把脸对上她的脸,亲吻起她。他的一只手伸到她的腿裆。

    她推开了他。“老天,停下来。”

    “为什么?”

    “乔看见了我们!”

    “那又怎么样?”

    “他会讲出去的,你知道。迟早他会对大卫说些什么的。我该怎么办?”

    “什么也不办。让大卫知道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我看不出来。他委屈了你,这就是后果。你没必要感到内疚。”

    露西突然意识到,亨利对婚姻概念中所包含的忠诚和义务一无所知。她说:“没那么简单。”

    她下了床,穿过走廊,进了她自己的卧室。她穿上裤子和一件毛衣,然后记起来,亨利所有的衣服都被她给剪开了,只好借大卫的衣服给他穿。她找出了内衣裤和短袜,一件衬衫和一件尖领毛衣,最后,在箱子底找到了一条裤管没有齐膝剪掉的裤子。乔一声不响地看着她做这一切。

    她拿起那些衣服进了另一间卧室。亨利到浴室去刮脸了。她隔着门叫:“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了。”

    她下了楼,点燃厨房里的炉灶,把一锅水放到火上烧,打算煮鸡蛋当早餐。她在厨房的水槽里给乔洗了脸,又给他梳了头发,很快地给他穿戴起来。“你今天早上真安静。”他没有回答。

    亨利下楼来,坐到了餐桌旁边,神情自然得就像是在做一件多年来每早都做的事情。露西看见他穿着大卫的衣服坐在那里,觉得很怪,递给他一个鸡蛋,又把一份烤面包放到他前面。

    乔突然说:“我爸爸死了吗?”

    亨利怪怪地瞪了那孩子一眼,没有说话。

    露西说:“别说傻话。他在汤姆那儿。”

    乔不理她,而对着亨利说:“你弄到了我爹爹的衣服,你还弄到了我妈妈。现在你要做我爹爹了吗?”

    露西轻声咕哝说:“不懂事的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

    亨利说:“你昨天晚上看到我的衣服了吗?”

    乔点点头。

    “那好,你就该明白,我为什么不得不借你爹爹的衣服了。等我有了我自己的新衣服,我就把这些衣服还给他。”

    “你也还回我妈妈吗?”

    “当然。”

    露西说:“吃你的鸡蛋吧,乔。”

    小孩子埋头吃起早饭,显然感到满意了。露西凝视着厨房的窗外。“今天船不会来了。”她说。

    “你高兴吗?”亨利问她。

    她看着他:“我不晓得。”

    露西不觉得饿。乔和亨利吃东西的时候,她喝了一杯茶。然后,乔上楼去玩,亨利清理起桌子。他一边把餐具放进水池,一边说:“你担心大卫会伤害你吗?”

    她摇头否定。

    “你应该忘掉他。”亨利继续说,“你本来就打算离开他,那你又何必在乎他发现没有呢?”

    “他是我的丈夫,”她说,“这点是不会变的。他对我所做的一切……没有给我权利羞辱他。”

    “我认为那给了你权利不去在乎他是否受到了羞辱。”

    “这不是个可以靠逻辑来解决的问题,这只是我感觉的问题。”

    他摊开双手,做了个放弃的手势。“我最好开车到汤姆那儿去一趟,看看你丈夫想不想回来。我的靴子呢?”

    “在客厅里。我去给你拿件上衣。”她上楼去,从衣柜里取出大卫以前穿的骑马上装。那是质地精良的灰绿色花格呢料子,紧腰身,式样精致,露西还在肘部补上皮子来耐磨。现在再也买不到这样的衣服了。她拿着上装下楼,走进客厅,亨利正在穿靴子。他系好左脚的靴带,正小心地把受了伤的右脚塞进另一只靴子。露西跪下去帮助他。

    “肿已经消了。”她说。

    “那倒霉地方还在疼。”

    他们把那只靴子穿上,但没有系带。亨利试着站起来。

    “还好。”他说。

    露西帮他穿上上装,肩部有些紧。“我们没有多余的雨衣。”她说。

    “那我就要淋湿了。”他把她拉过来,粗野地亲吻她。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紧紧地抱了一会儿。

    “今天开车要更小心。”她说。

    他微笑着点点头,又短促地亲吻了她,就出门了。她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车库,发动了吉普车,开出去,爬上缓坡,驶出视野之外。她一直站在窗前,他一走,她感到松了口气,但多少有点落寞。

    她动手收拾房间,铺床洗碟,擦扫整理,但她提不起精神。她心神不宁,忧虑着该如何生活的问题,依然在熟悉的圈子里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也无法转移思路去想别的事。她感到这栋房子不再小巧舒适,而是幽闭恐怖。外面的什么地方有一个大天地,一个投身战争和英勇奉献的天地,充满着色彩、激情和人民,上百万的人。她想出去,置身其间,接触新的想法,看看城市。她打开收音机,但这只是徒劳,因为收听新闻广播只会使她感到更加与世隔绝。有一条发自意大利的战争报道,还有放宽补给规定的消息,伦敦那个手持锥形匕首的凶手依然逍遥法外、罗斯福发表了一次演说等等新闻。桑迪·麦克弗森开始演奏一支舞台风琴曲,露西关掉了收音机。这一切都不能打断她,因为她没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她想放声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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