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干吗要出去?”他问。
“看看船来了没有。”
“你说过今天不会来了。”
“要是万一来了呢?”
他们戴上鲜红色的防雨帽,在下颏处系牢帽带,走出了房门。
狂风如同打在身上的重拳,刮得露西左右摇晃。没一会儿,她的脸就像浸在水盆里一样了,雨帽下的发梢湿淋淋地紧贴着脸颊和雨衣的肩头。乔高兴地直叫,跳进一个水坑。
他们沿着崖脊向海湾走去,一边低头看着北海的滚滚巨浪呼啸着拍击峭壁和海滩。暴风雨把水下植物从天晓得有多深的地方连根拔起,成团成簇地抛到沙石上。母子二人完全被那变幻不停而千姿百态的海浪所吸引了。他们以前也来看过海涛,大海对他们具有一种迷人的魅力,露西事后总是想不出,他们到底默默地观看了多久。
这次,那种着魔的感觉被她看到的什么东西打乱了。起初,只是在波谷有什么颜色一闪,速度之快,她都没弄清那是什么颜色,而面积之小和距离之远,使她立即怀疑到底是不是当真看见了。她搜寻着,但那东西没有再出现。她把目光收回到海湾和小码头上,随波漂到那儿的东西,又随着下一次巨浪漂走了。等暴风雨过后的第一个好天气,她要和乔来赶海,看看大海带来了什么宝物,捡回去一些奇光异彩的石头、来历神秘的木块、巨大的贝壳和扭曲生锈的金属片。
她又看到那块闪亮的颜色了,这次要近得多,而且在视线内停留了一会儿,那是鲜黄色的,他们所有的雨衣都是这种颜色。她透过雨帘注视着,但没等她辨清它的形状,就又不见了。但浪潮把它冲得更近了。浪潮总是把无论什么东西都带到海湾里来,把各式各样的废物拢到沙滩上,仿佛一个人把裤袋里的一切都掏出来,放到桌子上。
那的确是一件雨衣:在一次大海把它托到浪尖上,让她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时,她终于看清了。昨晚亨利回来时没有穿他的雨衣,可是那件雨衣怎么会到海里呢?海浪越过小码头,把那东西抛到了斜坡的湿木板上。露西看出来那不是亨利的雨衣,因为穿雨衣的人就在雨衣下面。她恐惧的喘气被风吹走了,连她自己都没听见。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又有一艘船遇难了吗?
她突然想到,他也许还活着。她应该过去看看。她弯下腰对着乔的耳朵喊着:“待在这儿,别动,哪儿也别去。”然后便跑下斜坡。
她刚下到一半,听到后面有脚步声:乔跟来了。那个斜坡又窄又滑,十分危险。她站住脚,转过身,弯腰把孩子抱起来,说:“你这不听话的孩子,我告诉你等着!”她的目光从下面的人体看到崖顶的平台,身上战栗了一阵,因为拿不定主意而难受。她看得出,大海随时会把那人体冲走,于是便抱着乔,向下面走去。
一股小浪淹过了人体,浪退下去之后,露西已经走得很近,看得出那是个男人,而且由于在海中泡得过久,已经肿得辨不清五官了。这表明他已死了。她对他已经无能为力,而且也犯不着为保存一具尸体拿她和乔的生命冒险吧。她正要转身回去,忽然感到那张肿脸有些面熟。她盯着那张面孔,没看出什么,心里在竭力把那模样和她记忆中的某种东西联系起来;随后,她蓦地认出了那张脸,一阵恐惧攫住了她,她感到周身麻木,连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悄声自语:“不,大卫,不!”
这时她不顾危险地走向前去。一个不大的浪头在她膝边溅开,在她的雨靴里灌满了带泡沫的咸水,但她根本没注意到。乔在她怀里扭动着,想向前看,但她对着他耳朵高叫着:“别看!”并且把他的头按在她肩上。他哭了起来。
她跪到死尸旁边,用手碰了碰那张可怕的脸。是大卫,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死了,而且死了一段时间了。在某种深邃的本能的驱使下,她撩起雨衣的下摆,看了一眼那双截断的腿。
她无法接受大卫已死这一事实。她确曾在某种意义上希冀过他死,但她对他的感情混杂着担心被发现不贞的惧怕和愧疚。悲伤、惊恐和获得自由的轻松感,全都飞鸟似的在她的头脑里盘旋,没有一种情绪肯安定下来。
她本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地待上一会儿,但接着来的是个大浪。那浪把她冲出去好远,还呛了她一大口海水。不过她总算抱紧了乔,也还待在斜坡上;浪退以后她赶紧爬起来,跑到贪婪的大海冲击不到的地方。
她头也不回地一路向崖顶走去。当她来到看得见她家小房子的时候,正瞧见那辆吉普车停在屋外。亨利回来了。
她抱着乔,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一心只想找亨利来分担她的痛苦,去体会被他搂在怀里的感受,由他来慰藉自己。她喘气夹杂着抽泣,泪水混合着雨水淌下面颊。她走到房子的后面,冲进厨房,急忙把乔放到地上。
亨利说:“大卫决定在汤姆那儿再待一晚。”
她眼睛瞪着他,脑子里是一片怀疑的茫然;随后,她的直觉一闪,终于恍然大悟。
是亨利杀死了大卫。
这一结论如同一拳打在她腹部,她定了定神,理智接踵而至。遇难的船只、系在臂上怪模怪样的匕首、撞坏的吉普车、有关伦敦那个用锥形匕首杀人的凶犯的新闻报道——霎时间一切全都清楚了,犹如一盒拼图抛在空中,落地时居然不可思议地全都拼好了。
“何必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亨利笑着说,“他俩在那边有好多事要做,而且我也没鼓励他回来。”
汤姆。她得去找汤姆,他会知道该怎么办的。他会保护她和乔,等着警察到来。他有一条狗,还有一支枪。
她的恐惧被一阵哀伤所打断,她为自己曾经信任,甚至几乎爱上的那个亨利感到难过,显然,那个亨利并不存在——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看到的不是什么温暖、强壮、柔情的男人,而是眼前的这个魔鬼:他满面笑容地坐在那里,煞有介事地给她讲着编造出来的她丈夫的口信,其实正是他谋杀了她丈夫。
她压抑着一阵要从体内发出来的战栗,拉起乔的手,走出厨房,穿过厅堂,一直出了前门。她坐进吉普车,把乔安置在旁边,便发动了引擎。
可是亨利就在那里,一只脚悠闲地蹬在脚踏板上,手里握着大卫的滑膛枪,说:“你到哪儿去?”
她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现在就把车开走,他可能开枪——什么本能警告了他,让他这一次把枪从车里拿到屋里去了呢?——就算她自己愿意冒险,她也不能让乔冒险。她说:“只是把吉普车开到一边去。”
“你这么做需要乔的帮助吗?”
“他喜欢兜风。别一副盘算我的样子!”
亨利耸耸肩,退了开去。
看亨利漫不经心地握着大卫的枪那样子,她不敢肯定,要是她就这样把车开走,他会不会当真开枪。但她随即回想起她从一开始就感觉到的他那种内在的冷酷,她明白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出于一种困乏至极的感觉,她畏缩了。她把汽车倒进了车库,关掉引擎,下了车,带着乔返回了屋子里。她想不出该对亨利说什么才好,在他面前做什么才是,要怎么才能隐瞒自己已经发现真相的事实。
她想不出什么主意。
她让车库的门敞着,没有关上。
32
“就是这地方,大副。”舰长说着,放下望远镜。
大副透过雨幕向外窥视:“算不上什么休假胜地,是吧,长官?依我说,太荒凉了。”
“没错。”留着灰白胡子的舰长是位老派的海军军官,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就曾与德国人在海上交过手。不过,他已经学会不去计较大副说起话来的油腔滑调,因为这小子是个十分出色的海员。
这个“小子”年过三十,按照这次战争的标准,已经称得上是老兵了,他根本不晓得自己从舰长的宽宏大量中获得了多少好处。这时巡洋舰爬上了一个海浪陡斜的侧面,舰身倾斜着,然后又钻进了波谷,他紧握住一根栏杆,才稳住自己。“既然我们已经到了这里,长官,我们要做些什么呢?”
“绕岛巡航。”
“太棒了,长官。”
“还有就是睁大眼睛,看看有没有U型潜艇的影子。”
“在这种天气,我们不大可能在水面附近找到什么潜艇——就算真的有,不到口水吐得到的距离也不会看得见。”
“今天夜里——最迟明天,暴风雨就会停了。”舰长开始往烟斗里装烟草。
“你这么认为吗?”
“我敢肯定。”
“凭着海上的本能吗?”
舰长咕哝着说:“不,是天气预报。”
巡洋舰绕过一个岬角,他们看到一个小海湾,那儿还有个小码头。上面,在悬崖顶上,一栋方形的小房子在风雨中屹立着。
舰长指点着说:“我们只要条件允许,就立即派一队人登陆。”
大副点点头:“没什么两样……”
“你说什么?”
“我得说,每绕岛一周,要花我们一小时。”
“那又怎样?”
“那样,除非我们特别走运,而且刚好在恰当的时间赶在恰当的地点……”
“否则那艘U型潜艇会浮出海面,接走他的人,再沉下去,我们连个水花都不会看得见。”舰长帮大副把话说完。
“是的。”
舰长用他多年来在海上风浪中练就的那一招点燃了烟斗。他连吸了几口,然后喷出满肺腔的烟。“我们顺其自然吧!”他说着,从鼻孔里喷出烟。
岛的东端还有一栋小房子。舰长用望远镜观察着,发现房子那儿有一根大型的无线电天线。“报务员!”他喊道,“看看能不能与那些房子联络上。用皇家观察队的频率。”
“是的,长官。”
那栋房子出了视野时,报务员说道:“没有回答,长官。”
“算了,报务员。”舰长说,“那不重要。”
阿伯丁港海岸警备队快艇上的水兵们坐在甲板上,一边玩着半便士一把的“二十一点”,一边拿高级军官的低能来开玩笑。
“要牌。”杰克·史密斯说,虽然从名字看不出,他其实是个苏格兰人。
“瘦子”艾尔伯特·巴利什是个胖胖的伦敦人,他发给了史密斯一张J。
“我爆了。”史密斯说。
“瘦子”捞过他的赌注,“有一个半便士了,”他装出疑惑的样子说,“但愿我能活着花掉这笔钱。”
史密斯抹去一个舷窗内壁上的小水珠,向外望着港湾里上下浮动的船只。“看咱们的船长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评论说,“还让人以为我们要去的是柏林,而不是风暴岛呢。”
“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是盟军反攻的尖刀。”“瘦子”翻开自己的牌,是一张十,他又给自己发了张K,说,“我二十一点,给钱吧。”
史密斯说:“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开小差的吗?那么,抓他应该是宪兵队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瘦子”一边洗牌一边说道:“让我来告诉你们他是干什么的吧,他是个逃跑的战俘。”
大家不相信地齐声嘲笑。
“好吧,你们不信就随你们的便。等我们抓住他的时候,注意他的口音好了。”他把牌放下,“我问你们:有什么船会到风暴岛去?”
“只有那艘送货船。”有人回答。
“对啊,他要是开小差的,他只有乘那艘船才能回陆上来。所以,宪兵们只要等查理的定期送货船到岛上去的时候,在这边等着那个开小差的一下船就抓住他就行了。我们就没理由坐在这儿,等着天气一好就起锚,光一般地开出去,除非……”他故弄玄虚地停顿了一下,“除非他另有办法离开那座岛。”
“比如说?”
“一艘U型潜艇。”
“瞎说。”史密斯轻蔑地说。别的人只是哄堂大笑。
“瘦子”又发起牌。这次史密斯赢了,但别人都输了。“我还赢着一先令多呢,”“瘦子”说,“我想我要退休到德文郡那座漂亮的小别墅去。我们当然抓不到他。”
“那个开小差的?”
“那个战俘。”
“为什么?”
“瘦子”拍了拍脑袋:“动动脑筋嘛。风暴一停,我们在这儿,而U型潜艇却在那座岛的海湾水下。这么说谁先到达到那儿?当然是德国鬼子喽。”
“那我们还何必白忙这一趟呢?”史密斯说。
“因为发号施令的人没有你这么机灵,巴利什。”他又发了一圈牌,“下注吧。你们会看到我是对的。我敢用一赌五的盘口,赌我们会从风暴岛空手而归。有人应赌吗?一赔十怎么样?嗯?”
“别赌那个了,”史密斯说,“发牌吧。”
“瘦子”发起牌来。
空军中队长彼得金·布连金索普笔直地站在地图前,对着全房间讲话。“我们三架飞机一组,”他开始说,“第一组天气一好马上起飞。我们的目标是——”他用教鞭指点着地图,“——是这里。风暴岛。到那里之后,要在低空盘旋二十分钟,寻找U型潜艇。二十分钟之后,返回基地。”他停顿了一下。“你们有逻辑头脑的人现在可以推断出来,为达到持续不断的监视,第二组应该分秒不差地在第一组起飞后二十分钟之后起飞,依次类推。有问题吗?”
空军中尉朗曼说:“长官。”
“怎么样?”
“如果我们看到了那艘U型潜艇,该采取什么行动?”
“当然要扫射,投上几枚炸弹。给它制造些麻烦。”
“我们飞的都是战斗机,长官——我们对牵制一艘U型潜艇无能为力。那是军舰的事,对不对?”
布连金索普叹了口气:“你们有谁能想出打赢这场战争的更好办法,欢迎直接写信给温斯顿·丘吉尔先生,地址是伦敦西南区唐宁街十号。现在,除了朗曼提的这个愚蠢意见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大家都没问题了。
布劳格斯坐在紧急起飞室靠在炉火边的一把软椅上,听着雨水敲打屋顶的声响,继续打着瞌睡。
飞行员们都沉默不语。他们都坐在他周围:有些和他一样在打盹;有些在读书;有些在玩牌。墙角里一名戴眼镜的领航员正在学习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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