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区,他们叫了一辆两轮马车直奔帕尔马尔街。一坐上车,米奇就开始说他早就准备好了的话。他说:“我很讨厌在别人面前说另一个人的坏话。”
“是啊。”爱德华含混地答应着。
“可是,如果问题关系到自己的朋友,就另当别论,他就有责任必须说话。”
“嗯。”爱德华完全不知道米奇在说什么。
“再说,我也不想让你觉得,就因为他是我的同乡,我就缄口不语。”
沉默了片刻,然后爱德华说:“我弄不明白你指的是什么。”
“我说的是托尼奥·席尔瓦。”
“啊,知道了。我看他没能力还上欠我的钱。”
“那可是瞎说八道。我知道他家的情况。他们差不多跟你家一样富有。”米奇丝毫不在乎这样信口胡诌——在伦敦,谁也说不清南美家族到底能多有钱。
爱德华很吃惊:“天哪,我还以为他们很穷呢。”
“一点儿不穷,他拿出这点儿钱很轻松。这样也就更糟糕了。”
“什么?怎么糟糕了呢?”
米奇重重叹了口气:“我怕他不打算把钱给你。他在四处吹嘘,说你根本不值得让他付钱。”
爱德华的脸唰地红了,说:“他竟敢这样说?见他的鬼!这家伙真不是人!那我们等着瞧。”
“我警告他别低估了你,我告诉他,你恐怕不会忍气吞声受人愚弄,但我的话他根本不听。”
“这个无赖。好吧,既然他不听忠告,那就得给他来硬的,让他明白明白道理。”
“真是可耻。”米奇说。
爱德华一言不发,开始生闷气。
马车沿着斯特兰德大道缓慢行进,米奇开始烦躁不安。托尼奥现在应该到了夜总会,而爱德华的火已经点了起来,正好吵上一架。一切都已按部就班。
出租马车终于在夜总会外面停了下来。米奇等着爱德华交了车钱,然后两人走了进去。在衣帽间那儿有几个人正在挂着帽子,托尼奥已经在这儿了。
米奇紧张起来。他把一切都安排到位,现在只有默默祈祷。希望他设计的这出戏自己按计划上演。
托尼奥跟爱德华对视了一下,显得很尴尬,嘴里说着:“哎呀……早上好,你们二位。”
米奇看着爱德华。爱德华的脸变成了粉红色,两眼冒着火,说:“听着,席尔瓦。”
托尼奥惊恐地看着他说:“这是怎么了,皮拉斯特?”
爱德华大声说:“说说那一百英镑。”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有几个人转过头来,正朝门口走的两个人也停下来看他们。大庭广众之下谈论钱的事情十分不雅,一个绅士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这么做。大家都知道爱德华·皮拉斯特有花不完的钱,因此很明显,他当众提及托尼奥欠钱,一定是别有动机。旁观者察觉到这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托尼奥一脸煞白。“怎么?”
爱德华狠狠地说:“如果你觉得方便,我今天就要拿到。”
这要求已经明明白白提出来了。不少人明白这笔欠债是真的,毋庸置疑。作为一个绅士,托尼奥只有一种选择。他应该说:“没问题,如果要紧的话,你马上就能拿到。我们到楼上去,我给你写一张支票。”或者,“我们去旁边那家银行好吧?”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人人都会知道他支付不起这笔钱,以后就远远躲着他了。
米奇着了魔一般审视着这一切。一开始,托尼奥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恐,米奇怀疑他是否会做出某种疯狂的举动。接着,恼怒代替了恐惧,他张开嘴表示抗议,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摊开双手做了一个恳求的手势,但很快也放弃了。最后,他的脸皱成一团,就像一个快要哭起来的孩子,然后他转身便跑。门口的两个人连忙给他闪开路,他冲出大厅跑到了街上,连自己的帽子也不要了。
米奇很是高兴,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
衣帽间的男人们干咳着,掩饰自己的尴尬。一位年长的会员嘀咕道:“你有点儿太强硬了,皮拉斯特。”
米奇立刻说:“是他罪有应得。”
“那是,那是。”这位长者说。
爱德华说:“我得喝点儿什么。”
米奇说:“给我要杯白兰地,好吗?我最好去追一追席尔瓦,别让他钻到马车轮子底下去。”说完便冲出门去。
现在到了他计划最微妙的部分,他要让那个被他毁掉的人明白,米奇是他最好的朋友。
托尼奥急匆匆朝着圣詹姆斯大街的方向走,也不管自己是去哪儿,冲撞着路上的行人。米奇跑了几步赶上他。“我说,席尔瓦,我真是非常非常抱歉。”他说。
托尼奥停住脚步,脸上带着泪水。“我完了,”他说,“一切都完了。”
“皮拉斯特根本不听我的,”米奇说,“我尽全力……”
“我知道。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没做成。”
“但你努力了,我真希望有什么办法表达我的谢意。”
米奇犹豫了一下,心想,该不该现在就提他工作那件事呢?他决定大胆一些,说:“实际上倒有个办法——不过我们还是另找个时间再谈吧。”
“不,现在就告诉我。”
“我觉得不好。还是等等吧,哪天再说。”
“我不知道我还会在这儿待几天了。到底是什么办法?”
“嗯……”米奇假装尴尬,“我想,科尔多瓦部长最终会找一个人来替代你。”
“他现在就需要这么个人。”托尼奥那泪迹斑斑的脸上现出理解的神色,“没错——你应该去接下这份工作!你太合适了!”
“如果你能说句话……”
“何止说句话啊,我要告诉他你很帮忙,费了不少精力让我摆脱这些麻烦。我敢肯定他会任命你。”
米奇说:“我真希望这不是趁火打劫。我觉得这么做实在太卑劣了。”
“一点儿也不。”托尼奥两只手握住米奇的手,“你是个实实在在的朋友。”
第五节 九月
1
休六岁的妹妹多萝西正在替他叠衬衫,把衣服装进他的旅行箱。休知道只要她一上床,他就得把衣服重新叠一遍,因为她叠得太乱了,不过现在他得装作她干得非常好,还不断鼓励她。
“再跟我讲讲美国的事。”她说。
“美国非常非常远,早晨的阳光需要四个小时才能到那儿。”
“他们整整一上午都待在床上?”
“是的。然后,他们在午饭的时候起床,吃早餐!”
她咯咯地笑起来:“他们真懒啊。”
“倒不是。你看,他们那儿直到午夜天都是亮的,所以他们必须彻夜工作。”
“那么他们睡得很晚!我喜欢晚睡,我喜欢美国。我为什么不能跟你一起去?”
“我也想带你去,多蒂。”休心里有些难受,他好几年都不会再看到小妹妹了。等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变样儿了。那个时候,她就明白时区是怎么回事了。
九月的秋雨敲打着窗户,海湾下面,呼啸的狂风卷起巨浪,但屋里却点着煤火,地上铺着软乎乎的炉边地垫。休又装了几本书:《现代商业方法》《成功的商务员》《国富论》和《鲁滨逊漂流记》。皮拉斯特银行的那些老职员对他们所谓的“书呆子”不屑一顾,总爱把“经验是最好的老师”那句老话挂在嘴上,但他们都错了,休花了很短时间就弄清了银行各个部门的职能,就是因为他已经提前掌握了其中的原理。
他这时候去美国正好赶上危机。在19世纪70年代初,好几家银行放出大额贷款,购买投机性的铁路债券,1873年中期铁路建设出现了问题,银行便开始吃不消了。几天前,杰伊·库克公司——美国政府的代理人——破了产,把华盛顿第一国民银行拖下了水。当天,伦敦就通过横跨大西洋的海底电缆得知了这一消息。现在,五家纽约银行已经暂停办理业务,其中包括大银行联盟信托公司以及老字号的力学协会联盟信托。证券交易所关上了大门。生意会下滑,成千上万的工人会丢掉饭碗,贸易会受到拖累,皮拉斯特的美国办事处将会缩小,更加小心谨慎——这一切会让休很难做出什么成绩。
到目前为止,危机对伦敦的影响不大。银行利率已上升一个点达到百分之四,伦敦一家与美国有密切往来的小银行倒闭了,但没有造成恐慌。即便如此,老塞思坚持认为今后会有麻烦。他现在相当虚弱,已经搬进了奥古斯塔的房子,大部分时间待在床上。但他十分固执,拒绝辞职,一直坚持要带领皮拉斯特家族渡过难关。
休开始叠他的衣服。银行给他买了两件新外套,他怀疑是他母亲劝说他的叔公批准了这项开销。老塞思跟皮拉斯特的其他成员一样,把钱攥得很紧,但他喜欢休的母亲,实际上,这些年来她一直靠塞思给的一小部分津贴过活。
母亲还坚持让他们允许休在临走前有几个星期的假,给他更多的时间准备,跟亲友们道别。休付不起往返福克斯通的火车票,她在儿子去银行上班以后也很少见到他,因此她想在他出国之前好好跟他待一段时间。八月份他们大多待在海边,而奥古斯塔和她的家人已经前往苏格兰度假。现在假期已经结束,到了休跟母亲说再见的时候了。
他心里正想着母亲,她恰好走进了房间。这已经是她守寡的第八个年头,但她依然穿黑戴素。她也不想再结婚了,尽管这很容易,她依然十分漂亮,长着一双宁静的灰眼睛,一头金发十分浓密。
他知道她很伤心,很多年都见不到他。但她把这种悲伤留在心里,从不说出来。她倒是分享着他那兴奋和激动的心情,以及一个新的国家带来的挑战。
“差不多该上床睡觉了,多萝西,”她说,“去把你的睡衣穿上。”多蒂刚一出房间,母亲就开始重新叠休的衬衫。
他想跟她谈谈梅茜,但觉得很害羞。奥古斯塔给母亲写过信,这他知道。母亲也可能从其他家庭成员那里听说过什么,甚至在她仅有的几次去伦敦买东西时跟他们见过面。她听到的故事可能跟真实情况相差十万八千里。过了一会儿,他说:“母亲……”
“什么事,亲爱的?”
“奥古斯塔伯母说的话并不都是真的。”
“用不着这么客气,”她苦笑了一下说,“奥古斯塔多年来一直在造你父亲的谣。”
休为她的坦率感到吃惊。“你认为是她告诉弗洛伦斯·斯塔沃西的父母,说他是一个赌徒?”
“这一点我很肯定,没办法。”
“她为什么这样?”
他母亲把手里的衬衫放下,想了想。“奥古斯塔原来是个非常漂亮的姑娘,”她说,“他们家在肯辛顿卫理公会会堂做礼拜,因此我们两家就认识了。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很任性,被惯坏了。她的父母很普通,她父亲是一名店员,后来自己开店做生意,最后在伦敦西部的郊区有了三个小杂货店。但是,奥古斯塔命中注定要追求更高的东西。”
她走到雨水打湿的窗户边往外看,眼里看到的并非波涛汹涌的英吉利海峡,而是逝去的岁月。“她十七岁的时候斯特朗伯爵爱上了她。这男孩很可爱,面目清秀,出身高贵,很富有。他的父母看到他要娶一个杂货商的女儿,吓得不得了。不过,她非常漂亮,而且,虽然年轻,但她身上已经有了一种尊贵气质,能够应付大多数社交场合。”
“他们订婚了吗?”休问。
“没有正式订,但大家都觉得大局已定。这时候就发生了一起可怕的丑闻。她父亲被人指控在自己的店里刻意造假,缺斤短两。一个被他解雇的售货员去贸易委员会告发了他。据说他甚至欺骗了教堂,他们原本从他那儿买茶叶,供应周二晚上《圣经》阅读会什么的。他差点因此坐牢,但他坚决否认一切指控,到头来也没弄出什么结果。但是,斯特朗却把奥古斯塔甩了。”
“她一定很伤心。”
“不,”母亲说,“不只是伤心,她简直气得发疯。她一直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想要什么就得有什么。现在她最最想要的是斯特朗,可偏偏得不到他。”
“所以她心灰意懒,就嫁给了约瑟夫伯父。他们是这么说的。”
“要我说,她是一气之下嫁给了他。他比她大七岁,对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说,这个差距太大了。当时他也不比现在好看多少,但他非常有钱,甚至比斯特朗还富有。她为他做了一个好妻子能做的一切,这倒应该夸她。但约瑟夫不是斯特朗,她一直为此耿耿于怀。”
“那么斯特朗呢?”
“他娶了一个法国女伯爵,后来死在一次狩猎事故上。”
“我都有点儿同情奥古斯塔了。”
“不管她拥有多少,她总是想要更多,更多的钱,为她丈夫争取更重要的工作,为自己争取更高的社会地位。她雄心勃勃,为自己、约瑟夫和爱德华争这争那,是因为她仍然渴望斯特朗可能给她的一切,比如名分,传代的家宅,还有无止境的清闲生活,不用工作就能得到的财富。但是,斯特朗并没有给她这些,实际上,他给了她爱情。这才是她真正失去的东西。无论什么都无法弥补。”
休跟母亲从来没有这么亲密交谈过。他觉得自己该把心里话说出来。“母亲,”他开口说,“提到梅茜……”
她满脸疑惑:“梅茜?”
“那个女孩……整个事情就是因为她,她叫梅茜·罗宾逊。”
她这才明白了:“奥古斯塔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她的名字。”
他犹豫了,接着脱口而出:“她不是什么‘不幸’的女人。”
母亲很尴尬,男人从来不会跟自己的母亲提到卖淫这种事。“我知道。”她说,眼睛看着别处。
休硬着头皮往下说。“她是下层出身,这一点没说错。她还是犹太人。”他看着她的脸,发现她很吃惊,但并没有惶恐不安,“此外她没什么不好。实际上……”他犹豫了一下。
母亲看着他说:“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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