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脸红了。
“我很抱歉提到这些事情,母亲,”他说,“但是,如果我不说,你就只能听信奥古斯塔伯母的说法。”
母亲顿了顿:“你喜欢她吗,休?”
“很喜欢。”他感到自己的眼泪快流出来了,“我不明白她怎么会消失不见了,我弄不清她去哪儿了。我一直不知道她的地址。我到她原来工作的马厩去问,也去了我第一次遇到她的地方阿盖尔寓所。索利·格林伯恩也喜欢她,他也跟我一样莫名其妙。托尼奥·席尔瓦认识她的朋友埃普丽尔,但托尼奥已经回了南美,我无法找到埃普丽尔。”
“真是太奇怪了。”
“我敢肯定这是奥古斯塔伯母搞的鬼。”
“我也觉得是她。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但她什么诡计都使得出来。不过,你现在应该往前看,休。波士顿会给你机会的。你必须勤勤恳恳努力工作。”
“她真个非常特别的女孩,母亲。”
他看得出来,母亲并不相信他的话。她说:“不过,你会忘记她的。”
“我觉得我不会。”
母亲在他的额头吻了一下,说:“你会的,我保证。”
2
在梅茜跟埃普丽尔合租的阁楼房间里,墙上只挂着一张画。那是一张艳俗的马戏团海报,上面的梅茜穿着光闪闪的紧身衣,站在狂奔的马背上。下面是一行红色的字:“神奇的梅茜。”这张画并不真实,因为马戏团没有白色的马,梅茜的腿也没有画得那么长。不过她还是很珍惜这张海报。这是那段生活留给她的唯一纪念。
此外,房间里只有一张很窄的床、一个脸盆架、一把椅子和一个三条腿的凳子。两个女孩的衣服挂在墙上的钉子上。窗户上满是泥垢,没有窗帘。她们总想让这个地方保持干净,但这根本不可能。烟囱上总有烟灰落下来,地板缝里也会钻出老鼠,尘土和昆虫从窗框和四周的裂缝进入房间。今天下起了雨,雨水透过窗台和天花板的缝隙滴滴答答流下来。
梅茜正在穿衣服。现在是犹太新年,“生命之书”已经打开了,每年这个时候她都在想,这本书为她新的一年写了些什么。她从来没有真正祈祷过,但她却诚心诚意抱着希望,盼着她那一页出现一些让她高兴的事情。
埃普丽尔去公用厨房沏茶,现在急匆匆一脚闯进门里,手里拿了一张报纸。“这上面写的是你,梅茜,你快看看!”她说。
“怎么了?”
“是劳合社新闻周刊。你听这个,‘梅茜·罗宾逊小姐,原名米利亚姆·拉宾诺维奇。若罗宾逊小姐与格雷律师学院的律师古德曼和杰伊先生联系,将会获悉令她受益之信息。’这应该是你!”
梅茜的心直跳,但她脸上做出满不在乎的表情,冷冷地说:“这是休干的,我不会去的。”
埃普丽尔一脸失望的样子,说:“也有可能是哪个疏远的亲戚给你留下一笔遗产啊。”
“我还有可能是蒙古女王呢。我可不会去格雷律师学院碰那个运气。”她略显轻率地说,但她的心在隐隐作痛。她每一天、每个夜晚都在思念着休,这让她十分痛苦。她还不太了解他,却又无法忘掉他。
但她还是定下心来,忘记他。她知道他一直在找她。他每天晚上都去阿盖尔寓所,对马厩的主人萨缪尔斯刨根问底,伦敦廉价的寄宿地有一半他都去问询过。随后,他就不再调查了,梅茜觉得他已经放弃了。现在看来他改变了战术,试图拿报上的广告找到她。他这般苦心寻找,再躲避下去就很难了,而她心里又很想再次见到他。但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那么爱他,不忍心让自己毁了他。
她两手穿进紧身胸衣。“请帮我把后面系上。”她对埃普丽尔说。
埃普丽尔做了个鬼脸。“我的名字从来没上过报纸,”她羡慕地说,“可你都上了两次了,如果算上‘母狮’这个名字的话。”
“可这给我带来什么好处了?天哪,我长胖了。”
埃普丽尔系好带子,帮她穿上礼服。她们今晚准备出去。埃普丽尔有了一个新情人,一个中年杂志编辑,跟妻子和六个孩子住在克拉彭。今天晚上,这个编辑和他的朋友要带埃普丽尔和梅茜到音乐厅去。
她们偶尔会经过邦德街,盯着时髦店铺的橱窗,但她们什么也不买。为了躲避休,梅茜被迫放弃了萨缪尔斯那儿的工作——这让萨缪尔斯十分遗憾,因为她卖掉了五匹马、一匹小马拉的二轮马车——那些存下的钱很快就又花掉了。现在,不管天气如何她们都得出去,闷在这间屋子里实在太难受了。
梅茜的礼服胸部那里很紧,埃普丽尔一使劲,让她直往回缩。埃普丽尔觉得奇怪,说:“你的乳头疼吗?”
“疼,我不知道怎么会疼呢。”
“梅茜,”埃普丽尔担心地说,“你最后来月经是什么时候?”
“我从来都没数过。”梅茜想了一会儿,马上觉得后背发凉,“哦,我的上帝!”
“什么时候?”
“我想那还是我们去古德伍德看赛马之前。你觉得我怀孕了吗?”
“你的腰变粗了,乳头发疼,加上两个月没来月经,不错,你怀孕了,”埃普丽尔愠怒地说,“真不敢相信你愚蠢到了这个地步。他是谁?”
“是休,当然是他了。可我们只有做过一次。一次难道就能让人怀孕吗?”
“要是倒霉,一次就能让你怀上孕。”
“噢,我的上帝。”梅茜感觉就像迎头撞上了一列火车。她既震惊,又困惑,更觉得害怕,一屁股坐在床上哭了起来。“我该怎么办呢?”她无奈地说。
“我们去那个律师事务所,从那儿开始找办法。”
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
一开始梅茜既害怕,又生气。接着她意识到,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现在也必须去跟休接触。一旦自己接受了这个想法,她就高兴起来,不再害怕了。她渴望再次见到他。她原来已经说服了自己,去见他是错误的。但这个孩子让整个事情发生了变化。现在她有责任去跟休联系,想到以后的一切,那种放松的感觉让她浑身发软。
她跟埃普丽尔爬上格雷律师学院律师楼那陡峭的楼梯,心里还是有点儿紧张。广告可能不是休发出来的。要是他已经放弃寻找她,那也不足为奇。这样一个让人气馁的姑娘,哪个男人也不可能永远等着她。这条广告可能跟她的父母有关,也许他们还活着,情况慢慢好了起来,有了足够的钱来寻找她。她说不清自己对此的感觉。她时常想起父母,很想再见到他们,但她害怕自己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感到羞愧。
她们上了楼,走进外层办公室。律师的办事员是一个穿芥色马甲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屈尊俯就的微笑。两个女孩衣服又湿又邋遢,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谄媚的姿态说:“女士们!难道二位女神需要古德曼和杰伊律师事务所效力吗?我能为二位做些什么?”
埃普丽尔逢场作戏:“你能把这件马甲脱了吗,实在太刺眼了!”
梅茜今天没心思听他们打情骂俏。“我的名字是梅茜·罗宾逊。”她说。
“啊哈!是广告的事。真巧了,发广告的那位绅士现在正在杰伊先生那儿呢。”
梅茜心里一阵慌乱。“我想打听一下,”她迟疑地说,“这位发广告的绅士先生……会不会是休·皮拉斯特?”她乞求般地看着办事员。
他没在意她的表情,继续用那种热情洋溢的语气回答:“老天爷,不是!”
梅茜的希望又落空了。她坐在门边的一只硬板凳上,强忍着泪水说:“不是他……”
“不是,”办事员说,“实际上我认识休·皮拉斯特,我们在福克斯通一起上学。他到美国去了。”
梅茜惊得往后一缩,就像被人打了一拳。“美国?”她嘟囔着。
“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几个星期前坐船走的。你认识他吗?”
梅茜没有回答。她的心像一块石头,沉沉的,很是冰冷。他到美国去了,而她却怀了他的孩子。她害怕地哭了起来。
埃普丽尔盛气凌人地问:“那这个人是谁?”
办事员这下弄不明白到底该说什么了。他收起了那副高傲的架势,紧张地说:“我看还是让他自己告诉你们吧。对不起,我去去就来。”他转身进了里面的一扇门。
梅茜茫然地望着墙边堆放的一个个文件箱子,读着箱子侧面的标记:“布伦金索普地产”“里贾纳诉讼威尔特郡磨面商”“大南铁路”“斯坦利·埃文斯女士(已故)”。这间办公室里发生的每件事都是某个人的悲剧,让她想到死亡、破产、离婚和起诉。
那扇门又开了,另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外貌很惹人注目。他的岁数并不比梅茜大多少,长着一张《圣经》里先知那样的脸,黑眉毛下一双暗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高高的鼻子,大大的鼻孔,浓密的胡须。她觉得有些熟悉,过了片刻,她想到他有点儿像她的父亲,但爸爸长得没这么凶。
“梅茜?”他说,“你是梅茜·罗宾逊?”
他的衣服有点古怪,好像是在外国买的,他的口音带着美国腔。“是,我是梅茜·罗宾逊,”她说,“你到底是谁啊?”
“你认不出我了吗?”
猛然间她想起了那个瘦巴巴的男孩子,衣衫褴褛,打着赤脚,上嘴唇带着淡淡的胡须,带着一副不屈不挠的样子。“哎呀,我的上帝!”她尖叫起来,“丹尼!”她一下子忘了自己的烦恼,投入他的怀抱。“丹尼,真的是你吗?”
他紧紧抱着她,都让她有点儿疼了。“当然了,是我。”他说。
“谁啊?”埃普丽尔说,“他是谁?”
“我哥哥!”梅茜说,“他跑去美国了!他回来了!”
丹尼放开她,盯着他。“你怎么变得这么漂亮?”他说,“你原来可是又瘦又矮啊!”
她摸着他的胡子。“你嘴上要是没有这一圈毛,我就认出你来了。”
丹尼身后有人轻轻咳了一声,梅茜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有些轻蔑地看着他们。“看来我们的事儿完成了。”他说。
丹尼说:“杰伊先生,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妹妹罗宾逊小姐。”
“愿为你效劳,罗宾逊小姐。我是否可以提个建议?”
“当然了!”丹尼说。
“西奥博尔德路那边有个咖啡馆,也就几步之遥。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他显然想把他们轰出他的办公室,可丹尼根本不在乎杰伊先生是怎么想的。估计他经历过不少事情,但唯一没学会的就是对人低眉顺眼。“你们说呢,姑娘们?我们在这儿说话,还是去喝咖啡?”
“走吧。”梅茜说。
杰伊又补充说:“你之后会回来结一下账吧,罗宾逊先生?”
“我不会忘记的。走,姑娘们。”
他们离开办公室下了楼。梅茜有不少问题要问,但她抑制着自己的好奇,直到他们找到那间咖啡馆,在桌边坐下来后,她才说:“这七年你一直都做什么来着?”
“建设铁路,”他说,“说来凑巧,我正赶上了一个好时候。美国各州之间刚打完仗,开始大规模兴建铁路。他们急需工人,便从欧洲运过来。就连骨瘦如柴的十三岁孩子都能找到一份工作。我们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座钢制桥梁,在圣路易斯的密西西比河上;后来我又在犹他州找了一份修建联合太平洋铁路的工作。我十九岁就当上了工头——这是年轻人干的工作。我又加入了工会,领导工人罢工。”
“那你为什么回来?”
“股市发生了危机。修铁路没钱了,给铁路投资的银行也倒闭了。几万、几十万的人都在找工作。所以我决定回家,重新开始。”
“你要在这儿修铁路?”
他摇摇头说:“我有一个新想法,你看,这种情况我已经经历两次了,金融危机毁了我的生活。掌管银行的那些人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家伙,他们永远没记性,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最吃亏的就是工人阶级。从来没人来帮助他们——以后也不会有。他们只能互相帮助。”
埃普丽尔说:“谁都不会帮助别人,从来都这样,整个世界都是自己顾自己。你必须自私点儿。”
埃普丽尔经常说这种话,梅茜了解她,尽管实际上她很慷慨,什么事情都愿意为朋友做。
丹尼说:“我要办一种工人俱乐部,他们每个星期交六个便士,如果他们没犯什么错却丢了工作,俱乐部就每周付给他们一英镑,让他们再找新的工作。”
梅茜钦佩地看着她的哥哥。这个计划真是雄心勃勃,让她又想起了当年的情景——十三岁的丹尼说:“港口上停着一艘船,早潮一来就开往波士顿。今天晚上我要顺着绳子爬上去,藏在甲板的一条小船里。”那个时候他说到做到,现在也可能一样成功。他说他领导工人罢工,好像已经成了那种领头人,大家都愿意跟着他。
“爸妈他们怎么样了?”他问,“你跟他们联系过吗?”
梅茜摇了摇头,紧接着,连自己都奇怪,她哭了起来。她猛然感到了那种失去家庭的痛苦,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回避着,不敢承认这些。
丹尼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我马上回北方,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
“希望你能找到,”梅茜说,“我非常想念他们。”她瞥了一眼埃普丽尔,发现她正惊讶地盯着自己,“我特别害怕他们觉得我丢人现眼。”
“他们怎么会呢?”他说。
“我怀孕了。”
他的脸涨红了。“但你没有结婚?”
“没有。”
“你是要结婚了吗?”
“不是。”
丹尼立刻来了气:“那个卑鄙的家伙是谁?”
梅茜抬高了声调:“你别摆出那种当家兄弟的样子行吗?”
“我要拧断他的脖子——”
“闭嘴,丹尼!”梅茜气愤地说,“七年前你把我一个人丢下,不用现在回来像个主人似的管我。”这话让他一下子很窘,接着她稍稍平静下来,说,“没关系。他会愿意娶我的,我想,但我不想让他这样,所以我要把他忘掉。再说,他已经到美国去了。”
丹尼也不再激动了:“如果我不是你哥哥,我自己就想娶了你,你那么漂亮!不管怎么说,我手里还剩下些钱,给你留下。”
“我不要。”她听上去毫不领情,但她只能这么说,“我用不着你来照顾我,丹尼。拿你的钱去开工人俱乐部吧,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十一岁的时候就自立了,现在我依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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