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福莱特悬疑经典-突然亡命天涯(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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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幻想中,他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存在。他睁开眼睛,安纳托利的东方人面孔就在眼前,距离他只有几英寸。

    “我完全可以打劫你。”安纳托利用流利的法语说道。

    “我可没睡着。”

    安纳托利盘腿坐在土地上。他身材矮胖,体格强壮,身穿宽松的棉质衣裤,头上戴着穆斯林头巾,又围了一条彩格围巾,肩上披着叫作“帕图”[10]的泥土色毯子。安纳托利任由脸上的围巾垂下,咧嘴一笑,露出满是烟渍的牙齿。“你好吗,我的朋友?”

    “很好。”

    “你妻子呢?”

    安纳托利问及简时的语气总带着几分阴险。苏联人极力反对他把简带到阿富汗,认为这样做会妨碍他执行任务。让-皮埃尔指出自己反正也要带一名护士——这是“自由医生组织”的原则:成对派遣。而且不论与谁搭档,只要对方长得不像大猩猩,鱼水之欢还是在所难免。最终苏联人同意了,但显得十分勉强。“简很好,”他说,“六周前生了个女儿。”

    “祝贺你!”安纳托利似乎真心为他高兴,“但是不是出生太早了?”

    “是啊。幸而没染上并发症。事实上还是村里的产婆帮忙接的生。”

    “不是你?”

    “我不在,当时正跟你见面。”

    “上帝啊,”安纳托利一脸惊愕,“那么重要的日子,我居然还让你跑这么远……”

    安纳托利的关心令让-皮埃尔感动,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这种事情也无法预料。”他说,“再说,那次会面也有所收获:你成功打击了我说的那次运送任务。”

    “是啊,你的消息很准确。再次恭喜你!”

    让-皮埃尔感到一阵骄傲,但他尽力保持镇定。“我们的计划似乎进展顺利。”他谦虚道。

    安纳托利点点头。“他们遇袭后有怎样的反应?”

    “越来越绝望。”说话时让-皮埃尔意识到,面见联络人的另一大好处在于他可以提供背景信息、情绪变化与印象观点,这些信息都不够具体,无法用暗码通过无线电传达。“现在,他们经常出现弹药短缺。”

    “下一次护送行动——队伍何时出发?”

    “昨天就走了。”

    “他们已经开始铤而走险,这很好。”安纳托利伸手在衬衣里拿出一张地图,在地上摊开。图上展示着五狮谷与巴基斯坦边境之间的地理状况。

    让-皮埃尔聚精会神,极力回忆着与穆罕默德谈话的种种细节,并将护送队从巴基斯坦返回时所经的路线指给安纳托利。他也不清楚返程的具体时间,因为穆罕默德也不知道在白沙瓦要多久才能买到需要的物资。但是,安纳托利在白沙瓦也有眼线,这些人会告知他五狮谷的护送队何时离开。有了这些信息,他便能够制订出行动的具体计划。

    安纳托利并没有做笔记,但已经记住了让-皮埃尔说的每一句话。汇报完毕后,他们将整个流程再次确认,这次由安纳托利重复,让-皮埃尔确认。

    安纳托利将地图折好,重新放进衬衫里。“马苏德怎么样了?”他平静地问道。

    “上次跟你对话后就再没见过他。”让-皮埃尔说,“我只见到穆罕默德,连他也不确定马苏德的下落,更不知道他何时会出现。”

    “马苏德是个老狐狸。”安纳托利说道,口气中罕见地带着一丝情绪。

    “我们会抓住他的。”让-皮埃尔说。

    “哦,我们肯定会抓到他。他知道追捕正全力展开,所以他才销声匿迹。不过猎犬身上也有味道,他不可能躲一辈子。”安纳托利突然意识到自己暴露了内心感受,他连忙笑笑,回归实际,“对了,电池。”说着,他从衬衣里掏出一包电池组。

    让-皮埃尔从医药包底的夹层掏出小型无线电收发器,取出旧电池换上新的。两人每次见面都是如此,保证让-皮埃尔不会因电力不够而失去联络。安纳托利会将旧电池带回巴格拉姆,不能冒险将苏联制造的旧电池留在五狮谷,因为当地没有任何电器。

    让-皮埃尔将无线电重新放回包里,安纳托利说:“你这儿有治水疱的东西吗?我的脚……”他突然停下,皱起眉头,支棱着脑袋倾听着。

    让-皮埃尔紧张起来。到目前为止,他们的会面还从未被人发现。两人都知道,这种事情是迟早的事,他们也有所准备,知道如何假装陌生人,共用一间休息处,并在闯入者离开后继续假装谈话。如果迹象表明对方暂无去意,他们便会一同离开,仿佛碰巧前往同一方向。这些都是之前商量好的,尽管如此,让-皮埃尔依旧觉得自己一脸心虚。

    下一刻,他听到门外有足球的声音,同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接着,一条黑影渐浓,笼罩了阳光照射的入口。简走进屋子。

    “简!”他开口道。

    两个男人立马起身。

    让-皮埃尔问道:“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谢天谢地,总算追上你了。”她上气不接下气。

    利用眼角的余光,让-皮埃尔看到安纳托利转过身,仿佛一个阿富汗男人见到了厚颜无耻的妇人一般。这一动作帮助让-皮埃尔镇定下来。他迅速查看四周。幸好几分钟以前,安纳托利已经收起了地图。可是无线电——无线电从医药包里露出个头,足有一两英寸。不过简没看到——暂时还没看到。

    “快坐下,”让-皮埃尔说,“喘口气。”说着,他也坐下来,并利用这个机会挪了挪包,好让露头的无线电对着自己,从而避开简。“究竟怎么了?”他问。

    “有个医疗问题,我解决不了。”

    让-皮埃尔紧张的神经稍微有所松弛:他一直担心简会起疑心,从而跟踪他到这里。“先喝点水。”说着,他一只手伸进包里,翻找时趁机用另一只手将收发机推进包里。藏好之后,他掏出自己的那瓶纯净水递给简。他的心跳开始回归正常,人也渐渐镇定下来。证据已经隐藏妥当,她还有什么好起疑的?也许她听到安纳托利讲法语,但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阿富汗人如果讲外语的话,一般都是法语;而且乌兹别克人的法语通常讲得比达里语好得多。简进门时安纳托利在说什么?让-皮埃尔回忆道:他想要治水疱的药膏。正好!阿富汗人遇到医生通常会索要药品,即使是身体健康的人也是如此。

    简喝了几口水,然后说道:“你走后没过几分钟,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被送进来,他的大腿受了重伤。”说着,她又抿了一小口。她没有理会安纳托利,让-皮埃尔发现她极度专注于病患的紧急状况,几乎没注意到屋里第三个人的存在。“他在罗卡的战斗中受的伤,他父亲一路将他背回山谷——走了足足两天。到达时,伤口已经严重腐坏。我给他用了六百毫克青霉素粉剂,通过臀部注射,然后清理了伤口。”

    “处理方法完全正确。”让-皮埃尔说。

    “几分钟后他突然开始冒冷汗,神志不清。我测了他的脉搏,很快,但很微弱。”

    “脸色有没有变白或发灰?呼吸有无困难?”

    “有。”

    “你如何处理的?”

    “我按照休克处理:垫高双脚,为他盖毛毯,并且喂他喝茶,然后就跑来追你了。”她几乎要哭出来,“他父亲背他走了整整两天——我不能让他死。”

    “他不一定会死。”让-皮埃尔说,“注射青霉素引发过敏性休克的情况很少,但也属典型。处理这种情况先打半毫升肾上腺素,肌肉注射,之后再打抗组胺剂——比如六毫升苯海拉明。要我跟你一起回去吗?”提议后他瞅了瞅安纳托利,对方并无反应。

    简叹了口气:“不用了。山那边还有其他垂死之人等着你救,你去科巴克吧。”

    “你确定?”

    “确定。”

    安纳托利划着火柴,点燃一根香烟。简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让-皮埃尔。“半毫升肾上腺素,之后是六毫升苯海拉明。”说着,她站起身。

    “没错。”让-皮埃尔跟着起身,吻了吻她,“你确定自己能应付?”

    “当然。”

    “那你得抓紧时间。”

    “好。”

    “用不用得着麦琪?”

    简想了想。“应该不用。那条路步行更快。”

    “那就听你的。”

    “再见。”

    “再见,简。”

    让-皮埃尔目送她出门,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阵。他与安纳托利都一言不发。过了一两分钟他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他可以看到简——就在二三百码以外的地方有一个细长的小身影,身着一件纤薄的棉裙,意志坚定地朝着山谷大步进发。尘土飞扬的棕黄色背景当中,只有她孤单一人。他一直注视着,直到简消失在群山之中。

    他回到屋内,背靠墙坐在地上,与安纳托利四目相对。“老天爷,”让-皮埃尔道,“就差那么一点。”

    第八节

    孩子死了。

    简到达时,男孩已经死了近一个小时。她汗流浃背,满面灰尘,累得几乎摔倒。孩子的父亲站在洞穴口等她,麻木的神情中带着责备。从他松懈的体态和棕色眼睛中的平静不难猜出,已经完了。他一语不发。简走进洞穴看看孩子。她太过劳累,已经没有力气感到愤怒,强烈的失望感将她占据。让-皮埃尔不在身边,萨哈拉又处于悲痛之中,没有人能分担她的悲伤。

    躺在杂货铺老板家屋顶的床上,她流下了眼泪。香塔尔就睡在身边一张小小的床垫上,睡梦中偶尔发出低声呢喃。她为死去的男孩哭泣,更为孩子的父亲难过。和她一样,那位父亲累死累活,拼尽全力也要拯救儿子。他承受的痛苦将是如何巨大。她在哭泣中入睡,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星辰。

    她梦到穆罕默德睡在她的床上,在全村人的注视下与她欢爱;然后穆罕默德告诉她,让-皮埃尔有了外遇,与那个胖记者拉乌尔·克莱门特的妻子西蒙娜搞在一起。就在让-皮埃尔本应在科巴克坐诊之时,却是与情人在那里幽会。

    由于前一天一路跑去小石屋,第二天简起床时,感到浑身酸痛。她一边进行着例行的琐事,一边想:自己算是幸运,让-皮埃尔在路上的一处石屋前停下来——大概是为了休息,这才使自己得以赶上。看到麦琪被拴在门前,看到让-皮埃尔和那个怪模怪样的乌兹别克男人坐在屋里,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进屋时,两个男人吓了一跳,好不滑稽。这还是简第一次见阿富汗男人会在女人进屋时起身相“迎”。

    她带着医药箱走上山坡,打理洞中的诊所。她一面处理着普通的营养不良、疟疾、伤口感染以及肠道寄生虫病理,一面回想着昨日的紧急情形。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过敏性休克。毫无疑问,需要为他人注射青霉素的人通常也学过如何处理此类情形,然而她所受的培训实在过于匆忙,很多内容都被忽略了。事实上,医学上的细节问题几乎完全跳过,就因为让-皮埃尔是一位合格的医生,会在一旁为她指点。

    那是一段怎样的苦恼时光:坐在教室里,有时身边坐着见习护士,有时确实独自一人,一边绞尽脑汁想要消化那些医学卫生原理与操作流程,一边想象着在阿富汗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有些课程让她越听越觉得担忧。有人告诉她,她的第一项任务是为自己建一处土掩厕所。为什么?因为帮助落后国家人民改善健康状况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教他们停止把河流和小溪当作厕所,这样做可以为他们树立榜样。她的老师斯黛芬妮是一位戴着眼镜、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经常是一身粗布衣服,脚蹬凉鞋。这位颇能生养的“大地母亲”还一直强调开药开得太过“慷慨”有多危险。多数的小病小伤不进行医疗处理也很快便会自动痊愈,可是那些“原始人”(以及那些“不算原始的”)总想弄些药片、药水来。简想起那个乌兹别克小个子一直在跟让-皮埃尔要水疱药膏。他一生中想必远路走了无数,见了医生才喊脚疼。过量开药的坏处在于不光是药品浪费,得了小病就吃药,久而久之,病人的身体便会产生耐药性;而等到病人身患重症,药物便起不到治愈的效果。斯黛芬妮建议简尝试与当地的传统医师进行合作,而不是与之对立。简与接生婆拉比亚一直很默契,与毛拉阿卜杜拉则不然。

    语言学习算是最简单的一部分了。在巴黎时,甚至是考虑去阿富汗之前,简便已经开始学习波斯语,好让身为翻译的自己更有用武之地。波斯语同达里语属于同一语种的不同方言。阿富汗地区使用的另外一个主要语种是普什图人使用的普什图语。达里语是塔吉克人使用的语言,而五狮谷地处塔吉克地区范围。少数游走四方的阿富汗人——例如游牧民族——通常通晓普什图和达里两种语言。如果再多会一门欧洲语言的话,则通常是英语或法语。小屋里的乌兹别克男人一直在跟让-皮埃尔讲法语。简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带有乌兹别克口音的法语。听起来就像是苏联口音。

    那一整天,她时常想起那个乌兹别克男人。一想到他,心中便是一阵烦乱。有时她明知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自己去做,却又偏偏不记得是什么事时,那种感觉就是如此。这个人兴许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中午,她关闭诊所,喂过香塔尔,给她换了尿布,做了米饭和肉汁,与法拉共享午餐。这个小姑娘已经完全忠心于简,甘心做任何事讨她欢心,连晚上也不愿回家。简尽量对她平等相待,这样却使得小姑娘更加崇拜她。

    正午炎热之时,简将香塔尔交给法拉,自己则下山来到自己的隐秘之地——山坡上悬石之下的一处阳光充足的隐秘崖台。她在那里进行产后运动练习,下定决心要恢复从前的好身材。她紧紧抓住盆底肌,脑子里一直想着乌兹别克男人,想到他在小石屋里起身站立,想到他那张东方人面孔现出惊愕的表情。她莫名地感到,悲剧即将发生。

    然而发现真相的感觉并非是灵光一闪的顿悟,那种感觉更像是雪崩,刚开始规模很小,之后便是排山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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