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福莱特悬疑经典-突然亡命天涯(16)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没有阿富汗人会抱怨脚上起水疱,即使假装也不会,因为他们压根不知道这种东西:这就像格洛斯特郡[11]的农夫说自己长了脚气——根本不可能。而且,无论多么惊讶,阿富汗人绝不会在女人进屋时起身站立。如果他不是阿富汗人,那又是何方神圣呢?他的口音也许一般人听不出,但简是个语言学家,熟练掌握俄语和法语,她听得出这个男人说的法语带着苏联口音。

    也就是说,让-皮埃尔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石屋,去见一个伪装成乌兹别克人的苏联人。

    是巧合?也算有可能,但想到自己进屋时丈夫的表情,她猛然想起了当时不甚留意的细节:他的神情里带着愧疚。

    不,那不是偶然相遇,而是秘密约见。这可能甚至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让-皮埃尔经常要到边缘的村落坐诊——没错,他每次都坚持按时前往,那种谨慎未免显得过于夸张。处在一个没有日历,也不用日志的国家,这样的固执未免显得荒唐——除非他还另有打算,暗中策划着一系列秘密约见。

    他为何要见苏联人?这一点也很明显,想到这些约见必然意味着背叛,热泪不由得涌入她的眼眶。他当然是为苏联人提供情报,把护送队的情况告诉他们。他对护送队的路线一清二楚,因为穆罕默德用的是他的地图。他知道大概的时间安排,因为他眼见队伍离开,从班达以及五狮谷其他村子出发。显然,他将这些情报交给苏联人;这就是苏联人去年多次成功突袭的原因;就是因为这样,才留下那么多悲伤的寡妇和孤儿,在五狮谷艰难度日。

    我究竟怎么了?简突然自怨自艾起来,涌出的眼泪再次洗刷她的面庞。先是埃利斯,现在又是让-皮埃尔——为什么每次都碰上这种浑蛋?难道说我就喜欢这种行踪诡秘的男人?难道我享受打破对方心理防备的挑战?我真的那么疯狂吗?

    她突然想到,让-皮埃尔曾经争辩苏联入侵阿富汗是有其正当理由,说着说着便改变了观点。当时她还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证明他是错的。显然,这种改变是在演戏。当他决定来到阿富汗,决定为苏联人效力当间谍时,便开始用这套反苏言论为自己制造掩护。

    难道他的爱也是在演戏?

    光是这个问题就已经令她心碎不已。她将脸埋在双手中。这几乎无法想象。她爱上了这个男人,做了他的妻子,亲吻他那一副苦瓜脸的母亲,迁就他做爱的方式,与他一起熬过磨合期,拼尽全力维系他们的婚姻,在恐惧与痛苦中生下了他们的孩子——难道这一切就为了一个幻象,一副所谓“丈夫”的空壳,一个毫不在乎她的男人?这就如同连走带跑数英里只为询问如何拯救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到头来他还是失去了生命。不,比那还糟糕。她想象着,这想必就是男孩父亲的感受:背着他走了整整两天,最后还是眼睁睁看他死去。

    简突然感到前胸一阵饱胀的刺激感,一定是喂奶的时间到了。她穿上衣服,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水,然后向山上走去。悲伤渐渐淡去,她开始冷静地思考。结婚这几年来,她似乎总能隐约感到一丝失望,现在终于明白了。从某种方式来说,简一直都对让-皮埃尔的谎言有所察觉。因为有了这道屏障,两人之间一直都有距离。

    回到山洞,香塔尔正在大声哭闹抱怨,法拉轻轻摇着她。简接过孩子抱在胸前,香塔尔吮吸着。起初她感到一阵不适,仿佛胃里的一阵痉挛;紧接着,她的乳房处感到一阵兴奋,甜美中带着欲望。

    她想独自一人待着,于是告诉法拉回母亲的洞穴去睡午觉。

    哺育香塔尔让简备感安慰,让-皮埃尔的背叛感觉也不再是五雷轰顶。她确信丈夫对自己并非虚情假意。那样做目的何在?又为何要带自己来到这里?自己对他的间谍行动毫无用处。一定是因为让-皮埃尔爱着她。

    如果让-皮埃尔爱她,那么其他所有问题都能解决。当然,他必须停止给苏联人卖命。简暂时还没想好如何跟让-皮埃尔摊牌——难不成要说“我全都知道了”?不行。但必要之时,她自然知道该如何表达。之后他则必须带着简和香塔尔返回欧洲——

    回欧洲。一想到要回家,简突然如释重负。这是她没有想到的。如果有人问她对阿富汗的感觉,简可能会说她的工作多么精彩、多么意义非凡,说她适应得很好,甚至十分享受这里的生活。然而如今,眼见就要重归文明社会,她的坚韧意志全然崩溃,她对自己承认:恶劣的环境、冬日的寒冷、陌生的人群、轰炸、源源不断送来男人与孩子残破的躯体已经让她濒临崩溃的边缘。

    事实上,她想,这里简直糟糕透顶。

    香塔尔停止了吮吸,倒头便睡。简把孩子放下,给她换了尿布,然后把她放上床垫,孩子并没有醒。婴孩那种不受干扰的宁静实在是一种恩赐。她在睡梦中经历了各种危机——只要吃得饱,躺得舒服,什么样的噪声和活动都不会把她吵醒。然而,香塔尔对简的情绪变化感觉则十分敏锐。每次简感到忧虑时,即使周围没什么动静,香塔尔也同样会醒。

    简盘腿坐在床垫上,望着熟睡的孩子,想着让-皮埃尔。她真希望丈夫现在就在身边,这样马上就能与他谈谈。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更加生气,更别说大发雷霆了——他可是将游击队的情报出卖给苏联人啊。是因为她终于明白所有男人都是谎话精?是因为她开始相信这场战争中唯一无辜的是交战双方的各位母亲、妻子和女儿?难道是妻子与母亲的角色改变了她的个性,使得她面对背叛也不会怒从心生?还是仅仅因为她爱让-皮埃尔?她不知道。

    总而言之,不能再与过去纠缠,得为将来做打算了。他们要回巴黎,回到一个有邮差、有书店、有自来水的地方。香塔尔可以穿上漂亮的小衣服,躺在婴儿车里,用上一次性的尿不湿。他们可以住在一所小公寓里,周围的生活丰富多彩,威胁生命的只有那些开出租的司机。简和让-皮埃尔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次,两人会努力真正了解对方。他们可以共同努力,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与合法手段,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不用阴谋,没有背叛。在阿富汗的经历可以帮助他们在第三世界发展组织,或者是世界卫生组织找到工作。婚姻生活会像之前想象的那样,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不必担心危险。

    法拉走进屋来。午睡时间已过。她礼貌地跟简打过招呼,看看香塔尔。看她睡得正香,便盘腿坐在地上等候吩咐。法拉是拉比亚大儿子伊斯梅尔·古尔的女儿。伊斯梅尔参加了护送队,目前不在家。

    忽然,简忽然大惊失色。她喘着粗气,法拉诧异地看着她。简做了一个致歉的手势,法拉把头转开了。

    她父亲也参加了护送队,简想。

    让-皮埃尔把护送队的情报出卖给了苏联人。法拉的父亲一定会在伏击中牺牲——除非简能有所行动,以避免灾难发生。可她能做什么呢?她可以托一个脚力好的人跑去开伯尔山口与护送队会合,并把队伍领到其他路线上。穆罕默德可以安排。但这样一来,简就得告诉他护送队会遭受伏击——毫无疑问,穆罕默德肯定会杀了让-皮埃尔,很可能赤手空拳就结果他的性命。

    简想,如果他们当中非要有人死去的话,那宁愿是伊斯梅尔,而非让-皮埃尔。

    接着,想到谷里参加护送队的另外三十几个人,她突然意识到:难道为了救自己的丈夫,就要牺牲他们所有人的性命吗——小胡子卡米尔·汗、疤脸老头儿沙哈萨伊·古尔、有着一副好歌喉的尤瑟夫·古尔、小羊倌儿谢尔·卡多尔、没有门牙的阿卜杜尔·穆罕默德以及家里有着十四个孩子的阿里·加尼姆……难道要让这些人统统丧命吗?

    肯定还有其他办法。

    她来到洞口向外张望。现在午睡时间已过,孩子们纷纷跑出来,在乱石与充满荆棘的灌木丛中继续着他们的游戏。其中有九岁的穆萨——穆罕默德唯一的儿子,如今只剩下一只手,家人对他更是宠爱有加,他拿着祖父送给他的新刀,显得得意扬扬。她看到法拉的妈妈正顶着一捆柴火艰难地朝山上走。毛拉的妻子正在清洗丈夫阿卜杜拉的衣服。简没有看到穆罕默德和他的妻子哈利玛。她知道穆罕默德在班达,因为早上刚刚见过。他一定是跟家人在洞里吃饭——多数家庭都有属于自己的洞穴。穆罕默德现在应该在那里,而简不想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去找他,这会使周围人心生反感,而她必须谨慎行事。

    我该怎么跟他说?简想。

    她考虑单刀直入:既然我开口了,你就帮我个忙。如果换作任何一个爱慕她的西方男人,这招儿肯定管用;不过穆斯林男人对爱情的理解可没有那么浪漫,而穆罕默德对她的感觉更像是一种温存的渴求,远不至于令他为自己赴汤蹈火。再说,现在他的心意有没有变,简也不能确定。那怎么办?穆罕默德对她并无亏欠,她也从未给他们夫妇治过病。但穆萨则不然——简救过他的命。穆罕默德欠她这笔人情债。

    帮我做件事,因为我救过你儿子。这样也许能行。

    但穆罕默德一定会刨根问底。

    越来越多的妇女走出来,打水清扫自家的洞穴,照料牲畜,准备饭食。简知道,很快就可以见到穆罕默德。

    怎么跟他说呢?

    苏联人知道了护送队的路线。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也不知道,穆罕默德。

    那你怎么能确定?

    我不能说。我无意中听到了一段对话。我从英国情报局得知的消息。我有种直觉。算命时在牌中看到的。我做了一个梦。

    有了:一个梦。

    她看到了穆罕默德。他走出洞穴,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庞,一身旅行的打扮,跟马苏德一样,他头戴奇特拉小帽(多数游击队员都是这种风格),土黄色的肩毯既是斗篷,又是毛巾、毯子和伪装;那双长筒皮靴是他从一名苏联士兵的尸体上扒下来的。他大步穿过空地,看上去仿佛日落前还有很长的路要赶。他沿山坡的小路一路向下,朝着荒芜的村庄走去。

    简眼见他那高挑的身影渐渐消失。此时不做,更待何时,她想。她尾随着穆罕默德。一开始她还走得缓慢而随便,这样便显不出她在跟着穆罕默德。待出了洞穴处可以观察的范围,她便跑了起来。简沿着满是灰尘的小路蹒跚向下,心想:这一路跑来,我的五脏六腑得经历怎样的折腾啊。当她看到穆罕默德就在她的前方时,她大喊一声。穆罕默德停下脚步,转身等她追上来。

    “愿主与你同在,穆罕默德·汗。”追上来时简对他说。

    “也愿他与你同在,简·德布。”他礼貌地回应道。

    她顿了一下,想喘口气。穆罕默德看着她,脸上带着一股饶有兴致的耐性。“穆萨怎么样了?”简问。

    “他很好,很开心,最近正学着怎么用左手。总有一天,他会用那只手消灭苏联人。”

    其实这是个小笑话:传统上讲,右手用来吃饭,左手则通常是用来干“脏活儿”的。简笑了笑,借以表明自己理解对方的幽默,然后说道:“能救回他的命我真的很高兴。”

    即便是觉得这些话有些唐突,穆罕默德也没有表现出来。“我永远都报答不尽。”

    简等的就是这句话:“有件事你倒是可以帮我。”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难以捉摸:“只要我能做到……”

    简看看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两人站在一座被轰炸的房子附近。前壁的土石散落在路上,四处皆是,他们可以看到房子里的情形:屋里剩下的唯一家当是一口漏锅。有趣的是,墙上居然还钉着一张彩色的凯迪拉克贴画。简坐在碎石上。穆罕默德犹豫了片刻,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能做到,”简说,“但会有点小麻烦。”

    “什么麻烦?”

    “你可能会觉得这只是个蠢女人在突发奇想。”

    “也许吧。”

    “也许你会敷衍我,一面满口答应我的请求,转身就‘忘’得精光。”

    “不会的。”

    “不管你答应与否,我希望咱们可以坦诚相待。”

    “我会的。”

    差不多了,简想。“我想请你派个跑腿的去找护送队,命令他们改变返回的路线。”

    穆罕默德显然吃了一惊——可能他以为会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为什么?”他问。

    “穆罕默德·汗,你相信梦吗?”

    穆罕默德耸耸肩:“梦就是梦。”他闪烁其词。

    简想,可能这个策略行不通;如果说幻象会好些。“正午最热之时我一个人躺在洞中,当时好像看到了一只白鸽。”

    穆罕默德突然变得十分专注,简知道,她命中了关键:阿富汗人相信,白鸽有时可以通灵。

    简继续道:“但我肯定是在做梦,因为那只鸽子居然要对我说话。”

    “啊!”

    简明白,对穆罕默德而言,这是一个信号:简看到的是幻象,而非做梦。她继续道:“我不明白它在说什么,但还是尽力倾听。我想它说的是普什图语。”

    穆罕默德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来自普什图的信使……”

    “而后我看到了伊斯梅尔·古尔,拉比亚的儿子,法拉的父亲。他站在鸽子的身后。”简将手放在穆罕默德的手臂上,凝视着他的眼睛,心想:我可以把你引得欲火焚身,你这虚伪的蠢货。“他的心脏上插着一把刀,泪中带着血。他指着刀柄,仿佛想让我把它从胸前拔出。刀柄上还镶着珠宝。”她不禁闪念自问:这些想法都是从哪来的?“我站起身走向他。虽然很害怕,但我必须救他。然后,我伸手去抓那把刀……”

    “然后呢?”

    “他消失了,我也似乎醒了。”

    穆罕默德合上张大的嘴巴,恢复了镇静。他双眉紧锁,仿佛在谨慎考虑这梦的含义。简想,现在可以试试引他上钩了。

    “可能都是我在胡思乱想,”她说,脸上摆出一副小女孩的神情,迎合着他作为男子汉的优越感,“所以才想请你帮我,这个曾经救过你儿子性命的人,让我感到安宁。”

    穆罕默德立刻神气起来。“这种事你没必要搭人情。”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