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问题作答:“刀柄上的珠宝是什么样的?”
哦,上帝啊,她想,正确的答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她想说绿宝石,但这种宝石让人联想到五狮谷,也许能暗示伊斯梅尔是被谷里的叛徒所害。“红宝石。”她说。
穆罕默德慢慢点点头:“伊斯梅尔没跟你说话吗?”
“他似乎想说,但又说不出。”
穆罕默德再次点点头,简想:该死,快点做决定啊。终于,他说:“征兆很明显,护送队必须改道。”
谢天谢地,简想。“那我就放心了。”她坦言道,“我不知该如何是好。现在我能确定艾哈迈德会得救。”简在盘算着如何做才能让穆罕默德不改主意。她不能让他发誓,那要不要同他握手呢?最终,她决定以一种更为古老的方式锁定他的承诺:她凑上前去亲吻他的嘴唇,动作很快,但很温柔,丝毫不给他拒绝或反应的机会。“谢谢!”她说,“我知道你言出必行。”说着简站起身,沿着小路朝山洞跑去,留下穆罕默德独自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些许恍惚。
上了山坡,简停下脚步回头望去。穆罕默德正往山下走,距离刚才谈话的小屋已经走出很远一段。他高昂着头,两臂前后摆动着。为了那个吻,他要付出的代价可不小,简想。我真该感到羞愧。我利用了他的迷信、他的虚荣和欲望。作为一个女权主义者,我不该利用他的偏见,利用他眼中女性的通灵、顺从和风骚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是居然奏效了!真的奏效了!
她继续向前走。接下来要面对的是让-皮埃尔。黄昏时候他应该会到家:让-皮埃尔会像穆罕默德那样,等到下午三点前后再动身,那时热度会有所退却。简觉得让-皮埃尔不会像穆罕默德那么难对付。其一,她可以跟让-皮埃尔讲实话;其二,让-皮埃尔自知理亏。
简回到洞中。这个小小的避难营地很是热闹。一对苏联人的喷气式飞机呼啸着掠过上空。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计仰头看着。尽管飞机飞得很高,投弹距离太远,人们依旧注视着。飞机一飞走,男孩子们便伸出双臂装作飞机的双翼来回奔跑着,嘴里模仿着发动机的声音。简不由得在想:这些孩子驾着幻想中的飞机,是想轰炸谁呢?
她走进洞中,看看香塔尔,又朝法拉笑笑,接着拿出了日记本。她与让-皮埃尔几乎每日都有所记录。这本日记主要是医疗记录,将来打算带回欧洲,使得后续前往阿富汗的人从中受益。也有人鼓励他们将个人的内心体验和困难记录下来,这样后面来的人也好有思想准备;简将自己的怀孕和生产经历做了十分详细的记录,但其中对于她真实的内心情感却少有提及。
她背靠着洞穴的内壁坐下,膝上摆着日记,记录着那个十八岁男孩死于过敏性休克的经过。这让她觉得难过,但并没有沮丧——她告诉自己,这是一种正常而积极的反应。
她对当天的其他几个轻微病例做了简单描述,有意无意地翻动着之前的页面。让-皮埃尔的笔迹细长而潦草,日志也十分简短,几乎全都是病患症状、诊断、治疗方法和结果。他会写“蠕虫”或者“疟疾”,之后是“治愈”“病情稳定”或是“死亡”。简则倾向于用整句来记录,例如“今早她感觉有所缓解”或者“母亲身患肺结核”。她读到自己怀孕早期的记录:乳头酸痛,大腿变粗,清晨恶心。大约一年前的一则日志引起了她的兴趣:“阿卜杜拉令我感到害怕。”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简收起日记,与法拉花几个小时清理诊所;完成后刚好是下山回村准备过夜的时间。在下山回家、忙于家务之时,她在考虑如何与让-皮埃尔摊牌。她知道该如何做:跟他去散步——但还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几分钟后,让-皮埃尔回到家中,简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她用湿毛巾帮他抹去脸上的灰尘,用瓷器给他沏了一杯绿茶。他的疲态中透着愉悦,而非筋疲力尽。简知道:就是走再远的路他也完全应付得来。他喝着茶,简坐在旁边,尽量避免盯着他看,同时心里却想着:你欺骗了我。待他休息片刻,简说:“出去走走吧,就像从前一样。”
让-皮埃尔有些意外。“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你不记得了吗?去年夏天,咱们出去散步,享受夜晚的情形?”
他笑了笑。“我记得。”简最爱他这样的笑容。他说:“带香塔尔去吗?”
“不用。”简不想分心,“让法拉照顾就可以。”
“好吧。”他说,显得有些困惑。
简让法拉着手准备晚餐:茶水、面包和酸奶。说完便同让-皮埃尔出了门。日间的光线渐渐退去,傍晚的空气柔和而芬芳。这是夏日一天中最好的时光。他们慢步穿过田野,向河边走去。简回忆起去年的夏天走在同一条小路上时的感受:当时的她忧虑、迷茫、兴奋,下定决心要取得成功。她很骄傲自己对一切应对自如,但也同样庆幸,这趟危险征程即将结束。
马上就要与他当面对质,简的心中不由得一阵紧张。即便她一直告诉自己:没什么好隐瞒的,也不必感到愧疚和害怕。两人蹚水过河,来到一处开阔的多石浅滩,沿着蜿蜒的陡路上行。对面是一处悬崖峭壁。山顶上,他们席地而坐,双腿荡在崖边。脚下100英尺处,五狮河奔流不息,河水猛拍着卵石,泡沫飞溅。简俯瞰着山谷,耕田、灌溉渠与石墙相互交错。成熟的庄稼闪耀着明亮的绿意与金黄,片片田野看上去仿佛破碎玩具散落的彩色碎片。画面中被轰炸的遗迹四处皆是:倒塌的墙体,堵塞的沟渠,麦浪中的点点弹坑。偶尔可以望见点点圆帽,或是深色的头巾,已经有人在田间劳作,趁着夜间苏联人战机熄火、弹药入库之时收割庄稼。戴着头巾或身材矮小的是妇女和家中大一点的孩子,趁着亮光还能帮上些忙。山谷另一边,农田向低缓的山坡艰难延伸,不过很快便不得不向土石投降。眼前最左边的村落人家升起笔直的炊烟,直到清风将之拂去。清风带来的还有上游河湾洗澡妇女闲聊的只言片语。她们的声音十分微弱,再也听不到萨哈拉爽朗的笑声——她正沉浸在悲痛之中。这一切都是因为让-皮埃尔……
想到这里她勇气倍增。“带我回家吧。”她忽然说道。
一开始他没能会意。“咱们才刚到这里,”他不耐烦地说,然后他看着简,眉头舒展开来,“哦!”
他的语气中带着透着镇定,简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明白,看来要想达到目的,免不了一番争斗。“没错,”她坚定地说道,“回家。”
让-皮埃尔伸手搂住简:“在这个国家待久了,有时难免情绪低落。”他没有看简,而是盯着脚下湍急的河流,“尤其是你刚刚生过孩子,非常容易感到抑郁。过不了几个星期,你就会……”
“别来这一套!”简突然发起火来,她不会允许让-皮埃尔就这样蒙混过去,“留着你的医生架势去对付病人吧!”
“好吧。”让-皮埃尔将手臂抽回,“来之前咱们就决定了,要在这里待两年。培训、赶路加上安顿花费了大把时间和金钱,停留时间太短根本起不到效果,这是你我的共识。我们下定决心要发挥实质的作用,所以才承诺驻满两年……”
“可是后来有了孩子。”
“不是我的主意。”
“总之,我改主意了。”
“你无权改主意。”
“我又不归你所有!”她愤怒道。
“绝对不行。还是别再讨论了。”
“这才刚刚开始呢。”她说。让-皮埃尔的态度激怒了简。对话转而变为关于她个人权利的争论,而不知为何,简并不想简单丢出知道丈夫当间谍的真相而站得上风——总之,时机还未到。简想让他承认,她有权自由做出选择。“你不能无视我的意愿,更无权否认它。今年夏天我就要走。”
“我的回答是‘不’。”
她决定跟他讲道理。“我们已经待了一年了。已经发挥了作用,同时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大。难道还做得不够?”
“说好了要来两年。”他依旧顽固坚持。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香塔尔还没出生。”
“那就你们两个走,我留下。”
简考虑了片刻。带着孩子跟随护送队前往巴基斯坦困难重重,而且十分危险。如果丈夫不在身边更是形同噩梦,但并非不可能。然而,那便意味着丢下让-皮埃尔不管。他会继续出卖护送队。每过几星期,这座山谷便会失去更多的丈夫与儿子。不能把他留下的另一个原因在于这样会摧毁两人的婚姻。“不行,”她说,“我不能自己走,你得跟我们一块儿。”
“我不走,”让-皮埃尔生气地说,“我不走!”
现在不得不跟他摊牌了。简深吸一口气:“不走也得走。”
“没人能强迫我。”让-皮埃尔打断道。他伸出食指指着她,简盯着他的眼睛,那目光中蕴藏着某种东西,令她不寒而栗。“你强迫不了我。别白费力气了。”
“谁说我不能……”
“我劝你还是免了。”他的声音冰冷无比。
突然间,让-皮埃尔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令她完全不认识。简沉默了片刻,心里盘算着。她看到一只鸽子从村庄腾空而起,向她飞来,回到位于她脚下岩壁上的巢穴中。慌乱之中她想:我不认识这个男人!已经过了整整一年,我仍然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你爱我吗?”简问道。
“爱你并不意味着你说什么我都要照做。”
“那就是爱咯?”
让-皮埃尔盯着她,简也坚定地回看过去。渐渐地,那份强硬与狂躁从他眼中消失,他松弛下来。终于,他笑了:“爱。”简朝他靠过去,他再次抱住她。“是的,我爱你。”他温柔地说道,轻吻她的前额。
她把脸靠在让-皮埃尔的胸前,目光低垂。刚才看到的鸽子再次飞走。那是只白鸽,正如她之前编造的幻象。鸽子飘然而去,轻巧从容地朝远处的河岸滑翔。简想:上帝啊,我现在该怎么办?
穆罕默德的儿子穆萨——大家现在都叫他“左撇子”——率先看到了归来的护送队。他飞快跑到洞前的空地,扯着嗓子大喊:“他们回来啦!他们回来啦!”没人需要问“他们”是谁。
上午,简和让-皮埃尔待在洞中的诊所。简望着他,隐隐可以觉察到他因疑惑而皱眉:他不明白为何苏联人还没有利用他提供的情报组织伏击。简背过身去,避免让他觉察到自己的喜悦。她救了大家的命!尤瑟夫今晚可以放声歌唱,谢尔·卡多尔得以盘点他的羊群,而阿里·加尼姆也可以逐个亲吻他的十四个孩子。尤瑟夫也是拉比亚的儿子,救了他的命也算简对拉比亚为香塔尔接生的报答。那些本可能陷入悲痛的母亲与女儿现在可以享受家人归来的愉悦。
那让-皮埃尔又做何感想呢,简想。是愤怒、沮丧还是失望?很难想象会有人因他人没被杀死而失望。她偷偷瞥了让-皮埃尔一眼,然而他面无表情。真希望能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简想。
两人的耐心很快便消磨殆尽:所有人都跑下山,回到村里欢迎护送队平安归来。“咱们也去吧。”简说。
“你去吧。”让-皮埃尔答道,“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然后跟你会合。”
“好吧。”简猜想他需要时间使自己镇静下来,这样见到护送队才好假装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
简抱起香塔尔,沿着陡坡下山回村。透过薄薄的鞋底,她能感受到岩石的热度。
她没有跟让-皮埃尔摊牌,但也不能这样无休止地拖下去。他迟早会知道穆罕默德差人通知护送队临时改变路线,自然也会追问其中原因。而穆罕默德肯定会告诉他简看到了“幻象”,而让-皮埃尔清楚,简并不信这种东西……
我为什么要害怕?她自问。做了坏事的又不是我——是他。但似乎自己也要为丈夫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感到羞愧。那晚在崖顶散步之时,我就该立马跟他讲清楚。然而我一再隐瞒,连自己也变成了欺骗者的同谋。也许就是这样。或者,兴许是他奇怪的眼神……
简并未放弃回家的决心,但目前她还没有想到能够说服让-皮埃尔离开阿富汗的方法。她设想出十几种匪夷所思的计谋:假造信息说他母亲病危,在他的酸奶里下药,迫使他回欧洲就诊……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便是威胁要将他的间谍身份告诉穆罕默德。当然,她不会这么做,将他的身份揭穿无疑等同于杀死他。但让-皮埃尔会觉得简说到做到吗?可能不会。只有铁石心肠的无情之人才会认为简会这样断送掉丈夫的性命——如果让-皮埃尔真是这样的冷血动物,他也许会杀了简。
尽管天气炎热,她还是不禁颤抖起来。想到杀戮不免感觉荒谬。她想,如果有两个人,能像我们这样,从彼此的身体获得如此多的快感与愉悦,又怎么忍心对彼此施以暴行?
接近村子时,简听到村里响起阵阵的枪声,那是阿富汗人庆祝的习俗。她走向清真寺——凡是村里有事,一般都在清真寺。护送队的人都在院里,队员、马匹和行李周围围拢着欢笑的妇女和大叫的孩子。简站在人群边上,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这么做是值得的,她想。所有的担心、恐惧以及对穆罕默德的无耻利用就是为了眼前的场景,就是为了让大家平安回来,与各自的妻子、母亲与子女团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恐怕是简此生中最大的意外了。
在点点圆帽与头巾构成的人群中,出现了一个满头金色卷发的人。起初简没有认出来,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已经扣动了她的心弦。接着,那个人的轮廓逐渐在人群中变得清晰。简看到,隐藏在浓密金色胡须之下的,是埃利斯·塞勒的脸。
她的膝盖突然发软。埃利斯?在这里?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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