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药引爆了。简直是美不胜收。
四点同时爆破,炸断了大桥的两端,两辆坦克停留的中段失去了支撑。起初只是徐徐倒下,断裂的两端碎尘四起,随后便颓然倾覆,奔涌的河流中溅起巨大的水花。水体霍然分于两侧,河床瞬间出露,之后便在宛如霹雳的震荡声中碰撞融合。
声音渐退,埃利斯听到游击队员们的欢呼声。
一些人卸掉掩护,朝半露在外的坦克奔去。阿里扶着埃利斯站起来,两腿恢复了知觉,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带着伤。“我可能走不了。”埃利斯用达里语说。他试着迈步,要不是有阿里扶着,人早就趴下了。“该死!”他用英语咒骂着,“屁股上好像挨了一枪。”
他听到枪声,一抬头,幸存的苏联人想从坦克里逃出来,结果一冒头便被游击队员打个正着。真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埃利斯低头看看,右边的裤腿已经被鲜血浸透,这应该是外伤出血所致,另一处伤口应该还被子弹堵着。
马苏德满面笑容地来到他近前,带着浓重的口音用法语说道:“炸桥的活儿干得漂亮!太精彩了!”
“谢谢。”埃利斯道,“可我来不是为了炸桥。”他现在备感虚弱,头晕目眩,不过这倒也是办正事的好时机。“我是来谈条件的。”
马苏德一脸好奇:“你从哪儿来?”
“华盛顿,白宫。我是代表美国总统来的。”
马苏德点点头,脸上没有丝毫诧异:“很好。我很满意。”
话音刚落,埃利斯便失去了知觉。
就在当天晚上,埃利斯说服了马苏德。
游击队员做了一个担架,抬着埃利斯翻过山谷,黄昏时到达阿斯塔纳。马苏德已经派人打前站,到班达去找让-皮埃尔,明天他会赶到这里,替埃利斯取出身上的子弹。与此同时,一班人马在一家农舍的院子里安顿下来。埃利斯对伤痛已渐近麻木,一路奔波仍令他备感虚弱,已经有队员对他的伤口进行了简单处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有人端来烫手的甜绿茶,他稍微恢复了些精神。稍后,一行人吃了些桑葚和酸奶当作晚饭。这是典型的游击队作风,从巴基斯坦随护送队进谷的途中,埃利斯便有所体会:到达某处的一到两小时内,肯定有东西吃。他不知道这些食物是买来的、征用的,还是别人送的。不管对方愿意也好,勉强也罢,反正应该是没花钱。
吃过饭,马苏德挨着埃利斯坐下,没过一会儿,周围的队员皆回避开去,只剩马苏德跟两个副手面对埃利斯。埃利斯明白,是跟马苏德摊牌的时候了。错过了今晚,可能一个星期内都不会再有机会。可此时的他浑身瘫软、筋疲力尽,如何担得起如此艰巨的任务?
马苏德开口:“多年以前,某国求阿富汗国王派五百战士支援作战。国王从我们的山谷派了五个人,并派信使告诉对方:五头狮子抵得过五百只狐狸。五狮谷因此而得名。”接着他笑了,“今天,你也变成了一头猛狮。”
埃利斯道:“传说从前有五名英勇的战士,人称‘五狮’。每人把守山谷中的一道入口。我还听说,这也是为什么人们称你为‘六狮’。”
“不讲传说了。”马苏德笑道,“你想谈些什么?”
为了这番谈话,埃利斯已进行了演练,但他并没料到对方居然单刀直入。虽为东方人,但马苏德显然不喜欢拐弯抹角。埃利斯道:“首先,你怎么看这场战争?”
马苏德点点头,思索了片刻道:“苏联人在谷口的罗卡镇有一万两千人兵力。总是老套路:先是埋地雷,然后是阿富汗军队,最后苏联人再把逃跑的阿富汗人堵死。他们另有一千二百人的援军,计划两周内对五狮谷来场大规模攻击。他们想摧毁我们的力量。”
埃利斯不解马苏德究竟如何获得如此准确的情报,但表情上并未显露出来:“依你看他们会得逞吗?”
“不会。”马苏德沉着中透着自信,“他们一出手,我们就潜入山中,让他们没仗可打。他们一停手,我们就从高地袭击,切断他们的联络。就这样慢慢将他们拖垮。敌人会发现,自己投入大把精力,抢到的地盘却没带来任何军事优势,最终只好撤退。一直如此。”
埃利斯暗自思忖,这正是最典型的游击战争。毫无疑问,马苏德有很多宝贵经验可以传授给其他部落首领。“你觉得苏联人还能在这样的无谓袭击战中撑多久?”
马苏德耸耸肩:“这掌握在真主手中。”
“你们能把苏联人赶出你们的国家吗?”
马苏德笑了笑:“越南人不是把美国人给赶跑了吗?”
“我知道,当时我就在那儿。”埃利斯道,“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吗?”
“我认为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于,苏联人一直在为越南提供当时最为先进的武器,尤其是便携式地对空导弹。正因如此,游击队才得以对抗战斗机和直升机。”
“我同意。”埃利斯道,“更重要的是,美国政府也站在你们一边。我们想帮助你们获得更先进的武器,同时也想看到,你们能真正利用这些武器在对抗敌人的战斗中取得实质性的进展,让美国人看到花钱的实效。依你看来,阿富汗的抵抗运动何时可以像越南人在战争后期那样,形成统一的全国性力量,并针对苏联人展开袭击?”
马苏德犹豫地摇摇头。“现在讲统一抵抗还为时过早。”
“主要的阻力是什么?”埃利斯屏住呼吸,暗自祈祷马苏德能给出自己期待的回答。
马苏德继续道:“我们来自不同的部落、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领袖。其他的游击队会伏击我的运送队,抢夺我的物资供给。”
“互不信任。”埃利斯总结道,“再有呢?”
“联络困难。我们需要固定的联络网。无线电通信终究不能少,但这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实现。”
“互不信任,通信困难。”这正是埃利斯所期待的答案。“咱们说说别的。”由于大量失血,现在的他昏昏欲睡。他强打精神不让自己睡着。“你们在五狮谷已经形成了完善的游击打法,比阿富汗其他地区的游击战都更有效。其他的游击队领袖仍然将资源浪费在坚守低处阵地和攻打重要据点上。我们希望能由你来训练国内其他地区的游击力量,教会他们现代游击战略。能考虑一下吗?”
“我明白你的用意。再过差不多一年,在各个抵抗区域,都会有一些曾在五狮谷接受过训练的核心力量。他们可以形成一个联络网,彼此理解,对我也非常信任……”他的声音渐弱,但从表情不难看出,马苏德依然在头脑中思索这个决定的影响。
“好吧。”埃利斯道,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但事情还不算完,“这样,如果你能征得其他抵抗领袖的同意,开展训练,美国政府会为你们提供RPG-7火箭发射器、地对空导弹和无线电设备。而且,有两个领袖一定要同意加入才行:毕希谷的贾汗·卡米尔和法伊沙巴德领袖阿玛尔·阿齐兹。”
马苏德苦笑一声:“你还真是专拣难缠的。”
“我知道。”埃利斯道,“你做得到吗?”
“让我想想。”
“好吧。”埃利斯躺倒在冰凉的地面上,闭上双眼,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十节
让-皮埃尔漫无目的地走在月光下的旷野里,笼罩在深深的沮丧之中。就在一周以前,他还是那样幸福、那样充实,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中,他可以一面实现人生价值,一面静待良机。如今一切都完了,他感到自己一无是处,变成了一个失败者,一个永远没有可能的可能。
已经毫无出路。各种可能性都考虑过了,每一次都是相同的结论:他必须离开阿富汗。
作为间谍,他的价值已不复存在。没办法联络到安纳托利;即便是简没把无线电砸坏,他也无法离开村子去见对方,否则很快简就会发现他的意图,并跑去给埃利斯报信。那时兴许还有机会让简彻底闭嘴——不,想都别想!想都别想!然而如果简出了事,埃利斯一定会刨根问底。都是因为埃利斯!让-皮埃尔不禁想,要是我够有胆量,真恨不得把埃利斯干掉。能怎么办?手里没枪,难道用手术刀割断他的喉咙不成?他可比我壮实多了,我永远也赢不了他。
他琢磨着事态究竟是怎么恶化的。他和安纳托利渐渐放松了警惕,他们本应找个更安全的地方,能够将四面的去路看个清清楚楚,这样有人靠近时他们也能提前收到警告。可谁能料到简会跟来?真算是倒霉到家了:受伤的男孩对青霉素过敏;简听到了安纳托利的话;她辨得出苏联口音;偏偏这个时候埃利斯跑来给她打气。倒霉。然而,历史不会记载那些几乎成就伟业的人。他想,我尽力了,爸爸。他仿佛可以听到父亲的回应:我不在乎你是否尽力,我只想知道你到底是成是败。
离村子越来越近。他决定回去睡觉。最近一直睡不好,况且此时除了睡觉也干不了别的。他朝自己的家走去。
简没有离开他,但这一点并未带来多少安慰。她发现了他的秘密,两人彼此之间似乎日渐疏远。尽管他们正准备着回国,甚至还畅想着回到欧洲的新生活,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又远了一步。
至少晚上他们还是相拥而眠,这多少算是点安慰。
他走进家中。本以为简已经上床睡了,意外的是,她依然醒着。让-皮埃尔一进门她便开了口:“马苏德差人来找你。你得赶去阿斯塔纳,埃利斯受伤了。”
埃利斯受伤了。让-皮埃尔的心怦怦直跳:“怎么伤的?”
“不是很严重,应该是屁股上中了一枪。”
“明天一早我就去。”
简点头道:“马苏德的人会跟你同行。黄昏时你就能回来。”
“原来如此。”简要确保他没机会跟安纳托利见面。其实她完全是多虑:让-皮埃尔根本没办法安排会面。再说,她这样却忽略了更大的危险。埃利斯受了伤,变成了薄弱的一环,局势即将扭转。
终于有机会置埃利斯于死地了。
让-皮埃尔盘算了整整一夜,想象着埃利斯躺在无花果树下的垫子上,紧咬牙关忍受碎骨之痛,抑或因失血过多变得苍白虚弱。他想象着自己准备针剂:“这针抗生素能防止伤口感染。”然后给埃利斯注射过量的洋地黄,诱发心脏病。
一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尽管长久以来伏案工作,但勤于锻炼,身患心脏病的概率极小,但并非完全不可能。况且在这里也无法进行尸检,更不会引起怀疑:西方世界的人一定会以为他是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受伤丧命。在五狮谷,只要是让-皮埃尔做出的诊断,大家都会相信。人们给予他的信任不亚于马苏德的左膀右臂。这也不奇怪,让-皮埃尔为当地事业所做出的牺牲并不输给其他人,这一点有目共睹。不,唯一一个有所怀疑的人是简。她会怎么做?
他不能肯定。有埃利斯的支持,简会变成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而她孤身一人时,则没有多大威胁。让-皮埃尔兴许能说服她在山谷里再多留一年:他可以发誓保证不再背叛护送队,然后再想办法重新与安纳托利建立联系,同时等待时机,替苏联人锁定马苏德。
凌晨两点,让-皮埃尔给香塔尔喂过奶,然后回到床上。他全无睡意,心中焦虑万分,又是兴奋又是害怕。躺在床上等待太阳升起的同时,让-皮埃尔设想着各种出错的可能:埃利斯可能会拒绝治疗,而他自己也有可能掌握不好剂量;埃利斯很可能只受了点皮外伤,还能四处走动,他甚至有可能已经同马苏德离开阿斯塔纳。
简一整夜频频做梦,在让-皮埃尔身边辗转反侧,偶尔还会含糊地咕哝两声。只有香塔尔睡得香甜。
黎明到来之际,让-皮埃尔起身,烧了火,随后下河洗澡。回来时,信使已经在他家的院子里喝着法拉沏的茶,吃着昨天剩下的面包。让-皮埃尔喝了几口茶,却吃不下什么东西。
简在屋顶给香塔尔喂奶,让-皮埃尔上去亲吻了母女俩,与她们告别。每次碰触到简,他都会想起自己曾对她大打出手,羞愧几乎令他浑身颤抖。简似乎已经原谅了他,但他却无法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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