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医生好像很生气,但他们没打我。”
简在想,让-皮埃尔发脾气,会不会是因为自己跟埃利斯过夜的事。其实全村人都在猜测同样的事。真不知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这兴许是她作为“巴比伦荡妇”的终极罪证。
这些人还没有拒她于千里之外,况且现在还受着伤,需要人照顾。她进了清真寺的院子,阿卜杜拉的妻子看到她慌忙迎上来,领她到自己丈夫躺的地方。乍看他一切正常,简担心阿力山的心脏,于是不顾毛拉妻子的抗议转身去看附近的阿力山。
阿力山面色土灰,呼吸困难,一只手搭在前胸。正如简担心的,剧烈的心跳引发了心绞痛。她喂了一片药道:“放在嘴里嚼,别咽下去。”
她把孩子交给法拉,迅速地检查了阿力山的状况:他有严重的瘀伤,好在没伤到骨头。“他们怎么打你的?”
“用步枪。”阿力山喉咙嘶哑。
简点点头。阿力山还算走运:唯一真正的伤害来自于恐惧带来的压力,让他的心脏不堪重负,但现在已经开始恢复。她在他伤口上拍了些碘酒,并嘱咐他平躺休息一小时。
之后她又回到阿卜杜拉这边。然而,当毛拉看到靠近的人是简,便气哼哼地摆手驱赶。简明白他的意思:阿卜杜拉认为自己应该享受优先待遇,简将阿力山置于他之前,他觉得受到了侮辱。简懒得找借口,况且之前就告诉过他,自己会根据伤者病情的轻重缓急来进行处理。她索性转身离开,没有必要死乞白赖地哀求这种老顽固。他还有力气冲着她大喊大叫,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接着是沙哈萨伊。他姐姐接生婆拉比亚已经帮他做了检查,现正帮他清理伤口。拉比亚的草药膏不够卫生,但简想,以现在的情况,它的疗效应该大于伤害,于是也就放心地让沙哈萨伊动动手指脚趾。他并无大碍。
还算走运。苏联人来闹事,但好在只有人受了点轻伤。谢天谢地。现在只希望这帮人至少在接下来这段时间里别来捣乱,直到开博尔山口的道路顺利打通。
“医生是苏联人?”拉比亚忽然问。
“不是。”这还是第一次,简不明白让-皮埃尔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他找到我,会说些什么?“不,拉比亚,他不是苏联人,但应该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那他就是个叛徒。”
“嗯,应该是。”现在轮到她好奇拉比亚的想法了。
“你们信基督教的人,如果丈夫当了叛徒,妻子能要求离婚吗?”
在欧洲,不管信不信基督,离婚都是轻而易举的事。简答道:“能。”
“所以你现在才跟了那个美国人?”
她明白拉比亚的意思。在山上与埃利斯过夜坐实了阿卜杜拉的指控,她是个“西方婊子”。长久以来,拉比亚都是村里数一数二支持简的人,她这是想用另一种合理解释来反驳毛拉的诋毁:基于某些虔诚穆斯林不了解的诡异基督教律法,简已经解除了与叛徒的婚姻,和埃利斯结成夫妻。简想,那就这样吧:“是啊,所以我才嫁给美国人。”
拉比亚满意地点点头。
简甚至对毛拉给自己扣的罪名有几分认同。毕竟,她眨眼就从一个男人的怀抱跳上另一个男人的床。就在一丝羞愧感侵蚀而来时,她立马制止自己:她从未让周围人的期望主宰过自己的言行。随他们怎么想。
她并未将自己看作埃利斯的妻子。她问自己,与让-皮埃尔的婚姻真的结束了?没有。然而,自己对他已不再有任何责任。在他的所作所为之后,我不再亏欠他任何东西。这本应令她释然,然而心中却只有悲伤。
正想着,清真寺的门口一阵骚动,简转身看到埃利斯怀抱着什么东西走过来。走近了才发现,埃利斯满脸愤怒。这样的表情似曾相识:一个大意的出租车司机突然一个180度大转弯,撞倒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把人家伤得不轻。埃利斯和简目睹了全过程,还叫了救护车。那时的她还对急救一无所知,只记得埃利斯不停地说:“不应该,不应该啊……”
她辨认出了埃利斯怀抱的东西:是个孩子,这才明白,是孩子的死点燃了埃利斯的愤怒。谢天谢地,那不是我的孩子,简的第一反应让自己感到一丝羞耻。待走近再看,是简视如己出的孩子——独臂的小穆萨,是简救了她。每次和让-皮埃尔一起拼死拼活抢回来的病人被死神夺走,简都会感到一阵难以填补的失落。这次尤为心痛:面对伤残,穆萨那么勇敢坚强,他父亲是那样自豪。为什么会是他?想着想着,简不由得掉下眼泪。为什么会是他?
村民们围拢在埃利斯身边,他注视着简。
“都死了。”埃利斯用达里语告知村民。一些妇女掉下了眼泪。
“怎么死的?”简问。
“苏联人开的枪,一个也没放过。”
“老天爷!”昨晚她还说那些伤员伤口不致命,死不了,还想着所有伤员都会渐渐恢复,在她的照顾下最终痊愈。然而现在,都死了。
“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
“穆萨惹毛了他们。”
简皱皱眉头,没明白他的意思。
埃利斯轻轻把孩子换个位置,露出穆萨的手。细小的指头依旧紧抓着父亲送给他的刀子不放。刀刃上沾着血。
忽然一阵痛哭声响起,哈利玛冲过人群,从埃利斯手里抱过孩子,尖叫着穆萨的名字瘫软在地。妇女们围着她,简转过身。
简招呼法拉抱着香塔尔一起回家。几分钟前,她还以为村子此番逃过一劫。如今,七名队员和一个孩子没了命,她的眼泪已经哭干,只感到无力与悲伤。
回到家里,她坐下来给香塔尔喂奶。“小家伙儿真乖。”说着把奶头送进孩子嘴里。
一两分钟后,埃利斯进门。他俯身亲吻简,看着她道:“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果真如此。“男人们总是打打杀杀。那孩子抄着把匕首就想袭击全副武装的苏联兵,是谁告诉他可以这样犯傻的?!是谁告诉他小孩子也有责任杀苏联人?!哪个偶像让他奋不顾身去堵苏联人的冲锋枪?不是母亲,一定是他父亲!因为穆罕默德,他儿子才没了命。是他的错,也是你的错。”
埃利斯毫无准备:“我的错?”
简知道自己有些咄咄逼人,但她忍不住。“苏联人打阿卜杜拉、阿力山和沙哈萨伊,想逼他们说出你的下落。这帮人为了找你才跑到这儿来。”
“这我知道。难道因为这样,孩子的死就是我的错?”
“闹成这样都因为你来这儿。你不该来!”
“也许吧。这事好解决。我会离开。照你说的,因为我,这里挨了打、死了人,我再待下去,肯定会被抓住,昨晚只能算走运。不光如此,联合各游击队统一作战的计划最终也经不起敲打,最终将是一盘散沙。这还不算,苏联人会把我拉去公审,再加上大肆宣传:看这个中情局的间谍如何利用第三世界国家的内部矛盾为帝国主义牟利。”
“真是个胆小鬼!”说来奇怪,五狮谷里一个小村子发生的事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国际影响。“但你走不了,通往开博尔山口的路封了。”
“还有另外一条路:黄油之路。”
“得了,埃利斯……那条太难走,况且那么危险。”简想到埃利斯在狂风中艰难攀爬的样子。他可能会迷路,冻死在风雪里;或者遭土匪抢劫,丢了性命。“求你别这么做。”
这就意味着,她会再次失去他,孤身一人。一想到这里,她不觉备感凄凉。这倒新鲜,毕竟只是一夜情分,除了匆匆告别,她还能怎样?连她自己也不确定。“没想到,这么快你又离开我了。”说着,她把孩子换到另外一边吃奶。
埃利斯屈膝握住简的手:“你还忘了一点。还有让-皮埃尔,难道你不知道,他很想让你回到他身边?”
简想了想:埃利斯说得没错,让-皮埃尔现在肯定如丧家之犬,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自己。“但他会作何反应?”
“他会让你和香塔尔下半辈子生活在西伯利亚某个矿区城镇,他自己则跑去欧洲当间谍,每两三年回来一次。”
“如果我拒绝,他会怎样?”
“他会逼你,要么要你的命。”
一想到挨过让-皮埃尔一拳,简就犯恶心:“苏联人会帮他找我吗?”
“会。”
“为什么?找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首先,这是他们欠让-皮埃尔的;第二,这样可以哄他高兴;第三,你知道的太多。你们夫妻关系亲密,还见过安纳托利,万一你回到欧洲,完全可以轻易将详尽的面部特征提供给中情局做电脑素描。”
这样一来,还会死人。苏联人会再袭击村子,拷问村民她的下落。“那个安纳托利,他见过香塔尔。”想到当时那一刻,简不由得将孩子抱紧,“我以为他会把孩子揪出来。难道他没想到,如果他掌握着孩子,我一定会束手就擒吗?”
埃利斯点点头:“当时我也没想明白。但我比你更有利用价值,他这样做,可能是想用另一种方式利用你,反正最终你也跑不了。”
“什么方式?我能干吗?”
“拖住我。”
“劝你留下?”
“不。跟我一起走。”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简的心头。她必须跟他一起走,还要带着孩子,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躲不过也没办法,听天由命吧。“跟你一起逃离这里,总好过一个人逃出西伯利亚。”
埃利斯点点头:“差不多吧。”
“我去收拾行李。”简道,事不宜迟,“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
埃利斯摇摇头:“依我看,一小时后就走。”
一时间,简慌了手脚。不错,她一直都想离开,但没想到会如此突然,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她在屋子里跑来跑去,衣服、食品、药品,见到什么都胡乱扔进包里,生怕遗漏了什么。
埃利斯理解她的感受,于是上前阻止。他抓住简的双肩,轻吻她的额头安慰道:“告诉我,英国最高的山是哪座?”
简想,这家伙是疯了还是怎么了:“苏格兰的本尼维斯山。”
“有多高?”
“一千三百多米。”
“我们出去要翻的一些山高度是本尼维斯的四五倍。尽管出去的直线距离只有一百五十英里,但少说也要走上两个星期。别急,想想再决定。夜长梦多,但总比落下救命的东西好。”
简点点头,深吸一口气,重新开始。
她有两个挎包,能顶一个背包使。一个装衣物:香塔尔的尿布,每人一条换洗内裤,埃利斯从纽约带来的羽绒服,自己从巴黎带来的毛皮衬里兜帽雨衣。另一个包装药品和应急的干粮。这里当然没有肯达尔薄荷饼,但简也在当地找到了不错的代替品——一种用桑葚干与核桃仁制作的面饼,这种东西极难消化,但可以补充能量。他们还带了很多大米和一大块干酪。简只带了一些村民的拍立得照片作为纪念。此外还有睡袋,一口炖锅和埃利斯的军用包,包里有些炸药和爆破设备,这些是他们仅有的武器。埃利斯套了牲口,任劳任怨的麦琪把所有的东西都驮在身上。
大家匆匆洒泪分别。萨哈拉、接生婆拉比亚,甚至是穆罕默德的妻子哈利玛都一一拥抱简。唯一唱反调的是阿卜杜拉,临别时他正从附近经过。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之后带着家人扬长而去。然而,不一会儿他的妻子转身返回,虽有几分害怕但十分坚定。她把一个制作粗糙的布娃娃塞到简手中,那是送给香塔尔的,娃娃头上还装饰着围巾和面纱。
法拉已经哭成了泪人,简拥抱并亲吻了她。法拉已经十三岁,很快就会有丈夫可以寄托情感。再过一两年,她将嫁为人妻,并搬去与公婆同住,膝下会有八九个孩子,兴许其中的五六个能活过五岁。她的女儿们会嫁人离家。那些经历战争存活下来的儿子会迎娶妻子并带回家。最终,家里的人越来越多,儿子和媳妇们会带着孩子一个个搬出老房子,建立自己的大家庭。那时,法拉也会像她祖母一样成为接生婆。简希望她还能记得自己曾经教过她的些许知识。
阿力山与沙哈萨伊拥抱了简,离开时嘴里还高喊“愿真主与你同在!”。村里的孩子们陪他们走到河湾处。简驻足回望村落中土灰色的矮房。一年来,那里就是她的家。她知道此生都不会再回到这里,但心中确信,如果有幸活下来,她会把班达村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儿孙。
他们快步沿河岸前行。简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直升机声响的蛛丝马迹。苏联人何时会再次开始搜寻他们的下落?是派几架直升机随处搜寻,还是周密组织一番来个彻底搜查?真不知哪个对他们更有利。
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他们来到“平原要塞”达奚特-里瓦。这是一个惬意的村庄,村中的房屋院落沿河流北岸零星分布。就在这里,小路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坑坑洼洼、蜿蜒曲折、时隐时现的土路通向五狮谷。任何带轮子的交通工具都必须在这里止步,于是村里人做起了马匹生意。这个村子位于一条侧谷上坡,如今这里由游击队掌管,变成了关押少数政府军队俘虏或是苏联人的监狱,偶尔也会关个小偷。简来过一次,当时是为救治一位来自西部沙漠的牧民,他被征入正规军,受不了喀布尔的严冬而患上肺炎并当了逃兵。在他加入游击队之前,被送到这里进行“再教化”。
时近中午,但两个人谁都不想停下来吃东西。他们希望能在日落前赶到十英里之外五狮谷谷口的萨尼斯。在平地环境下,十英里路不算长;但换作走山路,可能要走上几个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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