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身影越来越近。对方走路的姿态简觉得很眼熟。突然,穆罕默德嘟囔了一声,放下了匕首:“阿里·加尼姆。”
简也认了出来。阿里的脊柱有些扭曲,所以走路才会那样。她低声问:“他跑来做什么?”
穆罕默德走到前面挥了挥手。阿里看到挥手回应,继而往三人的方向来。他拥抱了穆罕默德。
简耐心等着,让阿里喘口气。阿里道:“苏联人沿路追过来了。”
简的心一沉。还以为逃脱了魔掌。究竟是哪出了问题?
阿里又喘了一阵,继续道:“马苏德让我来给你们报信儿。那天你们一走,他们就搜查了整个五狮谷,来了几百架直升机,还有上千人。那天没找到,今天苏联人又派出好几支搜查队,沿着所有通往努里斯坦的道路找你们。”
埃利斯打断问:“他在说什么?”
简举手示意阿里暂停,自己将内容翻译给埃利斯听。阿里说得上气不接下气,语速快得埃利斯根本跟不上。
埃利斯问:“他们怎么知道我们来了努里斯坦?我们就不兴躲到什么该死的其他地方?”
简问阿里,他也不明白。
“有搜索队往这儿来吗?”她问阿里。
“有。我在到达阿尔裕山口前撵上了他们。估计傍晚他们就到了前一个村子。”
“哦,不!”简说,语气中带着绝望。她为埃利斯做了翻译,然后问道:“他们的动作怎么可能快过我们?”埃利斯耸耸肩,简自己也知道答案——“他们没有女人和孩子拖累。该死!”
埃利斯道:“如果他们一早动身,明天就会赶上我们。”
“那我们怎么办?”
“现在就走。”
简的骨头还是酸痛难忍,对于埃利斯如此铁石心肠的决定也是一百个不乐意。“我们就不能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吗?”
“躲哪儿?这里只有一条路。苏联人人手充足,可以搜遍所有房子,况且这里也没多少房子可搜。再说,当地人也不一定会站在我们这边。没准儿轻易就会把我们的行踪告诉苏联人。不行,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他们到达前先走!”
简看看手表:凌晨两点。她几乎准备放弃了。
“我去套马,你喂孩子。”他又用达里语对穆罕默德道:“煮点茶吧,再给阿里弄点吃的。”
简回到屋内,穿好衣服,给孩子喂奶。埃利斯给她送来一碗甜茶,她感激地喝下。
香塔尔吃得正香,简在想:让-皮埃尔会不会与这次追捕有关?她亲眼看到他协助苏联人进班达村搜捕,进五狮谷搜索,他对当地地形的掌握对于苏联人将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这些人像猫抓耗子一样,追得她们母女四处奔逃,这点他不会不知道。他怎么忍心这么做?强烈的妒忌和愤怒一定已让他由爱生恨。
香塔尔填饱了肚子。没有激情、妒忌或背叛,不知冷热空虚,那该是多快乐啊!“抓紧享受吧,小家伙儿。”
她匆匆系上衬衣扣子,套上厚重的毛衣,把香塔尔稳妥地放在胸前的布兜里,穿上外套出门。
埃利斯和穆罕默德正就着提灯的亮光研究地图。埃利斯把路线指给简看:“我们沿里纳尔河一路向下,直到其尽头,前往努里斯坦北部。之后进入一条侧谷,前往康提瓦尔山口。至于选择哪一条,得等走到那里穆罕默德才能决定。我想今天就出努里斯坦谷。这样一来,苏联人不清楚我们走了哪条路,追踪就更难了。”
“有多远?”简问。
“十五英里而已,好不好走得看地形。”
简点点头:“我们出发吧。”口气中居然还能听出轻松,这让她甚至有几分得意。
他们披星戴月再次启程。穆罕默德走得很快。麦琪稍有懈怠,穆罕默德就用皮鞭无情地抽打它。简有些头疼,胃里感觉被掏空一般,犯着恶心。她浑身紧张,感觉骨头要散架了,然而却没有丝毫困意。
月光下的前路显得幽深可怖。有时,他们沿河边稀疏的草地前进,这没什么;然而有时峰回路转,不远处就是冰雪覆盖的百尺悬崖。一想到自己和孩子一不小心就会摔个粉身碎骨,简不由得一阵害怕。
有时前方会出现岔路:一条往上,一条向下。埃利斯和简都不清楚当地状况,于是全交由穆罕默德决定。第一次他选择向下。他们走对了:那条路通向一处浅滩,他们要蹚过一英尺深的水,但这样却少走了一大截冤枉路。第二次,他们再次选择河岸,这回却倒了霉:走了一英里左右之后,面前便尽是岩壁,想要绕过唯有靠游泳。他们只能垂头丧气地走回岔路口,选择上坡。
第三次遇到岔路,他们再次选择向下到河边。这回走到了岩架上,身旁便是百尺悬崖。兴许是路太窄,麦琪越走越怕。简也很害怕。星光暗淡,照不到山下的河流。身旁的山谷看起来更像是无底的黑洞。麦琪时常停下,逼得穆罕默德只好拉紧缰绳拖着它迈步。
他们摸黑来到一处悬崖的对接处。麦琪突然暴躁起来,死硬着不转弯。简向后退开,躲避麦琪乱蹬的蹄子。香塔尔哇哇大哭,可能是感觉到了周围的紧张,或是由于两点吃过奶后再也没睡踏实。埃利斯把孩子交给简,自己上前去帮穆罕默德勒马。
埃利斯示意接过缰绳,但穆罕默德生硬地回绝了:情况紧急,他也失去了冷静。埃利斯只好从后面吆喝着把牲口往前推。麦琪发脾气的样子在简看来甚至有些滑稽。穆罕默德踉踉跄跄丢了缰绳,麦琪连连往后退,撞倒了后面的埃利斯。
幸好埃利斯摔在了左边崖壁一侧,而简却截然相反。麦琪接连后退,直将她往悬崖边上挤。她抓住捆在马具上的一个包裹,死命不撒手,生怕被推下百丈深渊。她尖叫着:“没脑子的畜生!”香塔尔被挤在简和麦琪中间,也是吓得哇哇直哭。简仍不敢松手,结果被拖着走出几英尺远。直至回到安全的区域,她才松开包裹,伸出右手抓住缰绳,绕过前侧站到麦琪旁边。她抓紧缰绳大声吆喝:“站住!”
没想到,麦琪真的听话了。
简转过身。埃利斯和穆罕默德站了起来。她用法语问:“没事儿吧?”
“还凑合。”埃利斯道。
“我把灯弄丢了。”穆罕默德说。
埃利斯用英语道:“但愿苏联佬也他妈这么倒霉。”
简这才发现,原来这两个人根本没看到麦琪几乎把她挤下悬崖,还是不说为妙。她拾起牵马的缰绳交给埃利斯:“往前走吧,一会儿再舔伤口。”然后越过埃利斯对穆罕默德道:“带路吧。”
摆脱了麦琪,穆罕默德不一会儿又来了精神。简想,他们真的需要马匹吗?需要:行李太多,三个人拿不了,更何况都是些必需品——真是的,当初真应该多带些食物。
他们匆匆经过一个寂静的小村子,那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栋房舍和一处小瀑布。一栋木屋里狗叫个不停。一阵咒骂声后恢复了平静。他们出了村,再次进入荒野。
天色由黑转灰,星光消失,天亮了。那些苏联人如今在做些什么:军官兴许正大叫着打发手下起身,犯懒的还会上脚踢两下;厨子煮上咖啡,指挥官在研究地图;兴许他们早在一小时前就已经起身,天色尚早,他们几分钟便准备就绪,排成一队沿里纳尔河向前进发;兴许他们已经过了里纳尔村;兴许已经找到了正确的岔路,现在距离他们只有一两英里的距离了。
想到这里,简加快了脚步。
岩架顺悬崖的走势蜿蜒向前,一路向下通往河边。这里没有任何农业迹象,但两侧的山坡上树林茂密。天光渐亮,简辨认出那是冬青栎。她指着栎树林问埃利斯:“咱们为什么不躲进树林里?”
“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可以。但这样一来,很快苏联人就会发现我们停步,他们会盘问村民,知道我们并未从此处经过,于是调头仔细搜索。”
简无奈地点点头。她只是在寻找歇脚的借口。
日出之前,他们绕过河湾,却被堵住了去路:山体滑坡导致峡谷中充斥着泥沙与碎石。
简几乎要哭出来。他们沿河边走了两三里路,更别提那么狭窄的岩架。要是返回去,还要多走五英里,麦琪的噩梦又要重演。
三个人面对眼前堵塞的道路站了一会儿,简问:“我们爬过去怎么样?”
“马过不去。”埃利斯道。
显而易见的废话让简有些发毛:“咱们当中的一个人可以牵着马回去绕路,剩下两个可以过去歇着等。”
“分头走不太好。”
这种“我说了算”的权威口气让她十分反感:“你一个人觉得好,我们也不一定要照做吧?”
埃利斯一惊:“好吧。要依我看,如果有人想爬上去,这些土石堆可能会再次移动。索性我把话明说:你们俩想怎么样我不管,反正我不从这儿过。”
“所以你连商量都懒得商量……我懂了!”简火冒三丈,甩掉两个人转头沿原路往回走。她不明白,为什么每次碰到困境,这些男人都喜欢发号施令,好像他们什么都懂似的!
在她看来,埃利斯也不是什么完美先生。这家伙有时候也犯糊涂:他总说自己是反恐专家,结果却为中情局卖命——那可是全世界最大的恐怖组织啊。他有渴望危险、暴力和欺骗的一面。要想让你爱的男人尊重你,她想,最好别找这种“大男人”。
让-皮埃尔纵有千般不好,但至少他从来不对女人发号施令。他兴许会冷落你、欺骗你或忽略你,但绝对不会居高临下。这兴许是简比他年长几岁的缘故。
她经过麦琪尥蹶子的地方,根本不理会剩下的两个人:那该死的马再发脾气,有本事他们自己应付。
香塔尔叫着抗议,简暂时没有理会。她来到一条上行通往悬崖顶的路边,在那里自顾自坐下来休息。过了一两分钟,埃利斯与穆罕默德追了上来。穆罕默德从包里掏出些桑葚杏仁饼分给大家。埃利斯没有和简说话。
休息过后,他们爬坡上山。到达山顶时有阳光照射,简的怒气也消了几分。过了一会儿,埃利斯伸出胳膊搂着她道:“发号施令是我不对,我道歉。”
“多谢。”简别扭道。
“你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有点。对不起。”
“没事儿。把孩子交给我吧。”
简把孩子递过去。卸下一份重量,她这才感到后背疼得厉害。抱孩子对她而言一直是轻而易举,不过长途跋涉她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感觉就像从超市满载而出,然后一口气走了十英里。
日头渐渐攀升,空气也渐渐回暖。简解开外衣,埃利斯也脱下外套。穆罕默德依然裹着他那件苏联军大衣。阿富汗人只有碰到极冷或极热的天气才会改换衣装。
时近中午,他们走出里纳尔狭窄的山谷,进入广阔的努里斯坦谷。这里道路被清晰地标示出来,几乎跟通往五狮谷的小路一样。他们由那里向北,沿河流逆行上山。
简又累又沮丧。凌晨两点钟爬起来,到现在已经走了十个钟头——结果兜来转去才往前走了四五英里。埃利斯还计划在当日再走十英里。她已经连走了三天,不歇到天黑,恐怕实在是走不动了。连埃利斯也累得够呛,满脸暴躁。他这是累坏了。只有穆罕默德一如既往,看不出一点疲倦。
他们在里纳尔谷的村外没见到什么人。在这里则碰到些旅人,多数穿着白袍,头戴白色头巾。努里斯坦人一脸稀奇地看着这两个筋疲力尽的白皮肤陌生人,见了穆罕默德则是以礼相待。毫无疑问,这是因为他肩上背着的那条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
他们艰难向山上跋涉,路上遇到一个黑胡子、大眼睛的年轻人扛着一条鱼叉,那叉子上叉着十条鲜鱼。三个人走不动了。年轻人的口音混杂,从他与穆罕默德的对话中,简听出一些达里语,偶尔还会夹几个普什图语单词。不过彼此还是顺利达成共识,穆罕默德买下了三条鱼。
埃利斯一边数钱一边问简:“五百阿富汗尼一条鱼,那是多少?”
“五百阿富汗尼相当于五十法郎、五英镑。”
“十美元,”埃利斯道,“这鱼够贵的。”
简真希望埃利斯能少些废话:她能继续朝前迈步已经够费劲的了,埃利斯居然还在那里念叨什么价钱!
那位叫哈拉姆的年轻人说,鱼是在蒙多尔湖抓到的,往谷里再走走就到。不过他看起来不像个渔夫,那鱼说不定只是他买的。年轻人放慢脚步,与他们同行。他一路说个不停,貌似对方听不懂也毫不介意。
努里斯坦与五狮谷一样,岩石众多,而且每隔几英里,便有一小块开阔的平原和梯田。最值得注意的是两侧山坡上茂密的冬青栎林,如同羊背上的毛一样密实。那些地方也是简心中最后的荫蔽之处。
上山的路上没有什么岔路,简总算松了口气。他们越走越快。某处由于滑坡,道路封堵。但这回,简和埃利斯成功地翻越了路障,穆罕默德则牵着麦琪涉水逆流,多走几码地与他们会合。过了一阵,经过一段延伸入河中的桥台,前方依悬崖峭壁而建的是摇摇晃晃的木头栈桥。麦琪死活不肯上去,穆罕默德只好再次牵她过河。
此时的简已经累得几乎要倒下。待与穆罕默德会合,她说:“我得歇一会儿。”
穆罕默德说:“就快到加德瓦尔了。”
“还有多远?”
穆罕默德与哈拉姆确认了一番,转头对简道:“再走半个钟头吧。”
半个小时,现在却像是永远也走不完。她告诉自己,没问题,不就是半个小时嘛,同时尽量不去想后背的疼痛。
一转弯,村庄出现在眼前。
那景象令人振奋,更是求之不得:山坡上木屋层叠,仿佛小孩子玩“背媳妇儿”一般,仿佛底层的房子一塌,整个村子都会倾覆水中。
一接近村里的第一所房子,简便往河边一坐,不再往前走。她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疼,快要连抱孩子的力气也没有了。埃利斯坐在她身旁,看样子也是筋疲力尽了。房子里露出一张好奇的脸孔,哈拉姆立刻上前与那位妇女交谈,告诉他自己所知道的情况。穆罕默德把麦琪拴在河边可以吃草的地方,然后蹲在埃利斯身边。
“得买些面包和茶。”穆罕默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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