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并不遥远,阿里就在我的身体里,只是被我生生地打压着,有意无意回避着。现在,她像冰瀑布一样,逶迤而来。雪崩一样,肆意飞扬。神山圣湖的灵气一样,扑面而来。情人一样,刚刚离开,就开始思念。
那位十一岁才放下牧鞭,走进课堂,从一个活泼少年成长为阿里地区高级官员的藏族汉子高巴松,亲和又风度翩翩,汉语修辞极其规范,讲起政策头头是道。从松柏参天的中央党校,回到雪域高原阿里,内心会有怎样的变化。
那位额头上有块疤痕的洛桑山丹,在他当活佛和英雄的日子里,一定有许多传奇。
扎西措姆是一位女县长,为了动员孩子上学,一次次进入牧区,走进帐篷,与牧民打着游击战。她对藏北生态环境的自信,令我吃惊。更加奇妙的是,她竟然是小洛桑的姐姐。小洛桑是我第一次进藏时的旅伴,他教会我一首至今难以忘怀的歌曲。八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他。
噶一,是藏北改则县察布乡人,1995年担任牛嘎修村党支部书记以前,家里有400多只羊和100多头牦牛,属于村里的富裕户。现在已经成为绝畜户,老伴去世,大女儿出嫁又离婚,留下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二女儿因患肺结核,一年四季被关在黑暗的小屋子里。小女儿患妇科病,不能劳动。祖孙三代靠噶一一年7000元的工资生活。如今,他们的生活改善了吗?
令我难忘的还有孔繁森小学的那位女教师,多么漂亮开朗啊。她指着身旁两位军官,笑呵呵地说道,我有两个新郎官哩。此时此刻,她还是那样开心吗?她怀孕了吗?多么希望她怀孕,又希望她没有怀孕。结婚八年,六次怀孕,最近一次,终于生下一个男婴,由于缺氧,三天后夭折。
赤烈塔尔沁,是土生土长的阿里人,退休后生活在拉萨。在垂柳依依,苹果花香的棕角禄康公园,我们喝着酥油茶,吃着藏面,说着羊圈的温暖和繁星的美丽,说着小儿子因为雪灾冻伤脚趾的心事。然后,他笑呵呵地说,我现在幸福得不得了,国家对西藏的支持和帮助,是千百年来西藏人民修得的福气,这些福祉我们全都享受到了。
出现在阿里高原的第一位汉族女性,踏着进藏英雄先遣连的足迹,成功翻越昆仑山,抵达冈底斯山下的荒原。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是什么样的信念和毅力支撑着她走过千里风雪路的,她那一对儿女的命运究竟如何。
那位叫王惠生的老西藏,为了改良阿里羊的品种,用什么办法,把五只活蹦乱跳的鲁西南小尾寒羊,从北京运到万里之外的狮泉河镇的。那封在邮路上走了1年零7天的书信,是否跟人一样,翻过雪山,爬过冰达坂。
缺氧是高原上最强悍恶毒的杀手,大人不但缺氧,婴儿在母腹中同样缺氧。因为高寒缺氧,生活和工作在阿里高原上的干部职工、军人、打工者,长期不敢生育,即使怀孕,也不敢在阿里生产。我在狮泉河镇的数日里,只见过两个汉族小孩。大部分孩子在内地或低海拔地区生活学习,与父母长期分居两地或三地。
一位领导对我说,阿里地区近三年来,因为高原病、翻车等原因,非正常死亡54名干部职工,其中县处级以上18人。整个阿里地区没有血库,小小的急救室,隔几天就会换一张新面孔,他们最终去了哪里?
那位舞蹈学院毕业,翘着兰花指,在冰河里翻洗牛肠子的年轻军人,是否还在追赶满天的乌鸦,下次见面的时候,不会再把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吧。
拥有满满一柜子裙装,在阿里的八年时间里,一次都没有穿过裙子的女兵,是否又在镜前试穿那条紫色连衣裙。
在不需要抬头就能看清邻国哨所的边防哨卡,那位看见我发呆,巡逻时遭遇外国军人,则不卑不亢的十六岁战士,往后的日子里,见到城镇和树木了吗?
十九岁的那位战士复员了吗?他曾对我说,感谢你阿姨,你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二个陌生人,是我当兵两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
我为有西藏的经历心存感激。八年间,先后五次进藏,三次抵达阿里,凶险和新奇同在。使我更加理解藏族人为什么重生轻死。生的艰难,死的容易,是每个西藏人的经历。
在藏北无人区,因为汽车陷进冰雪融化的河水里,两辆汽车互相牵引拖拽,好不容易上了岸,钢板又断了。凌晨一点,冰雹雨雪突降,雷鸣闪电,荒原辽阔得毫无道理,鬼魅得无处躲藏。同伴屏气敛息,我则无忧无虑,看着狼的绿眼睛由近及远。漫漫长夜以后,我被告知,如果雷电击中汽车,引爆燃烧,归宿就是火葬。从此以后,每遇雷鸣闪电,双肩就条件反射般抽搐。
在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的横断山区,凌晨两点,我在网吧写稿,拳头、藏刀、香烟、吐沫星子在我头顶飞来飞去,叫骂声声,寒光闪闪。
神山冈仁波齐脚下,凌晨三点,雪粒打得手、脸、屁股生疼。冷风利剑一般,把四肢穿越成透明体。为了不被冻坏,快速方便完毕,跟人争抢避风的座位。一路上,紧紧抱住用哈达包裹住的笔记本电脑,防止再次颠坏。让我叫他老公的同路人,是否还在透析,真的会死吗?
凌晨四点,堆龙德庆县医院院长带着一位医生,进到我的房门,给我吸氧服药,将我从死亡线上拽到鲜亮的人世间。
西藏赐福与我,我不能愧对西藏。关照和呵护更多生命是我的担当和责任。于是,我在北方的寒风中开始了追溯和拷问。
我竟奇迹般地不拒绝地铁和公交车。在此以前,对这种人满为患交通工具总是不合作。这是我几年来在青藏高原养成的习惯。在地铁和公交车上,我像一只勤劳的百灵鸟,旁若无人的大声歌唱,歌声随采访内容不同而变幻莫测,时而激情飞扬,时而婉转忧伤。
一次,晚上九点才等到要采访的学者,他的茶几上放着一小袋牛皮糖。饿得实在忍不住了,只好对他说,不好意思,我想吃一块牛皮糖。结果,我把整袋牛皮糖全吃了,还喝到了一杯麦片。这才坐直身体,思维顿时敏捷起来。原来,这是我一天中吃到的唯一食品。回鲁迅文学院的时候,地铁在换线途中停运,一个人走在幽长幽长又寂寥的地下通道。想起阿里的旷野无人,皑皑雪山,内心是那样充实幸福,温暖祥和。
在内地,人际关系,政治前途,重于一切的繁复人间,与阿里的单纯、简洁、透明、豪爽完全不同。这种不同有什么原因呢,这不是一个特例,是整个西藏与内地的不同。
在北方的冬日里,总是形单影只。刚刚洗过的头发,三分钟就冻成一条条细冰棍,叮当作响的敲打着肩膀和后背。耳环在晨风的摇摆中,滴着鲜血。接打一会儿电话,手就冻得麻木僵硬。
在避暑山庄高大的门楼前踟蹰,在冰湖上吟唱。叱咤风云的帝王将相,名垂青史的历史人物,都已是过眼烟云。我一个平常女子,又能如何。注定成为不了伟大的人,但也不能停止前进的脚步。因为,我背靠着一座山,那座山,叫喜马拉雅山。血液中奔涌着一条河流,那条河,叫狮泉河。心中珍藏着一个名字,圣洁而璀璨,那个名字叫阿里。
她们给了我坦荡和温情,玫瑰和爱情般的诱惑。去往那里,去往那里,那里有伟大的灵魂,高贵的精神,快乐的家园。
我像一根晶亮的银线,把散落在茫茫人海,千万里之外,与阿里有关的学者、专家、老西藏、援藏工作者、军人等等,串联起来。几乎所有梦回阿里,有阿里情结的人,对我都热情友善。就像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阿里一样,对生、对死、对万物生灵,充满了豁达、敬畏和参透。对那一片神奇的土地,给予了亲人般的忠告、建议和加持。他们给了我最美好的祝愿,希望通过我的文字,让更多的人了解阿里,支持阿里。
我能担当得起这份荣耀和信任吗?
我把焦虑告诉给一位评论家,便有了以下对话。
阿里是世界屋脊上的屋脊,地球第三极,平均海拔4500米,属于生命禁区,面积相当于两个陕西省那么大,人口9万人左右,生活和工作在那里的人常常遭受暴风雪袭击。
既然是生命禁区,为什么不把人迁移到适合人生存的地方。
那里是中国、印度、尼泊尔、克什米尔地区交界的地方,地处西亚和南亚之间,有的地方属于争议区,政治军事位置非常重要。
驻守一些军人就行了,为什么还要居住老百姓呢。
我理解他的观点,但事实远没有这么简单。
鲁迅文学院院长白描先生提醒我,写西藏,不能只抓一把故事,要有社会人类学家的眼光和审视,要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与阿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作家毕淑敏和马丽华,鼓励我不但要写出阿里人的生存状态,还要写出阿里人的精神情怀。
有人对我说,毕淑敏眼中的阿里是三十年前的阿里,马丽华眼中的阿里是二十年前的阿里,希望你写出当下的阿里,孔繁森之后的阿里人。
我不知道能否写得出令读者满意的阿里,令自己不汗颜的作品,那毕竟是地球上一块特殊的地域。
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把自己融进去,跟他们一起工作,一起生活,倾听他们的心声,感受他们的喜怒哀乐。虽然我永远成为不了阿里人,但真诚是最宝贵的。
2011年春天,再次离开草长莺飞的家乡,万里迢迢,翻越青藏高原,抵达阿里。尽管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还被冰雪覆盖。狮泉河、马泉河、象泉河、孔雀河上的结冰,还没有完全融化。
依然的,义无反顾,去往那里。去往雪域阿里,去往佛祖的殿堂。
感谢阿里地委宣传部、阿里军分区、尼玛次仁、李卫宁、窦卫东,为此书提供的精美照片。感谢阿里的艰辛,感谢高原的赐福,扎西德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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