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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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最负盛名的代表作。讲的是,一个年轻人在母亲死后,莫名其妙地杀人并被判处死刑的故事。

    §§§第一部

    一

    昨天,我的母亲死了。也可能是前天。养老院给我发来这样一封电报:“令堂辞别人世。葬礼定于明日举行。请节哀。”它没有告诉我母亲去世的具体时间。

    养老院位于马朗葛,离阿尔几尔很近,大约只有80公里的路程。明天,我将乘公共汽车赶到那里,参加完母亲的葬礼之后就回来。为此,我请求老板给我两天假期。他知道我请假的原因,也明白他根本就无法拒绝我。但是能够看得出来,他并不愿意准我的假。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后,我说:“请您原谅,我也不想请假,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他对我不屑一顾。我觉得我跟他说这句话纯属多余,他倒应该安慰我才对。不过,我非常清楚,当他后天看到我来上班时戴着孝,他会那样做的。好像现在我妈妈活得好好的,等到举行完葬礼,入葬之后,悼念才正式开始似的。

    下午两点钟,我像平时那样,在塞莱思特的饭店里吃过饭后,就坐上了公共汽车。他们都很同情我的不幸遭遇。塞莱思特说:“对于一个人来说,妈妈只有一个。”我离开时,他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他做得十分周到,但是我却感到特别烦。因为我还有事要做。艾玛尼艾尔的伯父几个月前刚刚过世,她家里有丧事臂章和黑色的领带,所以我要到她家走一趟。

    我一路小跑,以免误了公共汽车。由于心情急躁,跑得气喘吁吁,再加上飘荡在车厢里的汽油味及道路不平导致汽车来回颠簸,我感到有些头疼,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有一名军人坐在我的身边,而我则躺在他的身上。他看到我醒过来后,就向我报以微笑,之后问我是不是外地人。我感到非常疲惫,就随口答了一句“是的。”

    乘车到达村子后,我徒步走了两公里,才赶到养老院。我想见到妈妈的心情十分迫切。可是,门房却禁止我立即去见妈妈。他让我先去见院长。因为院长有事,我只能暂时等待。等了一段时间之后,院长忙完了他的工作,让我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见他。院长的个子不高,已经很老了,他的胸前还别着荣誉团的勋章。他把我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半天,之后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一直也不松开。我简直不知道如何把手抽出来。他拿来一份档案看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摩尔索太太是在三年前来到这里的。在这三年里,只有你一个赡养她。”我觉得他这句话的弦外之音是在责备我没有多来陪陪妈妈,于是就非常窘迫地进行解释。他阻止了我,并说道:“亲爱的孩子,您不必说了。我看过你妈妈的档案,对你的情况也有所了解。你妈妈需要别人照顾,而你的薪水非常微薄,根本无法承担起她的生活费用。对她而言,这里会更好一些。”我说:“先生,您说的没错。”他继续说道:“在这里有很多与她差不多年龄的人,她在这里不会觉得孤单,她们有说不完的话。您还很年轻,如果让您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我觉得她会觉得非常无聊。”

    院长说得很对。妈妈在没有去养老院之前,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只是不停地用眼睛看着我。刚刚来到养老院的时候,她因为不适应这里的环境,所以经常以泪洗面。几个月之后,如果要接她回家,她同样会因为不适应外面的环境而痛哭流涕。我觉得她在这里很开心,所以从去年以来就很少来看她。我不来看她,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只能在星期天赶来,买车票、等车、坐车来回奔波,把我折腾得疲惫不堪。

    院长仍然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我觉得他说得很无聊,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他最后对我说:“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你的妈妈了,我想你应该想再看看她吧。”我站了起来,默默地看着他。他带着我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他一边走一边对我说:“我们这里有很多老人。为了不让他们受到刺激,我们把你的妈妈放到了院子里的小停尸房去了。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其他人就会乱上两三天。因此,我们的服务人员在为他们提供服务的时候,受到非常大的影响。”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院子。很多老人聚集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当他们看到我们的时候,他们全都沉默着,好像一下子不会说话了似的。当我们离开之后,他们又聊了起来。院长带着我到一座小房子的门前,然后对我说:“我就不陪您进去了,摩尔索先生。过会儿您来我的办公室找我吧,我在那里等着您。明天上午举行下葬仪式。我们让您今天就来,是想让您为您的妈妈守灵。还有一点需要向您说一下,我听院里的其他人说,您妈妈想要按照宗教仪式安葬。我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不过,我还是觉得很有必要告诉您一下。”我对他的安排表示感谢。不过,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妈妈虽然有宗教信仰,但是活着的时候几乎从来都没有提到过宗教,她为什么要求用宗教仪式下葬呢?

    我沿着台阶走进了小屋。那里是一个厅堂。由于墙上刷了白灰,所以看起来非常明亮。屋顶上是放着几张桌子和几把椅子的玻璃天棚。一口棺材位于正中央的两个架子上。可以看出,棺材已经盖上了盖儿,但是棺材上的钉子并没有完全钉死。一位戴着色彩斑斓的头巾、穿着白色罩衫的阿拉伯女护士守候在棺材旁边。

    门房在这个时候走到我的身后。看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跑着来的。他说:“在您没来之前,他们就把棺材给盖上了。现在您要看,我得把盖打开。”说着,他就要打开棺材盖。我叫他不要那样做。他感到疑惑不解,问道:“您不想见您母亲最后一面吗?”“不想。”我非常干脆地回答他。听到我这么说,他就停下来,有些不知所措。我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不妥。一会儿之后,他问道:“为什么?”可以听得出,他并没有责骂我,而只是想知道原因。我告诉他,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看。他没有看我,只是用手捋了捋有些发白的胡须,自顾自地说道:“我理解。”他脸色有些红润,长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非常漂亮。他看我一直站着,就给我搬过来一把椅子,他自己则在我身后的位置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女护士打算离开房间,就向门口走去。门房对我说:“她得了下疳。”我不知道门房所说的是什么病,就向那位女护士望去。只见一条绷带缠在她眼睛以下嘴唇以上的地方,可以看出,那条绷带非常平整。

    女护士离开后,门房也打算离开。我随便挥了一下手,他误以为是我想让他留下来,所以他就没有走。他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后,这让我感觉十分不自在。夕阳把它的余晖洒满整个房间。我觉得有些困,但也只得勉强忍着。我一直看着前方说:“您在这个养老院里工作很长时间了吧?”“整整五年了。”他迫不及待地回答说,好像他一直在准备着回答我的问题。

    之后,他和我聊了起来。他觉得,如果有人认为他将一直在这里担任门房,那么他就会非常不高兴。他是巴黎人,而且现在只有64岁。听他说到这里,我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我问他说:“原来您不是本地人?”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在我见到院长之前,我们聊了一会儿。他觉得这个地方天气非常热,因此劝我尽快安葬我的妈妈。在那次闲聊时,他还告诉我说,他曾经去过巴黎,并在那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那里的天气十分凉爽,死去的人放三四天都没事。他还说,在亲人死后,就将其匆忙地埋掉,实在让人难以忍受。他老婆害怕他的话会得罪我,就阻止他再说下去。门房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不停地向我道歉。我马上告诉他,我不会因此而生气。

    他继续向我讲述他的故事。他说,他之所以会来到养老院做门房,完全是因为自己实在太穷了。我觉得他也算是养老院收容的人。我把这个想法对他讲过之后,他立即表示反对。有一件事让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每当他谈起养老院里的老人们的时候,他总是用“他们”、“老人”、“那些人”来称呼他们。其实,门房与那些人的年龄都差不多,或者他比其中一部分人还要大上几岁。可是,他总是把自己与那些人划清界限。他总是想让外人知道,他不是养老者,而是门房。

    那个女护士出去一会儿后又回来了。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房间里一片黑暗,门房便把灯打开。突然出现的光亮让我的眼睛猝不及防,我赶忙闭上眼睛。我还不饿,所以当他提出我们一起去食堂吃晚饭的时候,我拒绝了他。他又问我,是否需要一杯牛奶咖啡。我很喜欢喝牛奶咖啡,所以就请求他跑一趟。一会儿之后,我就喝上了香喷喷的牛奶咖啡。喝过之后,我的烟瘾又上来了。但是我没有立即抽烟,因为我觉得在妈妈的遗体前抽烟,是对妈妈的不尊重。可是,我立即改变了这种态度。于是,我就掏出烟,递给门房一根,自己点上一根,像平时那样抽了起来。

    过了片刻之后,他对我说:“按照院里的规定,您母亲大人的院友们也要来守灵。因此,我得提前做好准备,搬来一些椅子,沏上几壶咖啡。”我觉得房间里的光线实在太过强烈,所以就问他是否可以把一盏大灯关掉。他非常干脆地回答我说,根本没法那样做。因为这个房间里所有的灯全是由一个开关控制的。打开开关,所有的灯都会亮起来;关上开关,所有的灯都会熄灭。之后,他忙着搬椅子,沏咖啡。而我,则独立想着心事,没有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他忙完所有的活之后,就坐到我对面的椅子上。妈妈的棺材在我们的中间。那个护士背对着我坐着,一直在忙着做什么事情,但是我看不到她究竟在做什么。不过,我可以看到,她的手臂在不停地运动着。由此我可以判断,她一定是在织毛衣。房间里很暖和。因为喝了一杯咖啡,所以我觉得浑身发热。夜晚与鲜花的气息,从门缝之中飘了进来。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没过多久,我就被一阵声响给吵醒了。醒来之后,我更加觉得房间里的光线太过刺眼。我把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件物品,都看得真真切切。正在这个时候,十几个妈妈的院友来了。他们都非常安静,就算坐到椅子上时也没有发出挪动椅子的声音。我用从来没有使用过的方式仔细地打量着每一个人。他们就好像不存在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几乎所有的女人都用一条带子把围裙系在腰间。她们的肚子因为腰间所系的带子显得非常鼓。上了年纪的女人还有这么大的肚子,这真是让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拄着拐杖。他们都很瘦,而且我还无法看到他们的眼睛,因为他们脸上的皱纹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坐下来之后,大部分人看看我,并向我点点头,好像还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们的牙齿早就脱落了,只剩下干瘪的嘴唇,因此我不敢肯定他们是否在对我说话。这时,我发现一个非常奇特的景象:他们所有人都坐到了门房的周围,脑袋在不停地摇晃着。我突然感觉到,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要审判我。

    一会儿之后,坐在第二排的一个女人哭了起来。我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因为她旁边的人挡住了我的视线。她非常有规律地小声啜泣,好像会一直这样哭下去。其他的人,不是看着自己的拐杖,就是看着棺材,反正他们都把注意力放在一件事情上面,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在哭。那个女人一直在那里哭个不停。我不认识她,更不想听她这样没完没了地哭下去。可是,我没有胆量走过去制止她。门房走到她身边,悄悄地对她说了几句话。可是她摇了摇头,仍然继续哭。于是,门房向我这边走过来,并坐在我的身边。不一会儿,他说:“她与您的母亲关系非常密切。在这里,您的母亲是她唯一的朋友。可是现在,她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满屋子的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一直坐了很长时间。那个女人的哭泣声也逐渐变小,最后终于停了下来。我已经不再感到困乏了,可是又感觉到非常疲惫。这时,所有的人都沉默着,没有一点儿声音,让我感到非常难过。我只能偶尔听到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后来,我终于明白了,原来那是从几个老头子的腮帮子里发出的声音。这是他们无意之中做的小动作。我觉得,他们认为躺在他们面前的死者,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但是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认为我当时的想法并不正确。

    门房为我们准备的咖啡,全都被喝光了。我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我睡了过去。睡到半夜的时候,我醒了过来。我看到,除了一个老人之外,其他的老人都睡着了。那个老人用两只手拄着拐杖,下巴则支在手上。他瞪着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之后,我又睡了过去。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时分。在我醒来不久之后,有一个老人也醒了。他不停地咳嗽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块手帕,然后非常费力地把痰吐在手帕上。他咳嗽的声音非常大,其他的人都被他吵醒了。门房告诉他们已经到了离开这里的时间。于是,他们都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他们在这里守了整整一夜,显得特别疲倦。在走出房间之前,他们每一个人都走到我的面前,和我亲切地握手,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守了一夜灵之后,我感到非常累。门房看到我的状态之后,就把我带到了他的房间,让我洗漱一下。之后,他还为我准备了牛奶咖啡。我喝了一杯,觉得味道非常不错。我走到外面去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挂在天空之中。在马朗葛与大海中间,存在着很多山丘。风裹挟着一股又咸又腥的气味,越过山丘吹了过来。由此我判断,今天一定非常晴朗。乡下的风光的确不错,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到乡下来了。如果没有妈妈这件事,非常惬意地到四处走走,将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我在一棵梧桐树下静静地等待着。泥土的清香让我心旷神怡,我的困意完全消失殆尽。此时此刻,我公司的同事们在做什么呢?我估计,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起床,正走在上班的路上,而我却只能在这里茫然无措地等待着。我又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些事情上面。此时,一阵钟声从房子里传出来。窗户里面乱作一团,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正当我想去一探究竟的时候,那里又恢复了平静。太阳越升越高,我觉得越来越热。门房跑来对我说,院长让我去找他。我很快就赶到了院长办公室。院长穿着黑色的礼服和条纹长裤。他给我拿出几张纸,让我在上面签字。等我签完字后,他拿起电话对我说:“用不了多久,殡仪馆的人就会赶到。我现在就打电话让他们把棺材盖起来。在这之前,您是否要再见您妈妈一面。”我告诉他说不用了。他听到我的回答后,立即对着电话说:“马上盖棺吧,菲雅克。”

    之后,他对我说,他一定会参加妈妈的葬礼。我对他表示感谢。他两条小腿交叉着坐在办公桌的后面。他对我说,只有我和他,还有一名勤务女护士一起去送葬。按照养老院的规定,老人们只能参加守灵,不能去送葬。他强调,这样做是非常人道的做法。但是,他这次要破例。他觉得多玛·贝雷斯是妈妈的老朋友,与妈妈相处多年,因此这次他允许他一起去送葬。院长笑着对我说:“他与您妈妈的关系非常好,虽然他们的友情看着有点可笑。老人们都开贝雷斯的玩笑,称您的妈妈是他的未婚妻。他听过之后就开心地笑起来。您的妈妈也觉得这种称呼很有意思。您的妈妈去世后,他伤心欲绝。我觉得如果不允许他去送葬,那么对他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不过,他的身体不太好。保健医生不让他过度劳累。因此,我昨天没有让他去守灵。”

    我们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过了很长时间之后,院长起身望向窗外。之后,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就说:“那不是马朗葛神甫吗?他来得可真快!”他对我说,教堂位于村子里,从那里走到这里至少需要45分钟。马朗葛神甫来了,我们下楼去迎接他。他带领着两个唱诗班的孩子在屋子前等着我们。神甫正在弯腰调整孩子手里香炉的银链条的长度。看到我和院长之后,他直起身,称呼我为他的儿子,和我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带着我走进屋子。

    屋子里此时已经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有四个穿着黑衣服的人站在屋里,棺材上的钉子已经被钉了进去。神甫开始做祈祷了。院长对我说,灵车已经准备好了,此时正在路边等候。那四个黑衣人好像接到命令似的,走向棺材,先给棺材蒙上了一层毛毯。我、院长、神甫以及唱诗班的孩子都向外走去。有一位我不认识的太太在门口守候着。院长对她说:“这位就是默索尔先生。”院长同样向我介绍了那位太太,说她是护士代表。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她的脸很瘦很长,脸色铁青。四个黑衣人把棺材抬了出来,我们站成一排,给他们让路。之后,我们跟随着他们一起走出养老院。有一辆长方形的送葬车停在养老院门口。送葬的司仪站在送葬车的旁边。他是一个小个子的老人,穿着非常可笑的衣服。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院长之前向我提到的贝雷斯先生。他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当棺材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他摘下了帽子。他穿着一件领口很大的白衬衫,打着黑色的领带。领结打得过小,与衬衫宽大的领口很不协调。他的鼻子上满是黑色的小点儿,嘴唇一直颤抖着。他的头发全都变成白色,看上去又细又软。他那血红色的、轮廓非常怪异的耳朵,与苍白的面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我觉得很不舒服。葬礼司仪给我们每个人都安排好位置。走在最前面的是神甫,然后是灵车,四个黑衣人围在灵车四周。我和院长走在灵车后面。贝雷斯先生和护士代表走在队伍的最后面。

    太阳越升越高,我们感到越来越热。我觉得,如果早一些出发,就可以免遭太阳的毒晒。我还穿着一套深色的衣服,所以更觉得热。贝雷斯先生也因为太热而把帽子摘了下来。院长对我说,我妈妈生前经常与贝雷斯先生一起到村子里散步。听院长这么说,我就不自觉地打量起四周的景物。各种颜色覆盖着的田野,一直向远方延伸的整齐成行的柏树,虽然稀疏却错落有致的房屋。这种景物让我对妈妈有了更深的了解。傍晚时,这片景物会让人觉得有些伤感。可是现在,太阳高高挂在空中,让这里的景物失去了生气。

    走在路上时,我注意到,贝雷斯先生的腿脚不太灵便。灵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老头与车子的距离被拉得越来越大。有一个黑衣人也被落了下来,与我一起向前走。我对太阳的上升速度深感惊奇。这时我才发现,有很多小虫子在田野里聒噪。我满头大汗,不断地挥舞着手帕,希望用这种办法来为自己降温。可是,这样做根本无济于事。那个黑衣人对我说了句话。我没听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这时,他也热得有些受不了,便把头顶上戴着的鸭舌帽的帽檐往上推了一下,然后拿出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指了指天,说:“这天气实在太热,我有些招架不住。”过了片刻之后,他对我说:“死者是您的母亲吗?”我回答说是的。他继续问道:“她多大年纪了?很老了吧?”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多大年龄了,所以就说:“反正就这么个年龄。”听我这样说,他就不再讲话了。我回过头去,看到贝雷斯已经被我们落下很长一段距离。我觉得至少有50米。他尽最大努力向前追来。院长非常庄重地向前走着。由于天气太热,他也冒汗了,但是他却一直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根本就没有去管那些汗珠。

    我觉得我们走得越来越快。太阳把田野烤得发烫。有一段新修的马路,太阳把柏油都给晒得融化了,我们走在上面,脚都陷了下去。无论是柏油路,还是灵车,以及人们所穿着的衣服,都是让人触目惊心的黑色。在这样的场景之中,我觉得非常难受。空气中充斥着油漆味、马粪味、皮革味、焚香味等各种难闻的气味,加上我一夜没有睡觉,身体极度疲劳,所以我又感觉头晕目眩。我回头看到贝雷斯在一片热气之中若隐若现,最后失去了踪影。我很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四处寻找他的踪迹。我看到他正在从田野里的小路追我们。他对这里情况非常熟悉,所以很快就追上了我们。可是,他毕竟走得太慢。没过多久,他又被我们落在后面。他继续采取从小路追赶我们的策略。就这样,他一会儿追上我们,一会儿又被我们落下。我一边走一边觉得头疼。

    后来,所有的事情处理得既合理又非常迅速,以至于我在回忆此事的时候,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我使劲儿回想,也只能想起这样一件事:护士代表在村口用非常美妙的声音对我说了几句话。她说:“在这样的天气里,如果走得太快,就会出很多汗,待会儿进入教堂之后,就很可能着凉;如果走得太慢,就很可能中暑。我认为她的话非常有道理。除此之外,我还保留着下面这些事情的印象:贝雷斯追了一路,终于在村口追上了我们。他非常激动,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但是,由于他脸上的皱纹太多,眼泪竟然无法向下流。他的脸上到处都是泪水。此外,我还记得教堂,贝雷斯由于过度难过而昏倒,在墓地上盛开的红色天竺葵,守候在路边上的村民,还有人们用血红色的泥土来埋葬妈妈的棺材,还有村子、吵闹声、马达发出的响声,我乘车回到阿尔几尔,以及想要舒舒服服地在床上睡一觉的喜悦。

    二

    我醒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今天是星期六。这也是为什么老板听说我请两天假时,很不高兴的原因。因为老板会想,加上星期六和星期天,我相当于请了四天假。这是老板绝对无法容忍的。但是,妈妈葬礼的日期又不是我决定的,而且星期六和星期天本来就是我的时间。即便我有理,我也为自己的处境担忧。

    昨天累了一整天,今天早上起床都非常费劲。在刮胡子的时候,我考虑了一下今天的活动内容。最后,我决定去海滨浴场游泳。我坐电车赶到那里。刚一到那里,我就迫不及待地一头扎入水中。有很多年轻人在那里游泳。我看到了玛丽·卡尔朵娜。她以前是我的同事,和我同在一个办公室。她是我们公司的打字员。那时我就对她有意,打算追求她。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也博得了她的好感。要不是她离开了公司,可能我们就会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情侣。在浴场上,我向她打了招呼。她想爬到一个水鼓上面去,可是爬了几次都没有成功。于是,我就好心地帮助她。在这个过程中,我趁机碰了一下她的乳房。之后,我又回到了水里。她躺在水鼓上面休息。她的心情好像很不错,一直在不停地笑。她的头发把她的眼睛遮了起来。之后,我也爬到水鼓上面,在她的身边躺下来。她并没有任何意见,所以我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一直待在她的身边。我注视着蔚蓝的天空。我们两个人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水鼓上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阳光越来越强烈,把我们烤得很不舒服。她先跳进水里,随后我也跳入水中。她在前面游,我从后面追上去,搂着她的腰,与她一起游。她并没有反感,而是一直在不停地笑。游了一会儿之后,我们一起上岸。我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更主动一些,于是就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她脸上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她告诉我,她听说菲尔南德主演的一部电影非常好看,她一直想看,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在海滨浴场玩够了之后,我们打算穿上衣服离开。我戴着一条黑色的领带。她看到之后,显得非常吃惊,并问我为什么要系黑色的领带。我告诉她我在戴孝,因为我的妈妈去世了。她问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说就在昨天。听到我这么说,她特别吃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我本来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我想告诉她,这事不能怪我,因为这并不是我的错。但是话到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因为我想起来,在我老板的面前,我就这样说过。其实,就算说了又能怎样?有什么意义吗?人终究是要犯错误的。

    晚上,玛丽彻底忘记了这件事。那部电影非常差劲,尽管个别地方有点意思。我们的大腿挨在一起。我抚摸着她的乳房。在电影进入高潮的时候,我拥抱着她,想要给她一个深情的吻。但是由于紧张,我并没有成功。电影结束之后,我把她带到了我的房子里。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玛丽的踪影。我想一定是去她姨妈家里了,因为她跟我说过,她有事要去找她的姨妈。今天是星期天。一想起星期天,我就头疼。我根本就不喜欢过星期天。于是,我又睡着了,一直睡到10点才醒过来。尽管已经10点了,但是我并不想起床。所以我就躺在床上不停地抽烟,直到中午。我本打算去塞莱思特的饭店去吃饭。后来转念一想,平时我就不喜欢去那里,而且今天又是周末,我去了肯定会遇到熟人。他们一定会问我很多问题,这让我受不了。于是,我决定在家里吃午饭。家里的面包早就没有了,我不想下楼去买,所以就煮了几个鸡蛋吃。

    吃过鸡蛋之后,我觉得非常无聊,就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这套房子适合我和妈妈居住,如今妈妈已经离开人世,只剩下我一个人,所以它就显得有些大了。为了不使房间太过空荡,我打算只用它的卧室。于是,我就把餐厅里的桌子搬到了卧室里。我的卧室里只有一张铜床,一个梳妆台,一个柜子和几把已经非常破旧的椅子。整理好房间之后,我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了。为了打发时间,我拿出一张旧报纸随便翻了起来。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克吕逊盐业公司的一则广告。于是,我就拿出剪刀,把它从报纸上剪下来,粘到一个旧本子上。我很喜欢这个旧本子,它上面被我贴满了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东西。然后,我洗了一下手,走到阳台上面。

    我的房子的位置非常不错,站在阳台上就能够看到本区的一条主要街道。今天的天气很好。现在是中午,肮脏的马路上很少有人行走。就算有人在马路上行走,速度也非常快。最先出现在我视野之中的是一家外出散步的人。我看到了两个小男孩,他们上身穿着海军服,下身穿着过膝的短裤。可以看出,由于身上的衣服太过正规,他们的举止很不自然。之后是一个小女孩。她穿着黑色的漆皮鞋,头上扎着非常漂亮的蝴蝶结。随后是孩子们的母亲。她穿着连衣裙,看上去非常高大。孩子们的父亲走在最后。他个子矮小,与孩子们的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似的。他戴着一顶草帽,手里拿着文明棍。不一会儿,我看到了一群从郊区来的年轻人。他们的打扮都非常时髦,穿着腰身很紧的衣服,扎着色彩艳丽的领结,头发上抹了很多发油,看上去又光又亮。他们这么早就出来,肯定是到城里来看电影。他们都显得非常开心,上电车时还有说有笑的。

    这群人离开之后,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了。这个时候,大家都去寻欢作乐了吧!街上能看到的,除了一些商店老板,就是他们养的猫了。街道两旁栽满了榕树。在街对面的人行横道上,有一个烟铺老板在活动。只见他从店里搬出一把椅子放在门口,然后坐到椅子上去。电车刚才还人满为患,到现在却几乎没有一个人。烟铺旁边是一个不大的咖啡馆。它的名字叫做“皮埃罗之家”。现在咖啡馆里没有生意,只有一个服务员在打扫卫生。星期天就是这个样子。

    为了让自己更舒服,我也像烟铺老板那样,把椅子转过来放着。我先抽了两根烟,然后又吃了一块巧克力。没过多久,晴朗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我估计这可能是下雨的征兆。但是,我的想法并不正确。天很快就放晴了。我望着天空,一直望了很长时间。

    下午5点的时候,不断传来的电车的轰隆声打破了一个下午的寂静。在郊区体育场举行的比赛已经结束,那些去看比赛的人都乘坐电车回家。电车里站满了人。后面的几辆电车里,坐着的都是参加比赛的运动员。他们都显得特别兴奋,不断地高呼着。有几个运动员好像看到了我正在看他们,就对我高声喊道:“我们胜利了,我们是最棒的!”我也冲着他们喊:“继续加油,你们是最棒的。”电车开过去之后,一辆辆小汽车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天逐渐暗了下来。那些外出游玩的人,也该回家了。我又看到了那位与家人一起出去的先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们都哭着跟在他们夫妻后面。这时,一大群人从附近的电影院走出来。那些年轻的观众都比较激动,可能是刚才看的是一部惊险的电影吧。这群人离开之后,大街上又出现一群人。他们是从城里的电影院里出来的。他们看上去也非常开心,只是显得有些疲惫。一些人还思考着什么。附近的少女们,披散着头发,都没有戴帽子,手挽着手在街上慢慢地走着。一群穿戴整洁的年轻小伙子,从她们身边走过。他们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开着玩笑。姑娘们被他们的玩笑逗乐了,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看他们。在众多姑娘之中,我认识几个。她们还向我招手致意。

    这个时候,夜空中星星的光亮完全被遮盖住了,因为路灯一齐亮了起来。总是看着人来人往的人行道,我的眼睛有些疲倦。在灯光的照耀下,来回行驶的电车和潮湿的路面都闪闪发亮。夜越来越深,路上的电车也越来越少。很快,附近这一带再也看不见一个人,街道成了猫散步的场所。这时我才注意到,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长时间地靠在椅背上,我觉得脖子有些酸痛。我不知道该吃些什么,就下楼随便买了一点面包与果酱。我站在阳台上,很快就把它们吃了下去。吃完之后,我想抽根烟,但是我能够明显感觉到阵阵凉意。于是,我就把窗户关上,走进屋里。桌子上放着的几块面包和酒精灯通过镜子,反射到我的眼中。一个星期天就这样过去了。妈妈已经入土为安。明天我仍然会像以前那样去公司上班。生活一点变化都没有。

    三

    今天,我按时上班。一整天,我都在忙碌着。老板的态度非常好。他非常关切地问我累不累,还问我妈妈的年龄。我也不知道妈妈到底多大岁数,所以就随口说六十多岁。他听到我这样说,就长出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

    很多提单摆在我的桌子上面,等着我来处理。吃午饭的时间到了。我在离开办公室之前洗了手。这是长期以来养成的一个习惯。我觉得这样清理一下非常好。到了傍晚的时候,公司为大家准备的毛巾因为用了一整天,完全湿透了,所以我不会像中午那样洗手。直到十二点半,我才下班。我与艾玛尼艾尔一起走出公司。他在公司的发货部工作。在公司办公室的对面,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港里停泊着很多船只,在阳光的照耀下,它们显得非常特别。我们注视着那些船只。这个时候,一辆卡车带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和链条的噼啪声开了过来。艾玛尼艾尔对我说:“这辆卡车看起来很有意思,不如我们去看看吧!”他刚一说完,我就跑了起来。卡车开得很快,我们跟在它的后面,拼命狂追。卡车扬起灰尘,把我们完全淹没。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只感觉到自己在机器、绞车以及附近的轮船组成的阵营之中拼命地奔跑。我拼尽全力追卡车,终于追上了。我抓住卡车,非常敏捷地翻身上去。之后,艾玛尼艾尔在我的帮助下也上了车。我们两个人都累得喘着粗气。由于码头的路面高低不平、起起伏伏,所以卡车在不停地颠簸。艾玛尼艾尔狂笑起来。

    来到塞莱思特的饭店时,我们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了。塞莱思特仍然像以前那样,留着白色的小胡子,系着围裙。他的肚子很大,每次看到他的肚子,我都几乎要大笑起来。他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回答说,还凑合吧。之后,我告诉他,我肚子饿了。他为我准备了食物和咖啡。我很快就把食物吃完,然后喝下咖啡。之后,我离开饭店,回到家里。我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因为我觉得自己喝酒喝得有点多。睡醒之后,我打算抽根烟。可是,时间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得尽快去赶电车才行。在忙碌中,整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下班之后,我沿着码头慢慢地往家走。这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尽管我的心情非常愉快,但是我并没有在外面逗留,而是直接回家了。我要自己煮土豆吃。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我与莎拉玛诺不期而遇。他也住在这幢楼里。他年事已高,爱狗如命。他养了一条西班牙猎犬,8年以来,人们从来没有见过他与这条狗分离片刻。那条狗得了皮肤病,身上的毛都脱光了,浑身结满了痂。莎拉玛诺老头与狗住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由于长时间相处,莎拉玛诺与那条狗越来越像了。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仅存的一些还非常黄,脸上也长了很多硬痂。那条狗走路时像主人一样弯腰驼背。每天上午11点,下午6点,莎拉玛诺都要带他的狗出来遛遛。他们有固定的散步路线,8年以来从未改变。他们经常沿着里昂街往前走。狗走在前面,使尽全力拽着老头,好像不把老头拽倒誓不罢休。每当这个时候,莎拉玛诺就狠狠地骂那条狗,有时还揍它一顿。狗被主人这么一折腾,就不敢再往前走了。于是,莎拉玛诺就拉着狗继续往前走。可是用不了多久,狗又活跃起来,又拽着主人往前跑。于是,老头又对它施以淫威。如此一来,他们都不往前走了。这种场景每天都会出现。有的时候,狗要停下来撒尿。可是,老头故意不让它这样做,使劲拽着它往前走。那条狗就只好一边不情愿地向前走,一边撒尿。有的时候,它会在屋子里撒尿。每当这个时候,老头都会好好地教训它一顿。从8年前到现在,这样的日子每天都在重复着。塞莱思特用“不幸”这个词来形容这件事。

    此时,莎拉玛诺正在训斥他的狗。我向他说晚安。他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仍然在骂他的狗。我问他,狗犯了什么错误,竟然把他气成这样。他仍然不停训斥那条狗,根本就不理我。我看他弯腰去摸狗的项圈,就用更大的声音问他为什么要骂狗。他背对着我,非常生气地回答说:“它那副德行总也不能改变。”说着,他就拉着狗离开了。

    这个时候,一个住在这幢楼里的人走了进来。他的名声不好。别人都说他靠女人生活。但是,当被问起职业时,他总是非常骄傲地回答说:“仓库管理员。”说实在的,我并不喜欢他。可是,他经常跟我说话,还去我的房间跟我聊天。他讲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觉得非常有趣。雷蒙?桑台斯是他的名字。他相貌丑陋,小个子、塌鼻梁。可是,他总是穿得非常得体。他也像塞莱思特那样,用“不幸”来形容莎拉玛诺。他还问我,是否觉得莎拉玛诺和那条狗很恶心。我对他说,我并不那样认为。

    我们一起向楼上走去。在即将分开的时候,他邀请我去他房间里喝一杯。他说他已经准备好了香肠和酒。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因为那样我就不用回家做饭了。他只有一个房间和一个没窗户的厨房。他的房间既脏又乱,床上放着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床的上方,我看到了几张裸体女人的画报和一些体育明星的照片。他先把煤油灯点亮,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纱布包扎右手。那卷纱布脏极了,我看着都觉得恶心。可是,包扎的又不是我的手,我又何必管那么多呢?我问他为什么会受伤。他对我说,刚才有人故意找茬,他教训了那个人一顿。

    接着,他又说道:“您知道,摩尔索先生,我这个人很讲道理。但是我的性格非常暴躁。刚才那个人故意挑衅我,对我大叫:‘你他妈的有种就别待在电车上,你给我滚下来。’我不想理他,就说:‘滚远点儿,我没工夫搭理你。’听到我这么说之后,他又故意刺激我,说我没种,不是男人。我非常气愤,就从电车上下来,走到他的面前,对他说:‘赶紧给我闭嘴,否则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不但没有闭嘴,反而更加嚣张:‘我就不闭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因此,我狠狠地教训了他一顿,把他踹倒在地。我觉得和他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就打算把他拉起来。可没想到,他居然偷袭我,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我气坏了,又揍了他一顿,把他打得满脸是血。这时,他总算是服了。”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他已经缠好了纱布。我坐在床上继续听他讲下去。“您说,这能怨我吗?是他先惹我的。要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揍他。”我承认他说得没错。他说,他认为我是一个正直的人,生活阅历非常丰富,能够给他提供帮助,所以他让我谈论一下对这件事的看法。他还说,他认为我们将会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一直沉默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见我不说话,就问我是否愿意与他成为朋友。我没有非常明确地回答,只是说随便。他听到我这么说之后,显得非常高兴。他把香肠拿出来,放在火炉上面加热,然后就拿出餐具和两瓶酒。他默默地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我们坐下来吃饭。我一边吃一边听他给我讲他的经历。开始讲的时候,他显得有些拘谨,说话吞吞吐吐:“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与一位太太相识了……后来,她成了我的情妇。”那个故意挑衅他,结果被他揍了一顿的那个人,与这位太太有着非常密切的联系。他是她的兄弟。雷蒙对我说,他很爱那位太太,一直养着她。他还说,他知道附近的人都诬蔑他,说他是靠那个女人生活的。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无论怎么都改变不了他是一名仓库管理员的事实。

    “最近这个阶段,我发现我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他把整个事情详细地向我讲了一遍。通过他的讲述,我知道他一直在供养那个女人。但是由于他赚的钱并不多,所以他也就只能为她提供仅仅够维持生活的钱。他每天给她20法郎的饭钱,还给她交房租。“我每个月都会给她600法郎的饭钱,300法郎的房租。此外,我还经常给她买一些生活必需品。所以说,几乎每个月我都会在她身上花费上千法郎。她整天待在家里,什么事也不干,还总是嫌我给她的钱太少,根本不够她维持生活。这可真是太可笑了!我经常对她说:‘你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为什么不出去找点活干。我知道你干不了粗活,但是你可以找一份只干半天的工作啊。那样的话,你平时的花销就有了来源,也不再需要我为此操心了。这个月,除了每天的饭费和房租之外,我还给你买了一套衣服。你每天都非常大方地请你的朋友喝咖啡。拿我的钱去请你的朋友,你可真会慷他人之慨啊。我为你提供房租和饭费,算是对得起你了,可是你非但不知足,还埋怨我。’就算我这样说她,仍然无法让她去找工作。她还总是没完没了地抱怨,说我给她的钱太少,她根本就不够花。因此,我觉得她一定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雷蒙继续对我说,有一次,我翻看她的手提包时,发现了一张彩票。他觉得相当意外,就问她是哪里来的钱买彩票。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胡乱编了一个理由。没有几天,他又在她的手提包里发现了新的东西。这次不是彩票,而是一张当票,上面写着她把两只镯子拿到当铺里当掉了。可是,她有两只镯子这件事,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情非常明显地表明,她在外面还有其他相好的。我非常生气,就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然后把她给休了。我对她说,她之所以会跟我好,并不是真的爱我,而是为了骗取我的钱财。摩尔索先生,我还告诉她说:‘我花那么多钱供养你,对你已经非常不错了,可是你却不知道珍惜。’”

    他狠狠地揍了那个女人一顿,把她打得浑身是血。那是他第一次下手打她。“以前我们并不是相敬如宾,但是即使发生矛盾,我也不会动手打她,最多只是轻轻地碰她一下罢了。她只要一嚷嚷,我就会立即停手。以前每次都如此。可是这一次却完全不同。这次,我真的揍了他,而且还觉得自己下手不够狠。”

    他对我说,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因此想让我谈谈我的看法。此时,煤油灯发出的光亮越来越暗。他调整了一下灯芯。他在一直不停地说,我在不停地听着。在这个过程中,我喝了很多酒,差不多有一千克了。我喝得浑身冒汗。我把自己的烟都抽光了,所以不停地抽着雷蒙的烟。外面非常安静,最后的几班电车也已经开走了。

    雷蒙说个不停。他始终无法忘掉那个情妇,这让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但是,他仍然想再教训她一顿。最初,他打算让她成为一桩丑闻的女主角。后来,他觉得这个办法不太好,就改变主意,去找几个流氓帮派里的兄弟帮忙。可是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做。雷蒙对我说,他觉得与流氓帮派里的人称兄道弟很有必要,因为他们都非常热心,而且敢下狠手。当他们听说雷蒙的事情之后,就建议雷蒙用刀在那个女人的脸上划几刀。雷蒙觉得那样做太过残忍,所以他要先好好地考虑一下。在最后行动之前,他想听听我的意见。在我没有告诉他的意见之前,他想知道我怎么看待这件事。我告诉他,我只是觉得这件事非常有趣,并没有什么看法。

    他问我,是否同意那个女人欺骗了他的说法。我说同意。他又问我,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该如何处理,他应不应该教训那个女人。我说,他想教训那个女人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是就算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我又喝了一些酒。他拿起一根烟,点着,抽了起来。他说,他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办法。他要给她写一封言辞犀利的信,让她知道她所犯的错误。如果她看过信后,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回到他的身边,他就会假装接受她。他要在和她做爱到高潮的时候,吐她一脸唾沫,然后把她赶走。我对他说,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惩罚手段。雷蒙也觉得这个办法非常不错。可是,他对我说,他没文化,担心写出来的信达不到预期的效果。因此,他想让我帮他写。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帮助他,所以就没有回答。他见我不说话,就问我是否愿意立即帮他写。我答应了他。

    听到我这么说,他很高兴,又喝了一杯酒。之后,他把我们吃剩下的东西拿走,用抹布把桌子擦干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把写信的纸、笔和墨水拿出来。没等我问他,他就把那个女人的名字说了出来。那个女人的姓名是摩尔人通常使用的姓名。没用多长时间,我就把信写好了。我想尽量把信写得让雷蒙满意,但是不得不说,信写得还是有些随便。写完之后,我就大声地给雷蒙念了一遍。他非常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听我读过一遍之后,他好像意犹未尽,让我再给他读一遍。又听了一遍之后,雷蒙非常高兴,对那封信非常满意。他说:“你可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好朋友了。”他开始用昵称“你”来称呼我,这让我感到非常骄傲。他再次强调:“从现在开始,我们是好朋友了。”我回答说是的。无论做不做他的朋友,我都无所谓。他看起来好像特别想要和我交朋友。他把信封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旁边。之后,我们继续喝酒,直到把所有的酒全都喝光。喝完酒之后,我们又抽烟。我们都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外面的街道非常安静。我对他说,已经很晚了,该休息了。雷蒙也像我那样说。我非常困,想要起身离开这里。可是,我站了半天也没有站起来。雷蒙对我说,一定要振作起来,不要灰心丧气。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所以就问了他。他说,我妈妈去世这件事他也听说了。他觉得我不必过于悲伤,因为人终究是会死的。我说,我也这么认为。

    我终于站起身来。雷蒙拉着我的手,与我告别。走出他的房间之后,我觉得有些晕,就在楼梯口逗留片刻。那里漆黑一团。夜已经深了,整幢楼非常安静。我觉得自己头晕目眩,就站在那里很长时间。莎拉玛诺老头的狗,正在房间里呻吟着。

    四

    我在这个星期里一直非常努力地工作。雷蒙来找过我。他对我说,那封信已经被发了出去。闲着无聊的时候,我就与艾玛尼艾尔一起去看电影。我们在这个星期一共看了两场电影。他经常不知道银幕上演的是什么。因此,我只能耐心地为他讲解。昨天是星期六。玛丽如约来找我。她穿着一件非常性感的连衣裙和一双皮凉鞋。她有着丰满坚挺的乳房。因此刚一看到她时,我就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欲望。

    我们俩打算到海滩去玩。于是,我们乘坐公共汽车,很快就来到了距离阿尔几尔不太远的一个海滩。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太阳已经不像中午时那样让人难以忍受了。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依然非常温暖。在游泳的时候,玛丽突发奇想,要教我一种非常有意思的游戏。她让我在海浪打来的时候,把一小口海水含在嘴里,然后迅速地转过身去,把嘴里的海水吐向空中。我觉得这个游戏很有意思,但是玩了一会儿之后,我的嘴就受不了了。海水又苦又咸,把我的嘴烧得发烫。玛丽游到我身边。我们的身体在水下紧紧地挨在一起。她用舌头舔我的嘴,我就感觉不到海水的苦涩味道了。我们两个人一直在水里缠绵。

    当我们从水里出来,穿上衣服的时候,玛丽注视着我。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火热的欲望。于是,我就把她搂在怀里,深情地吻她。那个时刻开始,我们都选择了沉默。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我们都想快点回到我的家里,在我的床上做爱。我把窗户完全敞开,让夏天夜里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身体。那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第二天早上,我让玛丽留下来和我一起吃午饭。她答应了。家里已经没有多少食物,于是我就下楼去买些肉。在我买完肉,向楼上走的时候,我听见了女人的说话声。那是从雷蒙的房间里传出来的。很快,我又听到了莎拉玛诺老头的呵斥声。他又开始骂他的狗了。骂完之后,他带着狗到大街上溜达去了。我觉得老头的事情很有意思,就讲给玛丽听。玛丽听完之后笑个不停。她身上穿的,不是她的衣服,而是我的睡衣。她还把睡衣的两个袖子挽了起来。看着她笑得那么灿烂,我就产生了与她做爱的冲动。她问我到底爱不爱她。我告诉她,我认为我并不爱她。听了我的话后,她看起来有些伤心。但是,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她做饭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心情非常不错。她开心地大笑起来。我又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搂进怀里吻她。这个时候,我听到雷蒙的房间里有吵架的声音。

    女人的尖叫声首先传入我的耳中。之后,我又听到雷蒙说:“你竟敢这样做,实在是让我无法忍受。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说完之后,一定是狠狠地给了那个女人几巴掌,因为我听到了抽打声和女人的惨叫声。这幢楼内的很多人都听到了动静,站在楼梯口围观。我和玛丽也站到楼梯口。抽打声和女人的惨叫声还在继续。玛丽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我假装没有听见她的话,仍然倾听着雷蒙房间里的动静。她让我去报警。我没有那样做。

    但是,警察还是来了,是三楼的一个房客找来的。警察走到雷蒙的房门前,用力地敲了几下。房间里的声音立即消失了。他又加大了力气。过了片刻,雷蒙打开了门,女人的哭声立即传了出来。雷蒙向警察笑了笑。房间里的女人看到警察站在外面,就立即冲了出来,向警察申诉。她对警察说,她被雷蒙揍了一顿。警察问她叫什么。还没等她回答,雷蒙就抢先一步对警察说了。那个警察看到雷蒙嘴里叼着烟,就用命令的口气说:“你是在跟我说话吗?把你嘴里的烟扔掉。”雷蒙没有搭理他。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抽他的烟。只听“啪”的一声,警察扇了雷蒙一个响亮的耳光。刚才还叼在雷蒙嘴里的烟,转瞬之间飞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雷蒙十分气愤,但是他表现得相当克制。他用请求的口气问警察,能不能把烟头捡起来。警察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之后,他对雷蒙说:“你小子给我记住了,下次跟警察说话时要懂礼貌。”那个女人一边哭一边不停地说:“我被他打了,他不是好人,他是一个男妓。”雷蒙没有理她,而是问警察说:“警察先生,她说我是男妓,法律上有与此相关的规定吗?”警察非常严肃地命令他闭嘴。雷蒙知道了警察的厉害,不敢再问了。他转身对那个女人说:“骚娘们儿,我今天先放过你,不过你是跑不了的。”警察觉得他烦,就再次下令让他闭嘴。之后,警察让雷蒙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等着警察局传讯。那个女人按照警察的命令离开了。警察对雷蒙说:“你喝了那么多酒,连站都站不稳,浑身上下不停地颤抖,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你不觉得你的行为十分可耻吗?”雷蒙说:“警察先生,您不要误会。我只喝了一点儿酒,根本就没喝醉。我浑身颤抖是因为您站在我的面前。”警察不想听他胡扯,就走开了。雷蒙送走了警察,就进屋去了。看热闹的人都各回各家。我和玛丽很快就准备好了午餐。她不饿,没吃多少,其余的全被我吃进肚里。下午1点钟,她离开了我的住所。我没有什么事,就躺在床上睡午觉。

    快3点的时候,雷蒙来找我。我给他打开门之后,继续躺在床上。他默默地坐在我的床边,什么也不说。我问他,为什么不按照原计划行事。他说,开始时,他的确是按照计划行事的。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个女人竟然给了他一个耳光。因此,他非常气愤,就狠狠地教训了她一顿。我说,那个女人被打了一顿,也算受到了惩罚。我问他对这个结果是否感到满意。他说是的。他还说,就算后来警察来了,也无法改变那个女人挨揍的事实。他还说他并不怕那个警察,因为他知道对付警察的方法。他问我,那个警察打他的时候,我是否期待着他给那个警察一个耳光。我说,当时我并没有那个想法,不过,我对警察从来都没有好印象。听我这样说之后,他满意地笑了起来。

    他对我说,我们一起出去走走如何。我说这个主意很不错。于是,我下了床,把头发整理了一下,便和他一起出门了。他请求我给他作证。我对他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尽力帮忙,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给他作证。雷蒙说,这个非常简单,只要我证明那个女人冒犯了他就行。我说我愿意给他作证。

    我们先去了一家酒吧。我们各自喝了一杯白兰地。喝过酒之后,我跟着他去打台球。接着,他打算带我去妓院。我不喜欢那个地方,所以我对他说,我不愿意去那里。他听我这样说,就打消了去妓院的念头。之后,我们沿着原路慢慢地往回走。他说,他现在心情舒畅,因为那个女人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和他相处,让我感觉到非常愉快。

    在离我所住的那幢楼很远的地方,我看见莎拉玛诺一个人非常痛苦地站在门口。当我们来到他身边时,我发现他的狗没有跟他在一起。那个畜生跑到哪里去了?他也正在非常焦急地四处寻找着他的狗。我问他为什么他的狗没有和他待在一起。他非常气愤地回答说,那个可恶的家伙,居然跑掉了。之后,他继续说:“我像平常那样带着它去练兵场。路边的小摊被人围得水泄不通。我停下来,拿起一本《消遣之王》看了一会儿。当我想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我的狗就失踪了。它的项圈太大,我早就想给它换一个小一些的。可是还没等我给它换,它竟然跑了。”

    雷蒙告诉他,狗不一定是跑了,也有可能是迷路了,很快就会自己回家。他说,有些狗特别聪明,就算跑到几十里之外,也能够自己跑回家。老头听了这些话,不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焦虑。“可是,也许有人会把它抓走。如果它能够被人收养,我也不需要这么担心了。但是谁又愿意收养一只浑身长满了疮的狗呢?如果警察看见了它,一定会把它逮走。”我让他去招领处看看。说不定有人把它送到了那里。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花些钱就可以把它领回来。他问我,需要花多少钱。我说,具体花多少钱,我也不清楚。他听我这样说,就非常生气地说:“为了这个可恶的家伙花钱,实在是太不值得了。它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才懒得管它。”接着,他又开始骂那条狗。雷蒙一边笑一边向楼里走去。我也上楼去了。之后,我们各回各家。过了一会儿之后,莎拉玛诺上楼来找我。我听见敲门声之后,就打开房门,请他到房间里来。但是,他说什么也不肯进来,还连声说对不起。他问我说:“摩尔索先生,您说别人会怎么对待它呢?他们会把它抓起来吗?如果他们不把它还给我,让我怎么办啊!恐怕我没法活下去了。”我告诉他,狗被送到招领处后,会被招领处保留3天,如果3天之后仍然没有人去领,那么他们就会随意处理。听到我这么说后,他默默地看着我,什么也不说。然后,他向我说了一声晚安,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在他的房间里来回不停地走着。后来,我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的哭声。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妈妈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但是,我必须强迫自己睡觉,因为第二天早上我要起个大早。我没有一点饥饿感,因此我没有吃晚饭就上床睡觉了。

    五

    我上班的时候,接到了雷蒙打来的电话。他对我说,他跟他的一位好朋友提起过我。那位朋友非常热情,在阿尔几尔附近的海滨有一所非常不错的木屋。因此,那位朋友邀请我星期天去那里度假。

    我告诉雷蒙,接到这样的邀请,我感到受宠若惊,我特别想去,但是我又去不了。因为星期天我要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度过,我们早就约好了。听我这么说后,雷蒙又说,他的朋友也非常欢迎我的女朋友随我一起去。因为如果我的女朋友能够去的话,那么那位朋友的妻子就有了女伴。

    我非常清楚,我们这些员工在工作时间接到城里打来的电话,一定会惹得老板不高兴。因此,我打算立刻把电话挂掉。但是,雷蒙不让我那样做。他对我说,除了他朋友邀请我去阿尔几尔附近的海滨度假之外,还有一件事要提前通知我。他说,今天一整天,一直有一群阿拉伯人在跟踪他。他那个情妇的兄弟也在其中。“今天晚上你回家的时候,如果在我们的住所附近发现了那群人的踪迹,你务必要告诉我。”我对他说,尽管放心,我非常乐意做这件事。

    挂断电话之后,有个人来找我。他是老板派来的。他对我说,老板要见我。我知道,老板肯定又会教训我了,所以就有些不太高兴。当见到老板的时候,我才知道老板找我并不是因为我打电话的事。他把一个非常模糊的计划讲给我听,让我就这个计划谈论一下自己的意见。为了与国外的大公司做生意,拓展我们公司的业务,老板打算在巴黎设立一个办事处。他有意把我派到那里去,并问我觉得这样安排如何。他还告诉我说,如果我愿意去的话,我每年都可以在巴黎生活一段时间,除此之外,每年还有旅行的机会。他认为我一定非常向往那样的生活。我对他说,我对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大兴趣。之后,他又问我说,是不是觉得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好,因此不想作出改变。我说,无论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无所谓。因为人们只是生活的奴隶。听到我这样说之后,老板显得有些不太高兴。他批评我回答问题时,思路有些混乱,还说我缺乏做生意的气魄。听他说完之后,我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我也不想让他不高兴,但是目前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我觉得没有必要改变这种生活。我回想了一下以前的生活,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不幸的人。当我还是一名大学生的时候,我也有雄心壮志,也非常有气魄,想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可是,当我辍学离开学校,走入社会之后,我很快就明白,这些东西纯粹就是扯淡。

    晚上,玛丽来到我的住处。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结婚。我对她说,在我看来,结不结婚都无所谓,如果她想要结婚,我会成全她。之后,她又问我爱不爱她。我告诉她,我认为我并不爱她。她问我,既然我不爱她,又为什么要与她结婚。我告诉她,结不结婚并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让她失望罢了。而且,她提出和我结婚,我只是表示同意。她把结婚当成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看待,可是我并不那样认为。她默默无言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后,她问我如果另外一个与我有着我和玛丽那种关系的女人,提出与我结婚,我是否会同意。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会的。于是,她开始考虑到底爱不爱我。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才懒得理会呢!之后,她小声说我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不过,这也正是她喜欢我的原因,但是未来的某一天,这也会成为她讨厌我的原因。我没有说什么。看到我反应冷淡,她又笑了起来。她说她愿意嫁给我。我对她说,结婚这个事完全由她做主,她想什么时候结都行。这时,我想起了老板打算把我派往巴黎那件事。玛丽有些兴奋,说她对巴黎憧憬很久了,非常想去见识一下。我对她说,我以前曾去过巴黎,并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她让我谈一下对巴黎的印象。我说:“那里都是白人,还有很多鸽子,到处都很脏。”

    后来,我们到大街上散步。我对她说,街上的女人长得都不错。她说她也是这样认为的,还说通过这件事,看出了我好色的本性。此后的一段时间,我们都沉默着。我想让她陪在我身边,不让她走。于是,我提议去塞莱思特的饭店吃晚饭。她对我说,如果没有事的话,她一定会陪我去那里。之后,我向她道别。她没有立即离开,而是问我说:“你难道对我要做的事不感到好奇吗?”其实我很想知道她去做什么事,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问她。看到我木讷的反应后,她好像有些生气,想要骂我一顿。但是她并没有那样做。她笑了笑,吻了我一下就离开了。

    玛丽既然已经离开,我就只能一个人吃晚饭了。正当我在塞莱思特的饭店吃着饭的时候,有一个女人走到我的身边,问能不能在我的桌子旁边坐下来。她个子矮小,样子非常奇怪,脸庞很小,两只眼睛放着精光。我告诉她说,她愿意坐就尽管坐。得到我肯定地回答后,她立即把上衣脱下来,然后坐下来用非常快地迅速浏览了一下菜单。她把塞莱思特叫过来,用急促的语气报出了菜名。塞莱思特离开后,她把手提包打开,拿出一支铅笔和一张纸片,把这顿饭的费用提前算好。之后,她拿出钱包,取出这笔钱和小费放在面前。这个时候,服务员把主菜前的小吃端了上来。她非常利索地把小吃全都吃光。离下一道菜上来还有一小段时间。她没有浪费这段时间。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份本周的广播节目杂志,然后拿出一支蓝色的铅笔,在所有的节目上做记号。她做得非常细致。在吃饭的过程中,她始终在一边吃一边这样做。我吃完之后不久,她也吃完了。她像刚才那样,非常利索地穿上衣服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晚上我没有什么事情,就跟在她的后面出了饭店。由于好奇,我还跟在她的后面走了一段路。她走在人行道的边缘,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我在她后面慢慢走,所以很快就看不见她了。之后,我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在我看来,她非常独特,与众不同。但是,我只是这么想了想,并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丢了狗的莎拉玛诺老头儿在我的房门口等我。他对我说,他去了招领处,那里并没有他的狗,所以他确定他的狗丢了。他听招领处的管理人员说,他的狗很有可能被汽车轧死了。他问那里的工作人员,警察局是否知道他的狗有没有被车轧死。招领处的工作人员说,这种事情每天都会发生很多次,警察局根本就不会做记录。我看到莎拉玛诺老头非常难过,就安慰他说,那条狗既然找不到了,那就再养一条。可是,他告诉我说,他已经与那条狗一起生活了8年,那条狗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其他狗无法取代的。我觉得他说得对。

    我没有坐在床上,而是蹲在床上。桌子前放着一把椅子,莎拉玛诺老头面对着我坐在那里。他坐得非常端正,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留着发黄的胡须,戴着一顶旧毡帽。还没等我开口,他就胡乱说了一堆话。我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在说些什么,所以我就有些心烦意乱。不过,现在我还不困,也不知道做些什么事情,所以就勉强听下去。当他不说话的时候,我就询问他那条狗的事情。他对我说,他老婆去世之后,他觉得生活过得非常无聊,于是就养了那条狗来寻找乐趣。他很晚才结婚。他年轻的时候,把戏剧当成了梦想,一门心思想要搞戏剧。因此,参军之后,他进入了军队的歌舞团,成了一名演员。后来,他却阴差阳错地进入到铁路部门。尽管这与他的梦想存在着非常大的差距,但是他并没有感到遗憾,也没有感到后悔。他现在每年都能够获得一小笔退休金,这足够满足他的日常开销了。他与妻子的感情不好,他们的生活过得并不幸福,但是当他们习惯这种生活之后,都觉得无所谓了。他老婆去世之后,他觉得心里空荡荡的,非常不是滋味。于是,为了赶走孤独和寂寞,当他听说同事家的母狗生下小狗的时候,他就要了一条小狗。当时,小狗还没有满月,他悉心照料它,用奶瓶给它喂奶。一般来说,狗的寿命大约只有10年左右,因此当主人老了的时候,那条狗也老了。莎拉玛诺老头说:“它脾气暴躁,经常惹我生气。但不管怎么说,我一直认为它是一条不错的狗。”我说,通过它的外形来看,它的品种很不错。听到我这样说之后,莎拉玛诺非常高兴。他说:“如果您看到它生病之前的样子,您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它浑身上下都长着非常漂亮的毛,谁看了都会喜欢。”后来,这条狗意外地得了皮肤病。莎拉玛诺精心地照料它,每天都给它涂两次药膏,希望它能够快点好起来。可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那条狗还是老样子。因此,莎拉玛诺灰心了。他觉得他的狗之所以会得病,是因为它已经老了,无论怎样治疗也是枉然。

    听他这样讲着,我打了一个呵欠。莎拉玛诺老头认为我困了,就打算离开。我对他说,过会儿再走也没有关系,我还不困。同时,我表达了对他的狗的同情。他谢了我,说我是一个好人。此外,他还告诉我说,他的狗很讨妈妈的欢心。他用“您可怜的母亲”来称呼我妈妈。在他看来,我妈妈刚刚去世不久,我一定还非常难过。我没有说什么。他有些紧张地对我说,因为我把妈妈送进了养老院,所以附近的人都觉得我是一个不孝之子。他说,他非常清楚,我与妈妈的感情非常深,我把她送到养老院,也是无奈之举。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听见别人这样谈论过我。我说,其实我也不想把妈妈送进养老院,但是我只是一个小职员,赚不了多少钱,根本就雇不起人照顾我妈妈。我还告诉他:“妈妈待在家里的时候,很长时间都不和我说话。当我上班之后,就剩下她一个人在家里。到了养老院,她至少可以和别人聊聊天,心情也会舒畅一些。”莎拉玛诺觉得我说得很有道理。之后,他就打算回屋睡觉。现在,陪伴他多年的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只好一个人活下去。在离开我的房间之前,他谨小慎微地把手伸到我的面前。虽然认识他已经很久了,但是他这样的举动,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与他握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手上的硬痂。最后,他对我说:“我希望当我睡觉的时候,不要听到外面的狗叫,否则我会想起我的狗来。”

    六

    星期天早上,我睡得特别沉。玛丽叫了我半天,我才起床。我们都想去游泳,因此连早饭都没有吃。我饿得头昏眼花,抽烟也觉得特别不是滋味。玛丽看到我一脸痛苦的表情,就拿我开玩笑。她的头发披散着,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我夸她漂亮。她听后非常开心。

    在往楼下走的时候,我们走到雷蒙的门前,敲了几下门。雷蒙对我们说,他也要下楼。到了街上,强烈的阳光照得我头晕目眩。玛丽非常快活,又蹦又跳的,还不住地夸赞说,今天的天气真好。过了一会儿之后,我的痛苦才有所缓解。我认为我之所以会感觉到难受,完全是因为肚子饿了。我对玛丽说,我想吃早餐,吃过早餐之后,我就不会再觉得难受了。玛丽没有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提包打开给我看。我看了一眼,只看到我们两个人的泳衣和一条浴巾。过了一会儿,雷蒙走下楼来。他上身穿着一件白颜色的短袖衬衫,下面则是一条蓝色的裤子。这样搭配真的不错。但是,与这身衣服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头上戴的帽子。那是一顶边缘非常窄的草帽。玛丽看到他这身装束之后,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他的胳膊上长着非常浓密的汗毛,但是看起来仍然很白。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的胳膊之后,我觉得不太舒服。他吹着口哨,兴高采烈地来到我们面前。他向我们问好。他称呼我为“老兄”,称呼玛丽为“小姐”。

    星期六,也就是昨天,我陪着雷蒙去了警察局。我按照他的要求,给他做了证明。由于有了我的证明,警察局也就没有严肃地处理他,只是给了他一个警告。我的证词很管用,警察对此也没有进行必要的核对。

    我们与雷蒙在门口聊了会儿天。之后,我们商量了一下如何去海滩。那里离这里并不算远,乘坐公共汽车前往比较方便,也能够很快到达。因此,我们决定乘公共汽车去。雷蒙对我们说,如果我们能够尽快赶到,他的那位朋友一定会非常高兴的。当我们正往公共汽车站走去的时候,雷蒙看到对面街上的烟铺橱窗前,站着一群阿拉伯人。他们用惯用的方式盯着我们。雷蒙对我说,他以前向我提起过的那个人就在那群人中间。他说左起第二个就是。我看到他的脸上出现了担忧的神情。他说,那件事情已经结束,他不想再提起。玛丽被我们搞得一头雾水,就问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我对她说,这伙阿拉伯人想要找雷蒙的茬儿。她显得很害怕,让我们立马走人。雷蒙说,的确应该这么做。

    车站在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我们向那个方向走去。雷蒙对我说,那群阿拉伯人现在站在原地,没有跟在我们后面。我确定了一下,雷蒙说得没错。当我们坐上公共汽车时,雷蒙紧张的神经才放松下来。他总是不停地向玛丽讲些笑话,想把玛丽逗乐。我认为他对玛丽有好感,但是玛丽对他的态度却相当冷淡。

    当公共汽车开到阿尔几尔的郊区时,我们下了车。经过一小片高地之后,我们就到达海滩了。在那一小片高地上,雪白的阿福花与蔚蓝色的天空相映成趣。那里还有很多年代久远,已经发黄的石头。玛丽看起来心情不错,她在不断地抡着她的手提包。那里还有很多小型的别墅。它们有着白色或者绿色的栅栏,其中一些几乎全被柳树丛覆盖起来,还有一些被石头包围起来。我们穿过这些别墅继续往前走。当走到高地边缘的时候,平静的大海便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在远处,我们还能够看到岬角。在耀眼的海面上,一艘非常小的拖网渔船正在慢慢地向我们这边驶来。玛丽看到鸢尾花开得非常漂亮,就随手采了几朵。之后,我们来到了海边。尽管很早,但是几个人已经开始游泳了。

    在雷蒙的带领下,我们来到了他那位朋友的住所。那是海滩尽头的一个小木屋。小木屋的位置非常不错,面朝大海,背向悬崖。雷蒙为我们做了介绍。他那位朋友叫做马松,身材魁梧,非常强壮。马松的老婆个子不高,还有些胖,体型与马松形成了非常鲜明的对比。她操着一口巴黎嗓音,看上去非常非常热情、善良。马松首先欢迎我们来他家里做客。之后,他说,他早上出海捕了一些鱼,已经用油炸好了,非常好吃。我夸奖了他的房子。他很高兴,并对我说,他的周末和节假日,几乎全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他还说:“我的妻子性格非常随和,她肯定会与你们合得来。”他说得很对。他的妻子已经与玛丽非常愉快地交谈起来了。这个时候,我的头脑中第一次产生了结婚的想法。

    马松提议我们一起去游泳。但是,雷蒙与马松的妻子并不想去,所以只好我们三个人去了。来到海滩之后,玛丽非常迅速地跳入水中。我与马松稍后才跳下去。不管什么时候,马松总是慢条斯理地讲话,而且他讲话时还有一个非常明显的习惯。他总是把“甚至我还要说”挂在嘴边。其实,这只是他长期以来养成的一个习惯。他并没有什么要说的。他与我谈起了玛丽。他说:“她真是一个好姑娘。甚至我还想说,她长得非常可爱。”之后,我就非常专注地享受照在身上的阳光,不再去理会他那句话时刻挂在嘴边的话了。随着太阳越升越高,沙子的温度也逐渐升高。我觉得我的脚快要受不了。我特别想去游泳,但是仍然陪着他在岸上待了一会儿。最后,我对他说,咱们也下去游泳吧。说完之后,我立即跳进水里。他没有像我那样一头扎进水里,而是慢慢地往水里走。当海水快要把他淹没的时候,他才钻进水里。他的游泳水平非常差。我不再管他,尽全力去追玛丽。追上之后,我们一起向远处游。我们游得非常开心。

    很快,我们就游到了海面宽阔的地方。我们游得有些累,就仰面浮在水上休息。才游了一会儿的马松向海滩游去,之后躺在海滩上晒太阳。他的体型看上去非常庞大。玛丽对我说,她想让我搂着她游。这正合我意。于是,我就游到她的身后,抱住她的腰,与她配合着游了起来。游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有些累了,就把玛丽放开,用正常的姿势往回游。回到海滩上之后,我在马松身边趴下来,用沙子把脸盖住。我觉得非常舒服。马松也这样认为。过了没多久,玛丽也游回来了。她躺在我的身边。我觉得有些困意了。

    中午的时候,我被玛丽推醒。她告诉我说,马松已经回去了,我们也该回去吃午饭了。我的确感觉到饿了,听她这么说后,就立刻站起来要往回走。可是,她却拦住了我。她说,我今天还没有吻过她。的确,我确实没有吻过她。不过,我每时每刻都想吻她。她让我到水里去。于是,我们就跑到了海水里。她紧紧地贴在我的身上,这个时候,我产生出一种想要占有她的冲动。

    幸亏我们及时回到了木屋,不然马松一定会来找我们的。我对他说,我已经很饿了。我这样不客气地对待他,不但没有让他反感,反而让他觉得很高兴。他告诉他的妻子,他喜欢我用这种方式对他讲话。很快,面包和炸鱼就摆到了桌子上面。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很快就把自己的那份鱼一扫而光。之后,马松的妻子又端来了炸土豆和肉。面对这样可口的食物,我们都全神贯注地吃了起来,谁也没有说话。马松非常好客,不停地给我倒酒。由于我抽烟过多,所以在喝咖啡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舒服。马松和我及雷蒙约定,8月份的时候再来到这里度假,大家均摊所有费用。这个时候,玛丽突然说道:“天哪!现在才十一点半。”我们都有些不敢相信。马松说,我们这个时候就吃午饭,的确有些早了。不过,既然大家都饿了,那也就应该吃了。听马松这么说,玛丽竟然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现在我才想明白,当时她喝得有些多。马松对我说,吃过午饭之后,去海边散步非常舒服。他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妻子有午睡的习惯。她每天吃过午饭之后,不睡午觉就浑身难受。我没有睡午觉的习惯。每天吃过午饭之后,我都要出去走走。我告诉她,吃过午饭之后散散步有益健康。不过,她有权利睡她的午觉。”玛丽不跟我们一起去了。她打算留下来帮助马松太太刷碗。马松的妻子说,刷碗的时候,不能有男人在场。于是,我们三个男人都出去了。

    这个时候正是中午,阳光非常强烈。海滩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儿。在高地边缘的那些木屋里,人们正在享受着精美的午餐。在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地上的石头都冒着热气。听了一会儿马松与雷蒙的谈话,我知道原来他们是老相识,还曾住在一起一段时间。他们谈论了一些我不认识的人、没有听说过的事。我们沿着海边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们的帆布鞋被不断起伏的海浪给打湿了。在这么热的天气里,我却没有戴帽子,因此,我总觉得昏昏沉沉的。这个时候,雷蒙与马松悄悄地说话。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但是突然之间,我看到在离我们非常远的海滩尽头,有两个阿拉伯人,他们穿着蓝色的锅炉工的制服,向我们这个方向走来。我知道他们是来找雷蒙的,所以就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他说,就是那个人。说完之后,我们继续向前走。马松没有想到他们会跟到这里来,就不自觉地问雷蒙。我认为,他们可能是看到了我们拿着去海滩游泳的提包上了公共汽车,所以就想到我们到这里来游泳。我觉得这个理由很有道理,但是我并没有把它说出来。

    阿拉伯人不断地向我们这个方向移动,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雷蒙对我们说:“如果过会儿打架在所难免,那么我就收拾那个冤家,另外一个人由马松你来解决。如果还有一个人,那就需要摩尔索你出手了。”我说没问题。马松没有说话,只是把双手插进了口袋里。这个时候,我感觉到脚下的沙子更热了。我们信心十足地向阿拉伯人走去。阿拉伯人也像我们这个方向走来。双方之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当我们与阿拉伯人的距离只剩下几米远的时候,双方都停住了脚步。雷蒙直接向他的冤家对头扑去。那个人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摆出一副相当不屑的表情。雷蒙二话不说,上来就给了那个人一拳。同时,他让马松立即动手。马松听到命令后,立即向另外一个阿拉伯人扑去。那个人挨了他两记重拳,立即落入水中。在他落水的地方,有一些气泡涌上来,之后水面又恢复平静了。雷蒙也非常勇猛,把他的冤家对头打得血流如注。他转身对我说:“如果他掏出家伙来。你立即告诉我。”还没等他说完,那个阿拉伯人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我让雷蒙小心,但为时已晚,他的胳膊和脸都受伤了。

    被马松打到水里的那个阿拉伯人已经从水里爬了上来。可以看出,马松的两记重拳让他很难受。他气势有所减弱,躲到了那个持刀人的身后。对方手里有刀,我们比他们多一个人也无济于事。因此,我们三个人站在原地不动。他们一边拿刀威胁着我们,一边慢慢地向后退。当他们退到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立刻转身跑掉了。我们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雷蒙的胳膊流了很多血。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伤口,但是血仍在流。

    马松对雷蒙说,必须马上把血止住才行。这里正好有一位来度假的大夫,我们可以去找他帮忙。雷蒙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想立刻就去。他刚一张开嘴,话还没有说出来,就有很多血从嘴上的伤口流出来。那个大夫住在高坡上,离此地有些远,因此我们就先把雷蒙带回木屋。雷蒙说,他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并不碍事,完全能够走着去找那个大夫。于是,他和马松一起向高坡的方向走去。我留在木屋里。两位妇女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把事情的经过讲给她们听。她们听后都非常害怕,马松太太甚至吓得哭了起来。我觉得给她们讲这样的事非常无聊,所以讲着讲着,我就不给她们讲了。我点上一根烟,一边看着大海一边抽了起来。

    马松与雷蒙在一点半左右回来了。雷蒙的嘴角上贴着一块橡皮膏,胳膊上缠着绷带。马松说,大夫检查过了,雷蒙只受了一点轻伤,并无大碍。可是,雷蒙的脸色很不好看。马松想让他的心情开朗起来,就故意讲一些笑话,想把他逗乐。可无论马松讲的笑话多么好笑,雷蒙的脸色一直没变。后来,雷蒙说想到海滩上走走。我有点担心他,就问他去海滩什么地方。他显得有些不耐烦,只说到外面随便走走。我和马松都说,我们也想出去走走,不如陪他一起去。他火冒三丈,狠狠地把我们骂了一顿。马松说,他愿意自己去就自己去吧,我们还是别理他了,省得惹他生气。可是,最终我还是不放心他,与他一起出去了。

    我们默默地在海滩上走着,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气非常炎热,沙子上和海面上都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觉得雷蒙出来并不是随便走走,而是有着非常明确的目的。我们走到海滩的尽头,在一块大岩石的后面看到一眼泉水在沙地上不断地流动着。与我们打架的那两个阿拉伯人正在那里。他们在地上平躺着,身上穿的还是那身蓝色的工作服。他们看到我们之后,表情依然平静。那个用刀把雷蒙砍伤的人,恶狠狠地盯着雷蒙看。另外一个人则一边看着我们,一边吹着芦苇管。

    芦苇管不断地发出单调的声音。雷蒙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手悄悄地伸入口袋里去掏枪。他的对头躺在那里没有动。他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那个吹芦苇的阿拉伯人倒显得很轻松,他的脚趾叉开着。雷蒙死死地盯住对手的眼睛,头也不回地问我:“我是不是应该开枪要了他的小命?”我可不想他弄出人命,但是我知道,如果我如实说出我的想法,他开枪的几率可能更大。于是,我对他说:“他一直待在那里,什么也没说,如果你就这样开枪,恐怕不太好吧!”那个阿拉伯人还在吹他的芦苇管。雷蒙说:“你说得很对。现在我用恶毒的言语狠狠地骂他,如果他敢还口的话,那么我就毫不犹豫地开枪。”我说:“这个主意不错。但是你要等到他掏出刀子时再开枪。”雷蒙的火气逐渐上升。那个阿拉伯人仍在吹着芦苇管。他们死死地盯着雷蒙。我觉得雷蒙很快就要行动了,于是对他说:“你们还是一对一单挑吧。我先替你保管你的手枪,如果他们不遵守规矩,以二敌一,或者打算用刀子,那么我就一枪打爆他们的脑袋。”

    雷蒙觉得我讲得很有道理,就把手枪交给了我。阳光照在枪上,折射到我的眼里。双方都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他们死死地盯住对方,眼睛不眨一下。这个时候,我手里拿着枪,我觉得他们的命运很大程度上掌握在我的手里。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两个阿拉伯人突然间就撤退了。看到他们撤退之后,我和雷蒙也离开了那里。雷蒙好像打了胜仗一样开心。

    很快,我们就回到了木屋。当雷蒙登上台阶,准备往里面走的时候,我却停住了脚步。看着高高的台阶,想到屋子里面的两个女人,我本来就被太阳晒得很不舒服的脑袋一直响个不停。但是由于实在是太热了,我站在那里也感到非常不舒服。待在那里和到处走走都让我觉得痛苦。最后,我还是决定向海滩那边走去。

    强烈的阳光无处不在,海滩上也非常热。我在岩石上慢慢地向前走着,觉得太阳快把我的脑袋给晒炸了。我浑身炽热,连向前迈步都觉得非常吃力。每当热风吹来的时候,我都要非常痛苦地与太阳带给我的眩晕感对抗。无论是白色的贝壳,还是玻璃碎片,都反射出太阳耀眼的光芒,让我感到非常难受。就这样,我忍着痛苦,向前走了很长一段路。

    我在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那堆黑色的岩石。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岩石后面的那眼泉水。它是那样的清澈,散发出阵阵凉意。我走累了,不想再受到阳光的炙烤,所以特别想找一个清凉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当我走到泉水附近时,遇到了我特别不想遇到的一个人,雷蒙的冤家对头。

    另外一个阿拉伯人不在这里。只有雷蒙的对头一个人。他双手放在脑下,仰着脸躺在岩石和阴影里,身体暴露在阳光之下。他还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这么热的天气,真是令人佩服。在这里与他重逢,我感到相当意外。我觉得刚才打架的事已经过去了,根本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他看见我后,神情立刻变得非常紧张,身体稍微起来一些,他觉得这样做完全可以震慑我了,因为他还把手伸进了口袋里面。看到他这个样子,我也变得警觉起来,把手伸进口袋去握雷蒙的手枪。看到我这样做之后,那个人完全躺在了地上,姿势与没看到我之前完全一样。但是,他的手并没有从口袋里拿出来。我和他相距有10米,这是一段不算近的距离。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眼珠在不断地转来转去。但是,我觉得一片燃烧着的热气把他完全笼罩起来,让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海浪的声音比中午的时候小多了。太阳还像中午那样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热量,阳光也依旧刺眼。一艘非常小的轮船从非常遥远的海面上驶过。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那个阿拉伯人,所以觉得它只是一个黑点而已。

    我认为,我就当没看见他,转身就走,就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是因为阳光的暴晒,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推向泉水那里。那个阿拉伯人看我向前走了几步,仍然非常镇定地躺在那里。对啊,我们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他根本没有必要害怕。他的脸掩藏在岩石的阴影中,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得他在冷笑。他打算怎么做呢?我不知道,我只能等待。在太阳的暴晒下,我的脸非常烫,额头上满是汗水。这一天的太阳,让我想起了埋葬我妈妈那天的太阳。它们是如此相同。我也像那天一样难受。实在是太热了,我根本无法继续忍受下去。因此,我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那个阿拉伯人看到我的举动后,仍然躺在原地。不过,他已经把刀子拔了出来,摆出威胁我的架势,好像在告诉我,如果我胆敢再往前一步,他就将一刀杀了我。看到闪闪发光的刀刃,我满头都是汗水。随着汗水不断地向下流,我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了。我只能感觉到,太阳和那把刀都威胁着我,让我特别难受。我头晕眼花,眼前一片模糊。突然间,我全身绷得紧紧的,莫名其妙地扣动了扳机。接着就是一声巨响。我把头顶上的太阳,身上的汗水全都抛弃了。我觉得,我改变了目前这一切。接着,我看了那具尸体一眼,然后又连续扣动四下扳机。子弹打进尸体里,毫无踪影。

    §§§第二部

    一

    很快,我就失去了自由。警察的办事效率非常高。在我被抓后,他们立即对我进行了审问,而且接连审问了好几次。不过,他们每次的时间都很短,而且都是一些诸如身份一类的简单问题。我第一次受到审问,是在警察局。不过,他们觉得我的案子十分平常,都没有认真对待。八天之后,预审法官来到警察局审问我。他怀着好奇心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不过,他开始审问我时,却显得非常平淡。他只问了我姓名、职业、住址等问题。问过这些最基本的问题之后,他问我找没找律师。我如实告诉他,我并没有找,并问他,是不是必须要找。他觉得很奇怪,就问我为什么要这么问。我告诉他,我认为自己的案子非常简单。听到我这么说,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对我说:“这是您个人的观点。不过,法律也许并不这样认为。如果您没有找律师的想法,那么我们就替您找一位。”真没有想到,司法部门对犯罪嫌疑人照顾得十分周到,连这种事情都为犯罪嫌疑人办好。我向法官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我说得很对。他还说,法律制定得特别完善,这是无可争论的事实。

    我对司法界并不了解。所以,当他第一次与我进行谈话的时候,我并没有非常认真地对待他。他让人把我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那里有的窗户上挂着厚厚的窗帘,当窗帘拉上后,房间里就完全看不到东西了。他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在椅子边上是一张放着一盏灯的桌子。那盏灯离我很近。他坐在阴影中。类似这样的描写,我以前在一些书中读到过。我觉得这些司法程序根本就无关紧要。我们谈过话之后,我借着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仔细地端详了他一下。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张英俊的脸,满头浓密的头发差不多全都白了。此外,他还留着很长的灰色胡须。虽然他的嘴不时地抽动,但是我仍然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和善的人。当我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我产生出一种想与他握手的冲动。当我想把手伸向他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是一个杀人犯,没有资格与他握手。

    第二天,当我待在监狱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一位律师来找我。他很年轻,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头发梳得非常整齐,还抹了很多发油。天气非常热。为了能够凉快一些,我索性将外衣脱掉。可是他却穿得整整齐齐。他穿着深灰色的套装,系着一条带着黑白两色粗条纹的领带。他在套装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领子看上去像石头那样硬。他向我作了自我介绍,还说对我的案子进行了非常详细的研究。他告诉我说,我的案子有些难办,但是这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如果能够得到我的全部信任,他很有把握打赢这场官司。我感谢他对我的案子所做的努力。接着,我们的谈话进入了主题。

    他坐到我的床上说,警察已经对我个人的生活进行了全方位的调查。他们知道了我妈妈在早些时候离开了人世。他们还专门去了马朗葛,了解到我在妈妈葬礼那天的表现。他说,预审推理们觉得我在最亲爱的人的葬礼上表现得有悖于常理。他们认为我应该表现得更为伤心,而不是非常冷漠。那位律师对我说:“我知道您一定不愿意提及此事。但是,这件事与您的案子有着直接的联系。如果我不能对此事作出合理的解释的话,那么他们就会以此来起诉您。”他想让我告诉他为什么我在那天会有反常的表现。他问我,那天我是否伤心。我没有想到他居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如果换作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问的。我告诉他说,过去的事情,只能在我的脑海里停留很短的时间,之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所以,我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我非常爱我的妈妈,但是这又能够说明什么呢?所有的人都对自己的亲人的死亡进行过幻想。当我想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律师制止了我。他的表情有些怪异。他对我说,不管是在预审官那里,还是在法庭上,这句话都不能再说。我觉得他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就对上面的话进行了解释。我告诉他,我的感情经常会受到生理上的需求的干扰,这是我的天性,根本就无法改变。安葬妈妈那天,我疲惫不堪,而且由于夜里没有睡好导致非常困。因此,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那是妈妈的葬礼。我非常爱我的妈妈,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想失去她,这是毫无疑问的。律师听我这样说之后,表情还是非常平静。他觉得这样说根本就不够,我还要说一些其他的事情。

    他思考片刻。之后,他让我对别人说,那天我之所以表现得非常冷漠,是因为我控制住了悲伤的情绪。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我还是非常痛苦的。我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他,因为我不想说假话。他好像对此很不满意,所以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他对我说,养老院的院长和其他人员,都会作为证人到法庭上作证。到那个时候,他们会把我当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将会非常难堪。我对他说,就算他们那样说了也无所谓,因为妈妈葬礼那天发生的事情,与我杀人的事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非常不屑地对我说,我是一个从来就没有接触过司法的人。

    说完之后,他就怒气冲冲地走了。他离开之后,我有些不知所措。因为我并不想让他走。我特别想要告诉他,我希望他能够为我辩护。当然,那种辩护是以事实为依据的,而不是毫无道理的辩护。我觉得他一定十分讨厌我。他并不理解我。我特别想告诉他,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可是,这么说又有什么用呢?我知道这样做根本就毫无用处,而且我也不想多费口舌,所以我就选择了沉默。

    我很快又与预审法官见面了。下午2点钟的时候,我被带到了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光线充足,并不像那次我去时那样昏暗。天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他对我十分客气,让我坐下来。之后,他用非常和蔼的态度对我说,我的律师本来应该在场。但不巧的是,他因为临时有事而无法前来。尽管如此,当他向我提出问题的时候,我有权利保持沉默,等我的律师到来之后再做回答。我告诉他,不用那样麻烦,就算他不在场,我也可以回答。他在桌子上有一个按钮,他用手按了一下,一个年纪轻轻的书记员随即前来。他在我后面坐了下来,我们离得非常近。

    很快,审问正式开始。预审官说我是一个非常内向,不喜欢与人交流、不喜欢说话的人。他问我他这样说是否正确。我对他说:“不是我不想说,是我觉得没有什么要说的。”他听过之后笑了笑,说我这个理由的确非常充分。他说:“这并不是事实的重点。我最想了解的,是您本人。”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说道:“我对您的所作所为有所了解。但是您的一些举动,让我实在难以理解。我相信您会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我对他说,其实所有的事都特别简单,根本就没有他想得那样复杂。他让我复述一下那天开枪打死阿拉伯人的经过。在上次的谈话中,我就已经把游泳、海滩、雷蒙、打架、泉水、太阳和开了五枪的事给他讲了一遍。我讲一句,他就夸一句“好”。当我讲到躺在地上的尸体时,他说“很好”。我感到非常厌烦,因为我已经把这件事讲了很多遍。以前我很难想到,自己能够讲这么多话。

    听完我的讲述之后,他陷入沉默之中。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对我说,他觉得他对我很感兴趣,因此愿意为我提供帮助。不过,在为我提供帮助之前,他要先搞清楚几个问题。他直截了当地问我爱不爱妈妈。我告诉他说,我像别人一样爱自己的妈妈。坐在我身后的书记员,在不停地用打字机打字。可能是因为我的语速过快,让他仓促之间按错了键盘,因此他只能退回去重新打。预审官又问我说,我那五枪是连续开的,还是断断续续开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问,因为这个问题与前面的问题没有任何联系。我想了一下,然后非常明确地告诉他,我先开了一枪,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连续开了四枪。他问我说:“您为什么没有在开过第一枪之后,立即开第二枪?而是过了一会儿才开第二枪?”听到他这么问,我立即想起了那些快要燃烧起来的海滩。我又感觉到太阳在我头顶曝晒,让我痛苦不堪。但是,这一次我选择了沉默。之后,我们谁也没有说话。预审官好像有些焦躁。他坐到椅子上,俯身向我问道:“为什么您明明知道他已经死了,还要向他开枪呢?”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预审官显得很无奈。他把双手放在额头上,用怪异的声音问我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您倒是快点回答我啊!”虽然他很想知道答案,但是我却一直保持沉默。

    他突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向办公室的尽头走去。那里有一个档案柜。他拉开其中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银质十字架,将其在手里来回摇动着向我走来。他的声音不像刚才那样平静了。他冲我大声嚷道:“我手里拿的这个东西,您总该认识吧?”“当然了,我怎么会不认识呢?”于是,他情绪激昂地对我说他相信上帝,他认为即便那些罪孽最为深重的人,也能够得到上帝的宽宥。但是,上帝并不会宽恕所有的罪人。上帝只宽恕那些心灵纯洁,完全接受神的旨意的人。他俯身趴在桌子上,在我的头顶上不断地晃动着十字架。我根本就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因为我觉得浑身燥热,而且我感觉到,我的脸上落了好几只苍蝇。此外,我觉得他突然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非常可怕的人。同时,我觉得他的话十分可笑。因为犯罪的人是我,他那么激动根本就没有必要。但是他仍然在不停地说着。听了半天,我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开了第一枪之后,过了一会儿才开第二枪。除此之外,他全都明白了。

    我想要告诉他,他完全没有必要为此伤脑筋,因为那个问题无关紧要。但是还没等我把话说出口,他就打断了我。他又开始对我进行说教,还问我相不相信上帝。我告诉他,我不相信上帝。他特别气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不信仰上帝的人,即便那些背叛上帝的人,也十分虔诚地信仰上帝。他说,这是他的信念,是他生存的动力。如果他不再相信上帝,那么他将无法活下去。他冲着我大声地嚷道:“您难道要让我陷入绝望之中吗?”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他听到之后暴跳如雷,把十字架拿到我的面前,发疯似对我大声嚷道:“我是一个基督徒,虽然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但是我仍然请求基督宽恕你。你知道吧,他就是为你才上十字架的。”我发现,他已经不再用“您”而是改用“你”来称呼我了。他没完没了的说教让我心烦意乱。我实在不想继续听下去了。我感觉到,房间里越来越热。当我不想听别人说话的时候,我就愿意装出一副同意的样子。我对预审官使用了这种方法。他听到我对他的话表示同意之后,显得非常兴奋,非常得意地说:“你看,上帝最终还是把你引入了一条正确的道路上来。你现在是不是要向他说出实话了?”我非常干脆地回答他,我并不想那样做。他听到我这句话之后,立即像泄了气地皮球一样,瘫倒在椅子上。

    他待在椅子上,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坐在我身后的打字员一直在记录着我们的谈话,这时他正在忙着把最后几句话打出来。预审官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非常无奈地说:“像您这样不开窍的灵魂,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来到这里的其他人,只要一看见这个十字架,就会流出眼泪。”我想对他说,他们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全都是罪犯。可是,我立即想到,自己现在也是一名罪犯。因此,我把那句话又咽回肚子里。我一时还难以适应罪犯这个称呼。被我折磨得疲惫不堪的法官打算结束对我的审讯。他从椅子上站起来,问我是否因为犯罪而受到良心的谴责。我告诉他说,我并没有因为犯罪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只是感觉到特别厌烦。从他的反应来判断,他好像并没有听懂我的话。不过,我们没有继续谈下去。

    此后,预审法官经常把我找去进行谈话。不过,此后我的律师都会陪我一起去。每次谈话都没有什么新鲜的内容,只是让我再确定一下我已经重复过多次的内容中的某个细节。此外,预审法官还与我的律师一起讨论,应该以什么罪名控告我。在这些时候,他们好像对我置之不理了。预审法官对我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与我谈话时,再也不提起上帝了。他第一次审问我时那种激动的无法控制的情绪,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们开始像朋友那样亲切交谈。每次审讯时,他只问我几个非常简单的问题,然后再与我的律师谈论一会儿。有几次,我还意外地得到了参加他们谈话的机会。我感觉到轻松多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有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我和法官成了一家人。这可真是太可笑了。预审持续了很长时间,足足有十一个月之久。在这段时间里,我竟然遇到了让我感到最为开心的事:每次结束审讯的时候,预审法官都会非常客气地把我送到他办公室的门口,然后像老朋友分别时那样,在我肩膀上拍几下,用非常和蔼的态度对我说:“反基督先生,让我们结束今天的谈话吧!”说完之后,我就会在法警的护送下回到牢房里。

    二

    每个人都会对一些事情讳莫如深,不喜欢拿出来谈论。我也如此。自从我被关进监狱几天之后,我就非常清晰地认识到,关于这一段生活的记忆将会被我封锁起来。

    经过时间的洗礼之后,我觉得无论自己反感这段生活与否,都没有任何意义。在最初被关进牢房的几天里,我觉得自己是在等待着某个事件的来临,而不是在坐牢。我的监狱生活,开始于玛丽第一次来看我。那也是她最后一次来看我。那时,她写信对我说,由于她并不是我的妻子,所以当局禁止她再到监狱里来看我。自那一天起,我才深刻地意识到,我与别人不同,与过去的自己不同,我已经成为罪犯,已经失去了自由。我再也不能像别人、像自己过去那样随心所欲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我被捕之后,最先被关到一个多人牢房里。在我去之前,已经有几个人被关在那里了。在那几个人之中,大部分还是阿拉伯人。当我被押入牢房的时候,那几个人都笑了。他们问我为什么会被关入监狱里。我直言不讳地对他们说,我用枪杀死了一个阿拉伯人。他们听到我这样说之后,就都不说话了。刚才还满是热情的脸,瞬间就变得非常冷漠。没过多久,天就黑了。他们再次恢复了热情,告诉我睡觉的席子在哪里,应该怎样铺。那一个夜里,我根本就睡不着,因为监狱里有很多臭虫,我的脸总是成为它们散步的场所。没过几天,我被带出多人牢房。狱警把我带到了一个单人牢房。那里的条件比多人牢房可好多了。那里有一张木板床。看到那张床之后,我觉得很高兴,因为我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了。此外,那里还有一个铁质的脸盆和一个木制的马桶。这座监狱所在的地理位置非常不错。这里地势比其他地方要高,因此能够通过窗户看到大海。一天,当我正在抓着铁栅栏,向外张望的时候,一个看守告诉我有一位女士来看我。我知道,那肯定是玛丽。

    我的牢房与探视室隔得很远,需要穿过两段非常长的走廊,中间还要爬一段台阶。走了很久之后,我来到一个非常明亮宽敞的大厅。大厅有一个非常大的窗口,通过那个窗口,整个大厅都会布满阳光。整个大厅被相距八到十米的两道大铁栏杆截成三段。囚犯与探视者便被分隔开来。玛丽穿着带条纹的连衣裙,就站在我的面前。她的脸被晒成了棕色,这让她看起来与以前有了很大的变化。有十多个犯人与我站成一排。在这十多人犯人之中,大部分都是阿拉伯人。很多摩尔人也来探视囚犯。玛丽身边站着的,全都是摩尔人。她的左右两侧,分别是说话声音非常大的胖女人和一个穿着黑色的衣服,个头不高的老妇人。由于铁栏杆把探视者与囚犯隔得很远,所以他们说话时都要尽量提高嗓门儿。我刚刚走进大厅,就被大厅里的嗡嗡声搞得非常痛苦。在来到大厅之前,我一直待在我的单人牢房里。那里非常安静,与大厅有着天壤之别,因此我一时难以适应大厅嘈杂的声音。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的痛苦有所减轻。我看到,在两道铁栏杆之间隔离带尽头,有一个看守人员在那里守卫着。阿拉伯人的风俗习惯与我们不同。那些阿拉伯囚犯和探视他们的人大部分都蹲在地上交谈。这些人很安静。虽然其他人在大厅里大喊大叫,但是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交谈。我朝玛丽走过去。她已经看到我。她一边朝我微笑一边用力地把身体向铁栏杆上面挤,好像要冲破铁栏杆的阻隔,跑过来拥抱我。在我看来,她美丽极了。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诉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她看起来非常激动。她大声地向我喊道:“你在里面过得怎么样?”

    “能怎么样呢?就这个样呗。”

    “你的身体怎么样,还好吧?缺不缺生活用品?”

    “我身体很好,也不缺生活用品。”

    之后,我们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玛丽脸上的微笑,始终没有消失。我旁边那个人一定是玛丽旁边的那个胖女人的丈夫,因为那个胖女人一直在对他大声地交谈。他身材魁梧,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头发,看起来非常正直。我只听到了他们谈话的一部分,因为在我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交谈了。不过,我仍然觉得他们的谈话很有意思。

    那个女人非常大声地喊道:“让娜不想要他!”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那个男人回答说。

    “我告诉他,等到你刑满释放之后,还会再雇他。可是,她就是那样死心眼,无论如何也不想要他。”

    玛丽大声对我说,雷蒙让她问候我。雷蒙还想着我,我觉得很高兴,于是就说了一句“谢谢”。可是,我的声音太小,我旁边那个男人一开口说话,玛丽就听不到我的声音了。那个男人大声地问道:“最近这段时间,他还好吗?”“好,好极了。他的身体好得不得了。”那个胖女人笑着回答说。有一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人站在我的左边。他一直没有说话。有一个个子矮小的老妇人站在他的对面,他们什么也不说,只是互相看着对方。我想继续看他们接下来会有什么举动,正在这个时候,玛丽用很大的声音对我说,我一定会没事的。她让我不要放弃生存下去的希望。我觉得她说得很对,就冲她点了点头。我仔细地看着她,真想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搂进怀里。除了这一点之外,我不知道我应该对其他什么事情抱有希望。我非常清楚,玛丽刚才所说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因为她脸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消失。她大声地向我喊道:“我相信你不会在里面待一辈子,你什么时候出来,我就等你到什么时候。等到你出来时,我们就结婚。”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就随口说道:“你相信会有那么一天吗?”听到我这么说,她立即大声对我说,她相信我能够从监狱里出来。她还说,等到我出来之后,要我陪着她去游泳。那个胖女人又开始大声地聒噪起来。她说她把篮子落在了法院的书记室里,篮子里有很多贵重的东西,如果丢了她会非常痛苦。因此,她必须离开大厅,赶过去看一下。我左边的男人和她的母亲仍然互相注视着,没有说一句话。那些阿拉伯人,仍然像刚才那样蹲在地上,小声地说着话。大厅的窗户因为受到外面阳光的照射而不断地闪着光。

    待在人声鼎沸的大厅里,我感觉到非常难受,因此,我特别想从那里离开。但是,我又不忍心离开,因为玛丽在这里。如果离开,我将和玛丽分别。而下次见面的时候,谁也无法确定。玛丽开始谈论她工作方面的事情。她脸上的微笑一直保持着。这个大厅里,到处都是大声说话,或者小声交谈的声音。只有我左侧的年轻人,与他的母亲,一直沉默无言。可能是探视的时间到了,看守带走了阿拉伯人。当第一个人被带走的时候,其他的人都不再交谈。那个个子不高的老妇人向铁栏杆靠近。他的儿子看到看守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就向那个老妇人说道:“妈妈,再见。”那个老妇人动作迟缓地向那个年轻人摆了摆手。

    老妇人刚刚走出大厅,将位置空出来时,一个男人立即走了进来,占领了老妇人留下来的位置。那个人手里拿着一顶帽子。看守带走了刚才在我左侧的那个年轻人,带来另外一个囚徒。这两个人见面之后,立即交谈起来。由于大厅里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嘈杂了,因此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一会儿之后,我右边的那个男人也被看守带走了。她的老婆不知道此时不用再大声对他说话,他也能够听到,仍然像刚才那样大声对他喊道:“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他被带走之后,看守向我走来。玛丽向我来了一个飞吻。在被看守带离大厅之前,我又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去,深情地望了她一眼。她仍然站在原地,一边勉强地对我微笑,一边注视着我。

    这次见面之后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她给我写来的那封信。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封信,因为很多我不愿提及的事情就是随着那封信开始发生。我觉得应该如实地谈论这件事,不应该对其进行夸大。要做到这一点,倒是非常容易。在进入监狱的开始阶段,我仍然把自己当作自由的人看待,这是让我感到最为痛苦的事情。比如有的时候,我想去海边,在潮起潮落的海滩上散步,跳入海水里游泳。正当我沉浸在想象的快乐之中,突然我意识到,我已经被关在监狱之中,失去了自由。这种感觉持续了大约有几个月的时间。幸亏这种感觉持续的时间不长,否则我将会被痛苦折磨得无法再继续活下去。在那之后,我就深深地认识到,我已经是一名被关在监狱里的囚犯,我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监狱规定,囚犯每天都有一段时间可以出去放风。每天我都期待着放风的时间早些到来,晚些结束。此外,我也十分期待着律师来找我谈话。其余的时间,我都要老老实实地待在监狱里了。不过,我对那些时间也进行了非常好的安排。有些时候,我经常会想,如果有一棵大树干枯了,树干里有一个大洞,可以让我搬到里面住。我什么事也不干,只是每天抬头看着天空发呆,那么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我也能够习以为常。仔细想一下,我还没有沦落到那种地步。还有很多人比我的遭遇更为不幸。妈妈就是这样认为的。她经常用这种方式宽慰自己。

    确切地说,虽然我失去了自由,但是还没有到什么也不能做的地步。被关在监狱的前几个月里,我过得非常痛苦。不过,因为我的努力,这种痛苦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比如我的头脑中经常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女人。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汉。我从来都不会刻意去想玛丽,我会想其他的女人,那些在我的头脑中留下过深刻印象的女人。我会想我是如何爱她们的。我无时无刻不想,以至于她们的形象占据了整个牢房。我的性欲也因为她们而变得非常炽热。对我来说,这样做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她们让我难以静下心来,不过,在想她们的过程中,时间也就不知不觉地消逝了。了解到我的表现之后,看守长对我充满了同情。他会在吃饭的时间,与其他看守人一起来看我,还跟我谈起了女人。他告诉我说,其他的囚犯也和我一样,经常因为没有女人而抱怨不断。囚犯们还认为,他们不应该受到这种不公正的待遇。可是,看守长并不这样认为。他说:“你们被关进监狱,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说。”

    “我想说的是,女人就是自由。你们的这种自由被剥夺了。”

    这是我从来也没有想到的。我觉得他的观点非常正确。我说:“你说得对,要不然就谈不上惩罚了。”

    “没错。您真是一个知书达理的人。其他囚犯都不懂这个道理。不过,他们的性欲问题并没有能够困扰他们,因为他们可以自行解决。”说完这句话后,看守长便离开了我的单人牢房。

    困扰我的另一个问题是没有烟抽。在我被关进监狱的那天,我的领带、鞋带、腰带全都被看守人员拿走了。除此之外,他们还搜查了我的口袋,里面的东西全都被一扫而空。因此,我就抽不上烟了。被关进单人牢房之后,我没有提其他要求,只想让他们把我的烟还给我。可是,我这个唯一的要求并没有得到满足。他们对此解释说,监狱里有规定,囚犯不许抽烟。在没有烟抽的最初几天里,我难受得快要疯掉了。当我的目光集中到床板上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从那上面撕下几块木片放进嘴里。可是,这样做并没有让我因为不能抽烟而产生的痛苦有所减轻,反而让我一直想要呕吐。抽烟并不会给别人造成危害,监狱里为什么要禁止囚犯抽烟呢?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明白了,这也是惩罚的手段之一。但是那个时候,就算不抽烟我也不会觉得难受了。因此,这种惩罚对我来说也就失去了意义。

    虽然这些烦恼一度让我感觉到非常痛苦,但是我觉得自己并不是最不幸的人。必须强调的是,如何打发时间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可是,我很快就将这个问题解决了,因为我学会了回忆。闲着无事的时候,我就开始对我以前住过的房子进行回想。我想象自己置身于那个房间里,慢慢地向前走,不遗漏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又回到起点。我仔细地回想着摆放在每一个角落里的家具。在开始阶段,我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够把所有的家具都回想一遍。但是此后,我回想它们所用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每一件家具,家具上摆放着的物品,每一件物品的所有细节,我都不会放过。经过几个星期的训练之后,我需要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够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回想一遍。如此一来,我越是回想,就越能够想起更多的东西。以前我对它们缺乏足够的认识,或者在回想的时候把它们给遗漏了。通过这件事,我认识到,一个人就算被关进监狱一百年也不可怕,因为他可以在监狱里回想他以前的生活经历。

    睡觉问题也曾给我造成了相当大的困扰。在最初被关进监狱时,我白天睡不着,晚上难以入眠。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之后,我的睡眠问题得到了解决。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我都能睡得很香。毫不夸张地说,在监狱的最后几个月里,每天24个小时,我能够睡上16~18个小时。除了睡觉之外,我每天只需要打发6个小时的时间。吃饭、上厕所等事情还要占据一部分时间,因此,我需要打发的时间更少了。在这不足6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回忆与捷克斯洛伐克人的故事。

    一天,我翻开草褥子时,发现有一张已经泛黄的旧报纸贴在褥垫上面。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报纸了,因此非常激动。虽然报纸上的字迹已经变得十分模糊,但我还是饶有兴致地读了起来。我发现报纸上报道的是一则社会新闻。虽然新闻的开头部分已经毫无踪影,但是我仍然能够断定,那是发生在捷克斯洛伐克的一件事。有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背井离乡,到外面去闯荡。时光荏苒,25年匆匆而过。那个人经过打拼之后,积累起一大笔财富。此外,他还娶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由于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因此他打算带着妻子和儿子一起回家省亲。经过长途跋涉,他终于带着妻儿回到了家乡。他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了村子里的一家旅店,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开的。他觉得自己与家人阔别了这么多年,如今即将团聚,应该给她们一个惊喜。于是,他自己住进了他母亲所开的旅店,把妻子和儿子安顿到了别的地方。因为分别的时间太久,当他站在他母亲面前时,他的母亲并没有认出他来。他决定跟母亲开一个玩笑,就没有和母亲相认,还租了一个房间住了进去。此外,他还故意把随身携带的钱财展示给母亲看。他没想到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起了贪财之心,在夜里趁他熟睡之际将他杀死。他的妻子第二天早上到旅店来找他,当他的妻子报出他的名字后,他的母亲和妹妹才知道,昨天夜里杀的那个人就是她们失散多年的亲人。最后,他的母亲和妹妹都自尽身亡。

    我每天都会把这个故事读很多遍。我觉得,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并不能够让人信服,但仔细想想之后,又觉得合情合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那个人不该去骗他的亲人,如果他不那样做,又怎么会导致这么悲惨的结局。

    此后,回忆、睡觉、读新闻成了我生活的全部内容。我每天都乐此不疲,因此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以前我在书中读到过这样一种说法:人会因为被关进监狱太久而失去时间观念。可是,对我来说,这句话并不正确。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而有的人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其实,这完全取决于人们的态度。当人们把时间利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时,他就会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如果人们整天无所事事,那么就会觉得时间过得慢。人们常说活在当下,我觉得非常正确。

    有一天,看守对我说,我被关进监狱的头一天到目前,已经足足五个月了。我对他的话丝毫也不怀疑,但是有些无法理解。我觉得我每一天都做同样的事情,过同样的生活。看守离开之后,我想要看看自己被关进监狱五个月之后是什么样子。我的单人牢房里当然没有镜子,所以我只能把自己的铁饭盒当镜子使用。看到铁饭盒反射出来的自己的模样,我觉得有些意外。我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严肃,就算我作出微笑的表情时,我仍然满脸严肃。我把饭盒拿在手里,用力地摇晃了几下,然后又对着它微笑,即便这样,我的样子还是显得非常严肃。天黑了下来,夜晚即将来临。这时,监狱里会响起一阵嘈杂声,但很快就恢复平静了。我拿着铁饭盒向天窗那边走去,迎着白天留下来的最后光亮,又照了一下自己的脸。我看到的还是那张严肃的脸。严肃就严肃吧,不用去理会它。这个时候,我听到了声音。那是我自己说话的声音,是我这几个月以来第一次听到。它是那么的清晰。我与长期以来一直在我耳边回荡的声音完全一致。这时我才意识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自说自话。这时,妈妈葬礼那天,女护士对我说的话出现在我的头脑之中。不,根本就没有出路。监狱夜晚的景象,就是那些想象力最为丰富的人,也无从想象。

    三

    我觉得时间过得倒也挺快。我非常清楚,随着天气逐渐变热,将会有各种给我带来困扰的新问题出现。我的案子经过长年累月的拖延,终于有了确定的消息。在6月份结束之前,重犯法庭将会进行最后一轮审判。我的案子将会在那个时候受到审理。在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我的案子进行开庭进行公开辩论阶段。我的律师对我说,审讯将会很快结束,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天时间。他还对我说:“到那个时候,法庭将会非常忙碌,根本就没有时间审理你的案子。因为在最后一轮审判中,有一桩儿子杀死父亲的案子,比你的案子要严重得多。”

    早上七点半,我坐着囚车来到法院。我在两名法警的带领下,来到了一个房间里。那个房间很小,而且还很阴凉。房间里有一扇门,我们坐在门旁静静地等待着。在门的另外一端,充斥着各样嘈杂的声音。那里好像坐了很多人,他们在非常放肆地说着话。一名法警让我耐心等待一会儿。他说开庭的时间还没到。另外一名法警拿出一根烟递给我。我早就不抽烟了,因此我只是向他表达了谢意,并没有去接那根烟。之后,他问我心情如何,是不是感到有些害怕。我告诉他说,我非常平静,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害怕。我还对他说,我以前从来就没有见过打官司,所以还有一些期待之感。听到我这么说之后,另一名法警说:“这也难怪。不过,见多了就会觉得没意思了。”

    很快,我听到了一阵电铃声。原来房间里装了一个小电铃,此时响了起来。两名法警听到电铃声之后,就把我手上戴的手铐摘下来,然后带着我通过房间里的那道门,径直走向被告席。大厅里有很多人。为了挡住外面强烈的阳光,房间里的窗户上都挂着非常厚的窗帘。可是,窗帘并没有能完全遮挡住阳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大厅里热得让人难以顺畅地呼吸。走到被告席前,两名法警让我坐到椅子上,他们则站在我的两侧。这时我看到,我前面坐着一排人,他们都是陪审员。在我看来,他们的脸都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我感觉自己在坐电车,有一排陌生的乘客坐在我的对面,或许是对我感到好奇,他们便把注意力都集中到我身上。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在胡思乱想。他们不是对我产生好奇,而是要把我的罪行一五一十地揭发出来。可是,既然他们愿意这么做,就随便他们好了。

    这个大厅里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而且还有那么多人,所以我觉得大厅里实在太热了,热得我难以忍受下去。我向法庭那边看了看,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没有看清。现在回想起这件事,我觉得这完全与大厅里所有的人都来看我有着直接的关系。在此之前,我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走在街上也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我终于明白了,大厅里的骚动都是我引发的。我用非常惊讶的语气对法警说:“真是让我感到意外,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他告诉我说,本来我的案子非常普通,根本就不值得一提,但是经过报纸炒作之后,人们都对这件案子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因此,他们才会来到法庭上,想亲眼看一下法庭如何审判我。他用手指了一下陪审员席位旁边的一张桌子,告诉我那些人就坐在那里。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就问了他。他回答说是报社的人。在那些人之中,有一个记者看到了他,便向我们这边走来。那个记者已经上了年纪,长着一副慈祥的面孔。他走到法警面前,非常热情地向法警伸出手。法警随即也伸出手与他握手。看起来他们是老相识了。这个时候,我看到大厅里的人都在非常友好地打招呼、交谈,好像是在俱乐部里那样。他们彻底地忘记了,这里并不是俱乐部,而是法庭。我觉得我完全不应该来到这里,我待在这里实在是太多余了。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那个记者却满脸堆笑地对我说,祝我好运。我谢了他。接着,他又对我说:“如您所知,我们花费了很多时间和精力在您的案子上,以致让它产生了那么大的影响力。其实,这并非我们的本意。夏天是报纸的淡季,为了生存下去,我们不得不尽可能地对那些能够引发人们兴趣的事情报道得更多一些。而只有您的案子和那桩儿子杀死父亲的案子,还能够让读者产生兴趣。”

    接着,他用手指向他刚离开的那一堆人中的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并告诉我说,他是巴黎一家报社的特派记者。我朝那个人看了一下。那个人胖极了,脸上还戴着一副黑边眼镜。

    “不过,您不用过分担心他。他是为了报道那桩儿子杀死父亲的案子来的。既然大老远来一趟,报社也就希望他能够顺便报道一下您的案子。”

    听他这样说,我对他产生一种感激之情,想要再次谢谢他。可是,我又觉得这样做非常可笑,于是就没有再次向他道谢。他向我们打了一个招呼,接着就离开了。他走之后,我们又开始静静地等待。

    大约几分钟之后,我看到了我的律师。他在几个同事的簇拥下走入大厅,身上穿着法院的衣服,看起来非常气派。他非常轻松地走向那些记者,并与他们握手、交谈。他做这一切时,显得非常随意。过了一段时间,大厅里的铃声又响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我的律师走到我的身边,告诉我说,过会儿法官向我提问的时候,一定要用简短的话语来回答;如果法官没有问我,就不要主动发言。除此之外,他还让我放心,说他会尽全力帮助我。

    检察官在我左边坐了下来。他又高又瘦,穿着一身红色的法袍,戴着夹鼻眼镜。当检察官坐下之后,执行员随即宣布开庭。在这个时候,两个非常大的电扇同时转动起来,发出很大的声响。三个审判员走了进来。他们一个穿着红色的衣服,两个穿着黑色的衣服,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卷宗。他们环视了一下在场的所有人之后,就快速走向审判台。穿红色衣服的是庭长。他走到位于中间的那把椅子前坐下来,把头上戴的帽子摘下来放到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用手帕擦了一下额头。他的脑袋很小,只剩下有限的头发。之后,他宣布开始审讯。

    记者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他们都准备好了笔,准备把法庭上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在他们脸上,我看到了冷漠甚至嘲笑的表情。在他们之中,有一个人一直在盯着我看。那个人看起来非常年轻,穿着一身灰色的衣服,系着一条蓝色领带。他的眼睛非常明亮清澈,一直在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产生出一种自己注视自己的感觉。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此外我对法庭审判的程序也不太明白,所以后来发生的事情,我就有些茫然了。比如陪审员抽签,庭长向检察官、律师、陪审团提问——每次提问的时候,陪审员都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着法官席——之后,庭长开始念起诉书。他念的速度非常快,以至于除了人名和地名,我根本就没有听明白其他内容。念过起诉书之后,庭长开始向律师提问。

    这个时候,庭长命令执行员把证人带上来。执行员念了很长一串人名。在那些名字中,有一些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之后,我看到在混乱的人群之中,证人们都站了起来。他们是玛丽、雷蒙、养老院的院长、门房、马松、莎拉玛诺、多玛、贝雷斯老头。玛丽向我做了一个手势。她想告诉我,她有些焦虑不安。当我正在想着此前为什么没有看到他们时,执行员念出了塞莱思特的名字。他听到执行员念到了他的名字,就像其他人那样站了起来。我看到坐在他身边的是我曾在饭店里见过的那个个子不高的女人。她仍然穿着我在饭店见到她时所穿的那件夹克衫,神情非常严肃。她一直在盯着我看。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也没有去思考,因为庭长的话语让我无法思考这个问题。庭长说,双方的辩论即将开始,请听众们保持安静。他说,让辩论公正、公平地进行下去,是他的职责;陪审团成员在作出判决时,一定要秉承公平的精神;如果有人对法庭的秩序进行干扰,那么他将会把那个人请出法庭。

    很快,庭长就开始审问我。在审问我时,他的态度非常和善。他要我报出自己的年龄、籍贯、职业等基本信息。虽然我已经回答了很多遍,但是他还是这样问了。我觉得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如果不事先确定犯人的身份,把这个犯人当作那个犯人来审,那么很有可能造成非常严重的错误。接着,庭长又把我做过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他每说三句话之后,就会问我他所讲的是不是事实。我想起了我的律师对我说过的话,所以就用非常简短的话来回答:“就是那样,庭长先生。”由于庭长复述得过于详细,所以这一个程序占据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在这个过程,记者们都非常忙碌,他们用笔不停地记录。我感觉到,刚才就一直盯着我看的那个个子矮小的女人,以及那个年龄最小的记者的目光从来就没有从我身上移开过。那些陪审员都在面无表情地倾听着庭长讲话。

    庭长翻阅了一下卷宗,咳嗽了一声之后对我说,现在要问特别的问题。这个问题表面上看起来与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但实际上却有着非常大的关系。我非常清楚,他所说的问题就是妈妈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谈论过很多次了。没想到,此时我还要再次谈论,因此我觉得有些厌烦。庭长让我陈述一下把妈妈送进养老院的理由。我告诉他说,我是一个普通的职员,收入有限,没有足够多的钱雇人来照顾妈妈。他问我说,我对自己的行为作何感想,是否认为这样做不对。我说,我和妈妈都习惯了不从对方那里得到什么,也不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什么的生活。庭长又对我说,他只是随便问问。之后,他转向检察官,问他们有没有其他的问题要问我。

    检察官看都没看我,就问道,我当时一个人回到泉水那里,是不是就是想要杀死那个阿拉伯人。我回答说,不是这样的。他又说:“既然你不想那样做,那么你为什么会去那里,而且还携带着武器?”我说,这只是凑巧罢了。检察官用非常怪异的语气说:“我要问的暂时就是这些。”之后,经过庭长与其他人商量之后决定暂时休庭,到下午的时候,再听取证词。

    之后,我立即被带上囚车,拉回监狱。由于事情进行得非常匆忙,所以我还没有感觉到累的时候,就再次被带到了法庭上。在同样的大厅里,我看到了同样的人。唯一不同的是,大厅更加闷热,待在那里,我觉得更加难以忍受。法官、检察官、我的律师和一部分记者,都不约而同地拿着一把小扇子,在不停地扇来扇去。那个身材矮小的女人,和那个最年轻的记者,也已经坐在那里。他们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只是手里没有拿小扇子。

    由于太热,我流了很多汗。我把脸上的汗擦过之后,对自己所在的场合,面临的处境才有所了解,因为我听到检察官让养老院的院长出庭作证。当养老院的院长走到证人席后,检察官问他,我妈妈生前是不是经常埋怨我。他回答说是的。此外,他还说,不止是我妈妈,养老院的老人差不多都这样,这几乎成了养老院的老人的通病。之后,庭长问他说,他能否确定妈妈因为我把她送进养老院而埋怨我。院长回答说能。庭长得到他肯定的答案之后,又问了他另外一个问题。他回答说,在妈妈下葬那天,他对我冷漠的表现感到惊讶。庭长问他,他所说的冷漠指的是什么。他回答说,指的是我没有见妈妈最后一面,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在妈妈下葬时也没有伤心难过的表现,葬礼结束之后马上就离开了。此外,他还说,殡仪馆的人告诉他,我并不知道妈妈的年龄,对此,他感觉非常吃惊。大厅里非常安静,所有人都在认真地听着养老院院长讲话。庭长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让养老院院长确认一下他所讲的那个人就是我。院长看起来有些慌张,他没有听清庭长的问题,就胡乱地回答说:“这就是法律。”之后,检察官被问道,是否还有问题要问养老院院长。检察官看起来非常得意。他大声回答说:“该问的我都已经问过了,我没有其他问题了。”说完之后,他特意看了我一眼。这让我感觉到,原来我是这么一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为此,我平生第一次产生出一种想哭的想法。

    接下来,养老院的门房走到了证人席上。当从我面前经过时,他匆匆地看了我一眼。检察官向他提出了一些问题。他回答说,当我赶到养老院后,我没有看妈妈的遗体。他还说我像正常人那样抽烟、喝牛奶咖啡、睡觉。当他讲出这些事情的时候,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对我的行为表示愤慨。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罪人。之后,门房按照庭长的要求,复述了我抽烟、喝牛奶咖啡的经过。检察官用嘲笑的眼神看了看我。此时,我的律师向门房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门房,我一个人抽烟,还是跟他一起抽烟。检察官听到这个问题之后,立即站起来反驳道:“辩护律师怎么能够问这样的问题呢?请你注意,你提问的对象是证人。他不是罪犯。你想用这种方法来使证词失去原有的力量吗?证人的证词句句属实,它的力量不会因为你这种不光彩的行为而受到削弱。”庭长没理会检察官,他要求门房如实回答这个问题。门房面有难色地说:“我承认我当时也抽了烟。但是他递给我一根烟,我又怎么能够拒绝呢?尽管我知道当时我不应该抽烟。”最后,庭长问我,对这个问题,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回答说:“我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我唯一要说的是,这不是证人的错,因为我当时的确给他递了一根烟。”听我这样说之后,门房带着既惊讶又感谢的神情看了我一眼。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牛奶咖啡并不是我要的,而是他主动请我喝的。我的律师听到他这样说之后,非常得意,说这个问题陪审团一定要特别注意才行。检察官特别气愤,大声喊道:“没错,陪审员先生一定不会忽略这个问题。不过他们非常清楚,一个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送上一杯咖啡,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一个人在生他、养他的人的遗体面前,就不应该接受。”此时,门房作证结束,离开了证人席。

    之后,多玛?贝雷斯走上了证人席。他说,他是我妈妈在养老院的朋友,和我妈妈非常熟,只在妈妈的葬礼上见过我一面。法官问他,我在妈妈葬礼那天都做了些什么事情,有没有反常的举动。他回答说:“我并没有注意那位先生那天的表现。那天我非常伤心,险些就晕倒了,所以我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注意别的事情。”检察官对他说,即便如此,至少也应该看到我因为伤心而落泪的画面吧。贝雷斯回答说,在与我相处的过程中,并没有看到我流过泪。接着,检察官又提醒陪审团注意这一点。我的律师看到检察官这样做之后,气得火冒三丈,他用非常夸张的语气问贝雷斯,有没有看见我没有哭。贝雷斯被问得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回答说,没有看见我没有哭。他们的一问一答,把大厅里所有的人都逗乐了。我的律师用非常坚定的语气说:“这场审讯就是这样,所有的一切,既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不是真的。”检察官听到我的律师这样说之后,看起来有些气愤。他拿着铅笔在文件上发泄着不满情绪。

    审讯被迫中止,直到五分钟之后才继续下去。我的律师告诉我,事情进展得非常顺利。之后,塞莱思特走上了证人席。他是来为我作证的。塞莱思特一边玩弄着手里的巴拿马草帽,一边向我这个方向看上一眼。他穿着那件几周前与我去看赛马时所穿的衣服。那件衣服很新,他很少穿。当他表明身份之后,庭长问他,我与他的关系。他回答说,我既是他的顾客,也是他的朋友。庭长又问他,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回答说,我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庭长又问他,他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回答说,他的意思非常清楚,每一个人都能够理解。之后,庭长又问他,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非常孤独自闭,不喜欢与人交流的人。他回答说,他并不那样认为,他只认为我从来都不说没用的话。

    庭长问完之后,检察官开始问他。检察官说,我去他的饭店吃饭,是吃过饭之后就付款,还是先记账,以后再付款。塞莱思特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回答说,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别人无权知道。之后,检察官又问他,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塞莱思特把两只手放在栏杆上,理直气壮地说:“我觉得这完全是意外事故。众所周知,当意外来临的时候,人们往往会猝不及防。因此我说这是一场意外事故。”我觉得他事先必然做了非常充分的准备。他还要继续讲下去,但是庭长制止了他。庭长对他的发言表示感谢。塞莱思特非常坚决地表示,他要讲的话还没有讲完,他还要继续讲下去。庭长觉得塞莱思特讲得过于啰唆,就命令他尽量言简意赅。塞莱思特再次强调,这是一场意外。庭长说道:“您说得没错,当然是意外事故。我们大家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对这个意外事故进行审理。对于您的发言,我们表示诚挚的谢意。”塞莱思特为了我,已经尽了他作为朋友的最大的努力。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嘴唇在颤抖着,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的样子好像在为他没有给我提供更大的帮助而表示歉意。我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产生出一种想要拥抱他的冲动。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想去拥抱一个男人。之后,塞莱思特按照庭长的要求,离开了证人席。他坐在旁听席上,非常专注地倾听别人作证。

    玛丽走上了证人席。她仍然像以前那样美丽,一头披肩的长发,戴着一顶特别漂亮的帽子。我和她的距离并不太远,所以我可以感觉到她乳房的颤动。我觉得,她的样子看起来好像很紧张。庭长问她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相识。她回答说,以前我们曾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从那个时候我们开始认识。接着,庭长问她,我们是什么关系。她回答说,我们是男女朋友的关系,她是我的女友。之后,庭长又问她,有没有想过要与我结婚。她回答说,她确实打算与我结婚。

    此时,检察官问她,与我发生肉体关系在什么时候。她如实作出了回答。检察官非常平静地指出,在我们发生关系的前一天,好像是妈妈下葬的日子。接着,他用戏谑的口气说,他并不想小题大做,也不想让玛丽难堪,但是为了忠于他的职责,他只能摆脱那些礼节的束缚。之后,他让玛丽把我们发生关系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玛丽不想讲。但是,检察官非要她讲。无奈之下,玛丽把那天我们一起游泳、看电影,以及跟我回到我的住所等事情都讲了出来。检察官让玛丽说出那天我们所看的电影的名字。玛丽用颤抖的声音回答说,是一部菲尔南德的片子。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她说出这句话后,顿时全都安静了下来。

    检察官站了起来,一边用手指着我,一边非常激动地说:“诸位陪审团的先生,现在你们对这个人有所了解了吧。他在安葬母亲之后的第二天,就去游泳、看滑稽电影、和女人做爱,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能够证明他的为人了。”说完之后,他坐了下来。大厅里仍然非常安静。突然,玛丽的哭声打破了这种安静的局面。她说,她刚才所说的那番话,并不是她的真心话,而是别人逼她说的;她还有别的话要说。她说,一直以来,她对我都非常了解,她一直都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当她还要说下去的时候,庭长命令执行员把她带下去。

    玛丽被带下去后,审讯继续进行。马松被带到了证人席上。他对庭长说,我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人,同时也是一个非常老实的人。但是,他的话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分量,大厅里的人都不大愿意听他继续讲下去。之后,出庭作证的是莎拉玛诺。他谈了我和妈妈的问题,还说我对他的狗很好。当被问到我为什么把妈妈送到养老院的时候,他回答说,由于我跟妈妈很少说话,所以我就把她送到了养老院。他觉得我这样做情有可原。但是别人都不听他的。很快,他就被带离了证人席。

    最后出来作证的是雷蒙。当经过我的面前时,他向我做了一个手势。当庭长让他发言时,他毫不犹豫地指出,我是无辜的。庭长制止了他,让他不要妄下判断,只需要提供证据就行。庭长还说,法庭提问时,他才能够回答;如果法庭没有提问,他就不能随便说话。之后,庭长让他说明一下他与被害者的关系。雷蒙说,那个被我杀死的人的姐姐遭到了他的羞辱,因此,他才是被害者怀恨的人。庭长问他说,那个被杀的人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恨我的理由。雷蒙说,完全是那样,我是因为偶然因素才去的海滩。检察官问他,受害人之所以被杀,最初是由一封信引起的;而那封信又是我写的,这是为什么?雷蒙回答说,这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纯粹属于偶然。检察官对雷蒙的话并不赞同。他说,在这个案件中,偶然因素实在是太多了。他问雷蒙,当我站在雷蒙家的门口,听着雷蒙羞辱情妇,而没有去阻止雷蒙,是不是也是因为偶然;我为雷蒙去警察局作证,说了很多有利于雷蒙的话,是不是也是因为偶然。最后,检察官问雷蒙,生活来源是什么。雷蒙回答说,他靠一份工作养活自己。他说他是一名仓库管理员。检察官听到雷蒙的回答后,非常不屑地说道,大家都知道,雷蒙专门干给妓女拉皮条的勾当,而我是他的帮凶。检察官称,这是最无耻、最下流的勾当。雷蒙听到检察官这样说时,极力要矢口否认。我的律师也觉得检察官所说的话太过分,他对检察官的行为表示抗议。但是,庭长没有给雷蒙否认的机会,也没有同意我的律师的抗议。他让检察官继续讲下去。检察官继续说道:“我的话马上就要讲完了。”之后,他问雷蒙,我是不是雷蒙的朋友。雷蒙回答说:“没错,他是我的好哥们。”检察官又拿这个问题来问我。我向雷蒙望去。此时,他正在盯着我。我回答说是的。听到我如此回答之后,检察官转身对陪审团说:“这个人简直太过分了。他在埋葬母亲的第二天,就去做最下流无耻的事。此外,他之所以杀人,完全是为了解决因为这无耻的事而引起的纠纷。”

    检察官说完之后,非常得意地坐了下来。我的律师已经忍受了很久。此时,他站起来大声喊道:“他在这里接受审判,是因为他杀了一个人,还是因为他埋葬了他的母亲。”大厅里的人听到他这样说之后,全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检察官再次站起来大声说,您这样想未免太过天真了,这两件事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可是您却视而不见。他大声地吼道:“没错,我控告他埋葬他母亲的时候,并没有尽到一个儿子应尽的责任。那时他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他的话刚一说出口,听众们立即一片哗然。我的律师额头上冒出了汗水,他显得非常无奈。我意识到,我将陷入更加被动的局面之中。

    很快,审讯就结束了。我被带离法庭,带上囚车。在走上囚车前的瞬间,我再次欣赏到了夏季的美丽色彩,闻到了夏季傍晚的气息。坐在昏暗的囚车里,我再次听到了我在开心的时候听到的,这座熟悉的城市的声音:街心公园里小鸟的叫声,卖报人在傍晚时分的叫卖声,卖三明治的小商贩推销商品时的吆喝声,港口上空的嘈杂声,电车在转弯时的刹车声。这些声音对我来说是那样的熟悉。它们让我想起了我没有被关进监狱之前,在城里散步所走过的每一条路。没错,以前在这个时候,我必然非常开心。可是,现在我不再拥有那样美妙的生活。那时,我很快就会躺在床上熟睡。但是,现在我却只能待在监狱里,苦苦地期待第二天的黎明。

    四

    当坐到被告席上,听着别人谈论自己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担心自己的处境,反而还仔细地倾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我觉得那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在法庭上,当我的律师和检察官在唇枪舌剑地进行辩论时,我觉得他们谈论我,比谈论我的罪行还要多。他们之间,难道真的有那么大的分歧吗?检察官宣布我有罪,而且罪孽深重,不可饶恕;我的律师对我的罪行也表示认同,但是他觉得我的罪行是由其他因素引起的。我知道我杀了人,犯了罪,这也让我感到不安。当他们争辩的时候,我真的很想让他们倾听一下我的声音。但是,我的律师以对我有利为由,不让我说话。毫不夸张地说,他们在处理这件案子时,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我的命运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上,而是掌握在他们手上。他们争辩不休,却不允许我说话。有些时候,我真想打断他们,说:“我才是被告,你们的争辩完全是因我而起。现在,你们先听我说几句话。”但是仔细想想,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妙。而且,我认为就算是一个大家都非常感兴趣的问题,一个人也不能长久地关注下去。比如说,我很快就觉得检察官的控词没意思了,反而是他的动作、他做的手势、与这个案件没有多大关系的一个话语,更能吸引我。

    我觉得,他的基本观点是,我杀人是早就预谋好的。他所做的一切努力,我觉得都是为了证明这一点。就像他亲口说的那样:“先生们,我将进行双重论证。我先把他杀人的事实列举出来,然后再根据这个事实,把他的罪恶想法揭露出来。”他把妈妈死后发生的事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他讲到我没有看妈妈的遗体,在妈妈的葬礼上没有流一滴眼泪,不知道妈妈的年龄,在妈妈葬礼后与一个女人去游泳,到电影院看滑稽片,把玛丽带回家,并与她做爱。他总说“他的情妇”,以至于我不知道他到底指的是什么。后来,我总算明白了,原来他说的就是玛丽。之后,他又把雷蒙事件完完整整地讲了一遍。我认为,他的话讲得基本符合情理,但是他观察事物的方式有问题。他说,为了把雷蒙的情妇骗出来,让雷蒙这个“道德败坏”的人去糟蹋她,我和雷蒙一起合谋写了一封信。后来,我在海滩上遇到了雷蒙的仇人。为了给雷蒙出头,我向那个人进行挑衅。我在雷蒙受伤之后,不怀好意地要来了他的手枪。为了能够使用雷蒙的手枪,我又重新回到海滩。遇到那个阿拉伯人之后,我将他一枪杀死。为了不留后患,我又向那个阿拉伯人的尸体上开了四枪。在开这几枪的时候,我非常沉着、冷静。

    检察官说:“诸位先生们,我已经把整件事情的发展经过都非常详细地讲了出来。你们应该能够看出,他在杀人时神志非常清醒。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杀人案,而是一桩赤裸裸的暴行,因此,这一点我必须要重点强调一下。先生们,我要指出的是,这个杀人犯非常聪明,他知道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影响到法官对他的审判,所以非常沉着,轻易不随便开口。由此可以看出,当他杀人的时候,他十分清楚自己的行为可能造成的后果。”

    他口若悬河,说起来没完没了。我听到了他夸我聪明。但是我难以理解的是,聪明为什么会成为我这个囚犯的罪状呢?这对普通人来说不是一个非常好的优点吗?我觉得自己对此有些难以理解,于是就不再听检察官讲话。片刻之后,我又听到他说:“在整个预审过程中,这个人对他的行为表示过悔恨吗?没有,根本就没有,先生们。”这时,他好像非常气愤,用手指着我继续揭露我的罪行。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当然,他说的并非全是假话,这一点我必须要承认,因为我的确没有为开枪杀人的行为,表示过悔恨。但是让我难以理解的是,他为什么会那样激动呢?我真想非常友好、亲切地对他说,无论我做错任何事情,我也从来没有悔恨过。总会有各种事情让我操心,我又怎么会有时间对做过的事情进行悔恨呢?但是,我现在是一名罪犯,我又怎么能够用这种口吻对别人说话呢?我已经被剥夺了向别人表示友情的权利。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检察官的话又把我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此时,他已经开始对我的灵魂进行评论。

    他说,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对我的灵魂进行研究,最终他发现,我的灵魂非常空虚。他说,他非常肯定地认为,我没有灵魂,没有人性。他还补充说:“既然这些品德在他身上根本就不存在,我们也不能以此作为责备他的借口。但是,现在我们置身于法庭上,不能对他有丝毫宽容之心,因为那样正义的力量就会受到无情地削弱。虽然这样做并不容易,但是必须要这样做。尤其是现在,我们在这个人身上看到了巨大的灵魂黑洞,而这将会让他变成社会的毒瘤。所以说,我们必须要这样做。”

    这时,他又想起了我对妈妈的态度,于是又开始论述起来。他在辩论时所说的话,此时又被他重新复述一遍。对于这个问题,他说了很多话,而且一直没完没了地说下去,让我根本没有兴趣再继续往下听。我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了天气上来。我觉得那天早晨实在是太热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检察官用坚定而沉稳的声音说道:“先生们,明天这个法庭将要审理儿子残忍地杀死父亲的案件。”他说,那桩谋杀案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希望杀人犯受到应有的惩罚。但是我觉得,我对妈妈的冷漠让他产生的厌恶之感,比那桩案件让他产生的厌恶之感,还要严重得多。他认为,一个残忍地杀害了自己父亲的人,和一个在心理上精神上杀害了自己母亲的人,都没有脸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后一种罪行是前一种罪行的准备阶段,后一种罪行早晚会促使前一种罪行变成现实。他继续讲道:“先生们,我认为这个罪犯与明天将要审理的那个罪犯犯有同样严重的罪,都应该受到最为严重的惩罚。”

    可能是讲的时间太长,他的脸上布满了汗水。他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最后说道,惩罚罪犯是他的职责,虽然这种职责会给他带来痛苦,但是为了人类社会的和平和稳定,他将无视这种痛苦的存在,坚决履行好他的职责。他说,既然我麻木不仁,完全丧失了人类的良心,那么人们就应该唾弃我;既然我不承认这个社会的基本法则,那么这个社会把我抛弃也是理所应当。他说:“我现在请求你们杀了这个人。虽然提出了这个非常残忍的请求,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痛苦。恰恰相反,我觉得现在非常轻松,因为我可以肯定地说,他是一个非常残忍的人,他理应受到这样的惩罚。”

    说完之后,检察官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大厅里一直非常安静。我没有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所以感到非常吃惊。此外,我又觉得大厅里非常热,因此我感到很不舒服。庭长的咳嗽声打破了大厅的沉寂。他问我,还有没有要说的话。听到这个问题后,我站了起来,急于想要说出心里的想法。可是越急,我的话越语无伦次。我说,我其实并不想用枪杀死那个阿拉伯人。庭长说,对此,他十分清楚。他还说,我说了半天,都没有说出什么来。因此他希望,在我的律师为我辩护之前,我能够把促使我杀人的原因解释清楚。我急于想要为自己辩护,因此就没有注意说话的逻辑。我说,是太阳促使我杀人的。大厅里的人们听到我这样说过,都笑了起来。我知道,大家都觉得我的解释非常可笑,但是那就是事实,我只是把事实说了出来。接下来,庭长让我的律师为我进行辩护。他说,他有很多话要说,可能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而现在已经不早了,所以他请求等到下午再讲。庭长同意了他的请求。

    下午,天气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大厅里巨大的电扇在不断地扇着风。陪审团的成员们人手一把小扇子,不断地挥舞着。上午我的律师说他会讲很久,所以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一段时间里,我的注意力完全在他那里。因为我听到他这样说:“我确实杀人了。”此后,他总是用第一人称“我”来称呼这个被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出于好奇,我向法警提出了这个问题。法警不但没有给我答案,还让我保持安静。一会儿之后,他告诉了我答案。他说,这是律师们惯用的方法,所有的律师都会使用。我仍然觉得,我这个犯罪被排除在审判过程之外,好像这个案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觉得我的律师非常可笑。他说,是阿拉伯人先挑衅我的,如果没有他的挑衅,我根本不会杀他。之后,他又谈论起我的灵魂。他说:“我对被告的灵魂也进行过研究。但是,我却得出了与检察官截然相反的结果。我发现了一些非常明显的东西,那些东西本不应该被忽略掉。”他说,我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小职员,努力工作,得到公司其他人的认可。他说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他还说,我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与母亲的关系非常好,尽最大的努力赡养母亲。最后,我为了母亲着想,为了让她能够过上更加舒适的生活,而那种生活是我没有能力提供的,才把她送进了养老院。我的律师继续说:“先生们,我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贬低养老院。其实养老院这类机构是由国家出资建立起来的,在社会中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我觉得他在辩护过程中表现得非常不错,但是他并没有提到与葬礼有关的事情。由于他的话像检察官的话一样没完没了,我的灵魂总是不断地受到别人的评论。这些事情让我摸不着头脑。

    最后,律师讲的其他话我都忘掉了。我只记得在我的律师发言的过程中,我听到了法庭外面的大街上,一个卖冰棍的人吹起的喇叭声。我的头脑中立即出现了我过去所过的美好的生活。但是现在,那些美好的生活早已离我远去。我那卑微的印象深刻的快乐,全都来自那些生活。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坐在法庭里。我觉得这样做根本就毫无用处。想到这里,我感到非常难过。我的想法非常简单,我不想再这样下去,我不想再做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只想立即结束这一切,立即从法庭上消失,回到牢房里睡觉。因此,我几乎没有听到我的律师在嚷嚷什么,尽管他的声音非常大。他说,我是因为一时糊涂才杀的人,陪审员不能因此杀死我这个诚实、勤奋的人。他认为,对我来说,最为严厉的惩罚,就是让我悔恨终生。法庭辩论结束之后,我的律师已经累得没有力气,他非常疲惫地坐了下来。他的同事们都非常热情地跑过去跟他握手,并称赞他的表现。其中一个人甚至还让我也夸奖我的律师。由于我实在太累了,所以就随便说了几句恭维的话。

    天快黑了,温度降了下去。街上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那些声音让我明白,傍晚已经来临,外面已经非常凉快了。大厅里的人都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结果。他们的等待,完全是由我一个人引起的。我环视了一下整个大厅,发现了与前一天相同的情景。那个像机器人一样的女人,和那个最为年轻的记者,仍然在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时我才想起来,在整个审讯的过程中,我都没有去理会玛丽。她坐在哪里,脸上的表情如何,我全都不知道。之所以会这样,并不是因为我把她忘记了,而是我实在太忙,需要应付的事情太多,根本就无法分心去看她。此时此刻,我终于能够好好地看她一下了。我看到她坐在听众席上,她的身边坐着雷蒙和塞莱思特。她向我做了一个结束的手势。我看到她好像有些伤心难过,不过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我很想冲着她笑笑,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感觉我的内心已经封闭起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法官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庭长对着陪审团,语速飞快地提出了很多问题。我只听到了“蓄意谋杀”、“杀人犯”、“法律”、“可酌情减轻”等词汇。随后,陪审团离开了大厅。我被法警带到了大厅旁边那间等候开庭的小房间。我的律师跟着我来到那里。他用非常和蔼和自信的态度,不断地和我说话。他认为,所有事情都非常顺利,我根本不会被判死刑,最多也就是服几年苦役,或者坐几年牢。我问他,如果我觉得法庭对我的判决过于严厉,我对此感到不满,是否能够上诉。他回答说不行。他说,为了避免引起陪审团的反感,他相应地采取了诉讼当事人放弃提出意见的策略。他向我解释说,法庭的审判具有法律效力,是非常神圣的,不能没有任何理由就不服从判决,也不能随意提出上诉。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仔细想想,如果每个罪犯都不服从判决,都要上诉,那么将会耗费多少公文状纸呢?我的律师非常有信心地说:“你根本就不必考虑上诉的问题。因为我坚信,判决肯定有利于你。”

    在等待了大约45分钟之后,我又听到了铃声。我的律师先进去了。他在离开的时候对我说:“我先进去了。庭长马上就要宣读对双方辩论的评语了。之后,就会宣读判决词,那时你就可以进去了。”

    之后,我听见门响,又听到了一些人在楼梯上奔跑的声音。接着,大厅里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我觉得他正在读东西。我再次听到了铃声。之后,法警把我带进了大厅。当我出现的时候,大厅里顿时变得非常寂静。我注意到,那个最为年轻的记者看了我一眼之后,就把目光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这让我觉得非常奇怪。在我还没有朝玛丽那边看之前,我就听到庭长宣布判处我死刑。我将会在一个广场上被斩首示众。此时,我才终于明白,在审讯的过程中,所有的听众为什么都在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我。原来他们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我会落得这个下场。我的律师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腕上,轻轻地拍了拍。法警对待我的态度也变得非常和蔼了。庭长最后问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我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确实没有什么话要说了,于是就回答他说没有。之后,两名法警立即把我带出了法庭。

    五

    这已经是指导神甫第三次来了。像前两次一样,这次我仍然拒绝了他。我不想和他说任何话。反正我终究是要见到他的,而且时间不会拖太久。我现在想的是,用什么办法才能够保住性命。法庭对我宣判之后,按照当局的要求,我搬出了我的单人牢房,住进了另外一间牢房。到这个新的牢房之后,我躺下就能够看见蔚蓝色的天空。当然,我能够看见的,除了天空之外,别无他物。我整天都看着天空,从白天到黑夜,一直如此。躺着时,我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我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仍然期待着。是不是有人在被判处死刑之前,成功地逃了出去,这是我想了很多遍的问题。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后悔没有多注意一下那些描写死刑的作品。很多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谁也无法预料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因此,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时常关注这类问题。当我在报纸上看到这类报道时,总是会特别留意一下。我觉得,每个人都会像我这样。除了报纸上的报道之后,必然会有一些这方面的专著,但是过去遇到它们的时候,我总是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也许在那些书中,记载着一些可以逃脱死刑的方法,只要耐心地去寻找,必然能够找到。我真想知道,因为一次意外而让一名死刑犯成功地逃脱了死刑的事情。欠社会债的问题经常见诸报端,欠债就要偿还,这是报纸上一致的观点。但是,如是欠社会的债只存在于想象层面上,那就另当别论了。最为重要的是,要逃出牢房,不断地往前跑,就会有逃脱法律制裁的希望。尽管这种希望只是在拼命逃跑的过程中,被一颗子弹击毙。这只是我美好的设想罢了,根本就无法变成现实,在那无情的机制面前,我只能束手就擒。

    这样的判决实在是太武断了,虽然我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但也仍然无法接受。因为,这样的判决,并不与此判决宣布之后的执行相符。判决是在17点时宣布的,如果换成另外一个时间,比如说20点,那么结果很可能就会有所不同。这个判决是由那些换了新衣服的人作出的,而且不是以中国人民的名义,也不是以德国人民的名义,而是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作出的。法兰西人民这个概念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不明白。我觉得它非常模糊,也不够具体。因此,我认为这个判决实在是缺乏必要的严肃性。可是,我不得不承认,当它被宣布出来的时候,它就已经成为一种存在。

    这时,我想起了妈妈给我讲过的一件事。那件事发生在我父亲身上。我自幼便失去了父亲,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除了妈妈跟我讲的有关他的那些事情外,我对他一无所知。妈妈对我说:有一天,父亲心血来潮,打算去看一个杀人犯被处决。在没有去之前,他一想到即将发生的那个场面,心里就非常难受。可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还是去看了。他回到家里之后,一直不停地呕吐。我听妈妈讲过这件事之后,父亲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就下降了很多,我甚至对他产生出一种厌恶之情。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不应该那样看待他,因为他当时那样做也很正常。我现在对自己过去没有关注执行死刑而感到后悔,原来那是最为重要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能够从这个监狱逃出去,我一定要弥补这个遗憾,去参观所有执行死刑的场面。哦,我怎么能够这样想呢?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啊!因为,一想到我能够重新获得自由,像其他观众那样,以一种非常轻松的心态来看热闹,我的内心就会产生出一种罪恶的喜悦。毫无疑问,我不应该这样想,因为这是不明智的。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非常难受。

    当然,一个人要做到永远明智,根本就不可能。比如有些时候,我闲着没事做,就自己制定起法律来。我认为刑罚制度很不合理,因此我就对其进行了改革。我认为,那些被判死刑的人不应该受到那种待遇。法律应当给他们一个机会,就算是千分之一的机会也行。我觉得人们应当发明一种让受刑者服用的化学合成品。受刑者在服用这种东西之后,只有百分之十的活命机会。反复权衡利弊之后,我认为,把受刑者送上断头台的做法非常不合理。因为受刑者被送上断头台后,必然会被杀死,连一丝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如果断头机出现了故障,无法正常运转,那么受刑者还得被砍一次。因此,那些即将被处决的人,还得先祈祷断头机不要出故障。这将是一个非常令人厌烦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事情就是这样。但是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讲,这也正是整个机制的全部奥秘。总之,受刑者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与整个机制配合。不出现故障,一切运转正常,这就是他要关心的问题。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需要关心。

    我觉得自己关于这个问题的想法有些偏激。比如说,我一直认为,上断头台的时候,要亲自沿着台阶走上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我觉得,这与1798年大革命有着必然的联系。但是,后来的事情证明,我这种认识并不正确。有一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了一组处决场面的照片。我看到,照片上的断头机其实非常简易,就被放在平地上。它并没有这想象得那么宽大。我真搞不明白,自己过去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让我感到吃惊的是,照片上那个断头台看起来非常漂亮、干净。当一个并不熟悉的东西放到人们的面前时,人们总是会有一些自己的认识,有时这种认识与事实相差非常大。其实一切都非常简单:断头机被放在平地上,受刑者站在离它不远的地方,然后慢慢地向它走去。当他走到断头机面前的时候,就好像见到了一个仇人。当然,这样的事情不管对谁来说都讨厌至极。登上断头机之后,一个人可以借助想象力把这当成升入天堂的一种方式。其实,断头机把一切都毁掉了,一个人会被悄悄地处死。虽然这并不光彩,但是却既准确又迅捷。

    黎明与我上诉的事情一直让我放心不下。其实,我总是在竭力控制自己,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我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是会看见天空。我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希望能够说服自己对它产生兴趣。当黄昏到来时,整个天空都会变成绿色。我尽量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当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非常安静时,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这种心跳声自从我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一直陪伴着我。我实在无法想象,有一天我的心脏会停止跳动。我的想象力非常贫乏,但是我仍然尽力想象,自己听不到自己心跳声的那个时刻。就算是这样,我也无法把黎明与上诉赶出我的头脑。最后,我无奈地告诉自己,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东西根本就没有用,既然这样,还不如顺其自然为妙。

    当黎明来临时,他们就会来提人。对此,我非常清楚。因此,我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如果有什么事情突然到来,我会非常不习惯。因此,我只在白天睡一觉,等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就会开始耐心地等待,直到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为止。我觉得,当天快要亮起来的时候,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因为那个时候,正是他们展开行动的时候。我从午夜就开始默默地等待。那时,外面的很多声音会传入我的耳中。有些声音非常细微,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根本就分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我觉得自己在这段时间里运气不错,因为他们并没有来提我。以前,我经常听妈妈说,一个人遇到倒霉的事情,很快就会时来运转,因为倒霉的事不会总是发生在他身上。每当太阳出来,新的一天开始时,我就会觉得妈妈的话说得特别正确。因为,他们本来可以来提我,可是最终没有来。我又可以多活一天了。

    每天的时候,除了睡觉之外,我就会考虑上诉的事情。我觉得上诉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从思考中获得快乐。我觉得,上诉最坏的结果,也就是被驳回。如此一来,我就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我将死得比很多人早。但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活在世上的人,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烦恼,其实并不比死了好受多少。我知道,其实30岁和70岁死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几千年来,人们就是这样痛苦地活着。反正,我终归是要死的,就算现在不死,几十年后必然进入坟墓。这个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多活上几十年其实并不坏。这种想法让我感到难受。不过,它并没有给我造成多大的困扰,只要我不这样想就行了。既然终究是要死的,那么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方式死,又什么重要的呢?因此说,如果我的上诉被驳回,我就应该坦然接受。

    这个时候,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获得了假设的权利。我假设自己能够获得特赦。可是,每当做这种假设的时候,我浑身上下都会变得非常亢奋,我必须要极力控制自己,才能够保持头脑冷静。做这种假设时,我要表现得非常自然,那样才能够显得我将第一种假设放弃是正确的。当我成功地做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就会变得非常平静。

    指导神父偏偏这个时候来找我。于是,我再一次拒绝见他。当时快要到黄昏时分了,我正躺在床上。我觉得没有见他的必要。

    那时,玛丽出现在我的头脑之中。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想过她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收到过她的信了。这一天夜里,我不停地想象着她没有给我写信的原因。我觉得,她已经意识到,给一个死刑犯当情妇并没有什么好处,因此她不想这样下去了。我又想到,这也许并不是她不给我写信的真实原因。或许还有很多其他情况。比如说她生病了,或者她已经与世长辞。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规律,谁也无法改变。我以前跟她只有肉体关系,如今我被关进了监狱,我们之间连肉体关系也断绝了。而且,她也不给我写信,她最近怎么样,我又怎么能够知道?再说,从此时开始,玛丽对我来说也不像以前那样重要了,就算她死了,我也不会伤心难过。并不是我不念旧情,而是我觉得人们在我死后,也会立即把我忘掉。我们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指导神父在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来到了我的牢房。我看到他时,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他看出了我的变化,以为他的到来让我感到害怕,于是就让我放心。他说他不会对我怎么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找我,以前他来找我时,总会有固定的时间。我向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他告诉我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他还说,他来到这里跟我上诉的事情没有关系。他走到我的床边,坐到了床上。他伸手示意我坐到他的旁边。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但是没有坐过去。不管怎么说,他的态度倒是非常和蔼,这让我感到很欣慰。

    他默默地坐在我的床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的双手又细又长,看起来非常强壮。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来回搓着双手。他就这样坐了很长时间,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

    他突然把低垂的头抬起来看我。他问我说:“我来这里探望您很多次了,可是每次都被您拒绝,您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我对他说,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不相信上帝。他问我是不是能够肯定。我对他说,这个问题我根本不必去考虑,因为它无关紧要。听到我这样说之后,他便把身体靠在墙上,两只手放在大腿上,说有很多人表面上看起来非常有把握,但实际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我注意到,他好像没有跟我说话,所以我也就没有搭理他。他用两只眼睛盯着我看,然后问道:“对于这件事,您有什么看法?”我告诉他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但我可以肯定的是,像我们谈论的这种我不感兴趣的事情,这种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

    他不再盯着我看了。他问我说,是不是因为我陷入极度的绝望之中,我才会这样说。我对他说,我并没有陷入绝望之中。我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我感到害怕。他自信地说:“你皈依了上帝之后,就不会再感到害怕了。有很多与您处境相似的人,最后都成了上帝的信徒。”我说,那些人有权利去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那也证明了他们的时间还很充裕,他们还有足够的时间那样去做。而我就不同了,我的时间有限,根本就不可能再去做我不感兴趣的事情。

    他听到我这样说之后非常生气。他看到袍子上有褶皱,就理了理袍子,让袍子恢复了光滑的状态。他把我称作“朋友”,对我说:虽然我被判处了死刑,但是在他看来,所有的人都被判处了死刑。这并不是他这样对我说话的原因。我觉得他说得并不正确,就打断他,对他说这是两码事,而且就算他这样说,也无法安慰我。他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他又说:“就算您活过了今天、明天、后天,甚至以后的很多天,但终究有一天,您是会死的。到那个时候,同样的问题还是会摆在您的面前,您将会怎么面对它呢?”我说,这非常简单,我会用今天这样的态度去面对。

    我的话音一落,他就立即站了起来,两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他这样做根本就无法震慑我,因为我以前也经常用这样的眼光看塞莱思特和艾玛尼艾尔。当然,我是跟他们开玩笑的。现在,神父用这个我经常使用的把戏来吓唬我,这实在是太好笑了。把戏被我揭穿之后,神父非常气愤,大声地对我说:“在被处决之前,您难道就要这样无耻地活下去吗?”我告诉他是的。

    于是,他又重新坐了下来。他说,我实在是太可怜了,他认为一个人这样活下去一点儿意义也没有。我觉得他越来越讨厌了。我不想再听他继续讲下去,就走到窗户边,背对着他站在那里。他又开始问我各种问题。听得出来,他的声音不像刚才那样平静,而是变得不安和紧张。我开始认真地听他的问题了,因为我觉得他动了感情。

    他对我说,他们会批准我的上诉,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不过,就算我能够避免遭受被判决的命运,但是我仍然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这也是毫无疑问的。他认为,只有上帝的正义才是一切,人类的正义在上帝的正义面前,根本就不值一提。我对他说,是人类的正义判了我死刑。他说,尽管如此,但是我的罪孽并没有因此而得以洗刷。我说,罪孽是什么,我根本就不知道,法庭只宣布我是一个杀人犯。既然我是一名杀人犯,我就要因此而付出代价,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是除此之外,别人对我提出的种种要求,都是多余的。听我这样说之后,他再次站了起来。我觉得他很想活动一下,可是由于牢房太过狭小,他只能这样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

    我注视着地面。他向前走了一步,之后就停了下来。他看着天空说:“我的儿子,您的话并不正确。我们对您提出来的要求并不多余。我们或许会向您提出更多的要求。”

    “你们要提出什么要求?”

    “我们提出的要求非常简单,我们只要求您看。”

    “要求我看?看什么?”

    神父向四周看了看。他的声音已经显示出,他已经非常累了。他说:“这些石头,它们的心里充满了悲伤,因此,总是在不断地流露出痛苦。老实说,在众多囚徒之中最悲惨的,都能够从这些石头中看出一张非常神圣的面孔。这张神圣的面孔,就是我要求您看的。”

    听他这么说,我有些气愤。我说,我待在这个牢房里已经好几个月了。我每天都在看那些石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比我对它们更加熟悉。或许有一段时间,我的确想从那里看到一张面孔。但那并不是什么神圣的面孔,而是玛丽的面孔。现在,我才明白,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东西从这些石头上浮现出来。

    神父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忧伤。我把全身都靠在了墙上。我听到他问我,允不允许他给我一个拥抱。我非常干脆地回绝了他。他转身走向墙壁,轻轻地把手放在墙上,小声说道:“这就是您爱这个世界的方式吗?”我什么都没有说。

    他面朝墙壁站着,一直站了很长时间。我觉得他不应该待在这里。这里是我的牢房。正当我打算请他离开的时候,他突然转过来,用非常大的声音说道:“不,您说的全是谎话,我不相信。您肯定期盼过另外一种生活。”我说没错,但是那种愿望与希望成为一个富翁没有任何区别。他问我对另外一种生活是怎样设想的。我大声地对他说:“那种生活非常简单,就是可以对现在这种生活进行回忆的生活。”说完这句话之后,我对他说,我已经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请他赶紧离开。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还想继续跟我谈论上帝。我非常气愤地对他说,我剩下的时间非常有限,我不想把有限的时间浪费和他谈论这些无聊的事情上面。他仍然没有离开,而是问我为什么没有称他为“我的父亲”。我实在无法再继续忍受下去了。我非常气愤地对他说,我的父亲不是他,他爱到哪里当父亲就去哪里当好了,只要不在我这里就行。

    他仍然没有离开。他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对我说:“我的孩子,您错了。在这里,我就是您的父亲。您的心非常迷茫,所以您并不知道这一点。我为您祈祷。”

    我怒火中烧。我大声地对他嚷道,我不需要他祈祷。之后,我抓住他长袍的领子,照着他的头狠狠地打了一拳。刚才还对自己非常有把握的神父,此时连自己是否活着都没有把握。我虽然什么都没有,但是我对自己的一切都十分有把握,无论是我的生命,还是很快就要到来的死亡。没错,我有把握,就像真理抓住了我一样,我掌握了这个真理。不管是以前、现在、还是未来,我都有理。以前,我就是以这种方式生活的,以后,我也许仍然以这种方式生活,也许以另外一种方式生活。或许我一直在等待的,就是那个可能被判无罪的黎明。我非常清楚,任何东西都不重要。母亲的爱,其他人的死,对我根本就不重要。既然注定只能过一种生活,而其他像这位神父那样的幸运者,他们的命运,他们所选择的生活,他们信奉的上帝,对于我来说也就不再重要了。他懂得这个道理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幸运儿。有一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会被判死刑,他也不例外。如此说来,在母亲的葬礼上表现得非常冷漠,被指控为杀人犯,并因此而被判死刑,同样也不重要。莎拉玛诺的狗与他的妻子一样,那个像机器人似的小个子女人,与马松的老婆以及打算嫁给我的玛丽一样,全都会被判死刑。塞莱思特与我的关系如何,雷蒙是不是我的同伙,同样都不重要。他这个被判了死刑的神父,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吗?我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地喊出了这些话。之后,我便累得气喘吁吁。这时,看守们进入我的牢房里,救了神父。他们还说了很多恶毒的话。可是神父却让他们不要再说下去。之后,他看了我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满含泪水离开了我的牢房。

    神父离开之后,我也就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我累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倒在了床上。我以为自己睡着了,因为醒来的时候,我看到了挂在天空中的星星。已经是深夜了,我感受到了外面的凉意。夏天的夜里,外面格外安静。置身于这样奇妙的环境中,我觉得浑身都非常舒服。这时,汽笛声打破了黑夜的沉寂。天快亮了,人们将开始新一天的生活。从此之后,这样的生活将会离我远去。妈妈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之中。这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想起她。我隐隐约约地体会到了她在晚年找一个“未婚夫”的目的。那边也如此,养老院的黑夜同样让人难以度过。在死亡走向她的时候,她必然感觉到了解脱,因此要把以前的生活重新进行一遍。我现在也觉得,自己做好了重新进行一次自己以前生活的准备。刚才的愤怒把我的痛苦和其他感情完全带走了,在这样一个美妙的夜里,面对着这个冷漠的世界,我第一次打开了自己的心门。

    我觉得自己过去非常幸福,现在也非常幸福。为了让自己融入这个社会,让自己成为像其他人那样的人,我希望在我被处决的那一天,有很多心怀愤恨的人来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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