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苍蝇已经在这辆车里飞了很长时间了,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它悄无声息地飞着,似乎很累,动作也变形了,看上去很古怪。当它不在阿尼娅眼前出现时,它终于找到了落脚点,是阿尼娅的丈夫那只一动不动的手。轿车外,大风卷着黄沙吹打着车窗,天冷极了,冬天的阳光一点热力也没有,那只苍蝇被冻得直哆嗦。车子在马路上颠簸着,道路的不平让车身直打晃,还没行驶多少路程,车身的铁皮就已经吱吱作响了。车里有一个脑门不宽,前额贴满花白头发,宽宽的鼻子,嘴巴有异于常人的男士,他是阿尼娅的丈夫。此时的他表情严肃,好像跟谁堵着气。他的妻子正连眼都不眨地看着他。她注意到,每当车子驶过马路的低洼处,车身的晃动都会将他推向自己这边。然后又恢复成他刚才的样子——他上身前倾,双腿分开,两眼无神,显得失魂落魄,好像没有了生命迹象。但他那双粗大的手却有点不同,他的手本来就粗,由于灰色法兰绒袖口压得很低,所以看上去更粗了。就是这双红润的胖手,还算有点生气。他将一个帆布做的小提箱夹在两腿间,并用手紧紧抓着它。那只苍蝇在他手上僵硬地挪动,他似乎也没察觉。
风突然间变得肆虐起来,狂风卷着黄沙,让天地都变色了。车身也经受着沙尘一阵阵地洗礼,仿佛有人故意为之。车速减缓了,似乎要停下来。那只苍蝇抖了抖翅膀,腿一使劲飞走了。直到风小点了,天也不那么朦胧了,车子才开始加速。远处除了模糊的几点天光,什么也看不清。偶尔有车窗边闪过几株棕榈树,也在风沙的笼罩下看不太清,好像是人工修建的什么设施。
“到哪儿了!”玛瑟尔含混不清地说。
大轿车里除了阿尼娅夫妻外,剩下的几乎都是阿拉伯人。他们横七竖八地挤在车里,有的裹着大衣睡着,有的盘膝而坐,车身一晃坐着的就一个踉跄。他们不善言谈且面无表情,阿尼娅终于不能承受这种沉闷了,她觉得在这辆车上简直是度日如年:这辆大轿车是今天黎明时从火车站出发的,按时间来算,他们同乘一辆车的时间还不到一天,但阿尼娅却觉得好几天过去了。车子刚出发时,清早的寒气还能使远处的旷野清晰可见,人们也能看到铺满石子的高原,与远处微微泛红的地平线相连。但当一眼看不到头的旷野刮起了狂风,就是另一番情景了,虽然是白天却形同黑夜,人们什么也看不清,仿佛穿梭在“白夜”中。所以,人们除了不时舔舔发干的嘴唇,揉揉迷离的双眼,一声也不吭了。
“阿尼娅!”她从丈夫的叫声中回过神来。这个名字,她不止一次觉得,与自己的敦实健壮是多么不相称。“你看到那个装有样品的小箱子了吗?”玛瑟尔问道。她用脚在座位底下探索了一阵,然后,弯下腰去够那个自认为是小箱子的东西,这个动作让她有些胸闷。这还是当年在体操界名列前茅的那个阿尼娅吗?在中学的时候,她的肺活量可不像现在这么差,算算都二十五年过去了,可昨天自己好像就是那个样子。那时的她本打算终身不嫁,但想到自己垂垂老矣时的孤独,她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最终嫁给了她现任的丈夫,也就是现在身边的这个男人,他当时还是法学系的大学生。他虽然身量不高,而且两眼球突出,笑声短促而且显得世俗。但他一直追求着她,而且他有当地法国人那种不向生活妥协的勇气,以及他在面对生活的诸多不如意时,那种不知所措的表情,这些都很讨她的喜欢。他还对她关爱有加,无微不至,把她视为生活的全部,她要的不就是这些吗?他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孑然一身的,并感知到了生命的美好……
漫天的风沙让前方什么也看不见,司机为了确保行车安全,只好不断鸣笛。车里的人一动也不动。但有人似乎对阿尼娅很感兴趣,不住地上下打量着她。他不是阿拉伯人,和阿尼娅并排坐着,不过是在过道的那一头。他一身军人打扮,上身穿撒哈拉法军军服,头戴褐色帆布军帽,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他又黑又长的马脸。他几乎连眼都不眨地盯着她,眼神中有些不易察觉的凄凉。阿尼娅觉察到了他的目光,脸一下子羞得通红,赶紧把脸转向丈夫。风沙弥漫的混沌景色,似乎吸引了丈夫所有的注意力。阿尼娅紧了紧裹在身上的大衣,那个法国军人的样子跳到了眼前:他看上去很瘦,可以说是出奇的瘦,显得上装笔挺,他的皮肤粗糙,看上去和沙土无二,他的身体仿佛就是用沙土堆砌而成的,感觉一碰就会碎掉。那些阿拉伯人双手瘦得都皮包骨头了,脸色又黄又黑——这还是她刚刚才发现的,他们穿着宽大的衣服,零散地坐在车里,阿尼娅和她丈夫坐的地方却很拥挤。她紧了紧大衣的下摆。她不能算胖,说丰满更恰当些。她肉感十足,且丰腴诱人(那个男人的目光是最好的证明),她身材很高,脸长得却像小孩,两眼也澄澈明亮,这样的身体最能给人以温柔和安静。
可是,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这次旅行是玛瑟尔强拉着她来的,并不是她的本意。做一次旅行的念头他早就有了,可是当时在打仗生意不景气,脱不开身,战争一结束,他就将计划付诸实施了。战前,他放弃继续学习法律,继承了父亲的产业,当起了布料店的掌柜,小店生意兴隆,日子过得很舒服。在海边居住的人们,青年时代会留下很多美好的回忆。但他不太爱动,所以沙滩很少去。开着小轿车出城去玩,大多是安排在周日的。但他有时宁愿陪着那些各种花色的布料,待在店里度光阴。店面设在土著人和欧洲人杂居的街区,在一个拱廊的下边。店面的楼上是三间卧房,一色的阿拉伯壁纸糊墙,巴尔贝斯家具陈设在屋里。他们膝下无子,时间,就这样,在百叶窗时开时合的阴影间流逝着。假期,沙滩,散步,还有碧海蓝天都成了过往云烟。除了生意,玛瑟尔对任何事都没有了兴趣。她莫名的有些厌恶他这样,她觉得他掉进了钱眼里了。不过,这对她还是颇有好处的。他总说:“倘若我不幸早亡,你也不至于忍饥挨饿。”对她,他从不吝啬。没错,衣食无忧是很重要。可是,只追求物质享受,又似有不妥。这样的想法让她一直耿耿于怀。她俨然成了老板娘,记账,打理生意。最难熬的就是盛夏,酷热令人心情烦躁,就连充实的忙碌带来的最后一点愉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也是在一个夏天,战争爆发了。玛瑟尔被召入伍,战后才得以回家。此时夏天还没有过去,但人们的生活却不同以往:市井萧条,民不聊生,经济衰退,布料供不应求。若是生意破产,那么他们只好喝西北风了。想到此,为了弄到货源,玛瑟尔想去高原和南方诸村看看,在那里,可以直接把货物卖给阿拉伯小贩,省去了中间的诸多的盘剥克扣。他要求她也一起去。考虑到交通不便,高原会让自己呼吸不畅,她不想去,但费了颇多口舌,他还是固执己见,她也就同意了。这次出行虽得以实施,但与她的想象却大相径庭。她还以为等待她的会是酷热的天气,铺天盖地的蚊蝇以及混杂着茴香味儿的客栈,还有客房里油乎乎的墙壁。没想到,却是寒风凛冽,风沙漫天的高原。她甚至还幻想过一望无际的棕榈树,还有金黄色的沙滩。可是,这里除了冰河期留下来的岩石,一无所有。她这才知道:冰冷的石块,夹杂着沙尘的寒风,虽非沙漠但满目荒凉的地表,以及偶尔从石缝中钻出的植物,这些将是她旅行的全部。
大轿车突然停了下来。司机向乘客们说着什么,这些话她倾尽一生也研究不懂。
“他在说什么?”玛瑟尔问。
“油门可能被沙土堵住了。”司机用法语做了回答。
“该死的鬼地方!”玛瑟尔诅咒道。
“没事,把沙土清理掉就好了。”司机笑着说。
他刚一开门,狂风就占领了车厢,并用黄沙向每个人的脸发起了攻击。阿拉伯人用斗篷做盾牌,尽量缩着身子,躲避着风沙。“关上车门!”玛瑟尔大叫道。司机面带微笑地走回来,从车厢里拿了几样工具,就又消失在漫天的风沙中了,门依然开着。玛瑟尔无奈地叹了口气。“连发动机都没见过的村夫,管他干什么!”这时,在离轿车不远处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些被衣服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影,这让阿尼娅吓了一跳。他们出现的太突然了,好像一下子就跳了出来。他们一声不吭地盯着车上的人,可以从他们藏在面纱和风帽后面的眼睛里,明显看出对这些人的好奇。“只是一些牧羊人而已。”马尔塞说。
车厢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车厢外旷野里呼呼的风声,乘客们慑于风的威力,全都低头不语,垂头聆听着。阿尼娅突然发现车里的行李很少。他们带的箱子和两三个包裹,在出火车站的时候,被司机固定在车顶上了。这些南方人,却只带了几根疙疙瘩瘩的拐杖,还有几个没放东西的背篓,车里的行李架上除了这些东西,什么也没有,他们几乎是空着手旅行的。
司机很快就回来了,乘客们只看到了他含着笑意的眼睛,因为他的脸上多了层挡风的面纱。他回来后门才被关上。旅行又开始了,肆虐的风声变成了沙粒敲打车窗的啪啪声。司机给发动机打着火,然后就一通猛踩油门,发动机像打嗝一样的突突猛响,终于运转起来了。这时,一只手突然在那群牧羊人中举了起来,只一晃,就被车子甩在了后面。路越发难走了,与其说车子在公路上行驶,倒不如说是在上面跳跃,左摇右晃的阿拉伯人就是最好的证明。阿尼娅都快睡着了。这时,那个军人突然递过来一只黄色盒子,里面装满了槟榔片儿,正腆着那张马脸对她微笑。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吃了一两片,并向对方道了谢。那人把小盒子收起后,就把视线移到了前方的公路上,刚才的笑容也不见了。玛瑟尔的注意力全在车窗外的沙尘暴上,阿尼娅看向他时,只看到了他坚实的脖子。
几个小时过去了,车里依然没人说话,大风和疲劳让大家选择了缄默。突然,车窗外出现了一群披着斗篷的孩子,他们跳着追逐汽车,拍着巴掌叫着喊着,高兴得不得了。不知什么时候,车子驶进了一片绿色地带,两边低洼的民房夹着一条长街,车子在街上行驶。由于民房的存在,风小多了,沙子大多被挡住了,虽然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但可见度明显提高了。伴随着孩子们的欢呼声和刺耳的刹车声,车子在一家旅店的门口停了下来,客店简易不堪,墙是用土坯砌成的,窗户上都是尘土。阿尼娅在车上颠簸的久了,一下车有些不适宜,脚下像踩着棉花。她注意到:在不远处,一座造型优美的黄颜色清真寺塔尖,鹤立鸡群般地出现在平房的上头;一丛棕榈出现在她的左手边,有棕榈树就意味着有绿洲。现在虽然是正午,可是肆虐的狂风仍然让人连打哆嗦,阿尼娅也是如此,尽管这样,她还是对那片绿洲充满好奇。她转身想招呼自己的丈夫,不想看到了那个军人。他迎面向自己走来,阿尼娅正要回应他的微笑或是问候,没想到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就走了。玛瑟尔正费力地从车上卸着行李,那个满是布料的黑色旅行箱让他着实费了一番力气。司机只管呵斥着周围的孩子,也不帮忙。阿尼娅对她周围的孩子们不感兴趣,他们又干又瘦的身材,和从嗓子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只让她感到了疲惫,她现在只想上楼去休息。于是她对玛瑟尔说:“我先上去啦。”而他正大声地招呼着司机,让他来帮忙。
她一走进旅店,迎面碰上了一位沉默寡言的男士,他又高又瘦,正是这家店的老板。她被老板带上了二楼的客房,房间的对面是一条长廊,在尽头可以看到他们来时的大街。客房看上去空荡荡的,一张刷了白漆的椅子靠在唯一的铁床边,壁橱前早就没了布帘,厕所是用芦苇围成的,里面是布满黄沙的马桶。老板刚出去,阿尼娅就感觉寒气扑面,是冷风刮透了石灰墙造成的。她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站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是冷得直打哆嗦,她想把手提包先放下,可是又不知道放在哪儿。她只好站在那儿,两眼茫然地看着房顶的天窗。仿佛在等什么,但又不知道在等什么,总之她就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着。旅途的疲惫让她有些心力交瘁,再加上周围的寒气,一种孤独感开始在她的心里蔓延开来。一瞬间,她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大街上的人声鼎沸和玛瑟尔的呼喊都消失了。相反,风吹过棕榈树时的呼呼声,她却听得很清楚,透过天窗,她几乎把那当成了潺潺的流水声。风大了些,她就觉得那声音近了些,也更大了些,变成了潮汐拍岸时的刷刷声。她的想象也一发不可收拾,她看到:屋墙后的那片棕榈树林,在劲风的吹拂下,变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棕榈树强劲的枝干,在狂风的摇撼下,像极了波涛汹涌的海浪。她被自己的想象震惊了,她茫然地站着,双手无力地垂着,上身微弓,双腿感觉像踩在冰窖里,但脑海中的想象使她的疲惫稍减。那坚韧挺拔的棕榈树,多么像年轻时的自己啊。
餐厅设在楼下,墙壁没有经过修葺,显得坑坑洼洼的,墙上画着些骆驼和棕榈树,所以整个屋子是以粉红色调和紫色调为主的。阳光从拱形的天窗斜斜地照了进来。玛瑟尔在和旅店老板交谈着什么,当然内容不会逃出生意的范围。给他们上菜的是一个阿拉伯人,年纪不小了,短上衣上配有军功章。玛瑟尔一边撕着面包吃一边想着事,看到妻子要喝桌上的水说:“水没烧开,喝葡萄酒吧。”她不想喝酒,因为不胜酒力。猪肉一词赫然出现在餐厅的菜单上。“古兰经里禁食猪肉,是因为生猪肉会使人生病。但是,熟的就不会了,要想吃猪肉稍微加工下不就行了。你有什么心事吗?”阿尼娅不像丈夫那样担心生意,倒是对厨师用这种方法胜过了先知很感兴趣。他们只能在这里稍作停留:明晨还要南下,所以今天下午必须去拜访当地主要商贾。玛瑟尔让服务员快点上咖啡,那个阿拉伯人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迈着小碎步蹭了出去。“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玛瑟尔讽刺道。咖啡终于被端上来了。他们囫囵吞下,就踏上了飞沙走石的大街,街上仍然没有一点暖意。玛瑟尔需要一个人来帮他提箱子,一个阿拉伯人被叫了过来,双方就价格问题争论不下,最后还是那个阿拉伯小伙子妥协了。他对自己的妻子说,你如果依着他们的出价,将会多出四分之三的价钱。阿尼娅浑身不舒服,渐渐被拖着箱子的两个男人甩在后面。她本不想穿得这么臃肿,但刺骨的寒风还是让她在大衣里又加了件毛衣。“加工过的”猪肉和葡萄酒让她的胃也很难受。
他们沿着一个小公园一直走,路上只看到满是尘土的树木,和匆匆走过的阿拉伯人。他们虽然穿得破破烂烂的,但神态中却透着自豪,他们似乎对外来者没什么兴趣,这在阿尼娅的家乡是不常见的。提着行李的男人们为她开着路,她紧随其后。
不久,一座由红色夯土垒成的要塞大门出现在他们眼前。里面的小广场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了。广场的尽头是片开阔地,里面有很多的店铺和拱形长廊,里面也种着树,和外面的没什么两样。他们没有走到广场尽头,而是停在一座刷上蓝色生石灰的建筑旁,如果不注意看,会误认为它是一枚大炮弹。这座建筑没有窗户,光线是通过大门射进屋里的,屋子也只有一间。一位蓄着白胡子的阿拉伯老人,正在一块反光的木板后,喝着茶。由于店里很昏暗,他们只能看到,那位老者用茶壶把三个很好看的茶杯斟满,其他的就看不清了。进得店来,就闻到薄荷味的茶香气,沁人心脾。他们一进来就直奔柜台,隐约地看到一些锡制的茶壶、茶杯和托盘,还有它们之间夹杂着的明信片。阿尼娅站在门口处,为了避免挡住光线,她向旁边挪了挪身子。这时她才发现,那个老者背后还有很大的空间,那里堆满了装得鼓鼓的口袋,有两个阿拉伯人,笑嘻嘻的,坐在上面。除了这些大口袋,还有一些装着香料的口袋和木箱,大小不一,杂乱地堆放在那里。墙上还挂着黑色的毛毯,和绣着图案的头巾。柜台上,摆放着常用的工具,一台用黄铜做秤盘的天平擦得锃亮,下面放着一把磨旧了的木制直尺。还有一些被蓝纸包装着的甜面包,其中一个开了封,被人咬去了一小口。那老者放下茶壶,问了声好;此时室内的羊毛味和香料味,盖住了茶香味,飘了出来。
玛瑟尔连珠炮似的说话声响起了,这是他在谈生意时惯常的语速。他边说边推开直尺和天平,顺手把手提箱放到柜台上,以便在老板面前展示他的货物。他大声地夸赞着箱子里的布料和头巾,好像急于要把这笔生意谈成;他会突然大笑起来,仿佛一个自卑的但又极力想讨男人欢心的女人。他摊开双手,自信地展示着他的货物,等待着买者的回答。那老者对这些货物并不感兴趣,他摇了摇头,把茶具递给身后的两个阿拉伯人,说了送客的话。玛瑟尔故作镇定地把布料叠好收了起来,额头上却不知为何渗出了些细细的汗珠。他擦着汗,叫那个阿拉伯的仆人提了箱子,打算另找买家。最后,生意还是在这家铺子里谈成了。玛瑟尔自言自语道:“傲慢也不能当饭吃啊,最后还是买下了不是?这世道,谁活着也不易。”
阿尼娅一声不吭地听着,这时风小多了,天上的云彩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些蓝色的天空,太阳光从缝隙中射下来,给不了人们任何的温暖。他们出了广场,走上大街,沿着土墙一路前行。墙上不时出现几株凋谢了的玫瑰秧,有时会是一棵死了的石榴树。不仅两侧的景色有变化,每段路的气味也各不相同:刚开始还是尘土和咖啡混杂的气味,一会又变成了燃烧树皮的烟味,再过一会又变成了羊膻味。土墙上每过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个个小的洞穴,那是人们挖出了做店面用的。再往前走一段路,这些小洞穴就出现的越来越少了。阿尼娅步履沉重,她丈夫却显得轻松多了,这笔生意的谈成,让他的心情好了很多,也变得健谈了些。他高兴地说:“嘿,小丫头,这次真是不虚此行啊!”他用称阿尼娅为“小丫头”的方式表达着兴奋,阿尼娅随口应道:“是的,送货上门谁不愿意啊。”
穿过了最后一条街,他们来到了市中心。这时已经是后半晌了,风几乎完全停了,天也晴朗多了。他们走到广场停了下来,玛瑟尔搓着手,不由地打量起脚边的手提箱来,他双眼含情,似乎没有把箱子当成死物。“看啊!”阿尼娅让玛瑟尔看远处走来的一位阿拉伯人。那个人高高瘦瘦的身材,看上去很精明强干。他身披蓝尼龙斗篷,足蹬黄色快靴,手上还戴着手套,脸高高的扬着,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他,神色傲慢,踱着方步,看似向他们走来,实则是朝着他们前方的行人,并头也不低地脱着一只手套。他不同于阿尼娅羡慕的那些法军军官,当地居民的日常生活一定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他头上的伊斯兰教包头巾说明了这一点。“唉,又一个自以为是的主儿,他以为自己是将军呢。”玛瑟尔不无讽刺地说。这儿的人是很傲慢,但这位似乎有点过了。他们的周围空无一物,而那位先生却笔直地朝他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根本没看到前方还有人一样。他越走越近,几乎要撞上他们脚边的箱子了。玛瑟尔赶紧抓住箱子,一把拽到了后边。对方毫不减速,大步流星地朝着要塞红色大门走去。阿尼娅扫了丈夫一眼,他的表情有些尴尬。“自以为是的家伙!”玛瑟尔说道。阿尼娅没有做声,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世有些凄凉,阿拉伯人不近人情的高傲让她很自卑。她不想在这待下去了,突然很想回家。可是一想到今晚的落脚点是那家客栈,就又没了精神。旅店老板的话突然出现在了脑海中,对了,她突然想起了那片棕榈树林,饱览一下沙漠风光也不错。想到这里,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玛瑟尔,并建议先把箱子放回旅店。玛瑟尔却打算在晚饭前先睡一会儿,于是他回绝了。“好吧,”阿尼娅说。“那么请便。”他一下子觉得她很陌生,看了有一会儿才回答道:“我这就去,亲爱的。”
丈夫提着箱子回了店里,她在下面等他。看着店前面来来往往的阿拉伯人,她又一次感觉到孤独的来临。他们都穿着白色的袍子,而且都是男人,一个女人也没有。这么多的男人她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多瞧都不瞧她一眼的男人她也从未遇到过。有几个人,似乎把目光投到了她身上,但她只觉得,他们是把黝黑干瘪的脸扭向了自己而已。她想起了大轿车里的那个法国军人,和刚才那个傲慢的阿拉伯人,她觉得他们的表情如此相似。他们好像有眼无珠一样,明明是在看着自己,但总觉得他们眼望别处。当他们从形同虚设的自己身边走过时,她觉得自己的小腿一阵阵的发软。她现在一刻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回家的冲动越来越强烈。“这个鬼地方,再待下去有什么用!”她正胡思乱想着,玛瑟尔回来了。
当他们来到那片棕榈树林时,已经是下午五点了。他们登上要塞楼梯,一转角,藏蓝色的天空赫然出现在眼前,天空像被洗过一样,一片云也没有,显得澄澈空旷。风早停了,空气显得很干燥,仿佛里面的水分被抽干了一样,这使他们的脸火辣辣的疼。上楼时,一位阿拉伯老人问他们要不要导游,他是靠着墙,一动也没动地问的,很显然他并不愿意充当这个角色。楼梯并非螺旋向上的,而是直上直下的,两边设有平台供人瞭望远景。他们越往上走,视野就越开阔,看到的远景也就越加敞亮清新,仿佛一切都被冻在冰块里一样。他们甚至都听到微风吹过棕榈树时的沙沙声了。阳光照射下的空气仿佛水面般宁静,却被这两位造访者不经意地打破开来。他们就像水螅在水面穿行,会划出道道水纹般,把阳光照射下的空气,荡地浮光潋滟。空气一直在他们身后震荡着,直到他们到达了顶层的平台。那瞬间开阔的视野,以及跨过棕榈树延伸到无限的地平线,让阿尼娅醍醐灌顶般欢畅。此刻,她的脑海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回响,那声音短促而震撼,仿佛春雷般在天空中愉悦地炸响,然而只一声就又归于了那无垠的天际。
接着,她便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世界来,她的目光沿着远处完美的弧线,从东到西一点点细细地看,那无边无际的旷野让她忘我地沉醉了。下边,阿拉伯城清晰可见,被蓝色和白色点缀的平台,高低有致地铺了开来,偶尔可见串串的红辣椒挂在上面,被阳光一照,发着暗红色的光。虽然极目远眺,可阒无一人。不过远处的青烟,和不时飘过的炒咖啡的香气,都昭示着城里人安居乐业的红火日子。阿尼娅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是风吹过棕榈树时让她出现了幻听。在这座城里,棕榈树几乎随处可见,土墙把它们分割的东一簇西一簇的,在微风的轻拂下,它们就会发出如同走路时的嚓嚓声。但在这平台上,阿尼娅却感觉不到一点风的气息。她极目远眺,直到天边,这部分区域,都是大片的红色灰色相间岩石统治着,那里是一个死一样的“王国”。她将视线移回绿洲,一座座宽大的黑色帐篷,出现在那片棕榈树林的西侧干河道旁。一只只单峰驼,看上去很渺小,伫立在帐篷旁边。它们仿佛被写在天地间的文字一样,一动不动。这字迹背后的深意,不知什么人能够参透。此时,一切都静极了,寂静像有生命一样,在这里与天地,三分着天下。
为了把更多的景色看进眼中,阿尼娅努力地向外探着身子,她一声不吭地沉浸在眼前的美景中,完全忽略了冻得直跳脚的玛瑟尔。他对眼前的景色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赶紧下去,这太冷了。阿尼娅不由自主的一路望下去,仿佛在更远处什么东西在召唤她,对了,就在更靠南,更远处,在那片天地相接的所在,她感觉到了那种召唤的力量,那里有她想要的什么东西,有她一直熟视无睹的什么东西,存在着。黄昏悄然而至了,阳光从寒霜般的银色逐渐变成橘黄,仿佛有人从天空扔下来的黄色锦缎子。就在这时,阿尼娅感到了一种释然的欢愉,与这里不经意的邂逅,正在将她多年来积累的隐忍与不快,缓缓释放着。她似乎对游牧人的帐篷格外好奇。她真想去那里一探究竟,真想去了解一下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虽然她还不确定那些黑色的帐篷里是否有人居住。他们逐水而居,过着动荡的生活,很少人了解他们的生活,因为他们一直在迁徙。就是现在这片小小的城镇,也只不过是他们在天地间偶尔的住所。她发现这片绿洲是多么渺小,而下一个适合人们居住的地方,却远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南方,直到那里出现的一条河流,才终结了这一望无垠的红色沙漠。自亘古始,他们就在这片广袤贫瘠的大陆上游荡。他们不受任何人的指使,虽然过着贫穷的日子,但他们却以贵族自居,哪怕人生充满了艰辛,他们依然活的很有尊严,因为他们自由地统治着一个别样的王国。阿尼娅感觉自己的心在被什么感觉拔高着,她已经脱离了此刻眼前的现实世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不由得闭上双眼,享受着想象带给自己的美好与怅然若失。她明白了:在她的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着这样一个王国,它一直沉睡着不曾醒来,就是现在它出现了,也只是片刻的幻象,它终将消失。她睁开了双眼,想确认自己的幻想并未消失,看到的却是浩渺沉寂的天空,以及斑驳成碎片样的阳光,时间仿佛被打碎在这里,阿拉伯街区的嘈杂声也消失不见了。她恍惚觉得,时间停止了,地球不转了,一切似乎都不曾开始,也没有了结束,人不会生老病死,事不会物是人非。此刻生命只存在于她的心间,身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此时此地,她五味杂陈,泪流不止。
这时,太阳已经没有了能量,看得很清晰可是一点也不晃眼。它像按在天空中的一抹胭脂一样,渐渐西沉,并把那边的云染成了红色;东方则渐渐地被灰白占据了,并大有燎原之势。远处,一声犬吠声响起,叫声凄凉,在寒冷的空气中扩散到了无垠的虚空。阿尼娅这时才发现,她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了。“太冷了,”玛瑟尔埋怨道,“赶紧回去吧,这太愚蠢了。”他伸出自己僵硬的双手抓住她,把她从栏杆处拖了下来,她一点都没有挣扎,乖乖地跟他下了楼。那位阿拉伯老人还在那里,他茫然地注视着他们,一直到下楼回城去。她亦步亦趋地走在丈夫的身后,突然的疲惫让她身形伛偻,她眼神木然什么也看不到,步履沉重,刚才的激情也消失不见了。在现实世界中,她高大的身躯和臃肿的穿着,以及与这里的人们成正比的白嫩,都使她显得太过显眼。这里真正的主人是那些,围着车欢呼的孩子,没露过面的姑娘,又黑又瘦的男人,和那个长脸的男子。她只不过是在身体这副皮囊里寄宿罢了,仅此而已。
她弓着身子在餐厅用完餐。玛瑟尔则除了抱怨太累了,其他的什么也不说;她强打着精神,依然抑制不住身体的疲惫,刚开始的感冒乘虚而入,变成了发烧。等他们上了床,玛瑟尔什么都没问就熄了灯,完全没注意到她上床时的恍惚。屋子里寒气袭人。她浑身发烫,皮肤却一阵阵的发抖。她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快速流动,但身体却热不起来,越来越不畅的呼吸让她很难受。她有点害怕了。烦躁的情绪搅得她不住地翻身,老旧的大铁床被压得吱吱响。不要,千万不要得病啊。她现在应该像丈夫那样,已经入睡了才对。透过天窗,可以听到街市上的人声喧哗。有音乐和人的喧哗声传到她的耳畔,应该是摩尔人咖啡馆的老唱机放的,那音乐似曾相识。必须睡觉了。可是她一闭眼,那些黑色的帐篷就浮现在眼前,让她不受控制地去清点它们的数目;一闭眼就看到,那些像文字般的单峰驼,让她不由得幻想出它们吃草时的样子。无助的感觉在她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她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到这里来,直到进入了梦乡。
可是刚睡不久,她就被吵醒了。声音来自郊区的野狗和家犬的狂吠,号叫声在一片沉寂的黑夜里显得异常清晰。阿尼娅冷得浑身发抖。她不断地翻着身,肩头不时地碰触到丈夫强壮的肩膀;突然,好像是在梦游,又好像非常清醒地,她一把抱住了他。高烧让她无法安然入睡,她只游离在睡眠的浅层。她似乎找到了避难港般,死死地靠着丈夫的肩膀,她都吃惊于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嘴在动,可是却听不到任何声音。每晚都是这样的,两个人相拥着入睡,已经二十多年了,即使身体不适,或是客居他乡,从未变过。可是一想到他们没有孩子她就会害怕,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自己身边呢?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呢?也许这就是她害怕的根源吧?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仅仅是因为自己对玛瑟尔很重要,所以才嫁给了他。他对她感兴趣,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不想老无所依。他也许并不爱她。夫妻即使感情不合,也不会使他像这样冷漠。但他的表情一直是这样吗?他们相爱从来都是晚上,双方用肢体感知着对方,眼睛在这时派不上丝毫的用场。她期待着正大光明的爱!到底有没有这种爱呢?她迷茫了,她只知道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建立在彼此需要的基础上的。但她需要这样的彼此需要,夜里更是如此,她几乎是在以此为生。而他,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在逐步衰老,逐步迈向死亡,逐步变得孤独,而愈加顽固(别的男人也让她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固执几乎成了他们一贯的态度:这些愚蠢的人往往以理性者自居,但心中却琢磨着疯狂的想法,他们与女性的结合有时并非为了欲望,只是黑夜让他们感觉孤独地无处藏身时,将女人作为寂寞的收容所。
为了离她远点,玛瑟尔动了动身子。显然,他们之间没有爱,只是彼此需要而已。如果,连这种关系都没有了,那么他们早就该两地分居,孤独终老了。但没有几个人愿意就这样了此一生的。即使是有,也只是少数,这些男人要么性格孤僻,要么身遭不幸,所以被迫夜夜与死神共处。玛瑟尔不在这些少数派之内:他面对痛苦就会不知所措,更没有迎难而上的勇气,他没有忍受孤独的坚强意志,他就像是还没长大的孩子。他轻哼了一声,似乎是让她贴近些。她回应了他的要求,并将手搭在了他的胸膛。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爱称,这个爱称已经好久不用了,即使用也只是在私底下,而且也只是味同嚼蜡般地应景而已。
可是此刻,呼唤却发自她的内心。至少现在,她离不开他,她害怕就这么死去,她现在是多么需要他的固执和力量啊!“幸福就在眼前,只要我迈过了害怕这道门槛……”可是莫名的烦躁却突然袭来,这让她的心里一阵发慌。她把身体离玛瑟尔远了点。不,她将什么也得不到,她不会逃出这桎梏的牢笼,也不会迈过什么门槛。她的郁结是发自内心的。二十年了,她突然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重压下,她几乎要喘不过气,而且这压力还越来越沉重了。她想从玛瑟尔身边逃开,想从一切生活在重压下的人群中逃开,她要逃出这个樊笼!突然,她听到什么声音在召唤她,那声音很近似乎就在身边,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困意全无,侧耳倾听。但只有来自绿洲中几声零落的狗叫声入耳,其他的,除了黑夜回馈的寂静,什么也没有。这时起风了,不似白天的狂风大作,现在的风温柔的就像潺潺的水做的,它轻轻地从那片棕榈树林“淌”了过来。它是来自南方的那片沙漠的,在那里,静谧的苍穹正在亲吻着大地。那里是生命驿站,是世外的桃源,一切都将在这儿青春永驻。知道风声过了,那声招呼也再没响起,那声召唤一定是来自心里的,她觉得——它存在与否,全凭自己决定;可是它想把我招向什么地方?它为何去得这么缥缈?是的,它一定是在其他的什么地方,等我马上去找它。我必须马上去!马上去!
她下了床,忽然听到了丈夫平稳的呼吸声,她一下站在了那里,一动也不动。玛瑟尔睡得很沉。逼人的寒气让她清醒过来,她离开了那张躺着丈夫的温床,开始在街灯的照射下穿衣服。那灯光很暗淡,透过百叶窗照了进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为了防止弄出声响,鞋也没敢穿,在黑暗中她颇犹豫了一会儿才决定开门。她的心突突得跳着,仿佛擂响了战鼓一般。在开门时,门把手哐当一声响动,让她的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儿,她赶紧闭气细听,确定没惊醒丈夫才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她手上加劲继续转动门把手。由于怕用力开门弄出声响,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所以经过了一个很令人揪心的过程,门终于被打开了。她轻轻地出了门,并同样很小心地把门关上。她踯躅着,没有立刻离去,而是把耳朵贴到了墙壁上,一会儿,玛瑟尔的鼾声就传了过来。她去意已决,不顾扑面吹来的阵阵寒风。快步跑下长廊,冲进了黑夜里。此时旅店已经打烊了,店门紧闭着。当更夫看到她时,她正准备拉开门闩。“我去去就来。”说完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完全没理会更夫用阿拉伯语的吆喝。
此时星星铺满了夜空,并一直垂到棕榈树和民房的顶上。大街上静极了,除了一个奔驰着的身影,一个人也没有,她直向要塞奔去。夜色中浸满了寒气,在没有阳光的世界里,它们可以任意妄为;寒气直逼肺腑,胸腔中好像着了火,再加上发烧,使她无力分辨方向,几乎是在黑夜中瞎跑。一些跋涉了很长时间的亮光,照到了她的身上,它们来自正前方的高处。一阵仿佛昆虫扇动翅膀的声音让她停了下来,那是三辆闪烁着光芒的自行车,它们被宽大的斗篷遮盖着,从远处的亮光处驶来。斗篷与她擦身而过,有三盏红色的灯光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了。她又向要塞奔去。当肺部被寒气烧灼的受不了时,她不得不停了下来,这时已到了曾爬过的那道楼梯。她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口气冲上了平台,倚在了栏杆上。她小腹紧贴着栏杆。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气也喘不匀了。她的四肢打着战,奔跑没给她带来任何的温暖。但不久她就觉得暖和了些,肺部吸进的空气也不再那么寒冷。而且,高原夜色此刻已被她尽收眼底。
此刻的阿尼娅处在万籁俱寂中,没有风,没有任何的声响打破这宁静,只有石头偶尔的开裂声让这里更显静谧。那是它们尘归尘土归土时的最后一声叹息,寒冷充当了行刑的刽子手。这时天空似乎有了动静,它无声无息地在阿尼娅的头顶转了起来,这旋转似乎有一股吸力正在将她拖进漩涡。在夜色的流动中,无数的星斗被抛向了地平线,它们的寒光一闪,便消失不见了。阿尼娅陶醉在这星空滚动的美景中。她的思绪随着星空的旋转而旋转,这回旋的力量似乎又将她带回了最初的幻想,她冻得浑身发抖,但思绪却在飞扬。星空的运转不断地将星星带向地平线,在阿尼娅看来,它们仿佛是熄灭在了石块遍布的沙漠之中。星星熄灭些,阿尼娅的心就敞开些。她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寒冷不存在了,尘世的负担不存在了,生命的喧嚣与岑寂不存在了,对死亡的恐惧不存在了。这些年来,她一直避之不及的,惶惶不可终日的东西,在此时此地都烟消云散了。她已不再因寒冷而颤抖了,她好像一下子充满了生气,这是她已回归了自己的本体使然。她努力地承接着夜空带给自己的宁静,仰面看向天空,小腹使劲抵住栏杆,内心却越来越平静了。夜空中的最后几颗星也滑向了天边。此时,已至黎明,夜空中的水分凝结成了露珠,露水沾湿了阿尼娅的衣襟,但却让寒气稍减了些。她此刻正自言自语着什么,它由心而发,那便是她从夜空中悟出的真谛吧。渐渐地,东方破晓了,大地揭开了她黑色的面纱,在曙色中显露无遗。阿尼娅回到房间时,仍不敢弄出动静,因为玛瑟尔还睡着呢。她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刚躺下,玛瑟尔突然坐了起来,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阿尼娅一句也没听懂。他从床上下来,打开床头的台灯,灯光照着阿尼娅的脸。他直奔洗脸池走去,迷迷糊糊地似乎在梦游,然后抓起那上面的矿泉水瓶子就是一通猛灌。他喝完回身上床,膝盖刚跪上床沿,却发现阿尼娅在不停地流着眼泪。他直直地盯着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能听到她哽咽着说:“都过去了,亲爱的,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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