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舟站在低处，挽着裤腿立在台阶上，握着把硬扫把，边刷阶梯边扫水。
第二天便是除夕夜，一大清早叶舟就被郑老太太赶到楼下贴春联，叶舟睡眼惺忪地抱住一叠春联就走，猫先生只得咬住一瓶胶水跟随了上去。
手忙脚乱贴完春联，叶舟随着郑老太太出门采购今夜的食材，留下猫先生看家。
除夕夜的这一顿饭无论如何都该是丰盛且喜庆的。
吃过年夜饭，郑老太太收拾碗筷，叶舟被叫到楼下架篝火，等她下了楼才知道，自己动作太慢，放眼望去，整条街每家每户的大门前，都已经烧起了红红旺旺的一簇火。
站在街头往街尾望过去，笔笔直直的一条小街此刻已是温暖明亮的一片红了，大红的灯笼、大红的篝火和响净过后散落一地的红鞭炮。
叶舟感叹道：“这才是过年啊。”
猫先生站在叶舟脚边，心里早已被这团红烧得暖呼呼，“我们也烧起来吧。”
叶舟笑道：“好。”
柴火都是年前便备下的，架起来倒也方便，只是这火却无论如何也点不着，猫先生让叶舟去隔壁家借根烧旺了的木条过来引火。
叶舟踩着她的硬底拖鞋，“啪嗒啪嗒”跑过去了，谁想，这一回来，竟带回一个五六岁年纪的陌生小丫头。
猫先生警惕地瞪着这丫头。
叶舟笑了笑，示意没事。
小丫头梳着两个冲天小辫，一件大红色的厚棉袄，一条大红色的红裤子，连脚上穿着的都是红艳艳的小皮鞋，这么一团小火苗蹲在叶舟身边，看着都觉得热乎。小丫头不断拿眼神偷瞄另一边的猫先生，叶舟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忍不住唆使小丫头去骚扰那只一本正经的黑猫，“你放心摸它，它不咬人。”
小丫头便真的伸手去摸猫先生，一只小小肉肉的手，从猫先生的脑袋一路摸到猫先生的尾巴尖，动作小心翼翼，就怕把这只黑猫摸疼了。
猫先生不习惯也不喜欢被人这样摸，但它今夜心情挺好，便只是僵直了身体任由小丫头放肆。
小丫头开心地看着叶舟，“姨姨，它好乖哦！”
叶舟点点头，笑道：“小丫头，再过几年你会从你们的政治课本里学到一句经典的话：透过现象看本质。”
小丫头好奇地瞪大眼，“什么意思？”
叶舟笑道：“就是告诉你，哪天要是被这只黑猫咬了的话，不要哭着找我报销医药费。”
小丫头嗖得一下缩回了手，连身体都往叶舟身边挪了挪。
叶舟哈哈大笑。
猫先生淡淡瞥一眼叶舟，不动声色地露了露它那尖利的猫牙。
叶舟笑得更开心了。
火堆里的木块发出“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小丫头问道：“姨姨，大家为什么要烧火？”
叶舟笑道：“因为奥特曼要打小怪兽啊。”
小丫头睁着圆滚滚的眼问道：“我们这里也有怪兽吗？”
叶舟笑道：“有的啊，一直都有，而且只在除夕夜出现的怪兽。”
小丫头拽住了叶舟的衣角，紧张问道：“谁啊？”
叶舟笑道：“年。”
小丫头皱起两条淡淡的眉毛，担忧地问：“年吃小孩子吗？”
叶舟眨眨眼，笑道：“吃的啊，先水煮后红烧。”
小丫头瘪了瘪嘴，眼看就要哭了，猫先生不动声色说道：“不许吓唬小孩子。”
小丫头四处张望，问道：“谁在说话？”
叶舟“扑哧”一笑，坏笑道：“年在说话。”
小丫头抓住叶舟的胳膊，紧张地直跳脚，“姨姨！年来了！”
叶舟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笑开了，猫先生也忍不住微微笑。
叶舟拉住小丫头的手，安慰道：“好啦好啦，姨姨不吓你了，姨姨给你讲故事好不好？”
小丫头重新蹲下来，既委屈又期待地看着叶舟。
叶舟想了想，说道：“古时候有一只叫做‘年’的怪兽，它长着四只脚，头上还有触角，‘年’的身体庞大、脾气暴躁，十分凶猛，‘年’平时居住在深山老林里，到了寒冬腊月没有食物的时候，它就出现在村庄里攻击村民寻找食物，给村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所以，每年一到腊月底，也就是除夕这一天，人们都要带着老人和孩子逃到深山里，以躲避‘年’的伤害。”
小丫头问道：“那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带我去山上躲起来呢？”
叶舟笑道：“因为‘年’被打败了啊。”
小丫头露出雀跃的笑容，转瞬又疑惑地问道：“奥特曼不用过年吗？他把怪兽打跑了吗？”
叶舟哈哈大笑，边笑边说：“奥特曼当然也要过年，所以，这次打败‘年’的是另一个人。”
小丫头追问道：“谁？”
叶舟笑道：“有一年除夕，就在人们上山避难的途中，从村外来了个乞讨的老人，大家忙着收拾行礼，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老乞丐，只有一位老婆婆给了老人一些食物，并劝他快上山躲避‘年’，没想到那老人却说自己有办法除掉‘年’，老婆婆不相信他说的，留下老乞丐自己去山上避难了。半夜，‘年’闯进村。它发现老婆婆家门上贴着大红纸，屋内烛火通明。‘年’狂叫着扑向老婆婆家，快到门口时，院子里突然传来‘砰砰啪啪’的炸响声，‘年’浑身颤抖，再也不敢往前凑了。”
小丫头紧张问道：“为什么？”
叶舟笑道：“因为‘年’最怕红色、火光和炸响声啊。”
小丫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红棉袄，神气地挺了挺腰。
叶舟忍俊不禁，“‘年’被吓跑了，第二天是正月初一，避难回来的人们见村里安然无恙十分惊奇，这时，老婆婆才想起老乞丐的话，乡亲们为庆贺吉祥的来临，纷纷换新衣戴新帽，到亲友家道喜问好。这件事很快传开了，人们都知道了驱赶‘年’的办法。从此以后每年除夕，家家都要贴红对联、燃放爆竹，烧一丛篝火，等待大年初一的到来。”
火堆越烧越旺，伴随着一两声轻微的炸响声，透过火光，猫先生看着叶舟眉飞色舞地讲着故事，她身旁的小女孩也是听得认真，她们二人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小丫头用力点头，嚷道：“我知道了！那个乞丐是个神仙！”
叶舟大笑，“对了！是神仙！”
“哼，谁说他是神仙？不过是个神棍！”
一阵潮湿的热气从后脖子处喷涌而来，叶舟的鸡皮疙瘩刚刚立起，一团黑影已经越过她的脑袋，直直扑向她身后。
是猫先生。
叶舟惊叫道：“猫！”
小丫头哭叫着往身旁一躲，叶舟忙去拉她，百忙之中，叶舟往自己身后瞥过一眼，就见着一头身形略似藏獒的大狗四脚立定，正站在她原先位置的身后，猫先生立在那怪物身前，与它对视。
自己家附近从未出现过这样大的一只狗，更何况，即使近视如叶舟也注意到了，这根本不是狗！
那似狗非狗的怪物看看猫先生，又看看叶舟，冷冷笑道：“好一个咒术师，好一个生灵，好一个死灵，你们凑在一起，是打算一起除夕守岁吗？”
小丫头紧紧攥着叶舟的衣角，躲到了她身后。
猫先生紧盯着那怪物。
“老师！”
一声欢快的叫喊打破了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叶舟循声望去，就见着一辆眼熟至极的宝马车正缓缓驶进巷子，车上，小林探出半个脑袋，伸长了手招呼自己，叶舟再回头去看，那似狗非狗的怪物已经不见了，门前的空地上，只剩下猫先生独自站在那儿。
叶舟再去找小丫头，却发现连小丫头都消失了。
猫先生终于骂道：“连红衣小鬼都敢往家里带，你胆子倒是挺大。”
叶舟未来得及接话，宝马车已经停在了他们家门口，小林从车上跳下来，开开心心地喊：“老师，我们去守岁！”
驾驶座上的车窗落下，露出小林母亲年轻漂亮的一张脸，她冲叶舟笑道：“大姐答应今年和我们一起打牌守岁，你不是答应他们去篝火吗？放心玩吧，晚点时候我会把大姐送回来。”
正说话呢，郑老太太已经下楼了。
叶舟扑过去拉着老太太，问道：“您要出去怎么也没和我说一声？”
郑老太太笑道：“孩子们怕你不答应去篝火，撺掇了让我出门打牌，这下子你非去不可了。”
叶舟无奈。
小林推着叶舟往楼上走，边走边笑，“老师您快上楼换衣服，大家都等着呢！”
叶舟被推着往上走，回头去找猫先生，猫先生跟在他们身后，说道：“出去也好。”
众叛亲离，叶舟不情不愿地上楼换衣服。
猫先生最后回头望一眼洞开的楼道门，门外，扭动的火苗依然烧得旺盛，它哭笑不得地想，除夕夜和最厉害的红衣小鬼聊天，末了还和一只来历不明的怪物打了个照面，这年，还是到人气旺盛的地方呆着好，呆在家里，总觉得不放心。
等到叶舟磨磨蹭蹭换了件保暖大衣出门，郑老太太已经被她的小姐妹接走了，客厅里只剩下小林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春晚。
叶舟环视一圈后，问道：猫先生呢？”
小林关掉电视，站起身贼笑道：“在祖师婆婆房间里，妈妈给它准备了礼物，我让它自己去试试看喜不喜欢。”
叶舟边往郑老太太房间走，边问：“什么礼物？”
小林跟在后头，笑得越发开心，“您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
叶舟推开房门，首先看到一只黑猫躺倒在地板上，紧接着就看到灵体化的猫先生坐在床上，一对英挺的眉皱得死紧，正恼怒地盯着地板上的一个小礼袋，袋子已经被解开了，袋口露出一角精致的粉底红花布料。
叶舟愣了愣神，几秒钟之后恍然大悟，撑着门框笑得惊天动地，小林不敢像她这么放肆，只是别过脑袋偷偷地耸动肩膀。
猫先生站起身，慢慢地朝叶舟逼近，“笑什么？”
叶舟赶紧捂住嘴巴，泪眼婆娑地摇着头，“没……没什么……”
小林转过头来，问道：“老师您跟谁在说话？”
叶舟和猫先生这才想起小林看不到猫先生的灵体，猫先生愤恨地瞪着小林，后者却睁大了天真的眼，好奇地四处探望。
叶舟推了推猫先生，笑道：“好啦，快回去吧，他看不到你。”
猫先生这才悻悻地调转身子，回到黑猫的身体里。
黑猫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便要从叶舟和小林中间离开，叶舟急忙蹲下身，一把抱起猫先生，笑道：“别人家一片深情厚谊，猫先生你怎么能忍心辜负掉呢？”
小林在一旁帮腔道：“就是就是！”
猫先生在叶舟怀里蹬腿挣扎，怒道：“叶舟！你敢！”
除夕夜的街头冷清的厉害，小林带着叶舟走了挺长一段路，东拐西折的，这才从一条小巷的一堵缺口土墙钻进了二中的后操场。操场四周的高楼有意无意将它们的灯光打进这片土地，加上满天星斗，此时的后操场倒也明亮。
叶舟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惊讶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条小路的？”
小林得意地笑，“高一年纪的学弟踢球时候发现的，学校过了年便要把豁口补上，在此之前，我们正好借来用用。”
“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叶舟笑道：“其他人呢？”
小林指了指前方，笑道：“说好在操场正中间集合的，我们过去吧。”
叶舟紧了紧怀抱，跟着小林往操场中央的足球场走去，还未走近，叶舟便听到那边吵吵嚷嚷的人声，再一仔细听，立刻就辨认出了小班花和小崂山的声音，想必是都到齐了的。
小林快跑了几步，边跑边喊：“我们来了！”
立即又是一阵肆无忌惮的欢呼声。
叶舟忙问道：“不怕有人来赶我们吗？老黄呢？”
老黄是校工，吃住都在学校里。
小林笑道：“我们早探听过了，老黄回老家过年了，现在学校里没人。”
叶舟稍稍放了心，“你们到底打算干什么？”
徐晓萌笑道：“放烟花啊。”
小崂山从叶舟出现后就一直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师，猫先生呢？它没来吗？”
叶舟“扑哧”一笑。
小林哈哈大笑。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奇怪地看着他们二人。
叶舟解开怀抱，把一直藏在怀里的猫先生捧了出来，小崂山打着手电筒照了照，众人先是一惊，然后齐齐笑开了。
黑猫穿着一件粉底绣红花的小唐装，衣领的布扣一直扣到脖子处，旗袍包裹住它的整个身体，只露出黑色的四条腿和一条长长的猫尾巴。
小班花惊呼：“太可爱了！”伸手就要来抱，脑中灵光闪过，突然想起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猫，自己也不是叶舟，当即又把手缩了回去。
叶舟笑着把猫先生抱回怀里，猫先生冷冷地哼了一声，叶舟忙笑道：“龙颜大怒，大家自觉回避啊。”
不用叶舟提醒，大伙已经自动退避三舍了。
陈霖从暗处搬出一箱子的各式烟火，从转地的到升空的，应有尽有，几个玩心大的立即凑过去开始瓜分。
叶舟一向自诩为敦厚长者，这种时候也懒得凑过去玩得一身硝烟味，便凑到猫先生身边，讨好地碰了碰它，笑道：“还生气呢？”
猫先生懒得搭理她。
叶舟轻轻戳了戳猫先生的背，笑道：“不要生气了嘛，大过年的开开心心多好？”
猫先生在黑暗中泛着绿光的眼直勾勾盯住叶舟，它沉声问道：“你很在意我有没有生气？”
叶舟点头，一脸的理所当然，“那当然了，相当在意。”
猫先生问：“为什么？”
叶舟也问：“什么为什么？”
猫先生循循善诱道：“叶舟，你好好想清楚，你为什么会在意我有没有生气？”
叶舟说：“我……”
猫先生打断她的话，“不要轻率地下结论。”
远处欢声笑语热闹一片，叶舟和猫先生呆着的这一隅，却沉默无言。
“姨姨。”
有只小手攥住了叶舟的衣角，叶舟回头一看，就见先前与自己一同烧火的红衣小丫头正怯生生地站在自己身后，叶舟忙问：“你怎么来了？”
小丫头红着眼扑进叶舟怀里，哭道：“它要吃我！姨姨救我！”
叶舟惊道：“谁要吃你？”
小丫头哭叫道：“妖怪！一只老妖怪！”
叶舟心中一跳，紧张地看向猫先生。
猫先生安抚道：“没事。”
他们同时想起在家门前篝火时遇到的那只形似藏獒的妖怪。
小丫头的哭声把小崂山和花小莲引了过来。
“谁家的小丫头？”小崂山说着就要伸手来摸，被花小莲一把拉回了身边。
猫先生淡淡提点道：“你看看其他人。”
小崂山回头，发现小林他们仍然自顾自放着烟火，小丫头发出这么大的哭声，他们却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小崂山大惊失色，不用花小莲拉，他自己已经跳开了一大步。
猫先生再去看那个一直和红衣小鬼呆在一块的叶舟，心里苦得堪比黄连，你看看，人家孩子知道了情况起码还懂得躲一躲避一避，这一位呢？明知道这孩子是个红衣小鬼，还敢明目张胆地往家门口带，陪着聊了半天神话传说不说，这会儿看架势，八成还想从那头“老妖怪”手底下护着她。
花小莲问：“这孩子从哪来的？”
猫先生无奈道：“我们家门口。”
花小莲和小崂山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同时沉默了。
不远处的小林终于发现了他们几个的“不合群”，也跑了过来，“你们在干什么？”
小丫头看到小林手上“呲呲”冒着亮光的烟花，开心地手舞足蹈，还带着泪花的一双大眼睛已经笑弯了，“我也要玩！”
小崂山指着小丫头问那四人，“你们看得见吗？”
小林忙问：“看得见什么？”
陈霖和小班花都摇了摇头，徐晓萌自从经历过鬼情书事件之后，对这种灵异事件还是比较敏感的，她紧张地问：“那里有什么？”
花小莲轻声说道：“红衣小鬼。”
小班花压低声音问：“那是什么？”
花小莲答道：“阴气最重的鬼。”
徐晓萌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会来？”
小崂山在一旁翻了个白眼，“问得好！这还得问问咱们叶老师。”
空气里原本迷漫着的烟火硝烟味渐渐散开，在众人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已经被另外一种气息覆盖、笼罩。
那是种雨水初降时从大地深处渗透而出的潮湿气息。
是土地的呼吸。
月光渐渐被云层遮掩，操场上越来越暗。
最先察觉出不对劲的人是叶舟，她推了一把离她最近的小崂山，厉声喊道：“跑！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小崂山尚未反应过来，一阵平地而起的旋风已经呼啸而来，狂风带着无尽的沙尘和草屑肆虐开来，众人被卷在狂风之中，一面立不住身，一面眼睛疼得厉害。
叶舟紧紧拽着嚎啕大哭的红衣小鬼，她们二人被卷在旋风的中心。
猫先生急喊：“叶舟！”
叶舟抬起头，透过扭曲的视线，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们靠近。
是猫先生。
猫先生从侧边紧紧抱住叶舟，同时也抱住了叶舟怀里的红衣小鬼。
“又是你，小咒术师。”浑厚深沉的声音从大地深处传来。
叶舟认得这声音，她抓着猫先生的手臂大喊：“是它！那只狗！”
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显出不满的情绪，“小咒术师，你说我是什么？”
墙头草的叶老师立马闭嘴了。
旋风骤然停止。
叶舟从猫先生怀里抬起头，拂开面颊上的乱发，扶正鼻梁上的眼镜，这才看清眼前的事物。
一只勘比恐龙的巨大妖怪站立在她面前，它低下蓬乱的巨大脑袋，两只黑乎乎犹如枯井般的大眼睛正危险地看着叶舟。
叶舟想，我还是闭上眼睛吧。
猫先生伸出一只胳膊，把已经被吓呆的叶舟揽到身后，自己站了起来，仰面与那只巨型妖怪对视。
墨黑色的浓雾渐渐消散而去，月光重回大地，猫先生借着皎洁的月光，这才看清这只妖怪的真面目。妖怪形如犀牛，头上长着两只弯折而上的巨大犄角，全身上下都覆裹着一层泛着寒光的铁甲鳞片，它的两只眼睛深深凹进面窝，乍看过去就像两口百年枯井，眼周长着一圈大小不一的乳白色圆泡，有些圆泡已经裂开，从裂缝中汩汩流出不知什么颜色的浓稠液体，即使是在这样弥漫着除夕硝烟味的夜晚，猫先生似乎也能闻到那浓浓的腐臭味。
猫先生沉声问道：“有何贵干？”
妖怪低低咆哮了一声，一阵热乎乎粘湿湿的气体从那两个脸盆大小的鼻孔里喷涌而出，直扑了猫先生一脸一身。
猫先生深深皱眉，垂在大腿两侧的双手紧握成拳。
叶舟半跪在猫先生身后，她的怀里搂着瑟瑟发抖的红衣小鬼，小崂山和小林一左一右蹲在叶舟身后，从他们几人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见猫先生瘦削的背影和那两只捏紧的拳头。
小林同学偷偷地、嫌弃地“咦呀”了一声。
叶舟严肃地点点头。
小崂山不解地看着他们两个。
叶舟压低声说道：“真臭！”
小林点头如捣蒜。
小崂山先是无语，继而恨不得抠起地上的泥巴糊这两家伙一脸。
这边猫先生正和妖怪对峙，被旋风卷到另一边的徐晓萌和小班花半天后睁开眼看清了情况，可怜两个小姑娘，拼命眨眼揉眼却发现妖怪还是没有消失后，终于忍不住齐齐发出了惨不忍闻的尖叫声。
徐晓萌喊的是：“妖怪哇！”
小班花喊的是：“恐龙呀！”
这就是奇幻小说和科幻小说读者之间的区别，同样的一件事物在她们心里呈现而出的理念是完全不一样的。
花小莲和陈霖挡在了两个姑娘身前。
叶舟指着妖怪问小林，“你看得见这家伙吧？”
小林脸上的表情略微扭曲，他强颜欢笑道：“老师，这么大只的犀牛，我倒希望自己看不见。”
叶舟又指了指自己怀里的红衣小丫头，“那你看得见这个吗？”
小林从叶舟身后探了探脑袋，只见叶舟撑开双手，状似圈抱着什么东西，但在他眼里，那怀里却什么也没有，“我看不见的是不是就是你们说的那个红衣小鬼？”
叶舟点点头。
这群没有任何灵异能力的孩子都看不见红衣小鬼，但他们却又看得见眼前的这头妖怪，这是怎么回事？
妖怪的喉咙发出两声巨大的“咕咚”声。
猫先生戒备地看着它。
妖怪巨大的脑袋缓慢地动了动，一对枯井似的的眼珠子完全没有焦点，但猫先生却知道它在看谁。
它在看叶舟。
妖怪说：“我和那孩子不同，她是阴灵，属于阴曹地府，是阳界的异类，所以他们看不到她，而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是与人类同存的上古神兽，他们自然看得到我。”
叶舟惊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妖怪缓慢地点着头，“我还以为在千年前的剿杀行动中咒术家族已经被灭门了，没想到这里还残存着漏网之鱼的后代，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叶舟瞪大眼，仰视着妖怪那对黑洞洞的眼，闭紧嘴巴，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将自己的名字告诉它，她的直觉叫她闭嘴，她便遵循了自己的直觉。
妖怪大笑出声，一只脚顺便在地上刨了个不小的土坑，一时弄得尘土飞扬。
叶舟被呛得直咳嗽，喊道：“您别刨了！明天老校长又要说是外星人的神秘足迹了！”
妖怪果真不刨了，但听它的语气，它显然还是很开心的，“不愧是咒术师的后代，即使没有受过训练，还是可以凭借先天直觉避开别人的施咒，小姑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天才！”
叶舟瞬间想起姑姑日记本上的内容，心中一沉。
妖怪又将视线转向猫先生，“你是我见过的被剥夺的最干净的生灵，夺走你灵魂的人是谁？想必这又是一位能干的天才。”
猫先生摇摇头，诚恳说道：“我不知道。”
妖怪一惊，但又马上说道：“也是，你的灵魂和肉体被拆分得这么干净，你又怎么能记得住害你的那个人。”
猫先生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妖怪豪迈大笑，“我的年纪只比盘古小了几岁，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众人集体倒抽一口冷气。
妖怪笑道：“你们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众人又集体望向猫先生。
妖怪失笑道：“我也不吃生灵。”
众人再次集体舒了口气。
妖怪哈哈大笑道：“你们真是太有趣了。”
叶舟苦笑道：“承蒙厚爱。”
妖怪笑道：“小咒术师，你猜猜我是谁。”
猫先生朗声替叶舟答道：“你是‘年’！”
年朗笑道：“哈哈哈！没错，我就是你们口中的妖怪——年！只不过这名字是后人给我取的，我的真实名字连我自己都记不住了。”
叶舟问道：“怎么会记不住？”
年静默片刻，复又轻轻笑了两声，这才说道：“因为唯一会叫我名字的那个人已经死了太多年了。”
叶舟直觉想问那个人是谁，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一旁的猫先生突然说道：“年，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年笑道：“所以你可以提问。”
猫先生瞥一眼身后的叶舟，问道：“什么是咒术师？”
“咒术师是一个很古老的宗族，他们产自苗疆禁林深处，因为他们可以利用自身得天独厚的语言能力对人施咒，而不用依靠蛊毒之类的道具，所以渐渐被苗疆蛊族人嫉恨，乃至最终被驱逐出境，流亡散落到整个中原大地。”年想了想，接着说道：“咒术师为人所忌惮的能力就在于他们可以单纯依靠语言施咒，咒语一旦出口必然成真，除非咒术师本人收回诅咒，但相对应的，收回诅咒的代价相当沉重，几乎没有咒术师愿意尝试。自从咒术师一族被驱逐至中原以来，咒术师们开始依附权贵谋取保护和利益，他们成为权贵们争权夺利的刽子手和寄生虫，这种现象一直延续了近百年，直到贪生怕死的嬴政登基后为巩固自身势力，下令全国秘密剿杀咒术师，至此，咒术师才算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小崂山怔怔听得出神，一旁的小林已经顾不上害怕，好奇问道：“咒术师的能力是什么？”
“诅咒啊！”年将无底洞的两只眼转向小林，“咒术师的武器就是他们的语言，但凡他们说出口的坏话，没有不成真的。”
这句话何其耳熟，叶舟心中又是一震。
小林又问：“可是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方面的记载啊？”
年哈哈大笑，“小娃娃，你以为嬴政为什么要焚书坑儒？”
小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年笑道：“如果我告诉你，嬴政最终找到了长生不老药，你信是不信？”
小林摇摇头，“可他不是死了吗？”
年大笑道：“那是因为在最后关头，徐福把药偷走了！最后长生不老的人是徐福！”
小林听得一头雾水。
年又笑道：“小娃娃，总有一天你会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精彩和神奇。”
十年以后，当小林与长生不老的徐福面对面的时候，他会想起十八岁这一年冬天里发生的所有事，他会默默对自己说一句：这个世界果然是精彩并神奇的。
猫先生对小林带跑话题的行为极其不满，一个眼神瞥过去，小崂山立即心领神会地捂住小林的嘴，将他拖走了。猫先生指了指叶舟，问年道：“她是咒术师？”
年答道：“她血管里流淌的是咒术师黑色的血，我看得见。”
“好！”猫先生咬牙问道：“那我呢？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的身体在哪里？”
知无不言的年忽然沉默了。
叶舟从地上站起来，轻轻地、牢牢地握住猫先生的手。
年看着他们二人，问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叶舟抬头去看年的眼睛，除了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年笑道：“我还是不告诉你们的好。”
猫先生急道：“我到底是谁？我的身体在哪？”
年淡然说道：“你是谁我不知道，我只能说，以你们俩目前的关系，你要的答案马上就会出现，我又何必做那恶人，揽这么一份恶差？”
猫先生踏前一步，正要追问为什么，年却低下头，冲叶舟说道：“小咒术师，把你身后那孩子交出来，我要吃掉她。”
躲在身后一直不吭声的红衣小鬼“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叶舟问道：“你非吃她不可吗？”
年说道：“这孩子在极阴时间被人所害，从此成为小鬼被人圈养，做的也是伤天害理之事，如果我不杀她，她这辈子只能受恶人驱使，永世不得超生。”
叶舟转身去拉小丫头的手，问道：“你想不想重新投胎？”
红衣小鬼泪眼婆娑地看着叶舟，抽抽噎噎说道：“我害怕。”
年柔声劝道：“放心吧，就是‘嗷呜’一下，等你醒来，你就又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啦。”
红衣小鬼松开叶舟的手，走到年面前，流泪说道：“我知道你是神仙，所以我一看到你就跑，因为我知道我自己已经变成坏人了。”
年不满地纠正道：“我不是神仙。”
“那当然，我才是神仙嘛。”一声脆生生的童音出现在众人身后。
众人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白嫩的小男孩双手交叠在身后，正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
年怒吼一声，前脚刨地，做出攻击的姿态，“盘古！又是你！”
小男孩温和一笑，单手指了指天空，笑道：“当年是你赌输给了伏羲，这才答应除夕一夜帮他除掉世间阴物，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再过一小时，新年可就到了。”
“可恶！”年咆哮了一声，冲红衣小鬼喊道：“小鬼，走了！”
红衣小鬼还没回过神，她的身影已经被年卷走了。
叶舟猛一抬头，年已经消失了，再转身，就连那男孩也消失了，空荡荡的操场上只剩下他们几个。
几个年轻人踉踉跄跄聚回到一起。
小林说：“这是真的吗？”
小班花说：“我一定是在做梦！”
徐晓萌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崂山说：“我见到了神仙？”
花小莲和陈霖都不说话。
叶舟呆呆站在原地，她的身前，是垂着脑袋一动不动的猫先生，她试图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却一时愁肠百结，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伸出手，用自己的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猫先生的指尖，轻轻地喊他的名字，“猫……”
后面两个字已经喊不出口了。
猫先生转身将叶舟牢牢锁进自己怀里，叶舟紧紧回抱住他。
他们都是聪明人，他们都有一颗善于猜想的心，年给他们的暗示过于负面，这是他们最不愿面对的事实。
猫先生将脸埋进叶舟肩头，无声叹息，他的气息扑进肌肤深处，没有任何热度，冰凉彻骨。
叶舟想，这一定就是所谓的因果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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