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开端

    秦文是在702研究所的盘古实验室与林泉碰面的，这是林泉在电话里主动提出的会面地点，秦文短暂犹豫了两秒，随即答应了。

    当踏入“盘古”实验室的一刻，秦文的第一感觉并非震撼，而是失望。在此前的想象中，“盘古”对撞机应该是某个顶天立地、气吞山河的存在，就像科幻电影中的巨型高达、卫星飞船那样。然而，当他在林泉的引领下，真正站在这台凝聚了人类顶尖科技的仪器面前时，一种难以言表的落差感油然而生。“盘古”对撞机的外形像一个心脏，四条银色的隧道宛若静脉与动脉，同时接入一个圆形的金属核心。尽管结构与外观充满了浓厚的科技感，但“盘古”的个头实在太小了，只有一栋三层别墅大小，这样的体型远远不足以让普通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不值一提。

    林泉看穿了秦文的心中所想，微微一笑，说：“挺正常的。”

    “什么意思？”

    “世界上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给现代人带来的视觉震撼感，要远远超过现在的家用电脑，但它的运算速度，还不到现代个人电脑的千亿分之一。”林泉走到一旁的操作台前，按下了某个按钮，“看，那就是皂泡。”

    林泉指向面前一块黑板大小的液晶屏幕，屏幕闪了一下，很快浮现出清晰的图像。这图像来自粒子隧道内部的某个高清摄像头，而皂泡就悬浮在画面的正中位置，它无疑是某种摄人心魄的存在，外形比任何真实存在的球体都更接近标准球形，同时以绝对静止的状态悬浮在隧道中间，边界十分清晰。当光线经过球体边缘时，会产生奇异的折射，就像阳光照在肥皂泡上。

    “皂泡，没有比皂泡更适合形容它的词语了。”秦文问，“这是实时图像？”

    “不，早在一个星期前，对皂泡的观测实验就被叫停，皂泡也再度熄灭了。你现在看见的，是十天前的录像。在那之前，实验组通过粒子发射器，重新‘点亮’了它。实验发现，任何粒子在穿过皂泡时，其运动状态与能量状态，都会发生随机、毫无规律的变化。有专家认为，这个皂泡是一片时空扭曲区域，或者一个平行宇宙。”林泉用饱含深意的目光看了秦文一眼，说，“也正因为这一点，皂泡的诞生，以及再次点亮，是我们所能想到的，记忆偏离症最合理的起因与源头。因为这两件事都是超乎自然、无法用科学解释的，而无法解释的事情，往往能解释一切。”

    秦文的呼吸几乎停顿了，四周的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他沉默了大约二十秒，一种异样的恐惧忽然从心底的某个位置涌了出来，秦文问：“我知道，每一个AAS患者都是你们精心挑选的，发病时间是你们精心策划的。为的是让每一个患者，都符合你提出的数学模型。那我呢？我这些天的发现，我经历的一切，也都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当然，赵春梅就诊时挂你的号是周诚安排的，我和你们的偶遇是我事先准备的，你的手机被我们监控了，你的诊室更衣柜、汽车方向盘后面都有我们的窃听装置。你这些天的一切所见所闻，都是我们的刻意安排。”林泉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公平，但是，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我？为什么？”

    “因为我们了解你，你的敬业，你的智力与毅力，你的性格……当然，也出现过很多意外，例如你在大会上的发言被强行阻止，被关了禁闭，又如秦武一度犹豫要不要公开真相，但是总的来说，在我们的引导下，大体上，一切都沿着事先预定的轨道，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

    “秦文，从某个角度来说，你是我们这个计划中，重要的一部分！”

    林泉说这话时，浑浊的双眼里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这光芒让秦文感到恐惧，他隐隐觉得，眼前的林泉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了，他的腰背依旧佝偻，目光依然睿智，但给人的感觉已不再像一本历经沧桑的旧书，而是像一把出了鞘的弯刀。

    “我知道你想问我很多问题，例如我们改变记忆的细节，例如我们团队里还有哪些人，但我不会告诉你这些。其实，关于这些我知道的也并不多。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我为什么要加入周诚的团队，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泉说。

    秦文全身一震，毫无疑问，这句话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内心，他愣愣地看着林泉，脑海不由得浮起几幅生动的画面，包括林泉家里简陋残破的客厅、陈旧不堪的家具，以及第一次正式会面时，林泉对自身境遇的愤怒与不甘。

    林泉看穿了秦文的心思，他说：“你只猜对了一小半。”

    “一小半？”

    “我之前说过，因为反对重启盘古实验，总工程师一直对我很有意见，由于他的针对，我失去了院士评选资格，失去了大学名誉院长的身份，这都是我仇恨这个世界，希望改变的理由。但真正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在那段日子里，我的爱人为我的事四处奔走，最后积劳成疾，导致心脏病突发去世。你说，我该不该复仇？”林泉的瞳孔开始收缩，里面射出仇恨的光芒，他说，“如今，所有人都相信，重启盘古工程释放出了一个恶魔，我相信，总工程师很快就要品尝到我过去的滋味了。”

    秦文哑口无言，冷汗顺着脊背涔涔而下，他想起了林泉家客厅墙上那张一尘不染的遗照，想起秦武曾对自己说的，林泉在那封“给自己的信”上，提到关于“芷兰”的一段。秦文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老人是一个无比矛盾的复杂体，是一个很可怕也很可怜的人。正因如此，当林泉将秦文送出研究所，并说出“现在，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你可以报警，也可以回家，现在，我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时，秦文没有阻止他。

    和林泉道别后，秦文回到家，将自己锁进房间。他没有对任何人提及任何关于周诚、林泉的事，而是将一切全部埋入心底。这一晚秦文喝了许多酒，到半夜的时候，秦文猛然从沉醉中惊醒，一股毛骨悚然的寒意笼罩了全身。他忽然很担心，林泉说的那件“很重要的事情”，到底是像周诚那样，通过改写记忆获得新生，还是像赵春梅一样，纵身一跃离开这个让人绝望的现实世界。在酒精的催动下，秦文在2:00敲响了林泉家的房门。门开了，门缝后那双浑浊迷茫的眼睛让秦文长长出了一口气。

    “秦文？”林泉的声音点亮了楼道里的声控灯，老人打开门，用一种奇怪的语调说，“我本来想明早找你，没想到，你今晚就来了。”

    “你想明早找我？”

    “我下午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记忆出了问题。然后我在枕边发现了一张纸，是我自己写的。”林泉转身走进屋里，拿出了一张写满字的信纸。林泉指着信纸的最后一段，缓缓念了出来。

    “如果你还有任何疑问，就去找秦山的儿子，秦文，他或许会解答你的问题，也可能会保持沉默。无论如何，他说什么，你都照他说的去做。”林泉用一种无比诚恳的语气问秦文，“你想对我说什么？你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一切都结束了。”秦文没有进门，他凝视着林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林老师，你早点儿休息，然后，照信上说的那样，好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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