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终点

    一周后，6月8日，

    时间之河继续向前流淌，这场因“记忆偏离症”而引起的风波渐渐平复，在过去的一周里，再没有一个新的病例出现。与此同时，在青山医院住院部，数十名患者的病情也进一步“好转”，他们已逐渐适应记忆与现实存在偏差的困惑，并主动将大脑中的那些记忆看作一场并不真实的梦境，从而尽快融入身处的现实世界。虽然个别患者依然会产生困惑、沮丧等心理波动，但总体情况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以上发生的一切让秦文煎熬的内心缓缓痊愈，事实上，在最近一个星期，秦文每晚都要借助双倍分量的安眠药才能入眠。只要一闭上眼，周诚的那封信便会像幻灯片一样出现在脑海中。尽管那封信早已被他亲手烧成灰烬，但上面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如刀刻斧凿般记在心里。这无疑是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非典型性失忆综合征，这个被多数人认定为源自超自然力量的“意外”，居然是一场人为策划出来的阴谋。更奇妙的是，这场阴谋的主要策划者，周诚、林泉，此刻都已完全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一切。

    尽管信中并未写明，但秦文完全可以猜到周诚在整个过程中的手段：如果有任何参与者反悔、变节、失去利用价值，他都会毫不犹豫地改写他（她）的记忆；如果事情不慎被人发现，以至于整个计划存在败露风险，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改写目击者的记忆；最后，如果哪一天，自己因愧疚、畏罪而陷入崩溃的边缘，周诚也会毫不犹豫地“以身殉道”，斩断自己的记忆。以上三点相加，让周诚从头至尾都处于一个极其“安全”的境地——若不是自己发现了其中的漏洞，或许这件事，将会成为一个永久无法解开的谜团。

    秦文曾不止一次犹豫，要不要改变先前的决定，向所有人公开这一切。然而每一次，他都用同样的理由说服了自己。

    既然患者的记忆已不可能恢复，既然已不再有新的患者出现，既然赵春梅已不能死而复生，那么，就到此为止吧。

    一切都结束了。

    秦文的最后一次天人交战出现在6月9日9:00，那一天，包括秦文在内的二十七位医护人员参加了一个短暂的送别仪式——送别对象是住院处最后一批“记忆综合征”患者。这批患者一共有七个，其中包括思思，在欢送仪式上，思思走到秦文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微弱音量说：“帮我跟秦武说，对不起。”

    秦文肩膀晃了一下，他听出了思思言语中的决绝与坚定。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秦文始终有些魂不守舍，他不知道回家后是否该对秦武和盘托出思思的决定。直到仪式结束，病人陆续离开后，秦文都没能从恍惚中惊醒过来，直到一只粗糙的手拍上了他的肩膀。

    秦文猛然回头，身后站着一名刚刚在欢送仪式上见过的患者。这个人的故事秦文曾听说过，他姓王，七十一岁，护士医生都习惯叫他王伯，王伯是一位退休的语言学教授。秦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周诚在信上说的，参与破译“记忆密码”的那个人。他只知道这是一个和蔼温和的老人。王伯清楚记得，自己入院前一天，刚陪结婚四十九年的老伴过完一个难忘的生日，他甚至能说出蛋糕上的7、0两个数字分别是红色与黄色，以及吹灭蜡烛时外孙女那句“祝外婆健康长寿”的祝词。然而现实世界中，那场生日宴的寿星在两年前被确诊为胰腺癌，在床上呻吟、挣扎了六个月后溘然长逝。正因如此，心理专家给老人做了半个月的心理疏导，直到评估表明老人已基本接受了老伴离世的现实，并能以超过及格线的心态迎接孑然一身的生活，才批准了他的出院申请。

    王伯用沙哑的声音对秦文说：“秦医生，听说，我记忆里的那个世界，是一个平行世界，是吧？”

    秦文避开了老人的注视，喉结翻滚了两下，艰难地回答说：“是的。”

    “挺好，挺好。”王伯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这说明，她在另外一个世界，是活着的。”

    身边，一位年轻的护士开始低头抹泪。老人的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他继续问秦文：“昨天晚上，护士跟我说，我脑子里记得的这些，就是一场梦，不能当真。”

    “嗯，您调整好心态……”

    “没事，做这么一个梦，挺好的。”老人粗糙的手掌在秦文肩膀上摩挲了几下，用如梦似幻的声音说，“我会好好活下去的，说不准过段日子，我还能再做一次这样的梦呢。”

    秦文沉默了，他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王伯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语。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王伯的精神状态比预想中的好了许多，完全看不出半点厌世、绝望的神色。这段不到一分钟的对话彻底击碎了秦文心中最后的一缕犹豫，他不再认为周诚做了一件罪不可赦的事情，反倒从内心深处理解、怜悯起这个人的疯狂举动来。他觉得这种记忆综合征就像一粒神奇的梦境胶囊，给了很多人一段似真似幻的奇妙梦境。

    秦文从长达数日的天人交战中解脱出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开始着手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帮秦武“填平”记忆与现实间的鸿沟。

    这无疑是一个漫长艰辛的心理重建过程，除了那两段刻骨铭心却再无下文的情感经历以外，秦武记忆中的很多内容，包括工作经历、社交人脉、生活习惯都与现实天差地别。

    为了帮助弟弟尽快融入生活。秦文给了秦武一条建议，他让秦武找出最近这两三年里，一切可能记录有个人行踪、心迹的具备“信息载体”功能的东西：例如手机相册、微博、朋友圈、聊天记录、手机信息、电子消费记录等，然后将这些琐碎、繁杂的信息黏结到一起，亲自执笔，写成一本书面日记——就像中国古代史官整理纷繁浩渺的文字碎片，提笔写就一部连贯、一气呵成的史书那样。这样一来，在整理、阅读这本日记的过程里，秦武就能渐渐弄清，自己最近几年到底认识了谁，做了什么事，和什么人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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