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偏离-第四十一章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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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新生

    在父亲出言相求的一刻,秦武一度怀疑,父亲是不是又犯糊涂了,以至于会给自己安排一个无比危险、近乎不可能的任务。要知道,秦文是在强闯政府大院时,跟警察发生冲突受伤的。这意味着即便送医之后,多半也会安排专人看守。但秦山又一次用事实证明了,改变记忆,那便意味着改变一切。

    秦武戴了墨镜,学电影里间谍特工那样,鬼鬼祟祟地闪进病区,他从护士站的墙壁上瞄到了秦文的房间号,小心地避开走廊上的行人,一个箭步蹿过秦文的病房门口,谁知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看不到。

    “秦文呢?”秦武又确认了一眼门外的病房号,没错,确实是秦文的病房,病床的一侧还挂着一件熟悉的蓝色外套。秦武的心一下子抽紧了,赶紧奔出病房四下张望,却意外地在三四十米开外的走廊尽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文身上穿着病号服,脑袋上缠着绷带,左手扶墙,一步步地往走廊尽头的楼梯挪动,模样有些狼狈。秦武快步追了上去:“哥!”

    “啊!”秦文被吓到了,触电般地扭过头,当他发现身后的人居然是秦武时,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怎么是你?”

    秦武笑了笑,将胳膊垫到秦文的腋下:“没人守着你?”

    “开始有一个警察守在旁边,但到中午的时候,他忽然说很困,然后就靠在椅子上睡了一会儿。当时我身体还很虚弱,所以也没有立刻离开。没想到警察醒了后,记忆也出现了问题,他不记得我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病房里,然后我给他看了电视,同时编了一段关于自己的故事,我说我是一个“AAS”患者的家属,是被妻子打伤送医的。他相信了我,然后就离开了病房,回家看自己的父母了。我又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就溜了出来,准备去找你跟爸爸。”秦文的脸色有些苍白,他困惑地看着秦武,“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因为爸爸。”

    “爸爸?”

    “是的。爸爸……”

    秦武并没有犹豫,他用最简短的语言,说出了自己刚刚经历的一切。与弟弟不同的是,秦文在听说“其实父亲才是这一切的主谋、策划者”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激愤、难以置信、歇斯底里,相反,在短暂的错愕后,秦文几乎毫无阻碍地接受了这一切,他甚至感到一丝释然与恍然大悟,仿佛盘桓在心中的某个重要的疑团终于被解开了。

    “这就对了。我早该想到的。这些天,我们经历的一切,实在太巧了。从我接诊第一个病人,到你失忆,再到我们找到林泉、周诚,一步一步追查线索,发现所谓的真相,一切都太顺利、太完美、太顺理成章了。”秦文缓缓说,“现在我知道了,这些天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一切,本来就是父亲精心定制的剧本,我,和你,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秦武默默地看向秦文,没有再说话。这种受人操纵的感觉无疑是极其糟糕的,然而这一点并不足以影响他们的决定与抉择:既然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父亲,那他们自然不会再去尝试“公开真相”。人总是有私心的,正如秦山为了改变家人的命运,不惜将尚未策划周全的计划提前执行一样,秦文与秦武也选择将真相继续隐瞒下去。秦武搀着秦文,穿过长长的走廊,逆着汹涌的人流离开了医院,当走上街道的一刻,他们惊讶地发现,眼前的这座城市,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似乎又发生了奇异的变化。

    长街上的警察少了一些,不再像之前那样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在不少警察脸上,还能看到隐约的茫然与担忧。显然,这一次,“记忆偏离症”以席卷之势降临,任何职业都不能幸免,这些秩序的维护者在记忆偏离后,也有很大一部分离开了岗位。只剩下少部分敬业者响应电视、广播上的公告,依旧坚守在街头。街头巷尾聚集着人数不一的人群,但整体秩序比几小时前明显有了好转。秦武有些奇怪,秦文淡淡地说:“显然,所有人的记忆,都已经发生了偏离。”

    秦武呆住了,脚下踉跄了一下,险些带着秦文一并摔到地上:“怎么可能?如果所有人的记忆都出现了问题,不是应该更乱才对吗?”

    “并没有这么简单。之前,当一部分人的记忆出现问题时,剩下的那部分正常人,会想尽一切办法,说服那些记忆出现问题的人:你们记得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不存在的,你们必须回到现实的轨道。但现在不一样了,所有人的记忆再次统一了,人与人之间的争端消失了。现在的不安因素,是记忆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差异。例如一对恋人相约回家后,发现身上根本没有房门钥匙,又或者墙上挂的结婚照是男人与另外一个女人。但这种情况毕竟是少数,而且电视、广播上也公告了。现在,绝大多数人,正带着一种好奇和探索的心态,去审视身边的一切,就像是刚刚穿越到一个平行宇宙那样。当然,这样的平静不会持续太久,等好奇心过去,种种不安的恐慌情绪就会爆发出来,所以,我们得尽快回家。”秦文顿了两秒,说,“去人民医院,带爸爸一起回家。”

    秦武点了点头,加快了脚步。正如秦文预料的那样,尽管秩序比上午好了一些,但种种不安因素依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酝酿生长。路上,他们看见了一张张写满茫然、失望、愤怒、惊喜的面庞,听到了无数尖叫、痛哭、狂笑的声音。从这些声画语言中,不难猜出这些人在两个世界的人生存在怎样的落差与异同。路过下一个路口的时候,秦武遇到了一个同事,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跪在小区门口,抱住一个两鬓斑白、手里提着菜篮的老妇号啕大哭,这让秦武回想起自己失忆的那天,得知秦文“依旧活着”时的模样。秦武没有打扰他们,而是扶着秦文继续向前走,当走过一家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超市门口时,一个眼尖的年轻女孩认出了秦文,她大喊:“那不是秦文吗?那个牺牲的医生。”

    几十个男女老少瞬间围了过来,拉着秦文拍照、聊天、关心他的伤势,就像是看见了崇拜已久的英雄,这样的礼遇秦文此前也曾感受过,但这样的规模与场合还是第一次。然而这一次,秦文没有感到陶醉与快乐,他机械地、麻木地回应路人的景仰与崇拜。待到人群散去,便一言不发地继续前行,又过了大约七八秒,身后传来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

    “秦医生。”

    这声音很沙哑,听上去有气无力,仿佛是出自一个灯枯油尽的老人之口。秦文循声扭头看去,发现声音的主人比想象中年轻许多,来人是一个体态臃肿的中年男子,肤色呈现出不健康的苍白色,他从大约五十米外的街角急匆匆地向秦文走来,脚步有些虚浮,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一会儿,男人对秦文说:“秦医生,等等。”

    “你是?”秦文发现这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我跟你一样,是一个在人们的记忆里,已经死去的人。”

    秦文有些愕然,男人从口袋里取出一本皱巴巴的病历,翻到其中的一页,上面的字体很熟悉,正是出自秦文自己之手:“轻度抑郁症,偏执症”。男人对秦文说:“我是你的病人,去年春天,我爱人陪我去你那里看过三次病,这病历就是你写的。”

    “我想起来了,你好像是开书店的,你爱人是大学老师。”秦文很快回忆起对方的身份,“你的病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现实是,我的病好多了,但在所有人的记忆里,我在一年前就跳楼死了。”男人说,“现在所有人的记忆都改变了,唯一记忆保持原状的,只有我们这些,在那个世界已经死亡的人。”男人看了秦文一眼,咬了咬牙,“我刚才回家,看到我老婆跟一个陌生男人抱在一起,我上去质问她,她刚开始吓了一跳,但弄明白情况后,脸色一下子就冷了下来。她说她记得,自己在半年前就改嫁了,现在夫妻感情很好,不仅如此,我六岁的女儿也不认我了,她说那个叔叔对她很好。总之,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很美满。所以,虽然我还活着,虽然房间的墙上还挂着我跟我老婆的结婚照,沙发上还堆着我的衣服,但我还是被赶了出来。我求求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我去你那里看过三次病,都是我老婆陪我一起去的,你应该记得,我们的感情很好。我想求求你,去我家帮我做个证,告诉我老婆,我们的生活也很幸福,让她再认真考虑考虑。”

    秦文看着眼前的这个人,脸上浮出悲悯的神色,他摇了摇头,对男人深鞠一躬。

    “对不起,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我觉得毫无意义。”

    男人愣了片刻,脸上的表情一变再变,起初,他对秦文的态度很失望,牙关紧咬,脸上浮出微微的怒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慢慢接受了秦文所说的“毫无意义”四个字。男人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秦文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再次道了声歉,继续往人民医院的方向走去,当走到听不见男人哭声的地方时,秦文忽然拍了拍秦武的肩膀,说出一句奇怪的话:

    “现在,这座城市的几十万人都将面临两个选择,是沿着现实的轨迹,还是记忆的轨迹生活下去。”

    秦武呆住了,刚刚发生的一切足以证明,这是一道摆在所有人面前的、无比真实的、无法回避的选择题。秦文又问:

    “如果白静一会儿打你电话,你会重新和她在一起吗?”

    秦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搀着秦文继续前进。这是一段短暂又漫长的路程。当走进人民医院大门时,一种隐隐的不安渐渐浮了上来:父亲会不会也跟周诚、林泉一样,主动让自己失忆了?

    这种不安感让他们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当推开大门的一刻,这种可怕的预感似乎变成了现实,病房里空无一人,完全找不到秦山的影子。

    “爸爸会不会回家了?”秦武哆嗦地掏出手机,试图拨通父亲的电话。

    “不用了。”秦文从枕边找到了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很熟悉,是秦山的。

    我走了,我没有让自己失忆,我也不会这么做。

    这是一座被改变了记忆的城市,我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人们的生活轨迹将发生怎样的改变,但我会回到我们的秘密基地,以“观测者”的视角记录下这一切。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科学实验,是我人生的巅峰之作。

    对了,我们的团队其实有二十多个人,但除我之外,其他人都已经“忘记”了这一切(这也是我们最重要的安全手段),所以,你们也不要再探寻这件事的细节,如果真想知道更多,我会慢慢告诉你们。秦文,你的记忆不会发生偏离,所有在记忆世界里的已死之人都是。因为只有这样,这个记忆世界才是相对完美的。其实,由于软件算力所限,记忆世界也会出现一些小小的漏洞,然而,谁会在意这些不起眼的细节呢?希望你们喜欢我为你们安排的命运。

    对了,我之前跟秦武说了,“改写记忆”的基本原理是在所有人的大脑里写入一段新的“M世界”的记忆,但那些旧的记忆并没有被彻底删除。它就像是一条废弃的铁轨,又像是一段被常规删除而非粉碎的硬盘数据——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有能力让所有人重新恢复正常的记忆。

    我目前还没有作出决定,也不希望任何人、任何权力影响我的决定。所以我选择离开,不要找我,你们找不到的。

    但是在这之前,我已经决定把秦武的记忆选择权重新交给你本人。我只是想救你帮你,从未想过控制你,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骄傲。在病房的床头柜里,有一个智能手环,上面只安装了一个应用程序,打开它。只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你的记忆就会回到最初。

    只有一次机会。

    你不必听取任何人的建议,包括秦文的。

    最后,我很安全,切勿挂念。

    父亲 秦山

    秦武哽咽着,将字条认认真真看了三遍,他并没有立刻冲到床头去找那个手环,而是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字条的一角。青色的火焰缓缓升起,秦武的声音显得有些飘渺。

    “爸爸真的安全吗?”

    “是的。”

    “我觉得,人们很快就会发现,这种记忆疾病是人为引起的,到时候大家都会知道,这是人祸,而非天灾。”

    “没事,就算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爸爸做的,他也是安全的。”

    “安全,为什么?”

    “当你按下某个按钮,就能改变一座城市甚至一个世界所有人的记忆的时候,你就是安全的。”秦文微微笑了笑,说,“你应该记得,在记忆世界里的一个细节,关于某国总统的。”

    “你觉得,他会将所有人的记忆恢复吗?”

    “我不知道,现在,你怎么选?”

    秦武沉默了,半分钟后,他打开病床边的抽屉,取出了那个手环,上面安装了一个制作粗劣的应用程序,名字甚至像是自动命名生成的——秦武的拼音加一长串数字与乱码,没有任何界面、背景,点开后,只有一个孤零零的红色按钮。

    “他应该设计两个按钮的。”秦文说,“至少,万一后悔了,还有重来的机会。”

    “那样的人生,还是人生吗?”秦武拿着手环,微笑着走向窗户的方向,他将手环放在床头上,抬头向远方看去:依旧是熟悉的街景,但却散发出一种美妙的陌生气息——或许,这是因为这便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世界吧。

    秦武缓缓伸出了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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