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撇子女人-真实感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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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丁君君 译

    说到底,暴力和愚蠢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

    ——M.霍克海默

    1

    有谁曾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凶手,只能装模作样地继续从前的生活?从前,时光仍连绵不息的时候,格里高尔·科士尼格在奥地利驻巴黎大使馆担任了几个月的媒体官员。他和妻子、四岁的女儿阿涅丝住在十六区一间阴暗公寓里。房子建于世纪之交,是一栋法国市民住宅楼,二楼和五楼分别有一个石砌的铁艺阳台。这栋楼坐落在一条宁静的林荫道上,四周都是风格类似的建筑,顺着林荫道走下去有一个小小的下坡,那条路通向奥特伊门——城西出口之一。白天,每五分钟就有一趟火车经过林荫道边的低地。每到此时,饭厅里的玻璃和碗碟就会乒乓作响,列车上的旅客都是从郊区去市中心的圣拉扎尔火车站,然后转乘西北方向的火车去大西洋,去多维尔或勒阿弗尔。(百年前,这个居民区还是葡萄园,现在,这里的一些老居民周末偶尔也会带着狗,乘坐同样方向的火车去海边。)晚上九点之后这里就没有火车了,林荫道一片静谧,不时有微风吹拂,连窗前梧桐叶的刷刷声都切切可闻。七月底的这样一个夜晚,格里高尔·科士尼格做了一个悠长的梦,梦的开端便是他杀了一个人。

    突然间,他和世界脱钩了。他想改变自己,就像一个求职者想“改变自我”一样。然而为了不被觉察出异样,他还得延续从前的生活和自我。这样一来,即便他每天毫无异样地和旁人一同坐在餐桌边,已然是一种伪装;他突然开始长篇大论地谈论自己,谈论“从前的生活”,也是为了岔开别人的注意。他杀害了一个老妇人,草草处理尸体后放进了一个木箱里——我会给父母带来多大的耻辱,他想。家里竟出了一个凶手!他最大的困扰是,自己已变得面目全非,却还得假装合群。那个梦的结尾是,陈尸的木箱已明目张胆地竖在他住的公寓门外,终于有一个路人打开了木箱。

    从前,科士尼格对某事忍无可忍时,一般会找个地方躺下来睡一觉。而这天夜里,情况截然相反:那个梦令他不堪忍受,终于醒了过来。然而他很快发现,清醒和睡眠一样不再可能,甚至比后者更可笑,更无聊。仿佛他已开始受到无法预见的惩罚。事已发生,无法挽回。他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但这个习惯对现状没有任何改观。卧室的窗外风平浪静;寂静良久后,院里常青树的一根枝条抖了抖,他却觉得,那根枝条并不是为风而动,而是因为自身内部蓄积已久的压力而动。科士尼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屋子在底层,上方还有六层楼,重重叠叠,很可能都配备着沉重的家具,暗漆箱柜。他没有把手从脑后抽出来,而是鼓起了腮帮,仿佛在找一种庇护。他左思右想,希望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然而,既然一切都已失效,他也无能为力。他蜷起身体想重新入睡,却史无前例地第一次失眠了。快六点时,第一趟火车开过,床柜上的水杯终于叮当响起,他木然地起了床。

    科士尼格的公寓很大,结构错杂。屋里走道繁多,两个人会不期然地忽地撞个满怀。走廊很长,看似通往一面墙,到墙边却又有一个拐角,拐过去又是一段悠长的廊道,你不禁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同一所公寓里。走廊一直通向一间里屋,他的妻子正在自学一个听说教程,偶尔会待在那个房间学法语,有时就睡在那里,对此她解释道:疲倦的时候,她很恐惧幽长的走廊和那些曲折的拐角。公寓如此曲径交叉,他们虽然明知女儿不会在里面走失,但还会不时叫一声:“你在哪?”女儿的房间有三个入口:走廊,被妻子称作“工作室”的里屋,以及不明就里的客人眼中的“父母卧房”。再往前还有饭厅和厨房,厨房还有一个“用人入口”——他们没有用人——以及用人专用的洗手间(洗手间的门锁莫名其妙地安在外面)。公寓最前方的“几间沙龙”紧挨着街边,妻子称其为“起居室”,租房合同把其中一个沙龙列为“图书馆”,因为墙上有一个小书龛。直通街面的房间在合同里名为“前厅”。公寓每月房租是三千法郎;房东是一个法国老女人,丈夫曾在印度支那有过地产,现在她只得靠房租度日。奥地利外交部承担了三分之二的房租。

    通过里屋半开半合的门,科士尼格观察着沉睡的妻子。他希望妻子一醒来就会问他在想什么,然后他会答道:“我正在想,怎么才能不想我的生活。”突然他又希望再也见不到她,听不到她的声音。把她撵走。她闭着眼,眼皮皱巴巴,不时悸动一下,看起来快醒了。她的肚子咕咕作响。窗外有两只麻雀正在叽叽喳喳地尖叫,应声总要比呼声高几个八度。都市夜间的朦胧低语正渐渐清晰,不同的声音凸现出来:车流渐密,刹车声和鸣笛声此起彼伏。妻子头上还戴着耳机,语言教学唱片还在唱机里转动。他关上唱机,她睁开眼。睁眼的她看起来要年轻一些。她叫斯蒂芬妮,直到昨天,他至少还曾为她心动过。为什么她看不出他的异样?“你已经穿好衣服了。”她说,一边摘下耳机。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跪在她面前,和盘托出一切的一切。从哪里说起呢?从前,他有时会用手按住她的喉咙,那不是粗暴,而是他表达感动的某种方式。现在他想,除非她死了,否则我再也不会为她感动。他站着不动,仿佛罪犯名录里的人物一样,把头转向一侧,以一种家常便饭式的口气对她说:“你在我心中没有分量。我再也不想跟你共度一世。我再也不想关心你的任何事。”——“很押韵么。”她说。话脱口后,他才意识到最后两句押韵,太迟了——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当真。果然,她闭上了眼睛,问他:“今天的天气怎么样?”他瞥也没瞥窗外一眼,就径直答道:“天高云淡。”她笑,很快又睡着了。一无所获,他想。太奇妙了!这个早晨,在他眼里,自己的任何行为都那么奇妙!

    来到孩子的房间,他觉得自己在告别;不仅向孩子告别,还向迄今为止与自己相得益彰的一种生活方式告别。再也不会有任何适合他的生活方式了。他站在堆放着乱七八糟的玩具的房间里,心里惶惑不已,一不小心竟扭伤了膝盖。他坐下来。短暂的想像缺席让他很疲倦,觉得自己应该找些事来做。孩子昨晚睡前把鞋带抽了出来,于是他给孩子穿鞋带。沉睡的阿涅丝的头发遮住了整张脸,他看不见她的样子。他把手放在阿涅丝背上,感受她的呼吸。孩子的呼吸很宁静,闻起来很温暖,以至他回忆起了从前,那时的一切都和谐美满,仿佛蜗居在一片巨大穹顶之下。那时他常常把妻子误叫成“阿涅丝”,把女儿误叫成“斯蒂芬妮”。这些现在都已成泡影,他甚至连再多的回忆都没有了。科士尼格站起身时,觉得大脑似乎正在缓缓冷却。他皱起眉峰,死死合上双眼,仿佛要将麻木的头脑重新催热。从今天开始,他想,我要过一种双面生活。不,我没有生活:无论是旧的还是新的。旧生活只是一种伪装,而新的生活则泯灭在旧生活的伪装中。我的心已不在此地,却又无法设想去往别处;我无法设想再一如既往地生活下去,却也不能想像别人那样去生活。我并不是排斥,只是无法想像自己像佛教徒、前卫者、人道主义者,或一个绝望者那样生活。对我而言,“如何”并不是一个问题,最多只是如何继续“如我”地活下去。——这个念头突然让科士尼格喘不过气来。下一刻,他觉得自己几乎冲破了躯壳飞出去,留下一大团湿糊糊的血肉在地毯上。仿佛这个念头已经玷污了孩子的房间,他匆匆离开了。

    不要东张西望!他走在走廊里,心里念叨着。“目不斜视!”他大声道。他盯着一间起居室里的红沙发,沙发上放着一本打开的儿童书,乱七八糟。一切如此熟悉,却让他厌恶。他合起书放在桌上,让书和桌沿保持平行。然后他从地毯上拾起一根线,捏着它穿过走廊走进厨房,扔进垃圾桶里。做这些事的同时,他一直沉浸在恐慌中,竭力以完整的语句来思考。

    他神色木然地离开幽暗的公寓,走到街上。外面一片残酷的明亮!我也可以这样赤条条地一览无遗,他心想。一有这个念头,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裤链是否拉上了,并悄悄地整理了一下。不能让别人看出他的异样。他出门前刷牙了吗?马路的另一边,排水槽中的流水正灿烂地汇入奥特伊门,那景象暂时驱散了他脸上的木讷。水底石板的颜色已经被冲洗得很淡。科士尼格走着走着,忽然瞥见了一条很像自己家乡附近的小路,路边的墙上爬满了细溜溜、湿乎乎的黑色蓝莓根。他小时候经常在家乡的那条路上刨粘土,然后捏成弹子和火箭形状。幸亏刚才和斯蒂芬妮说话时不小心押了韵,他心想:不然我就暴露了自己。他将袖口从大衣中抽出来。今天起床以来,他终于首次有了一点好奇心。通常科士尼格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他从不会给自己惹事。这条路的尽头有什么?他一般会在奥特伊门坐地铁,在拉莫特-毕盖-格勒奈尔转车,一直坐到荣军院广场附近的拉杜尔大街。奥地利使馆是一幢三层建筑,位于法贝尔街附近的七区。今天他打算步行去使馆,给自己开个小差——或许这就是一种方式。他可以从米拉波桥过塞纳河,然后沿着码头一直走到荣军院广场。走路时,他或许能理清脑中那团“非此非彼”的乱麻。对,理清!他一边想着,一边注视着自己在奥特伊街一家面包店橱窗里的形象,看起来很整洁。他好奇地伸展了一下身体。

    作为媒体负责人,科士尼格打开任何一份报纸第一眼都会搜索“奥地利”和“奥地利人”等字眼,好像那才是他的名字。走到米拉波街,他经过一栋楼时瞥见了一块纪念碑,上面竟写着“奥地利”。原来这块碑纪念的是一个奥地利籍游击队员,参加了法国抵抗军抗击纳粹的战斗,三十年前在这里被德国人枪杀了。7月14日国庆节,人们打扫了碑石,在碑下的人行道上放了一个铁盒,里面是一根冷杉枝条。这个蠢货,科士尼格暗想,踢了一下铁盒,盒子向前滚了几步,他只好又用脚拦住。他走过凡尔赛大道,看见一排工地围栏上挂着一幅海报,鼓动人们参加某个会议:“伊莎贝尔·阿连德对我们说……”对我们!他想,转头吐了一口痰。垃圾!他经过一家报刊亭,早报栏只有五点发行的《费加罗报》,他在上面读到,土耳其军侵入塞浦路斯后,现在已经攻进了首都尼科西亚;战争一触即发。真烦人,科士尼格想:干扰我的生活!桥上有一对情侣向他迎面走来,手挽着手。女人啃着一块长长的白面包,毫无战争临头的忧伤感,这让他的心绪平静了一些。那个男人怎么这么矮?这种身高真让人倒胃口。想想看,他怎么把可笑的精子射进这个女人可怜的肚子里!他走到桥中央停住脚步,低头看塞纳河。“米拉波桥下流淌着塞纳河和我们的爱。”[12]对面的河岸上挂着一幅推销高层公寓的海报,上面写道:“从米拉波桥上看诗一样的巴黎。”失势的诗歌!塞纳河水一如既往地泛着褐色,一如既往地向西边的丘陵流去,晨光正渐渐漫向市郊的默东森林。对于科士尼格而言,一切都同样遥不可及,同样毫无意义:左岸的淘沙厂、默东的丘陵、圣克劳德、他的鞋头。仿佛他的目光在接收任何对象之前,就已经被一层不可见的隔阂消解了。一切都是不可触及的——他也没有兴趣去触及什么。眼中没有任何可爱之物,他以一个受虐者的目光看着外界,心里想:我这时就是跳进地铁轨道,也没有人会注意,大家都只看自己的眼前。他在雅威尔坐上了列车,然后像往常一样,刚过七点时走进了奥地利使馆,惟一的不同就是万念俱灰的糟糕神色。

    科士尼格的办公室在使馆楼三层,窗外有一棵栗子树。他的主要工作是读法国的各类报刊杂志,从中圈出与奥地利相关的所有文章或报道,差不多每天向大使作一个总结报告,每月还给维也纳的外交部打两篇报告,报告的内容是法国大众媒体中的奥地利形象。奥地利为自己设定了一种新的形象定位,他得以这种定位为标准来衡量法国媒体中的奥地利形象。新定位认为:奥地利不仅仅只是一个以利皮扎马和滑雪著称的国家。因此,如果法国报纸或电视媒体仅仅传达了奥地利的传统形象,科士尼格就得去信予以纠正。他在办公桌上贴了一份信件样本。比如说去年,《金融时报》为奥地利颁发了一份“经济奥斯卡”奖——奥地利在工业国统计数据中位居第一。科士尼格寄出去的纠正信件很少受到重视;他写给外交部的报告更是回音寥寥。他偶尔也会参与记者们和法国政客的工作餐,餐费得提前汇款支付。有时他也会请请那些记者,之后都能入账,因为这些花费都属于他的工作范畴,可以报销。餐费的入账名目为“坐式活动”。“立式活动”指喝酒,顶多加一份自助快餐。这些差不多就是他的工作内容。迄今为止,他的工作态度一直无可指摘。他自己心中并没有奥地利形象,因此很高兴有官方的形象指南。惟独有时,他会收到一些孩子写来的信,向他打听奥地利的事,这些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复。好在这些信中的问题大多是在成年人的指示下提出的。

    几个月前,科士尼格向在夏悠宫举办的一个系列电影展提供了一套奥地利默片,之后虽多次催促,对方也没有归还。这天早上才终于来了一辆货车,送还了电影胶卷。他在使馆楼的院子里对照送货单一卷一卷地检查,对司机的不耐烦置若罔闻。没人注意这里。使馆里几乎空无一人。他因为要读报纸,像一贯那样来得很早。到办公室,他打开夜班工人放在门前的包裹,扯掉印着“奥地利大使馆”红色字样的地址标签。他想起联合国派到塞浦路斯的维和部队里有奥地利士兵,于是在各个报纸上寻找相关报道。还没死人吗?他手里拿着一支油笔,开始认真读报,每半个小时起身一次,从嘀答不停的传真机上扯下法国媒体发来的报道。短波收音机也打开了。八点前后,他就收到了关于塞浦路斯暂时停火的消息。现在,他可以不受干扰地独自待着。像平时一样,他的手指在报纸上摩挲得乌黑。读报时的他纹丝不动,连脸上的痒也不知道挠一下,只是一直读,看到所谓的“关键语句”便用笔画出来,果断得头都不抬。哪些是奥地利形象定位需要的“具有推广意味的”报道呢?贡比涅的农业经济博览会上展出了一种奥地利制造的造林设备。里昂的显微镜展览中有一款奥地利的研究型显微镜。《世界报》称赞了蒂罗尔自然环境的改善。《作者报》又提到了奥地利的反犹主义,虽然科士尼格根据形象定位方针已经多次去信纠正。一家试用商品杂志推荐了一款奥地利的滑雪板皮带。可是《解放巴黎人》报把奥地利的布鲁克纳误称为德国人。九点左右,科士尼格认真洗净了手,去找大使。大使今天来得比较早,他问科士尼格对塞浦路斯局势的看法,然后几乎关切地自己替他回答,科士尼格只须偶尔应道“很有可能”或“这也不排除”。虽然大使自己也常常宣称,上级应该有察言观色的能力,但连他都没有发现科士尼格的异样。(否则他会跟科士尼格一道一道地细数昨天和法国伯爵晚餐的菜肴吗?)科士尼格如释重负,却也有一丝莫名的失望。

    他像往常一样,在拉杜尔大道的咖啡馆要了一杯茶。望着街道,他忽然发现,自己对所有人都已无话可说。他常听人说:“要我说……”现在他只想:要我说,我要消除一切。人行道上的垃圾桶上浇满了咖啡汁,中间还有滤纸,这让科士尼格想到了一块刚用人粪施肥的草坪:草芽间尽是点点厕纸。他走进洗手间,郁闷地对着洞撒尿。尿液的气味让他清醒了。他想起了明天和后天,十分厌恶,不由拉响了手指骨节。他咧了咧嘴,同时立刻左右打量了一眼,生怕有人在看他。回使馆的路上,他突然很想表达自己的愤怒。他从咖啡馆舒适的椅子上站起身来,前景黑暗。他紧紧抿着嘴,以这副表情和一个迎面而来的同事打招呼。那人的样子让他想起了袖套,虽然他很久都没见过戴袖套的人了。为什么这些人不能对他视而不见?为什么非得朝他迎面走来呢?一杯放了几天的牛奶上结了一层褐色的奶皮。他目前虽然还活着,能自由行动,但很快就会完蛋。他想揍所有人!一切的一切,甚至连喝第一口茶的享受,突然都变得那么有限。我的生活轨道中断了,科士尼格想,仿佛想让自己心情好一些。一辆童车停在一个楼道里,车上盖着一块塑料遮雨篷,他匆匆走过时瞥了一眼,那景象令他顷刻毛骨悚然,仿佛昨晚未完成的噩梦在这里被续写了。他强迫自己走回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童车。

    他看见前面走着两个黑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外套被撑裂了一道缝,从后面能看见露出来的屁股——两人都是同样的裂口,同样的屁股!一个女人左右脚穿不同的鞋,一只的鞋跟比另一只高出很多。还有个女人正抱着一只美国可卡狗失声痛哭。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囚禁在迪士尼乐园里。

    他看见人行道上有一行粉笔字:“哦,美丽的人生啊!”下面还有一行“我和你一样。”旁边还有一串小小的电话号码。这个人书写“美丽的人生”时,还得弯下腰。他想,一边抄下了那串号码。

    他坐在办公室里读着刚送来的报纸。阅读中,他发现那些版面的标题上经常出现“越来越多……”的字眼。“越来越多的婴儿有营养过剩的问题。”“越来越多的儿童自杀行为。”读《时代周刊》时,他看见很多版面上都有“我正在发掘生活”这句话。一个篮球巨星说:“我正在发掘生活。”一个退伍老兵说:“我们是一个幸福的大家庭。”一个乡村女歌手说:“我非常幸福。”一个使用新牙粉的男人说:“现在,我要发掘生活。”科士尼格想冲着整栋大楼怒吼。但他只是静静地盯着天花板,小心翼翼,仿佛这样即会被人识破秘密。

    他把人行道上的电话号码放在面前,却先拨了其他几个号码。接下来的这段日子里,他想尽可能避免独处,找些熟人一个接一个地见面。由于害怕自己在电话里说漏嘴,或突然哑口无言,他在每拨一个号码前都把自己想说的话写了下来。最后,记事本上直到月底的日程全部爆满,每天晚上都有一个约会。我要献身工作,他想。最后,他拨通了人行道上的那串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说不记得自己在马路上写过什么,可能是醉酒后写的。科士尼格原本只想讽刺她几句,这时却改口说:“您没有喝醉。明天晚上九点,我会在剧院旁边的和平咖啡馆。您来吗?”“也许吧,”女人说,然后又补了一句,“我去。我们不要约定接头暗号。我希望自然见面。我会到的。”

    中午时分,科士尼格穿过圣多米尼街去坐68路巴士,照常去蒙马特见一个情人。他跟着一个裤子上印着“芝加哥城”的女孩走了好几条小街,想看清她的脸,后来又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她。上车后,他发现车厢里只有他自己一人,亢奋了一阵,蓦地打了个寒战,心中泛起了一股不针对任何人的强大感。到了下一站,他抬头一看,前面已有了几个后脑勺。

    科士尼格朝车窗外看,眼前仿佛闪动着无数透明的斑点,他闭上眼再睁开,斑点竟然更多了。下车后,他决定静静站立片刻,耐心地盯着什么看,比如说天空。他麻木地站着不动。一个人走过他身边,淡淡地说了一句:“很平常。”是啊,一切都平常得可悲。他忽然想起了某乡村里的一个朝圣地,地名就叫做“玛利亚·可悲”。

    他尽量让自己不引人注目,于是第一次为情人买花。如果有人在观察他,看着他走进花店,也不再会觉得他有什么异样。他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沉浸在日常琐碎中,无忧无虑到了买花的境界。他打算做个正统的人。花店里很凉爽,有人要买一束剑兰,他心里充满了安全感,竟很想帮女店员扎花束的蝴蝶结。店内的环境、水的气息、四处的水池,都让他很舒服。店员以一种优美而细腻的认真态度,将剑兰一枝又一枝摆到包装纸上。以前如果有人问他,送人的花束应不应该精致包装,他会不假思索地回答:简单包就可以了。今天他却在一旁认真观察,看女店员如何用针线缝合包装纸。整个包装过程中——无论是剪断花茎,摘下枯萎的花瓣,还是将花束递给客户,女孩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科士尼格认为很妙。在这家店里,他觉得自己似乎很卑微。如果嘴唇能绷紧,他就能笑出来,女孩也笑了。这种纯粹客套的友善在他看来却是一种人道待遇,她令他感动了。

    他拿着那束花往蒙马特走,看起来毫不起眼。勒皮克街各家市集的气息混在一起,根本无法辨别源头:鱼、奶酪、阳光下的法兰绒西装的味道……从一家面包房敞开的门内飘出一缕白面包的香味,那气味令他措手不及地沉入了回忆之中,并非他自己的回忆,而是一种全新的、更宏大清晰的回忆,他眼前的平面世界骤然立起来了。所有人的举止都果断自如,没有人自怨自艾:在这些他永远不会认识的人中间,他有了一种归属感。他在情人的门前慢吞吞地脱鞋,一边幸灾乐祸地笑——笑谁呢?门内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知道,一切马上就会重演,毫无廉耻,他们将认出对方,然后彼此微笑,这个念头让他的目光无地自容。还不晚,他还可以顺着楼梯火速窜上去。科士尼格一动不动地站着,双脚并拢,直到门像往常那样打开。惟一不同于往常的是,他几乎要被心中的荒谬感击溃。

    他不动声色。贝亚特丽斯第一眼就认出了他,这让他颇有些困惑。他突然担心自己下次认不出她,于是努力想记住她脸上的细节,或记住某个特殊标志。贝亚特丽斯在十五区的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做兼职翻译。丈夫骑摩托车时撞死在一辆拖车上,她独自拉扯着两个孩子——孩子此时不在家里。他们是在一次使馆的接待活动中认识的。她走到他面前,问:“接下来我们做什么?”科士尼格经常来看她。他喜欢望着她忙活家务。她话很多,听她说话时,他有一种宁静而又强烈的兴趣。“在你面前,我不怕自己会做错事。”她说。他们从来不想彼此的关系。“不多想或许是个好征兆。”贝亚特丽斯说。她把自己遭遇的一切都理解成一种征兆;即便在别人眼中是很坏的信号,她也只会看到事情将有转机。她不喜欢困境,却把困境看成是好事的兆头。因此她才能开朗地活下去,和她在一起,科士尼格至少能暂时忘却那个万念俱灰的开端时刻。

    然而现在,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成了死亡的征兆。他什么都不想看。虽然睁着眼,却感知不到任何令他欣慰的事情,忧虑令他一阵剧痛,从心口一直痛到舌尖。他想起了那条楼道里盖着雨篷的童车,雨篷上还有水泥块,贝亚特丽斯想帮他脱大衣,他不情愿地转过头去。现在,他突然变得担心自己说错话做错事,担心自己做事心不在焉——切肉也罢,拥抱也罢,甚至是呼吸。一切惯熟的动作,他都做得谨慎庄严,因为担心自己会脱离角色:从酒瓶里拔出软木塞,把餐巾铺在膝盖上。在致命的恐惧中,他突然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一切都还安好吧?”他用了“安好”这个生僻的词,掩饰自己的恐惧。再次坐在饭桌边,他什么都想自己来,虽然平时他很喜欢贝亚特丽斯在饭后给他削一个苹果。

    他没让她帮脱衣服。如果她敢碰他,他会一拳把她打倒。裤子放到椅子上;双双躺倒在床上;阴道接纳他的阳具。女人用指甲轻轻摩挲他的阳具时,他觉得她正在传染一种恶心的皮肤病给他。做爱时,她的肚子轻轻擦着他,他才有了安全感,然而到高潮时,他体会到的不再是一种火热感,竟是一阵迅速漫遍全身的冷战。他巴不得马上冲个澡,穿上衣服,跟她面对面远远地坐着。她望着他,于是他用大拇指爱抚般地摸她的眼帘,让她合上眼不看他。但她立刻又睁开了。他觉得那双大睁的眼睛仿佛在笑,于是强迫她合上。贝亚特丽斯挣脱了他的手转开头,依然继续望着他,她并没有紧张,反倒有些忍俊不禁。于是他只好闭上眼睛——随她去,直到他觉得有了安全感为止。然而失明般的感觉很快让他难以忍受。他想睁眼,眼睛却无耻地拒绝就范:眼皮仿佛粘在了一起,很费力才能扯开,先是一只,然后另一只。贝亚特丽斯还在盯着他看,或许她一直都在注视他——仿佛他有问题。她抿紧了嘴唇,但嘴角还有一丝缝隙,里面似乎有一颗闪着光的虎牙。他在脑中想像一只死猪,其实只是为了不居于她的下风。他们对视的时间越长,她越发显得关切,而他越发心不在焉。由于脑中一片空白,他做了个鬼脸——不,他的脸变成了一个鬼脸,虽然他并没有刻意作任何表情。他假装打了个呵欠,这样至少能暂时再次闭上眼。他抓住贝亚特丽斯的头发,推着她的头沿着自己的肚子滑下去,让她含住阳具,用舌头从下往上舔,仿佛要把它舔长。他的身体暖和了,觉得自己和贝亚特丽斯暂时是一体的。他还觉得,自己只要此时开口说话,就能彻底理解她。

    他们在厨房里喝咖啡,他望着她从冰箱里拿出焦糖布丁,这样孩子回家时布丁就不会太冰。如他所愿,她真的坐在了他对面,在他伸手能及的范围之外,她认真地为还在上幼儿园的大孩子削着用钝的彩色铅笔。凝望着她时,他终于能纵深地进入视线之中。透过敞开的窗口,他听见了寂静的街道上排水渠中的水流声。在某些悬突的石头上,水的叮咚声格外清晰。他聆听得越久,周围的空间就延伸得越远,水渠的水在他心中变成了一条小溪流,汩汩的溪水声讲述着一段几乎被遗忘的故事。贝亚特丽斯一直不停地转动着卷笔刀中的铅笔,咯吱咯吱——科士尼格突然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要厨房用桌上还有这些未完成的工作,他就能远离危险。厨房用桌:这个词语现在有了更重要的含义,某种安全的含义。他可以从桌边站起,一直向后退,退到红色地板砖那里。贝亚特丽斯专心致志地转动着铅笔,忽然停住了手,反过来开始转动削笔刀,仿佛她脑中掠过的某个念头突然变成了一种强烈的意愿,一个客观意向变成了一种主观矛盾,或是一段早被遗弃的回忆变成了一种当下的感觉!他周围的公寓仿佛变成了平地,明亮通透,宛若在一片高地上——科士尼格心醉神迷地闭上眼,想阻止自己哭出来,又像要更好地享受眼泪。

    他以一种“再不来”的目光看着一切。虽然眼睛望着贝亚特丽斯,但他已将她抛到了脑后。他已经不再属于她,只能如此;必须如此。他的体内一阵噼啪作响,然后轰然崩溃。一次复杂的灵魂塌方,他想。一些零星的思想突破了外壳,他永远地僵化了。人的身体上有丑陋的痛苦吗?身体有丑陋的伤口,灵魂才有丑陋的痛苦。身体的伤口有时也是美好的,尤其那些令人扼腕的伤口,美好在于它们愈合时——而灵魂中只有一种,一种丑陋的痛苦——“我觉得自己吃太饱了。”他对贝亚特丽斯说。她在一边不时投来同情而又冷漠的目光。窗外飘过一颗球状的花种。怜悯!科士尼格觉得自己体内的那团垃圾仿佛倾塌了。他几乎想对着房间大声放出一个响屁。

    贝亚特丽斯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了一阵,很快又看过来。她想帮助我,他愤怒地想,几乎要一拳砸向她的脸。摆在桌上的前臂已绷紧,他悄悄地抽回了胳膊,她把卷笔刀里的木屑吹了出来。不要特殊处置!他偷偷看自己桌面下的双腿是不是像平时那样放着。一条腿伸开,另一条弯曲——正常!现在,科士尼格最害怕的是别人的洞察力,害怕别人会真正读懂他。如果一个人心领神会地说:“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我也经历过!”他会觉得恶心;但如果有人沉默不语地看穿了他,那又会成为他的耻辱。贝亚特丽斯移开了目光,仿佛不想看穿他……或许她根本没有兴趣看穿他吧?不错,她没有兴趣。谢天谢地,这就意味着她并不把他当回事。他站起身,隔着桌子俯身凑近她,高兴地抚摸她。她完全不理解他的动作,高高地耸起了肩膀,但并没有拒绝,因为对方是他。一切都不会再回到从前了,科士尼格想。——他也不愿回到从前。从前根本就不是从前!之前的生活令他呼吸艰难,令他……他简直无法描述。他第二次有了好奇心。“你突然眯起眼睛,”贝亚特丽斯说,“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吗?”——“你呢?”——“每时每刻。”她答道,“我总在最开心的瞬间想,还有好事会发生。”

    他们一起离开公寓。她乘电梯,他走楼梯。两人在街道上遇上了,又分道扬镳,贝亚特丽斯的神情严肃而淡漠,没有语言,仿佛以后的事都已安排妥当。再见,明天见。今天呢?他得回去工作。六点钟,他得参加在爱丽舍宫举办的一场关于政府新政的媒体发布会;九点钟,他还要在家里会见一位旅居巴黎的奥地利作家,和他一起吃饭(预算之内的坐式活动);然后他会筋疲力尽地睡死过去,无梦。满满的日程,他感恩地想,没有自由的空间,包括深夜熄灯的动作在内,一切都已得到安顿。至少今天的每分每秒都已有安排,没有危险的多余行为,日程表爆满的幸福。想到这里,他真真切切有了一种被呵护的幸福感,可以放心大胆地抬起眼睛,世界就候在他面前,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

    空气很澄净,站在小山上可以鸟瞰巴黎城内城外的全貌,眼中绿意盎然。城市的全貌毫无零乱感,每一个叛逆的细节都被归约到整体印象下。这一点让他很舒服,因为他不愿被唤起任何记忆。第一眼望去,这幅全景并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因此他能够在呼吸中将内在的自我推出体外,不留一丝烦闷。他蓦地发现旁边冒出了一个游客,穿着军夹克,前胸口袋里插着一支牙刷。在看清牙刷之前,他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裂成了两半。他想起昨夜的梦,梦里也出现了这样一支牙刷。那支牙刷和他这个逃窜的凶手有关。而在此之前,站在高处,他已成功地把那个梦放在了其应有的位置上——梦就是梦。现在呢?我真蠢,居然认为这种高处的全景图就能修正所有的维度。真正的维度是什么呢?那个梦是真实的,他想,但我竟被这个全景摆布了,出卖了自己的梦。登高望远的懦夫!这么久以来,那个梦或许才是我的第一个生命征兆。它想警告我,它要扭转我,因为我一直站错了边。为了保持清醒,我要忘却这种梦游式的安全感。忘却梦向来容易。然而摒弃安全感却很困难,因为每天我都会迎头碰上这样的安全感——其实那只是旁人灌输给我的梦。我站在高点,俯视低处的芸芸众生,这种视线给了我安全感,然而这种安全感守护的只是别人的生之梦。我的生之梦是什么?科士尼格思索着。只要我找到自己的生之梦,就能忘却那些安全感。或许,昨天夜里的梦就是我的生之梦吧。——排水渠中的水沿着山势向下淌去,汇入另一条水流,科士尼格很想追随这条水流穿过整个城市。

    这一天,他的情绪虽然偶尔也会开朗起来,但都是转瞬即逝,只能持续一次呼吸的时间,一切都变得不可救药。甚至在那些开心的时刻,他依然还在思考以后该怎么做。令人绝望的是,他一刻不停地想着未来,却又无法想像未来的模样。他从来没有如此开心,也没有这样绝望过。虽然情绪不断好转,但他已不再信任自己的感觉。对他而言,愉悦并不能留驻在当前,一切都不能留驻在当前——哪怕是对生之梦的念头。他就像一个浪荡子,脑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不是女人的阴部,而是一种无法想像之物。难道没有人察觉他猥亵的表情吗?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别人瞥他一眼后不再投来意味深长的第二眼,为什么女人看见他竟不扭过头去。不对,的确有一个女人转开了头,脸扭曲成了一种厌恶的表情。或许,他应该去公园,坐到一丛灌木边?这样就会有更多人以这样的目光看他了。

    他闻到了嘴里的血腥味。令人厌恶的,并不是他一夜之间的诡异变化,而是其他的一切都如此永恒不变。令人厌恶的,并不是他展现给外界的形象,而是其他人没有展现出同样的形象。他思忖着自己的年龄,不但计算年份,甚至还算到了月、日,一直算到他站在蒙马特高地上的那一分钟为止。原来他已经活了这么久!想到之前那一个小时的煎熬,他奇怪自己为何没有在很久之前就窒息而死。无论如何,时光终究还是消逝了吧?是的,无论如何,时光已逝。无论如何,时光就这样一点点消逝。无论如何,将来的时光也会这般消逝:这是最令人作呕的事实。他一看见比他老的人,就觉得这些人已经活得太久。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死。他们是怎么扛过来的,怎么继续活下来的,他实在无法想像。肯定有什么伎俩——单靠循规蹈矩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他有点佩服他们,但这些人还是唤起他的厌恶感;他不想知道他们的伎俩。一个丹麦人开着一辆哥本哈根车牌的小车,那家伙真令人致敬,居然高高兴兴地开着车穿越了整个欧洲,居然没有在半路上开进某个悬崖下。或者,他应该在某条德国高速公路上,及时掉转车头,连人带车滚到桥下,这样不是更令人肃然起敬?在这里展示自己的丹麦身份,只能是个笑话!一切都毫无意义,只是一种合理的假象;太有意义了,科士尼格想。一对情人坐在咖啡馆里,起身离开时,他们还是一对情人:非常合理。他不理解,这对情侣为什么起身离开时还和对方讲话,甚至很友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其实,他这种对己对他的观念并不是昨夜之后才有的。慢慢地他想起来了,从前他偶尔也会对这个世界的运作和状态感到疑惑。一次,他坐着地铁9号线穿过了整个巴黎城,只是想看清杜本内葡萄酒的广告牌,那些广告牌悬挂在各个地铁站之间,坐在车上隔一刻就会看见一幅。可是地铁开得太快,他每次只能看到广告牌的同一个角,而不是全貌,而那个角传递的信息又不够。本来他可以在市中心站下车,但他还是坚持坐到了巴黎东南郊的夏朗门,列车在经过一处工地时减缓了速度,这时他才最终看明白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斑点原来表现的是一团彩云,前方的圆球则是太阳状的地球,球面上用不同颜色标示了所有有杜本内酒的国家……从前,如果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会快步跟上,想认清其真相。自从昨夜之后,某些东西停滞了。它的面目无法辨认,他只能回避。投奔它已成了一个笑话,重归旧世界又不可想像,安身其中等于人间地狱!他仿佛看见了一口和世界一般大小的锅,焦烂的米粒在锅中胶结成块。骗局已被识破,他已清醒。

    科士尼格一步一步,沿着小山坡走下来。他的走路方式中有一种造作的无动于衷,他的表情中有一种敌意的冷漠。他已失去了模仿的兴趣,只想恶意地去戏仿别人——每个人的神色都洋溢着夏天般的高涨热情,只有在一种恶意的戏仿中,他才能忍受这些嘴脸,就像在咖啡馆中,他常会不由自主地去戏仿那些矫揉造作地匆匆走过的女人,她们目不斜视,生怕破坏了自己美观形象,或担心自己像酒鬼一样,傻乎乎地将真正的面孔暴露给迎面走来的人。

    他在路上看到一个女人,走到路中间。她突然开始微笑,向前跑了几步。他大吃一惊。她疯了吗?这时他才看见有男人从远处向她走来——他也在笑!两人全神贯注地微笑着奔向对方,虽然距离很远,障碍不断,虽然男人差点被一个空箱子绊倒,虽然女人和一个路人撞了个满怀,但他们还是坚持不懈地维持着微笑。科士尼格难以忍受这样的闹剧,又尿急,便继续走他的路。接下来,他们要用可笑的胳膊抱住对方,交换可悲的眼神,亲吻对方可怜的脸颊,他想。然后他们又会全神贯注地走自己毫无意义的路。恐怖!他觉得自己应该垂下下巴,让满嘴的唾沫流出来。他看见一个孩子满怀心思地站着,嘴里吐出一个水泡,又破了。他遇见了一个手提黑色文件包的男人。这个人真不知羞耻!科士尼格立刻想。我应该对着他在胸前画十字。——可是他自己也提着一个相似的文件包,他不但没有把包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却也得意洋洋地拎着走。都是俗世的英雄,他想。他模仿别人的傻笑表情,那笑容竟挥之不去了,脸上开始发痒。他没有用手抓脸,而是变本加厉地扭曲面部肌肉。连那些阳伞下的小婴儿们,脸颊上泛着婴儿食品的褐红色,也让他觉得造作。这些小东西也会装腔作势,他想。事实上,他们对婴儿的乏味存在方式厌恶至极!看见一只动物,他会惊讶为什么它不拉一泡屎。有一阵他心想:如果有人上来跟我搭讪,我就打得他头破血流。只要有人看他一眼,他就在心里说:哼!(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来搭话。后来一个乡下来的法国人问他去东方街的路,他为自己能帮上忙而感到一丝感激,然后飞一般地走开了。)

    对于遇到的一切,他只想说:别进入我的视线!可是它们还是孜孜不倦地跳进他的视野,不同的形态,同样的恶意。他无法感知事物,它们只是进入他的视线!他走得很快,这样别人才不会发觉他的肆无忌惮。可是每当眼前出现一个有点胸部的女人时,他就很自然地想多瞅一眼。一切看起来都很合理:好像在玩“抢凳子”游戏时,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再不需要多余的人站在圈外。他觉得自己无聊之极,孤独至极!

    以前,即便他和贝亚特丽斯分开很久后,阳具上还会留有一丝熟悉而甜蜜的感觉。今天,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他眼睛只看着地面。人行道上有一颗刚被人丢弃的桃核,湿漉漉的,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现在正是夏天,此时,这个认识有一种莫名的重要性。好兆头,他心想,终于放慢了脚步。是不是还有更多类似的征兆呢?一家咖啡馆整个夏天都关门,玻璃内面被刷白了……一辆轿车开过他身边,车顶上放着一辆自行车,轮子闪着光咕噜噜地转。他深深吸入已关门的集市摊篷的海鲜气息,那味道让他心情舒畅。

    走到山脚,他来到布兰奇广场,路面豁然广阔起来,他不由停住了脚。“圣地亚哥!”这是他听到的声音,还是脑中的念头?——然而一想到圣地亚哥,他不由攥紧了拳头,心想:是谁说世界已经被发现了?

    他站在布兰奇广场上一动不动。这一刻,他想立即离开巴黎。然而他很快意识到,如果在过去,一次旅行或许能改变现状,现在已不行了。他所遭遇的问题是无法逃避的。更何况,那个问题也不是一种遭遇,而是注定的降临。早就应该发生在他身上。圣地亚哥和攥紧的双拳:这意味着,他要继续待下去,他还没有输。我会让你们见识到的!他想。——虽然这样想,但耳中听到一家旅行社里传来的打字机声,他还是感到一阵急切的嫉妒。打字机的声音很犹豫,一个字母,又一个字母,仿佛正在敲击某个大洋彼岸城市的复杂名字。然后是计算器的嘀嘀声,好像正在给旁边的客户打印机票和住宿费用的账单。

    一对男女站在人行道上,苍老让他们颤颤巍巍,男人把颤抖的头靠在女人的肩膀上,那并不是一种暂时的姿态,他已无力做出任何其他举动。女人用手按着男人的头,两人就这样缓慢地、不可分离地穿越广场。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样,科士尼格讥讽地想,然而在某一刻,另一种念头平息了他的情绪。“你不等于全世界。”他对自己说,忽然为那对男女感到一丝奇特的骄傲。——然而坐上出租车后,副驾驶座上那只狗——巴黎的常见景观——对他一阵狂吠,仿佛他是违禁人员,再加上那股柴油发动机的熟悉气味,他心中又浮起了一种愤怒的杀人冲动。不对,现在他就等于全世界,他试图掩藏这一念头,这一感觉在他心中化成了一种图景:他始终想把一只咬过的苹果塞到别人的篮子里,让它看起来完好无缺,可是苹果总是滚来滚去,露出咬过的痕迹。事实也是如此:司机摇下车窗,大吼了一声“杂种”,然后立刻转过头来跟他讲话,仿佛他们是同谋。我再也不会回答任何人,科士尼格心想,我只会作旁白,在一旁悲鸣。他突然觉得自己像狗一样,舌头斜耷在嘴角。没有任何香盐能对付这种彻底的饱和。默哀一分钟!他想,请在这场永恒不休的闹剧中让出一分钟的默哀时刻!有人在街角处吵嚷起来。这时,他眼前的一切都乱了套;望不见终点——然而脑中除了终点已再无他物。

    他在车窗玻璃中突然看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如此扭曲,他起初简直无法接受。根本不用刻意比较,他脑海中已浮现了很多野兽的形象。长着这样一张脸的人根本无法表达任何观念或情感。他再次去看玻璃中的自己,这次他像早上在面包店橱窗前一样,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那张脸竟不见了,即便他努力做鬼脸,还是找不回之前的面孔。但事已发生:在那措手不及的一眼中,他已然失去了对自己相貌的认同。贝亚特丽斯真是忍辱负重!难道正如人所言,女人对厌恶的忍耐力更强一些?不论怎样,有这样一张脸的人应该保持沉默,他心想。在这副面具下,连自言自语都需要勇气。很难想像,他还能对自己友好地打一声招呼吗?不过话说回来——想到这里,他坐起身——有这张脸,他才能应付之前只在梦境中出现的那些情感!——他立刻回忆起来,一次他梦见自己往一个女人身上撒尿,那行为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快感。从那个梦里醒来后,他还觉得很难堪。那不是我,他立刻认为。但那份快感却和现在这张新面孔很合拍;那快感对他并不陌生——那就是他。这时他醒悟到,发现这张脸之后,他不会再对任何事物感到陌生。对陌生之物的歉意已成过往;他也不再会为任何事而懊悔。如此卑鄙的表情不需要任何借口。科士尼格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出任何事,包括强奸杀人。终于他向自己承认,在梦里,他对那个老女人施行了奸杀。——司机的狗突然对科士尼格发出狺狺吼声,他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恐惧。赶紧去工作,他心想:美好的,甜蜜的办公室。

    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然而时间突然变得急迫起来,就像人的某个器官,只有在出问题时才会受到重视。时间忽然生出了无数事端,变成了一种自主存在之物,不再了无痕迹地流逝。一切都为之改变:再没有任何可以用来藏身的事务;科士尼格几乎有一种解放的感觉,相信终于不再只有自己为其所害了。那普遍统一的依赖性器官突变成了自主之物,不再满足于乖乖运作,一切都不再运作。这一天似乎太过漫长,时间变成了一种充满敌意的元素,以灾难来恐吓昏昏欲睡的文明。正常的时间仿佛已失势,构成这个敌意元素的东西,现在只是针对一个人的,犹如一个捕猎的陷阱,不被动物所察觉的陷阱。流动在楼房之间的时间忽然开始服务于一个人类之外的体系,和街道的走向无关;和码头墙的伸展无关;和起重机的摇摆无关;和屋顶落下的鸽子羽毛在空中的打旋无关;和花的种子在车流间的飘浮无关。在科士尼格眼里,这种残忍的本原时间下的世界似乎已失去了灵魂。世界在光芒四射的天穹下蹒跚而行,人的任何一种行为只是一段失却了意义的插曲。庆典早已结束,一群孩子在草草搭建的舞台上蹦来跳去,一些已无人理解的可笑通告在空中飘荡。文明堆起的峰巅占满了画面的前景,天空太高,竟不能入画,仿佛它已属于另一个体系。科士尼格看见,在密密麻麻的背景下,人类的风景正在破败成集市的废墟。伴着溢满的时间一起倾压下来的幽蓝天空是一部分,而天空下那些拙劣的通告则是无关紧要的另一部分,他(只有他一人!)只是出于对生死的恐惧,才能从其中杜撰出某种貌似意义的东西。科士尼格看见协和广场上的天空拱成穹状,天空仿佛一种外来之物,边缘恶狠狠地倾压在广场上。荣军院门前亮着街灯,在科士尼格眼中,那灯射出的光是黑色的,就像久久凝视万里无云的天空之后眼前泛起的黑色,那是对一段已成过往的庆典的回忆。这时候不要去看空旷无人的广场!他在荣军院广场前早早下了出租车,决定步行,这一举动能让他安全吗?走在路上,晴朗而低沉的天空中忽然落下了一滴温暖的雨,砸在他的手背上……走到法贝尔路,科士尼格看见黄铜门牌上的“奥地利使馆”时,差点“再次大笑出来”。之后,他在办公室里开始正经工作,打字机的黑色滚筒吐出洁白的纸张,这时他才觉得一切事物又恢复了正常的功能……只有一次他弯下腰,竖起耳朵聆听心脏在体内的深处悸动,似乎在守护着他的墙外,有某种东西正在呼啸而至,最无懈可击的通告也无法抵挡它的到来。可怜可悲,我们这些没有防卫的人,他想,但同时他又希望这种状态延续下去。在灾难情结中,他已丝毫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即使有那么一点,他也已和其他人完全脱节。如果这只是他的错觉呢?——科士尼格心想,如果这种充斥一切的状态依然是我自己的心态,那就是一种可能性的终结。

    2

    这几天,科士尼格正在为外交部写一份报告,题为《法国电视中的奥地利形象》,副标题“奥地利,一部室内电影”。他是在看了几部根据阿图尔·施尼茨勒[13]小说改编的电影之后才有了写这份报告的念头。这几部电影中的人物无一不是在单调的室内活动;所谓的“外界”顶多只是一辆马车的内车厢。科士尼格在报告中已提到,电影正是以这样的布景来传达奥地利形象,布景指的并不是用来装饰场地的奥地利特色,那些单调的房间本身就是奥地利特色,人物正是在其中经历外界的一切。无历史的无人之国,无历史的小人物:在这些电影中,奥地利特色似乎就体现于此。如果有人激动万分地走进房间,令他激动的原因必然与国家无关,只和公寓的前厅有关。科士尼格试图说明,由于电影从不表现国家,也没有介绍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个角度——如历史——因此片中人物仿佛在作一种朗诵表演(或许他们之前就在前厅里背台词)——拥抱也是一种记诵,熟记对视的方式,熟记接吻的方式;而电影本身……(他想说什么?)而由于电影中的角色……(他也会熟记句子吗?)并不是真正生动的人(什么意思?),而只是……熟记表演,就像伪装一种生活……而正如上文所言,科士尼格写道,当一个国家的特色似乎仅限于单调的装饰,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体验层面……因此这些电影将奥地利塑造成一个仅仅只在讲述“连载故事”的国家,仿佛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话说回来,哪个国家和体制不把连载故事当作体验呢?)因此这些电影……

    科士尼格忽然忘了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对此他感到很开心。他撕掉稿子,然后接着寻找可以撕毁的东西。把一张张的纸揉皱、撕碎、扔掉,这样的行为让他心满意足,仿佛在以此进行某种报复!他把整个办公室里可以扔掉的东西聚集起来,排成一行,然后一件件地扔掉,大挥臂地扔进废纸篓,哪怕只是一个轻巧的信封。他撕掉了使馆同事从度假地寄来的明信片,然后扔掉。其实,我在这些电影里也能证明相反的观点,他想。如果是在昨天,他还愿意以严密的论证逐句证明自己的正确性——现在他宁肯去读报,享受一个无所作为的下午。他也读一些占星术文章,同时意识到自己正在趋向平庸。他独自一人,舒舒服服、正经八百地坐在房间里,顶多望一眼窗外的栗子树,墨绿的叶片间已闪耀着毛茬茬的青果。今天报纸上的报道很有道理——评论员有个人观点,他极为钦佩!这些人并不想着自己!他想,觉得很感动。他想把每句话都画出来。读到一篇《……的悲惨命运》时,他觉得应该把这位无私的记者视为自己的楷模,这个人的命运无疑也是同样的悲惨,但他竟置之不顾。——最触动科士尼格的是笑话。创造一个笑话需要多么灿烂的情绪啊!在自己的所有遭遇中寻找笑料,太有意义了!所有事情肯定都能被理解成一个笑话!“你听说过这个吗,有个人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凶手。”——“听说过,可这有什么好笑的?”这就是答案吗?——在他惬意平庸地读报纸时,所有人都对死亡不屑一顾,这一点还是让他很嫉妒。

    后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早就离开了报纸——他一直在盯着面前的办公桌:打字机,摆得整整齐齐的铅笔,手中拔出笔帽的钢笔。我这么快就把屋子整理干净了!他想。我用这种整洁让自己笃信一种并不存在的安全感。难道把办公用品整理完毕,一切就能自动运作了?我就不会再遭遇厄运了?——把这些东西布置成用品,然后自己藏起来,难道他不是这一切的运作者?使用短波收音机能保障他的未来吗?在门边放一个文件筐,上面贴上“待发”,就能保证办公人员即时完成待交的报告和信件吗?——门外广场上,一辆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科士尼格听见了一只狗的吼声,他曾经踩过那只狗的爪子。转瞬之间,一切又恢复了正常程序。他还是得开始思索自己。怎么想?我出生于……,我的父亲是……,母亲曾……幼年的我有时认为……还有其他思索自己的方式吗?科士尼格突然想,如果我现在死了,只会留下一片烂摊子!——于是他用拔出笔帽的钢笔写遗书,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数字,他都写得完完整整,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因为写字让他觉得安全。笔尖沙沙地刮着纸面,此时此刻,死亡似乎正在大步离去。他把遗书装进一个信封,外面写上“在我辞世后打开”,因为他想逃避“死”这个词。

    他望向外面的荣军院广场,毫无特色,对他毫无触动。他强迫自己观察什么,好让心痛的感觉止住:比方说,他可以观察那些临时工棚,是在连接地铁线路吗?这些工棚小得可怜,工人们得弯腰弓着身子才能从里面出来。啊哈,他想。宽大广场上的阔叶树的叶子都已变黄,碎裂:如此而已。他还可以观察东方那轮苍白的月亮。为什么不呢?广场远处的另一头,法国航空巴士站的一扇玻璃又反射来刺目的阳光,比昨天早了一些。就这样吧,科士尼格心想。他把看到的一切一件件口头数落出来——这样他才能真正感知其存在。

    然后他发现,在同一楼层,隔着几个房间的旗杆后面,也有一个人站在窗口:一个他不太熟的女孩;她这几天才开始在资料室工作,顶替休假的人员。她并没有特别注意科士尼格,正在用一个小咖啡盘为一盆天竺葵浇水。然后她从窗口消失了,不一会儿又端着续了水的盘子回来。他注意到,她将盘子高高地举过花顶,然后小心翼翼地往下浇注出一条水线。她的嘴唇微微张开,面容显出一种奇特的苍老感。他突然心里一动,怀疑自己是不是偷窥了不该知道的事情。他身体很热,汗也出来了,却无法移开双眼。——她离开窗口后,他心里希望她再回来。她果然又回来了,甚至比他期待的更快。她是跑着回来的,仿佛很激动,飞快地瞄了他一眼——她浇得愈加小心,连倾倒盘子的动作都慢腾腾的,仿佛在克服某种障碍。她突然又朝他看来,表情却毫无变化,久久地望着他,毫不回避,眼神好沧桑,满含欲望的邪恶和痛苦。他的阳具硬了,他大吃一惊,向后退了几步。——很快他又忘记了一切,快步穿过走廊去找她。她面对着他站在房间中。他关上了门。两三个动作之后,两人已经在地上缠成一体,又几个回合后,她睁开双眼,他却让她合上。——下一刻,他们同时向对方发出一阵可怕的大笑。

    科士尼格并没有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特别与众不同的女人,事后他在对方身上也感到了一种力量和漠然。只不过是互相帮忙。他们坐在两张椅子上,隔着办公桌,疑惑地面面相觑。她很严肃,对他微笑时也抿着双唇,之后又很快恢复严肃。他也能自如地打量她,并不觉得难受;不怕泄露秘密。他的目光不需要支撑物,他不需要知道她的细节、特点,以便以后认出来。——他泛泛地看着她,没有发现任何特殊之处。如果在这一刻他对她说“我爱你”,至少在一瞬间,他会知道自己话下的含义。此刻就是此刻,不需要说什么。在她面前,他不用玩捉迷藏游戏,再也不用。没有恐惧,他就能专注于她:他们对彼此没有秘密,却向外界隐瞒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在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们共享一切。他们听任办公楼里的电话此起彼伏地尖叫,听任电梯轰然上下,听任院子里的门铃嘀嘀作响,听任一只苍蝇在房间里嗡嗡乱撞: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止他们沉浸在宁静的思想空白状态中。他看见墙上挂着她手写的Per Aspera AD ACTA[14],丝毫不觉得好笑,窗外对面房子墙头的常春藤上,两只鸽子正在咕咕对话,毫无含沙射影的意思。即便刚才有人偷看了他俩的行为,他也无所谓。看就看吧!——他们不需要秘密,或许那个人能从中受到一点启发?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忽然想到:现在我终于有了一个盟友!这个念头他并没有说出口,女人竟点头了,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前,然后落在下唇上,仿佛要取消那层意思。他们又大笑出来,惊讶,几乎有些自豪。然后他们开始交谈,女人说“每当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时……当男人摸我这里”,他没有丝毫不快。相反,他对这个女人可有可无的意义让他觉得很高兴。离开房间时,他吻了她的手。——然而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想她时,他突然觉得喘不过气来,因为没有任何痕迹让他记得起自己跟她做爱的过程。没有任何细节——既没有温暖感,也没有柔滑松软的感觉——没有一丝能唤起他回忆的痕迹!——为此他感到有些羞耻。

    六点左右时,科士尼格走到广场上,打算参加爱丽舍宫的媒体发布会。突然他停住脚,双手叉住了腰。他想攻击整个世界。“现在我让你见识到了!”他说,“我会征服你的。”他攥紧双拳,朝荣军院桥跑去,穿过奥赛码头,毫不顾忌路上的车流。他渴望在此时此地就发起抗争,以某种行为来证明自己。现在他很明白,还有些事可以做,可是在哪里呢?狂奔时,一些硬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他跑得更快了,跑啊跑,被迫害的人们。起码在短短的一刻间,他有一种无所不能、藐视世界的感觉。世界是强加于他的世界,现在他侵入了世界内部,去改变那些被遗弃的事情。“塞纳河,你在这里啊!”穿过大桥时,他居高临下地说,“继续不声不响地流吧——我终究会知道你的秘密!”然后他想:我正在体验。他突然觉得很开心,放慢了脚步。阿涅丝经常对他说:你从来不说什么!这时他倒有话说了:“住口!”最起码,世界向他臣服了几分钟。他还要添油加醋:陡峭的街道突然变平了,所有楼房都矮了一层。这个故事她肯定会喜欢。对她而言,“世界”还是一种空间概念。如果他什么都不对她说呢?他已经无话可说了。——最少他给自己留了什么,面对这种无法逃避之物,如果有这样的记忆,或许更容易去想像它是什么。我应该高兴,他惊讶地想:我是一个能高兴的人。这也是我直到今天才意识到的一件事实。他突然很想画画:于是他用手指在空中画大皇宫的玻璃尖顶,刚才他沿着富兰克林罗斯福大道恰好经过皇宫……

    在巴黎,人不需要抬头就能经常看到天空:哪怕只是望着前方,天空总会落在道路的尽头。科士尼格发现天上出现了几片云,几条洁白的云线一动不动地停在高处,离得极远的斜下方还有几片云,因为距离较近而显得有些阴暗,这些云极快地贴着屋顶移动,不断变幻,让他目不暇接。为什么我现在会注意天空呢?他想。其实他并没有注意天空,只是恰好看见,被带入其中,没有多余想法。他想着天空走了几步路,只想着天空,以至于后来他想:我想一直沉浸在这种忘我的、充实的瞬间里,不去留意某事,却也不会遗漏什么。然而云朵的景象很快又让他的情绪糟糕起来。他什么都不想看。消失吧,一切!他走在人行道的中央,双手叉腰,很想骂人。滚开,聪明的人们!他要是现在对一个女人大喝一句,她肯定会终生难忘。只要找到那句话,一句没有人能回答的话!

    上方的香榭丽舍大街尽头只有一个景观——凯旋门,站在下面的圆形广场;目光穿过凯旋门,只能看到西面的天空落在宽街的地平线上。“一直往上走,穿过凯旋门,会看到几架起重机,孜孜不倦地在市郊的拉德芳斯区盖新楼。”我在为别人感知!科士尼格想。但这一念头暂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他从人行道拐到马提尼翁大道的药店。拐弯的动作——最少在那一瞬间——突然让他觉得自己得到了拯救。拐弯的动作让他摆脱了沮丧的直行动作,就像是一种歇息。他穿过药店,在人群中继续前行,在一种不为他所支配的节奏感中停顿、避让、前进,参与其中,只重复穿越药店的动作:这时他才能想像自己过着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自由自在地跟着药店的感觉,一切都不再是他的难题。“不错,我要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他大声说出口,仿佛事关重大。此时他脑中浮现出一段回忆:一群小学生穿着运动裤站成一列,前面是两个队长,不断喊着队列里孩子的名字,让他们加入自己的团队。被叫到名字的人走出队列,玩得好的孩子很快就被叫走了。队列里剩下的都是没人要的,十分尴尬:拜托,叫我的名字吧!倒数第二个孩子也被叫走了,只剩下最后一个,孤零零地被扔在那里……而在这里,皱巴巴的纸巾堆在糊满番茄酱的餐盘上,桌边坐着年轻的单身女人们,在拉开的手提包上重读情书:这个混乱的世界中,不再有游戏让人成为挑剩的最后一个。科士尼格在书摊买了三本餐饮指南;他想从头到尾读完这三本。还有一些能让我有所依靠的事,他想。

    然后他又回到大街上……油腻的药店,路面上被人踩烂的薯条,充满折页的杂志!他站在交叉路口,看着天上的云层渐渐积厚。他想回忆起刚才拐弯时的新感受。哪个拐弯?忽然他什么都回忆不起来;其他的事也都一概想不起来。虽然他能历数发生的事,却不能回忆。他记住的只是事实,却不是感觉。几年前,婴儿护士让他隔着玻璃看孩子,看见那张被孩子自己抓破的脸蛋,当时他难道不是有所心动吗?他有一种幸福感,真真切切——但那是怎样的幸福感呢?他回忆不起任何感受,只有曾经幸福的事实。幸福从他身边擦过,当然,可是即便闭上眼睛,他也无法再重现当时的那种状态。耐心地吸气,尝试。他尝试……可是空气走错了路,他被呛住了。——他看着一辆空荡荡的公车从面前开过,落日的光芒斜斜照在车边,每扇窗户上都显出了密密麻麻的鼻印。真是一个动物,科士尼格想,没有记忆。他只能数着脚步往前走:一……二……三,仿佛只有通过欺骗自己才能继续前进。

    时值七月末,广场绿地上的儿童游乐场已空无一人,他走过广场时,天空已完全被云层遮住。一阵强劲的冷风吹来,栗子树沙沙作响,甚至盖过了香榭丽舍大街上的车流声。一些小枯枝刷刷落到地上。旋转木马场上的马在夏天都被包在塑料袋里,用粗绳子捆着。天色已暗,科士尼格独自一人站在广场上,尘土飞进了他的鼻孔。风很大,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惧,简直无法抑制自己。他跑到加布里埃尔大道巴士站边的公用电话边打了一个电话:阿涅丝在家,她自己接的电话,得意洋洋地回答他的问题,一边咬着糖果……

    再往前走时,他突然想到自己刚才的恐惧。一种感觉;……记住。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忽然凝固,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结构……仿佛变成了第二副骨骼。是,那就是他感到的恐惧。我要重新发现所有的感受!他想。

    3

    爱丽舍宫所在的绿地大道虽然从中横贯巴黎城,走在路上却看不到一家商铺,也不见居民公寓的窗口,只有栗子树和高高的公园围墙。只有在通往圣奥诺雷街的入口处有一家带报摊的餐厅。作为通往高速路的并线公路,这条大街的长度和宽度都很有限,但路面笔直且一览无遗。很少有车停在路边,连人行道上都没有,因为路上设着密密的混凝土路障。大街上也不见人影,只有警察在围墙前走来走去,手背在身后。科士尼格拐到这条路上时,不由自主地去摸自己的护照,仿佛没有身份证明就不能上这条街……街口的岗亭里站着一个警察,正在用手指转动一个挂在长绳上的哨子。科士尼格突然想打喷嚏,真不巧。这应该是一种没有什么危险的证明,对不对?但他觉得,自己今天的面孔很难让人忘记。每一个试图让自己显得自然的尝试,只能更让他惹人注意。他看见警察的脖子有一个蚊子叮的小包,这时梦里的一个场景又浮现出来:他的上身布满了蚊子叮咬的痕迹。他想起来,梦里的自己是赤裸裸的,他经常做这样的梦——但这个梦和以往不同,他的赤裸是自愿的。他第一次很想展示自己的赤裸,不是对一个人,而是展示给整个社会;他不是从他们身边走过,而是站在所有人面前。

    排水渠中积满了栗子树的枯叶!他一字一句地想,仿佛这种字斟句酌的思考能保护他。面前又走来了两个警察,腰间的白色皮带后挂着皮手套,裤脚扎在高高的系带皮靴里。在他看来,相伴通行让他们显得很放松,两人连成了一个整体。他只是一个第三者。可是即便他身边还有一个人,甚至是很多人,迎面走来的人还是会立刻揪出他:就是他!——他嫉妒这两个警察的面孔。他们的自信在他眼中显得多么美妙;他们不需要掩藏秘密,多么美妙;他们的外表多么流畅。在危急情况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会清楚自己每一步该做什么。他们已久经世道,不会有预料之外的遭遇,因为他们早早就为一切都制定了次序。试过所有的可能性,能够防备一切不测。他觉得他们像来自大急流城的美国人一样,是先驱者——这些人注定会永垂不朽。

    我也需要一种次序,科士尼格想。要次序的话,他首先得建立一种体系。可是他已经没有体系。可是他要次序做什么?为了掩盖他没有体系的事实。我只会想到那些用不着的东西,他想。

    他又从一个警察身边经过,这次是一个人。虽然是独自行动,那人也显得很和谐。或许是制服的原因,科士尼格想。后来他又遇见一个便装男人,那人的面孔也很悦目。和他相比起来,所有人都很像人类。风吹翻了一个禁止停车的牌子,他又感到了那种死亡征兆。本来已走过去了,但他还是折回来,重新把路牌竖起来,仿佛这么做能取消某种效力。接下来,他透过围墙的一处豁口,看见一条碎石路上立着一排空荡荡的岗亭。他再次转身回来,仔细打量那些岗亭的细节——两边的瞭望口,后墙上的小暖气片——这样它们才会乖乖充当人类的用品。他甚至数了数暖气片的数目:刚好六片,这有什么意义吗?下一个征兆是街口的餐厅:如果是餐饮指南里提过的地方,就不会有什么事,他想。如果不是的话——果然三本手册里都没有提到这家!一辆警车开过来,开着警灯和警笛,拐进了另一条街。他走过一家报摊,摊主担心下雨,正用塑料布盖住报纸,至少在这个人眼中,他此时应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一刻他们拥有了某种共同点。有一捆报纸上竟然斜斜立着一个半空的酒瓶!他想一直走进空间的深处,手上转着一根手杖,就像……

    借来的生存感。这一天,生物体不断排斥这种感觉。生物体只想在排斥中证明自己:如果关闭了这种人为的情感,他就连自身都感觉不到了。它不过是一种空洞感,和整个世界相逆,负重累累,像尸体一样沉重。排斥是一种厌恶感,对呼入的一切陌生物的厌恶:经过全世界认证的体验形式只是一个拙劣的骗局!当然,他也可以随便在这个城市的某处看一部亨弗莱·鲍嘉[15]的电影。现在是夏天,正是上映老电影的季节,这周正在放《盖世枭雄》。但他也知道,看完电影后,他在下楼梯时或许还会想着鲍嘉和他那令人心跳的湿漉漉的嘴唇,但在街道上走几步后,他又会失去这个同伴,一无所有,然后他又会问自己,他为什么还要往前走,往哪里走?他不想愚弄自己:对他而言,老电影的时代已经过去;没有任何以金钱轻松获得的产品能满足他的新状态,也没有任何产品研究小组和体系能研制出满足他需要的产品。他需要什么?他追求什么?他追求虚无,他答道:我追求虚无。这样想时,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权利,并且要维护这一权利,向所有人。他干吗还要伪装自己?难道他会危害公众吗?直到这一刻为止,他今天只有做某事的欲望,却都没有真正去做,除了和那个女孩(但他已想不起任何细节了)。他有大吼的欲望,赤身裸体的欲望,龇牙咧嘴的欲望。懦夫,他想。但他同时又害怕起来,怕自己会在下一刻泄露秘密。

    一个军人肩扛刺刀,站在爱丽舍宫入口处的岗亭里,他发觉自己很想仔细看那个军人。我现在就这么做!他想。他仔细观察刺刀的刀锋前后摇摆的样子;那军人突然盯了他一眼,他立刻移开目光看表。秒针走得多么欢快!时间的流逝几乎令人欣慰。科士尼格又开始装模作样:环顾左右,仿佛……没有可以打招呼的熟人,这样别人就不会以为有人在等他。那边的清洁工应该可以随便打量吧?可是在这个地方,似乎连清洁工都在装模作样地工作,如果有人盯着他看,肯定不会是没有危险的路人。

    他更想和其他人一起进门。难道他是最后一个到的,没有其他人了吗?几点了?(他之前瞥了一眼表,仿佛瞥上一眼就会知道时间似的!)他来对地方了吧?不管怎样,法国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院子里。科士尼格出示了证件,门卫招招手让他进去。爱丽舍宫上有一扇角窗晃荡不停;另一个窗口前走过一个自助餐女侍者,头戴白色软帽;一辆黑色雪铁龙大巴停在一个侧门前,司机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收起了天线;有人骑着摩托车从后面公园围墙的小门中离开了:这些景象让他觉得这栋楼很亲切,不拒绝观看。一个官员对他进行身体搜查,另一人检查他的公文包。他透过举起的双手,看那人小心翼翼地盖上他的文件包,心想:终于有一件不需要我参与的事了——我只须在一旁观看。自由的一秒!他想对某人或某事表达感激……搜身的人用双手拍着他的肩膀,在这一刻,他惊讶地发现,这种令人不快的接触竟像是一种鼓励,又一个自由的一秒,那官员摸索着他的胸袋,这一天他体会到的长久而丑陋的痛苦突然化成了一丝甜蜜的、充满怜悯的忧伤。不要很快就忘了这一刻,科士尼格想。今天晚上六点,我把这种冷冰冰的搜查体会成了一种温情!

    他颤抖了。同时,他的表情由于恐惧的自我抑制而变得非常空洞。一个法西斯分子空洞而浮夸的严肃,他心想。那官员惊异地盯着他看,科士尼格愚蠢的表情逗得他短促地笑了出来,另一个官员也笑了。

    科士尼格之前无法想像人在这个地方奔跑的样子——但他竟跑了起来,穿过那种满盆栽树的庭院跑向入口。没有哨声,也没有人吆喝他停步。一群穿着黑西装的人迎面而来,他立刻放缓脚步走起来。他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如果跑步时有人从对面走来,他立刻会停下来一步一步地走,直到那群人过去后才敢继续跑。现在,那群人已经走过去了——为什么他不继续跑呢?——他回忆起了无数情景,无数地点,他在人群前停住脚——无数不同的人——他回忆起,自己那时只能一步一步走。——他还惊讶地发现:之前,整个周边环境仿佛正在逃离他——他什么都看不见!——而跑了几步之后,这片空间又充满关爱地环绕了他。之前他仿佛是从一切的背面经过,而现在他却看到了一些向他敞开的细节。——他又跑起来,注意到了碎石路上刚浇过水的盆栽树下闪亮的小水洼,同时感到一股梦幻般的归属感。他在大门前站住了,摇着脑袋,仿佛要否认之前的郁闷。现在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四处观望了。进门前,他又恋恋不舍地回了一次头,怕自己漏看了什么。和之前相比,整个环境现在变得多么宽敞!只有以这双自由的眼睛,他才能发现环境的丰美和无私。缀满低低云层的天空此刻仿佛也敞开了胸怀。科士尼格咬牙切齿。——沿着楼梯往上走时,他惊讶地重复了梦中的一次奔跑。在奔跑的过程中,他第一次在一个梦中移动了身体。

    此次新闻发布会的主题是新政府政策,参加这种活动,科士尼格的烦闷很快一扫而光。一进到里面,死亡迹象立刻显得不可想像。他不需要设想自己的未来,不用担心不测,只须坐着,和很多人一起,聚精会神地记录发言,这就是和平。共和国总统站在遥远的前台,介绍政策大纲,科士尼格心中浮起了一股强劲的希望,他相信一切都会改观。一个记者问总统某一项政策是不是毫无意义。他答道:“我不容许自己做的事情被视为毫无意义。”科士尼格很喜欢这个回答,把它记了下来。在这个场合,一切说出的话都是为了被记录下来,这一点就很让人放心!科士尼格不理解的是,几个月前大选结束后,墙上的选举海报被替换成熟悉亲切的广告时,他为什么会觉得如释重负。难道选举海报预示着会发生什么吗?为什么他那时会觉得大选是一场赤裸裸的闹剧呢?现在他却有了一种奇妙的安全感,因为政策是为他所制定的。以别人的言论来思考自己多么令人愉快:他正在记录的政策大纲能告诉他,他是怎样的人,他需要什么,甚至不缺次序!大纲中没有定义的他的那部分,则可以忽略不计——那些是因为自身过错而导致的无法克服的行为方式,是顽固老化的后果。我是被定义的!他想,并感到受宠若惊。被定义的事实终于让他显得平庸无奇,包括在自己的眼中。仅仅因为一个愚蠢的梦就不知所措!他算什么人物,居然认为自己只能在神圣时期寻找生命的意义!告别自说自话的情绪无常吧!思想游戏太困难了,其他人根本无法应付。如果今天的危机再次发生呢?如果发生的话,只要他还是一个成年人,明白自己分内的事,他就永远有一个简单明了的体系,在其中对自己进行重新定义。以这种方法,科士尼格心满意足地想,真正的我就永远不会跳出来了!总统那张意味深长的脸……不管多么纠结复杂的语句,他都能找到一个稳健的结尾。任何意料之外的问题他都能立刻应答,然后闭上嘴,仿佛一切都已说完。科士尼格觉得如释重负,彻底得到解脱了。他听着别人的一问一答,相机嗡嗡作响,快拍发出的尖锐声音,仿佛这些都是为他量身定做的音乐。后来,一盏灯碎了。一只鸟从外面撞到顶上的一块薄玻璃上,又拍着翅膀飞走了,然后又撞上了另一块。科士尼格想到自己如何通过自我欺骗来营造安全感,突然一阵恐慌。不能再分心了!这真是生死攸关的问题。风已经停了,一群鸽子在沉寂中飞过庭院,那声音在他听来仿佛是一场风暴。总统化了一点镜头妆,他在专心致志中撅了撅嘴唇,胸有成竹的他看起来很优雅。科士尼格这才意识到是什么让他不安:这个政策大纲并不是只为他制定的,而是针对所有人。就像以前在大学听讲座时一样,他心不在焉地往窗外望去:白色的窗帷被拉到一边——那声音从哪传来的?啊,下雨了,他开心地想。雨沙沙地落下来,就像一辆沉甸甸的卡车开动起来。爱丽舍宫上空传来了雷声,安全感漫过他的全身。

    总统摘下了眼镜,说:“我喜欢改变。”这个回答之后,场内静了片刻,科士尼格担心那些记者已经没有问题了。他很快地翻了翻笔记本——他听到了某种动静,好像之前鸽群飞过的声音。他想不出任何问题。总统先生,您愿意看到流血吗?镁光灯灭了,他还没来得及利用最后的共同点,和其他人一样用手去揉双眼,共和国的总统就消失了。(是第几共和国来着?科士尼格想。此时数数又派上了用场:他觉得自己也被数了进去,至少能感到自己也是一个当代人。)

    他还不想回家。他想像自己如果早早回家,斯蒂芬妮会毫无准备。(今天他还得争取重见自己的妻女。)如果他早早回家推开门,说不定会撞上她正在做什么呢?他在绿地大道的报亭——他朋友的店——买了一份报纸,举在头顶挡雨,尽可能地放慢脚步,在八区的街道间穿来叉去,丝毫不觉郁闷。

    一个女店员独自坐在货架几乎全空的面包店里,眼睛瞪着前方。他买了一块椭圆的白面包,她心不在焉地招待他,找回零钱,走开时用手擦了擦指甲。他看到后心情很好。他走过一家早就歇业了的彩票站,屋里的衣架上只挂着一件毛织背心。几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已坐在一家洗衣店里,双手放在胸前,不时笑出声来。一家餐馆的所有桌子都已摆放完毕,却没有一个客人,老板和侍者坐在里面的角落里,胳膊摊在桌面上吃饭,喝着没有标签的酒瓶里的红酒。——一辆巴士从他身边经过,往街道前方驶去,车里的扶手晃晃悠悠,乘客被雨淋湿的衣服冒出腾腾水汽,蒸得车窗里一片模糊,巴士离开时似乎带走了他身上的什么。我会想出办法的!科士尼格想。巴士门边写着“服务正常”。

    他跟在一个推着购物车穿过米罗梅斯尼尔街的女人身后,很好奇如果自己一直这样跟下去会发生什么。周围非常安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深深地呼吸。他叹了一口气。四周传来的轻微声响仿佛在维护自身的宁静:女人的高跟鞋偶尔刮擦地面的声音,远方门铃的嗡嗡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开门声,集市苹果摊上的一个苹果从果堆上滚到街上……科士尼格开始有些兴奋,因为他一直都没有看到那女人的脸。他在一家肉店前等她,购物车被她留在外面,车上挂着一包香芹菜。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店里瓷砖地面上的锯木屑吸引住了,经过漫长的一天,那些木屑都结成了块状,他抬起眼时,女人刚好拐进了另一条喧闹的街道。他一直跟着她到香榭丽舍大街,走进了“不二价”大超市。在音乐和“不二价电台”广告语的陪伴中上下楼梯,他感到很欣慰,他在其中失去了自己的生活。——女人在宠物食品柜边买了一罐鱼酱,让店员用棕色纸袋包起来,然后转过身,此时他几乎已失去了对她的好奇心。她皱了皱脸,似乎对他毫无兴趣。她眼睛看到的并不是他,而是和他类似的人。刚才我还有些忧伤,以为这个女人此刻之后将永远退出我的人生,科士尼格心想:现在我很开心,因为没有漏掉什么。——他心情舒畅,在自动照相机前给自己拍照。由于是彩色照片,闪光灯十分强烈,他觉得脸上很热,仿佛享受了一次舒适而礼貌的抚摸。——后来,超市关门了,他只好又回到街上。

    他坐在绿地广场儿童游乐场旁的一个长椅上,期待某个偶然事件的降临,好给他一次思考自己的机会,虽然他经常有意识地去思考,却已不相信自己的思想——那些已不属于他自己。像往常一样,巴黎的雨很快就停了,沙地上的水洼在最后一丝夕阳中闪着微光。鸽子们都回到树丛里了。他坐在摊开的报纸上,直直地看着前方,避免注意力集中在某个特别的地方。地面上的一切似乎都逼得很近。只有栗树小巷里的深色树叶,后方大皇宫的宫顶和埃菲尔铁塔的尖顶才不让人觉得憋闷。太阳落山了,所有的物体仿佛开始从自身发出光芒,而它们之间的暮色却正在渐渐昏暗。某一刻,这些物体的光芒如此强烈,仿佛它们即将在能量中爆炸。在这种闪烁的光芒中,科士尼格看不见任何细节。另一个体系降临了。光后来消失了,但那些物体依然透亮,只是不散出光来,它们之间的那种暮色又变成了日光。——这种光拒绝退去。一切都拒绝退去。一个地狱般的万物界建立了,仿佛将永远留驻下去。科士尼格觉得这一天似乎会永远持续下去。惨淡永恒的光芒中,树木单调的沙沙声让他觉得头疼。这些物体显得如此牢固,单是看它们一眼,他就会得脑震荡。他像害怕体罚一样,在它们面前卑躬屈膝。如果他跑到孩子们的秋千前,踢一脚让它晃动,向后倒下的肯定是他,因为秋千就像其他一切物体一样,是被封锁、捆死、拧紧的。秋千边有一些小小的沙漏,如果孩子投钱的话,里面的沙子就会流动起来——今天不会了。科士尼格诅咒这种死亡之光。在这种光中,他变成了自己的幽灵。他厌恶地摇着手。他想抱怨,抱怨这个再次变得空荡、贫瘠、冰冷、渺小的世界。求求你了,让天黑下来吧,他心想,脑中轰然作响……

    一个女人提着满满的购物袋走过广场,朝着一个明确的方向。嘿,望着我!科士尼格想。没有人愿意看我……很快,她会回到家里,在乏味的厨房里把黄得恶心的油倒进热好的平底锅里,一点也不会觉得害怕。她把一块肉放进锅里时,会爆起一阵难以入耳的、可笑的噼啪声……然后,就像祈祷中的“阿门”一样,会掀起一股令人绝望的、难以抗拒的香味。她任凭那味道飘到无辜的路人身边!科士尼格想像她一手戴着厨用花手套,毫无悬念地走到自己的男人前,那家伙肯定在起居室(或图书馆)里,手里举着一杯开胃酒等她,女人会坚定地向他打个手势,告诉他饭已做好。(或许她会在他起居室的门上敲四下,两声短,两声长……)然后男人必然会去取开瓶器……做所有这些事时,她都怀着一种毫无羞耻的自信,科士尼格心想:面对这种彻头彻尾的单调,她居然没有找个地洞钻进去!——他突然开始想像巴黎城各个角落里同时发生的事件:在游客集中的圣日耳曼德佩区,盘子里的比萨饼被切开,饥饿的游客们在无数餐馆前犹豫不决地读菜单;在工人集中的梅尼蒙当区,工人们在真正的工友餐厅享受下班后的啤酒,那家餐厅叫“司机之家”,今天还有一些知识分子也会到那里去;在外国人集中的美丽城,黑人们三五成群,一些戴着非洲斗篷,露天站着,手上拿着一罐啤酒,沉默不语;在富人集中的奥特伊区,大资本家的后代们在英国装潢风格的酒吧里,侍者问他们喝法国啤酒还是外国啤酒;——整个城市中,没人玩的弹子球机正在闪闪发光,有人玩的则叮当作响,街道上的梧桐树和栗子树沙沙作响,地铁车厢间的车钩在行车时摇摆不停,恋人们正在对视,在仍未倒闭的温比快餐店里,汉堡包里的洋葱圈已经软化了——科士尼格依然盯着那束不变的光,眼睛刺痛,他想,所有的这一切,都会经年累月地延续下去,以同样的不可抗拒性,不可预见性,同样的无聊,要命的惟一性,正是在这样的惟一性中,那个为人或许不错的女人才会用辣酱汁烹制鳄梨来做开胃菜。

    他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要。取消一切!“我不相信上帝!”他说,这句话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他以前也经常这么说过。)

    天黑了,终于只剩下科士尼格一人。他伸开双腿,手放在长椅背上,心想:我孤独得多么奇妙!他真的开始咬牙切齿了。他还想:不仅仅因为必要性——现在我自己也很想以关联的眼光看待一切。风突然猛烈起来,科士尼格迷失了自己……

    过了片刻,他发觉,在这一天,他的大脑第一次处于一种完全沉寂的状态。这一整天,他几乎没有一刻不在说话。现在他只倾听。游乐场边的草被风吹倒的声音……他聆听着。风停了。他站起来,树的沙沙声又响起来,此时他感受到了一种陌生而宁静的生存感。草立起来,瑟瑟发抖。树后不断有车子开往香榭丽舍大街,有时会传来一阵喇叭声,摩托车赶汽车时,会发出嗒嗒的尖声。他有些分心,却没有完全走神。

    然后,他有了一段体验——在体验的同时,他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在脚下的沙子里,他看见了三个物体:一片栗子树叶;一面化妆镜的碎片;一根孩子用的头绳。它们一直躺在那里。突然间,这些物品共同构成了奇迹。——“谁说世界已经被发现了?”“世界只是在故作神秘的意义上被发现了,有些人以这种神秘性来对抗别人,维护自己的安定,这种人为的秘密已经不存在了,不会有人再向他们逼供,不管是神圣同盟的秘密还是宇宙的秘密:任何一个高尚的秘密本质上都是黑蜘蛛的秘密,或中国围巾的秘密——恐吓的工具。然而这些躺在他面前土地上的神奇物品不是恐吓。它们让他充满希望,激动得难以自抑。他用脚跟擦着地面,笑了出来……在它们身上,我发现的不是针对我个人的秘密,而是一种关于秘密的观念,面对所有人的观念!”“当名称在概念的意义上无能为力时,它们就以观念的手段来表现。”这是他在哪儿读到的?他不需要秘密,但或许需要秘密的观念——如果他拥有的只是秘密的观念时,就不需要再借助虚假的秘密隐藏他对死亡的恐惧了!想到这里,科士尼格无比开心,连自己都大吃一惊。他突然觉得自己已被解放了,甚至不想再独处。他要走到某人面前说:“你在我面前不需要有秘密!”沙子中三个奇妙物体的景象令他充满力量,对一切都产生了一种无助的爱意,但他不想放弃这种感觉,因为此刻它是理性的表现。我有的是未来!他满怀胜利的喜悦想。栗子树叶、镜子碎片和头绳似乎仍在渐渐合拢——其他的事物也在随它们一起合拢……直到什么都剩不下。魔法变出的亲切感!“我可以改变自己。”他大声说。他跺脚,但那的确不是幻觉。他四处看去,眼中已没有敌对的对象。因为已经从那三个物件中得到了一切,他踢起沙子把它们埋了起来。他想把那片树叶收起来,留作纪念吗?不需要纪念,他又扔掉了树叶。然后他开始咬那块白面包。现在我可以允许自己饥饿,他离开时心想:因为我终于有了一个观念。——他又一次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并不是拥有凌驾在他人之上的能力。

    真是刺激的一天!他无法步行,又跑了起来。他九点钟必须到家。只有坐出租车才能在那个奥地利作家来前准时到家。后来他又想:我还得体验什么,于是在一棵栗子树前停住了脚步,那棵树的后方还有一线明亮的天空,他突然觉得很欣赏。我有资格观看它,他想,久久盯着荡来荡去的树叶。——坐巴士的体验比出租车丰富。因此他在加布里埃尔大道坐上了从歌剧院直接开往奥特伊门的52路巴士。

    坐在巴士里他想:直到昨晚为止,我好像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感觉,是因为我之前已为体验作了定义。就像旅游传单一样,自始只有一项活动代表着“体验”——“篝火宴会的体验”。——而在我看来,排水渠里的流水,新鞋油罐里柔滑的表层油脂、刚铺好的床、一个老人好奇的表情才是体验——不要再依赖这种对体验的许诺,他想。

    巴士里只有他和一个醉醺醺的北非工人。车子开得很快,因为几乎没有人在站前等车。巴士猛地拐进了弗里德兰大道,丝毫没有减速,那人走到过道中间。司机将车开到路边,一语不发地打开车门。醉鬼用母语大声嘟哝着什么,说话时却没有面朝司机。科士尼格假装望着窗外。车里三个人彼此都没有目光接触。北非人开始大喊大叫。司机关了发动机。现在说什么都太晚了,科士尼格想。突然他发觉北非人转向了他,开始对他说话。他一脸若无其事地望回去,于是北非人沉默了,下了车,车子立刻开动了。司机没有说话,仿佛他不需要证明什么。科士尼格看见地上有一摊呕吐物,旁边也星星点点地溅了一些,映着顶灯发出的惨白的光,那呕吐物仿佛是为他准备的。——他在下一站下了车,那里离奥特伊还很远。下车时他对司机说:“先生,您不是个好人。”他说这话时还犯了语法错误。

    他没看见那个醉鬼,此时他很怜悯那人——虽然刚才觉得他很讨厌。如果他不是骂骂咧咧的话,我会帮他的,他想。正是因为他要自卫,变得怒气冲冲,所以他才失去了同情。我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那不是我对从前的自己的怜悯吗?看着那个受辱的人,我想起的是那个一声不吭接受屈辱的孩子。——侮辱行为的目击者:在这样的侮辱行为中,目击者也会觉得自己是受害者。——科士尼格悄悄跑起来。他沿着台阶走到下一个地铁站里,很快转到托卡德罗公园,坐在开往奥特伊的9号线熟悉的车厢里,他才觉得清净了。

    虽然没有特别留意,但他整个身体都能体会到站点之间的不同距离。像往常一样,庞佩街站和缪特站之间的距离显得特别长。到了缪特,他照例会惊讶车才走了一站;车从捷思敏站开往米歇尔-安热-奥特伊站时,他照例不知不觉地早早站到门边等着下车,虽然地铁照例因为拐弯而越开越慢。——终于,蓝底白字的“米歇尔-安热-奥特伊”出现了,他觉得那就像一段漫长艰辛旅程的终点站牌。——很多事情都和平时没有两样,但他已不再留意,只是心不在焉地感受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用过的车票扔进了垃圾桶,仿佛这个动作关系重大。车票却没掉进去……他已经走到围栏了,又转回来,捡起车票,把要扔票的手深深地探进垃圾桶,直到碰到了桶底。

    差不多到家了。他又拐了一条岔路,穿过让-洛兰大街,这里每周有三天是集市。广场空无一人,中心有一口小小的喷泉,水流静静地注进盆中。那水线如此圆润,清澄,科士尼格不禁走近去撩拨。柏油路上落满了梧桐叶,拥着叶片的路面平时很干燥,此时却湿漉漉的。天色越发黑了。平时安插摊位支架的洞眼里还有一些油腻腻的水迹,映射着微亮的天空。一个人骑着发动机轰隆作响的摩托车拐进了一条小路。在一家餐厅的窗口,科士尼格看见窗帘上映着很多被夸张放大的大衣影子。排水渠里的水已经流干了,一只麻雀在几个残留的小水洼里一来一去地喝水。科士尼格突然想起之前地铁通道里的一只飞来飞去的小鸟。他抬起头,夜色已深的天空下,无数车灯从远方穿过凯旋门。然后他垂下双眼,经过一些被管理员刷得白亮的房基,小狗们每天都会在这里撒尿。

    科士尼格站在家门前,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以什么样的次序做,因此感到很厌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天都能找到回家的路,从来都没有走失在半路上。今天在地铁里,他干吗小心翼翼地攥着家里的钥匙呢?我得先在脑中演练一遍待会儿要做的事,他想。首先,他肯定要把文件包放进衣帽间。然后,最好(不要像童话故事里那样害怕)是孩子先来迎接他,在见其他人之前先给他一层保护。如果孩子不在(已经睡着了),他就得抓紧时间在衣帽间练好一副合适的表情——想想那个花店女孩——,然后去见那些人,不要有任何多余动作。他没有什么期待,也不想见任何人。和他们离得越近,他们的共同点就越少。转动钥匙时,他故意转错方向,轻咳一声,他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走向刻在石头上的古老象形文字,根本无法读懂它们。马上就会有人问他:“你好吗?”——他连狠狠关门的机会都没有。他来回活动下巴,放松表情,提前微笑,至少给别人一种他还没有走样的假象。

    公寓的通道如此之长,他走到一半就演不下去了,表情变得很空洞,只能重新挤出一张笑脸。他伸手给作家的女朋友,却抓了个空,只摸到对方的小指头——于是他只好握了握那只手指。到他的妻子来吻他左右脸颊时——这是她从法国女人身上学来的——他也没对准脸。她怎么又穿着这件衬衫,同样布料的围巾,还有这件斜拉扣的外套?同时他问:“阿涅丝呢?”“她想等你,”斯蒂芬妮说,“但等得太困了……”“知道了。”科士尼格无法忍受让她说完他知道结尾的话。他不自觉地转着手中的面包,被咬过的那一面露了出来。作家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往里面写了些什么,然后微微一笑。斯蒂芬妮为什么又以那种女主人的姿态坐着:一手抵着脸颊,胳膊肘撑在另一只手的手心上!“我去看看她是不是还醒着。”为了不让作家看见自己那张泄露秘密的脸,科士尼格只好说。“别把她弄醒了,如果……”他打断了斯蒂芬妮,弯腰看她的衬衫,仿佛上面沾了什么似的。她怎么那么多话?

    孩子还在房间里唱歌,没有发现科士尼格走了进来。我来这里干什么呢?他心不在焉地想。他来找孩子的举动,其实是一种并不由衷的表示。我要想着她,这样才能感受到她。——阿涅丝的歌声更响了,几乎在尖叫,然后她安静下来,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唇音。科士尼格坐下来,昏暗的房间中,一种宁静感从床上弥散开来。孩子还在蹬脚……终于睡着了,进入深沉的睡眠前,她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科士尼格站起身来,清醒地浸透在一种完全陌生的忧伤感中。这种忧伤让他抛开了对外面几个人的恐惧。他很愿意跟他们混在一起。他要全心全意地坐下来,直视他们。“她安静地睡着了,肯定会一直睡到大清早。”他说,很享受自己也开始说废话的感觉。仿佛一场经过调解的争执后,当事者只说那些理所当然的废话,以此向对方表示自己愿意跟他讲话。“今天的风真够大!”他坚定地说。作家的女朋友接口道:“把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这番应答后,这几人似乎重新建立了一种共同的信任感。他轻松地把餐巾铺在膝盖上;斯蒂芬妮问“来点开胃酒吗?”时,他颇为感动。不管别人说什么,他都说“我也是”,此刻这就意味着和谐。作家仍在笔记本里写东西。“你是警察吗?”科士尼格问。

    作家很胖,比他大几岁。虽然动作并不显得笨拙,但他似乎拥有一种摧毁所有手边用品的能力。比方说,他想擦燃一根火柴,却点着了整个火柴盒……收起笔记本后,他开始不断谈论自己,仿佛这是对之前的弥补。“我没什么特别想说的,”他说,“我对任何人都不再好奇。从前有段时间,如果有人对我说‘您是作家——写写我吧!’我会想,干吗不呢?现在如果有人开口说:‘我母亲会弹钢琴……’我会觉得恶心。我发现,和别人的共同点越多,自己对他们认同感就越少。每次听人说‘学习目标:团结一致’,我都想吐。一个女人站在去厕所的楼梯上絮叨自己,我真想问她:你这个小脸婆,有什么权利说我这个字?在街上看着迎面走来的人,我总是想:千万个不同的命运——同样的无聊。有时候我也想了解卖报女的社会拼搏历程——只是出于嘲弄。在咖啡厅里,一个女人站在柜台边,大声打电话,我会捂住耳朵,不想听到她的任何故事。或者‘邻桌’的那些谈话,它们有时也能逗我们开开心:但现在我也腻了这种偷听的体验!看见一个车队,我会想:我永远不会对这些人产生兴趣。昨天我在纳伊一个企业家的别墅里,他妻子说:‘我很喜欢观察人,比如说他们的手。’还说:‘我的葡萄牙保姆今天声称心情不好,但我希望拥有一个和谐的环境,毕竟我从来不向别人展示自己的心情。’——我厌恶得无以复加,心想:哦,上帝,现在她开始剖析自我了。今天,我看到了某个不认识的人的讣告,立刻想:这头猪,终于死了。一次我去拜访某人,他说:‘我家里灰太重了。’其实我家里的灰更重,但我就是不说,不想安慰他。”(他停顿了一下,惊讶地说:“这些西红柿真好吃!”)然后又继续说:“我不想再观察任何人。前几天,我看着街上的人流,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看看他们怎么工作,或在家里干什么?但我很快就意识到,在那些地方,他们的行为举止也毫无悬念,和在大街上一模一样……有人找我来诉苦,我说自己更想看电视里的球赛。遇到一个漂亮女人……我会想:又一个平庸的美女。有时我出于老习惯观察着某人,然后却突然醒悟:我怎么了?我害怕东张西望:到处都有渴望被看到的东西。到处都有人把外套围在脖子上,在屋前花园里烧炭。每次见一个人前,我都打算好好研究他——可是一站到他面前,我就想:研究他干吗?然后我只能一直郁闷地盯着那张无聊的脸……我很奇怪,别人是怎么从星空中看出画面的。我从来不能从繁星中认出星座来。因此我也不懂如何把那些零碎的现象组合成一种表象。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有些哲学家经常使用‘调解’、‘蕴藏’和‘拯救’这些词汇?在他们看来,要调解的是概念;要拯救的是表象,而且要从那些概念之中来拯救;然后就是这些从概念中拯救出来的表象蕴藏在观念里。我很了解那些观念,但在观念中我并没有安全感。我并不鄙视观念,只是鄙视那些以观念为保护伞的人——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在我面前满怀安全感。格里高尔,你有类似的感觉吗?如果你永远都不醒来的话,难道那样的关联就不存在了吗?”——“哦,”科士尼格说,“我每天都很高兴自己还活着,我的好奇心永远在增长。对你的问题,我似乎也很愿意回答‘不错,我也有同感。’——因为我知道,你依赖于这种感觉。但我不能容许把自己做的事情看成毫无意义。”——“很奇怪,”作家说,一边往杯子里倒满红酒,甚至都洒在桌布上了,“如果别人跟我感觉不一样,我就觉得很痛苦。只有和那些觉得自己每天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的人在一起时,我才有认同感。最近这段时间,我就遇到了很多这样的人,证实了他们的感觉。在我的统计调查中,我本也希望你属于其中之一。难道我能坑害你吗?”——“我险些就上了你的当,”科士尼格说,“后来我发觉,你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边专心地、甚至可以说是狡猾地观察着我。这是我从孩子身上发现的:不管孩子哭得多么伤心,她同时也在观察我脸上的每一个细节,眼都不眨一下。我怎么可能相信你不会再对旁人有好奇心呢,之前你不是在拼命地做笔记吗?”——“我当时只是突然想起,”作家说,“今天惟一深刻的体验,是午饭时喝的马德里汤。也就是说,在我面前,你暂且可以放心。”——“要不然我跟你换一换,”科士尼格说,“在别人面前这样抱怨,或许能给人一种成功感。”——“首先,这种行为能让别人觉得轻松。”作家说。——这时,斯蒂芬妮忽然问他:“您是什么星座?”话音刚落,所有人,除了作家的女朋友弗朗索瓦,都开始大笑。——作家笑得连鼻涕都出来了。

    他们笑声未停,弗朗索瓦就严肃地说:“我想谈自己的生活,因为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和同龄人,尤其是同龄的女人们,是多么相似。其实我经历的无非完全普遍的东西,但每次我都把它当作特别的东西来经历。如果回忆起来,在我看来,那些个人的经历始终都表现为那些同时发生的政治事件的后果。北越人占领奠边府[16]的那一天,我的继父喝醉了酒,强奸了我。我后来的老公是在巴士上向我搭讪的,搭讪的话题是法国秘密军队组织的行刺事件。阿尔及利亚战争结束后,我们被迫搬家,因为公寓是一个阿尔及利亚农夫的,他的财产被政府没收了,因此得索回公寓。法国退出北约时,我失去了在一家美国空军基地的秘书职位。1968年5月,我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同居了……我以前想,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所以自己的经历才会被这些公共事件所左右?这些几乎都是悲惨经历,其实也都不是。但它们改变了我。如果我在四十岁时得了癌症,或进了疯人院,或许就知道为什么了。”——“那些不悲惨的经历呢,”作家说,“那些也是类似的情况吗?比如说,你爱上我的经历?”——“工会让我每天只用工作半天,但还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弗朗索瓦答道,“因此我不厌恶工作,也不用担心求职,有更多的时间享受美好的感情。”——作家在笔记本里记录着。他说:“我刚想起来,今天在餐馆里,侍者打开酒瓶时把瓶塞放在鼻子下,却根本没有去闻。”——“你当时注意到他那双完全磨平的鞋跟了吗?”弗朗索瓦问,“我认为,你之所以不想了解别人,是因为你希望看到的那些特殊之处已经被发掘光了。剩下的只有那些毫无新意的日常琐碎,这些你都看不上眼。”——“我所依赖的是那些人们所注意不到的特殊之处,它们并没有被挖掘完,”作家答道,同时一边左手吃饭,右手记录,连桌子都被撼动了,“刚才这几分钟,我又对某人产生了好奇。”弗朗索瓦捏了捏他胖乎乎的脸颊,他突然把一根手指伸进她的耳朵里。“对谁?”科士尼格问,刚才那段时间,他一直沉浸在一种安全感中,几乎是温顺地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同时还盯着弗朗索瓦刮得干干净净的腋窝里的小疙瘩。“对你,亲爱的格里高尔。”作家低头记着笔记,头都不抬地答道。圆珠笔断了,于是他又掏出一支继续写。这次只有斯蒂芬妮笑了。

    到此为止了,科士尼格想,刚吃到嘴里的桃子变得索然无味。“连法国的水果都这么难吃。”他大声说。——“你进门之前,我们一直在谈你。”作家说。科士尼格虽然很想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却并没有问下去。“我有什么可谈的。”他说。他很不喜欢斯蒂芬妮从一旁投来的目光,却不想回望她,给她一种权利。现在千万不要心虚地冷笑!他想着沉睡中的孩子,渴望把头埋在桌上立刻睡着。走廊里传来公寓水管里的水流声,他突然像很久之前那样,抠自己的指甲盖,想看上面的小月亮。屋里突然响起圆珠笔的咔嚓声,他吓了一跳。灾难降临了,他想。我的真实面目暴露了。他立刻站起来,把窗帘拉上,以防外面的人看到屋里发生的事情。此时他想起了斯蒂芬妮以前说过的一句话,那次,阿涅丝和另一个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堆玩具里,她说:“他们玩完了!”我玩完了,他想,眼睛下的一根血管突突地跳,竟让他觉得很舒服。他还想控制住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回到桌边坐下,给手表上发条。他的西装上一尘不染。终于,那支圆珠笔指向了他,科士尼格不由自主地冷笑出来。

    “今天我在城里看见了你,”作家缓缓地说,同时吧唧着回味刚才喝下去的酒,“你变了。平时我每次看你都是一个模样,但每次我对你的体会都不一样——这种感觉很好。今天你之所以变了,是因为你一直在绝望地想维持自己平时的模样。你努力显得不动声色,我吓坏了,仿佛看见了一具行尸走肉。我只是从西装上才认出你来。你现在这样死盯着我都是没有意义的,这样也骗不了我。刚才斯蒂芬妮拿走你的碟子后,你用手挡在前面,把吃饭时掉落的豆子捡了起来。每喝一口酒,你都会把自己嘴唇和手指留在酒杯上的印记擦掉,刚才你放在桌上的餐巾上露出了擦过嘴的痕迹,你立刻把它翻了过去,——就像之前翻咬过的面包一样。你不想别人帮你做任何事,格里高尔。甚至不让人给你递盐瓶——好像你很害怕别人帮你做什么,害怕他们以此接近你,看穿你。你在隐瞒着什么吧?”

    科士尼格装出盯着作家的样子,实际上他看的是作家面前的托盘,斯蒂芬妮刚才在盘里烧了一块法式橙酒薄饼,炙热的酒精冒起了一个气泡——泡泡破了。他用餐刀的刀尖抵着额头,心想:刚才的对话本来是为了让我觉得自己不引人注目。他忽然想在碟子里找到什么可以扔的东西。现在我就扔了!他想,但最终只向作家扔了一块面包屑。连斯蒂芬妮都没有笑。很快,他就会让自己变得不可救药了!他这才真正地望向作家,满怀哀求,作家却移开了目光,不是出于怜悯,而像一个胜券在握的人,对自己的成绩不无骄傲,带着优雅的微笑从已丧失生命意识的牺牲者身边走开。荒谬感让科士尼格头疼欲裂。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复制了作家的面部表情,同样的微笑,同样低垂的眼帘——在满屋的寂静中,他们以同样的狡猾表情不断交换着目光……

    在这一刻——他嘴里正含着一颗桃核——科士尼格在完全清醒的意识中,体验了一种一般只有在梦里才会出现的状态:自己变成了一种可笑的异物,但所有人都认识他,对他了如指掌——就像巢穴里一个供人观看的动物,为自己感到无穷尽的羞耻,无休止地出尽洋相,在孵化成形的过程中被揪出了正道,变成了一个难以捉摸的怪物,一个半成品的臭皮囊,自然的困惑,一个四不像,整个世界都对它指指点点——如此引人作呕,以至于他们指点时都得转过脸去!科士尼格尖叫出来,将桃核吐到作家脸上,开始脱衣服。

    他仔仔细细地解开领带,然后严谨地把裤子沿裤缝折好挂在椅子上。其他人都站了起来。作家观察着他。弗朗索瓦望向斯蒂芬妮,后者则垂下了头。赤裸裸的科士尼格沿着桌子转圈跑,弗朗索瓦还想笑,他扑向了她。他们叠在一起倒下去。科士尼格盲目地抓起一只碟子,将剩余的肉汁抹在自己脸上。期间他不小心碰到了作家的腿。“你别插手!”他说,向他扑过去。他站起来,两人开始打架,打得很慢,一来一回,死盯着对方,不发一语,像孩子打架一样,规规矩矩,慢慢吞吞。终于,科士尼格发觉自己有了哭出来的冲动,因为他如释重负,不用再在万念俱灰的悲痛中伪装自己。啊,我哭了,他满足地想。他从作家面前转过身,带着一种巨大的愉悦感对斯蒂芬妮说:“今天下午,我在使馆和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女孩子一起睡在地上。”——她撇着半张嘴强笑,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要明明白白说出自己话里的恶毒。

    4

    洗完澡,换上衣服后,科士尼格邀请作家一同去散步。两个女人钻进了里屋,听不见声息。“我们晚上从米拉波桥过来时,塞纳河很安静。”作家说,“波平如镜。”——“我今天看水看腻了。”科士尼格说,“还是沿着铁轨往帕西走吧。我想出去,只想去外面走走。其他什么都不想做。”

    他们默默地沿着林荫道往前走。几乎所有高楼的窗口都已熄灯,很多外出度假人家的百叶窗都低垂着;惟有一些顶层小天窗里还闪着光。大街很宽阔,加上铁道的洼地,他们脚步声的回音从另一边传了回来。他们没有碰到一个人。路边有一辆车,一对男女坐在黑暗中,直直盯着前方。夜空中有一些明亮的云朵,被城市的黄色灯火染了色,透过云能看到黑幕中的星辰。微风吹拂,只有树梢的叶子在瑟瑟颤动。在树后灯火的映衬下,树枝仿佛一种牢固的黑色枝形装饰,四周装饰着叶形饰品,那叶形仿佛从内部散出光来,静静地戏耍着光和影。只有细心地听,才能辨出叶片抖动的声音:不是沙沙声,而是一种宁静的、几乎令人害怕的沸腾声。有时,某一片绿丛中的枯叶会发出尤其响亮的声音。在科士尼格的余光里,那些不是缓缓舞动的树叶,而是一群突然探头又缩回去的动物。一只黑色甲虫从一棵树上重重地摔到地上。人行道上到处是新撒的狗尿……虽然并没有特意观察,但科士尼格发现自己没有错过任何一个景象。他停住脚步,感受着风像一丝凉气拂过自己的太阳穴。

    他们经过圣母升天街时,科士尼格又想到了和平咖啡馆那个约好明晚见面的女人。他在路边一个长椅上坐下来,望着幽长昏黑的圣母升天街,名字令它含着一种纯真的希望意味。他不愿意看到任何征兆,但现在他还是身不由己地体验了一个。他需要这个征兆吗?

    作家在他身边坐下来,伸展开四肢,差点把他挤下去。过了一会儿,他说:“我突然想再看一遍希区柯克的《迷魂记》,西班牙尖塔和后面蒙着纱幕般的蓝天,现在就想看!有人出文集时问我如何看待祈祷,现在大家好像又开始祈祷了。你祈祷过吗?”科士尼格想回答,却只是呼了一口气。接下来,他突然很满意自己没有说话。我是自由的,他想:我不用再说话了。终于能沉默不语了,他几乎心满意足,惊讶地笑了。

    他们继续走,从帕西往上走到火车站,科士尼格很想消失在黑色的布洛涅森林里。但现在他不想再跑了。铁轨沟里的蓝色信号灯会毫无意义地闪耀一整夜……他们走进了惟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咖啡馆,在架在桌上的椅子的簇拥下喝白兰地,作家谈起前不久遇到的一个弹吉他的乐手,他很惊讶那人从来不走调。“那人肯定对世界无欲无求。”作家叼起一支烟,却把烟折断了。帕西门边寂静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一只狗的吠声,另一只狗呼应了一声,声音仿佛来自奥特伊门下面,仿佛乡下深夜里的狗。无数黑乎乎的房子中,有一间的厕灯亮起来,很快又灭了。虽然已过午夜,百叶窗还是被拉了下来。这些民宅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不可攻破的壁垒!远方的环城大道上仍有车流声,却没有一辆往这个方向来。那个窜过街道的白脚小动物是一只老鼠吗?人行道上的碎石闪着光,像地铁的台阶……这一刻,科士尼格惟一的感觉就是疲倦。

    回家的路上,疲倦变成了恐惧,恐惧则令他肆无忌惮。他走得飞快,终于把胖胖的作家甩在了身后。在恐惧中,他甚至忘了去注意各种征兆。通往铁轨洼地的人行道没有铺石子,路上那些光秃秃的树根单独看起来很狰狞。他惊慌失措地回到家时,发现两个女人正交头接耳地坐在房前的台阶上低声交谈着,丝毫不理睬他,两人构成了一道充满敌意的防线,敞开的门内飘出了吉他曲声。

    他从她们身边走过时,两人并没有让开身体。他经过时碰到了她们,两人惟一的反应是提高了话音。他恨不得她们死去。

    他在堆着脏碗盘的饭厅里坐下。无数念头纠结在一起,每个都是完整的句子,却都无法说出口。他根本无法再鼓起说话的力气,却又厌恶上床睡觉的念头。他像一个病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一动不动地弯腰坐着。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看——这样他还得为整个身体动用眼帘。他得听听门外台阶上的女人们怎么说他,两人提及他时俨然已在用第三人称——“像格里高尔那样的男人们”,好像他已经算不上数了。期间有几个人从公寓一层的窗外走过,在寂静的夜里用西班牙语交谈,他有了短短一瞬的渴望和舒缓。作家呼哧喘着气走进来,坐在他对面的地上。太可笑了!他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他的动静。有这个无所不知的作家在一旁,他觉得自己身体所有毛孔里仿佛都有毛虫在爬动,感到一阵奇痒,尤其是四肢和鼻孔。他抓着身体。耳道里有一块干耳屎松动了,掉到了什么地方……我想看无辜的东西,他想,看一个我毫无了解的人,不知道他未来的人。他听见作家嘴里发出响亮的咂舌声,仿佛要讲话的舌头即将和上颚脱节——果然他听见作家开始清嗓子了。什么都别说!“如果一切只是玩笑的话,”作家说,“你这种态度也说得过去——但事情严峻了,你总得开口说话才行。”科士尼格对他龇了龇牙,作家想走,却无法从地上站起来。他滚来滚去,最后只好把女人们叫进来帮忙,她们把他拉起来,和他一起走了出来,在科士尼格面前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笑。到了外面,几人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话。

    科士尼格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直到他听见客人们坐在一辆轰鸣声震耳欲聋的柴油发动机出租车离开了这个坐在一起的聚会,听见斯蒂芬妮关上屋里各处的灯,走进卫生间里。他坐在黑暗中,听着她刷牙的声音,听着她穿过长长的回廊走进自己房间,听着她开门、关门。他听着一个接一个的动静,听着事情的运行。在这一天,他无法错过或忽视任何一个环节。

    过了很久,他突然站了起来,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站起来了,并且已经向她走去。房间里黑洞洞的。她呼吸着,就像在梦乡里一样。他冷漠地站着不动,感到一阵困意袭来。这时,她以缓慢清醒的口气说道:“你知道,格里高尔,我爱你……”话音如此平静,科士尼格非常惊讶。他打开灯,坐在她旁边。她的脸色无比严峻,以至于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去看房间里她那乱七八糟的物品。看着这个脸色时,她在他眼中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他们面面相觑。他忽然想把她的头扳到自己下巴底下。她开始抽噎起来。他发觉她胳膊上出现了鸡皮疙瘩。“你伤心吗?”他问。“是的,”她说,“可是这事你是无法改变的。”他俯下身抚摸着她,自己也颤抖不已,心里一片空白。她的身上多么冰冷啊!他激动起来,爬到她身上。她一脚把他从床上蹬下去,他滚到地上。然后,他几乎心满意足地溜出了房间。

    现在一切真的成了个笑话!他弓着背,乜斜着眼走进父母卧房,不怀好意把裤子乱扔在椅子上,然后坐在床上读那三本餐饮指南,手上拿着一支圆珠笔,不时在那些星级、花冠、厨师帽上面画个圈。一个如此偏远的小角落也不会被人遗忘,因为那里有一家被推荐的餐馆!他有这么多逃难所!他想回忆过去的这一天,发现已经忘了大半。他为自己还活着而感到骄傲。他的头垂到了一边,于是他立刻关了灯。头一碰到枕头,他就睡着了。

    片刻之后,他从梦中醒来,以为自己在一个险峻的悬崖上,他梦见有人想杀他。之所以醒来,是因为他在最后的时刻陡然想起,自己才是凶手。他是被害者,同时又是从屋外的浓雾中闯进来的凶手。醒来也没有改观局面——只是他的惊恐没有了对象和图像。他醒来时身体摊得很开,双手平放在身上,一只脚的脚跟压在另一只的脚背上,牙齿咬得紧紧的,双眼猛地炸开,像骤然苏醒的吸血鬼一样。他躺着,既无语又无力,身上发出恐惧死亡的恶臭。什么也不会改变。既不能逃难,也不能得到拯救。连保护心脏的肋骨都没有,跳动的心脏之外似乎只剩下一层皮肤。

    屋里弥漫着化不开的黑暗。他在各种念头中呻吟着,因为仇恨、厌恶、愤怒——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从前他以为,在陌生的国家里,陌生的语言中,那种贯穿人生的恐慌瞬间应该具有另一种意义,最少不会如此不可救药,最重要的是,这种异国语言并没有渗透进他的身体,他在法国的生活远不像在奥地利那样真切实在,因此他在法国不会像在自己出生成长的国家那样,毫无抵抗地任由那种恐慌瞬间来摆布……这些想法似乎松动了他的身体,他一拳打到床上,就像一个孩子捶打自己撞到的东西一样。

    后来他很不愉快地想起来,关灯前看见床头柜上有一些水杯留下的干环印。明天早上,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擦掉那些痕迹。他还想起饭厅里的脏碗碟。一切都混乱得不可救药,仿佛已经彻底腐烂。冰箱里还有一盒打开的玉米罐头,里面剩下的玉米马上就要坏了,也没有人把它们倒进碗里。唱片也没有放回套子里……还有洗手间里梳子上的头发!在这样的环境里,除非是疯子才会想像自己的未来。

    他想接着睡。睡觉时或许会有新的事发生呢。我需要一个全新的人,他又重复了一遍,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以前我就是这样祈祷的,他惊讶地想,我祈祷的方式就是绷紧身体,默默无声地许愿。他走到窗边,拉起窗帘。

    回到床上后,他感到累了,他认为这是自己终于赢得的疲惫感。楼上有个孩子在咳嗽,从胸口呛出的咳嗽,咳得很久。孩子肯定咳得很疼,因为他咳完后哭了一阵,重重地喘了几口气,或许还没睡醒。科士尼格弓起双腿,用手盖住脸。除了管理员夫妇,他从来没有和楼里的住户讲过话,不知道他们都长什么样。奥特伊教堂传来了整点的钟声。孩子又咳嗽了,叫了几声妈妈。科士尼格发现自己一直在不自觉地数着数:他知道孩子咳了几声,教堂的钟敲了几下,孩子叫了几次……他怀着好奇睡着了。

    接下来的梦是关于母亲的,梦里母亲的样子越来越生动。他和她跳舞,挨得很紧,却又怕碰到她的身体,所以跳舞时,他几乎站在母亲身边。他醒来时脑中还留有“客床”、“北德地区”、“看望病人”、“新年快乐!”、“奥地利酒家”、“固定菜单”、“小女儿”、“银杏”这些词——都是昨晚谈话间的词汇——想起斯蒂芬妮在一家中餐馆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里的杂碎怎么样?”他不得不翻个身,否则会呕吐。接下来,他梦见一只死乌鸦从冬天的天空中落下来,掉在一只熊身上。与此同时,厨房里的锅中正在煮着碎肉冻。然后他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赤裸裸地躺在一座陡峭的山上,大张的嘴中有凝固的黑色血迹,他往她身上撒沙子。然后他又一次站在舞台上,不知道该如何演下去——虽然剧本是他自己写的。他醒来了,望着闪光的卫星从窗外的灰色夜空中掠过。一切都结束了,他想,我再也不爱任何人。接下来,他又梦见自己在一个陌生的公寓里,大便后忘了冲水,这时另一人正朝厕所走去。他梦见所有人突然都变成了他的敌人,他独自一人跑在寂静的阿尔卑斯高原上,云影飞速掠过地面,却一直没有人朝他开枪。他梦见战争又爆发了,最后一辆巴士带他离开,而孩子却被留在了车外。他醒来时,因为害怕而流出了口水。他梦见自己骑在一个胖女人身上,她的经血粘在他阴毛上。他梦见自己犯下了无数罪行,最后凭借假护照和假指纹改头换面,过上了新生活。这个梦进行得无比缓慢,他甚至信以为真。梦里得知自己不用服刑,能隐姓埋名地过完余生,他感到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快乐。半梦半醒间他想,这是一个重要的夜晚。想到要回到空虚荒谬的清醒状态,他十分厌恶。再来最后一个梦吧,或许能拯救我!——屋里的收音机闹铃声在他头顶响起时,他已走进了一个缤纷的凌晨梦境中,他正在穿越一个阳光明媚的山谷,那山谷如此庞大,充满天堂般的气息,几乎给他一种痛苦的愉悦。所有的房子都变成了旅舍,门前快乐的草坪上摆着木桌和长椅,空气很温暖,他仿佛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福地。这时厨房里的碎肉冻被倒出来了。打雷了,所有的梦都消逝了,科士尼格终于在一片阴沉的天空下醒了,他还是一个渺小的、令人厌恶的罪犯,很快失去了梦里的意义。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在这一天,妻子将离开他,他将失去孩子,他将失去生存的意志;在这一天,终于有些事情会变样了。

    5

    闪电和雷声几乎是同步进行,因此科士尼格没有时间考虑那些梦。在早晨的雷雨中,他有了短暂的回家的感觉——宛如身处乡下夏天某个阴沉的早晨。邻居的花园里有一男一女在讲话,声音很小,期间有很长的停顿,仿佛时间又到了傍晚!他们又不是瞎子,科士尼格心想。楼里四处有人在跑动,关上刚刚打开的窗户,关上唱机和收音机。天开始下起雨,雨声却并没有让他平静。雨不是为他而落,而是为了这个陌生国度的其他人。天不再阴沉,他难受得发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这样一来,他的沮丧和愤懑似乎成了一种懒惰,而在对懒惰的内疚中,他更感沮丧了,同时还失去了之前的理直气壮。这种对自己深切失意的内疚,如果被解释成是出于督促勤奋的需要——他心想——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吗?难道应该用宗教来解释吗?别再想着解释了。大脑仿佛也自动背弃了他。

    这个早上,起码他能在各种物品中找到安慰:他站在淋浴喷头下,热水流到他的肚子上,他再也不想离开;在柔软的手巾中,他突然闻到了一股醋味,那是很久之前他在别处用来擦洗过的头发的。他决定不刮脸。这是一个决定,它让他松了一口气,但他后来还是刮脸了,并为自己做出了第二个决定而感到骄傲,怀着这样的骄傲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他在外间碰见了斯蒂芬妮。她穿着灰色的旅行装,坐在一个石桌边写着什么,字迹很工整。“我等到雷雨停了再走,”她说,“麻烦你待会儿帮我叫辆出租车。”她望着他说,“我的感觉都是同步的——我很幸福,同时我也想自杀,同时我还有心思听唱片。我只是可怜孩子。”看她那张脸,好像在绝望的情绪中睡了一夜,他想。同时他还想:她走前连碗盘都没有洗。她那呆滞的动物眼睛和张开的黑鼻孔让他很吃惊,无法说出话来。“你是不是病了?”她问道,仿佛希望他病了。如果他至少承认这一事实的话,她还能帮上忙。科士尼格还是一言不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心里无意识地想:我该给她买些什么呢?“叫出租车吧。”她说。出租车的号码现在也成了让他欣慰的物品:七个几乎相同的数字。等待电话中心回复时,他听着电话里的小夜曲。这时,斯蒂芬妮忽然摔倒了,甚至没有用手护住自己。他弯下身,拍打她的脸。他希望她就这么死了。“五分钟后到。”电话员说。他不禁笑了。斯蒂芬妮还是躺着不动,他把她扶起来,冷漠得连呼吸都感到艰难。他并不希望她走,却又厌烦她。她坐进出租车时,他想对她说:我希望你还回来。出口时却说错了,以“希望你回来”的语气,他说:“我希望你去死。”太阳又出来了。天空很蓝,街上的水几乎都干了。只有那些从阴沉的北部开来的汽车顶上还有颤巍巍的雨点。布洛涅森林上弯着一条宽阔而闪亮的彩虹。其他人现在可以着手干活了!他想。

    科士尼格走到石桌边,看斯蒂芬妮刚写的纸条。“不要指望我给你的生活赋予意义。”她比我先下手了,他屈辱地想。现在我就不能对她说这句话了。突然,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早已讲完的故事中的角色。“这天早上,他比平时醒得早一些。连小鸟们都似乎还在半梦半醒地叫着。今天肯定会很热……”这是对过去日子的表述。彩虹还在,但他希望它消失。他穿过幽长昏黑的走廊走进孩子的房间,想到手帕放错了包——本来应该放在左边的包里,却放进了右边的——他觉得很好笑。他竟然无动于衷地继续活着!

    他不知所措地打量着沉睡的孩子,闻她的气味。孩子翻了个身,然后叹口气醒了,但没有发现他。她叫了一声想吃椰子,然后又睡着了。她在一个愿望中醒来!他想。孩子睁开了眼,第一眼就望向窗外的远方。他故意做出一些动静,孩子看着他,毫无惊讶的样子。她说,刚才有一片很白的云飘过去了。他沮丧地看着她床单上的巧克力污迹——难以想像在今天还得换床单。她对他说话时,他特意弯腰靠近她,表示自己在认真听,实际上却不断走神。他心不在焉地抱紧了孩子。“不要忘记我。”他不知所云地说。孩子答道,有时她会忘记他。他走开了,望着镜中的自己。

    在厨房里,他在热牛奶前一直沉浸在一个想像中:他们正在沙漠中,现在他要擦燃的火柴是最后一根。会成功吗?火柴点着了,他感到一阵轻松。然后他又不由自主地有了另一个想像:国家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所有人都不能上街购物,解禁时间难以确定。他紧张地看着几乎空荡荡的冰箱。他给大使打电话请假,说孩子病了。乌鸦嘴,他马上想到,于是改口说,孩子也没有生病,只是要去打疫苗。如果她真因为我撒谎而病了呢?他后来想,于是去看孩子。她躺在床上打着哈欠,他认为这是让他安心的迹象。然而孩子房间里翻倒的玩具箱让他很警觉。以防万一,他把玩具箱放好了。接下来他在裤袋里发现了两张几个月前的卢森堡公园的木偶剧场票,于是有了短暂的安全感。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在孩子房间前叠白床单时,竟吓了一跳,于是抱着床单走到别处……气球里的气一夜之间都漏光了!他急匆匆地重新吹胀气球。孩子坐在床上吃的香肠肯定不是熏肠!他立刻从她手里夺走香肠,换了一根蒜肠……他自己吃了一个梨,像一个锦衣玉食的闲人。现在一切该回复平静了吧?为了提前应对下一个坏兆头,他捡起地上的一本书,工工整整地塞进书架。后来他在一管以为已用光的牙膏中又挤出了一点,竟有些感动,因为这些物品都在支持他。

    他在又变得明媚的花园里坐下来,把所有能找到的鞋都刷了一遍。他有穿不完的鞋子!孩子沉默地看着他,他脑中什么都不想,能想到的念头都仿佛是一段惬意的小睡……把脚探进被阳光晒得里面暖暖的鞋中,他感到一阵突兀的幸福。然而他又觉得这种安全感仅仅只是一种情绪,于是很惊恐,同时又不快乐了。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捡起东西放到一边,过一会又放回到原来的位置。他走一回停一回,然后转个圈,突然发觉,自己在茫然和沮丧中仿佛跳起了什么舞蹈!每经过一面镜子,他就不禁要瞅自己一眼。在一面镜前厌恶地转身离开,走到下一面又去看。我真的在跳舞!他想。带着这种念头,他才能在那些昏暗的房间中从一个尽头走到另一个。

    他想看火车,火车会经过公寓,开往圣拉扎尔车站,从那里再坐两个小时就能到海边了……他站在敞开的窗前等着,火车终于开出了奥特伊车站。经过岔路时,车厢里的灯泡不断闪烁着。他看着车厢上宽宽的黄带和车轮下的蓝色火花,那景象很亲切,仿佛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乘客们撑着胳膊肘坐着,表情放松而宁静,仿佛他们没有任何糟糕的念头,起码在车离开车站那几百米的时间里……

    他想出门。但阿涅丝要待在家里。他想给她穿衣服,孩子拒绝时,他差点用暴力逼她就范。他用拳头狠狠地捶自己的脑袋,捶得眼泪都流了出来。然后他走到一边开始撕纸。他想用头去撞墙,不带任何信念地撞!

    他又开始在屋里四处徘徊。阿涅丝坐着画画,一边吧嗒嗒地吃蛋糕。他突然差点朝她扔了一把刀。他奔到她身边抚摸她。她推开他,并非出于敌意,而是因为他干扰了她画画。他往她脸上泼脏水。如果能给她讲一讲昨天的故事就好了,告诉她整个世界是怎么对他言听计从的!他试着跟她讲,但心思却在别处——甚至不在别处,而是不在任何地方,以至于每句话都有口误。孩子笑他说错的词,并帮他纠正。“快走开!”她说。突然他很担心会一拳打死她。他走开了,走得远远的,对自己做鬼脸。他觉得,因为产生了打阿涅丝的念头,他已失去了待在她身边哪怕是一秒的权利。他看见湿漉漉的墙面,觉得它马上就会脱落。从前,只要一拉上门闩,他在厕所里总能幸福地吁一口气,今天他在厕所里也不觉得安全。他在里面坐了一会儿,毫不在意能不能大便,很快又走到屋里的另一个地方,然后愣住了,不知道自己到那里做什么。他想起从前有一次问斯蒂芬妮愿不愿意去伦敦待几天,她答道:“我不想一个人坐在伦敦。”现在我也坐在这里,他想,像一个女人坐在陌生城市的酒店客房里。孩子阻止了我的思考!或许我能从孩子身上学到一种思考的方法?他感到一种无趣的孤独。一幅记忆中的景象浮现起来:在一条刚刚灌满水的田间水渠里,一只裂成两半的金龟子在抽搐。科士尼格垂着头转着圈子,一直转。孩子提出了一些理所当然的愿望:要他折纸飞机——要他陪着她玩。但他现在不可能玩,不可能满足她那些理所当然的愿望。所有被他扔掉的东西,她又从废纸篓里扒出来了……他打报时电话,听见一个粗暴得令人厌恶的男人声音,他想像那是一个坐在安乐椅上的胖男人,满怀鄙视地报着时间。他又开始转圈,心里越发沉重,他喊着累,不要孩子打扰他。有没有人让他踢一脚?他走着,看着,呼吸着,听着——最令人无法忍受的是,他居然还活着。

    走来走去时,他无意识地读了一封随便放在一旁的打印信件,读到最后一行事先印在纸上的“友好地祝福”时,他突然觉得那是针对自己的,受到了一丝鼓舞。他贪婪地重读了一遍。“祝贺您——您的交易很成功。”他找到了一个女人度假时寄给他的明信片:“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你,此刻我正在想你。”他读了最近几天的所有信件。这些写给他的信都很温柔,充满渴望——这些享受夏天休闲的人们仿佛不仅睡懒觉做美梦,还很认真地对待自己的梦。然而看到信封上的笔迹时,他又不开心了。他希望能收到一封陌生人寄来的信。

    他洗了昨晚的碗盘,熨了几块手帕,给阿涅丝的一件衣服缝上扣子。然后他感到一阵满足,走来走去检查自己的工作。他想起了斯蒂芬妮:她在父母身边和女子学院长大,第一次和他去饭店吃饭时,得知自己不用吃完所有的饭菜,她对他多么感激!她感动得热泪盈眶地望着他……

    他哼哼唱唱,装作振奋的样子——这样另一个房间里的阿涅丝才不会觉得太安静。她很快叫着要他安静。他到底要怎样才能取悦她呢?一次他不小心踢倒了什么,于是故意大声呻吟,夸张疼痛,希望这样能帮她打发时间。“你要不要一个苹果?”他问道,那口气仿佛苹果是一种观念。洗苹果前,他特意走过来给她看一看,借此跟她搭话,因为他没有更好的主意。“看,这苹果多红啊!”他故作惊讶地说,为了让她也惊讶。苹果的红色能够告诉她一些什么,那是他自己无法教给她的。他最害怕的是她问:“现在我该干什么?”因为他根本不能给出任何建议。

    他想去厨房。去厨房的路上,他突然很急切地想查一个餐馆的资料。然后他又徒劳地想查另一家海边餐馆——他曾在那家点了一份自制肉馅饼,吃的时候却咬到了一粒砂子。他继续往厨房走,走到门前却转了个身,因为饭厅里还放着一个满满的烟灰缸。同时他又想起来床还没有整理,于是他拿着满满的烟灰缸去铺床。在此之前他还想关浴室的灯。往那边走时,他又瞥见一份报纸,于是捡起来看了很久……然后他走进厨房,打开水一个劲地流,却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关上水。

    在这样的混沌状态中,他希望能再次体验各种征兆。他把吃剩的苹果扔进一个空铁桶里。苹果撞到了桶身,发出一声极具威胁性的响动。他立刻重新扔了一次,让苹果直接落到桶底:那里不会发出声音。衣架上挂的一件衬衣慢慢滑下来,他竟没有抓住!为了弥补,他立刻把孩子揉皱的一幅画展平,并在上面放了一双长靴,一只摇摇欲坠地压在另一只上。储藏室的门开了一条缝,他疾步走上前去关好。他想:以后我会为此笑死。他走进花园,夏天的微风吹拂着他的脸,缓解了他的压抑。楼上的孩子突然痛苦地大叫了一声,同时教堂的钟声冷静地响起——顽固的恐怖又一次飘进了他耳中。他开始觉得冷,跑进了屋子,给贝亚特丽斯打电话。“我马上去找你。”——“如果你愿意的话。”她答道,然后犹豫着没有挂电话,仿佛在等他问:你也愿意吗?但他已经无所顾忌地带着阿涅丝往门口走去。

    他从外面锁上了所有三道门,钥匙每次都转两次,就像他每次回家开门一样,为了赢取时间。铁道洼地对面一棵梧桐树的树荫下,管理员夫妇坐在一张白漆长椅上,由于大多数住户夏天都出游了,楼里没有什么工作。他们年纪已经很老了,女人在织毛衣,男人用一只胳膊挽着她。她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只线团,男人脚下有一只鸟笼,许多金丝雀在里面跳来跳去。这两人以后可以证明今天下午在这里看见过他,他不由自主地想,因此故意隔着街道和他们打招呼——仿佛他以后就需要这两人做目击证人。和孩子一起,他觉得自己不会太显眼。用孩子来获取一种幸福的平庸!他突然想。街角的餐馆已为午餐在桌上铺好了白色桌布,女店主牵着狗在门外走来走去。科士尼格认真地跟她打招呼:如果出事了,店主也可以为他作证。在餐馆的窗户上,他瞥见了一张昨天经过时还没有的手写条:“本店”不再接受支票。他在这里从没用过支票,因此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店主之间有了一种关系:厚道客户和店主的关系。其实他并不是厚道客户。我需要目击证人,他想,急切地想立刻见到贝亚特丽斯。排水渠里闪光的激流终于又对他产生了影响。

    在心不在焉的美妙状态中坐出租车,惟一的感觉就是自己正在穿越空荡的夏季街道,然后脑中一片空白,牵着好奇得一声不吭的孩子,背着走进电梯,毫不犹豫地按响门铃,不用担心自己的表情。然后像个老顾客一样,背对着正在打开的门,仿佛除他之外不会有任何人。

    贝亚特丽斯说:“啊,是你。”她对阿涅丝很友好,把她带到两个孩子的房间里。他要求贝亚特丽斯弄点喝的,仿佛为了向她证明自己有所改变:他想让别人为他做些什么!“你知道饮料在哪里。”她说。他仍然沉浸在出租车里的欢快情绪中,走进厨房,看见贝亚特丽斯早上喝茶用的杯子放在桌上。她一个人坐在那里,他想,突然觉得自己理解了她的辛酸。他很快回到她身边,拥抱她,假惺惺地说爱她。她惊异地望着他,然后说:“去洗个澡,你看起来脏兮兮的。”他吹着口哨走进浴室,洗了洗脸。他不会让别人糊弄他。然后他看见由下到上整齐叠放的脚霜、手霜和牙膏柜,才终于确切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完全被抛弃了。三个孩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模仿着外面的鸟叫声。

    他坐在贝亚特丽斯对面。她一直看着他,却没有问一个字。很快她就会去想别的事,他们的关系将永远结束。这一刻突然决定了全局:再沉默一秒,他在她眼中就会变成一个烦人的陌生人。寂静中她已经开始深深地呼吸,目光望向了别处……他立刻开始讲话,跟她谈南斯拉夫海滩上一棵桑树下的餐馆……要在平时,她听了立刻会做各种各样的计划:“我要跟你去这个餐馆,下次我们去那个海滩!”今天她只是沉默。他试着谈起两人共同的回忆,她也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像往常那样开玩笑,平时她会大笑,今天却面无表情。她不想遵守两人默认的游戏了!这是不是意味着她希望他能有更多的表示?他贴近她坐下,忽然想起了隔壁房间里的孩子,这才自然地用胳膊挽住她——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他抚摸她的乳房,这才破天荒地有了一点感动,同时他产生了一种很刺激的想像:在这一刻,他想为自己——只为自己——在新英格兰发现一个偏远的地域。她还是无动于衷吗?不,她正在充满渴望地看着他,但那渴望并不是对他,而是对她从前和未来的所有情人的渴望。和谐的一刻结束了,两人的头猛地贴到一起。

    他和她睡觉,毫无爱意,同时充满恐惧。她并不掩饰自己的感觉,冷酷地看着他,以至于他都不敢合上双眼。孩子们在隔壁房间莫名其妙地大笑,笑声持续了几分钟。他徒劳地在脑海里想像着另一个女人,却想像不出。他的动作越来越猛烈,贝亚特丽斯却早就不再配合他。他终于落进了陷阱,被看穿了。他的阴囊越来越冷。他大张着嘴,舌头沙沙作响。他抚摸着她胳膊肘上干枯的皮肤,万念俱灰,想大吼一声。冲动时,他胳膊下的一捆报纸正在往下滑……贝亚特丽斯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从他下面翻开身,然后坐起来,梳头整理发髻。他绝望地躺着。她离开前帮着他盖上了被子。一扇窗子拍打着,整个城市喧嚣着:世界仿佛凝缩成了一些恐怖的声音,除此之外都空空如也。外面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他是受害者。为什么听不见孩子们的声音了?孩子的声音至少还能给他一些慰藉!

    他在厨房找到了贝亚特丽斯,她正在往碗里剥豆子。做事时她还在唱歌,唱到一半忘了词,她连剥豆子的动作都停了,直到重新想起歌词。她了解他的一切——而他再也无法理解她了。“我今天充满渴望。”她说,一边在他面前走来走去。她跟他讲话的语气很小心,仿佛在打电话,“早上我看见了一条彩虹,然后变得很虚弱。我想去体验什么!”不错,她说得对:和他在一起,她已经“体验完一切了”,甚至没有值得一提的体验。他叫来阿涅丝,离开了唱歌的贝亚特丽斯,悄悄逃走。电梯还停在同一层:夏天的人真少。楼下走廊里的石块地刚用水管浇湿过,科士尼格似乎突然闻到了家乡那阴暗的教堂味道。这条街上有一家餐饮指南里提到的餐馆,却关着门,正在年度休假,玻璃内面被刷白了,他看不见店里的样子。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他想。从现在开始,我要在所有事之前都做好计划,就像做生意一样。一家餐馆的广告是“新配方”,店里却只有一份单一的菜单。在生意场上,人们会在事情停滞之前找到新的方案:他为什么不为自己制订一份方案呢?重新营造自己!为此,他首先要做的是耐心观察其他人,要重新组装自己,这一点很必要。

    他和孩子在克利希广场一家餐馆里吃饭,里面用的是布餐巾。他很享受展开餐巾的过程。(因为夏季的食客大多是游客,因此很多餐厅用的都是纸巾。)他摊开双腿,充满期待地观察着其他桌上的客人。未来似乎暂时得到了保障。阿涅丝大声地喝着汤。他喂她喝水,在饮料流动的过程中,他才觉得自己离她很近。她只是自顾自地坐着。之所以需要他,是为了可以放心地做自己的事!尝着嘴里的酒,科士尼格很想找一个陌生美丽的国度。在那里,死亡将不再是一件切肤的事情。这一天终于开始了,他想,并感觉到双眼睁开了,根本不需要他的介入。

    邻桌坐着一对男女,两人从坐下到离开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中间没有一秒的反应停顿。他们找到了方案,他想。刚开始时,他很羡慕他们,后来却觉得两人的脸好像都做过拉皮。男人每次说完了什么,女人都会奖励般地说一句:“哦,我爱你!”两人都感冒了,却很享受用鼻音讲话的感觉。女人亲吻男人的脸颊,他同时还在抠着鼻孔。另一桌正有人给一个孩子照相——只有当孩子做出真正孩子气的笑脸时,照相的人才按下快门。他们跟孩子讲话时,故意不说每句话的最后一个词,而让孩子来填。这样,他们跟孩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变成了问题。“餐巾纸放在——”“膝盖上。”孩子答道。“塞纳河流向——”“大海。”孩子答道。“太棒了!”其他人说。两个独自吃饭的男人如此对话:“我最近很顺!”另一人说:“这三周我都过得不错。”店主站在另一张桌边,正在讲一个笑话。他走开时,桌上客人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一个胖男人独自坐在一张桌边,所有侍者都上来和他握手招呼。填支票前,他大幅度地挥着手,以至于夹克的袖子都缩到了上臂上。他伸着舌头一个个地签字,然后四处检查是否还有签字的栏目。另一对男女正在讨论诗歌。男人经常一句话讲到一半停一刻,仿佛在思考,然后再不出所料地继续讲下去。邻桌的人问科士尼格借盐瓶时,他吃了一惊,仿佛做梦时被惊醒了。“我一直是一个比较感性的人。”他对那个女人说。有个人在看《法国晚报》,看了一小时还在同一页,一次都没有翻过——他看的是根据读者的愿望每天连载的小说,报纸的另一面刊登着一个民意调查结果,宣称在本月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的法国人数量超过了上个月。收银台的女人正在弯着腰看一张纸,以最大限度的认真复查账单。一个黑衣侍者在厨房揪一个白衣侍者的耳朵。一个英俊男人从街上逛进店里,双唇微张,仿佛他能通晓世界上所有的语言。他扬着一边的眉毛,鼻毛修剪得干干净净,咬着下唇。一个姿色平平的女人跟在他身后,脸色僵硬而谨慎,为了维持自己并不可观的美丽。这些人不知羞耻地展示自己——仿佛所有形容他们的话已说尽,不必再担心什么。他们已不再担忧了,科士尼格想。在这些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面前,他除了想死,竟没有任何想法。

    他觉得饭菜干巴巴的。他推开盘子,望着正在用面包蘸汁的阿涅丝。她俯在桌上忙着吃东西,脸上带着微笑。最琐碎的事都能逗笑她,他想。在这一刻,他并不渴望进入同样的状态;惟一令他高兴的是,她永远不会像他一样,感受到如此的恐惧、仇恨和厌恶。

    他发什么神经呢,竟然指望在一家餐馆里获得安全感?他再不可能找到任何逃脱这个世界的场所。已没有任何有效法则适用于他的状态。他观察别人越久,想像力就越萎缩。他和所有人仿佛都是一部电影中的角色,一部看了开头就知道结局的电影。(连侍者事先都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他立刻点了别的东西。)或许他从一开始就把他们观察错了,待在错误的位置,带着错误的态度——不管怎么说,无论他如何整合自己的感知印象,它们都会与他毫不相干地组合成一团习以为常的、精心呵护的混乱。餐巾铺在膝上是一个骗局!女人们的香水代表着他无意了解的记忆,而薯条——之前他还在脑海里想着“美好的老式薯条!”——只能让他头痛。很久以前,如果科士尼格不喜欢别人,他就会想像他们在睡觉,这样能让他们显得可爱一些。现在这些人如此让他厌恶,即便他想像他们正在抱膝酣睡,也无济于事。甚至那些让他备感安慰的“美妙景象”——譬如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大衣服的样子,看着她,他有一种奇特而充满希望的想像,一种确信感,知道衣服终究会合身——也越来越短暂了,已经没有了回味!一个女人从餐馆外面经过,对他友好地微笑着——他们彼此没有威胁。而餐馆里那个独自坐着的女人却在看他。他的样子让她撇了撇嘴,他冲动的表情令她厌恶。她连座位都不愿调换,仿佛担心他会把她的任何一个小动作理解成和他的默契,甚至看成一种性暗示。在看他之前,她一直在无声地哭泣,鼻子都哭红了。你很无聊,他想对她说,你和世界一样无聊。他需要一个白日梦,否则他会立刻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狂吼。如果要玩思想游戏,我就不应该看那些人。他虽然移开了目光,却是出于一种本能——就像对一把从天而降的刀子的反应……他们是怎么坚持住的!他想:然后他们还会懒洋洋地走到街上,掌心摊在身前,而我们之间惟一的纽带就是,吃饭时大衣领上的头皮屑越积越多。下午刚刚开始,一切再次显得如此无望。

    一个半裸的醉鬼在广场上大吼。看到他的样子,坐在屋里的那些穿着衣服、稍微清醒的人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一些人开始隔着桌子聊天,也有人向他搭讪。他垂下目光。这是他们的团结方式,他想——他也感受到了这种团结,一种疲惫沉重的疑虑之后出现的虚伪的回归行为,然后,这将成为不可预见的孤立降临之前的最后一个集体瞬间。孩子却是天真的,所有人相视微笑时,她已被那声吼叫吓呆了!他第一次感到高兴,因为自己只和孩子在一起。

    6

    往克利希广场的北边走,从上坡的科兰库尔街穿过蒙马特墓园,在喧声渐静的麦斯特街继续走一段时间后,会来到一个灰尘遍地、寸草不生的公园。园子的角落里有一个儿童乐园。科士尼格几年前在这个区住过,周日的上午偶尔会带着刚学会站的孩子到这里玩,让她坐在沙盘上。公园离克利希广场不远,他向公园走去,途中还拐过一条经过圣万大街的路。他在路上看到的征兆很少,即便有,也只让他觉得好笑:一辆被遗弃在路上的购物车里有一只长靴;一张巴士车票落在他脚前,每次他弯下腰去捡时,那张票都会往前飘几步……像多年前一样,他看见那个会学鸟叫的乞丐还站在同样的位置,旁边系着几条狗,有女人来逗弄时,它们就会拽住她们,最终她们只好乖乖塞给乞丐一个硬币,以免遭受被狗淋尿的屈辱……科士尼格牵着蹦蹦跳跳的孩子,走在明亮炎热的街道上,觉得很舒服。他不想去电影院,因为从克里希广场的海报来看,那些电影都是在室内放映。他一边走一边想,这里的自动机器居然还是坏的,几乎觉得很好笑:自动洗衣机、自动邮票机都不能用了,连印刷品店外的自动相片复印机也坏了。以前那里就一直竖着一面“停电”的牌子。天气太热,一家面包房外装着煎饼的玻璃纸里蒙上了一层油雾。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走到了科士尼格前面。在街上所有的行人中,惟独那人显得行色匆匆;紧身夏装下面,他的肩胛骨大幅度地起伏着。路边很多台基上挤坐着北非工人,等待午休结束,他们仿佛已经适应了如此狭小的空间。一个非常苍白的女孩子,围裙领上挂着姓名牌,闭着双眼从一家糕点店走到阳光下,叹着气垂下头。另一个女孩手上拿着一杯咖啡,缓缓地走在街上,步子很稳,为了不让咖啡洒出来。科士尼格站住了,不需要他说什么,阿涅丝也停住了脚步——天气热得摧枯拉朽,除了热再无他物。这时,地铁让整个街道颤抖了,地铁无声地从街道下方开过,科士尼格也被撼动了,这一刻他感到:就是这个!就是现在这个!——仿佛是一段他已不抱期望的体验。

    他们走在提前降临的温暖中,四处已不再有危机。那个女孩子稳当当地走路并不是出于必要性,而是出于享受。科士尼格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了迎合孩子而下意识地放慢步伐,而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夏风偶尔会吹断一根枝条,在他的感觉中,那风仿佛是对愿望的满足——维持着希望。一架飞机从高空中飞过,光短暂地变幻了一下,仿佛飞机的影子闪电般地从街上掠了过去。他想对着远方那些在阳光中闪耀的树丛大吼:保持现状!为什么没有人跟他搭讪呢?

    在一条小街上,科士尼格看见了自己几年前住过的房子。房前还有一棵枫树,现在刚好长到了他从前公寓的窗口处。片刻间,他感到一阵剧烈的辛酸,为从那之后所虚度的光阴,以及对自己的失望。从那时到现在,他一无所获,一无所成。一切都维持着混乱的原状,而那时他毫不恐惧的死亡此刻已逼近了许多。我得做些什么,他绝望地想,刚有这个念头,他就自信地对孩子说:“我得开始工作了。我要发明。我需要一份能让我发明什么的工作。”阿涅丝听到的无非是他的声音,她天真地跳了一下回应他。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她又产生了好感,不再像之前那样心不在焉,怀着心惊胆战的爱意。

    他想过后在游乐场上读读书,于是在一家书店里买了一本亨利·詹姆斯的平装本小说集。就像那个“当一切肇始”的清晨一样,他在一栋房子的墙上看到了一块大理石碑,纪念一位抵抗战士。那人正是在这里被德军枪杀的。纪念碑下放着一根枯萎的枝条,他给孩子讲述了三十年前发生的事。那个叫“雅克”的男人被杀时正值七月底,和现在一样,卡尔波广场和三年前一样,还是灰扑扑,同时又面目全非——科士尼格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发现那个细节,那个可以让其他一切合为一体的细节。

    孩子却有些变了。几天前她下地铁站台阶时,还是踉踉跄跄,一脚拖一脚地走,现在她很自然地沿着台阶跑上了游乐场,动作节奏一致,总是先迈右脚,再迈左脚。刚开始她只站在场边东张西望。他们走来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而广场上却熙熙攘攘地挤着很多小孩和大人。大人们多是法国老妇和年轻的外国女人。科士尼格在一个长椅上坐下,用脚抚摸站着出神的阿涅丝,她没有回头看他就笑了,仿佛一直在期待这个抚摸。她的自由自在令她散发着一种骄傲的光芒。那光芒如此真实,甚至传递给了他。和她一起感知吧!这样能暂时驱走他的无聊和沮丧。他凭什么自命不凡地鄙视那些疲倦、怨愤的女人们,身后拖着哭喊的孩子们——他们不时忘我地蹦蹦跳跳——还打他们?其中一个女人,站在烦躁不安地尖叫的孩子面前,正悄悄地伸手欲打,发觉科士尼格正在看她,突然间她的目光放开了,同时变得失望、愤怒,仿佛看她的是一个同道人,在他面前她已不需要掩藏。

    无数事物以这样的方式显现出来,厌恶感也不能终结这种陈腐!高大无比的白蜡树,阴暗无比的广场……洒下来的阳光太少,年轻的女人们一直朝着仅有的阳光地带挪动自己的椅子。不时有一个女人站起来,往一个孩子面前的沙地上扔一把塑料铲,想吸引他过来,孩子却毫不理睬。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玩具很快又在孩子手上合成了一体……如果孩子不听话,人们只要在远处拍手就能制止。这时,在孩子们中间的沙地上踱步的鸽子们都飞了起来。一个正要从爬杆上跳下来的孩子叫妈妈,女人望向他,左手摇摇坐着一个宝宝的婴儿车,右手则盖在再次微微隆起的腹部上。他望着一个女人数织衣针的针脚,另一个正在给痛哭的孩子吹出眼里的沙子。呼唤着陌生名字的声音此起彼伏。蒂茨娅娜!费莉西塔斯!普鲁登茨娅!绝望和苍凉仿佛最后一丝和谐,降临在此地,降临在灰扑扑、人头攒动的广场上,降临在身边放着塑料袋的女人们身上,降临在八角值班室里一边打盹一边待命的公园管理员身上,降临在用脚跟跺着铁板的孩子们身上——然后他们会伴着尖锐的摩擦声从滑板上滑下来,另一些则不耐烦地在下边的梯子边跳来跳去——降临在这种不断重复、毫无内容的来回劳作上——排水栏的沟槽也被灰尘和沙子堵塞了,这里散发着香皂的气味,充斥着孩子们的呼叫,充斥着女人们的呼声,还有公园管理员的口哨声,以及水泥旱冰场上旱冰鞋的尖叫。

    观望太久后,连吐气都疼起来。孩子突然重重扑倒在他身上,他差点儿也一起倒下去,孩子的脸颊软乎乎的,哭诉着某种撕心裂肺的可怕东西——原来是一只惊恐的小刚毛狗,被人用包拎着经过。“不能因为这个哭啊。”他说。泪水止住了,孩子脸颊上又放出光来,皮肤也明亮起来……一只蝴蝶飞到他指尖旁徘徊着不愿走,它之所以依附在他身边,仿佛是为了不被他杀死。他看见一个身着黑衣的葡萄牙老妇人,胳膊上套着一件针织马甲,外衣下方露出了一截衬裙。虽然心思游离,她似乎同时在关注着一切,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旁若无人地演示着自己,带着一种蠢人的优雅,而她的孩子僵硬地在她身下行走,被照管得严严实实!她身边的一个孩子向妈妈提出了一个愿望,老人笑了,然而并不是出于感动,或许是因为孩子的要求立刻得到了满足,而勾起了她的一段平静的、至少毫无妒意的回忆,想起了一件和她的所见完全相反的故事。看着她的马甲和露出来的衬裙,科士尼格想起了自己的小农家庭:在那个环境中,人们喜欢自己亲戚的所有特点,而对于具有同样特点的非亲人群,他们却无比厌恶,虽然自己也毫无两样!

    他一直坐在广场上,身处人群中,不想未来。他没有任何期待,只是有过一种想像,希望所有人突然面目全非,开始撕心裂肺地哭泣,同时还为此道歉:他们昨晚没有睡着,他们受不了暴晒,他们没有胃口。那时该由谁来告诉他们不用为此羞愧呢?——他抬头望天,疑惑为什么一切到现在还没有变化。阿涅丝平静下来后,终于开始跟他讲话,仿佛对他满怀信任。她讲了一些自己的事,他才发现,原来她有那么多秘密。她有秘密!他心中浮起了一股强烈的幸福感。她突然很友好地使用了一些平时只有他才会说的语句。在万千事物中——云朵、树影、水洼——她看见了各种形象——这些都是他再也感受不到的……

    阿涅丝跑到孩子们中间,他心满意足地读着亨利·詹姆斯小说中经常出现的服饰描写。终于不用读报纸了。“她穿着一件白色棉布裙,上面有无数皱褶和镶边,还系着一个浅蓝的蝴蝶结。她没有戴帽子,手上却摇着一顶镶着宽边的绣花大阳伞:她有一种令人惊叹爱慕的美貌……”他不断往下读,同时感到很开心,因为待会儿要去给自己买东西——他很久没有这么做过了。他想像着自己穿一件崭新的浅色夏装穿过广场的样子。带着他遭遇的新事物,和他无法遗忘的旧事物,他将经历一段闻所未闻的故事。

    科士尼格抬起头,发现孩子不见了。其他的孩子依然在投入地玩耍,仿佛阿涅丝早就不在了,他们已经制定了不包括她在内的新游戏规则。他跳起来,然后立即坐下,甚至又往下读了几行,一个字都没有漏。涂脏自己的脸,赶快!剪掉头发!树刷刷地响起来。在盛夏时节,他突然感到了一丝阴冷无比的寒冬气息。他屏住呼吸,试图不想任何事情,仿佛为了制止什么。他沉浸在恐慌中,想让自己为即将降临的事件做好准备。一个女人盯着他,仿佛了解某种他不知情的事情。谁会第一个告诉他?身后传来女人的吵嚷,不是笑声,而是灾难临头的怒吼。之前这些人是怎么嬉戏打闹的!现在一切都严峻了。此时此刻,仿佛在一切力所能及的尝试之后,他决定不再活下去。

    7

    他找遍了整个广场,看所有经过车辆的车厢,但这些只不过是必经程序。无法想像之物才有一种更可怕的真实感。他巴不得自己立刻发疯,似乎那才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在疯狂中,一切都可以挽回,死人都会复活!人们可以永远和死人们相伴,不再有死亡的念头……然而他无法进入疯癫状态,只觉得浑身无力。他沉浸在一种恐怖的清醒状态中,双手自动地摸索着脸上的所有骨骼,伴着一种莫名的享受。他冷静而审慎地——管理员以后会这样形容他——将自己的地址告诉了公园管理员,声称自己要去叫警察,然后斜穿过城区,朝东走去。

    在死亡的意识中,科士尼格和路上相逢的人们有了同感,而长久以来的无动于衷变成了一种甜美的参与感。那些开车的人们——他们无休无止地奔波在路上,关在铁盒子里,痛苦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多么辛苦;这样生存下去多么辛苦!货车的气闸多么绝望地一路鸣叫!刹那间,他想到,政治不仅是一种生意,不仅是对荒诞的粗暴掩饰,同时还是一种世界性的地区自治手段,因此政治是一种可以想像的事件,是值得拼搏的。他坦然接纳每一个细节,不再觉得一切都是断裂的。一个女出租车司机拉着一位女乘客;一个男孩拿着玩具冲锋枪大喊大叫着跑在母亲身后……他觉得自己变强大了。他愿意和所有人说话,祝福他们。一次他走过一个男人身边时,还提醒他鞋带松了,那男人向他表示感谢,一点都不惊讶。他看见一个头戴得克萨斯牛仔帽的人,便上前去问他从哪里来,仿佛在帮助他。他不再觉得一切都很可笑。看见一个戴红头巾的女人下地铁站的台阶,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前只想着自己。想到自己现在要去死,一种强烈的遗憾攫住了他。他小心地避开每一辆车,不想被撞上。

    他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轻巧地穿越在疲惫缓行的人群中,并为其他人感到遗憾!他连一丝一毫的牙疼都没有了!一个男人坐在巴士车站边,头低垂着,双手放在胸前,仿佛正在等待迫害者的到来。他觉得只要随便搭讪一句,那人就会全盘托出。他真的在那人身边坐了一会儿,问他在干什么。那人望着他,仿佛这样的问题是对他的侮辱!

    城里到处都有喷泉,他就着一个小喷泉清澄宁静的水流洗把脸,仿佛之前真的在脸上涂了什么。在这个温暖的日子,连流水也如此温暖!越接近巴黎东边的绍蒙丘陵,科士尼格看到的城市就越发生机盎然。他看见一个女孩子用脚跟蹬开摩托车支架,骑着车扬长而去;一个高大的女黑人用头顶着一个满满的塑料包;一辆拖拉机穿过城市,车后落了一地干草;一个面包店店员像往日一样,提着一篮长面包从一家咖啡馆走到另一家;一个胖男人坐在长椅上,身边放着一大堆皮带;遥远的地方,公园栅栏的顶部在某一刻泛出了金色光芒……他能用目光攫住一切。一个女人把钱包夹在下巴下,购物袋夹在膝盖间,打开一扇门,用脚踢开,这一幕在他眼中代表了一种可能的生活瞬间,这是他事后才窥见的生活。他看见人行横道上闪光的金属片,看见树冠无风自动,仿佛要不断变幻形状。他听见一群鸽子飞过,声音仿佛人的低笑,电影院里的枪声和嘶叫声结束后传来了影片的剧终声——轻柔的音乐和一对男女低沉友好的对话。他闻到一家开门的修鞋店飘来的刚上色的鞋的气味,看见一家理发店地上堆满了头发,一个冰激凌自动售货机上插在脏兮兮奶汁里的大勺,一只没有尾巴的猫从一户人家出来,飞快地蹿到一辆停靠的汽车底下蹲着不动,他听见一家马肉店香肠切割机的轰隆声,一个即将完工的楼盘各层都传出了水泥块的撞击声。他看见一家餐馆的女店主抱着一束花打开餐馆门,为晚上的营业做准备,他大声说:“真丰富!”今年的第一批葡萄上盘旋着第一批黄蜂;第一批榛果装在一个木箱子里,旁边还有皱巴巴的果叶;人行道上留着第一批被吹落到地上又飞开的树叶的痕迹……夏天的集市规模比平时小了很多。咖啡馆里的服装摊位几乎都是空的!邮局大楼刚被重新粉刷过,人行道路面被挖开了,为了装新电话线,工人们站在矿井里,看着一个摇摇晃晃踩着塑料旱冰鞋的孩子笑。一家电影院正在上映动画片,放的是《大力水手》,这个家伙只需吃一罐菠菜就足以对抗全世界。他觉得自己很做作,很无耻!他肯定漏看了什么,错过了什么,这些都是补不回来的。他站住了,在所有的口袋里翻找。一个女人不会在人行道上这样站着不动,他想。终于他觉得自己不引人注目了。他几乎是满足地闻着自己的汗味。无休无止的车流轰鸣声让他觉得头很舒服,他发出了一声动物般的吼声。既然已经没有可以爱的人,我也就不再需要死亡征兆了!他想。一个人的钥匙链掉到地上。一个优雅的女人滑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但他没有像平时那样移开目光,他观察那个女人,看她如何羞涩地微笑着站起身来。他双手背在身后走,仿佛一个无所事事的餐馆领班。飘浮的云层下,起重机正在摇摇晃晃地工作,他怀着一种永恒的安宁感从它们下面穿过。

    科士尼格不想再为自己追求什么。一些日常的景象在他面前闪动,仿佛它们只是现象——自然现象——每个细节都展示给他一种无限的丰满。他是一个已经脱轨的人,走入了在忘我的精力中四处奔波的人群中。他相信,当他把自己已不再需要的幸福传递给他们时,这些人都会改变自己的步伐。他依然在以某种方式活着——和他们一起。这种状况不是一种情绪,不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短暂气氛,而是一种他从所有流逝不息的短暂气氛中获得的信念,是有所用处的。这时,他想起自己在绿地广场的沙地上看见的三个物品,那时产生的观念现在似乎能派上用场了。正是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变得神秘了,它才敞开了自己,你就可以重新赢得这个世界。他走过东站边一座桥时,看见桥下的铁轨旁躺着一把黑伞:它不再是某种其他事物的征兆,而是一个自我存在的事物,为自己而美丽或丑陋,和万物同时美丽或丑陋。他的目光所及之处总是有所发现,仿佛身在一个捡钱的梦里,每一次弯腰都能看到闪光的东西。无数细节分散在各处——街面上一只沾着蛋黄的勺子、高空的燕群——在一种整体感中震颤着,他不需要任何记忆或梦境来认识它:那是一种让人随时可以回家的感觉。

    太阳已偏西,行驶在明亮逼人的大街上的汽车变得轮廓模糊。有人走在他身后,步伐跟他一致,既没有赶前也没有落后,但他并没有回头。一些人在影院前排队准备看《宾虚》。他自己第一次看这部电影,已经是很久之前了——然而到处都在不断放映它,还在放,又在放!那些第一次看的人和他完全不同,此刻却又相同。很多人和他迎面走过,胳膊下夹着衣服袋,因为七月底时,大多数洗衣店都会关门,另一些人用篮子装着叠起的气垫,从游泳馆回家。他坐在一家咖啡馆的天台上,馆子的遮篷上缝着一块布,上面写着“改变方向”:旅游真美。街上一节已废弃不用的老电车轨闪着微光,柏油还没有完全掩盖铁轨。对面的一幢楼房里有一家公寓出售。两只狗在咖啡馆的桌子下吵架。一个很苍老的男人将一封航空信扔进邮筒里,然后微笑了……

    只有在看见一个女人走过时,科士尼格才有些紧张。小腿肚的线条、膝盖、大腿和正在萌发的胸部令他充满渴望,并感到自己的脸色变得非常严肃!一次,他透过牛奶杯看见一个女人经过一个巴士站的轮廓,竟盼望她能永远在牛奶杯后行走。一种痛苦攫住了他,他感到愤怒,因为这些女人都不是为他而生,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们,他已预知到她们对他可能具有的意义。如果恰好看不清楚她们的脸,他会感到非常失落,仿佛错过了十分重大的事情。

    后来遮阳伞被撑开了,风渐渐猛烈起来,支架上的伞打着圈转动。拿到小费的侍者微笑着,他很认真地接受了。他感激那些坐在他身边却不观察他的人。脚边有水从消防栓中淌出来,鼓着泡沫流进了排水渠,他便久久地盯着水看。他在一份别人没带走的报纸上看到一句话:一个歌手成功地唱出了“灿烂的C大调”,为他感到开心,差点大叫出来。他想在桌上到处留下自己的指印。一个坐在他旁边读书的人突然摘下了眼镜。他蓦地很害怕那人会离开——但那人只是突然把书推远了一点,又继续读下去:他才感到一阵轻松,一阵平静……

    科士尼格东张西望,看周围还有没有能够启发他思考的事物,或机遇。早早就有人在咖啡馆的地下室打乒乓球,他厌恶地听着那有规律的啪答声。球终于打飞了……他脑中一片空白,毫无恐惧地离开了,沿着比特-绍蒙公园陡峭的台阶往山上走去。

    他经过一个红色柱子,是用来在紧急情况下叫警察的。在这片蔓延的痛苦荒野中,那深红色的柱子仿佛是一种真切的慰藉,他毫无必要地记下了这个位置。有人在他身后跑,不,那人并不是为他而跑;有人在吹口哨,为什么不对他吹呢?!此刻他还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的紊乱:一个女人用报纸包裹的马铃薯滚出了一只,他吃了一惊;一个孩子在山下骑车过一个水坑时,他不由得拐了个弯。

    他又觉得冷。公园边的灌木丛后有蓝色的衣服在动,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自己的出生地,他回忆的并不是某个特殊事件,而是一段漫长至极的死寂时期。这段回忆似乎成了一个机遇,他试着打开记忆中的其他图景。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突然觉得自己正身处冬天的斯德哥尔摩,站在一个地铁站的入口……

    能不能在新的姿势和表情中找到出路呢?比如说,撅起嘴唇,来回摇头,用手往嘴里扇气,像这里的法国人那样?一点乐趣都没有……他站在一座假山的高处,眺望黄色夕阳下的巴黎西部。这是一个短暂的白日梦,或许这就是拯救!他摸索身上,看护照在不在身边。现在只有另一个体系的人才能制止他。他身旁有一个女人,满脸皱纹,下巴汗毛很重,正在啧啧有声地和一个比她年轻的男人接吻,似乎在告别。科士尼格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好奇,一直等在一旁看,想看看那男人擦拭对方的口水。但男人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山下的城市,然后拖着缓慢的步子离开了。

    这一刻,科士尼格为自己的求死和死亡感到羞耻。事已成定局,最后一口呼吸,然后成为尸体。如果世界和他同时完蛋,他还可以忍受自己成为尸体的事实。但他只是自欺欺人,他的身体在面临死亡时突然开始自命不凡起来。他向前迈了一步,不是想做什么,而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只是一种抵抗方式。——他经常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羞愧,因为自己还活着,因为自己是一种赤条条、肉乎乎的奇怪生物。这种多余的感觉阻止了他发出最后一句特别的生存感言,他愣愣站在假山顶上。

    他环顾四周,虽然知道已无出路,但这个动作只是出于本能。在不远的地方,他竟看见了那个胖作家。作家似乎已观察了他很久,因为他并没有因为陡峭的山路而气喘吁吁。他合上了笔记本,放到大衣内口袋里,仿佛现在已经不需要它了。“我跟了你一天,格里高尔,”他说,“我把自己的观念藏到各种现象当中,现在已经满足了。《迷魂记》这部电影的最后,那个女凶手从西班牙的教堂钟楼上掉下来时,天空并不是蓝的,而是在最后的夕阳中乌云密布。‘愿上帝宽恕她的灵魂。’修女说,并让人敲响了钟。你的孩子和斯蒂芬妮一起在我家,她暂时会在那里住一阵子。我已不需要你了,祝你一切都好。”作家站了很久,然后做了几个鬼脸,似乎为了向科士尼格证实他是真切存在的,然后穿过草坪走了,走时不小心还踩坏了一个花坛。“你根本不了解我!”科士尼格在他身后大喊,但作家只是挥挥手,根本没有回头。

    科士尼格想马上跟人说话,他可以给使馆的那个女孩打电话。但只有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别人或许才会相信他!

    8

    他离开比特-绍蒙公园,继续往东走去,下了山后来到乡下的茅屋和美丽城的高层楼房之间。高楼上的遮阳帘已经卷了起来。他买了一套带裤兜的西装,这样可以把手斜插进兜里,此外还买了袜子和鞋。“不贵的!”卖主由衷地说——在这个商业萧条的地区,他或许经常说这句话。科士尼格把脱下来的衣服留在店里,沿着山路回城西,朝着歌剧院广场走,去和平咖啡馆。

    在他眼中,一切现在都显得无比清晰,仿佛是展品,不再像一小时之前那样灿烂。一切宛如都被清洗过一遍。他在水底潜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浮出了水面,阳光渐渐温暖着他冰冷的身体。看着石板路缝里的闪光,他想起了一个在夏天空荡的街道上朝他微笑的女人的嘴角。云层飘动着,树冠绽开又合起,叶子滑落下来,散落在广场的四处,盖住街面,一切似乎都在运动。他望着一片漏斗形状的云——我感知到了一个形象!他想——再去看时,那云却已消散在蓝天中。他惊讶地站住了,激动地观察着笼罩在楼顶上的天空,天的光芒穿透了树叶,仿佛有新的事物正在那后面起步——不是海洋,更不是任何地区,而是一种陌生的感觉。他突然想到家里的床还没有铺好,这个念头并不让他难受。美丽城的小茅屋给人一种黄昏的假象,科士尼格听见从其中一栋茅屋里传来一声喷嚏。一个黑衣老妇人站在家门前,长筒袜外还套着短袜,正朝着街道另一头的人说话,两人的话声都清晰可闻。晚风中,树叶的影子在房子的墙面上瑟瑟闪动着。一个敞开的楼梯间外有一块标牌,写着:不要在台阶上吐痰!巴黎在他脚下延伸,城市浸在红光中,已变成了一个荒漠都市,楼房的窗户反射着刺眼的光,那些房子宛如被遗弃的殖民建筑。他望向西边灿烂逼人的天空,楼房和树木丛生的小巷似乎连成了一个整体,车流仿佛是从幽暗无比的原始森林中冒出来……太阳正在下沉。暮霭降临了,晦暗的光线中,几个孩子宁静地坐在围着人行道的铁路护栏上。那护栏已被磨得十分光滑,孩子们很安静,一语不发,有人喊他们回家睡觉,他们也不愿散开。一个女孩在一丛接骨木后面观察他,膝上放着一本书,他也回望她。注视她的同时,他也渐渐看清了自己。他从厌烦中开始感知世界,现在竟一发而不可收拾!所有那些无言地向他袭来的故事几乎让他感到痛苦。不要睡觉——保持空洞!一辆停靠的车敞开着车门,他听见车里传出羽管键琴的音乐。突然他为自己今后面对的时光感到一阵深切的愉悦。他需要一个工作,他的成果应该像法律一样具有效力,不可逆转!他的生活不需要体系,他想,如果未来的生活中不再会有新事物和新面孔,那么他需要一种更稳定的渴望。

    他望着迎面而来的一切,仿佛其中有为他存在的什么。一家咖啡馆平时很整洁的柜台上放着一个盛煮蛋的餐盘!那个黑人是怎么回事,大衣上竟别着竹纽扣?他始终害怕做错事,错过什么本质的东西!一个女人迎面而过,他很喜欢她走路的方式,片刻后他转身跟在她后面跑,想看看她走路。她有时会回头看一眼,仿佛正在离开他,惟独离开他一人……

    他看见一个被打翻的活动箱,这时意识到自己对此多么无动于衷——箱子倒了,可这跟他不再有什么关系了。他是自由的,至少在这个黄昏,这个夜晚。他怀着一种征服的欲望往山上跑去,一排排高楼渐渐矮下去,仿佛已经被他的目光所征服。“我正在改变!”他说。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沉默了难以想像的漫长时间。他吼出一种人们恐吓动物的声音,但他恐吓的是所有的一切。就连纯粹的呼吸、甚至吞咽都让他觉得舒服——每一次吞咽的动作都有一种新鲜感。周围的环境似乎已然改变,他看见一张电影海报上画着一对赤裸的男女躺在床单下,竟感到惊讶:现在居然还有电影用床单来装饰情侣!有人扔了一份报纸,他习惯性地瞥了一眼上面的标题:“……腹部中枪”,心想:原来还有人因为腹部中枪而死!虽然他看的是同样的事物,用的也是同样的视角,但一切都变得陌生了,变得可以体验。他神情坚决,伸展着四肢。暮色中飘来一阵陌生的香水味,那味道并不像往常那样,让他想起令人窒息的绝望拥抱——他不再回忆,只是怀着期待。经过一个长廊时,他想:就在这里,那件独一无二、闻所未闻的事要发生了!他看见一家咖啡馆外有一个独身女人,浑身散发着不可接近的游离感,但在他眼中,女人还是获得了某种象征:她是一个诱人的禁忌,他又想:这就是她的所有故事——我对她的了解永远不会超过这一刻,因为现在我看见的她正独自坐着。他贪婪地跟踪自己的念头,随时做好制止它们的准备。他什么都不想忘记,为了以后派上用场。(无论如何,他为今天将遇到的所有人感到开心,即便不和他们交谈。)他经过一个灯火通明的教堂,门大开着,他看见一个神父正在挥手让大家开始唱祷歌。他又注意到,一只手正将一支燃烧蜡烛的烛泪滴到一个托盘上,盘里竖着很多点燃的蜡烛。倾斜的蜡烛滴出的烛泪突然让他喘不过气来,并不是那个物体本身,而是他正在体验的所见之物。他继续走在山下的平坦街道上,同时觉得自己能看到路面下方的景观,仿佛道路正在离他远去。他一眼可以览尽正在朝下卷起的地面。这时他发现石子路上有个东西(是什么?他想),那玩意儿似乎对他意义重大——原来是最后一缕日光。他在巴士站读着《注册机械师》,仿佛那是一首流行歌的歌名……夜蓝色的天幕中,已有一颗星星出现在西方,他看见内城的大片楼群已成一片黑影,却显出一种毛绒绒的柔感和圆润,仿佛它们都变成了帐篷,而那巨型大皇宫是其中的主帐篷。他放慢了脚步。街道依然空空如也。有人群活动的地方却很拥挤,他们低声交谈,比平时靠得更近。突然他以为一场战争即将爆发,炮弹将轰隆隆地从天而降。一切都已转好,再没有不测降临,他觉得有些难受。

    从博纳努韦勒大道开始,街道又热闹起来。还没有睡觉的孩子被拖着走,走到排气管下便咳嗽起来;四处都是喧闹声,如果孩子们想说话,大人们得弯下腰凑近他们。科士尼格听见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吼,所有人都乱了阵脚,想逃开。这些人怕什么呢?只有他一个人去歌剧院广场吗?很多老人都一副愤懑不平的表情,虽然他们已经那么苍老。他看见一个女人站在敞开的窗口,立刻认定她会跳下来。一个人打哈欠时连口水都喷出来了。科士尼格想招一辆出租车,但他招呼司机时,那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往车顶牌上盖了一个黑色皮套作为回应。一个迎面而来的女人对他做了一个鬼脸,他发现女人的脚踝肿得很大。一个人靠在挡风玻璃已经开裂的车边呕吐。几个男人蹦蹦跳跳地走在人行道上,不时笑着捏对方的脸,捏时却咬紧牙关,因为下一秒他们会真的打起来。一个西装口袋里插着白手绢的男人坐着轮椅被人推着经过。整个大街充斥着混浊的烟雾,地铁入口处的黑色街灯下方已经被煤烟熏得漆黑。一个正在尖声大笑的女人笑到一半突然严肃起来,猛一转头,仿佛她在这一刻必死无疑。没有人给旁人让路;在这些你挤我撞的混乱中,马上就会有人抽出一支手枪,朝人群乱射。他看着迎面而来的人,仿佛在看一部历史已久的老电影;事实上他们早已不存在了——他所看到的,只是他们的最后一段影像。他们活动着,听任自己行走,仿佛早就腻烦了自己的功能。虽则如此,但他们还是顺从地显现出影像!他们家里的牛奶早就酸了,橙汁也结了块,抽水马桶里的水面已经蒙了一层灰尘!他走在人群中,不断躲避,生怕失去重获的平衡感。如果有人挡住了路,他会很客气地将对方挤到一旁——经历了一切之后,他容许自己这样做。他在排水渠里捡起了一封被踩烂的信,一边走一边看。“很多年前的一天,我在转瞬之间突然变得对一切都无动于衷。由此,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一章开始了……”他突然想到,自己从来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敌人,没有一个他想毫不留情地毁灭的人。我要尽可能地与人为敌!他怀着一种奇特的快乐想。望着脚下被炎热烘软的石子路面,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陌生故事中的主角……想到待会儿要结识某人,他觉得有些无趣,有些郁闷。他走向和平咖啡馆,歌剧院广场的三盏街灯恰好在这一刻照亮了咖啡馆门外。天台上掠过一道闪光灯的光。卖烟的女人站在店里,对顾客们晃着她的托盘。有人走近咖啡馆,里面的人正向他招手。

    在一个夏天炎热的黄昏,一个男人穿过巴黎的歌剧院广场。他的双手斜插在看起来簇新的西装裤袋里,方向明确地朝和平咖啡馆走去。那件西装是浅蓝色的,那男人穿着白袜子和一双黄鞋。他走得很快,系得松松的领带走动时被甩来甩去……

    (197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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