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名妓传-赛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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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赛金花,本名赵灵飞,乳名彩云。由于送往迎来的“神女”生涯的需要,她又有傅彩云、傅兰雅、赵玉莲、曹梦兰、赛金花诸“花名”,犹之乎旧时梨园弟子的艺名。这“花名”,也就是妓女行中的芳称。

    赛金花,作为身处九流之下的妓女,身世曲折,那是是非非颇难评说。有人比拟她是贱娼俗妓,因为她为了钱去卖身,还作鸨母引诱别的女子也卖身;有人说她是中国历史上和戎的汉明妃(王昭君),是法国大作家莫泊桑笔下舍己救人的羊脂球,因为她在八国联军侵占北京时舍身救过受难的同胞;有人说她是出卖灵魂,没有国格,没有人格的贱女人,因为她曾经与八国联军元帅睡过觉。好好坏坏,是是非非,没有定论。因此,人们时而把她当作淫妓恶鸨来嘲弄谩骂,时而把她当成汉奸国贼来谴责唾弃,时而又把她当成英雄菩萨来歌颂赞美。本文无意强断赛金花其人的是非,只是将其历史本来面目真实写出,供读者自去评说。

    荒唐世道荒唐事可怜人家可怜人

    赛金花原籍安徽徽州(今歙县),祖上原是当地一个大姓人家越氏,堂屋殿宇,极其壮丽。(《赛金花本事》。下引此书不再注出处)不过,这番景象,已是小彩云闻之于老祖母之口的旧日风光了。安徽城乡自然难免兵火之苦。太平天国农民革命爆发后,赵多明随着逃难的人流从徽州来到了苏北,凭着变卖家资后的几个铜板,与人合开了一家当铺。承蒙送子娘娘特别关照,他妻子一连串生了八个孩子。可惜其中七人都因战乱失踪,只剩得个幺儿,唤作八哥,大名阿松。战乱中跑来苏州找到了父亲,遂定居苏州城萧家巷。既长,娶妻潘氏。这潘氏本苏州人氏,长得十分标致,虽是布衣荆钗,也难掩其丽质。她自幼寄养于别家,历经磨难,性情温良、贤惠耐劳。三十岁上,产下一女,老祖母高兴异常,亲自为小乖孙取名“彩云”,希望她能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片幸福的云彩,却不知反而成了小孙女将来“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生涯的谶语。

    赵氏家业还在老祖父手中便已萧条,与人合伙经营的当铺渐渐人不敷出,以致不得不歇业。祖父死后,彩云的父亲八哥儿似乎没有什么生计,一度挑水、抬轿,还有鸦片烟瘾。好在母亲潘氏吃苦耐劳,节约度日,方使这个家不致于乞食。后来又凑凑合合开了一爿老虎灶,以五个小钱一瓶水,一个铜板一客茶,“过着艰辛的生活”(《名人传记》1988年第6期陈藩《话说赛金花》。下引此文简称“陈传”)。不料上天偏不容人,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初冬,邻家一场火,殃及池鱼,赵家两间茅屋顿时化为乌有。

    生活是更加贫困了。赵氏夫妻东奔西颠以维系一家老小的生活,而小彩云则每天与祖母相伴,成天听几则祖上如何如何富裕,怎样怎样风光的旧话。这对赛金花那为了饱暖富贵而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的个性的形成,具有一定的作用。

    小彩云就是在这种充满了对美好生活回忆与企盼的家庭中长大成人的。

    娉娉婷婷十三余豆蔻稍头二月初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一带,吴山越水,绮丽多姿,钟灵毓秀,美女如云,故越女吴娃成了美人的代称。傅彩云祖籍虽非苏非杭,而母亲潘氏却是地道的苏州人,由于“钟”这么一点灵气的缘故,小彩云也生得西施一般的美丽。十余岁时,已出落得俊俏非常。

    你看她小巧玲珑,一身秀气,肤莹肌润,修短有致,裱纤得体。一张瓜子脸,樱唇一点含皓齿,回头一笑两靥生。还有那“沉鲜”、“碧霞”般的媚眼,简直是“一泓秋水照人寒”,勾人心魂。老祖母有她在身边逗趣,减却了许多老来无事的寂寞与凄凉,因而对她倍加疼爱。家中凡有好衣美食,自然首先就是满足她,小彩云天性喜欢打扮,爱擦胭脂、抹粉、穿好衣裳。那天生丽质,再加这么一打扮,真是锦上添花。渐渐地,远远近近,没有不知道萧家巷生个俏姑娘的。那抚台、学台老爷们;打轿从萧家巷过时,无一不被站在门首看热闹的小彩云撩得心花怒放,心里痒痒的。

    小彩云自幼便很聪明机敏,记忆力特好,模仿力又强。七八岁的小个头,便懂得待人接物的全套礼节,并学得许多民间故事和地方唱腔,每当有客造访,那装烟倒茶,延坐问安,全是这小妞子的精彩表演。还陪着客人们聊天说故事,逗得人满心欢畅。她从不知道怯场,没有一般穷家小孩的猥琐拘束,没有富门闺秀的羞颜满面、忸怩作态,她大方自如,八面玲珑。

    出生在这个穷家庭的小家碧玉,自然无法将聪明与灵秀用于诗赋、挑花、刺绣等事情上,她除了平时随大人学些日常礼教和民歌故事外,将更多的好奇心和精力转为贪玩、爱热闹、寻快活上去了。在她年方十三的豆蔻年华,就因这贪玩被人引诱着开始了她时而荣华、时而贫贱的生涯。

    赵家在小康之时,还有个丫环使女。名叫阿金,是母亲潘氏的陪房、环。后来由于家道日衰,只好把她打发走了。阿金两嫁之后投到苏州阊门金家门下。金家有女叫云仙,是阊门一带有名的为狎家介绍婊子的“皮条客”,她早听说萧家巷有个小美人儿,就是无从下手。现在阿金去她家,于是授命阿金带彩云常来赵家玩耍。在彩云十三岁上的春天,阿金背着老祖母把彩云引到了金家。对这位小仙女的降临,金云仙自然是高兴得了不得,对她热情相待,趁彩云高兴,云仙便带她出去游玩。小彩云最贪玩,一听有好玩的地方,便不问去处,跟着云仙便走。原来这金云仙早接了客人要几个姑娘陪酒的“条子”,正要寻几个去交差哩。既然彩云已经上钩,她便穿街转巷,把彩云领到了苏州花船停泊的仓桥滨。那日正值清明的前夕,彩云看见那里神会灯戏,很是热闹,篷舟画舫,济济一河,船上游人有的猜拳斗酒,有的唱曲吟诗,好不新鲜!真叫这爱热闹、寻快活的小姑娘心驰神往。岂奈囊中无物,好不沮丧!正当她自叹无钱登舟一乐的时候,对面一只船上有人向金云仙扣招呼,云仙会意,忙曳了彩云跨过去。彩云喜从天降,嘻嘻一声,小燕般灵巧的娇体已立船头。她只觉得开心,岂知这只游船决定了她一生的荣辱!

    原来,这江南水乡,风光秀丽,春来夏至,游人如云。或沿河看柳,或游湖戏莲,皆需借助船。南京秦淮河、杭州西子湖。这种专供游人租用的篷舟画舫,比比皆是。苏州城水路密如蛛网,是个“人家皆枕水,出门须乘船”的东方威尼斯,游船之盛,更是首屈一指。这些游船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小船一叶,人称“七板子”,陈设简陋,但进退自如,十分灵便,是观光览胜的好工具;一类是画舫,这种船体积较大,在船上起屋,双开门,四面窗,外围一圈朱栏,室内室外,油壁彩绘,十分精致。室内宽绰,可安两桌酒席,高悬华灯,再点缀茉莉花篮,清香幽雅。苏州人的风俗,凡亲朋高会,王孙冶游,佳节出行,大多数情况下是包乘画舫,茶水饭菜俱不用操心。在阊门与虎丘之间,有夹岸杨柳、迎面人家,舟行其间,真有几分陶然世外,脱却尘凡的轻松感觉。船家为了招徕顾客,常买几个标致的姑娘,侍侯船中,称为“坐舱姑娘”。这些姑娘多半能唱小曲,未开宴时,咿咿呀呀唱上几段,或雅部昆腔,或缠绵评弹,和以丝竹管弦,五音克谐,往往能动人心怀,不失为助酒增兴的好办法。但是一旦游客看上了坐舱姑娘,多出些银两,那为云为雨的事也就不可避免了。这称为“花船”,其实是水上流动妓院。当然,也有另一种不带姑娘的画舫,叫做“清船”,游客到前,先由船家伙计持红帖到妓院或“拉纤”家预约几个姑娘(即“叫条子”),到时上船助兴(叫“应条子”)。小彩云这天便是被金云仙叫去“应”了“条子”。这其中三味。对于天真的小彩云来说,自然是不得而知的。

    她们先是上了一只“七板子”。那船家技艺高超,在河心一篙打去,“七板子”便围着篙儿直打转,刹时间,天旋地转,屋动柳移,乐得小彩云嘻嘻哈哈,前仰后合。云仙见她忘乎所以,又把她带上了画舫。那里有几个漂亮青年围坐一席,彩云见他们猜拳行令,十分好玩,便随着云仙走在旁边坐下。那些青年倒是待人热情,与彩云调笑逗乐,十分友好。小彩云只知好玩,哪知这一个个后生色迷迷地把她当成佐酒的雏妓了哩。这天,彩云跟着云仙从一船玩到另一船,得到的都是眯眯笑眼,还赚了几箸好菜,两杯美酒,直到天晚,才晕乎乎地离船而归。末了,金云仙还大方地给她一把铜钱,约她下次又来。其实依当时“清倌”(不卖身的妓女)出局一次四元的行情,金云仙领着彩云转了十多条船,少不了也赚四五十元大洋了。

    以后彩云又瞒着家里人出去了几趟。既有玩的,又有吃的,还能赚几个子儿,真是天下难找的便宜事!这对生性就爱热闹,寻快活、爱打扮、好穿好衣服的小彩云来说,又何乐而不为呢?况且,自己只作个“清倌”,并不卖身。

    俗话说:“好男不游春,好女不看灯。”一个涉世未深、情窦初开的美貌少女,在那班狂蜂浪蝶的日夜追逐纠缠中,纵然她当初也许全然不晓那个人事,但她难免有羞红了粉脸,身不由己的时候吧?当彩云家里的人知道她出入于画舫的事情之后,都觉得辱莫大焉。特别是爱她疼她的老祖母,更难过得几天吃睡不安。但是生计促迫,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满足小彩云那渴望快乐和享受的要求呢?况且,她似乎已有过那么一两回的了,再有三回、四回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了。这样,家人默许了彩云的行为。她由懵懵懂懂地作应条子“清倌”,而调笑戏闹,而半推半就地“破瓜”陪床。由偷偷摸摸地来去,而明伙执仗地过起了“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的“神女”生涯。后来,赵家见再要给她择个“才貌双全的夫婿,好好地嫁了”已不可能,便干脆把她典押给了大郎桥娼家。彩云还为了顾全本家面子,易姓“富”字,希望能借这点吉利富起来。外人不知其中奥秘,写“富”为“傅”,人称傅彩云。

    苏州盛产美人,但是在旧时代,不少女子由于生活所迫和社会风气的污浊,从事卖性为生的贱业。在全国许多通都大邑,都有苏州籍的妓女,号称“苏帮”,与来自扬州的“扬帮”、南京的“南京帮”相匹敌。苏州城内的妓女就更多了。士大夫、贵公子,车马轻裘,一斗千金,争相以嫖娼宿妓相矜尚。还品评等级优劣,第其高下,设立“花榜”。彩云姑娘凭着自己美丽的姿质,乖巧的性格,大得豪门公卿、江湖骚客的赏识,一时趋者若鹜。不久便力压群芳,夺得了“花榜状元”的雅号,饮誉一时。

    一笑倾城属状头仙槎万里伴遨游

    不料这“花榜状元”的称号,却惊动了卜居苏州城内的真正状元——洪钧。洪钧字文卿,原籍安徽徽州,算来还与彩云同乡。这洪状元家居悬桥巷,此时正为母守丧在家。他虽是“代圣人立言”起家,大讲“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但是也深谙“小雅好色而不淫”和那诗始《关睢》,《易》首“乾”“坤”的命意所在。还在未得志时,他便在烟台妓家相识小红,听得火热,不久囊空如洗,赴考无资,还赖那侠心未泯的小红解囊相助,才使他一举成名。既魁天下,重温孔夫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过之则怨”的话,幡然“知新”,本着“过勿惮改”的精神,斩断情丝恨缕,避道南下,空让小红独守“永不相负”之誓。现在又闻傅彩云的艳名,又想重效夫子之访南后,再演一段名士风流。怎奈母孝在身,不便走马章台,只好叫条子,邀那“花状元”来到状元府上,陪二三好友玩牌。虽然状元公已有一正一副妻妾二位,见了彩云,似乎多年吟哦的“肤如新凝脂,颈若蝤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诗教”,才在这红衫绿裙底下找到恰当的注脚,顿生怜香惜玉之感,后来竟“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好友们瞧透机关,极力劝他拯彩云于水火,既可救人一命,亦可独占花魁。洪状元先是因自己年纪太大(五十岁),“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又经不住劝说,便以三千金为彩云赎了身子,买得专利。只是母丧未除,为顾全礼制,仍将彩云寄宿在大郎桥,自己只好辛苦些,暗渡陈仓,以全孝子之名。

    次年(公元1887年)正月总算脱下孝服,状元公换上红锦喜袍,正式“用凤冠霞帔”这种诰命夫人才享用的盛装,“绿绒喜轿”将彩云迎娶过来。彩云易名梦鸾,以期鸾凤和鸣,朝朝如梦。(《赛金花外传》,下称“外传”)。

    她正式成了洪状元的第三房姨太太。洪状元自喜在“知天命”之年独占花魁,对这样一个娇小玲珑、浑沌初开的美女真是又怜又爱,恨不得含在口中、揣于怀中。虽然这半百之叟已无法掀起那青年夫妇的百尺热浪,但是那真挚的情感,抑或胜过青年。梦鸾太太除一点美中不足外,在人间真富贵面前倒也心安理得了。

    这年四月,洪钧回朝,举家迁京。在当时海禁大开,中西交往日繁的时势下,这洪钧却仍然是个“尊王攘夷”、“内诸夏而外夷狄”的圣徒,不仅对那世界大局、国际潮流一点不知,而且讨厌那着西服的“假洋鬼子”。“老佛爷”慈禧太后也许正是看上了他这一点“气节”吧,偏授命洪钧为“出使俄、德、奥、荷四国钦差大臣”,即驻外公使。制书五月下来,洪府上下,忙成一团。当时的人们对出国万万没有现在人开通,因为在天朝上国的臣民心目中,外国犹夷狄之地,“无父无君,是为禽兽”。可是圣命难违,洪状元只有勉为其难了。又按照当时国际交往的惯例,公使出国必须携带夫人同行。考虑再三,其他两位太太都不能随洪公漂洋过海,只剩下这个正与先生缱绻绸缪的新太太了。她年轻貌美,见得客,而且过从来往,也不怕。于是洪钧只得上奏太后,一诉苦衷,请求以妾代正。孀居多年的慈禧太后倒也理解,准许了洪钧的奏请。

    圣旨一下,乐得这生性就爱热闹、寻快活的梦鸾太太高兴得了不得,她乐得到外面寻找另一个世界,去阅历一番异国人情的风味。

    1887年中秋节后,梦鸾随着夫君从上海启航放洋去了。他们搭乘的是德籍“萨克森”号货船,经马六甲海峡、印度洋、红海、地中海,直至9月13日才到达德国柏林。一路上万里鲸天,波峰浪谷,起初很让这好奇的公使夫人受了一番罪,且不幸将她与夫君的爱情结晶流产了。

    临行前在上海逗留了数月,主要是让公使和随员熟悉一些外交礼节。梦鸾出于好奇心,曾向两位随行的中国翻译学习英语、德语会话。上船后又遇上德国驻上海商务会馆的打字员夏玛丽小姐,梦鸾与她一见如故,又拜她为师,学习德语。凭着她那超人的模仿力和过耳不忘的记性,在这短短的航程中,梦鸾鹦鹉学舌,竟然掌握了英、德两种的日常生活及官场社交用语。为她来日成为“交际社会之花”奠定了一点基础。

    当时柏林的中国使馆非常阔气。它的前身是德国一位公爵的别墅,非常幽雅。一幢三层楼的长形主体建筑,修得宏丽曲邃;院落周围遍栽花木,春来夏至,草木青青,百花吐芳,再配上那绿绒绒的草坪,真是好看极了!楼后环绕着一湾流水,闲暇时或划桨荡舟,或素足涉水,好不惬意!至于室内的陈设,其豪华之况更是梦鸾在国内时看都没有看过的。能置身在这个特别的环境里,在梦鸾眼里,这里是获得解脱和自由的瑶池。不负这良辰美景的是,而今这幢大楼的主人婆又是一个花枝招展的青春少妇,她披着孔雀毛的围巾,穿着二十四条飘带的六幅湘绫裙,每条带上系一个玲珑别致的小银铃,随着她那斯文款缓的脚步,发出一连串丁零有致的响声。还有那三寸金莲上的宫鞋,每只后跟都凿成莲花模样,再塞进粉色,在那一尘不染的大厅里忸怩作态地走过,一摇一个模样,一移一个花印,真个步步莲花!连欧洲贵族见了,也莫不啧啧称奇,自愧不如(《外传》)。至于那些略闻一点公使夫人底细的随员或使馆公务员,被梦鸾的这番表演更是诱得心花怒放,看得如迷如痴。不过,身为公使的洪大人此时还是能保护爱妾的,因此,对公使夫人怀有不正之心而又表现得露骨的人,被公使免职回国也就在所难免了。

    公使及夫人虽远居海外,过的仍然是“合乎中国国情”的讲排场、讲体面的寄生生活。他们除了从国内带来了用五十两银子一月请来的男女仆从各两名外,还带有厨师、缝纫师、剃发匠等。公使夫人爱洋婢,于是又用每月四十元大洋的价钱雇了四个洋丫头。不仅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而且夜间有四个洋丫头打着“角明灯”迎送,白天有摩登女郎陪着打牌、下棋、跳舞、弹钢琴。在吃的方面,也不马虎。公使大人深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圣人之教,“对于饮食上最爱讲究,也最有研究,家里每次请客,调制出的菜品,有许多样是外边做不出来的”。公使虽不拒绝西菜洋餐,但却严格执行“中体西用”,的方针,主茶主食必然由自己研究方案,而由自带厨师如法炮制出来。因而每次宴后,外国客人都交口称赞,说中国菜好吃。

    在欧四年,公使夫人不仅经常出入于柏林的剧院、舞厅之间,倘徉于商场和乐园之中,还访名都,会名人,成了饮誉欧洲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她经常与德国首脑人物见面,她曾经与威廉二世握过手,有名的“铁血宰相”俾斯麦曾称赞她“美丽”。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她还与当时任德军总参谋长的瓦德西跳过舞,当然那时他们未必就有染了,但结下了异日相会于赤县神州的姻缘。梦鸾托洪状元的福,爬上了公使夫人的特殊地位,又借公使夫人的桂冠,任情炫耀于异国他乡,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一片又一片的喝彩,自然也留下许多风言风语。

    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公使任期已满,梦鸾随夫君回到上海,结束了那段异国情调的公使夫人生涯。在苏州祭过祖先之后,于当年年底,梦鸾与洪氏全家,又随夫君回京述职。这次北上,仍乘画舫,沿大运河至通州登岸。朝廷派来八辆大马车装行李,六辆装人,另有两顶花轿,一顶大红轿,十二人开道,一字排开,队伍长达一里,煞是威风!入京后,卜居东城区史家胡同。

    再堕平康重张艳帜

    洪钧入京,以兵部左侍郎的官职参办外交事宜,一时官场引为荣耀。岂奈这位状元公、旧公使,虽没少喝那莱茵河、多瑙河和大西洋水,却对“夷务”毫无兴趣,就连这做官也缺乏热情,成天价研究他的元史。这梦鸾太太本是个生性活泼爱快活的人,自然难作那添香红袖,老关在屋里厮守那书斋中的夫子。她于是花着状元公的钱,以状元夫人身份,逛公园、进戏馆,一时间状元夫人誉满京华,招来了一群狂蜂浪蝶的觊觎。不少人为了瞧一眼状元夫人,或者更有幸能得到她飞来的媚眼,常常借故来洪府走上一遭。老迈气竭的洪老爷自然难叫春情方盛的梦鸾满足,于是侍僮阿福和贵儿便“近水楼台先得月”了。洪先生虽然可以对四夷之事漠不关心,但对爱妾的行为却难闭目塞听。于是,他逐掉了仆童,以绝祸根。

    洪状元与爱妾先时在圣彼德堡高价购得的中俄边界图,当曾矜为秘本,请人翻译,付诸梨枣,原本想掌握一点俄人内部的边界图,以便将来在中俄边界交涉中握有铁证。殊不知那幅图竟是伪品,将整个帕米尔都画到了大清版图的界外。公元1892年帝俄公使根据这幅据说是中国承认了的地图,向清政府提出领土要求,朝野哗然。那些铁面御史看准洪状元的弱点,交相弹劾,说他“识浅昏庸”、“里通外国”。满朝惊动,合家惶恐!好在对那边界得失看得很通达的李鸿章为之疏解,慈禧太后也记起了洪钦差放洋回来时敬献的那好玩的滑冰车、小火轮,至今还放在颐和园,于是龙颜顿缓,恕其无罪。但是这一惊却非同小可,内忧外扰,积劳成疾,洪状元没等到那部曾“取材域外,时论称之”的《元史译文证补》“杀青”斯尽,便撒手归天了。

    面对夫君的亡灵,这位飘浮于极乐世界的“飞天”才猛然回到现实中来,亲不亲,夫妻情,相处七年,没有爱也有亲,虽是老夫少妻,难得有那少年夫妇的火样热情,可他对自己的一腔痴情,千种怜惜,都还历历在目。特别是自从跟了洪状元,实现了儿时的幻想,享尽了人间富贵和绝世风流!可自己那可恨却又可爱的爱热闹寻快活的个性,虽然也没少给夫君带来快活,但也难免给夫君带来麻烦。念及这些,这心肠软的梦鸾少不得泪如雨下。再看看,如今大厦已倾,自己这漫天飞舞的彩蝶顿时成了断线风筝,何去何从,心中无数。固然,初嫁夫君时,怜爱之余,他曾向自己允诺:“吾年倍于汝,他日倘有不测,当畀汝五万金以终老。”(《二南随笔》)而且在临死前,夫君又重复过这话,但是迄今并未拨到自己名下,不过一张空头支票;还有,夫君有意在史家胡同为自己盖几间洋式楼房,以便满足自己随君万里时养成的喜洋楼的兴趣,哪知还没动工他便一病不起了。

    想到这些,这位未亡人又顿增十分悲戚。于是,她哭罢夫君哭命运,如泣如诉,好不动情!

    不过,哭也罢,悲也罢,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找条退路。要么,长作未亡人,但是这对自己这个年龄不足三十又活泼多情的人来讲,实在是可怕的漫漫长夜;要么……想到这里,她也难免羞红了沮丧的脸蛋。不过她并不觉得十分对不起状元公,而且相信那已人黄泉的夫君会原谅她,会理解她的。不是吗,还在三天前,那时夫君正卧病在床,奄奄一息地望着这位风韵正浓的爱妾,缓缓地握住她那伸来喂药的酥手,吃力地对她说,等自己丧事过后,一俟“断七”,她便可以再醮他夫。梦鸾觉得在良心上并没有什么不安,便从灵前站起,急忙去找大太太正夫人交涉遗赠五万元和许嫁的事。宽厚的王夫人以及其他亲属都知道这个三姨太的底细,她没有要留她守寡的意思,只是状元新丧,劝她应尽妾之道,戴孝至“断七”以后,才能脱离洪籍。而且还约法三章:脱籍后不能在京师胡来,以免有辱状元公面子。五万银两可以拨给,不过银票先交给洪氏族弟洪銮收管,等梦鸾实践诺言后再交还与她。现有梦鸾房中资产尽归其所有,但是梦鸾与洪先生在德国生的小女儿德官却必须留住洪家。梦鸾免强服满丧,又扶柩经运河到了苏州。谁知到了苏州地界,却不见洪銮,他竟昧着良心把五万银元给硬吞了!梦鸾找不到洪銮,便到洪府去要,可是洪家不仅不给钱,还讥讽她是妓女出身,有丧洪门风范。一种被愚弄的怒火在她胸中燃烧,她决心报复洪家:“你们嫌我是妓女,有辱洪家。我索性叫你洪家丢人丢到底,我宁可伤身,也要跟他们较量!”(《忆赛金花》,《中外妇女》1985.5期)其实,这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而且是主要的方面:她已过惯了不劳而获的寄生生活,而且是豪华的生活,她不愿凭自己的劳动来获取生活资料,也不愿就手中现有的几千两银子来维系简朴的生活。况且,她已经干过那种皮肉生意,并不视妓女生涯为畏途。由于这内因外因的促成,她便暗打主意再入平康,重操旧业。

    公元1893年,她易名曹梦兰,卷资来到上海,暂居址圾桥保康里。初来上海,她也不急着挂牌接客,她要趁着手中还有几个钱,趁着年轻,放松一下自己,享受一下人生。那时,好心的媒人为她提亲的不少,但似乎都不中意,她也就乐得无拘无束地日游张园愚园,夜坐戏馆。这时的梦兰既有人才,又有钱财,惹得一班少年抓耳搔腮,一位当时的过来人说:“风声传播,遐迩咸知。狂且狡童,皆利其囊中之物,更可一亲香泽,人财两得,何乐不为?”(陈荣广《老上海》)可见当时在梦兰鞍前马后伺候的人确实不少。其中有一个成功地闯进了梦兰的怀抱,他便是与曹梦兰保持了近十年同居生活的孙作舟。孙氏系当时一名业余演员(时称“票友”),别名少棠,排行老三,人称“孙三爷”。父辈在天津开珠宝店,爱唱几句京腔,这时正走票上海。孙氏样子虽谈不上帅,一脸大麻子,但是身体魁梧,精力旺盛,又是走风月的老手,一开场便把曹梦兰整治得舒舒服服,快快活活。于是,二人朝夕追欢,情好日笃。不过,二人都“明知不是伴,情急且相随”,只是恩恩爱爱,无休无止地同居,却不正式办理结婚手续,这在孙三爷意下,图的就是亲其芳泽、利其囊资,有手续不是反而成了枷琐?他寓居上海的开销都出自梦兰,这还不算,梦兰还把洪老爷洪侍郎的三大毛缺襟袍、貂马褂、忠孝带等遗爱都转赠给了他。这些东西按《大清会典》可得要五品官员才配享受哩!而在梦兰心中,也不是没有别的打算。她看见那上海勾栏林立,行情看好,那些烟花姊妹自由自在。蜂飞蝶舞的生活,既无室家之累,亦无柴米之忧,好不快活!于是她名义上与孙三爷夫妻同居,暗地里仍然朝看“髦而戏”,夕观斗蟋蟀,打探花界行情(同梦庄《雪窗闲话赛金花》),一伺时机成熟,便挂牌开业。到那时,这个孙三爷么,正可用来撑门立户,作个妓馆的“叉杆儿”,到外面去应付应付。

    时机终于成熟了,光绪甲午年(公元1894年)二月,曹梦兰在上海二马路鼎丰里旁边的彦丰里租了一所“五楼一底”的豪华寓所,用两千多元大洋包了两个姑娘——素娟、月娟,正式开了个“书寓”,让两位姑娘挂出“新月娟娟”、“素月娟娟”的招牌接客,自己则一半是居家主妇,一半是领家鸨母,过起那“半居家半书寓”两栖生活。曹梦兰既是开的妓院,为何又称“书寓”呢?原来这是上海滩花界的规矩。

    在中国近、现代史上,“上海青楼之盛,甲于天下。

    十里洋场,钗光鬓影,几如过江之鲫。每逢国家有变故,而上海北里(妓院)繁盛,益倍于从前。贵游豪客之征逐于花场中者,肩摩毂击。一岁所费金钱,殆难数计。自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未与外人通商之先,上海仅海滨弹丸小邑。公元1842年后,其娼妓事业与工商业,有骈进之势”(《中国娼妓史》)。这日盛一日的娼妓之业,为了协调关系,共荣共存,也形成了许多规矩,妓院分成若干等级以别贵贱。最上的叫“书寓”,其次叫“长三”(其姑娘出局佐酒例收银洋三元),再次“么二,”(姑娘出局取二元),再往下便是“烟花馆”和不人流的“野鸡”之流了。其中的“书寓”最高级,其院落整洁,陈设豪华,什么五色保险洋灯、着衣大柜、自鸣钟等物,都是不能缺少的。箱箧、床榻、桌椅,再添上屋里的一些应用零碎东西及被褥、四季衣服、首饰等,真是了不得!与当时居家的豪门闺秀没有两样。“书寓”里的姑娘也不同一般纯粹卖身的妓女,她们必须能弹会唱,具有一技之长。与客相见,第一面便是一曲迎客,谓之“堂唱”。来宾入座,四季鲜果,清香点心,任其啖食,量腹取足。“书寓”的姑娘也不随便陪宿,如客有意,得经较长时间接融,叫处朋友。即使双方有意,掌班的(即鸨母)也要估摸来客已将银钱花得差不多了,再摆上一桌酒席定亲,方才能谐鱼水之乐。

    除了卖身一项外,这“书寓”实与高级俱乐部加高级宾馆相当。曹梦兰在上海开的就是这类高级妓馆。

    这时正是中日甲午战争打得十分激烈的时候,各地富豪裹挟重资来到上海,与妓女们打得火热。那千里之外的轰轰炮声把豪绅王孙们素来虚骄炸得粉碎,他们仿佛大难临头一样,跑来上海乘时挥霍那身外之物,以填补一点心灵的空虚。由于这一刺激,上海的妓业又出现了惊人的“繁荣”。这时的曹梦兰正是三十许年华,表现出成熟的少妇之美,加之善于打扮,头插翡簪,髻挽五套头,耳带公使当年用几千两银元从英伦买来的牛奶珠坠子,光润如蝤蛴的颈上挂着公使千金买的柏林金链珐琅表。这些所配之物,直让人有“光摇银海眩生花”之感,能不“称美不已”吗?(《雪窗闲话赛金花》)她不仅有响当当的“吴娃”籍贯(须知上海滩以苏常娇娃为上),还见过世面,吸取了柏林姑娘的热情和泼辣、巴黎女郎的多情与开放。这样一来,与那般逆来顺受的娇娃大异其趣的是,她将火样的热情、泼辣与生就的那副爱热闹、寻快活的本性发挥出来,使那班自命风流的大人先生们在玩腻了多愁善感的林黛玉式的女人后,为她的新奇所吸引,为她的多情所陶醉。更何况,她还有“花榜状元”的历史和“状元太太”、“公使夫人”的头衔哩,一有头衔便畅销,古今一例,中外同理。于是乎,曹梦兰再要隐姓埋名,过“半住家半书寓”的生活都不可能了。想见她的人太多了,想一睹芳容的人太多了。她“觉得实在推脱不开”,心肠素来就软的她只得羞答答地重挂牌,规定周末两天出来见客。对这段得意生涯,后来人老珠黄的赛金花回忆起来也不无眉飞色舞:“这么一来,每到这两天,真是客人络绎,车马盈门。忙得我吃饭的工夫都没有!”

    当时的大小记者和报纸大肆采访报道,还举办赛金花会,将上海名妓林黛玉、金小宝、陆兰芳与这曹梦兰一齐评为明星,号为“四大金刚”。而这曾远涉重洋,又会几句“哈罗!”(HIello)、“达令!”(Daring)的状元娘子,当然又被推上榜首,再享“花榜状元”之号。

    这样云里雾里地过了五年,甲午战争的炮声已经消失。《马关条约》也在“精通”夷务的“外交家”李鸿章手下签署了,无非断送些国土主权,再带上二万万银两,送给那贪鄙的东洋人,以取得友邦睦邻。那群来沪斗酒千金的富商豪绅又各就各位,回到当初的地方去了。昔日靠这些人挥霍而呈现出的繁荣景象顿时薪去羹冷,盛极一时的妓业也陡然逆转,曹记“书寓”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了。作为上海滩上的顾主,一则对这状元夫人的好奇心已得到了满足,二则梦兰与“叉杆儿”孙三爷过分亲密的关系,使他们即使在兴奋的时候,也总觉得像咽了苍蝇一般不是滋味。这自然会大减他们光顾“书寓”的热情。这些“随喜功德”越来越少,而梦兰与孙三爷的挥霍却不减分毫,坐吃山空,形见拮据。一种被冷落的寂寞和经济的压迫感,使曹梦兰将一腔怨气都向那孙三爷发来。起初的孙三还陪着笑,渐渐地也不让不饶,于是争吵打骂时有发生。曹梦兰暗地里筹划着脱离孙三,以便重振旗鼓(《赛金花故事编年》,下称“编年”)。正在这时,苏州状元、洪钧亲家陆涧痒,为了维护苏州人和已故洪老爷的面子,说上海滩离苏州太近,改名换姓,又没换个脑袋,(《忆赛金花》),遂串通上海知府,强迫那曹梦兰离开上海,并下令:江、浙、皖三省都不得居住!她再次面临着人生的十字路口。孙三爷总算不忘旧情,极力鼓动梦兰迁往天津码头,以便自己控制。

    南妓北移开风气京津流誉赛二爷

    公元1898年,曹梦兰不得已带上潘氏母亲,随孙三来到了天津,在江贫胡同旧“金花班”重开旧业,自己易名“赛金花”。从此“赛金花”的名字逐渐响彻寰宇了。这时中日和约已签订三年,社会又恢复平静,京津一带又出现了所谓升平气象。人们对中国战败的国耻虽记忆犹新,但清政府自皇族以下大小官吏,又恢复了过去醉生梦死的糜烂生活,以乐韬忧。再加上新任直隶总督荣禄又是个极爱闹阔绰的“八旗子弟”的领袖,在他统治下的天津等地,虽然官场贪污受贿、庸愚腐朽,而娼馆戏院却格外红火。赛金花的班子也欣逢“盛世”,生意兴隆。来到天津后。赛金花也一扫离开上海时的落寞气象,重振精神,再焕容光。她广交名流,出入京津,什么户部尚书杨立山(豫甫)、直隶总督荣禄、浙江江西抚台德馨、小站练兵起家的新建陆军统帅袁世凯,概与之有一日之雅会。还因杨立山的介绍,北京名儒兼巨商卢玉舫与赛金花拜为把兄弟,赛排行第二,人称“赛二爷”。这拜把之事,本系当时色情行业的风尚,有地位的名妓,多与江湖名流结拜为兄弟,不过借以重其身价、便其营业。这赛金花借着“赛二爷”之称,果然女扮男装,进出豪门贵第,与那班风流士大夫称兄道弟。有知其底细者,作打油诗一首以戏之:“嗡嗡苍蝇戏彩蝶,状元有灵九泉泣。自古红颜多薄命,女扮男装赛二爷。”(《陈传》)

    在这段时期里,据说赛金花还利用与荣禄、袁世凯的特殊关系,在戊戌政变这个政治事件中扮演了角色。

    甲午战争,堂堂大中华居然败伏在弹丸岛国日本的脚下,以割地赔款告终,这使百年沉睡的巨人惊醒了!人们意识到,日本之所以能以小胜大,由弱到强,是由于采用了西方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先进的管理方式的缘故。于是,一部分代表新兴民族资产阶级利益和开明士绅要求的中国知识分子,如康有为、梁启超等人,便鼓吹维新,要求变法。公元1897年冬,德国又强占胶州湾,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步伐加快。于是光绪皇帝命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从公元1898年6月至9月百日之间,颁布了一系列维新法令,推行新政,史称“百日维新”。可是,这场志在改革图强的政治改良运动却触动了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后党”的专制权益,遭到疯狂的反扑。“后党”不仅拚命控制军政实权,阻扰新政的推行,还阴谋在当年九月,趁光绪皇帝去天津检阅陆军操练的机会,将光绪杀死。这时,直隶总督荣禄正统领当时比较有战斗力的三支军队,即董福祥的“甘军”、聂十成的“武毅军”、袁世凯的“新建陆军”,慈禧太后便把这兵变的任务交给荣禄。一天李莲英奉慈禧懿旨来天津与荣禄密谋,刚好被荣禄留居府中的赛金花听见了。由于维新人物中的谭嗣同系洪钧好友湖北巡抚谭继洵之子,赛金花从前曾与谭大公子相识,出于一种善良的情感,赛金花决计帮他一把。当时在荣氏所辖三军中,以新建陆军尤堪举足轻重,而袁世凯又是个人中奸雄,在维新派与“后党”之间态度暖昧,依违两可。在维新之初,他曾表现出极大的热情,赢得“进步开明”的声誉和维新派的好感;但是他又在“后党”面前大表忠心,大耍两面派手腕。荣禄为了固结袁世凯,除封官许愿外,还跪求赛金花,要她下嫁袁世凯,以行那王允献貂蝉于董卓的美人之计。赛金花怀着倒戈的意图答应了他。当谭嗣同奉光绪之命来袁营说项,要他人京勤王时,赛金花暗中差人将荣禄等阴谋兵变之事告诉了谭大公子,使年轻的皇帝免于一死(《忆赛金花》)。不过,戊戌政变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发生了,光绪皇帝喋血瀛台,谭嗣同也成了菜市口的“六君子”之一,她的反戈到底十分有限。不过,如果此说不虚,赛金花表现出来的那一点正义感和同情心,还是可以嘉许的。

    公元1899年,杨立山的老太太做寿,“赛二爷”从天津赶来北京敬献“蟠桃”。在那里又与在京诸友相聚,诸人情意缠绵,依依难舍,都挽留她迁进京城,好行方便。赛金花觉得“对他们这番美意,很难违拂”,况且北京乃帝都所在,公卿所聚,有这班大人捧场,一来肯定走红。于是她便勉为其难地留下来陪侍诸友,另遣人去天津将班子迁来。卜居李铁拐斜街“鸿升店”。

    赛金花迁来北京,不仅遂了在京诸相识的心愿,而且一改北京妓业旧貌,也给北京其他章台折柳诸人带来了倾心的艳福。原来在大清初入关时,为力矫晚明颓俗,顺治皇帝下令废除京师官妓,康熙时又陆续废除各省官妓,一时颇称清静。不过政府虽然也对民间宣布“禁良为娼”,限制私妓的发展,但却是有禁不止。不仅外埠的南京、苏州、扬州、广州、上海等通都大邑青楼林立,即便是这“日下”京都,其外城内之东西、外城外之南部,在清初已是“都为香巢”。不过在清律上仍禁止命官士夫宿妓。凡文武官吏,公然宿妓者杖八十,监生生员狎妓赌博者,贬为庶民。因此文人雅士往往“既慕予兮然疑作”,望而生畏。因此北京的妓女之业与外埠相比稍显萧条。加之北京妓女多出自燕地,有人比较各地的女子时说:“燕赵佳人,以壮迈胜;吴姬越女,以婀娜胜;粤东珠娘,以刚健胜。”(《中国娼妓史》)这壮迈的燕地佳人,除了装烟递茶、卖笑卖身等“尚实行”的技巧外,却缺乏点艺术气质,远不如南方妓女能歌善舞,以至当时“评春”品藻的士大夫对这“都中妓鲜解音律”的不足,深以为憾(《燕台评春录》)。赛金花之来北京,大胆引进南妓乐班,算是开风气之先。这些南国佳丽,轻盈婀娜,朱唇小启,南曲斯兴;有的还慰心慧口,粗通文墨,更能适应文人雅士在那实质内容外的精神慰藉和灵魂寄托等多种要求。面对这新奇而又全能的南妓,北京的王公大人们哪能不为之粲然、为之颠倒呢?从此后,北京花界逐渐形成了一种色艺皆营的名副其实的“清吟小班”。能使京师的妓业从纯粹的卖淫提高到兼卖艺术,这也算是她赛二爷的一项“功德”吧。

    赛金花的“金花班”以崭新的面目令京中骚客耳目一新,而她本人的神采风韵,更具有吸引力。《清裨类钞》说她当时“性俊爽,客至,掀帘出,神光四射。其装束日必数易,有见之者,谓此一赛金花,彼亦一赛金·花也。”花样翻新,真是深得“苟日新,又日新”的圣训之三味,不读诗书,尽得风流!当时曾有幸一睹芳容的巡城尉史陈恒庆也说:“视见时目不敢逼视,以其光艳照人,恐乱吾怀也!”(《谏书稀庵笔书》)不过,又有几个王孙贵胄能像陈学究“非礼勿视”,坐怀而不乱呢?因而赛金花在京里这么一住,时间不久,被她乱了心怀的人实在不少。“每天店门前的车轿,总是拥挤不堪,把走的路都快塞满了”。还有那因碍于高官显爵的尊严而不便寻花问柳者之流,便打发方便人去把赛金花“邀到他们府里去”,诸如庄王府这样的似海侯门,她也经常乘便去走走。这样一来,我们的主人翁就“越发忙了,夜间在家里陪客见客,一直闹到半夜,白天还要到各府里去应酬”。真是太难为她了。

    赛金花虽然一开京中“南妓”的风气之先,但却“但开风气难为师”,到底初来乍到,阵营尚弱,在居住地上就受了许多限制。《京华春梦录》上说:“斯时南妓根蒂未固,僻处李铁拐斜街胭脂胡同等处,曲径小巷,地势鲜宜。寒葭潭、百顺胡同以东,似均北妓根据之地。鸿沟俨然,凛不可犯。”赛金花居住的李铁拐斜街,不仅“曲径小巷”,而且“太脏太乱”,她试图改变这一现状,“想在内城找一所清洁宽敞的房子”,结果虽然在刑部后边高碑胡同找到了一所,但刚搬过去就逢着官家禁止在内城设曲班妓馆而被撵走了。

    赛金花只得又回到天津孙三爷的“码头”去。

    商女也知亡国恨舍身济世救群黎

    法国大作家莫泊桑在小说《羊脂球》中写了这样一个故事:在普法战争中,一群同车逃难的人途中被普鲁士士兵拦劫拘留,人群中有公爵、夫人、修女以及其他正派的大人先生,他们对敌人的刁难都束手无策,甘作囚徒。于是他们怂恿,甚至哀求同车的一位妓女羊脂球,以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取同胞们的自由。她十分不情愿地去了,公爵保住了身份,夫人保住了体面,修女保住了圣洁,群人获得了自由,而她——羊脂球却蒙受了卖身之辱。因她而得自由的同胞们因她卖身于敌人而觉耻辱,于是群起而轻蔑她、遗弃她。如果说《羊脂球》还是小说家创作的“子虚赋”的话,那么在中国近代史上则实实在在地出现了一个羊脂球似的人物,她就是本文传主赛金花。

    中国在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也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乱。那时帝国主义加紧瓜分中国,在沿海占军港、设租界、修铁路、开矿藏,划分势力范围,严重侵害了中国的主权。而洋货的倾销与铁路的修通,又大大侵害了沿海京津一带世代以手工业为生的中国人民的利益。此外,帝国主义者在经济掠夺的同时,还伴之以文化侵略,大批外国传教士来华,四处修教堂、招教民,用西方的基督教来取代中国的儒学,用耶稣来代替孔子;而且,这些传教士以及部分“汉儿学得胡儿语,又向城中骂汉儿”的教民,在宗教的幌子下,也进行经济剥削,还横行霸道,包揽词讼,无恶不作。中国人民面临亡国、亡教、灭族、灭种的危险!可是以慈禧太后为首的清廷政府,却不思奋起,一味妥协退让,卖国求荣!处于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双重压迫下的中国人民,特别是沿海京津的手工业工人、农民,于是替天行道,举起了“扶清灭洋”的义旗,这就是公元1900年的义和团反帝爱国运动。由于义和团运动缺乏正确的引导,采取了无原则反科学的斗争方式,给帝国主义留下了向中国内地甚至首都北京派遣军队的借口。八国联军占领天津后,继而又攻进了中国首都北京,几天前还振振有词地宣誓:“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的慈禧太后顾不得万古贻羞,挟持光绪废帝逃往西安。尽管义和团团众不停地口念真诀,仙佛关圣也不附体,尽管巫师们搜罗来女人的缠脚布、亵物以及马桶,挂满了北京的大街小巷,可是帝国主义者的洋枪洋炮还是打响了,一队队挥舞着大刀长矛、袒胸露臂的义和团众倒下了,一车车王公大人裹袭金银细软、妻儿老小躲避国难去了,一队队官兵退避三舍……八国联军彻底地控制了北京城。为了显示“西方文明”的伟大征服力量,联军司令部“特让军队公开抢劫三日”。于是乎有些“专长”之英军,“最善寻宝”之印度兵,掠夺归公的有纪律的日本兵,“精明巧识”的美国兵,“颇称粗野”的俄国兵,“不曾落后”的法国兵,还有那因在中国死了个公使的德国兵,皆“不甘落后”,战果“辉煌”!不过,这只是“文明”行为的开端,至于那不公开的抢劫掳掠则“一以贯之”地在侵略者留京的全过程中进行。(瓦德西《拳乱笔记》)这样一来,什么“冬宫”、“夏宫”(故宫、颐和园)没有不遭洗劫的了。那年轻媳妇、居家姑娘以及皓首龙钟的老头,也无不受辱。北京街头,侵略者肆虐的浪笑,与那无辜男女惊恐悲痛的哭号,声声交织。此时此际,莘莘士夫,衮衮诸公,不是随君“远播”,就是袖手旁观。李鸿章除了在谈判桌上向洋鬼子叩头而外,别无他能。这时节有一个人,一个为人所不齿的娼妇女走向街头,向被辱的姐妹、受难的父兄伸出了同情之手。她,就是赛金花。

    早先,赛金花在侵略者炮轰天津时,于6月份从天津逃到了通县,既而战火烧到通县,她又辗转逃到她认为是固若金汤的北京城。到底她的两条腿没跑过洋人的火车轮,等她8月份到达北京,北京已落到八国联军的控制之中。原先她准备投靠的吏部左侍郎许景澄大人已被杀了,旧日相好户部尚书杨立山亦已问斩。傍徨城隅无所之,只得屈居旧时仆人杜升家。杜升虽然与定王府结邻,但他却家徒西壁,食不果腹,好在邻家院里有棵大枣树,得以逾篱“攘鸡”,过那“落叶添新啖枣梨”的生活。后来大街上闹闹嚷嚷地抢起了粮店,好在杜升大着胆子也去抢了些米面回来,这才让赛金花一行人有了吃的。但是总不能没有营生,等过了几天外边风声稍松些,赛金花举班来到南城,凭她往日学得的几句洋腔,咿咿呀呀,过关斩将,“占了许多便宜”。遂在李铁拐斜街一家三等妓院(“下处”)暂住下来了。

    那时,南城的洋兵很多,毫无纪律可言。他们日夜饮酒作乐,胡作非为,在那一带,无论是民女,还是青楼娼妓,都备受蹂躏。一天夜里,忽然一阵“格登!格登!”的皮鞋声在赛金花暂居的门前停下了。赛金花虽是见多识广,对这不速之客仍然难免有几分恐惧。但又不能不开门,因为那扇虽然上了杠的小门迟早会被撞开的。门一打开,好家伙,一道进来了几个小军官。一听口音,是德国人,于是,机警的赛金花口操德语,笑脸相迎。待军人入座,赛金花端上茶来,随即陪着他们闲聊,提出一大串当年随公使在来柏林时相识或听说过的人名来,还问到了当时的总参谋长瓦德西。军人们先听她操德语已是一惊,又见她举出一串名人,特别是还问及他们联军元帅瓦德西,更觉这个女人不寻常,于是将那先时的粗野与傲慢顿时改为恭敬之容。临行时还表示一定要将她的问候转告元帅,并说要请她去军官总部观光。第二天,元帅果然派来了车骑。把赛金花接到了大元帅府所在地——故宫。

    一相见,那戎机在身的大元帅对昔日光彩照人的公使夫人记忆犹新。尽管这眼前人自称只是公使小姨子,但是那口流利的德语和她对西方风物掌故的娴熟程度,又蒙骗得了谁呢?索性扯开面具,讲出真情。那威风凛凛的元帅不免为燕落平康的变故而感慨欷献。于是吩咐侍从拿来两套夹衣服和一千块钱(“都是现洋”,却铸的是中国文字),赠与赛金花,算是压惊,亦是见面礼。此后,瓦德西差不多每天都来接她,在他营里一呆就是多半天。渐渐地,两人仪銮殿里诉恩爱,芙蓉帐暖度春宵。这在瓦德西看来,从前那可以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公使夫人,如今在自己这征服者面前荐枕承欢,亦是不虚此行;而在赛金花看来,以一个烟花女子,在兵乱的恐慌中、在京中诸相识皆死的死逃的逃的情况下,也算找到了一顶保护伞。因而他们怀着不同的心态,各自在共同的结合中寻求不同的心理满足。

    不过,赛金花究竟还是个善端未泯的中国人,她既没有发国难财,更没有仗洋大人的势力来欺凌百姓,而是利用自己与瓦德西的特殊关系,尽量为国为民做些好事。

    一是直接救助被害百姓。洋兵初进城时,野蛮恣肆,任意奸淫抢掠,一见行迹可疑的人,便指为义和团,男的按倒就杀,女的则放倒便奸。一些刁顽教民也往往乘洋人威风,诬陷良民,以泄私愤。偌大京师,十室九空,所剩不过三分之一。这仅存的老弱病残,性命也朝不保夕。赛金花每逢出行,凡遇上洋兵欺凌国人,她都勇敢上前,或用英语,或操德语,解救说:“他不是义和团,我敢担保,我敢担保!”凭着她能讲外语这点,也常常令洋兵起敬;又倘若那洋兵还知道她与元帅的关系,就更不敢怠慢了。因而凡赛金花出面担保时,往往能逢凶化吉,着实也救下不少的人。还有那未被赛金花遇上而被欺凌的,“而欲诉于瓦德西者,辄挽傅(彩云——赛金花)为介绍,傅甚工辞辩,所言,瓦帅无弗应,由是保全者甚多”(《花史·赛金花》)。当然,这些方式仍然是小范围的救助,对于国人当时面临的灾难无异杯水车薪。于是赛金花又趁瓦德西高兴的时候对他说:“义和团一听你们要来,早逃窜得远远的了,现在京城里剩下的都是些很安分守己的良民。他们已经受了不少义和团的害了,现在又被误指是义和团,岂不太冤枉。”瓦德西一听有理,便下了道命令,不许兵士们随便杀人。

    二是协助议和。洋兵入京,慈禧太后留下奕助和李鸿章等人善后,订立“城下之盟”。但是联军代表以战胜者的姿态、强盗的逻辑,要价很高,条件苛刻,一个个瓜分中国的野心毕露,连最善于答应条件的李鸿章也觉难以应允。赛金花虽然够不上直接参予谈判的资格,却能在床第宴私之间,没忘了劝几句瓦德西,要他从两国广大的老百姓计,不要“过于执拗”。清政府在同其他国家议和中,特别难办的是原德国公使克林德的夫人。克林德在义和团初入北京时,无视中国主权与民族尊严,不仅联合外国驻华公使要挟清政府镇压义和团,而且自带兵众出动,屡屡制造绑架义和团众、残杀义和团员数十人的惨案,后来在他乘轿进宫途中,与端王载漪的神虎营士兵遭遇,克林德被击毙。这本是罪有应得,但是,如今德国成了战胜国,而且德国人又是八国联军中的首领,在“强权即是公理”的当时,克林德夫人提出了种种蛮横条件,什么要西太后抵偿啦,要皇上赔罪啦,不依不饶。把个全权和议的大臣李鸿章弄得简直下不了台!于是只好来求助于赛金花。赛金花以女人的身份去见克林德夫人,又通德语,自然就方便得多了。经赛金花一番劝慰,多方比况,最后夫人答应以给克林德建立牌坊的条件了事。自然,这牌坊仍然是中国人民国耻的象征,是压在中国人民心头的耻辱碑。但是在国家已虚弱得别无他法的时候,能尽可能地减少些损失,让侵略者早些撤出北京,以恢复人民正常的生活秩序,难道不是有补于时吗?

    三是劝瓦德西保护故宫文物。八国联军入北京后,列强分区设防,其中颐和园、故宫落入俄兵手中。俄军贪婪粗野,除颐和园中宝物尽行掠去外,故宫中“最大部分可以移动之贵重物件皆被抢去,除少数例外。只有难于运输之物始获留存宫中”。(《拳乱笔记》)对那些喜欢却又无法搬走的东西,则粗暴地砸烂,使故宫之中,成了拉圾之场。后为瓦德西建帅府于此,为清除砸烂的东西,动用了九十个士兵,干了十日,才初步腾了块落足的净土。从前清朝等皇帝接见外国公使谒见的壮丽宫殿,里里外外,皆被破物塞满。可见破坏之惨重。对那些劫后余生的古董器物,瓦德西入主后虽然是比较“文明”地取用,但仍有随时丢失的可能,赛金花出入禁宫,对这些本来唾手可得的宝物,不但没有顺手牵羊,而且还劝瓦德西要加以保护,严禁士兵出入(《忆赛金花》)。

    诚然,赛金花能在战乱中起这些有利于国和民的作用,是付出了她自己的代价的,而且也使中华民族跟着付出了心理上的代价的;不过,作为一个弱女子,在那个满朝文武束手无策、普天之下惶恐不安的日子里,能减少一点哀哀生民的痛苦,她又能做什么?她不是颐指气使的皇太后,也不是手握千军的元帅,她是一个妓女,她的全套家当只有色相和她那善于应酬的乖巧!她在与瓦德西的交往中,夜宿仪銮殿、颠倒太后床,闹出仪銮殿遭火灾时,与瓦德西双双赤身裸体破窗而出的笑话,还为了求得瓦德西的垂爱,挨家挨户为之购买粮饷,等等。这些在中国人敏感的神经上自然刺激很深。不过,对于一个正做着送往迎来的“神女”生涯的妓女来说,又何必硬要用什么“贞操”去责求她呢?

    也许是这个原因吧,当时的好多人,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原谅了她,甚至还感激她。平民们煮了饺子等着她的光临;富家儿争相拜她为干娘,以求得庇护;“一时亲贵”,更趋之若鹜(《清稗类钞》)。自然,赛金花本人也再度得意,很是风光了一阵。她女扮男装,性情豪爽,日跨骏马,走东闯西,偌大个北京城,没有人不知道赛金花大名的了。真个“九城芳誉腾人口,从此争传赛二爷!”

    和议成,慈禧太后回銮,还特许赛金花进宫面圣,在举行对外使节及其夫人的盛大招待会时,赛金花还充任过几次女宾翻译(《花史》)。她的声誉以一种扭曲了的形式,再度出现热点。

    逼良为娼系天牢倾家荡产返故里

    公元1901年7月和约正式签订,10月慈禧太后带着光绪回京了;瓦德西也已离京去日本,绕道回国;王公大人们又热热闹闹地回到了京师。在清廷论功行赏、觥筹交错的庆功大典中,赛金花除获得两次淡淡地面圣的恩准外,又静悄悄地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上去了。不过,对于她的事业来说,这已经够了。还在公元1889年,樊樊山已根据赛金花的事迹,写成了脍炙人口的长篇叙事诗《彩云典》,在文人上大夫之间广为传颂;现在又经她自己的一番精彩表演,更扩大了知名度。有这文学和实际的宣传,再来干那万人光顾的营生,真是锦上添花!根据一位堪舆先生的指点,赛金花又把班子从李铁拐斜街搬到陕西巷一所带龟形的寓所来。赛金花以那样的资本投放这样的市场,果然“龟孙’云集,宝货滚滚。她自己说:“每天除去开销,能净赚一个大元宝!”一个大元宝,按当时的铸制,为五十两一锭的白银。真是红火!

    这样红红火火地过了两年,1903年5月的一场官司,结束了她的好运。1902年秋天,赛金花因弟丧回苏州料理,次年4月返京时,又挑了六个苏州姑娘来京,以便扩大营业。由于生意太好,还是应接不暇,于是又在北京买了两个,其中一个名叫风铃(原名蝶芬)花容月貌,最为杰出。内务府的一位官员对她特别钟情,往来频繁,“缠头”之资,所费无数。按照这清吟小班的规矩,当客人与某姑娘长期相处,钱花得差不多时,就该从献艺佐酒转而献身侍枕了,这叫“度夜”,当然度过夜后会有更多的收入。赛金花既然是过来人,又是本班掌班——鸨母,当然知道这规矩,便要风铃与之度夜。哪知这凤铃已另有所爱,生死不从。气得个赛金花七窍生烟。于是叫伙计来,先给她个开张见红,还不从,上家法动硬的,“数凌虐之,鞭笞无完肤”,可怜这个身陷火坑的烈女子,“不堪其毒,遂仰药死”。内务大臣伤悼不已,向五城公所告发了赛金花,于是巡城御史将她逮捕归案。(《清稗类钞》)赛之相好,纷纷为她说情,五城不敢轻断,遂将赛金花移交刑部,赛氏遂被打入“天牢”。

    当时,与赛金花相继押于一室的另有两位大名人,一是名士沈荩。沈原名克诚,字愚溪,是当时进步的资产阶级革命家。戊戌变法失败后,他东渡日本,1900年春返上海与唐才常共同组织正气会。后以记者身份潜入北京从事反封建反清政府的活动。1903年因揭露丧权辱国的《中俄密约》,有“泄”机密,被清政府逮捕入狱。在狱中,他铁骨铮铮,在严刑面前不屈服,被慈禧太后下令活活杖死狱中。继沈人狱的是一位名将苏元春,字子熙,1884年署广西提督,率军驻守越南谷松一带,多次击退法军。又与冯子材阻击法军,取得镇南关大捷。1903年6月因纵兵殃民,被革职拿问,后充军新疆,死于乌鲁木齐。第三位进来的便是名妓赛金花。时称“三名狱”(即名士、名将、名妓之狱)。当时,沈荩被杖死狱中,血肉模糊,苏元春进来时,目不忍睹,以三百金请改系一室。继而赛金花进来,见状叹曰:“沈公,英雄也。”遂捧其碎肉,和以灰土,埋之窗下(《中国大运动家沈荩》),人称义举。

    在旧社会里,妓院中发生凤铃那样服毒自杀的事,简直屡见不鲜,许多时候司法部门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敷衍了事。可赛金花的案子,在当时牵动却很大。那些过去与赛金花有间隙者,此时不是幸灾乐祸,就是火上浇油,主张给她点颜色看。还有洪钧的亲家陆润夫,为了苏州人的面子和洪大人的风范,更四处活动,欲处她个“二千里流”的刑法,远远地发配四夷!至于那平,日被这位来自南班咄咄逼人之势侵迫的北妓各班,也未尝不想趁机撵走这位来自南国的竞争对手。不过,赛金花毕竟是个风月场中能征贯战的宿将,这时,诸多宾友纷纷拔刀相助,一时间“为傅(彩云)缓颊(说情)者,积函盈箧”(《花史》)。因而使此案呈现出错综复杂的情形,刑部也不便遽断,于是采取了素来行之有效的平衡各方关系的传统做法——拖!一直拖到次年(1904年)春,这时赛金花的老母已在刑部内外大把地挥撒银洋,于是刑部开堂会审,结果“以误杀定徒刑”,流一千里(冒广生《孽海花闲话》),将她从京师发配回原籍苏州。

    出狱后,赛金花的班子却已糟踏得不成样子了。妓院中的龟奴伙计、老妈使女纷纷趁火打劫,特别是那有情无义的孙三爷,此时竟拿走了赛金花足足有三分之二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逃之夭夭(《陈传》)。赛金花真是有苦难言。

    6月,一道行文下来,催促磨磨蹭蹭的赛金花快快离京回籍。赛金花不得不起解了。那些曾经爱慕过彩云色笑的知己争来饯行。那旧日相好一想到赛金花这一别京都,何年才能相逢?即便相逢,是在云山烟水的江南,还是在这琼楼玉宇的京中呢?前路茫茫,后会无期,莫不黯然怆然。这个起解饯别,虽然没有当年苏三起解时的凄凉悲壮,但还是有点“君泪盈,妾泪盈”的味道。

    赛金花偕老母从北京到天津,再由天津乘海船到上海,然后改乘火车到苏州。到苏州的那天,天色已晚,虑城门已关,便叫了条小船,飘向位于虎丘下的萧家巷故里。这次回乡,自然比不得从前以公使夫人身份荣归故里的排场了,因而赛金花感慨颇多。后来她回忆说:“船在初夏的夜色里,款乃而前,微风犹带着嫩寒,行经仓桥滨的停泊处,只见那里仍有窗明的画舫,仍有青春活跃的少年,仍有豁拳饮酒的文士,仍有悄然无声的‘七板子’,小船停泊在近旁,舷边只有三两个船夫,在那里吸旱烟。我回想到幼小的时候,在河上乘着‘七板子’打转,我回想到十七年前我犹是一个天真的小姑娘时,我要乘‘七板子’,而云仙却拉着我手跳上画舫时的情景,历历如在目前。今事隔境迁,我已被解回籍,此后前途渺茫,何处是归宿?真不可逆料。十七年的色笑生涯,只是一片过眼烟花而已。昔日豪华今已风流云散,世情如纸,淡薄空清。人生原不可以留恋在繁华里。我受着这等感触,觉得风月场中,已是可厌的了!”(《外传》)观此语,似乎有一番鸟儿倦飞、浪子回头的觉悟。

    一朝春尽红颜老门庭冷落叹白头

    经过那场官司和世态炎凉的刺激,赛金花已“知今是而昨非”了,她不再愿以声容来博取人间的欢乐,更不愿再用色笑之业来奉侍老母。她希望有一个归宿之所,有一个安静的室家,以了此疲倦的人生。可是,她能得到吗?她是一个妓女,又是一个名妓女。在那个“礼教”的社会里,纵然士大夫君子自己可以寻花问柳、嫖娼宿妓,但是,当那些被他们百般蹂躏,给他们奉献了千种风情、万般欢娱的人,希望能过正常人的生活时,他们不仅弃之若敝屣,而且视之为忌物,更何况赛金花又是个无人不晓的名妓呢?当其希望顾客盈门时,盛名帮了她不少忙,让她着实风光了一阵;但当她希望隐姓埋名,屏居静处时,这“名”却害了她。这实实在在应验了“人怕出名猪怕壮”的千古名言!那个极力将赛金花赶出北京、发配回原籍的陆润痒陆大人及洪氏家族呢,当赛金花在外面大张妓业时,他们觉得有辱洪老爷清范,有扫苏州人面子;而此时赛金花被发配回籍,家资荡尽时,他们又觉得赛金花已脱离洪籍,其生死存亡已与自己无关!道理全在这帮“礼教”圣徒手中了!他们自己过着肥马轻裘、饱食温衣的优裕生活,却要赛金花空着肚子来为洪老爷守节尽妇道!当赛金花倦鸟欲栖,榜徨世路的时候,他们谁肯破费一个铜板来指示迷津,超度残花呢?不仅不援之以手,而且连赛金花的亲生女儿德官也不让她探望,却只能“偷偷站在街外遥望”,惨兮兮弄得她“肝肠寸断,涕泪交流”(《编年》)。这个现实既然对她是那样的不公平,作为她这个因多样的人生体验养成了泼辣而倔强性格的妓女,自然不会低头认输,就此穷愁陋巷!她要趁自己还没有完全消失的风采和自己那八面应酬的本领,去再寻幸福,再博千金,再觅知己,去再一次闯荡人生——直至油干灯尽。赛金花于是用银洋疏通了县衙,打发了解差,重新获得了自由。1905年她再度来到上海滩,在昔日烟花姊妹苏州籍的金小宝帮助下,又在上海小花路挂牌开业了。门上高悬“京都赛寓”的大红匾额。为了招徕远客,捞得外汇,她还别出新裁地在旁注上英文。虽然这次来沪已今非昔比,当初她年正芬芳,她住的是“五楼一底”的洋楼,开的是十足的上等乐园,故题记“书寓”;而今已年届不惑,纵然“泽发雪肤,略施膏沐,犹似三十许也”,但厚粉之下,难掩皱纹,因而按花界规矩,只能称“寓”了,降为二等妓院(“长三”)了。不过,这“寓”前的“京都赛”三字却分外惹眼;至于她对“外交掌故,肆应如流”的本钱,更填补了她年龄稍大一些的不足。而且那旁注的一段洋文,又激起了洋老爷们希望一睹他们当年联军元帅的异国情侣的热情。因此,赛金花一开张,竟是个开门大喜,宾客盈门。

    稍后,又因为美帝国主义订立排斥华工案,迫害我旅美华侨,国内掀起了以沿海城市为主体的全国性抵制美货运动,民族自觉意识高涨,许多爱国的小说家、杂文家,大量出版反美作品,从前那位洪老爷“门生的门生”曾朴也把“小太师母”赛金花的韵事搬进小说,写成“文采蜚然”(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讽世文学《孽海花》问世。由于小说以尽人皆知的风云人物赛金花为主线,又淋漓尽致地写了那些人们口头上讳莫如深而暗地里却手舞足蹈的情节,并且还配合了反美反帝的浪潮,因而也是一出行销,洛阳纸贵。虽然现实中活生生的赛金花不满意小说中对她的太多暴露和时有的歪曲,但是却帮助她获得了更高的知名度,激起了人们对她更高的热情。因而她在上海再度走红,这四五年间的生意,竟然有超过当年之势!

    花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这时的赛已年近五十,再是“金花”“银花”,没有不凋谢的鲜花。这以色事人的行当就是那样,花艳花红任蝶舞,花黄花谢不值钱!尽管是“京都赛寓”,任你旁注洋文,也难免“门前冷落鞍马稀”的结局。赛金花的时代已经过去,形势逼着她冷静下来,“总愿遇着一个真心男子,过过家庭生活”(《外传》)。1910年,果然遇着了,其人便是曹瑞忠。曹是沪宁铁路上的一个总稽察,权力涉及四十余个大小车站,他是一个实心的人,虽然不如青楼中其他豪富少年那样会调笑取闹,一挥千金,却具有一片真、诚的热忱和实实在在的情感,对赛金花体贴入微,这样一来,竟使赛金花大受感动,将他推为“阅历中的一个特殊的男子”,当年便同居,撤牌住家(《外传》)。可惜这种她渴望既久的“做人家”(吴人谓勤俭度日的家庭生活为“做人家”)的生活又是昙花一现就消失了,1912年曹就去世了,赛金花只得又拉开帷幕,继续演完她为妓生涯的最后一幕。这时,满清政府已在武昌起义的一声炮声中宣告灭亡,1912年中华民国亦已成立。但是大权落在了窃国大盗袁世凯手中,他演了一场帝制复辟的丑剧。革命并未完全成功。大批革命党人群集上海,娼楼妓院成了理想的避难所和策源地。赛金花以当年曾经同情过革命党的同志沈荩的资格,又结识了一批革命党人,其中的魏斯炅(耿)便是赛心目中最“真心”的一个。魏氏系江西金溪人士,曾在反袁的“二次革命”中,出任过李烈钧江西军政府的民政厅长、参议院议员。后来“二次革命”被袁世凯扑灭,魏潜逃至上海。1913年赛与魏相识,1916年魏携赛金花一同回到北京樱桃斜街的寓所。这时恢复帝制的袁世凯已在举国共诛的声讨中死去,全国上下额手称庆。“匈奴”已灭,魏先生可以“为家”了。1918年他们来到上海,在魏氏上海的寓所中举行了盛大的结婚典礼。魏氏身着大礼服,赛氏身披拖地长纱巾,高高兴兴地照了结婚照,这结婚照后来也就成了赛金花永远保存留念的珍品。五十五岁的赛金花终于找到了个合法的归宿。不过需要交待的是,魏先生与赛金花虽然是合法婚姻,但家中也另有明媒正娶的一妻一妾。

    婚后重返北京居住。一段时间内,魏斯炅待赛金花十分体贴,对赛的母亲潘氏也竭尽孝心,让折腾半生的赛金花及其辛苦一世的赛母充分享受了平等自由的家庭生活。不幸1921年赛母去世,更不幸的是六个月后魏斯炅也离她而去。赛金花重失爱夫,再做孀妇。面对这接二连三的打击,她变得木人一般,欲哭无所,欲诉无言了。这时,魏斯炅的妻妾以及亲戚对赛金花十分鄙夷,百般凌辱。在人们心目中,女人是祸水,而这女人中最下贱的娼妓自然就更是祸水了。当魏斯炅亡灵在北京江西会馆祭奠时,人们又在挽联中诅咒她,使本来心已破碎的赛氏又添万分屈辱。后来在与魏氏家属分割遗产时,赛氏又彻底败北。绝望之下,赛金花只好将家迁至天桥附近居仁里的一所平房中,隐居起来,直到1933年才再度为人所知。

    蜇居天桥穷愁里长斋绣佛度余生

    天桥,那是个艺文荟萃、喧嚣繁华的所在。它位于北京永定门内。那里不仅是北京最大的农产品、手工艺品集中的地方,而且是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清末至民国时期,在那里聚集着各种表演戏曲、曲艺杂技、杂耍、木偶戏、武术及民间艺人和剪纸、绣品等艺术品,吸引着北京居民和四方来客,堪称露天俱乐部和民间艺术博物馆。在一个绣品摊旁边,有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妇人,要不是太粗心的话,还能发现她当年的一点风采。这便是隐姓埋名多年的名妓赛金花!终于没有多少顾主,也许是从事同行业的人太多了吧?也许,是自己早年太贪玩,没有学成那饮誉遐迩的苏州刺绣?也许……她想不下去了,于是收了摊子,向回家的路上走去。

    我们随着她的身影,就会看到居仁里。居仁里的巷口也是一个小小的集市,这里远没有天桥的气派,更没有天桥的风雅,那乱杂无章的皮货摊、家具铺,以及简陋的茶水肆、乏味的说书大鼓……构成了这里的一切。顺着这条巷道一直往前走,那最里边的一个门洞十六号,便是赛金花的寓所。自从与魏家闹翻后,她便居于此。那是一幢矮小的房屋,虽是北京传统民居四合院,但却破败陈旧,院落荒芜,除了自民国初年已跟随了赛金花的一对“义仆”老妈子蒋氏及其痴弟而外,只有活泼可爱的小犬、小猫穿梭其间,方显出一些生气来。这里自然不是花枝招展的傅彩云锦衣玉食的“书寓”或“清吟班”,也不是公卿名流斗酒寻欢的“京都赛寓”。这里居住的是位风华已逝的老妇人,她失却了为男人们提供欢乐的资本,自然男人们也就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她、忘记了她,不再将元宝往这里扔。此时的她,见那“秦楼笙歌楚馆笛舞不过一刹那风流而已”,她万念俱灰了。于是她越来越“无心修饰”,日日夜夜,面对绣佛,“礼佛自忏”。一则以忏悔自己因“爱热闹,寻快活”而堕入平康、游戏青楼,以至于落得被凌辱、被遗弃的下场;二则以寻求精神寄托,以减轻一点现实生活中的孤凄与寂寞;三则以重修因缘早成善果,进入那西方极乐世界……但是任凭她如何意诚心敬,仍然无法忘却过去的一切。

    居住天桥的最初几年,仗着往日的一点积蓄,再辅以手工活、作佛事,倒也勉强过得平平安安。到公元1933年,她锦囊殆尽,连每月大洋八角的房租也缴纳不起了。有好心人为赛金花写了纸呈文给北京公安局,请求为她豁免房租。文中历陈赛金花在公元1900年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时,“忧时伤国,不忍坐视,原本与瓦德西氏有结交之谊,挺身谒瓦,劝令约束联军,尊重人道,毋再蛮横,以复邦交。瓦从其言,联军纪律顿肃,而吾国民命斯保”的功劳。被一好事记者拿去往报上一发表,立即震动了北京社会,轰动大江南北,埋没多年的赛再次成了新闻人物。

    这时,是“九一八”事变后三年,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已踏遍东三省,并进而入长城,威胁华北。这年五月卖国的《塘沽协订》签署,北京有重陷帝国主义蹂躏的危险。中国人民,尤其是北京人民,对赛金花的再度出现,产生了强烈的联想和预感。有爱国心的文人希望从赛金花的身上找到作警世之言的素材;历史学家希望从赛金花这具“出土文物”那里,得到考据庚子国变的史料。更有那被《孽海花》陶醉过的读者,根据作者提供的聪明、美丽、放荡、轻佻不拘的线索,希望从赛金花那额角的皱纹中读出点什么。至于那电影、戏剧、小说的作者和老板,更认为赛金花的身世是难得的奇货。于是,记者、教授、作家以及猎奇士绅,纷至沓来,登门造访。冷落了多年的“赛寓”成了人们寻奇猎宝的对象,一时又变得车错毂兮马摩肩了。北“京”南“海”大报小报,有关赛金花的采访、回忆、评述的消息不断。随着采访者的满意离去,便是小样礼品的遗赠,赛氏主仆也暂免饥冷。

    北京大学教授刘半农与弟子商鸿逵在访问赛金花后,写成《赛金花本事》,答应将润笔所得如数交给赛金花,1936年,进步作家夏衍编成的七幕话剧《赛金花》,也在上海金城大戏院上演,轰动一时,蓝平就因争演该剧主角未成而大发醋劲的;上海“四十年代”剧社也排演赛金花剧,并宣言要从营业所得中抽出部分利润来拯救名花;上海业余剧社甚至以高薪约赛金花登台演出。只可惜雷声大雨点小,此时的赛金花已人老珠黄,从前那种时代早已成了过去,这靠施舍敛钱的方式又哪里能与当初令人在狂迷中倾囊的买笑盛况相比呢?某公慨然应允要在上海这个赛金花当年数度走红的乐园里为她募捐,尽管他东奔西走,声嘶力竭,也只汇来了二十余元。因此,当赛金花收到韩复榘的一百元赏赐时,竟是感激零涕,花了两天时间,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封感谢信,千恩万谢地说:“含情不忍诉琵琶,几度低头掠鬓鸦。多谢山东韩主席,肯持重币赏残花!”(《赛金花轶事汇编》)

    靠人施舍的生活到底有限得很,至1936年,赛金花已积欠房租达数百元,被房东控告,法院判令赛金花必须于次年端阳节前搬离!也许赛金花已走投无路,也许她礼佛已修成正果,于是,在“无钱加煤,炉火不温”,“拥败絮,呼冷不已”的处境中,连呼“我今去矣!阿弥陀佛!观音菩萨、教主、洪状元已来迎我!”在数阵狂笑中,求得了人生的彻底解脱。(《中国近世十大新闻》)其时公元1936年12月3日是也!

    长眠香妃冢千古留风情

    一代名花,历尽风风雨雨后,与世长辞了。据说临死前,赛金花曾写下一首《悠悠曲》:

    天悠悠,地悠悠,风花雪月不知愁,斜睇迎来天下客,艳装袅娜度春秋。度春秋,空悠悠,长夜尽成西厢梦,扶疏深处唱风流。唱风流,万事愁,一朝春尽红颜老,门庭冷落叹白头。叹白头,泪水稠,家产万贯今何在?食不果腹衣褴褛。衣褴褛,满身垢,一副骸骨谁来收?自古红颜多薄命,时运不济胜二尤。胜二尤,深海仇,纨绔王公皆猪狗,赏花折柳情不留。天悠悠,地悠悠,贞操牌坊万世流!《(陈传)》

    字字血泪,长恨悠悠,这便是赛金花从十三岁豆蔻年华走上卖笑生涯后,时浮时沉,最终穷困凄凉而死的写照,也是古今众多妓女生涯的共同写照。赛金花到底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在这万般皆苦的人生弥留之际,不仅能深深反省自己那放浪形骸的痛苦而罪过的一生,而且还能预言自己的“一副骸骨谁来收”的后事。果然,她死后,棺木无着,装裹阙然,急得两位忠心耿耿的“义仆”号啕大恸。

    好在这个世界上具有“善端”的人确也不少,只要有人率先为之诱导或倡议,还是不难有人起而为善的。在前北京商会会长孙晋卿和沈钧等人的倡导下,发起了义葬赛金花的募捐活动;教授肖一山等发起助葬筹备处,教授多人列名;画家李苦禅、王青等将自己和徐悲鸿的画作六十余幅,义卖于中山公园以助葬。众人葬花,居然募得款项一千三百多银元,可以热热闹闹将赛氏亡灵营葬复营斋了。

    至于墓地,赛金花临死时也知道她不会“涅粲”,其最高的奢望是“进万安公墓”。但是义葬名花的二三君子,都认为赛金花一生经历,既已谱成诗歌小说,若葬之公墓,似乎有些明珠投暗,太可惜了。为给北京风光添一韵迹,一致主张将赛金花布满风流色彩的“遗蜕”,下葬于陶然亭之旁,而建墓于有口皆碑的香冢与鹦鹉冢之间。慈悲庵的佛弟子也大发慈悲,献地一分八厘。

    1936年12月16日,雪后方霁,义仆蒋乾方充孝子,义女侯秀贞充孝女,裹罩着绣有寿福字样棺罩的赛氏灵柩,在一遍哀乐和五三欷歔声中,随着引魂幡的招引,踏着纸钱铺出的路,缓缓地移向另一个世界。人们来到陶然亭,放眼一看,只见白茫茫看似洁净的瑞雪埋葬了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大的雪墓一样,再近看这陶然亭的雪墓下面,掩盖不住的是更小的点点乱冢,处处坟茔。原来这里是个野鬼啼号的乱葬冈,特别是那妓女的香窟特多。每到清明寒食,活着的妓女悲其性命,感其身世,常来这里烧纸哭诉,大放悲声。只因这里处于城南郊外,颇带几分清空与寂静,那看破红尘的和尚尼姑便来这里修炼,把它当成净土。康熙时工部郎中江藻又建亭于此,取白乐天“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之意,命名为“陶然亭”。于是这荒冢野寺便与文人雅士结下了缘。那些厌倦了城里生活的墨客词人,便携酒会友于此,任情抒发一番才情与忧伤。倘若连这抒发也厌倦了,便把诗稿就地一焚,随风飘扬,化为虚空。那赛金花卜葬处的鹦鹉冢便是某词客焚稿的纪念碑哩!至于那“香冢”,有说是名妓倩云的归宿,有人说是清官不敷自香的香妃的秘密冢。不管是谁,都充满了风流色彩。赛金花能厕身于这风流女伴与闲情词客之间,与她那平生风流,不是相得益彰吗?再请看那香冢前面,一断残碑上刻着: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血亦有时尽,月亦有时灭,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原来这好客的香冢已为新来的伙伴准备好了共同的墓碑!安息吧,傅彩云,赛金花!

    她就是这样一个复杂的人,当她可爱时,她是一个天真活泼的美人;当她淫荡时,她又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妓女;当她善良时,她是一个见义勇为的救星;当她心狠时,她又是一个逼良为娼的恶鸨;当她富贵时,她是一个称艳上流的贵妇;当她贫贱时,她又是一个摇尾乞怜的乞婆……这就是她,她就是这样!她不仅与同辈们形成鲜明对比,她还在自己一生中对比鲜明。多种特性,多样人生,多种面貌,这就是赛金花的风格。人们可以认识她,可以评说她,可以喜、可以怒,可以弃,可以悲,但是却不能简单地用“好”与“坏”、“是”与“非”来一言以蔽之。如果硬要强作结论的话,那只能是:荒唐世道荒唐人生,可怜命运可怜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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