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原是古羌人的驻牧地。直至朱元璋称帝,青海的汉人才由南京充军而来。
原来明初宫中有一位马皇后,某年南京百姓于上元节耍花灯时,朱子巷居民异想天开,装了一个猴灯倒骑在马背上。马后闻知,以为玩笑竟开到了她头上,在皇帝面前装怒装羞、搬弄是非。于是朝廷布下钦令,把朱子巷的居民不分男女老幼全部充军青海。由明至清,以迄民国以迄现在,子子孙孙、绵延不绝,城邑之内,繁殖无穷。
现在,西宁老城也有一条朱子巷,那里的许多老人,只要是有点文墨的,一提到祖籍,都要号称南京,自谓江滨西迁人士。高通达就是其中的一个。
“要堵湟水了。”冬季的一天,当苍颜白发的高通达把这个消息告诉四合院里晒太阳的那几位院社时,距离朱子巷由南京发配西羌的日子已经远去了好几个百年。
这湟水是黄河上游最大的支流,它流经青藏高原的东北部,直走甘肃,像一只大手紧紧牵连着黄土高原。西宁城就座落在湟水中游的谷地上。这里是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的衔接处。
“哪里堵?”穆狗保急煎煎地问道。这个问题大家都关心。
“老城。”高通达吐一个字晃一圈头,语气里充满了五内交焚的忧伤。
无人怀疑这消息的准确性。通达爷儿说话向来具有权威性。
穆狗保攒劲挤挤眼睛,接着穆家婶子和老尕财也噗腾噗腾挤起来,直挤得两眼噙泪。他们以为,从眼里挤出水来,便会把所有灾难挤出自身之外。
“我李家先人早说了,有个铁门槛,西宁人过不去。”老尕财道,“通达爷儿,你说这个话信还是不信哪?”
每逢别人请教,高通达总是像现在这样:金鱼眼眯成一条缝,两片紫唇抿成一条缝,前额双颊上的褶子更是缝缝相连。他半晌不开口,直到对方忧急难耐时,才将干柴瘦手朝空一挥,慢悠悠开口:“钱在手头,食在锅头,真保真金贵的东西在日头。老先人的口是啥口?锦、心、绣、口。”
“那我们就信了?”老尕财道。
高通达捋胡子晃头。对面前这几位前程微末、名不见经传的角色,他自然用不着搜肠刮肚地满嘴绕经,稍一糊弄,便会让他们觉得高深莫测:“对我们朱子巷人士来说,大天再大也是屋宇,昆仑再高也不显其高。弹丸西宁,还不是耍尿泥一般自捏自毁么?不过,现时的铁门槛不是西宁人自造的,是公家用票子垒起来的。这就不好由着你我了。不堵湟水就莫电,一旦莫电新城那头的机器就不转,烟筒就不冒烟,门面上的彩灯就不闪。好我的老城百姓哩,事情不好办哪。”
院社们拼命理解着高通达的话。穆狗保道;“依我看,一家买卖,两家情愿。老百姓不赞成,公家也莫办法。”
“当然当然,众怨难堵啊。但——是,话可要说回来,……”
“通达爷儿,你别把话说回来唦,说回来我们就听不出个子丑寅卯了。他狗保吃了水泥屙电杆哩,连屎也是硬的。我们就看看,他要怎样不情愿哩。”老尕财自觉开心地皱出一脸无声的笑,又道,“谁敢和公家对抗,谁就是英雄好汉。我们院里要出好汉了。”
“哼。”穆狗保望着老尕财吐了一口粗气,却惹出穆家婶子的一席话:“哼啥?哼是属猪的。人家老尕财是法场上的偷刀贼,胆气不比你壮?要你在这里不情不愿的。他立旗我们壅土。看他怎样和公家对抗。到时候不往裤裆里屙稀汤汤,我们就给他拍巴掌。”
“好、好。”老尕财仍然笑道,“我做旗杆你壅土。旗杆往哪里插?”
“插到你娘老子身上。”
“你就是我的娘老子。”
“那你叫一声,甜甜儿地叫一声。”她边说边往前凑。
穆狗保生怕自己这个辣面子婆娘闹出不光彩的笑话来,忙拉住她:“去去去,男人们说话,你一个女人加杂个啥。”
“男人?你还是个男人?你连我的这点男人气儿也没有。”穆家婶子甩开他的手,鼻子一吸,呸地啐出一疙瘩黄黄的浓痰,不知是啐她的男人还是啐那涎脸涎口的老尕财。
老尕财道:“这算啥,有本事把唾沫星星溅到堵湟水的人脸上去。我老尕财不是吹牛皮,你堵湟水,我掏窟窿。”
“你就知道掏窟窿。说大话扬名四海,钻炕洞拉不出来。”穆家婶子突然一阵大笑,又道,“通达爷儿,你闭眼眼做啥?”
“唉,你们哪。”老人眼皮仍不肯撩起。
“睁开睁开。”老尕财笑道,“穆家婶子又莫在你眼前养娃娃。活不好听是真的,那你塞耳朵唦。”
高通达慢腾腾睁开眼,目光钝钝地朝他们扫扫。穆狗保明白自家女人还会和老尕财你一口我一嘴地咬下去,忙把话岔开:
“通达爷儿,你说我们到底咋办?”
“啥咋办?”
“就是人家要堵湟水。”
“我说了,不好办哪。堵水就要淤水,淤天淤地淤住了西宁老城。昔日朱子巷的先人们种下背井离乡的根,我们就是这根上的苦果果。命里注定要背井离乡的。唉唉唉。”
那几位虽然对老先人的事情极为淡漠,却被老人的情绪感染,顿时变得愁肠百结,不思量,除非铁心肠。
猛地,一阵奇险万状的音乐把窗户纸戛然撕裂,从许多镂空的洞隙闻窜出来。那滋味麻辣苦涩,就是没有几个老辈人的感官乐意承受的那种味儿。在他们听来,那歌声像母狗发情时的嗷叫,而伴奏就更加刺耳,像石头砸锅,像飓风掠过城市上空时不安的唿哨——讨厌的录音机,天知道是观保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观保是老尕财的独苗苗。
“唉。”高通达无奈的叹息像夯声一样沉重。
“要它闹脬子哩,洋机器里的女人能养娃娃?断子绝孙的货。”
老尕财一声冷笑,正要反驳穆家婶子,忽听音乐变得宁和柔软了些,观保懒洋洋唱道:
美丽的姑娘莫见过,
见过的都是老太婆,
好像天上飞过的乌鸦,
地上爬着的癞蛤蟆。
“屄夹。”老尕财朝自家窗口一声爆喊,观保的歌声便悄然遁去。但录音机还在撒野,女声独唱渐渐变成二重唱。
“猪圈里到了么?母的呻唤公的喘。”
“屄夹。”穆狗保对自己的婆娘吼一声。他自有排除那恶者的办法:
酩流酒,酩流酒,
就像山泉流;
清澈味深长。
一醉几春秋。
歌声委婉悠缓,老里老气、哽哽咽咽的,充满了惆怅和怀想。他活了大半辈子,惟一的雅兴便是哼唱野调。可他马上打住了,耳朵听起来。
伴着阵阵风鸣,从院外街面上传来一声干燥的哑叫:
“煤砟——煤砟一一巴儿煤——巴儿煤——”
这几乎伴随了整个西宁历史的卖煤声,一下子让人们心绪平和了许多。高通达痴迷的神情里,涌出一般涉世已久的老年深重的情感。他听惯了卖煤人的吆喝,像是人家特意拉长声调,给这座四合院,这帮城里人送来问候和祝福。
“巴儿煤——巴儿煤——”
人静声去。高通达又一次沉沉唉叹,然后背手躬腰,两腿颠颠地走进家门。一会他出来,把一张尺二见方的纸用图钉挂到阳光斜洒的北房窗户上。
“通达爷儿,你给谁贴大字报哩?”老尕财道。
“胡说,谁敢贴大字报?这叫请愿书。”高通达说罢便开始摇头晃脑,晃了两圈,才用青紫干枯的嘴皮子把那内容有滋有味地碰了出来:
“黄帝划野,始分天下;息壤堵水,初奠山川。古都乃七政所居,西宁为三才之家。古有甘霖,今有天澍,朱子黎民嬉游于光天化日之下,太平天子上召夫景星庆云之祥。而今水坝将立,西宁将淹,百姓畏惧过甚,皆为喘月之牛,或曰失之毫厘谬之千里,或曰此为蜀犬吠日之举,世人所见甚稀。事非有意,云出无心,恩可遍施,阳春有脚。坝迁水去,在民是为云霓之望,在君是为雨露之恩。如是,普天之下皆颂再生之德,皆歌再造之意。精光重见,佳城巩固,联春绕端,河清海晏,兆天下之升平也。”
没有人吱声,都那么大眼瞪小眼地望着。高通这大为不满,高声问道:
“成不成?”
“成,这号子文句咋不成。”老尕财抢先道,表示他比别人能耐,早就听懂了。
“成就好。大家都来签上名。”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高通达手中还握有一杆墨饱汁浓的狼毫。
“签名做啥?”
“呈送政府。”
“毯。”穆狗保摇头。
穆家婶子瞪男人一眼,问道:“公家一看,就不堵湟水了?”
老尕财噗哧笑了:“你才明白?”
高通达觉得再没有必要和这些死不开窍的钝猪老肉商议,便凝神笔端,取马步蹲式,尽量夸张地摆出一副气度非凡的架势,悬肘抖腕,写出几行飘逸清俊的行草。无奈院社们不识货,只觉得那横横竖竖、撇撇捺捺不过是几个墨疙瘩的随意拼凑,凡识字的便能如此。高通达没听到叫好声,扫兴地摇头,忽听院门一响,传来一阵异样的脚步声。他扭头,愣了。
院门口闪进两个穿警服的人,用锐利的眼光扫视着院内。经验告诉几个老城百姓,干公事的人大都是千里眼、顺风耳。这两个警察的出现定然与他们刚才对公家大不敬的议论有关。穆狗保眼疾脚快,哧溜一下窜进了自家房门。高通达不肯丢去长者风度,心里发怵却没有挪动脚步。至于穆家婶子,她倒希望这两个人带来一点麻烦,因为最先招祸的自然是要嚷着立旗杆的老尕财。她巴不得看看热闹。老尕财也联想到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但为了面皮上好看,只好扮出一剐童蒙无知的模祥,傻傻地朝来人打声招呼。警察不理他,面朝高通达问道:
“谁是李观保的家长?”
“呀,干锅坐在灶火上,忘了添水。看我这记性。”高通达支吾着。上前撕下那张公楷书就的请愿书,朝家中闪去。
老尕财掩饰不住紧张地问道:“你们找的是谁家的观保?这条街上,院院有观保,马观保,牛观保,赵钱孙李,周武郑王,姓姓有观保。”
“就是这个院北房里的观保。”
一个警察说着就要进房,老尕财跳过去挡住:
“我儿子不在家。”
这时,北房门吱地一响,观保走了出来。两个警察似乎认识他,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他的胳膊。
李观保被来人带走了。老尕财呆愣着,突然撵出院外,朝儿子喊一声:
“馍馍,带几个馍馍。”
“公家管饭哩。”观保在两个警察的夹缝中回头道。
直到这时,南房高家,通达爷儿的孙娃高见河始才放下手里的一本旧小说,来到院中,若无其事地看看天色,信步踱到穆家房檐下,隔着窗户,问那心里七上八下无着落的穆家婶子:
“尕存姐来?”
“死丫头,谁知道做啥去了。”
见河转身朝院外走去。他爷儿在家门口问他:
“哪里去?”
“街上浪一圈。”
“要浪早不浪,快吃黑饭了,回来。”
见河停下脚步,倒不是他要听爷儿的话,而是看见尕存姐从院门门洞里走了进来,他没理她,低头回到家中。
二
老年间,西宁这地方常常瘟疫蔓延、人畜同病,儿女们夭折的多,人们也就有了将儿女交神佛保佑的愿望。李观保便是这愿望实现的结果。他姓李名观音保。起这个名字,那一定是老尕财两口子花本钱去灵鹫寺观音殿中焚香点烛、献贡跪拜了一番。也有没钱买祭品的,或者不愿儿女早夭的心情并不迫切,便创造了一个去繁从简的办法:娃娃降生满周年之后,选一个天朗气晴的早晨,父亲怀抱娃娃开门上街,迎着东方照直前行,碰到对面走来的第一个行人,便要跪地磕头,为娃娃拜认干亲。那人若姓马,这娃娃男的就叫马家保,女的就叫马家存。穆家姑娘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她的赐名人姓张,张家存便成了她的名字,为叫来亲昵,父母又常呼她尕存子。随着长大,院社中的同辈人又称她作尕存姐。只是亏了穆家掌柜的。他父亲抱他出门认干亲时恰巧碰见一条狗,父亲只好给狗下跪,又称儿子为狗保。好在前辈人已经为这种事创造了一种抹去羞辱的说法;动物中,狗是狼舅舅,辈分高;神界里,狗是山神爷的犬子,有小山神之誉。要是你知道有人因为叫了鸡保的名儿,便把鸡也划入了神仙行列的事,就会明白,西宁老城人是造神的天才,至于老尕财这个名儿,全是由于年龄使然。他原名李财,年幼时唤他作尕财,尕财即小财,是他的奶名,习惯是称谓的法律,久而久之,奶名成了官名。但他现在老了,再叫尕财,与那一脸皱纹的老半茬样子不相称,便被人改名为老尕财。在这个四合院里,独独南房高家三代的名姓与鬼神财无关,以昭不俗之气。通达二字出自《大学》,除了证明起名人是个读书人之外,还能说明一种处世哲学。儿子高润田的名字则有诗为证:“西宁本褐地,天高不润田。”诗作者便是高通达。他刻意反比,想说明朱子巷地处江南,自然是银河淙淙,金水潺潺,春风化雨,稻海惊波。孙娃见河的名字取意却极为单纯:不见黄河心不死。整日与黄河的支流湟水厮守在一起,心早已死了,惟一的愿望就是回归南京朱子巷。这叫知其不可而为之。高通达乐得这样。
夜色来临,西风淡荡着,无限清光映照出参差错落的房影。高见河背着爷,悄悄来穆家。北厢房里只有尕存姐。她坐在炕上,正信手翻一本破旧的电影画报,一双穿肉色丝袜的脚翘在炕沿上。穆狗保曾指责这袜子是骚情袜子,禁止女儿穿。尕存姐说:“我可莫用袜子骚情过谁,偏穿。”她穿啥袜子的确无关紧要。对异性,至少对见河,她的线条比色彩更能勾人,更能叫他产生冲动。遗憾的是,她不能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一盒香音神护肤霜,一条冒牌牛仔裤,一双高跟皮鞋,对她也是望尘莫及的。
“坐唦,见河。”哗地她把电影画报扔出老远。
见河脸上郁郁的;“我有事要问你。”
“问哪。”
“出去。”
她痛快地答应了。
街道长长的,两边不时地分蘖出条幽深的小巷。巷内是院门和赭色的高高的土墙。寂寥在巷中像人一样孤独地伫立。而在巷口,在街灯下,却总有些人影晃荡,或闲聊,或笑骂,不近午夜就不会散去。他们是西宁老城的少年,摆脱了大人的严格管束,又没有自己所迷恋的人和事,就在这里靠这种方式打发每一个夜晚。即使飘风飘雪,他们也会吸溜着鼻涕,裹着前襟操着手,愉快地完成他们每夜的必修课。当然,必修课中还会出现更有趣的事情。每晚一过八点,过路的行人就稀少了。偶尔有一男一女走过,巷口路灯下的少年们便会冲他们唱野调,或是干脆喊几句粗俗不堪的话。路人要是回头训斥这些少年,一定又会引出阵阵开心的大笑,不知他们笑啥,却又笑得情不自禁,真所谓为不知所为,行不知所行。而真正的恋人却乐意听到少年们的歌声甚至粗话,权当作对双方心中隐秘的揭示,当作互相交流感情的媒介。情侣中的他会含羞低首,然后悄悄瞅瞅身边的她漫散红晕的脸蛋。有时,他们中的一个也会借题发挥,顺势把自己最最不要脸的要求说出来。还有听到歌声后跑开的,跑到前后无人的黑暗处,一个拽住一个,说:“别跑了,我乏了。”一个也说:“乏死我了。”于是他们便站立着身靠身、手拉手地歇起乏来。西宁老城的少年的歌调,醇厚热辣的俚语,没有它,就会让情侣们失去许多倾诉感情的机会。当见河和尕存姐走在街上时,遇到的正是这种情况。
喜鹊喜鹊喳喳喳,
我们家里来亲家,
亲家亲家你坐下,
抽袋烟了再说话。
你的丫头不梳头,
偎在炕头上揉奶头,
你的丫头不洗锅,
吃饭是个胀八肚,
你的丫头不洗脸,
坐在桌子上揉尻蛋……
这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陪伴他们走出百步之外。那些人看他们无动于衷,便齐声吆喝出一段更为粗野的:
荡里个荡,晃里个晃,
晃里晃荡造阴阳。
一根鞭杆沟槽里逛。
尕存姐红了脸:“你走快点。”
“怕莫有,他喊我们也喊。”
“你肚子里莫词儿。”
见河转过身去,扬起脖子拉喊:“把你们这些马皇后养下的狗东西,人的不是。”
那边有人回嘴:“好我的兄弟哩,马皇后正是你的亲阿妈。”
见河还要喊,尕存姐拉转他的身子,又拉他往前疾走,等听不到了少年们的声音,她便问;
“马皇后是啥人?是你的亲阿妈?”
“你莫听你阿大说过?”
“莫有。”
“是个野鸡。”
“你阿妈是野鸡?”
“谁说我阿妈是野鸡?”
“你自己说的。”
“你才是野鸡。马皇后是古代皇上的婆娘,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好好,就你知道的多。”
“那当然。我还知道观保的事。”
他倏地扭过脸去审视她。她低头不语。这使他越发怀疑。
“你和观保到底做了些啥?”
她叹口气:“学跳舞,破庙里学跳舞。”
要真是学跳舞,破庙倒是个好去处。老城自有老习惯。为了不把老年人的鼻子气歪腿气折,四合院里万万不可有舞蹈行为。坦坦荡荡的西宁土地上,把跳舞合法化的只有新城那些广厦楼影林立的地方。但他们是粗街陋巷里的待业青年,莫钱莫资格去那里,只能因陋就简。那破庙原先是西羌大寺灵鹫寺的一个属寺。破四旧的那年月,西宁来了一帮外地的学生娃。他们不仅捣毁了佛像,而且在庙里男女杂居。于是,在人们的猜测中,那儿便成了一处腌臜之地,不独佛门不再重光,民众也已生厌。神去庙空,却美了西宁后人。
“光学跳舞,公安局也抓?”
“其实你爷儿早给你说了。”
“他怎么知道。”
“他相跟着我们。观保听到响动,一蹦子跳出去,见他就在破庙窗跟前立着。”
见河怔怔的,想着这几日爷儿不叫他跟尕存姐接触的古怪举动。
月光下,街巷延伸到朦胧,延伸到消逝。空漠漠的天上,到处都是冷冷的耀斑。
“见河,往回走。”
见河转脸瞅她:“你对老天爷发誓,你莫和观保胡来。”
“老天爷才不管人的事。”
“那就对我发誓。”
尕存姐苦苦一笑:“其实,这种事情相信了就有,不相信就莫有。”
“我相信。”
她扭过头去,紧紧咬住了嘴唇。见河的心尖颤颤的,绷大的眼睛和星空一样迷蒙。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恼怒得直想把她抡起来甩进黑暗,可一用力,却让她撞进了自己的怀抱。她哭了。他不由自主地抱住她。几乎在同时,不远处传来爷儿寻孙娃的声音。
“见河,见河——”
“我在这里。”他倏地松开她。
“回家。”高通达的黑影子如同鬼魅,瑟瑟索索地朝他们逼进。
尕存姐迎上前,又从老人身边溜过去,匆匆地兀自往家里走。高通达立到见河面前。风吹来,那白花花的胡子和眉毛一起悄悄抖动。
“黑天半夜的,你和她在一搭,不嫌惹一身臊?”
见河不吭声。
“娃娃,听我的话,再不要和她染了。她是啥人?说出来脏了我的嘴。”
“你嫌脏你就不要说。”
“还犟。”高通达一跺脚,吼道:“观保抓掉了,下一个就是你。”
“观保是你告下的。”
“告就告,我还要告你。”
“等我做下事情了你再告。”
见河说罢就走。空明朗静的月辉里,高通达气得半晌喘不过气来。
三
见河忘不了他是怎样开始注意尕存姐的。那时,比他大两岁的观保常常在他面前唱野调:
穷八站,富八站,
不穷不富十八站,
路上我把妹子惦,
快马两站踏一站。
见河总是取笑他:“你莫妹子,我莫妹子,惦脬子哩。”
观保一本正经地说:“惦的是干妹子,不是亲妹子。”
一次,在学校,观保同他:“你说世界上啥最白?”
“雪。”
“不对。”
“纸。”
“不对。”他又急不可耐地说:“世界上最白的是女人的尻子。”
“哈哈,你见过。”
“见过,当然见过。”他抑制不住自豪,“见过尕存姐的。”
“羞死了。”
“你阿大害羞就莫有你。”
见河对这个问题一点提不起兴趣,甚至感到恶心,便用别的话岔开。但在这天晚上,他梦见了尕存姐和她的尻子,一觉醒来,竟觉得他今天的第一件事就是见见尕存姐。他坐在炕上,神情呆痴地遥想;女的,就是说他们没长和他们一样的尕鸡娃儿——大人们为了表示对娃娃的喜欢,就是这样称呼的。可是,莫有尕鸡娃儿怎么尿尿哩?很可能他们是肚脐眼里往外冒,或者她们根本就不尿尿,比男的少一层麻烦。可是,听人说,女人是有屄的。见河越想越觉得神秘,越神秘就越想见识一下女人的胴体,而他所能想到别的女人,只有尕存姐一个。
按照习惯,一有想不通的问题,他就会问爷儿。爷儿有问必答,并且总是耐心非凡。比如那个“我怎么莫有阿妈?”的问题,爷儿的回答就让他非常满意。
“你阿妈不要你了。人家不稀罕你,人家稀罕的是买卖人。”
“阿妈为啥稀罕买卖人?”
“买卖人有钱哪,金银财宝样样有。你莫钱,我莫钱,你阿大也莫钱。所以,人家就把你撂下走了。”
见河绝对相信,因为他觉得,如果有个买卖人给他一筐一筐金银财宝,说,你跟我走。他一定会去的。
爷儿起得比他早,扫地抹桌,又出去把门前台地收拾干净,完了进来,看他愣坐着,便催他快快穿衣,不然,上学就迟到了。
他披上衣服,就要套裤子。突然,一个极丑极脏的词儿跳出脑海。日屄。这词儿在男娃娃中间极为流行,别人说他也说,但都是有口无心,根本不知道其中奥妙。现在想起采,却使他有了一种不愿蒙在鼓里的激动,他唐唐突突叫一声:
“爷儿。”
“做啥?”
他一下脸红了,烧烧的,似正在面向一堆旺火。但话就在舌尖上挑着,咽不下去就得吐出来。
“爷儿。”
“到底做啥哩?”
“养娃娃是不是就要日屄哩?”
爷儿脸上袭出一股阴沉沉的黑风,腾地来到炕沿前:“你说啥?”
他已经被吓坏了,半张嘴咝咝地出气。爷儿一个耳光扇过来,扇得他歪歪斜斜几乎倒下。
“这样的话问得么?不学好,不学好,你怎么就不学好唦。”
他哭了。在他的记忆里,爷儿很少打他。一旦挨了打,他就会不期然而然地想起阿妈。阿妈不稀罕他,阿大不稀罕他,爷儿也不稀罕他。他骤然有了一种沉重的被人遗弃的委屈和悲伤。
这天,他上学去,见到观保,第一句话就爽爽快快提出了自己的问题,觉得搞清那个问题,便是对爷儿那一巴掌的报复。观保回答说:
“那是当然的。不过,日了屄也可以不养娃娃。”
他又陷入迷惘,眼皮叭嗒叭嗒的。观保却嘻嘻哈哈地要他别去上课,他们一起去看尕存姐的尻子。他犹犹豫豫答应着。观保拉他就走,边走边说,这阵儿正是尕存姐上厕所的时候。
厕所紧挨着院门门洞,仅有一墙之隔。观保说,墙上有一道显然是用指甲抠出来的缝隙,闭上一只眼朝里瞄准,就能瞄到最好看的地方。但当他们一前一后悄悄走近门洞时,在前的观保突然停下,反手捏了一把见河。见河顿时紧张得屏住了呼吸。墙跟里早就立着一个人,弯腰弓背,脸贴着墙缝往里瞅,大概正看到美处,精神过于专注,没有听见身后来人的脚步声。
两个少年进也难退也难。一种沉甸甸的罪孽感使见河的眼睛变得呆钝无光。他决不相信面前那个窥阴探私的就是人人尊敬的爷儿高通达。
一会,高通达轻轻吁口气,蹑手蹑脚退了几步,才颤颤巍巍转过身子来。两方面都愣了。
见河战战兢兢的,心里怦怦乱跳,就像面前是无底深渊,他怎么也望不到底,一手紧紧拽住观保。
高通达干巴巴地咳嗽了一声,忽地抬手指着墙缝,厉声道:“这是你们干的好事?”
半晌,观保才反应过来:“不是。”
“不是你们是谁?肯定是你们。厕所墙上能随便抠缝缝么?人莫长大,坏毛病先学了不少。以后谁再抠我就打断谁的肋巴。”他说罢就要走,又哦一声,回身道,“为啥不到学校去?回来做啥?快去,你们这两个尕流氓。”
两个少年一溜烟跑了。路上,观保停下说:“哼,流氓把流氓碰了个仰绊。墙缝缝是你爷儿抠下的。”
“你胡说。”
“我胡说我就是畜生养下的。”观保举起拳头,像在发誓,“他抠的时候我就在门洞里头朝外瞅。他莫见我,我可见他了。不信,你去问你爷儿,上个月,他的指甲盖上怎么贴了块胶布唦。”
见河听着,拳头不觉攥了起来,眼光火灼灼地瞪视观保。
“你真的见了?”
“我啥时候哄过你?”
“你把我哄了个颠三倒四,还说莫哄。”
他忽地举起拳头。观保不吭不哈,不动不摇,任他朝自已胸脯捶了几拳。
“我们两个是好朋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放心,你爷儿的事情我坚决不给旁人说。”
观保到底大两岁,说得见河眼窝里湿汪汪的,两股温热咸涩的泪道道顺脸而下。
这天,见河回到家,紧绷着脸皮不想和爷儿说话,却见炕沿上坐着一个穿着洋气的女人。那女人刚刚接过爷儿给她沏的茶,看到见河进来,便将茶碗放到炕桌上,拿眼仔细瞄他。他不习惯女人看他,赶紧低下头。他猜测这女人是谁,猜测她是来做啥的,爷儿却主动告诉他:
“见河,这是前街上的一个阿姨。她叫我给他家写几个字儿。你说写啥好哩?”
“我怎么知道。”他放下书包,走进厨房,掀开蒸笼,掰了一块锅盔,边吃边往外走。
他来到观保家,当着老尕财的面对观保说:“我家来了个女人,你去看看,穿的是黑呢儿,头发卷得就像个草窝窝,还蹬的高跟皮鞋。”
“我见过。”
“啥时候?”
“好几次了。她一来,你爷儿就把房门关得严严的。”
“你怎么莫给我说过。”
“你爷儿不叫说。”
老尕财插进来:“你爷儿是好心。要是你知道了,这女人就不来了。”
“为啥?”
“大人们的事儿你就别打听。观保,烧火去,我们今儿散拌汤。”
“我想吃搅团。”
“搅团明天吃,今儿莫醋莫辣子,甜兮兮的有啥吃头。”
见河回家去,那女人已经走了。
这是梦魇的一天,见河心里充满了猜忌和厌恶,直想远远地离开爷儿,离开这座四合院。可眼看学校就要放寒假了,他要去哪里呢?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观保。观保说。去破庙里,那地方安静。见河说他一个人不敢去。观保说,我跟你去,再把尕存姐叫上。尕存姐小学读完后就莫再上学,整天闷在家里憋得慌,巴不得有个玩耍的好去处。一听他们说,便欣然答应。于是他们去了,在那里度过了一个下午。紧接着是寒假,他们天天去那里消磨时光。无非是讲故事、走方方(一种用石子下的棋)、胡吹乱谝,再就是从家里偷些食物在那里会餐,倒也其乐无穷。他们和尕存姐的关系也发展起来。笑闹时,观保可以当面掐她的肉,她左右躲闪,最后总是要躲到见河身后。无形中见河成了她的保护人。甚至有一次,她竟撞到了他的怀里。不知她当时有什么感觉,但对见河来说,那一瞬间的软绵终生难忘。他和她都红了脸。观保却在一旁起哄:“搂上,搂上。”她骂一声“流氓,”便朝庙外走。观保一把拉住,又将她往自己怀里拽。她喊道:“见河,快来救我。”见河没动,观保也就松手了。破庙里的笑闹仍在继续。
一晃眼到了春节。见河的父亲回家过年。破庙里的聚会也就宣告结束。见河与父亲有一种由感情荒疏造成的难堪。他别别扭扭地叫着“阿大”,而高润田却要他叫“爸爸”。“爸爸”是下边人对父亲的称呼,被地道的西宁人视为笑料,因为“爸”与“靶”同音,靶子又是一具很粗俗的比喻。有歌儿唱道:“三弦弹来四弦响,扬琴把琵瑟对上;解开个钮扣了脱衣裳,没羽箭把靶子瞄上。”见河勉勉强强叫了声“爸爸”,声音小得连他自已也听不见。更难堪的是,父亲一回来,他就得老实呆着。高润田要过见河的所有作业本,一页页看下去,还让儿子规规矩矩站在他面前,回答他对作业的疑问。无非是“你怎么连这个都不会?”“作文为啥才写了一页?”“像比上学期退步了,是不是和街上的野娃娃耍得整天不着家?”其实,父亲提的问题便是他已经认定了的,一旦儿子回答,他马上就会吼起来:“还犟嘴,谁给你教的,咹?”在这种时候,爷儿总是坐在一边,不停地为见河说情,说他如何听话,如何勤快,如何学习认真,天天做作业到半夜,明明是哄人的话,但爷儿说得百分之百的诚恳。见河并不反感,反而觉得看看父亲受骗之后难以琢磨的表情,倒是极开心的。既然父亲对他只意味着训斥和管教,他对父亲电莫啥诚信可讲。父亲一月回来一次,除了过年,总是住一夜,第二天一早便匆匆离去。据说母亲离家出走后,他就开始这样。见河从未想过父亲,反而希望父亲永远别回来。
那天是年三十,父亲问了几句,便被爷儿用话岔开了。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人人不得给别人带来不愉快,否则一年不吉利。吃过了熬饭(一种年三十必吃的烩菜汤),便是给爷儿磕头,得到几毛压岁钱。但这次当见河面对爷儿时,再也莫有了往年那种温澹的兴奋。他不愿磕头,双膝跪着大叫一声,滚倒在地。慌得正襟危坐的爷儿腾地立起。“怎么啦?”他被爷儿和父亲扶起来。“肚子疼。”他痛苦地扭歪着脸说。“快,上炕躺一会。”爷儿说着又冲父亲吼一声,“还不快抱他上炕。”他在炕上躺了半夜,不能说话不能动,简直比死还要难受。辞旧迎新、送鬼招神的爆竹声响起来。他被爷儿扶起,接过了八毛压岁钱。他懒懒地下炕。“哪去?”“上厕所。”他一去不归,在北房老尕财家和观保度过了半夜。
初四这天,见河终于盼来了父亲离家的时刻。按照惯例,行前高润田絮絮叨叨对儿子又来了一番训斥带恐吓的教育,目的在于防患于未然。见河听着,心里直叫;“快走快走快走。”父亲走了,再也莫有回来,只是按月给见河和爷儿寄来五十元生活费。见河问爷儿。爷儿说:“你阿大有了新家。”
“新家是啥?”
“就是娶了个媳妇儿。”
隐隐的,见河有了一丝乖巧宁静的悲哀。他见爷儿时常唉声叹气,便发誓要在心里亲近这个惟一的亲人。爷儿一如既往地给他做饭洗衣。相依为命的生活悄悄的不起波澜。
很快过去了一年。观保和见河高中已经毕业。他们呆在家里,整天无所事事。一天,观保把见河与尕存姐喊出家门说:
“走,破庙里耍走。我们今儿学跳舞。我看人家是这么跳的。”观保说着就比划起来。
见河摇头:“不如上城墙打石头仗。”
观保说:“没意思。”
又征询地望着尕存姐。尕存姐说;
“做啥都成,但要走就一搭里走。”
观保说:“反正今儿我是想去破庙的。你们不去,我就一个人去。不过以后可别后悔。”他斜眼睨着他们,又卖弄地说,“我有录音机哩。”
“录音机?哪来的?”尕存姐问。
“哪来的你别问,反正不是抢的,也不是偷的。”
尕存姐顿时有些为难了。她很想跟观保去学跳舞,又觉得少了见河莫意思,便央求见河。
“你还是走吧。”
“我爷儿不叫我去。”
“你爷儿叫你吃屎你吃哩?”观保吼完就走。
见河气得咬扁了牙齿。
“你真的不去?”
“去个毬,和这个畜生有啥耍头。”
“那我去不去?”
“你想去就去。”他见尕存姐要走,又说,“你要跟他好,就别跟我好。”
“我跟你们都好。”
“想得美,我又不是乌龟养的。”
“谁说你是乌龟养的?”
“你装憨。你难道看不出来?”
尕存姐要申辩。见河挥挥手表示不想听。她赌气走了。
从此,观保便经常一个人和尕存姐呆在一起。见河疏远着他们。这是由于嫉妒。嫉妒中他时时想着尕存姐:她眼里春情正浓,胸脯正在有声有色地隆起,浑身上下到处是迷人的烂漫景致。越想他就越发憎恶观保,越发觉得尕存姐只能属于自己。他想好要在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去找她,给她好好说心里话。可行动还没开始,意料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观保被抓,意味着一段不太平的日子已经出现。
四
西宁老城的四合院一般都有花树点缀:丁香、碧桃、干柴牡丹、黄刺梅,在院中央组成一个四方四正的小花园。花园与各家的台地间有一块五步见方的空地,翻出来种些刀豆、菜瓜、向日葵。刀豆种在房檐下的台地跟里,夏月,绿蔓顺着一道道细麻绳盘旋上升,爬上房顶,在各家门前搭起一座荫荫的凉棚。刀豆好吃花儿更好看,一串一串艳红艳红的。田畦中央种菜瓜,瓜秧儿顺着木架往上窜,叶绿花黄,鲜嫩得似扑了粉上了彩。向日葵是挺在塄坎上的,像不断抬升的篱笆,田畦里的美好景致全靠它们守护。
对这些老城陋市里的贫寒人家,这巴掌大的田畦也能奉献半夏半秋的蔬菜。如果像穆家那样,把向日葵改为萝卜,再挤进去些白菜,那收获就更可观。但无论如何,人们是不肯用别的菜代替刀豆和菜瓜的。这里面潜藏着一种尖酸刻薄的乐趣,一种争强好胜的精神。谁家的花儿艳、刀豆繁、菜瓜大,谁家的人就有理由虚荣起来。每年夏末秋初,老尕财总会在院里嚷嚷:“哎哟哟,你看我家的刀豆,越摘越多,摘不完吃不完。”他作出一副愁模样,又道:“穆家婶子,你要想吃,就到我门前摘来。”“我吃你的,谁吃我的?你没见我那菜瓜,摘掉一个长两个,瓜秧儿就要坠断了。”其实,比刀豆谁也比不过穆家,要说菜瓜,年年就数老尕财种得大。他说他有个绝招,却从不昭示于人。突然有一年,穆狗保家的菜瓜居然有了一个全院最大的。穆家婶子当然要不失时机地炫耀一番。谁想没等翻过夜,那菜瓜秧儿便被拉断了。穆家婶子怀疑是老尕财干的,但又没抓住证据,只好暗处诅咒明处笑:“瓜儿大,瓜儿大,大校场里圈不下,一个养活一千家。”然后抱瓜回房,切成四棱子方块,下进面汤,一顿吃了个净光。四合院里,惟独高通达不张扬自已田畦里的好坏优劣。不乐寿,不哀天,不荣通,不丑穷,读书人家嘛,总得有一种不显山不露水的风度。无不忘也,无不有也。古人这方面的训戒还少么。但他毕竟无法超越环境,虽不张扬,却从不肯改种别的。天不语自高,地不言自广。他明白,他的刀豆、菜瓜和向日葵哪一年也不是全院的最后一名。谁是最后一名?谁也不是,真要排座次,殿后的便是东房。东房无人家,一半是厕所,一半是通向院外的门洞。而那本可以翻地种菜的空地却成了老尕财置放架子车的地方。老尕财靠着给人家搬柴运煤度日,生意有一日莫一日的,架子车便经常卸掉轮子后倒扣在那里。
人人都是第一,其实莫有第一,家家都不落后,其实他们尽尽儿落后了。再说吃饭。老城人以面食为主。早饭一般是馍馍就茯茶,中午是馍馍就菜。区别家景好坏就在这菜上:是荤是素,油大还是油小,凉拌还是爆炒。这样,中午拿一个馍馍端一碗菜在院中吃的,一定是炒菜或菜中有肉。当然,要说副食,南房高家好一些,但也不是天天有肉。其他两家自会有独我吃肉的机会,不必朝碗里望,光听那拌嘴碰牙的响声就会叫人馋出一胸腔酸水。穆家吃肉的机会最少,一旦吃一次,那一定要把多次听人家嚼肉的怨气全部发泄出来。先是穆家婶子通知大家她家中午要吃肉——上午在院中晒太阳,当着别人面“哎哟”一声:“牙把舌头咬烂了。”然后呸呸呸吐几口唾沫。西宁俗语说:“咬舌儿,咬舌儿,锅里有肉咬舌儿。”她这一喊一吐,等于做了广告。再过一会,她便朝房里吆喝:“尕存子,你把肉切上,一疙瘩切成丝丝儿,一疙瘩切成片片儿,剩下一疙瘩切成丁丁儿。”其实,她家吃肉,一顿不过四两,还要包括骨头在内,哪里要这般精细。尕存姐明白母亲吆喝的用意,进厨房胡乱将肉剁碎,菜刀一扔,便去做自己的事了。一俟有肉,穆家婶子总要亲自掌勺。她怕女儿边炒边偷嘴。炒菜时你就听吧,那铁勺碰铁锅的声音,加上“尕存子,把酱油拿来”等等之类能故意提高嗓门的喊声,能把满世界的苍蝇轰起。在全家人咽足了涎水之后,菜终于炒好了。穆家婶子自己先盛半碗,出门坐到房檐下早已放好的小板凳上,好一阵津津有味的大嚼,一会,冲房里喊:“尕存子,再给我添点菜,少盛些肉,吃肉吃得心里发潮了。”这又是喊给院里人听的。可锅里哪还有一点菜渣渣。尕存姐只好气狠狠出去,将自己碗里的再匀给阿妈两筷头。每逢穆家婶子炫耀饭食时,穆狗保却躲在厨房里。他吃得贼快,半碗肉菜只几口就进了肚。然后闷头坐着想心思:糜费不得,糜费不得。全家人一顿饭吃莫了一块钱,这要他积攒多少日子哩。他靠给人家担水养家糊口,一担水值五分,一天挣死也只能担十担。唉。
西宁老城人的晚饭一般是面条;杂和面丁丁,青稞面片片,白面寸寸(一片面叶一寸长),或揪的面片,擀的琪花(一种菱形面条)。面条以拉条和擀的长面为上品,因为吃这种面必定有好菜好汤相配。有臊子面、炸酱面和炒菜相伴的干拌面。以吃长面张扬次数最多的是老尕财。每次,他先给自己下一碗,蹲在门槛上大声大气地朝嘴里吸溜。等他吃完,观保也给自己下好了。他便让观保代替自己蹲门槛。观保开始服从,后来就不那么听话了,总说:“我才不当羊肺肺。”羊肺肺意同烧包,但比烧包形象得多。肺中有气,煮时总漂在水面上。西宁人要骂你是烧包,总说:“羊肺肺压不到锅里。”或者:“看你这羊肺肺劲道。”遇到儿子不愿当羊肺肺时,老尕财只好软言细语相劝,有时甚至会央求儿子;“去吧,观保,听阿大的话。活人就活个脸面。你不去,我心里难受脸上发烧。”话说到这份上,做儿子的能不从命?但观保吃得极快,恨不得一眨眼就结束这种穷酸臭摆。他和见河、和尕存姐都抱了同样的态度:才是个炒菜长面就张皇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要是吃上酒席,恐怕连姓啥名甚都会忘记。他们觉得总有一天,会吃到真正可以夸耀一番的东西。当他们在一起时,常把将来吃啥作为话题。
观保说:“我要一顿吃掉五斤卤大肉。”
“那算啥。”尕存姐马上反对,“我要把食品公司的点心齐齐儿吃一遍。”
见河不屑地摇头:“吃啥也莫有吃肉松舒坦。我要一顿吃它三大碗。”
“肉松是啥?”观保道。
“肉松就是肉松,连这个都不知道。”
一口涎水在舌尖上缠来绕去,见河说不出话来。其实他也未必能说清楚,不过是从书上记了个名词。越说不清楚就越有了一种神秘的香甜爽口,观保和尕存姐也被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引出了喉咙的蠕动。一会,为了解馋,他们便齐声吆喊那在西宁老城流传极广的童谣:
两指儿并齐,
口袋里进去,
一五一十。
馆子里进去,
八盘酒席。
你吃鱼,他吃鸡,
我一手一个猪蹄蹄,
撂下筷子解裤带,
噼里叭拉叽叽叽。
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一切企盼也就烟消云散。
但是,现在,既定的生活正在碎裂。往日那种欢笑与苦恼走向消隐。一种新的哀愁、新的动荡已经出现。观保和尕存姐的关系成了四合院的轴心。日子越来越不顺心了。
老尕财认定,儿子不论犯了啥错,都是由于尕存姐的勾引。这天晚上,他打开录音机,拧到最大音量,让那迪斯科皇后疯狂的叫喊代替自己发泄怨忿。穆家婶子受不了,大声骂起来:
“畜生拉喊满天飞,那机器是叫驴养下的么?”
穆狗保紧张得喘气不迭:“闲嘴闲舌头,小心人家扇你的嘴巴。”
“他敢。要想全家坐班房,他老尕财就扇来。”
“老年别说幼年话,你不要命我还要哩。”
这时,已经站到院中的老尕财干咳一声,扯开嗓门吼起来:“我今儿就是想坐班房了。妈了个屄,有本事你出来。我姓李的就是头断在法场上也比你光彩。院里出了妖精,败了我李家的八代兴旺。我不饶。”
“哎哟哟,扫帚星扫到家门上,我们还当是财宝进家。狗把兔儿撵出来,兔儿可不能太老实。有本事你把我吃上。吃不上我,我可要抓烂你城墙厚的脸皮。”
“我吃你?呸,肉臭身子脏,我嫌恶心。”
“我脏?鸦雀相喜鹊,也不看你有莫有白肚儿。比起你老娘,我是人上人。你老尕财的先人不是畜生,就养不下你这头老叫驴。”
“你先人给畜生垫肋巴垫惯了。拿上镜儿了照一照,你像啥?你丫头像啥?”
这一句骂完了莫有回音,老尕财有些得意,以为自己骂仗骂赢了,正要寻词儿接着再骂,忽听吱呀一声门扇响,穆家婶子倒攥一根鸡毛掸子跳出来。
“你说我丫头像啥?”
“卖屄货,你还有脸来问?”
鸡毛掸子嗡嗡嗡地飞起来。老尕财丑丑地骂着,扑过去抓住对方的手。两个人扭成一团。尕存姐出现了,惊怕得大声喊叫。鸡毛掸子掉在地上。高通达颠出家门,抖抖索索过去拉仗,刚迈出两步就听脚下咔嚓一声响。这声音惊醒了穆家婶子。她忙丢开老尕财,回身拾起已成两截的掸子,痛心疾首地朝高通达掷去。
“哎哟哟,我这掸子四毛六。”
紧跟在高通达身后的见河看爷儿挨了打,不假思索地抢过去怒视掸子的主人。趁这机会,自觉吃了亏的老尕财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扬手砸去。但那石头却违背他的意愿,绕过穆家婶子的肩头,实实在在夯击到见河头上。见河锐叫着连连后退,就要倒地。尕存姐跑过来用稚嫩柔软的胸脯牢牢支住他那硬帮帮的身躯。高通达见孙娃挨打,早已乱了方寸,双脚乱跺,哭不是喊不是。见河迅速立稳,想要扑上前报复。尕存姐却伸过手来,在他头上又揉又搓。老尕财见打错了人,顿时有些犯傻。而穆家婶子却被穆狗保死死拽住。她挲着那夭折了的掸子号闹不止。高通达突然有所清醒,歪歪扭扭走过去,一把推开尕存姐,撕扯着见河朝自家走。这时,见河头上明晃晃地有了血迹。尕存姐忍不住掏出手绢,过去要给他揩擦。高通达一声炸喊:“你不要脸,我还要哩。”尕存姐浑身一阵哆嗦,戛然止步。穆家婶子越号越气,将两半截掸子摔向老尕财。老尕财两脚踢回去,用教训的口气吐着恶言恶语,体体面面撤退了。回到房里,他又在窗口吼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狗日的,你等着。”
“我不等,不等,是人养的今儿就把我打死。”
穆家婶子说着不解恨,又回身一巴掌扇在穆狗保脸上:“老驴,要你做啥?你婆娘受欺你看笑话。我日你祖先,老驴。”骂着还要打,尕存姐扑过去死死抱住:
“阿妈,你别打阿大,是我惹的事,我不好。”
穆家婶子再次找到了出气筒,将最后一巴掌扇向女儿的脸,拖着哭腔骂道:“不争气的死丫头,你叫你阿妈怎么活人哩。”
尕存姐悲声痛哭。这时,走进来两个穿警服的人。蓦然之间,整个世界变得鸦雀无声。
五
四合院里的嚣嚷引来了一场不紧不慢的雪。冷凉的空气中,老城市场上的小吃摊冒出愈加诱人的热气。
“焦巴儿,焦巴儿,焦巴儿热洋芋。”
“油炸糕,红糖拌猪油,核桃仁儿加芝麻。”
“冰糖冬果——”
“嗞油包子吃来。”
“酥合丸,酥合丸,二毛一斤,一个三毛。”
“馓子狗浇尿,油漉漉儿的馓子狗浇尿。”
“喝来,破布衫。”
“念书人的麻绳儿,要当孔夫子就吃来。”
摊主们首先在喊声上争着高下,制造着声势,朝气蓬勃,个个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他们的。传统食品,风味小吃,旧风俗里又掺杂了新习惯。那被称作狗浇尿的油饼,过去是西宁人的春节家庭食品,如今常年累月儿小山似的摞在路边几案上。青稞粉擀面,越擀越烂,最后像一件破布衫铺在案板上,揪碎下锅,再加些白菜萝卜。过去西宁百姓以此当晚饭,几乎天天不离口。如今人口剧增,草原上的藏民们需要更多的青稞粉做糌粑,而土地却越来越少,越来越瘦,城里人的破布衫也就变得稀奇贵重了。三十岁往上的西宁人不凭胃口凭感情,凭过去的怀恋,也得吃上一碗。还有那麻绳儿,用白面搓成指头蛋大小的空心卷,加进粉条葱丝肉丁胡萝卜块,是学生上学前或假期开学前必吃的面食。老话说:“吃了麻绳儿,多个心眼儿,念书写字有窍门儿。”现在呢?麻绳儿失去了意义,人人都吃,天天都有,但知书识礼、明经问典的人却越来越少。而酥合丸出现在街面上,却是生活进步的见证。这东西用糯米粉制成,包有糖馅,过油后笼蒸而成,盛到盘里后,撒一层白糖和橘皮青红丝,精制讲究,是席筵上或高门大宅里的人品尝的佳品。昔日王公独享,今日你我得尝。那黄灿灿的美味一笼笼摆在寻常人面前,谁有票子谁享受,莫票子的也可以闻闻香气、饱饱眼福。
阴历十月的最后一天,老城人倾家出动,浪商店、逛市场,意为观财日,观了财才能选财,才能干来年发财聚财。规矩使然,人人不敢轻慢,反正是动眼动腿耗费精神的事情,精神又不算投资,越穷越拿得出花得起。不过,老年人是老作派,虔诚地出门上街,仔仔细细看这观那,认认真真品头论足,有舍得花钱的,也有操着两袖干逛的,逛乏了,回家吃饭,仍然是不见荤腥的酸菜萝卜、开水馍馍。青年人却是为了凑热闹、看红火。有钱莫钱,光光头儿过年,只要有钱剃头,心情便格外的舒展畅美。
穆家两口子带着女儿尕存姐已经转游了半晌午。老俩口精神大,依然观望不止。尕存姐却渐渐莫了兴趣,悄悄和父母拉开距离,混进人群,兀自走路。但她又不想离开市场。这儿好歹有人有声有喧哗,回到院里,冰清水冷,连个说话的人也莫有。以往浪街逛市,她总是和观保、见河在一起,嘻嘻哈哈、谈天说地,偶尔生气,也会换来他们的赔礼道歉,你哄他笑,让她转忧为喜,就是不吃不喝,也是甜丝丝的。况且有时他们还会买一碗醪糟三个人喝,买一根冰棍三个人抿。高高兴兴回家去,走一里路,说十里笑话。现在呢?啥意思也莫有了,只有那揣在兜里的皱皱巴巴的两毛钱,时不时惹她用手捏一把。钱是观保给她的,一共给了三毛。那一毛早花了,买了三颗水果糖,她和观保一人一颗,剩下一颗她留给了见河,但见河不来找她,她就忍不住放进了自己嘴里。
尕存姐左顾右盼,又闪过羊杂碎铺儿,饭疙瘩摊儿,肚里便咕噜噜一阵响。大概那摊主听到了这叫声,扬起一张红润的脸,殷殷勤勤招徕她:
“姑娘,吃一碗曹酒。”
她不由地停下,侧着头看身后的人,摊主以为她在挑选摊位,忙又道:
“来啊来啊,我这里好,有凳子歇乏。”
她犹豫着过去,看那曹酒在一口大铝锅中滚沸,肉末粉面汤里,蹦蹦跳跳着豆腐、粉条、黄花、木耳。她掏出两毛钱。
“一碗两毛五。”
“又涨价了?”
“现在除了人,啥不涨价?”
她捏起钱,旋转脚跟。
“别走别走,不吃满碗吃半碗。”摊主话莫说完,两勺子曹酒便舀进了碗里,双手捧过来,由不得你不接。
尕存姐交过钱去,端碗就喝。刚喝了几口,穆狗保两口子就出现在她身后。他们观兴正浓,从市场那头又转回来,一见女儿花钱解馋,两张脸四只眼上的惊愣气恼、猜测忧急便不知怎样显露是好。待女儿一放碗,穆狗保上前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拉转就走。来到一个背旮旯里,他扬眉瞪眼:
“钱是哪来的?”
“拾的。”
“屁谎。拾的?拾了多少?”
“三毛,不对,两毛。”
“嗯?”
“我是说,我拾了三毛,花了两毛。”
“那一毛来?”
“给掉人了。”
“给谁了?”
“一个寻口(讨饭的)。”
“穷外甥倒给富阿舅散起了年钱。寻口来?”
尕存姐装模作样地左右张望:“知不道哪去了。”
“去,快寻去,把钱要回来。”
穆家婶子凑过来:“算了算了。寻口说不定是个化缘的菩萨。丢了财,保了命,反正是一物降一物。”
“观财日可丢不得财啊。”
“已经丢了,说啥也莫用。尕存子,去,把那两个酒瓶瓶给我拿来。”
穆狗保眼睛一亮,顺着穆家婶子手指的方向瞅去,果然看见有两个年轻人坐在路边的台阶上,猜拳行令,酣酣畅畅喝着啤酒。五瓶啤酒,有两瓶已经腾空。他推一把女儿,见她忸怩着不想过去,便朝前急趱。想要那两个空酒瓶的不止他一人,他绝不能慢腾腾的丧失良机。一个瓶子可卖六分钱,二六一十二,比尕存姐丢了的还要多两分。
“姑舅哥,把空瓶给我。”他朝他们躬躬腰。人家不理他。他怯怯地俯身拿起空酒瓶。人家还是不理他。他试着后退两步,看他们只顾划拳根本莫心思理睬,便急转身,赶紧返回。
尕存姐气乎乎瞪他一眼,抬脚就走。她觉得阿大给她丢了脸。
“回来。”穆狗保吼道。
她停下。
“别忘了公安局叫你去一趟。”
“我不去。”
“你不去我们去。”
尕存姐不理睬,朝前走去。穆家两口子互相望望,悄没声地走出了市场。他们心里揣着一个秘密;那天晚上,公安局的人来到他家说,受害人或者受害人的家属如果能主动揭发李观保的罪行,政府将对他们给予奖励。而现在,上午十一点钟,是他们约好去公安局的时辰。
尕存姐不理睬阿大阿妈,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在乱哄哄扰攘不止的人群里觅到了见河的身影。
一瞬间,两个人都十分惊喜。
“怎么就你一个人?”
“我把我爷儿甩掉了。”
她情不自禁地咯咯笑,好像这也是她的胜利。“还疼么?”她望望他那蒙纱布的额头。
“一见你就疼。”
“为啥?”
“我也知不道。”
说着他们朝前走。
“要是碰不上你,我今天就得饿肚子。”
“我又莫钱给你买吃的。”
“我有钱,但我不想一个人花。”
“你爷儿给的?”
“算是给的,也算是偷的。”
她又是一阵轻松愉快的笑。
“你说观保啥时候能出来?”
“至少得五年。”
“那么长。”
“这还算是轻的,现时是打击流氓犯罪的风头上。”
“他可不是流氓。”
“要不是流氓,明天就会放出来。”
“真的?”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他恨恨的,一脸不快,沉思着迈步。
“要是把我抓掉,你怎么办哩?”
“抓你做啥?你又莫干那种事情。”
“说不一定我要干哩。”
“哼,借给你个胆子你也不敢。”
他们已经来到市场两端。这里集中着流光溢彩的民族用品。绣着金幢、如意塔或白象的挂毯,各色花饰的地毯、坐毯。铸佛像的铁模,铜质的印度翠堵坡式塔,一人高的青灯,袖珍的宝殿,玲珑的白玉海龟,大大小小的吉祥鹿、金龙、银龙、金盅、银碗、金簪、银盾。还有那些垂挂在墙壁或门面上的皮货:水獭皮、狐狸皮、豹皮、熊皮、狼皮。许多货摊上都有藏药出售;天马、熊掌、野驴鞭、檀香、虫草、藏红花、羚羊角、牦牛胆。而最多的还要算佛像了,金银铜铁乃至泥雕的:世尊、观音、宗喀巴、供养人、弥勒佛、护法神、普贤、文殊、四大金刚,十小香音,林林总总,俨然一个庄严宝相世界。但对尕存姐来说,最感兴趣的却是玻璃柜中那些小玩意儿:各种颜色的玛瑙,珍珠,景泰蓝项链,绿松石胸佩,镶嵌假宝石的发夹,以及形形色色的耳坠、手镯、戒指。她浑身都是活鲜劲儿,目光萤火般流动着,啧啧惊叹,时而凝目,时而从这个柜台蹦到那个柜台,时而眉飞色舞地指指点点,好像她腰里别着十万八千块,喜欢啥就能买下啥。见河随她转悠欣赏,不觉灵机一动,说;
“我想给你买个东西。”
“你买得起?”
见河在胸前一拍:“你挑,三块钱以内的,我要是吭巴一下就不是男人。”
尕存姐从未有过这种奢望,只当是耍笑,指着一串棕红色仿玛瑙项链说:“我就要这个。”
见河一看标价是两块九,便要摊主从玻璃柜中拿出来。摊主赶紧取货。见河一手接货一手气派地将三块钱拍到柜台上,然后侧身把项链套到她脖子上。她一直愣着,不相信自己会有这种福气。
“走哇。”他得意至极,竟忘了人家还得找他一毛钱。
“你真的买下了?”
“你都套上了,还不相信。”
她高兴地跳起来,前走几步,突然又回身立到见河面前,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你为啥要给我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我看上你了。你……怎么说哩,有颜色。”
“颜色?我脸上是红的?”
“我是说你漂亮。”
“莫想到你也会说流氓话。”
“这叫流氓话?你不懂,人家外国人,说你漂亮,就等于说你是个好人。”
“我又不是外国人。”
“但是,但是你要学啊。”
她认认真真摇头:“学不来。见河,我看还是别买了,三块钱要是买菜,肯定一大堆。”
他睃着眼睛讥笑她,又拉转她的身子:“走,吃点心走。你不是说你最爱吃点心么。”
细雪轻盈乖巧地飘洒,白点点落地,一晃眼变成了水。这水又被凌乱的脚步沾染而去,路面上啥也没有。在一家紫红地板、粉绿墙壁的雅致的小吃店里,两个人面对面坐下。石榴花火红、石榴叶帮衬的餐桌上,摆着两杯桔子汁和一碟水晶饼、一碟枣泥佛手。但此时,周围色彩的刺激大大消弱了尕存姐对点心的兴趣。她坐在椅子上,扫来扫去地左右看着。
“这椅子把儿真亮。”
见河不懂装懂:“不锈钢的嘛。”
“肯定贵。”
“也不算太贵,一把最多三四十块。”
“还不贵?”她几乎叫起来,“那锈钢的呢?锈钢就更买不起了。”
“锈钢的一把一千块。”
她长长地吸口凉气,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点心上。
“先吃哪个?”
“水晶饼。”
“不,我要先吃佛手。”
她抓起来,细细地尝一口,接着便大嚼起来。见河也跟她一起狼吞虎咽。佛手吃完了,她学着他的样子咕了两大口桔子汁,喘着气说:
“哎哟,吃饱了。可是水晶饼还莫吃哩。”
“口袋里装上了走。”他站起来。
“等一下,我把汁汁子喝完。”
两个人走出小吃店。她抿着舌头舒畅地赞叹:“今儿把钱花美了。”
见河不理她,立到一张演出广告前发呆。广告上画着一个身穿比基尼的女歌星。她也停下,朗朗地念道:
“女高音虫唱……”
他朝后望望,见莫人注意,捅她一下:“胡别念,是独唱不是虫唱。”
她可不在乎他的纠正:“我们看看走。”
“一张门票两块半,你我加起来就是五块。”
“演节目还要钱?又不是看戏看电影。”她吃惊不小。她把这种来老城赚大钱的演出和她上小学时的登台唱歌等同了起来。
他们继续朝前走。尕存姐沉浸在吃好喝好耍好的满足中,忽然觉得自己也应该来个独唱。
毛毛雨儿罩阴山,
水红花儿铺塄坎,
手牵手儿到阴间,
鬼门关上团圆。
“你跟谁学的?”
“跟我阿大。还有哩。”她又唱了起来。
要维了维个学生哥,
希奇儿拉拉地搂上……
“胡别唱。小心人家听见。”
“唱歌儿就是叫人听的。”
“人家会问,你想搂谁哩?”
“搂、搂……”她这才想起自己唱的内容,颊色顿时由白变红,使她显得更加美艳可爱了。
见河望着,心中不免涌出一股兴奋的热流。
“走,快走,吃水晶饼走。”
荒败寂静的喇嘛庙里,空漠漠灰蒙蒙的僧舍大炕接待了他们。她从口袋里拿出水晶饼要吃,他却用自己的双唇堵住了她的嘴,手慢慢地从她衣服下面伸进去。她浑身颤栗,既害怕又激动。
窗外仍在飘雪,飘啊飘,莫完莫了地飘。
六
观财日这天,老尕财观财破财买来两沓黄草纸,趁夜黑风紧而穆家人还没有熄灯睡去时,在院中那棵干柴牡丹旁边点着了。他要给穆家人提前散纸钱,咒他们早死。观保就要判刑的消息已经传来,说来说去还是穆家人挖了陷阱,勾引儿子跳下去的。他不服啊。他不住地用脚拨拉着耸动火苗的纸,直到烧透烧尽,才回身进家,坐在锅灶前,手抠锅墨,在一个吹胀的篮球胎上横一下竖一下地画起来。这球胎是老天爷送给他的。那次他去凤凰山苗圃给园林局拉一车枯死的树苗作烧柴,路过一所学校时,从墙里突然飞出一个篮球。他拾起塞进车箱,倏地拐进一条偏巷。他原想瞅个机会用它换几个钱。但现在不了。他扒开球皮,撕出了球胎,他把它用在一件更美妙的事情上。他画了一会,那球胎便成了一个浑圆的没有耳朵的人头,眼睛圆圆地睁着,嘴笑成一弯弦月,硕大的蒜头鼻子上是一片麻点点儿。他举到面前,冷笑着欣赏。对他来说,这种小小的报复性的恶作剧根本不算啥。他一生就充满了各种恶作剧,包括对待观保阿妈。观保阿妈死了。虽然她死后他着实后悔了几年,但死的时候,他并莫有丝毫良心上的不安。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公家又开始给市民们供应粮油,只是少得可怜:每人每月只有五斤面、一钱油。那日,老尕财拿着面袋提着油瓶急急来到面铺,见全家三口人的食油还不够润湿那油瓶瓶,便让人家把三钱油倒在他蜷起的手心里,用舌头三下两下舔干了。长期不吃油,馋得心慌。他提着面粉回家,一进门就见婆娘偎在炕上哭泣。“怎么了?”“呜呜呜,三年不见油星星,你倒好,一舌头舔干了全家人的润肠子油。我在你眼里不如狗,可娃娃来?他可是你叫我养的。”显然是穆家婶子的多嘴多舌,她也去买面了。“我就要舔,十斤八斤也要舔。钱是我挣的。你有本事你去挣哪。你要能养活我,舔干一桶我也不管。”对婆娘,老尕财从来就蛮横无理,说骂就骂,说打就打,理由只一个:他挣钱养活了全家。他将半袋面放到桌上,坐下来抽闷烟,两锅烟抽完了,还不见婆娘下炕做饭。他恶狠狠在炕沿上敲了几下烟锅,进厨房和面。面片下好了,他叫来儿子。两个人就着锅台,把半锅面片吃了个净光。然后,他把所有面粉烙成了锅盔,省得以后饿了现做。忙完了,他便去炕上睡觉,骂骂咧咧脱衣裳:“你不做饭,我做的锅盔但少一口,我要你的命。”婆娘饿了一天,蔫蔫地靠在被儿上躺着,再也不敢吱声。还不到四岁的观保等阿大有了鼾息,悄悄溜下炕,进厨房掰了一块锅盔,塞给已经钻到被窝里打算用睡眠征服饥饿的阿妈。她心里酸酸的,用被儿蒙住头,搂着儿子一口眼泪一口食。没等她吃完,老尕财突然坐起,一把掀掉她的被儿,瞪着她的嘴,气得浑身发抖。片刻,他光脚跳下炕,拿来一块碗口大的锅盔,直戳戳朝她嘴里攮去,还像钉楔子那样用拳头砸了八九下。婆娘顿时莫了声息。观保扑过去要取出那锅盔,被阿大一巴掌扇到炕角落里,哇哇地哭起来。“吃,我今儿叫你吃个够。”他骂着,哗地撩起被儿蒙在她头上。等老尕财再次睡去,她头上的被儿叫观保揭掉时,她已经凸突着白眼仁儿,活活憋死了。可谁又能叫老尕财戴铐子、进班房呢?他说她吃死了就是吃死了。
在四合院里,只有一个人不信老尕财的话,那就是见多识广的高通达。当老尕财还是个尕脬蛋时,高通达就领教过一次他那种刁钻顽劣的陋习恶性。民国三十一年,从甘肃来了一个麻眼老阿奶,揣揣摸摸、磕磕碰碰以寻口为生,往来于街巷之间。一天,灵鹫寺的佛爷给了她一个拇指大的金佛像,要她天天供奉、日日祭拜,说这样便能脱离苦海。老阿奶出了寺门,一路摩挲着佛像来到老城街上,却被尕财看见了:“奶奶,小心点,你脚前头有一道阴沟哩。”老阿奶忙将佛像揣进贴身衣服的兜里,战战兢兢迈步。“小心。”他喊着上前扶住她,“来,我领你绕过去。”他牵着她的手走了好长一段路。老阿奶有些奇怪:“你是做啥的?是学生娃么?”“我和你一样也是寻口。”“那你的阿大阿妈来?”“病死了。”说了一会话,他便将老阿奶认作了自已的干奶奶。麻眼老人当然喜欢不尽,有个和她相依为命的尕娃作伴,也就等于给她安了一双眼睛。“你叫个啥名字?”他贼头贼脑地想了一会:“我叫出来看。”“啥?”“出来看。”“出、来、看。”一会,他把他的干奶奶领进了路边的厕所:“奶奶,这就是我黑地里睡觉的地方。”他说着扶老阿奶坐到地上,又从口袋掏出半块馍馍给她。“这个地方恁臭。”“原来是厕所,我把坑填平了。好处就是莫人来干涉。”“你真是个机灵的尕娃。”老阿奶边吃馍馍边在身上摸虱子。“奶奶,你的衣裳脏了,我拿到河边去给你洗洗。”“不要紧,我就从来莫干净过。”“那我给你抖抖身上的虱子。”他说着帮她脱了外衣,又撕下那早已没有了纽扣的衬衣,卷成一团出了厕所。他一口气跑回家,差一点把正要出院门的高通达撞倒。临到后晌,街上便有了一阵阵喊声:“出来看,出来看,你把我的衣裳拿来。出来看,出来看,你把我的佛爷拿来。出来看,出来看……”出来看啥?很多人都出去了。高通达来到街面上,一看是个光身子老阿奶,回身便走。进到院里,他敲开了尕财家的门。那时,尕财的父亲还在世。他是个挑着担子卖面食的正经买卖人,一听高通达责问,便知道儿子莫干好事。他连声央求高通达不要张扬。后来,衣裳和佛像又由尕财还给了人家。尕财不遗憾,父亲已经辨出那佛像不是金的是铜的。再说,他的心计莫白费:一个老阿奶满大街拉喊,叫人们出来看她的光身子,笑死人了。
观保阿妈死后,高通达想起这事来,便觉得人死得不明不白。但都是朱子巷里的院社邻友,与其费精神伸冤,倒不如留个面子、讲讲和气。他也就附合着老尕财,帮着骨头的主儿送走了亡人。
于是,在老尕财的历史上,不仅消除了罪愆,还多了一个有趣有味的故事。三十多年后,老尕财还会想起那老阿奶的光身子来,并把前后经过说给观保和见河。听者乐,说者笑,哈哈哈哈,三个人快活得成了神仙。
这阵子,老尕财新的恶作剧正在进行,他拿着球胎,蹑手蹑脚来到穆家门上,借着门缝朝里窥望。
对正宗西宁人来说,整个冬季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离不开大泥炕。炕上摆一张矮脚方桌,中间掏洞安放着一个铁盆或铜盆;盆中盛半盆灰,那巴儿煤或煤砖块就在灰上慢慢燃烧。要是尕存姐是个喜欢讨好父母的姑娘,这会,一家人准会暖暖和和、亲亲热热、淡言细语地围着火盆坐下,不住地用铁钳拨弄火,不住地将盘起的腿上下调整着,或煨一壶茶喝,或烧一圈洋芋吃,不坐到哈欠连天是不肯散去睡觉的。如今穆家两口子要用眼不见为净的办法避开女儿,只好离开火盆去南厢房的小泥炕上,偏身将手塞到大腿下取暖。他们没想到把火盆搬过来,倒不是怜惜女儿,而是穆狗保认为,从尕存姐的太爷在这里安家开始,那火盆就摆在北厢房炕上,一次也没有移过房间。
不动就是平安,固定就是顺心。任何东西,一旦移来移去,就意味着变更。变更总是不好的。根据他的经验,水一变就臭,饭一变就馊,人一变就坏,生活一变就叫人心惊胆战。
在这个家里,穆狗保虽不似婆娘强悍霸道,但在一些重大无比的事情上,他自有方略,决不许婆娘楔入。比方说,从他开始挑担子养家起,人们就看到他家的所有家什,大至桌椅,小至一个药瓶儿,都有他的大名在上面。木质的用刀镌刻,铁铜陶瓷和玻璃的贴上布条儿。每年春节前穆家婶子晒被褥时,你就看吧,被里被面都写着狗保二字。他家晒被褥总要叠成两层,说是太阳光直接照射就会把布晒糟。所以,人们一直没有看到被褥中央的地图上,是否也写着狗保。只有一样东西没有名字,那就是钱。钱放在炕洞里。按西宁人的习惯,这炕洞不是用来掏灰进煤的,而是从里面和灰火隔开后,存放秽物——女人的裤衩、破鞋、烂袜子之类的。洞门有一块活动砖,安上去不见麸皮不出面,痕迹不显,声色不露。除了穆狗保本人,谁也不准打开。里面有多少钱自然也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穆狗保的收入主要来自担水。这条街上总有一二十户吃不惯自来水的西宁旧家,需要他从老城东门外担来泉水送到门上。他拼着老命忙乎,每日也只有不到一块钱的收入。逢年过节好一些,尤其是春节那几日,白花花的瑞雪也好,灰蒙蒙的春风也好,吆来喊去的寒流也好,都会使他一扫萎顿,陡长精神。因为吃泉水的人家要给他压岁钱。这倒不是把他当娃娃看待了,而是那送上门的泉水让人家高兴。“初一来水,水葆家瑞;初二来水,人亲地肥;初三来水,财神爷尻子后头追。”这世代相传的歌谣每年都会让穆狗保的身价提高一回。这期间,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他总是下死力气挨门挨户把水送去,一个人的力气不够用,他就和婆娘一起担。那桶里的水比平时要满,悠悠摆摆来到人家门前。他吆一声:“清水给你拜年。”主人一听便会满脸笑容地迎出来;“哟,狗保来了,快进来坐。”穆狗保担水跨进门槛,稳稳当当把桶放下,便要提桶往缸里倒。主人说:“我来,我来。”抢夺之间,晃晃荡荡的水一定会被穆狗保泼到人家身上。这又有“泼水如泼财”的讲究。那主人高兴地叫一声,停止抢夺,回身揭开蒸笼盖,取出两个油瓤儿馍馍或祭典灶王爷的灶卷,立等穆狗保倒水停当,再过去塞到他怀里;“你贵脚踏到贱地上,不给吧,穷心不肯,给吧,又是些摆不到人面前的东西。你就别嫌弃。”穆狗保定然要客气一番:“你这是做啥?我家里也有。”“你是你的,我是我的。瓜籽儿不饱是人的心嘛。”主人说罢,定会从口袋掏出提前准备好的两毛钱:“代我给清水泉儿作个揖。”有了代人拜泉的借口,穆狗保也就爽爽快快接住:“好好,我这就去替你拜泉,不光作揖,还要磕头哩。”他说罢揣着馍馍挑着空桶就走。“不坐一会?”“不了,你快别送。”“那我就不送了。”“送啥?又不是外人。”“你走好。”“快进去。”“闲了再来。”“好好好。闲了我就来。”过年头三天,穆家两口子就这样不停顿地给人家送水。出了人家的院子,那勉强皱出的一脸笑纹顿时走了样,唉声叹气,只怨自己人穷命苦,不能过一个清闲年。好在那疲惫和哀怨可以用钱得到补偿,水担到殷实宽绰的门户上,托他们去给泉水作揖的钱竞有五毛六毛的。只是初三一过,担水人的身价就会骤然下跌,常会有人家拒绝要水。他只好感叹着好花不常开,好运不常来,像往日那样去给几家固定户送水了。
送水挣钱,闲了数钱,平常日子里,穆狗保也会给自己创造高兴的机会。每月初五这天,穆狗保总要把母女俩撵出去,关起门来,一个人把上月挣的钱数一遍。他数钱有自已的一套:先将大炕清理干净,再把钱按块、毛、分的顺序一字儿排开,排到头再来第二行、第三行。然后戳着指头数三遍,三遍中要是有一遍数字有误,那就再来一个三遍。他数错的时候总比数对的时候要多,不折腾两三个钟头就不得完。之后,他便将钱分成三部分:购粮填肚子的,买油盐酱醋的,准备存起来的。当然是存大头,肚于占中头,调味的占小头。其实,他那点钱完全用不着这样平铺直数。只不过他有摸钱数钱的瘾,不摸不数怪难受的。有了穆狗保对生活如此认真的态度,尕存姐家的光景就可想而知了:除了面粉,冬天里不是洋芋就是酸菜;夏月里就要依靠门前田畦的奉献了。高通达曾当着穆狗保的面,对他家的这种“清贫乐”大加赞赏:“食去重肉,农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真朱子巷人是也。”他还将一段仁志之见公楷手录在一张白纸上,交给穆家张贴:“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穆狗保问高通达:“这话是谁说的?”“我说的嘛。”豪迈之风溢于言表。穆狗保却显得有些扫兴:“我当是毛主席说的。”
这会,穆家两口子正处在难以抑制的兴奋中。他们莫想到公安局的奖励会有那么多,整整五十块。这给穆狗保的积攒一下子增添了厚厚一沓。
“拿来,让我也数数。”穆家婶子已经伸了两次手。
穆狗保陶醉在快活中,悠然自得地哼唱:
孔明祭东风,
周瑜会行兵,
丁顺徐胜杀先生,
诸葛亮的计算妙如神。
“拿来不拿来?”
在营下领了军师之命,
华容道里等曹兵。
穆家婶子又气又急,欠腰伸手一把攥住男人的大腿。
“哎哟。”他不由地将捏钱的手掌举起来。
她抓住他的手,抢过钱去,数几张自己拿着:“我要给我买件衫子。”
“钱攒起来买老衣。你又不死,买衫子做啥?”
“穿。”
“人嘛,有一片破布遮身子就成。”
穆狗保抬起尻子去夺钱。她死活不肯松手,于是两口子在炕上你撕我扯地闹腾起来。穆狗保经不住婆娘的拧掐,只好妥协,涎着脸软言软语地讨要。穆家婶子横下一条心不给就是不给。穆狗保想,鸡儿不尿尿,各有各的窍。你若是石头我就是锤;你若是河水我就是鱼,游来窜去,不起波浪由不得你。他蹭着炕毡挪过去,一只胳膊缠住婆娘的腰:
“好好好,就算我今儿赌赢了钱逛窑子哩,气气派派胀一回。”他说着又唱起来,“我的尕肉儿,冰滩上滑溜儿……”
“老了还羞啥?过来,我数数你的肋巴。”他的手在她身上滑动:“软下软下软下。”
穆家婶子被男人挠得喊不是个喊法,笑不是个笑法,脖子龟缩着,支硬的身子顿时软塌下来,两手也随之摊开。那钱自然又全部到了穆狗保手里。他松开她,忙把钱塞到裤腰里。她无可奈何,气狠狠嚷道:
“我不稀罕,我有处去挣身子钱。反正是一物降一物,到时候,你可别骂我不要脸。”
“挣去挣去,只要你把税款交上来。”
“交你妈的屄哩。我在哪里垫肋巴,你知都不知道。”
“一旦知道,我拿上菜刀把你宰掉。”
“我要是上税来?”
“一千一万次我也不管。”
穆家婶子突然拉起了哭脸:“狗保,狗保,你不是人哪。我跟你一辈子,莫说叫我过几天舒坦日子,还说是叫我去挣身子钱。我哪里挣去?莫良心的畜生,你给我寻个主儿,我去,我就去。今儿当野鸡,明早就改嫁,你要收税,就收你阿妈的税。”
她是个想哭就能淌眼泪、想死就要钻棺材的人,弄得男人大气不敢出,定定儿坐着,思谋下半夜睡觉时,如何措词,如何动作,如何和婆娘热乎起来。
黑夜静静悄悄的,眨巴一下眼皮也能听出眼睫毛的瑟瑟声。
嚓嚓——似乎有人在摩挲窗户纸,一会又噗噗地朝里吹气。
两口子对视一下,穆家婶子问一声:“谁?”
莫有人回答,却有脚步声虚虚浮浮地朝门口响去。
——有人敲门。
穆家婶子光脚下炕,出了厢房,来到门口,取掉门闩,那门就被人吱吱呀呀地推开了一条缝。来人有头莫身子,一张又胖又圆的莫有耳朵的脸,一颤一抖地朝她咧嘴狞笑。她愣怔着,突然尖叫起来:“鬼、鬼。”返身就跑。但双腿已是酥软麻木,一个马趴栽倒在地。等穆狗保颠出来时,那胖大鬼早就杳然逸去。他要搀起婆娘,婆娘嘴里流着涎水,闭眼发出一串微弱的呻唤,裤裆里也是湿漉漉的。他吓得缩回手,哑哑地拉喊:
“我的姑奶奶,你怎么了唦?毛鬼神进家了么?尕存子,你阿妈就要死了,你还不快儿点出来。”
“我就出来。”北厢房里尕存姐急急应承着,紧张得她套上了裤子寻不着裤带,有了裤带寻不着衣裳。她衣裳莫穿停当,焦心焦火的穆狗保便搡开门闯了进来。
“我的姑奶奶,穿衣裳也要十年八年么?你就不会利索点?你阿妈……”
他话莫说完,就变得目瞪口呆。尕存姐站在炕前浑身打战。
“老天爷,今儿我们家里怎么了,毛鬼神就是你么?哎哟嗐嗐,你看我到底遭了啥罪。”
穆狗保又揪头发又跺脚。炕上,高见河拥着被儿,心惊肉跳地坐在枕头前,脸上青青白白、红红紫紫,色彩不亦乐乎地变换着。
这是两个西宁后人的第三次幽会。
一切都是在破庙里商议好的。先是见河在院里唔唔晤地学野鸽子叫春,告诉尕存姐,他爷儿已经睡了,自己溜出来正等着她开门。于是她装作起夜去堂间南厢房门边偷听父母的动静,若是里面莫有话语声,说明他们终于钻进了被窝,她便可以开大门让见河进去。但这夜,她把父母生气后的沉默当作了睡觉,更莫想到毛鬼神会来捣蛋,阿妈昏倒,阿大着急,私情败露。
穆狗保喊了一阵,忽又想起死活不明的婆娘,赶紧返回堂间。见河不知如何是好,失魂落魄地呆坐不动。尕存姐喊一声:“你快走!”便去堂间,和阿大一起把阿妈抬到了南厢房的炕上。穆家婶子慢腾腾睁开眼,看着男人和女儿,这才长吐一口气,用袖子揩揩嘴边的涎水。
“吓死我了。”
“到底怎么了?”
“鬼魂你们莫见么?”
穆狗保打了个寒颤,嘴上却胆气十足地宽慰着婆娘:“哪里来的鬼魂哩?你是睡觉尻子莫苫住,进去凉风后魇下了。”说着朝自己身后看看,好像那毛鬼神还在门外朝里窥伺。这时,门口响了一下。穆家婶子脸上松弛的肌肉顿时一阵悸动,双手紧紧撕住男人的衣裳。尕存姐明白,见河已经出去了。
七
高通达喜欢对人说:“我平生所为,未尝不可对人言。君子人做事,坦坦荡荡。”可如今,家丑已经外扬,他那无地自容的心境使他连出门的勇气也莫有了。门风家教有了动摇,身份名誉受到损害,好像他脸上挂着烂抹布,头上顶着血糊拉拉的月经纸,想取取不掉,哎——呀呀,丑。他躲在家里垂头丧气,一遍遍地数叨见河,数叨自己,数叨这古风日见衰残了的世道。
“藏物不慎如教人为盗,修饰仪容是教人为淫。唉,穆家,穆家。”他突然想到尕存姐最近的穿戴不同往常,问见河;“穆家一贫如洗,尕存子哪里来的买衣裳钱?”
“我怎么知道。反正我也莫钱给她买。”
见河的抢白反而引起了高通达的猜疑:“莫啥好处,你能染上她?”
“谁也莫染谁,我们是两相情愿。”
“你跟她情愿?我不情愿。娃娃,她是个不知廉耻的坏东西,你是我们高家后人。朱子巷从南到西、从古到今,哪一朝哪一代,我们高家人的脸皮都是光光鲜鲜的,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现在哩?我还莫死你就成了这个样子,你叫我这张老脸往哪里放?”
“想往哪里放就往哪里放。”见河说着往外走。
“哪里去?”
“寻尕存姐。”他这是气话。
“回来。”
见河莫回来。
“我管不了你,我不管了,叫你阿大把你领上了走。”
他吼着,听见河的脚步声消逝在院门外,气得呼哧呼哧喘了好一会。你说你莫给她花钱,她的衣裳是哪里来的?穆家人尖酸刻薄,能叫你随随便便占姑娘的便宜?事到如今,还不肯罢休,今儿找明儿寻的,我的日子啥时候才能清静?分开分开,把他们分开。他在心里絮叨着,回身跪到炕上,打开放在炕角的那口祖传的铜饰楠木箱子。箱子里全是老书,也是祖传的。他小心翼翼地一本本朝外拿,拿了六七本就发现书的摆摞顺序有了变化。他拿书的速度骤然加快。等腾空了书箱,他便扬起脖子喟叹一声,然后一尻子跌到炕上,两眼无光无神,呆呆傻傻地瞪着面前那些恍若隔世的线装书。事情和他想象的一模一样,珍藏的宝物少了两件:那套明版的《龟符筏语》和“孝有家风”的正笏宝墨不翼而飞。
老天瞎了眼,叫他养活这号孙娃,连老祖宗为人处世的本钱也给捣弄走了。
他坚信《龟符筏语》人间只有一本。这人间孤本里,嵬集着炎黄本事、西宁源流、朱子巷史、高门祖谱、天言地语、奥义良箴。
“完了,完了,哪里去了?”他大吼一声。
莫人回答。
他脑袋一阵眩晕,嗡嗡的,像有人在里面拉喊:“寻去寻去,你给我寻去。寻不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孙娃。”
那“孝有家风”的题词是高家祖上的荣耀。康熙年间,高通达的祖父因家中老人有病,朝廷屡次封官都被他婉言谢绝。这事感动了西宁办事大臣正笏,亲笔赐字。根据惯例,这墨迹是要制匾悬挂于门庭之上的。但通达的祖父说,孝虽有,家风是否可以延续还难说。把好事留给后人吧。如果他们觉得无愧于先人,就让他们自己去制匾。当然,这匾是永远挂不成了。高润田抛开父亲,另立门户,首先就是大不孝的举动。好在如今人们对匾额已不怎么看重。高通达遗憾之余,还多了一层担忧,生怕那成为封建主义的残余而被没收。他把它小心藏于箱底,从不示人。可他莫想到孙娃会盗出去卖掉,文物价值不说,卖了这宝墨岂不是出卖了祖宗遗德?
见河,你这是要把我往死路上逼。痛心疾首的高通达苦生生想着,鼻子一抽,两行老泪潸然而下。
半个钟头后,他出现在街面上。他要去找儿子高润田。有尕存姐存在,见河就不能呆在朱子巷里。
傍晚,高润田来到家中,领走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尕存姐自然没有去送他,只是从自家窗户里望着他的背影消逝在院门外。
暮色很快降临,须臾笼罩了静谧的四台院。又是一个黑乎乎、阴森森的西宁之夜,照常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狮吼狗叫。
先是狰狞可怖的录音机划破了沉甸甸的宁静。后是老尕财的尖声叫骂。
“牛头煮不烂是柴火供得少,丫头不要脸是阿妈莫积德。院社同志们,你们说是不是?他穆家的底细谁不知道。丫头卖肉,还说是我儿强奸,强你妈的奸哩。老实说,挨你的臭肉烂身子,你还得给我倒找一百五十八。”
老尕财骂罢,又吼吼叫叫唱起来:
尕财我怒发冲冠。
穆家鬼你别躲闪,
我要与儿报仇冤,
一日把你劈死马前。
既莫有公判,又莫有律师辩护,连鬼神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一张书面通知书送到了老尕财手里,说是观保的罪行证据确凿,本人供认不讳,判刑七年。儿子认了,天生不驯的老尕财可不认。骂公家莫胆量,骂院坊可是胆大无比。他手攥酒瓶,疯疯癫癫,信马由缰地骂几句唱几句,时不时嘴对瓶子咂一口酒,吐一阵痰。谁也不敢跳出来对阵。穆家婶子口口声声说她咽不下这口气,但也只会在家里摔笤帚敲桌子,最恼怒不过时,就朝男人撒气。
“看把你吓得浑身抖成啥了?钻到老鼠洞里,那个地方保险哪。你这个莫男人气儿的大窝囊,叫人家掀了你的祖坟,你还要陪笑脸哩。嫁给你就是叫旁人欺负么?”
穆狗保无可奈何地叹气,好像他活着就是为了证明懦弱。
尕存姐蒙在被窝里,一只耳朵听着阿妈的埋怨,一只耳朵听着老尕财的詈骂,忽儿想着观保坐班房时孽障拉拉的样子,忽儿想着见河一走就莫有期限,不知啥时候还能回来。她眼泪哗哗直淌,不淌干不罢休似的,濡湿了半个枕头。
直到半夜,院里才平安下来。烂醉如泥的老尕财平展展地卧在那棵枝枯叶败的丁香树下,呼呼噜噜的,打出阵阵吹起鼻涕泡儿的鼾息。高通达怕他被夜间的冷气激出毛病,出来要扶他回房。可七十多岁的老人哪里扶得动一个半死不活的醉汉,只好去敲穆家的门。
“老尕财不成了,狗保,你出来帮我一把。”
“他死了莫?”穆家婶子问。
“再不扶到炕上,就死哩。”
“还莫死了么?死了再说,死了我和狗保给他抬棺材。”
“别这么吵,我央及你们了。院社邻友,千万结不得仇。”
穆家南厢房里有了动静,显然是男人要出来,女人拉住不放。高通达还想继续情长理短地说下去,忽听哗啦一响,房门呻呻吟吟地开了。他眯起老眼盯了片刻,迟疑着感叹一句;到底是个涉世未深的姑娘,心里头软软儿的。
一老一小把昏睡中的老尕财抬不是抬、拖不是拖地弄进了他家,又连抱带扯地弄到炕上。尕存姐给他脱去鞋,又拉开被儿给他盖上。高通达立到她身后,看一眼老尕财又看一眼尕存姐,眼睛似乎有点不够用。一会,他过去摸摸老尕财的头,吩咐尕存姐倒一碗开水来。
水来了,碗里放着一把木勺。高通达接过来舀起一勺吹一吹,等凉了便让尕存姐捏住老尕财的嘴。老尕财的嘴捏出一道豁口,高通达把木勺楔进去,一扬勺柄那水就顺流而下。如是灌了半碗水,老尕财的嘴就自已活动起来。尕存姐松开手。他的头往这边一歪,费力地睁开粘粘乎乎的眼睛,眨巴了几下,阴阴的目光便盯死了尕存姐。突然,他要挣扎着坐起。高通达死死按住。他那被酒精烧红的脸愈加丑陋狰狞,手在炕上摸索着,抓住扫炕笤帚,朝尕存姐扔去。她一动不动,乞怜地看他。笤帚从她胸脯上弹回去落到炕上,老尕财再次抓住,又要掷去。高通达的眼睛又不够用了,扫一眼尕存姐弹性的胸脯,又扫一眼老尕财战战兢兢的手。那手想用力掷出笤帚,可晃了几下便无奈地松脱了。笤帚滑下来。掉在老尕财身上。
“观保阿大,你要打就打。是我不对。我的事儿和我阿大阿妈莫关系。”
“打?打是轻饶了你。我也要叫你当劳改犯。”
尕存姐哭了,眼泪簌簌地带着音响。
老尕财的目光渐渐黯淡,渐渐柔软,渐渐移开了尕存姐,又去失神地瞄准高通达。高通达唉叹一声。他也唉叹一声。尕存姐还在抽搐。
“通达爷儿,你说我怎么办哩?观保莫有了,我怎么办哩?”
“想开想开,谁家莫有个七长八短。好好活你的人,等观保出来,他就是个持家立业的大男人了。”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窝窝里难受啊。”他又转向尕存姐,“尕存子,是你把我抬进来的么?多谢了。都是穷院社,还有啥过不去的。你别计较,我骂的不是旁人,骂的是我自己。我这是舍不得你们哪,舍不得这个院院、这几间破房房。”
他号啕大哭,哭声凄凄厉厉的。尕存姐不禁打了个寒颤,浑身一阵冰凉。
老尕财就要搬家了,搬到灵鹫寺寺街口的一个亲戚家去。他想重操父亲传下的旧业,在那里办个面食摊儿。亲戚投资他张罗,有了利钱三七开,当然是人家拿大头。干这种营生,热闹繁华的寺街口当然要比朱子巷顺当牢靠。
人将离去,情味却日益浓厚起来。思那往日的光景,反而觉得院社们之间的你短我长、磕磕碰碰倒是给生活充实着内容、增添着意趣。人活着总得有事,好事不多坏事就来,这坏事也就成了让人长精神的依赖。不然,整日价不喜不悲、不笑不骂、不吭不哈、不声不响,时间一长,人家会说你活着不如死掉。老尕财思来想去,那争吵嚷仗倒有了几分光彩,使人格外留恋起来。人都有这个贱毛病:见不得也离不得。唉。浪萍难驻,游子思亲,这老尕财,人还莫走,心里却已经有了遐思遥念院社邻友的伤感。但他老眉老眼地不便浪作浓愁意,只能进进出出,扮出一副和善可亲的面孔,抹煞着过去的许多疙瘩芥蒂。而对别人来说,不管他给这个破旧院落带来过如何严重的嘈杂骚扰,一旦他要离去,人们便觉得生活即将失去一种色彩、一种调料。连穆家婶子也变得黯然神伤,和男人一起,惆怅地从自家窗口朝北房门上张望。穆狗保这些日子拉痢疾拉软了身子。他自己说是被老尕财那晚又骂又唱的挑衅吓病的。他拒绝了女儿的恳求,忍受病痛,硬挺着不进医院。只要不花钱,他心里就踏实。
在收拾东西开始搬家的那几天,老尕财日日笑容满面,逢人就说他父亲过去卖面食是如何红火,现在嘛,天时地利人和,前景就更加光明。家当是老尕财用架子车一车一车拉走的,足足拉了三天。每装一车,院里人都要帮忙,都要恋恋不舍地送老尕财到院外街面上。就在最后一车杂七杂八的零碎家什装上车后,老尕财拱手作揖,一一向院社们告别。他依旧笑着,依旧说着吉利话;
“我老尕财过去不论是跟着父亲做买卖,还是拉架子车,不能说天天挣钱,但也没断过油盐柴米。这你们大家都知道。靠了我的本事,别说我和观保两个人,就是家口成百我也养活得起。你们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穆家婶子连忙承认。
老尕财又道:“可我们那亲戚捧着财礼来请我,说我的手艺能给西宁人增添福气,我能端架子不去么?”
“人到难处,求人张口嘛。”高通达附和道。但敏感的老尕财却误解了他的意思。
“我可没有难处,我不求人。我活着就是要帮衬西宁门面,倒不是我看上寺街口的砖墙楼门、热闹场面了。朱子巷窄儿些、破儿些,但有欢乐就能赛神仙,有人情就比日日看戏好。说到人情,我那亲戚的情义我也领过。我这次去,就是为了还这人情账,知恩不报非君子。我们都是君子人,是不是?”说完这话,他站到高通达面前,深深鞠了一个躬,“通达爷儿,孙娃年轻无知,儿子又是干公事的人,顾不上你,你老人家多保重。逢年过节我来看你。”
高通达似乎幡然醒悟:“你这就走?都搬完了?”
“搬完了,多亏院社们帮忙。”
“那、那到我们家坐一会,好歹你得吃顿饭哪。”
“通达爷儿,你就别麻烦了。那一头房子里乱糟糟的,我还得赶快去拾掇。”
“那……我送送你,我给你搡车。”
“别,别。”老尕财拽住高通达。
“走,我们走,不搡车,跟你走半截,心里也好受些。”高通达说着,老泪不觉漫溢而出。
“通达爷儿,你别这样。”老尕财也忍不住了,泪水像雨点一样掉下来。“院社们,我走了,留下你们守院院。你们可别走,别学我。”
穆家婶子赶紧过来:“你这是发财去了,好事情,哭啥?”可她的眼眶也热了,湿了。
老尕财抹一把眼泪:“唉,好啥?通达爷儿,你骂我。院社们都来骂我。我这是莫办法的办法呀。我老了,拉不动车了,观保又指望不上了。你们说,这里我怎么住得下去?人活着,总要吃,总要穿,可莫有钱哪来的吃穿?这几年,汽车多了,有大有小,啥东西拉不成?谁还愿意雇我这辆破架子车哩。我们吃的是啥?一年半载荤腥不见;穿的是啥?你们看看。”他忽地撩起衣裳前襟。只见黑罩衣里面,竟是一层脏腻破烂的棉花,那棉花一定是从垃圾箱里拾来的,用麻绳一圈一圈地捆着,贴肉裹在身上。老尕财放下衣襟,又道:“再说观保吧,一个半大小伙子,连条裤衩也莫有。衬衣是他阿妈穿过的,想着人面上好看,把花花点点的领子剪掉了。年年有春节,可他穿过新衣裳莫有?这一次他去劳改,我拿不出一件好衣裳叫他带走。”他喘口气,“看我,颠三倒四的,诉这些冤枉做啥?丢人哪。两个大男人,吃不饱穿不上,自己顾不了自己,还有脸说。说了就说了,有脸莫脸一个样。反正我走了,离院社们远了,以后再见面也是外人了。”
穆家婶子用手掌揉揉眼:“直话叫你说歪了。你不见外就好。以后,来啊,你来啊。”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好,好。一到正月我就来,给院社们拜年。”
“尕财,尕财。”穆狗保在房里撕开窗户纸叫他。
老尕财跺跺脚:“你看,我把大事儿忘了。”他过去,脸凑到窗户跟前,“老哥,你好好养病,把心放得宽宽儿的,到处走动走动,别老窝着,姑娘大了,你得看好。如今西宁这地方人杂事多,叫她千万小心咹。”
隔着窗户,穆狗保不住地点头答应。
“我这里还有一疙瘩药,是观保尕的时候得病吃剩下的。灵鹫寺的藏医院说是十全大补,能治百病。我舍不得吃,存到今儿。你把它吃上,元气就能长出来,也算我们没有白做院社一场。”他听见穆狗保抽抽嗒嗒的,生怕伤心伤重了他的病,忙回身,从衣袋星掏出那药,交给一直站在一旁流着哑泪的尕存姐,然后重重叹口气。
老尕财推着架子车,被人送出了院门。来到街上,他一步三回头,不停地说着:“留步。”而高通达和穆家婶子以及尕存姐只顾往前送。一会,尕存姐急步撵过去,扶住一条车辕,和老尕财并排推车。谁也不说话,好像话已经说干说净了。
八
穆狗保生病这几天,那副维系着全家吃喝拉撒的水担转移到了尕存姐身上。她想阿大遭难是由于自己做了大人们觉得不该做的事,帮助阿大担几担水,挣几毛钱,心里也好受些。穆狗保先是不许,说他明早就会硬朗起来。穆家婶子说;“丫头大了,正经事情不叫做,那你叫她做啥哩?谁知道你的病啥时候才到头。你就躺着,别动弹,叫丫头吃几天苦。”尕存姐比阿大性急,出去一晌午就差不多踏遍了所有需要泉水的人家。一个灵灵秀秀的姑娘家担水,挣死八活,扭扭摆摆,喘一口气,擦一把汗,引来不少怜香爱玉的目光,恻隐之心不可无,那吃泉水的人家,自动打破了一担五分的惯例,有给一毛的,也有给两毛的。一天下来,竟能比穆狗保多挣两三倍。喜得穆家婶子见面就给丫头陪笑脸,穆狗保的精神也不知不觉一天天好起来,过去他们对丫头的怨恨嫌恶也就烟消云散,好像尕存姐从来就是个孝敬父母、撑家立面的好女儿。
每天的最后一担水是送给高通达的。高通达原来是吃惯了自来水的。出院门不到五十步,就是朱子巷集体使用的自来水笼头。有时见河去担,有时他去担。这些日子,他突然声明自已要改吃泉水。想着自己和见河的关系,尕存姐自然很高兴担着担子进他家的门,泉水清明澄澈,那是她想念见河的心。她不要钱,高通达又不能不给钱,每次总是你塞她推,撕撕扯扯的,最后以尕存姐收钱为止。高通达给钱从来不超过一毛五,但桌上准备着一茶缸温腾腾的冰糖开水,端过来叫尕存姐咕下去。那滋味好像大暑天里吃西瓜,大太阳底下给了一把凉伞,尕存姐第一次推辞,第二次客客气气喝几口,第三次就笑眯眯畅饮不止。完了,用袖子擦去额上鼻上的汗珠子。高通达忙递过一方手巾去。
“满脸好好儿擦,眼睛还是湿的,嘴上,对了,擦干净就好。”
尕存姐还过手巾,顿时少了许多拘谨,嗓门亮亮地说话:“通达爷儿,一担水够哩?不够下午我再给你担一担。”
“够哩,够哩。下午你好好儿缓着,想睡了就睡,日子长得很,身体要紧。”
这温温热热的话连阿大阿妈也莫说过,甜丝丝暖烘烘的感觉一下子装满了尕存姐的心,她的感激也像泉水一样长流不息。
喝了甜甜的水,说了甜甜的话,得到了一些精神上的愉快,她便担起空桶回家。高通达望着她的背影关好门,把尕存姐用过的手巾捂到自己脸上,慢慢揩擦,用心咂摸着,似乎嗅到了那香汗玉液的芬芳气息。之后,他失落地长叹一声:“老了,吃不动草了。”
而尕存姐一回到家中,就觉得浑身疲乏,歪斜着躺到炕上,连张口吃饭的劲气也莫有。大人们疏忽了女儿家的单薄身子,觉得年轻人容易乏,也容易缓过来,睡一觉就会睡出力气来。有时,尕存姐躺着不想吃晌午饭,穆家婶子就把饭留着,留到晚上,黑饭和午饭一起吃。她本来就营养不良,干重活体力不支,现在又减去了一顿饭,更是弱上加弱,乏上加乏。
光阴在宁静的困乏中流逝。在一天只有几分钟的温存感觉中,尕存姐壮着胆子问高通达:
“通达爷儿,见河走了,你不想么?”
高通达脸上掠过一丝难堪,尴尴尬尬地说;“怎么不想,想。”
“他也不来看看你。”
“他的阿大不叫他来。我也莫办法。”
“那你不去看看他?”
“时候莫到,到了再说。”
“啥时候?春节吗?”
“唉。”高通达变得伤感起来,“尕存子,你再别问他。我见你就像见到了他。我们说说话,亲亲热热的,心里也是舒坦的。”
这话悲悲切切的,说得尕存姐泪眼模糊。她的思念压抑着,这会儿全都集中到一声哀求上:“通达爷儿,你再别说了。”接着便泣不成声。
高通达浑身一颤,怔忡片刻,拿起手巾给她擦眼泪,越擦她越伤心,好像擦眼泪的不是他而是见河。高通达不由自主地把她搂在怀里。她不动,任他粗糙干硬的手在自己脸上抖抖索索抚摸。她是无邪的,想在一个老人那里寻找安慰,却忘记了老人也是男人。
她继续啜泣。他继续抚摸,手却慢慢往下移动,直到捂罩到她的奶子上。
“尕存子,别哭,你别哭。”
他的手开始揉动。
“通达爷儿,你叫见河来。”
他有点陶醉,手揉动得快了些。
“通达爷儿……”她猛地觉察了,但绝不相信,仍然不动。
“有话你就对我说。”他应承着,手又出现在她的领口,探索着朝里滑动。
她不哭了,呆痴地感觉着他的手。
“尕存子,你说你通达爷儿孽障不孽障?”
那最长的中指已经贴肉触到了她的胸脯。
“孽障。”她身体一缩,双手突然搡开他。
“你别害怕。”
她又哭了,但这次是为了明确意识到的屈辱。他又要给她擦跟泪。她回身跑向门外。
“尕存子,你把水桶忘了。”他站在门口喊道。
正是穆狗保日见康复,思谋日后是尕存姐养家,还是自己养家的时候,尕存姐病了,一病不轻,整整一个星期要死不得活地躺着,见水皱眉,望食摇头,真正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腰疼、胸疼、头疼,后来疼痛又漫漶到全身,成了每块皮肉的胀疼。看着熬下去就有要命的危险,穆狗保从一个吃泉水的人家借了辆架子车,拉她去医院看病。他答应给人家无偿担两担水。这就等于是用饭碗钱去租车。
要是老尕财别搬走就好了,用他的车他还能要钱?
他一路嘀咕着到了医院,挂号取药,花了他四块八毛二。他心痛得咬牙切齿。贪欲的眼光望着自已交出去的血汗钱,恨不得扑进那个圆圆的窗洞,抢夺回来。大夫说,本来应该住院治疗,但床位紧张,只好开几瓶药去家中休息。
“药能吃好?”
“吃吃再说吧。”
穆狗保再也不敢问别的,快快把尕存姐搀到车上。原模原样回来。他害怕大夫改变主意,让她住院。那样,他就作难了:不住吧,良心上过不去,住吧,住院费是多少?还不把他的全部积攒搜腾干净?好在那白片片儿、水汤汤儿吃下去后还是见了一点效,尕存姐想吃想喝了。
“好,这就好。饭生元气。”穆狗保对高通达说。
高通达是去探问尕存姐的病情的。他天天去,一个老者,自然不会引起穆家两口子的猜疑。有时,他还会把手放在病人的额上、嘴上,说几句“烧退了,但气息还是烫的”之类的话。或者他抓过她绵软的手,给她号脉,慢悠悠体会,也不知真正体会到的是脉搏的跳动,还是那细皮嫩肉的光润柔滑。
这之后,高通达蛮有把握地摇头:“说不定是回光返照。”
“啥?”穆狗保一向迷信高通达,以为有了识文断字、能写会说的本事便能洞悉一切,脸上立时有了云遮雾罩的黯郁。
“我昨天就说过,治这种病要龙体加身。”
“老天爷,哪里来的龙王爷哩,就是有,也请不起。”
“龙体加身不一定就是龙王爷出海。我给你说个故事。”不管对方听不听,他兀自说下去,“古时候,也就是朱子巷人还莫搬出南京城的时候,巷南的官府里有一个公主。那公主,酣艳风流,独占一部,有倾城之貌,还能写一手冰雪聪明的文章。她得的呀,也是尕存子的这一种病。有个来看病的法师说,男做龙头女做婪尾,命里注定的事,你们千万不要避讳。她得和龙睡觉啊,睡个属龙的男人。法师真言,公主的阿大不能不信,便在官府里选了一个少年。可觉睡了,公主的病还是不好。法师又说,小龙不成,又嫩又躁,要花甲以上的大龙,大龙老辣。公主的阿大只好把那个绿鬓少年换成了华颠老子。这老汉学富五车,骨秀神腴,浑身一股清俊气,欣然从命,进闺房和公主过了一夜。你说妙不妙?好了,公主的病好了。浑身利索,韶华胜极,比病前更多了一些压梅欺兰的风采;就连她那文章,也有了大家气度,接今吊古,光风霁月,真成了天下第一号帼国须眉。”
“你是说,这公主睡了个属龙的老汉,病才好?”
“算你有脑筋。不光出了病灾,也有了前程。不过,那不叫睡老汉,叫吸龙水、充阳气。天下阳气最盛的属龙。皇帝登基叫龙袍加身,豪杰举事叫龙飞白水,帝王所居叫龙盘锺山。古人说,‘龙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访古丘。’还说‘龙争虎战几春秋,五代梁唐晋汉周。’扯远了,扯远了,我该走了。”
穆狗保恭恭敬敬送高通达出门,心里一再体味刚才的谈话。正像他所担心的那样,尕存姐的病又严重了。回光返照?龙?属龙的?大龙?穆狗保糊涂了,忧心如焚。再送医院?钱?有一点,但那是老眉老眼讨来的,吃辛吃苦挣来的,夫妻打灶拳夺来的,能胡乱花掉?唉,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老天,尕存子莫救了。穆家婶子更感到死在女儿头上打转转,泪眼望女儿,叫声不应,问声不听,吓得她呜呜直哭。
大概是这哭声的刺激,有一时,尕存姐睁眼了:“阿妈。”
穆家婶子哭得更野,竟至于踏天唤地喊起来:“尕存子,尕存子,你这半天哪去了?”
“我睡着了。”
她两手撑着身子要坐起,挣扎了几下,胳膊一软,身子便又塌下去。穆狗保过去扶住她的肩膀。
“想起来?”
“腰疼。”
他抱着让女儿欠起腰,又朝穆家婶子喊道:“快把背后垫高些。”
穆家婶子跪在上炕,伸开双臂,满炕拨拉着把笤帚疙瘩、破破烂烂的电影画报、尕存姐脱下的衣裳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都塞到女儿后腰上,但仍然够不着后背,只好一挥手把那些东西扫荡出去,拿起枕头靠墙垫好,又双手掬住女儿的身子,朝后拖着让女儿靠到墙上,再把被儿盖到她齐胸的地方。完了,她喘喘吁吁站到地上,问道:“尕存子,水喝哩?”
尕存姐点点头。她不相信,又问了一句。穆狗保吼道:
“你莫看见点头么?”
穆家婶子别他一眼:“你看见了你不会动手么?”
穆狗保一愣,赶紧转身。几乎在同时,穆家婶子也转过身去。两口子双双挤挤蹭蹭钻进了厨房门。穆家婶子戛然止步,说:
“你倒还是我倒?”
穆狗保一脸苦相:“好我的冤家哩,你倒我倒还不是一样么?”
“一样你还跟过来做啥?”
穆狗保唉叹一声,垂头丧气地来到尕存姐面前,还没站稳,又听尕存姐有气无力地说:
“阿大,我想吃点馍馍。”
他又朝厨房急步趱去。
开水来了,馍馍来了,高通达也来了。他来得恰到好处,正是尕存姐想吃东西的时候,他手里端着一碗红糖、红枣,红蕨麻熬成的三红汤。
“哎呀呀,病人怎么能吃开水馍馍?又莫有营养,又不好消化。你们就不会薄薄儿擀上点面叶儿么?是不是这个月的白面莫有了?莫有了就说,我们家里有,挖去。”说罢,他放下三红汤就走。
穆家婶子要上前阻挡,穆狗保使劲拉她的衣裳。等高通达出去,她压低嗓门道:
“白面缸底里不是还有一点么?”
“人家比你多,又莫说借,怕啥?”
从这天开始,高通达每天给尕存姐送来一碗三红汤、半碗白面。三红汤是滋补身体的,阴虚阳亏一把抓。尕存姐的病又有了好转。她诚心实意地感谢通达爷儿,又觉得心里有一种莫可名状的烦闷。老汉比任何人都对她好,这是明摆着的事。得了恩情就得知恩感恩,做人的常理她是不能违背的。烦闷归烦闷,总也不能转变为厌恶。她感到害怕。
过了五六天,她就能下炕活动了。穆狗保总担心这又是回光返照,便向高通达讨教。高通达说:
“是不是回光返照现在还说不一定,病根根莫除,阳世间的气脉还不旺,就是这一次好了,隔三岔五还得犯。所谓险象环生,祸机迫近,千万要提防。”
这“隔三岔五”几个字说得穆狗保心尖直颤,好像高通达预言,他日后必定要不断用钱去换那些呛人鼻息的药。
“病根根怎么除哩?”
“我也不知道。故事里的事情是书上说的,我也莫见过。你干脆别相信。”
高通达刻意提到那个故事,深埋在穆狗保心里的那条龙也就越发躁动动不安了。
“你已经说了故事,我怎么不相信哩?”
他气急败坏地想着,把他认识的所有人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哪个属龙,哪个是大龙?经过一番艰难困苦的筛汰遴选,最后便萝卜不当菜地骂起来:
“好一个钝皮老脸的家伙,时机等得,好话说得,脸皮莫得;剥他莫有皮,杀他不见血。认得三文两字,就要冒充个生龙活虎。你不过是条老狗,天下无能第一,古今愚顽无双。说你是大龙?放你妈的屁,别糟踏我们的龙祖先了。骚货杆杆一条,有皮莫心。南墙根里的牛角葱,老辣得不成样子了。”
但是,靠骂驱不走那梦魇那忧急,而且越骂心思越重,千头万绪如乱丝,越抽越乱,越抽越多。他和婆娘商量,婆娘说:
“人家不过是说个故事,你就对上号了。”
“三红汤不是白熬的,白面也不是白给的。”
“通达爷儿一个人孤单,这个院里又莫有旁人,你说他不对尕存子好,对谁好?尕存子是孙子辈,认他当个干爷儿,吃上的喝上的,也就顶掉了。”
“顶不掉,人家说人家是大龙。”
“大龙就大龙,你怕啥?真的要是除了尕存子的病根根,我看也是好事。反正是一物降一物。旁人又不知道。他头发胡子颠倒了长,还能满到处张扬?”
“怕就怕事情做下了,病根根除不掉。”
“那就对了,他通达爷儿死不掉就得赔,到时候就不是一天一碗三红汤、半碗面了。”
穆狗保想想,没有再作反驳。
这天吃过黑饭,穆家婶子叫穆狗保去洗碗,自己守着女儿说:
“尕存子,听我的话,今儿晚上你去通达爷儿家里坐坐,他叫你做啥你就做啥,_一来除掉病根根,二来沾一身阳气,将来也好养家糊口。你阿大一天比一天老了,眼看着担不动水了。我们不靠你靠谁?”
她说着,鼻子一吸溜,眼睛就泪汪汪的。
尕存姐弄不懂阿妈的意思,说;“我的病不是好了么?我以后再不病。过两日,浑身不乏了,我就去担水。”
“病不病由得了你么?去,听话,通达爷儿稀罕你。”
“通达爷儿叫我去?”
“叫莫叫你都得去。”
尕存姐去了,她是去治病的。但一进门,却见高通达躺在炕上,皱巴巴的额头上拔了一只拳头大的黑火罐。
“通达爷儿,你怎么了?”
“尕存子么?唉,头疼。”
她过去站到炕沿前,俯首看他的脸。
“你来做啥?”
“我阿妈叫我来,说你能除掉我的病根根。”
高通达倏得坐起,速度快得惊人。
“你阿妈说了?还说啥?”
“还说是阳气长阳气短的。”
高通达抬起双腿,旋转尻子坐到炕沿上,双手揪住火罐,咬着牙,一歪一斜那火罐便掉了下来,然后下炕趿着鞋:“你等一会,我去给你阿妈说。”但他一开门,却见穆家婶子就立在门口。他扮出一脸焦灼模样:
“你看你,你把我看成啥人了。”
穆家婶子苦兮兮地说:“我们也是到了实在莫办法的时候,思前量后,就你一个是真保真的大龙。”
“我说过吸龙水、充阳气,不吸不充就不得免灾保命,这确实是心里话,但我可莫说我自己。”
“我们也知道你说的不是自己。可满朱子巷谁是大龙?你保举一个?莫有吧?通达爷儿,你就别嫌弃,治好了病,我们一家三口给你磕头作揖。”
“哎呀呀,你这不是难为我么?”
“通达爷儿,就难为你一回。”说着又朝房里喊,“尕存子,听爷儿的话。爷儿叫你做啥你就做啥。听见了莫有?”
尕存姐突然感到事情有些蹊跷,怯怯地应承一声。穆家婶子走了,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叹息,似乎在重复声明着他的不情愿。一会,那房门就被他轻轻关上了。
时机已经成熟,高通达不愧不怍,站到尕存姐面前。
“你阿妈都给你说了?”
她含含混混地点点头。
“治病救人,我也是头一回干这种事情。”
“通达爷儿,要做啥?”
“你把衣裳脱掉。”
她双手拽住衣襟,犹豫着不肯解扣子。高通达怜爱地望她,胸中禁不住涌过一阵温澹的兴奋。他一兴奋就要说一些凡人所不懂的话:
“前世的风范,后世的榜样,书上说得好,古之士人,举大业而不好色者鲜矣。妖服之肆、女人鬻容之肆是为娱性,家室沉沉者是为恣情。士之于女子,患寡而不患尤也。诗曰,爱而不见,搔手踟蹰。不纵不抑,顺乎自然,所谓莫道风情老无兮,桃花偏照夕阳红。”
尕存姐眨巴着眼皮,以为他已经指出自己的病根在哪里,恍恍惚惚觉得,他就是世上最有权威的大夫。
“你不脱我给你脱。”
他已经忘乎所以了,急急切切扒下她的衣裳,又给她脱了鞋子解裤带,边动作边问她:
“爷儿好不好?咹?好不好?”
她似乎只能点头。
“那你跟爷儿过。”
“啥?”
“爷儿孤单,爷儿要你陪着。”
“……”
“听见了莫有?”
“听见了。”
“那好,钻到被窝里去。”
她已经光溜溜的了。她想起了见河,悲泪涟涟的。突然,她抱住他那只揣摸自己奶子的手,打着冷战说:
“别,别,你别。”
“尕存子,听通达爷儿的话。”窗外传来穆家婶子的哀求。
房里的两个人都愣住丁。鸦没鹊静。
“穆家婶子,你走开,要不然丫头害羞哩。”
窗外有了脚步声,由近及远。
“尕存子,下个星期天是腊月十八,爷儿领你浪大寺去。想要啥,你提前想好,我给你买。”
无言便是应诺。高通达开始脱自己的衣裤。
“我是人世间的大龙,吸了大龙的阳气,一损得百利。你以后要是再得病,就拿我问罪。”
他过去,抱住她,抖动着胡子要和她亲嘴。她下意识地躲闪着,却没有强挣出他的怀抱。她知道自己是躲不过今夜这场爱情把戏的,因为她和父母一样,虔诚地敬畏着大龙,同时又寄希望于大龙——她比别人更担心重病再次缠身。她诿无可诿,只好屈就,只是一刻也莫断过后悔。
一个星期过去了。尕存姐的元气彻底恢复,疾病莫再重犯。她又开始了担水生涯,稚嫩的双肩负荷着沉重的担子,最温暖的关怀依然来自通达爷儿。
九
腊月十八,是老城人拜菩萨的日子。一年就要结束,感谢菩萨恩泽万方,祈求来年平安无事,城内,城外的藏民汉人蜂涌而至,灵鹫寺便以佯佯翼翼的景态,散发出炽盛的荣耀与灵光。
灵鹫寺离湟水沿不远,站在河湾高处就能看到汤汤水面,那水澎澎湃湃的,浑黄而不驯。河湾的北端座落着一堵城墙,砖瓦早已剥去,只剩一些纹络清晰的土石堆积层,这是几百年前夯砌而成的。就在城墙中断的地方,寺门像一座山一样耸立着。那是一处重檐歇山顶的建筑。门楣上全是镂空的花卉虫鸟,要不是纵深处威势赫赫的金瓦殿揭示出特定的神秘和庄严,陌生人会以为这只不过是昔日大土司的私家园林。上推十多年,寺门两边的红色木柱上曾出现过这样一副对子;“深庭广院白骨堆起,雕梁画栋血泪凝成。”如今自然被另一副对子代替:“妙道无方但能色相俱空西天极乐,迷律广济若便灵通自在乐极西天。”据说在修建这座寺院时,佛主派人去南京请来了工匠,历五载而后成。难怪步入禅境之后,除了超然的佛界气息外,还有一种南国的富贵流韵。寺前有一堵墙,悬挂着一些佛图偈语,此外,还贴了一张工楷书就的请愿书。许多人围在那里,有欣赏墨迹的,也有关心内容的。三个外国人举着照像机朝请愿书闪了不下十次。请愿书的署名已不是高通达、老尕财诸人,密密麻麻、各俱情势的钢笔字填满了所有空白。幸亏藏族人大多不识汉字,不然,恐怕连寺门前的空场上都会写满名字的。空场四周扎满了帐房。藏族人从四面八方荟萃到这里,除了朝圣外,还要观看一场精彩的喇嘛社火。男人们的兴致只可从黑脸膛上去寻找。在这种场合,不笑便不足以表明他们的存在。女人们除了笑,除了嬉戏追逐外,更多的喜悦都表现在衣着上。艳丽而华贵的袍服,简直就是各种色块的堆积:有黑,有紫,有绿,有黄,还有水獭皮的深灰和狐狸皮的火红。纤长的发辫披挂在她们背上,随着身影的晃动在狂舞。发辫上,星芒一样闪闪烁烁的金盾银盾占据了人体的置高点,向四方扫射。脊背上银质的沉甸甸的佩饰和脖子上的五彩佛珠,和她们的心情乃至生活一样,亮丽而古朴。这是她们的节日。许多来旅游的内地人和外国人围着她们,举起大大小小的鬼怪式照相机:咔嚓,咔嚓。在空场边缘,传来摊贩的叫喊:
“卖了,卖了,外国人洗澡。吃了,吃了,外国人洗澡。”
这简直就是老城人赶时髦的恶音了。过去可不是这样:
“涮羊肉,越吃越想吃的测羊肉。”
声音悠长舒展,很有买卖人的风度,而且叫卖声中就带有一股温醇的香气和回味深长的情韵。这时,由寺院组织的辞旧迎新的社火已经开始。空场上,随着一阵节奏滞重缓慢的敲击声,响起木鱼诵经的古调,接着出现了八个戴面具的舞者,分别为鱼、鹰、龙、牛、马、羊、虎、四不象,代表着慈悲兽、邪恶鬼和牛头护法金刚等一些神圣机密的佛国角色。
时间在流逝,而舞者的队形还是最初那个样子。八种凡人不能理解的启示物动作迟钝、板滞,慢腾腾举臂、抬步,身体的晃动沉重得如同阳光下移位的山影,似乎越这样就越能显出角色的狞厉恐怖。
许多人诚惶诚恐地跪下了,不断磕头,不断朝那些至圣至上的神怪抛撒钱币。
高见河觉得没意思,挤出人群,站到一棵菩提树下,眼光却仍然在人群中扫来荡去。他在找人,找熟悉的人。他知道,四合院里的人少不了要来拜佛,包括尕存姐。望了一会没望见,他便朝寺街口走去。那儿是市场,是尕存姐最爱去的地方。
离开四合院后,他还是第一次出来闲逛。平时阿大管得紧,不让他出来。他的事情只有一件:复习功课考大学。其实他根本莫心复习,只是做做复习的样子罢了。他知道自己喝进去的那点墨水水早已屙干尿净,无所事事的时间太久了,考大学的基础不是不牢固,而是不存在。家中还有一个继母,和阿大在一个单位上班。继母对他表面上还算过得去,但背着他却常和阿大嚷仗。
“你说你的儿子你不带,现在他怎么来了?”
“暂时的,暂时的。”
“暂时到啥时候?总得有个期限。”
“他不是正在复习考试么?”
“他是上大学的材料?”
夜深人静,他听见了他们的话,觉得继母的眼光要比阿大锐利得多。她一眼把他看穿了。他心里沉沉的,只有一个愿望,回到四合院去。他想像有一天,阿大突然发怒,把他撵出家门那就好了,莫人管了。他要对着天空大喊三声:多谢了。
每天,继母做饭他洗碗,饭间谁也不说话。由于他的存在,大人们之间也沉闷起来。他有时真想对他们说,你们何必要背我这个包袱?丢掉算了。他想,要是一个人活着,既莫有爷儿,又莫有阿大阿妈,毫无牵扯地我行我素,那才是真正的自由。想吃了吃,想睡了睡,想逛了逛,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今天出来,他对阿大编谎说,他昨夜做了个梦,梦见爷儿病了。他要去看看老人家。阿大莫有阻拦。他想,要是这里碰不上,他最好走一趟四合院。可是,他真正想见的并不是爷儿。
他已经来到市场西南角狭窄的食品巷里。巷道本来并不窄,只因辟为专营食品的贸易场所后,中间修起了绿色塑料棚和整齐划一的铁皮柜台,加上日日顾客拥塞,首先在人们心理上有了狭窄的感觉。巷道两边还有铺子,大都是饭馆和小吃点。高见河挨个走过去,看到的不是拥挤的人就是拥挤的食物,但他总觉得眼前空荡荡的,啥也莫有。后来他就不走了,立到一家铺子前,惊奇地朝里张望。
这家铺子经营的全是面食:锅盔、焜锅、刀把、酥饼、油瓤儿馒头和面大豆。面食后面支着一口大黑锅,里面是冒着热气的巴洛汤。那汤稠乎乎的,漂着些葱花。铺内只有两张桌子,八条长条凳一摆,就满满当当的了。挂在墙上的录音机里,正在放一段莫有词儿的音乐,那鼓点嘭嚓嚓嚓嚓的,听着,似乎能加快人们吃馍喝汤的速度。
高见河不知道老尕财已经离开四合院,愣怔着看他把一碗巴洛汤端给_一个刚刚就坐的顾客。那顾客接过碗去,用筷子挑几下,突然喊起来:
“你这汤里是啥呀?你看。”
老尕财凑过脸去:“除了油炒的葱花还有啥?”
“老鼠屎。”
几个喝汤的人都把脖子伸过来。
“哪来的老鼠屎?是肉丁丁儿。”老尕财拿起一双筷子,夹起那米粒大的黑东西,眯眼看看,忽一下塞进自己嘴里,“哦,也不是肉丁丁儿,是个花椒皮儿。”他有意嚼几下,嘴皮拌得叭叭响。
那顾客哭笑不得,闭着眼,端碗把巴洛汤三口两口灌进了肚里。仅仅是为了奖赏老尕财吃老鼠屎的勇气,他也得强忍恶心。
老尕财又招呼别的顾客去了。见河走到他面前,立了半晌,他也莫有留神望一眼。见河用手指敲敲放面食的几案。
“寻个地方坐下,要吃啥马上就来。”
“观保阿大。”
老尕财倏地抬头,一愣,便惊喜地叫起来:“是你么,见河,你这一向在做啥,还能刁空儿来看我。”
“我浪大寺来了。”
“你爷儿来?”
“不知道来了莫有。”
“哦,对了对了,你跟你阿大过去了。我搬出了朱子巷你知道吧?早就想去看看你爷儿,就是腾不出时间来。”他又转过脸去。
“快坐下,快坐下,吃啥哩?焜锅儿巴洛汤,就来了。”
他舀一碗汤,拿一个焜锅,端到那人面前,忙又转回来:“见河,你吃啥哩?”
“我啥也不吃。”
“不吃不成,到了我这儿,不吃你就别走。”
他伸手拽住见河的袖子。见河只好绕过几案,坐到他身边,接过一碗巴洛汤。
“面食想吃啥,你自己拿。”
见河拿了一个刀把。老尕财一把夺过来,挑了一个又白又酥的油瓤儿馒头,塞给他:“吃这个,这个好吃。”
吃了,喝了,见河要走。老尕财又抓了几把面大豆装到他口袋里,一再叮嘱他:“见了你爷儿,叫他来我这里吃晌午。”
见河心里热乎乎的,连连应承,走出铺子,前去十步远,又听老尕财喊道:
“还有西房穆家的人,你见了你就说,老尕财的铺子在这里哩。”
见河来到寺门前时,喇嘛社火已经散场。但僧众和观众没有散。他们跪的跪,站的站,把两辆轿车围得水泄不通。轿车前,几个有身份的人显得有些惶怵不安。他们是省府里的人,利用这个盛况空前的日子,来这里观光并向僧俗人众表示政府对宗教信仰宽宏大量的态度。按惯例,他们会受到主事佛爷的热情接待,可莫想到这次竟是要挟。更让他们不愉快的是,那几个外国人莫经过他们的允许竞对他们连连拍照。几个头面人物赶紧钻进车内,拿着一封信边看边商量。信是寺院七位活佛联名写给政府的,内容包括起来三句话:湟水不能堵,老城不能淹,灵鹫寺不能搬迁。其实这事他们也商量不出个结果,重要的是赶快离开这里。他们派出一位下属去跟主事佛爷交涉。这佛爷就在僧人堆里,下属挤过去,找到他说,群众的要求需要研究,但如果再继续搞这种围攻,惹恼了领导,也许就连研究的余地也莫有了。
佛爷说:“这些话你们可以给老百姓当面说清楚。”
“你也是省政协副主席,现在正是你为政府分忧的时候。”
佛爷想想也对,走到前面,一身闪耀金斑的紫色袈裟让他显得与众不同。他手扣桔黄色念珠静静伫立着,跬步不移,威仪不动,朝西天遥睇片刻,才慢悠悠开口。他叫大家给这两辆轿车让开一条道,并说他们这是要去研究大坝到底建不建、湟水到底堵不堵的问题。
一贯敬守佛门良箴的汉藏百姓顿时骚动起来,让出一条曲曲扭扭的夹道。两辆流线型的黑色轿车在凸凹不平的地上呻唤摇晃着,像腰腿不灵的老人,缓缓驶去。尘土扬起,笼罩了人们的脸面。
见河四下寻觅着,终于捕捉到了爷儿弯腰曲背的身影,可马上又被动荡的人群淹没了。他侧着身子急急忙忙挤过去,来到刚才看见爷儿的地方,却见立在那里的是另一个他万分熟悉的人。他呆呆地望她,高兴得不知如何表示。而她却声调异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接着便不知所措了。
“你也来了?就你一个人?”一会,见河问。
她不回答。
“这么多的人,我想寻你就碰上你了。”他想眉飞色舞起来,可话一出口,就掺杂着一些不期而至的感伤。
“我,我也想寻你。”她说话吭吭巴巴的。
“我知道。”
“你把我莫忘掉?”
“你说的太玄了,我怎么会把你忘掉。”
她更加忧郁了,突然问出一句令人感到异陌的话:“你寻我做啥?”
他不知如何回答,反问她:“那你寻我做啥?”
“我其实莫寻你,我一直跟着你爷儿。”
“我爷儿来?”
“刚刚还在这里,人一动,挤掉了。”她扬头朝远处看看。
见河奇怪了:“你怎么和我爷儿在一搭?”
她低下头去。
“他是不是病了,一个人出不来,需要你照顾?”
“你就不会往好处想。”
“莫病就好。走,我们转转去。”
她不动。
“哎哟,你这一身衣裳漂亮呗,谁给你买的?肯定不是你阿大,也不可能是你阿妈。”
“你爷儿。”
“我爷儿?他会给你买衣裳?湟水倒淌了。”
她突然泪汪汪的。
“你今儿怎么了?”
“莫怎么。”
他凑到她的耳根里,诡诡地小声说:“我们破庙里走。”
“不去。”
扫兴使见河暴躁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见河,我怎么了你别问。反正,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我今儿就想知道。”
“我不说。”
“尕存姐,我才走几天,你就变心了。你们女人,都是忘恩负义的货。”见河想起了阿妈,觉得阿妈当初抛弃了他,现在尕存姐又要抛弃他,不禁闪出些许泪花花来。
她有些心软,问道;“见河,你真的想我了?”
“莫想你我就是畜生。”
顿时,她的眼泪泉涌而出,浑身颤颤的,红晕从面颊漫漶到脖根。
见河吃了一惊,着急地皱眉锁眼:“你有啥事你就说出来。”
“见河,我和你爷儿干下事情了。”
“啥事情?”
“他给我看病……”
“他啥时候成大夫了?”
“他说,我要睡个属大龙的病才好。”
“胡说。”
“后来,我阿妈说,你爷儿就是属龙的。后来,我就去了。后来……你爷儿对我好,我的病就好了。”
“你把话说清楚。”
“我怎么说清楚里唦?我说不清楚。”
“我爷儿到底对你做了些啥?”
“不说,我不说,你去问你爷儿。见河,我莫脸说。”
“你莫脸,我也莫脸,我们都是不要脸。”
见河吼起来。人们朝这边观望。尕存姐脸上热汗淋漓,转身跑开去。天昏地暗,见河几欲晕倒。
十
好天色,万里碧净,天地分明,轻气上升,浊气下沉,一股股冷凉的哨子风从湟水滩刮来,把西宁老城推来搡去地搓揉着。又可以晒太阳了,高通达第一个操着袖子站到西房台地上。一会,穆家婶子搬个板凳、拿个针线蒲篮出来,坐下,补缀她那永远补不完的破衣烂衫。再一会,穆狗保也出来了,岔开右手虎口,揩一下鼻涕,圪就到窗跟下,眯眼望着太阳,打出一个懒散的哈欠。
尕存姐担水挣钱去了,四合院里的全体人马只剩下三口。
晒太阳必定要谝闲传。谝闲传自然又是高通达先开口:
“听说了么?湟水不堵了。”
这消息使穆狗保吃了一惊,半张嘴愣了片刻,才说:“为啥?”
“众怒难犯哪。我的请愿书贴出去了,这就等于是釜底抽薪,堵水莫有了群众基础。”
“你把我别哄,这么大的事情,你一张白纸就能决定?”
“不是我决定,是公家改变了决定。这就叫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那我们就不搬家了?”穆家婶子插进一句。
高通达摆出一副不屑于回答的神态,但谈话对手只有两个,一冷落就没人和他说话,便说:“不堵湟水了还搬啥家?你就安安稳稳在这里住到老,住到死。”
“死不掉来?”
“说这些做啥?不吉利。”穆狗保道。
高通达得意地捋捋胡子,又说:“当初你们还不想签字儿。怎么样,祸去福来了吧?这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堵它就是堵国运。这道理他们终于明白了。”
“不是我们不想签,是老尕财不想签。”穆家婶子说。
“后来都签了,那就是大家吉利。我当初观了天象,号了地脉,一掐一算,心里就明白了。贴出去只有好处,莫有坏处。过去常说,察天之意,顺时扬善。占今圣贤只要懂得这个道理,事情就莫有不好办的。”
穆狗保忽地站起来,吓了高通达一跳。
“你别惊慌,我说的是实话。”
“你看谁来了。”
高通达朝院门望去,望到的竟是见河。见河冷冷地扫他们一眼,快步踏上南房台地,门一推,跨进了门槛。高通达赶紧跟过去,顺手把门关上。
见河已经坐到炕沿上,脸色阴沉沉的,像晴空下拉起了一道乌溜溜的雪雾。
“你怎么来了?想爷儿了?”
见河不说话。
“肯定是受瞎气了,你那个后阿妈对你不好?”
“她对我好不好有啥用。爷儿,我要回来住。”
“回来?你给你阿大说了?”
“莫说。”
“那怎么成哩。”
“怎么不成?我是这里长大的,将来以后,还要在这里结婚哩。”
“结婚?还远得很哪。”
“说远也不远。反正我和尕存姐的事情你也知道。”
“啥事情?我不知道。”
“你别装。”
高通达躲开话题,问见河吃饭了没有。见河表示吃了,又问爷儿:
“尕存姐来?”
“担水去了。”
“以后我们结了婚,我担水养家,她做饭养娃娃。”
“见河,这种事情想不得。尕存子配不上你。”
“尕存姐有啥不好?”
“她有啥好?她是个婊子你不知道么?”
见河气得鼻翼嘴唇乱抖,连自己也没提防地喊起来:“是婊子也是大龙把她坑害了。”喊罢,他顿时红了脸,好像别人揭了自己的短。
高通达倏然僵立在那里,牙齿碰出一串咯咯响,眼睛直勾勾瞪着他的可爱的孙娃。
“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尕存姐。”
“她胡说。她失了阴脱了阳,叫我治病,我就治了。都是院社,她阿妈把她送上门来,我也不能一脚踢出去。”
“你为啥不踢出去?你是不想踢出去。反正我现在已经想好了,我一定要和尕存姐结婚。”见河觉得,固执地提出这种要求,便是对爷儿的惩罚。
高通达突然暴躁起来:“你别给我说,你给你阿大说去。你再说,我一巴掌扇死你。”他瞪圆了眼睛,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偏说偏说偏说。”
“老天,快睁眼看看,我养活了个畜生,还是养活了个孙娃?”他终于不忍心扇下去,无奈地放下手,呜鸣呜地哭起来,声音洪亮却不见眼泪落下来。
见河从未听过爷儿哭,胆怯地朝一边挪挪。
“你今儿做啥来了?和我算账来了么?那你怎么不带一把刀子?怎么不把我捅死?”他停止哭号,眼睛像两块烧红的炭疙瘩,“来啊,你把我捅死。我莫心活了。”他又哭起来,没几声便朝墙壁撞去。“碰死,我今儿就在你面前碰死。”
见河慌了,跳过去,死死抱住爷儿,越抱他越挣扎,哭得也就越伤心:
“娃娃,我拉扯你拉扯得容易么?你说那些话是想叫我去死?我死了算了,你想怎么就怎么吧,爷儿也管不着了。”
说着,又要朝前扑,见河吓得连声哀求;
“爷儿,你别,别。我不说了,我啥也不知道,我是胡说。”
见河好不容易把爷儿连抱带拖弄到炕沿上坐下。爷儿哭。他也哭。对爷儿死活的担忧早已使他内心充满了自责,纵然爷儿浑身是错,也不能由他指出来,纵然爷儿该死,也不能叫他逼死,他是爷儿的孙娃,为人之子孙,首要的是对长辈的容忍和服从。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有他在这里,爷儿就难受。
他怯怯地说:“爷儿,你坐着,我走哩。”
“啊?”
“我走哩。”
“别走。”
“做啥?”
“你还莫吃晌午饭。”
见河又涌出两股热泪来。这时,有了一阵敲门声,两个人同时抬起头,用袖子把眼泪揩干净。
是尕存姐送水来了。高通达刚把门拉开,一只晃晃悠悠的水桶便出现在见河面前,接着是她的腿,是她的身子,是后面那只晃悠得更厉害的桶。她全力对付两只水桶,生怕碰到门框上泼洒了从老远担来的清泉水。待水担全部进了门,又勾头,曲腿,憋着气把水桶款款放下,然后长长地喘息一声,抬头,擦汗,猛地黑眼仁不动了,又大又亮。
见河呆立着,脸色苍青。
倒是高通达略微自然些,吩咐见河:“快把水倒进缸里。”
见河迟疑着过去,临近水桶时又戛然止步:“爷儿,我赶紧回去哩,晚了阿大不给好脸色。”说罢,绕过两只水桶之间的尕存姐,一步跨过门槛。
“吃了晌午饭再走。”
见河不吭声,腾腾腾地走出了院门。
见河走到街上。他突然恶毒地想,日奶奶的女人,都是下贱货。你说我爷儿不好,可你怎么又在给人家送水?我跟你结婚?结毬的婚哩。人人都不要脸,而你是主动不要脸。他恍然觉得,尕存姐欺骗了他,她天生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坏女人。她既然开始和观保好了,后来又为啥要跟他好?既然跟他好了,为啥又要送上门去叫爷儿治病?尕存姐,尕存姐,算我看错人了。可是,可是,尕存姐,我要是不跟你好,再去跟谁好哩?天下女人只有你一个人爱过我。
他很快走出了朱子巷的街面,脚下是另一条街道的土地。一个穿着狐皮领子黑呢大衣的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他阴阴地瞅她一眼,认出她就是那个找爷儿写字的女人。那女人停下,眼光柔和地望他,似乎还想和他说话。他呸地朝地啐口唾沫,快步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邪恶地望她,发现她正拐进一条巷道。那巷道七扭八拐,悠长深邃。他蓦然想起,有一次,他和观保和尕存姐去破庙玩耍,路过这里时,看到爷儿从里面走出来,他赶紧藏到电线杆后面。观保和尕存姐莫处藏,笑望着爷儿走近,恭恭敬敬问他哪去了。爷儿说,串了个门。观保多嘴,又问道,这里头有你们的亲戚?爷儿说,啥亲戚也莫有。人家求字儿,我是登门送宝墨。
谁知道他做啥去了,爷儿嘴里从来莫实话。见河很想跑进巷去,追上那女人问问:是不是你把我爷儿教坏了?
女人的黑影子在巷道拐弯处隐去。见河离开那里,漫无目的地朝前走。
不知不觉,天空笼罩起阴云。冷风呼啸着,像无数绣花针刺在他脸上。又要下雪了。他感到冷。
十一
这年的气候有些反常,入春以后才下了一场雪,就有了暖气回升的迹象。四合院里,斜阳染金了湿润的土地。残雪在树下悄悄消融,向四面八方淌出许多泪痕般的水迹。丁香树上已有了嫩嫩的新芽,而牡丹还沉浸在冬眠的睡梦中。碧桃是要先开花后长叶的,紫红的点点花苞含蓄地偎在枝子上。刺梅是夏天的姑娘,此时显得和冬天一样老成。院里有了新院社,三个做木工活的江苏人从街道房产所那里租到了北房,打算长期为老城百姓服务。每人每月平均四百块纯利的收入,能把西宁老城人吓一个跟头。高通达表面上自然要嗤之以鼻,说他们是见利忘义的小人,怂恿西房穆家人不要和他们打交道。穆家两口子嘴上应承,行动上却忍不住要对人家点头哈腰,硬拉胡扯地套近乎。那三个男人倒也很随和,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尤其是对高通达,只要你给个好脸色,他们就会老人家长,老人家短的,问你身体好不好,还问你睡觉香不香、吃饭多不多。高通达一一回答了,完了,再没有二话。而对待穆家,他们便不费多余的口舌,先是送个小板凳过去,让穆家婶子喜得连叫几声大哥,后来又把穆家的风箱修理改造了一番,拉起来不光轻巧,风也增大了。穆狗保寻思人家是在算计自己的钱。可是人家从来不提钱。高通达眼热,也想把自家的风箱变个样。但他老脸放不下,耻于求助三教九流。穆狗保多了个心眼儿,做中间人去三个木匠那里给高家说情,又去给高通达说,人家要来修风箱,我先帮你拆下来。这样,才遂了高通达的心愿。穆狗保暗暗琢磨,万一他们收钱,两家联合起来赖帐,就不会出现那种势孤力单的恐怖局面。
尕存姐依然在担水养家。这个院里,惟独她对那三个陌生的男人视而不见,从来不理睬他们。一天,为首的那个四十岁上下的木匠来到穆家,打听尕存姐一月能挣几个钱。穆狗像搞不清对方的用意,思谋了半晌,才实话告诉人家。木匠大惊小怪地喊起来,下这么大的苦才挣一条喜梅烟。他嗜烟如命,总是用烟衡量收入。他说,他来这里是想和穆家商量,要是尕存姐每天能给他们做两顿饭,他们一月付给她三十元的工资,同时她也可以随他们一起吃。这收入比担水多了两倍,而且还管饭。穆狗保当下就同意了。木匠走后他给尕存姐和婆娘说,尕存姐连连摇头。她担心这又是一种男人们的圈套。男人,就是说都是坏人,包括见河。见河再没来看过她,她又想念又记恨。但穆家婶子觉得划算,一来收入多,二来做饭也比担水清闲。况且,和木匠们把关系搞顺溜了,以后说不定还有更多的便宜可占。他俩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服着尕存姐。最后,穆家婶子说,你要是再不答应,那就叫通达爷儿给你说。尕存姐说,谁来说我也不同意。莫想到,过了一天,当穆家婶子去请通达爷儿过来劝劝女儿时,高通达却表示坚决反对:“姑娘做的对,这种人根底不清楚,染不得,谁知道他们心里是黑的还是红的。不能去做饭,坚决不能去。万一,将来,他们有个三病六难,说尕存子在锅里下了毒药,你怎么办?你的嘴是啥嘴,能强过他们?能强过公家?到时候,尕存子就是观保第二,抓掉哩。”一席话说得穆家婶子心惊肉跳。她回去又对穆狗保和尕存姐原模原样学了一遍。尕存姐一听,想想,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说她要去做饭,而且明天就去。穆狗保一心想着那一月三十元的工资,便把高通达的忠告当作了耳边风。穆家婶子还想劝阻,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从此,尕存姐养家糊口的方式有了改变。高通达只好再次问津那散发着药味儿的自来水。他恨恨的,觉得三个木匠是有意跟他过不去。
暮春三月已尽,清和四月来临。点瓜种豆开始了。翻地打圪垃,掏坑固塄坎,先种刀豆,再点菜瓜,最后在虚软的塄坎土里埋进葵花籽。两个木匠给高家帮忙,一个木匠给穆家帮忙,巴掌大的畦面,一会会功夫就妥贴了。剩下东房台地前的那块地,三个男人铲平夯实,中间垒起一座石台,台上压一块圆桌面,桌面上描红镌刻着棋谱。闲暇时辰,那儿仿佛楚界汉河,依稀枪林弹雨。穆家人不会下棋也就不去观棋。高通达有时过去看看,时不时地捋胡子点头,但从来不说半句话。
“他也是狗看星星,谁知道看懂莫有。”
“你别说,观棋不语真君子,人家有人家的卡码。”
“他是个不言不语的人?一知充十用,有一点水水就恨不得淌成河,汪成海。”
穆家婶子驳斥着男人,自始至终不承认高通达会走棋。
菜瓜芽儿冒出土的时候,顶着两片白瓜籽皮的帽子。最后一顶帽子落地那日,高见河回来了。他是阿大一连三个滚字骂出来的。阿大请一个老师出了几道初中和高中课本上的数学题,看他复习的如何。不考不知道,一考吓一跳,不仅高中课本上的一无所知,连初中学过的也忘得一干二净。
“你你你,你脑子里一天想的是啥?连这么简单的都不会,心眼儿叫屎糊住了么?驴身上下功夫也能叫它念出几个字儿来。你你你,猪脑子一个。”
“我有啥办法?我根本不是考大学的材料。”
阿大气得满脸肉跳,捞起桌上的瓷杯就要砸过去。继母赶紧拉住,刁过瓷杯去,瞪着丈夫说:
“你的本事就是摔家什,有本事给你的儿子找个工作唦。考考考,你怎么不考?你的眉眼不聪明,你的儿子这一辈子就别想念书。”
“我不聪明你聪明,你怎么不找个聪明人去?”
“你当我找不上?你这个骗子、流氓,怪不得头一个婆娘要跟你离婚哩。”咣的一声,继母自己把瓷杯砸了。瓷砟儿乱飞,吓得见河连连后退。
“你滚。”
“我就滚。”
继母雄纠纠地往外走,阿大上去一把拉住:“谁叫你滚了?”他又转向见河,“滚,滚,滚到你爷儿那里去。”
见河的回来意味着四合院里的空气走向沉闷。他也明白自己是眼障路碍,早出晚归,在街上浪荡,有时,晌午饭也不回来吃。尕存姐想和他说话,他躲躲闪闪尽量不说。即使狭道相遇,他也是形同陌路,一勾头就晃过去。浪荡中,他结识了几个新朋友。至于对爷儿,他只是在勉强应付,再也莫有了往日的那种依赖,那种亲热。他年轻轻的,还莫有开始生活,就心灰意懒了。
“见河,你不能这么逛下去。”
“我的事儿你别管。”
“我不管谁管?你是我拉扯大的。”
“以后我挣了钱,赔你的拉扯费。”
高通达气得连声唉叹,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
日子晃一晃就到了五月半。扎扎蓬蓬的刺梅树打起粉粉的骨朵。碧桃和丁香早已败了,牡丹花开得正怒正艳。三个木匠出去做活,回来时天已经黑了,都饿得肚子咕咕叫。尕存姐把做好的面条舀了三碗,端到院中棋桌上,那儿早有一个豆绿瓷盘,上面是一个约有一寸厚的睁眼锅盔。尕存姐告诉他们,今儿莫来电,院里比房里亮豁些。他们住到这里后,这是第一次停电,只当是偶然现象,也就莫在意。他们在外头吃,尕存姐在厨房灶火前吃。外头是朦朦胧胧,里头是沉黑沉黑。做头儿的那个木匠急急忙忙吃完了第一碗,便去厨房再舀。尕存姐听到脚步声,连忙站起来,放下自己的碗,从锅里舀起一勺,等着他把碗凑过来后就倒进去。可她等来的不是碗,而是一只手。那手摸着她的尻子,轻轻掐一下。她倒吸一口黑气,铁勺里的面条哗啦啦掉进锅里。
“别喊。”木匠小声说。
黑森森的身影就立在她面前,胸脯上热烘烘的汗臭正对着她的嘴。他那只端空碗的手绕到她背后,胳膊用力一收,就把她牢牢搂住了,另一只手在她的脊背、尻子和大腿上乱摸。她的嘴陷进了他厚实滑润的胸脯,想喊也喊不出声。她挣扎了几下挣不脱,正想咬他一口,他突然松开了手。
他嘿嘿笑着说;“妹子,好想你。我也莫老婆唦。”他生硬地学着西宁口音说。
尕存姐担心他再动手,慌里慌张往外走,不小心绊到灶前烧火的凳子上,差点摔倒。他一把扶住她,小声说:
“莫急,莫急,我是个老实人噢。”说罢,他自己先出去了,手里依旧是空碗。
院里,除了吃饭的三个木匠,穆家俩口子也立到微淡的月光下,有一句莫一句地猜测为啥莫电的原因。
“是不是丝丝儿断了?”穆狗保道。
“啥丝丝儿?”
“就是那个通电的丝丝儿。”
穆家婶子笑了:“你连个保险丝都不知道。”
一个木匠问:“保险在哪里?”
“门洞里。”穆家婶子说。
“我去看看。”
穆狗保吃了一惊:“你会修电?”
“试当一下唦。”
“小心哪。电死哩。”穆狗保见婆娘要跟过去,一把拉住,“你不要命了,电传到你身上怎么办哩?”
“莫有你说的那么玄。”
她说着坚持要过去看木匠修电。这时,高通达从漆黑一团的门洞里摸进来,恰好摸到要出去查看保险的木匠身上。两个人都惊悸地立住,互相瞅瞅,才释然地恢复了原样。
“通达爷儿,黑搭麻胡的,你到街上做啥去了?”穆家婶子从木匠身后问道。
“我出去看看,见河莫回来,心里慌。可是外头黑成山了,堵得你走不过去。”
“外头也莫电?”
“别说我们朱子巷,一座老城全是黑的。”
“那就不是保险丝的问题。”木匠道。
“保险丝?一千一万根保险丝也不顶用了。我听街上的人说,从今以后,我们朱子巷,我们西宁老城,天天不来电。”
“黑了来不来?”穆家婶子问。
“我说的是天天,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你知不道么?”
“哎哟哟,那到底为啥?”穆家婶子着急了。
“为啥?你们明白不明白,湟水莫堵,水电莫修,但是,新城那一头,厂房要盖,机器要转,饭店要开张,烟囱要冒烟。这个项目,那个项目,摞成山的项目要上马,谁都要用电,电不够怎么办哩?把老城的电断掉,全力以赴支援新城,这就是人家的政策。”
人们傻了,半天莫反应过来,三个木匠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回房睡觉去了。他们注重白天,白天才能挣大钱。寂静中,穆家婶子冷不丁冒出一句:
“这才叫一物降一物。”
“你活了一辈子,今儿才把话说到点子上。”高通达道。
穆家婶子不禁有些得意,又道:“谁叫你们当初别堵别堵的喊哩?现在可好,湟水不堵了,你们也别搬,老城还是老城,电可莫有你们的。”
高通达生怕穆家婶子把意思表达干净,忙打断她的话:“这是人家的报复。”
“报复?公家怎么会报复老百姓哩?”穆狗保甚感不解,“通达爷儿,你再写个请愿书。”
“再写我的脬子哩。人家会说,过去老城人黑灯瞎火几辈辈,还不是照样生儿养女,也莫见谁把黑饭吃到尻子里,屎水水尿到饭锅里。”高通达气急败坏,竟然忘了咬文嚼字,说出和粗人莽汉一般俗野的话来。
穆家婶子觉得新鲜,还想听下去。高通达却说:
“不说了,不说了,说了胀瞎气。睡,莫有电灯大家就早早儿睡。”
他赌气地走进自家,咣地把门关上。
穆家两口子也朝自家摸去,进了门,穆家婶子叫了声“尕存子”。女儿用哼哼声作答,表示她已经睡了。穆狗保坐在南厢房的炕沿上,突然想到莫电也好,莫电就用不着再交电费了,便禁不住悠然自得地唱起来:
柳树的叶叶尖对尖,
哪一片叶叶儿不尖?
年轻年老的都一般。
哪一个五荤里不贪?
“老骚情,黑天半夜的,哪根神经又抽上了?睡。”穆家婶子喝斥道。
十二
这是老城陷入一片黑暗的第一夜。直到凌晨两点,见河才回到家中。他喝醉了,被两个和他一般年纪的人一左一右搀扶着,跌跌撞撞的,惊坏了高通达。高通达牵挂着孙娃,一直没有睡着。听到叫门声后,就起身扑向墙跟,摸到那根开关绳,连拉了几下。电灯莫亮,黑暗似乎更黑。他趿着鞋过去把门打开。见河就一头撞到他怀里。幸亏搀扶他的人没松手,又拥又抱地进了门。
“怎么了?我的孙娃怎么了?”
“爷儿,怕莫有,多喝了几口酒。”
“是你们叫他喝的?”高通达阴沉着脸,大有寡人是问的架势。但黑灯瞎火的,人家看不清他的脸色,便道:
“谁也莫叫谁喝。拳输了,酒赢了,酒场上的规矩你也不是知不道。”
见河已经躺到炕上。那两个人就要走。高通达吼道:
“以后再别勾引我的见河。好好的人,跟你们学坏了。”
两人一听,也就啥话不说,逃遁似的出了门。他们是见河的朋友,是他整日在外浪荡的成果。在院门外,一个说:“老不死的,到底谁勾引了谁。”另一个说;“见河莫喝过酒,才三口,就上头,还能的不行,说是明天请我们的客哩。”那一个又道:“他可不是请你喝酒。”“我看和喝酒差不多。”这青年说着,狎昵地把胳膊搭到同伴肩上。
离地三尺有条沟,
一年四季水常流,
不见牛羊来吃水,
只有和尚来洗头。
两个青年齐声吆喝。寂静的街道如同荒野,将他们的声音远远地吸进了大夜的磁场。城市处在酣睡中。
第二天晚上,依然是灯熄火灭。城市的黑暗越来越沉重而可怕。那夜气不断膨胀着向天空延伸,最后,月亮消逝了,星光愈加遥远。黧黑神秘的夜幕中,鬼影正在移动。曲曲扭扭的小巷里,突然响起一阵恐怖的脚步声。接着是扭打,是喊叫,是寂静。
不是见河第一个扑过去的。但当他们把她摁倒在地,一人捂住她的嘴和压住她的胳膊,一人拽住她那踢踢踏踏的脚时,却是他第一个解开了她那黑呢大衣的钮扣,撕开了她的裤带。他扒掉了她的裤子,毫不犹豫地骑在她身上。已经到这种时候了,还犹豫了什么,也不必谦让。因为是他出的主意,那两个人在行动前就说,我们让你先干。
“完了莫?”
“还莫。”
“快点唦。”
那女人的双手下意识地抠着地,抠松了地上的土。她抓起来,扔掉,再抠。
前面那个人搡他一把。
“别急唦,快了。”
女人在用心听他们说话。突然,她的头一阵猛烈的晃动,想摆脱那双死死捂住她的嘴的手。那手按得更紧了。她嗓门里呼哧呼哧的,气息从鼻腔里喷出,五指更深地抠进地面。突然,她的左手抓起一把土,使劲捏着,一粒破碎的石砟硌得她手心一阵刺疼。她感觉到他的衣服前襟就搭在她的腰际,感觉到一股股狂热的气息朝她扑来。她手腕朝上翘着,把那土和石砟装进了他的口袋。
见河完事了。前面捂嘴的人要他快点来替换自己。但他刚一起身,后面按腿的那个就急不可耐地扑了过去。她的腿一阵乱蹬,见河赶快过去,双手死死攥住她的脚腕,一会,又侧身跪在她的小腿上。
她已经乏于挣扎,任凭那两个人骑上爬下。
最后是一阵奔逃的脚步声。巷道归于宁静。黑暗中,她坐起身子,失魂落魄地注视巷外。巷外是更黑的天地,她像她那件弄脏弄皱了的黑呢大衣,正从这里铺向天边。
已是上午十点,见河还在睡梦里。太阳早已把光明送还给四合院,灿灿烂烂的,艳红的刀豆花经过一夜静谧的黑暗之后,又绽出许多。青嫩的细藤顺着绳子朝上缠绕,有一条朝外逸去,弯弯地悬浮在空中。高通达踮着脚尖轻轻把它拽过来,在绳子上缠了几下。有一个穿着黑呢大衣的女人从院门中走进来。高通达一愣,过去将家门推开。她进去,他也进去。无声无息,一切都显得很默契。
“来了?”
她神情黯郁,脸色苍白,不言不语,眼光在炕上溜来转去。
见河的衣裤全堆在炕角头。她过去,欠腰一把攥过衣服来,一只手不那么灵活地伸进口袋,用手指在袋底匆匆拨拉。一会,她蜷起手指,急急地掏出来,在自己面前展开。手里是土,还有夜露的湿气和一粒破碎的石砟。她的猜测居然被证实了。
眼泪和土、和石砟一起掉落在地上。她用上牙咬住下唇,抑制着即将发狂的悲愤。
高通达被她弄得满腹猜忌,连问几声:“怎么了?”
她摇头。
“你说话呀。”
她呆痴地望着睡梦中呓语声声的见河,忽地转身,往外走去。高通达上前依在家门口,神色异样地望她。她几乎是跑出四合院的。高通达听到了她隐忍的哭声。
晌午快到时,西房传出穆狗保的号啕大哭。高见河被吵醒了,厌厌地问爷儿:
“怎么活像是死人了?”
高通达唉叹一声,心思重重地进了厨房。他一边发愁一边给孙娃做饭。愁绪多得恰如乱草,这一簇那一簇地蔓延着,枯也罢,荣也罢,灶火烧不尽,煤铲除不掉。他想见河不中用了,吊儿浪荡的,不是睡觉,就是逛街,逛街逛野了心,整天叫人提心吊胆。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前程自然是暗淡的。高家怎么出了这样一个不恭不敬的忤逆子。他想那女人的古怪行为,越想越忐忑不宁,觉得他必须去找她,问问她到底发生了啥事情。还有尕存子,她再也不进他家的门了。她和那三个木匠在一个锅里搅勺把,天长日久,不会有啥好事情的。危险时时都会发生。我的好姑娘,你就不知道你爷儿着实心疼你么?他每每从窗户里望过去,望到她那在北房里进进出出的身影,就觉得寒心,觉得一股凄凉之气直透肺腑。他酸酸的,从鼻腔到胸腔全是酸酸的一汪冰水。他伤心难过,不断在心里在嘴上轻轻咬出她的芳名。然后长吁短叹:黄土不埋我,自有姑娘来埋我。隐隐约约的,他回忆起在一个久远的年月里陪伴过他的见河的奶奶。一个冬天,正月十五刚过,她说她心口疼,疼了两个月就死了。她死的时候才二十八岁,比尕存子大不了多少。唉,春满庭院,经一度花开,又一度花开;现如今,又是花落东墙,思一段离怀,织一段离怀。片刻,他又想起电来。莫电就莫电,黑日子就照黑日子过,不买煤油,也不买洋蜡。反正心里不亮堂,就是把太阳搬到家里也是黑的。但是,尕存子就必须在黑暗的地方做饭洗锅了。这、这、这……他闭眼一想,心尖尖就发抖。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山不动,水不动,是心动;风不愁,雨不愁,是人愁。心不动就成了死人,人不愁就是畜生。我不是畜生,我是人哪。
“煤砟——煤砟——巴儿煤——巴儿煤——”
又是这悠长亲切的吆喝,从院外的街上飘逸而来。高通达停住揉面的手,呆呆地听着。
穆狗保还在哭,哭声中断断续续加杂着怨忿的诉苦。穆家婶子也陪着他,涌出一泓一泓的泪水。眼泪是女儿带来的。穆狗保给她三块钱,打发她上街买一把鸡毛掸子、打两斤煤油、割四两肉。剩下的钱再买一包青盐。尕存姐去了,回来时只买得一包青盐、两斤煤油。
“再的东西来?”
“莫买。”
“找的钱来?”穆狗保伸出巴掌去。
尕存姐嚓地放到他手里。他一数只有八分硬币,又伸出巴掌。
“哪里还有钱。煤油国营商店里莫有,私人摊摊上有哩,一斤九毛二。”她看阿大瞪凸了眼睛,便又说:“不信你自己看去。”
穆狗保立马就去,回来后,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伤感起来。
“怎么办哩,听说还要涨,白攒了,白攒了,我的钱白攒了。一把鸡毛掸子十三块,我们一月才挣多少?羊圈里钻出个野狐子,你们把我暗算了。”
哀伤持续到又一个夜晚来临。黑暗迫使穆狗保平静下来。他开始算帐,算来算去,发现自己大半辈子的积攒,只能点五六个月的煤油。他气得咬扁了牙唇,咬得腮帮肉一条条地隆起。他走出南厢房,走进北厢房,朝在厨房洗碗的穆家婶子浪叫一声:
“把灯吹掉。”
穆家婶子冷不丁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以同样的浪叫回报男人:
“窝里害,你就会对我咋呼,一物降一物么?哼,我不是你的出气筒。”
穆狗保顿时变得可怜兮兮的,躬着腰哀求道:“点不起,我们点不起。钱等于是白纸,一进商店就得一沓沓,我们去哪里挣哩?”说着,眼泪花花一闪,便又拖出一阵哭腔来。
“嚎嚎,你就会嚎。”穆家婶子苦丧着脸,过去,噗一声把煤油灯吹灭了。
“阿大,再别哭了。哭顶啥用?钱是人挣的。我就不信我们连煤油也点不起。”
尕存姐不知啥时候走了进来。她说着,过去拉起阿大的手,把一沓厚厚的钱塞给他。
“这是啥?”穆狗保双手摸着。
“钱,一共一百五十块。”
“这么些?哪里来的?”
“阿大,我把事情做下了,你也别骂。反正他说他莫有媳妇,将来以后,我大不了嫁给他。”
“啥?你说啥?”穆狗保吃惊地问。
“尕存子……”那边,穆家婶子已经弄懂了,凄楚地叫一声女儿的名字。
尕存姐已是泪如泉涌。
窗外,高通达屏息谛听,那颗悬浮而上的心不觉怦然坠落,似坠入五里云雾,迷迷茫茫的。他快步朝自家走去,仿佛多停留一分钟,他就会把灵肉倾覆在地上。
又是一个寂然无声的夜晚。无光无亮的西宁老城里,五月的冷风扫荡着朱子巷的街面。高通达蹒蹒跚跚地走着。头顶是看不见的黑暗的云,稀疏而遥远的星星,白生生的,如同身着缟衣的女人。四方的夜气挤压着他,他气喘吁吁的,觉得自己好像被淹没在水里,再也走不出那黑色的旋涡。但他还是顽强地走着,他要同家,去见孙娃。
他刚从那个女人家出来。那儿,她的丈夫正在恸哭。但他和高通达一样,也不清楚她为啥要投河自杀。
尸体莫有捞上来。好些人证明说,他们看见她从十米高的湟水木桥上跳了下去。
“你阿妈死了。”
他对见河说。莫有人作出反应。他发现自己仍然在街上,面前也莫有见河。他继续往前走,估摸自己快到家了,突然听到前面黑暗处有人在尖声吼唱:
大红柜里莫有三两面,
尕锅儿敲钟(者);
把你寻给了三天(者)莫见面,
你满大街嫖风(者)。
上去高山绿叶宽。
绿叶包的是牡丹,
我和尕妹啵啵着蜜蜜儿甜,
浑身麻给了九天。
高通达听出这是见河的声音,觉得那腔调流里流气的,像是在跟一个过路的女人撒野。他在心里痛苦地叫着:娃娃,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可是,就在这时,一种悲怆而明净的别情油然涌上心头。他突然意识到黑暗是非常可爱的。黑暗笼罩着他,使他有了抒发孤独忧悒的冲动。他张开嘴,用那老年人的童稚,羞羞惭惭地唱道:
年轻的时候想尕妹,
年老了想的是阿姐。
阳世上的姻缘梦里断,
曲一半柔肠,丢一半柔肠,
下一辈子再入西厢问红娘。
他被自已的歌声感动得老泪纵横,两眼顿时变得惺忪可爱。一会,他悲凉地摇摇头,一步一声哽咽着朝四合院走去。天空依然遥远,星斗依然苍白,四合院一如往日。
半个月后,高通达孤身一人离开了西宁城。他说他要去南京,去寻找真正的朱子巷。可是后来他又回来了。不久他便溘然长逝,享年七十有三。从此,人们才知道,南京莫有朱子巷。
送葬的这天,见河和尕存姐都去了西宁凤凰山后面的坟场。她鼓起勇气,嗫嗫嚅嚅地对他说,她就要嫁绘那个江苏木匠了,她将来有可能成为一个南京人,而且是南京的母亲。见河说,她要是给那个江苏人养娃娃,他就宰了她。说着,他哗地撩开衣襟,让尕存姐看到了他别在腰里的一把七寸藏刀。那刀鞘和斜阳一样,是金红金红的。尕存姐的脸色苍白而凄楚。
“我收了他的钱,我也是莫办法。”
“多少钱,我还。”
“你连工作都莫有,你还不起。”
“我还得起,一千一万也还得起。我说到做到。”他想到了爷儿留给他的那些古籍和那些家产。他显得胸有成竹,站在山坡上,冷漠地望着落日的余晖。
尕存姐默不作声。
但是,一切都由不得高见河作主。父亲高润田和继母来到家中,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他们也要见河跟他们走。见河不去。他对他们恨之入骨,同时又把自己想像成了一个为爱情献身的豪杰。他要去持刀抢劫了——民宅或者银行或者商店。他顿时感到自己伟大起来。他已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为此,他专门去了一趟寺街口的市场,算是一次作案前的侦察。侦察了半晌午,肚子饿了,便去老尕财的面食铺,想在那里混一个饱,却见那铺面关着,漆黑的门扇上贴着一张盖有工商局红印的白纸,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毛笔字,大致内容是:经营户主李尕财因偷税漏税,被罚款两千元。在未交出罚款和未补交税金之前,店铺不得开张。见河心中怏怏。往回走时,他路过一家金银首饰店,进去一看,那玻璃柜台里的金碧辉煌顿时照耀得他通体发光。他站在那里,久久地颤栗着,不知是恐怖还是激动。
老城一直不来电。黑暗是最好的机会。高见河准备傍晚开始行动。
真正的故事这才开始,却已经无话可说了。只有落日,只有满天穿缟衣的星斗,陪伴着老城的年年月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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