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藏獒-大湖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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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像这高原,古歌般的生活,舒缓而滞重的涌浪的声音无休无止。尽管这声音有时会藏匿在冰层下面。——青海湖,美丽得让人眩目,让人不敢接近。因之也便有了神秘。美丽是让人欣赏的,神秘是让人探险的。那么,惊风狂浪呢?它考验人,考验一切关于生活的说教。美丽的并不都是温顺的。站在湖边,那种历史的、神圣的力量仿佛顷刻就会撕裂一切懦弱、伪善和罪恶。

    这是冷酷。但这是最有价值的冷酷——青海湖,冷酷的湖。冷酷得令人迷恋,令人神往。

    真是太侥幸了。

    他这个遭过罪,坐过牢,有过人生坎坷,有过生活磨难,有过感情大悲的人,终于有了这样一次侥幸。为这,马存德几乎哭起来。是的,面对死亡,人人都会为了活下去而挣扎。但是,这由不得人,由命,该死的娃娃毬朝天。挣扎?顶屁用!吉人自有天相,我马存德命大、福大,死里逃生,灾去福来。老人们就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是跑出来的,但他不是为了逃命。他远远看见了程世良。程世良从沙山那边走来,一踏上冰岸就东张西望。他知道程世良在找他,但他所以要快快离开冰岸,倒不是由于害怕。他怕世良做什么?自己就是要偷他的鱼网和冰锥,这是明打明地整治世良,世良自然不会不明白。他只是想到,往后自己也许要和冰岸上那些外村的渔郎打交道,收购啦,代销啦,贩运啦,让他程世良在这里一搅和,在这里说出一个“偷”字来,往后的生计来源就会受到影响。他看程世良走了过来,便将鱼网快快拉起,麻利地卷到腋下,在四散开去的打鱼人中左拐右拐穿过冰岸。刚踏上湖畔沙地,就见高清阳带着几个人从沙山那边走来。

    冰面上骤起一阵骚动,急促的喊声和凌乱的脚步声,使空气显得格外紧张——渔郎们跑出冰岸,四散开去。高清阳身后的人也分头去追撵那些拎着鱼网、背着布袋的惊恐成习了的庄稼汉们。只有两个人——高清阳和他的女儿高佩莲缓缓步入冰岸,很有风度地朝里走去。

    这冰岸约有半里路宽,冰岸深处一般是不会有人去的。一来初冬季节那里的冰层太薄,二来对随时可能出现的高清阳的警惕,使他们不敢离群,不敢离开湖岸太远,尽管在那里会有更多更大的鱼满足他们那点可怜的“不满足”。但此刻,当冰岸上的渔郎尽数散去,湖面出现一片空旷的时候,却有一个黑点在那冰岸深处移动。高清阳正是冲着这个黑点走去的。

    一阵风吹来,卷起的沙粒直扑面孔。本来,马存德是想马上走开的,可那个黑点对他的吸引力太大了。马存德知道那是程世良,就在他刚才步出冰岸时,他曾几次回过头去,观察着程世良的举动。程世良碰到日月村的人了,他们打着手势,说了好一会话后,程世良便朝里走去。他是找他马存德去了,因为马存德今天上午一见到村里人,就对他们说:“今年上冰岸打鱼的人多,不去深处恐怕很难在一天一夜中捞他满满一布袋。”马存德不准备匆匆离去,他要看看那个曾经给他带来过灾难的村友,会怎样被高清阳逮住,会怎样受到县长的训斥,那会让他开心的。

    高清阳和他女儿的身影在马存德眼里也变成了两个小小的黑点,就要和另外一个黑点会合了。突然,他听到一阵“咔嚓咔嚓”的断裂声。他吃了一惊,眼光倏地投向冰面连接着湖岸的地方,寻觅了好一会。当一阵更为震撼人心的“咔嚓”声出现时,他才看到了不远处冰岸的裂缝。

    又一阵狂风冲撞而来。

    又一阵“咔嚓咔嚓”的声响骤然而起。

    裂口迅速延伸,一眨眼的工夫,那缝隙便撕过马存德眼前,从南到北撕扯而去。紧接着,裂缝便渐渐变宽了。

    马存德浑身一阵颤栗,跳起来,扬着脖子,就要朝冰岸深处嚎叫。可是,似乎那狂风吹走的不仅是冰岸,也有他全身的力气和灵魂。他发出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难以置信。他想再喊,可是,他想到的却是自己,自己这个劳改释放的人的命运。……这就叫报应。啊!老天有眼,这风不是他马存德一口气吹来的,这冰也不是他撒尿结成的,这断裂声也不是他曾有过的怨怼咬牙的声音。他突然发出一阵狞笑。笑完了,才又扬起了脖子,张大了嘴。他的嗓门骤然增高了,他的力气也使他在大喊了五六声后仍然想喊。风似乎帮了他的忙,那三个黑影好像从他的喊声中体味到了那带点颤抖的尾音的恐惧。他们朝湖畔走来了。然而,马存德心里明白,即使他们变作雷电,闪到冰面的边缘,那也是下雨了买伞,来不及了。冰层和湖畔沙地之间的裂缝已经宽到两米。风在继续吹,而且越来越猛。等那三个人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马存德面前时,裂缝陡然增加到十多米宽了。

    真是太侥幸了。

    他想着,忽地站了起来,转身朝沙山走去。

    “隔下了!隔下了,高县长隔到湖里了!”他碰见了堵在沙山豁口处,已经没收了不少鱼网和几布袋冰鱼的两个县上的干部,便一迭声地喊起来。看着他们急速朝湖岸跑去,他这才舔舔干裂的嘴唇,大步朝前走去。隐没在沙山豁口弥漫的风沙里。

    马存德要回村了。

    他抡起胳膊,将鱼网甩向料峭的风中,加快了脚步。他不能失去这个机会。从他得到自己将要释放的消息的那天起,他就在琢磨着怎样去创造这个机会。可他没有想到,这个机会的猝然降临,竟是老天爷的恩赐。他是昨天中午离开县城的。他选择了这个时间,就是想在夜幕笼罩日月村之后,悄悄回到自己那个寒碜的家里。为此,他有点憎恶明澈的月光。它太亮,那光射也太贪婪,似乎不想让整个大地留下一丁点阴影。可这毕竟是办不到的,即使在旷野里行走,他还是可以找到一个躲人眼目的地方。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以免碰到熟人,认出他就是那个因偷鱼而进了劳改农场的马存德。害臊么?愧悔么?无脸见人么?不、不!脸皮是什么,名声是什么,他早已经不管不顾了。他想到的只是,不要因为自己的突然归来,破坏了这个山村的宁静。他要在这种为自己所熟悉的宁静中,等待一个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悲是喜或者为恩为仇的时机——琴儿一个人呆在家里的时候的到来。当然,他的这种等待是有期限的,不然,他决不会在县上费时间找来一把杀猪刀的。

    他匆匆穿过旷野,匆匆穿过几棵高大青杨护卫着的村口,来到那座用沙柳根块垒起围墙的庄廓跟前,忍不住想从门缝里朝里望望。刚一探头,那门“吱呀”一声开了。就要出来的那个人吃了一惊,后退了几步,才定眼朝门口望去。几乎在同时,他们都认出了对方。

    “是马……?存德。你回来啦?”

    马存德点了点头,冷漠的面孔上皱起一丝轻笑。

    “进来,快进来,家里坐……”程世良一迭声地说着,回头睃了一眼房门。还好,刚刚还在门口踮着步子拍娃娃睡觉的琴儿,已经将房门关上了。

    马存德自知失策,也只好将错就错。他大大方方跨进院门,四下看看,立定在院中地上。他觉得此时还是不要见到琴儿的好。而那个不摸对方底细的程世良,却摊着两手,死死地盯住了他。

    “你日子过得蛮不错啊!”马存德无话找话地说。

    “还不跟过去一样。”

    “不一样,你成家了。”马存德扫他一眼,“有媳妇了。”说着,他蹲了下去,“有水么?走了这大半天路,渴了。”

    程世良转身,有点不乐意地慢腾腾进了房门。马存德“嘿嘿”笑了——他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既然自己已经被人看见,而且看见的偏偏又是琴儿的男人,他何苦要去呆在自己那冰窖一样的窝里受罪呢?在那里,他会感到孤独。他不记得他有过母亲,只记得自己十三岁时,满脸浮肿的父亲是如何抛下他魂归西天的。生活应该是赐予,人对生活也应该是赐予。他觉得自已没有接受过赐予,所以,他对生活的“珠还”意义上的赐予也就不应该存在了。现在,他身上不明一文,腰里先揣上几个钱,有吃有喝了再慢慢计较……他想着,眼睛滴溜溜四下瞅瞅,悄悄起身,朝那靠在院墙跟的鱼网和冰锥走去……

    今天一大早,他便赶到湖边,而现在,却又要回村了。

    十五里沙地软路,他只用了一个半小时。还剩下十里硬邦邦的土路了,靠了他这份心急火燎的劲儿,一个钟头准能赶到。他如愿以偿,日头刚刚偏西,他便远远望见了被光秃秃的山、光秃秃的地拥抱着的灰蒙蒙的村庄,也望见了那个由小变大了的人儿。这人出了村庄,迎面而来,好像那簸箕似的村庄土地,朝马存德簸出来了一片轻悠悠的糠皮。

    他们相遇了。她显得非常惶恐。因为从马存德平静的面孔中,她似乎感到了一种她异常熟悉的胜利者的骄傲。她想问他:“你们打起来了?”还想告诉他,她就是害怕他为了自已而和世良有什么过不去,才将不到一岁的娃娃抱给了阿大明顺,自己匆匆赶来的。她当然还应该求他,别对世良有任何鄙夷和嫉妒的举动——辱骂或者动手动脚。尽管在和世良共同生活的时间里,她的肚子里、胸腔里、脑子里,曾有过那么多委屈和悲苦。

    “琴儿,”他的声音是那样柔顺,“我正要去找你。”

    “世良呢?”琴儿颤声问道。

    “世良?”马存德的鼻翼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忙掩饰道:“你问我世良?”

    “你们……”她的神情愈加紧张了。

    “我没见到他。”

    琴儿又急急问道;“你没去湖上?”

    “去了!”

    “那……”

    “我远远看到咱村好几个人上了冰岸,我就……我就跑回来了。大概世良也在里边吧……”

    琴儿长舒一口气,浑身都软了下来。她看看这个自己过去对他曾有过幻想的人,低下头去,默不作声了。

    “琴儿,”他又柔声叫道,“我跑回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呀!”

    琴儿叹口气,还是不说话。

    “走吧!”马存德上前,拉转了她的身子。她顺从地和他并排朝回走去。可是,没走几步,马存德便又停住了。他回头望望远天的云朵和隐约可见的矮矮的沙山,突然抓住琴儿的手,使劲一甩,粗暴地大声道:“你没有等我。你们女人就是这样。程世良有啥好的?我马存德比他好几倍!你为啥要变心?怕我不回来啦?怕我在外面熬不下去,搂个寡妇睡觉?老实说,我马存德别的方面不敢下保证,女人身上我从来就不沾。我心里只有你……”

    琴儿瞪大眼睛,脑子里急速闪出许多念头来,但这些念头却没有一个是想为自己辩解的,因为她觉得自己根本就辩解不清楚。她在猜测马存德到底要干什么,往后,他是不是还会抓住自己的手,狠劲一甩?世良一回来,他和他怎么在一个村里相处?山不转水转,早不见晚见。

    “唉!”马存德悲叹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得平和了许多,“走!回家再说吧!”

    他们又迈动了脚步,只是琴儿的步子渐惭加快了,渐渐拉下了马存德。马存德也不追不撵,反而放慢了步子。他知道,琴儿是怕被人看见。直到琴儿闪进村口,隐入自家院门后,他才快步撵了过去,一进琴儿家的院门,便回身将门闩上了。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已经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木已成舟,命该如此,人为的改变是不可能的。琴儿所以允许马存德来家,只是想求他原谅自己,也原谅世良。可她没想到已经不准备说什么了的马存德,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来:他不能枉作一场美梦,他为想念琴儿苦熬了多少个夜晚,琴儿也就应该付出多少代价。他坐在炕沿上,隔着炕桌,侧身对着她。半晌,他呷了一口琴儿端来的水,说;

    “世良是个没良心的人,这我比你清楚。我不怕他。我要你给我把这身衣服洗一洗,再补一补……”

    琴儿用沉默作了回答。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洗。不过她马上觉察到马存德的话是冲世良来的,他要气气世良。她抬起头来:“你不能怪世良,他对你……”

    “你少护着他!没有他告状,我能……”他猛然打住话,用手碰了碰腰,似乎要告诉琴儿,他还有一把杀猪刀呢!

    “存德,你要怎样就怎样,对我,没啥,可别对世良……”

    “我要你上炕!”他吼了起来。

    “啥?”她没听明白。

    “我要你……”他的面孔突然变得和善了,慢慢起身走了过去,又慢慢伸出了胳膊。

    琴儿惊呆了,马存德仿佛有理由侵犯她,有理由使她在道德上蒙受来自良心的指责。凭什么?凭他撵走过一只威胁自己生命的狼?还是……不!不!她一把推开了马存德,朝后退了几步。

    “笃笃笃!”有人敲院门。

    琴儿打了个愣怔,赶紧跑出房门,又突然踅回来,慌乱地望着马存德。马存德会意了,四下看看,忽地掀开门帘钻进了厨房。她瞪眼看着那悠悠摆动的白布门帘,等又一阵敲门声传来之后,才扭转了身子,上前开院门。

    “老乡,高清阳高县长的家在哪?”

    “沿着道儿往前走,过去五个大门,有一条巷子,巷子里那个砖大门就是。”琴儿道。

    那人点点头去了。琴儿把门关上,刚一回身,就见马存德冷笑一声说:

    “他打听高清阳?他不在家!”他烦躁地皱皱眉,“他在冰面上。”

    “他去湖上了?又要撵渔郎了?”

    “他被隔下了。”

    “?”

    “隔下了,隔在湖里了!”

    “世良呢?”

    “也……”

    “你……为啥不早说?”

    “……”

    “你是在骗我吧!世良没隔下,高县长也没隔下?”

    马存德摇摇头:“我亲眼看见的。”

    “啪”的一声,马存德的脸上实实在在地挨了琴儿一巴掌。他后退了儿步,还想说什么,就见琴儿疯了似的朝门外跑去。

    马存德这才意识到,自已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他跳出院门,朝琴儿撵去。

    2

    辽远的乳白色湖面的西端,奔涌而来的块状菱形的大气,厚厚地罩去了远方驼形的山脉。浑似冰岸的平展而无限延伸的高天云烟,缓慢而逼人地压了下来,像一块一块结实的偌大的水泥预制板,在菱形大气的支撑下,搭起了一座空荡荡无限大的房子。这房子有无数巨形孔窍,四面通风,风带沙砾,沙铺冰面。

    似乎这就是世界,毁除了繁华,恢复了枯寂,消逝了五彩,趸回了本色的原来的世界。这世界只有三个人。三个人分成两个营垒,在大气的怀抱里相遇了。在互相对峙的一瞬间里,只有那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高佩莲不怎么清楚这种对峙的意义。也就是说,至少在程世良看来,高清阳便是灾难的象征,便是给日月村带来荒凉和贫瘠的一个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凶神,便是整个伴随着日月村庄稼汉们的艰难而困苦的岁月。

    高清阳的脸色异常难看,两眼明显地竖成一个八字;那眼波和这冰下水波一样,是闪着寒光的冷波,嘴唇紧抿,但给人的却是一种随时就要张开的感觉。

    终于,那嘴唇张开了:“你们是要鱼不要命哪!我给你们说过多少次,农民,首先要本分。看你这副样子,哪像一个社会主义的农民,简直是刁民!”

    “是刁民又咋啦?谁不知道自已的命金贵?可你要命肚子就不答应。”程世良说着,突然想起自己那几千块很可能已经被高清阳没收了的钱,“你们见不得农民有钱,农民的钱不是偷来的,是苦来的……”这时,他看到高佩莲那样冷漠地望着自己,不知为什么,突然住了口。

    “这里不是你摆大道理的地方。走!我们到村里去说。”

    “走就走。我又没犯法,你能把我吃了。”

    一行三人,快步走向湖岸。要不是女儿东张西望地观赏着冬日湖上冰封了一半、水漾了一半的景色,高清阳一定会撵上走在最前面的程世良,边走边训斥他几句。在他当干部的生涯里,似乎离开了训斥农民,就算不得在正儿八经地工作。他训斥惯了,无论自已说出怎样刻薄的话来,都感到无所谓。但程世良是有所谓的,高清阳说他是“刁民”,他就要刁出个样儿来给他看看。他知道高清阳是循着自己走过的地方跟来的——高清阳胆子大,敢冒险追他到冰岸深处。但高清阳也一定知道初冬的冰层是很薄的,自己瞎走,难说不会陷进冰窟。程世良突然左右拐了起来,走出了一个S形的大弯,然后又直直走去。他的脚步放慢了,他在等待自己预想中的那一声惊叫。就在他走过的S形的弯道边,有几个前几天渔郎们打出来又封冻了的冰窟,那冰窟上面的覆盖层很薄,没有冰上打鱼经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半晌,他还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不禁回头瞧了一眼,只见高清阳和高佩莲已经踏上这S形的轨迹,正在慢腾腾接近自已这种报复性的安排。他不无得意地撇撇嘴,可他马上又怔住了。他朝他们大喊一声,惊得那父女俩怵目而立。

    程世良松了一口气,懊悔地揪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怎么就忘了,高佩莲会紧紧跟着自己的父亲呢!高佩莲,这个灵灵秀秀的姑娘,这个在程世良眼中已变得缥缈虚幻了的城里来的女性,她有什么错呢?父亲给了她肖似他的脸盘,也许并没有给她肖似他的性格和作派。程世良朝他们挥了挥手,看他们没有搞懂自己的意思,便快步朝他们走去,刚走了几步,便猝然停住了。他听到了来自湖岸的喊声。这喊声是那样急促、惊慌,尽管程世良听不清喊的是什么,但他马上预感到了一种不祥,一种浑身为之一抖的恐慌。

    他急转身,撒腿就往湖岸跑去。

    然而,晚了。就在岸上的那个人朝他们喊出第一声时,就已经晚了。——冰面已经离开湖畔沙地约有五十米。程世良立到冰面边缘,目瞪口呆地看看。片刻,他又撒腿朝回跑去,远远看到高佩莲正搀着父亲缓缓走来。

    “妈的!到死也不知命金贵。”他骂了一句,迎着他们走去。“完了!我们完了……”

    那两个人惊愕地站住。

    “还不过来,停住干啥?”程世良大声道,他压根就没去想,过来做什么呢?走出冰面?除非这北风突然转个向,但这种情况也许只会出现在那荧荧烨烨的华彩梦中,他放慢了步子,一直走到他们跟前,这才看清,高清阳的下半身已全部被水浸湿了。

    “咋回事?”

    “爸爸掉进了冰窟,要不是我拉得快……”高佩莲代为回答。

    如果在平时,程世良一定会哈哈大笑的。可这时,他心跳得异常厉害。他觉得高清阳还不如刚才掉进冰窟窿里死去。那是突然的,来不及悲伤的,因而也是痛快的。而现在,他只好和别人一起饱尝恐惧,饱尝悲哀,饱尝等待死亡的一切痛苦,然后慢慢死去——或冻死、饿死,或冰裂人翻,去做鳇鱼的食物。

    程世良一声不吭了。

    高佩莲望着他,高傲地甩甩头,将零零乱乱耷拉在自己胸前的头发抛向身后,松开搀扶父亲的手,从这个庄稼人面前一晃而过。

    高清阳还是刚才那副训斥人的神色,瞪了程世良一眼,道:“快走!”

    程世良苦笑一声:“走!咱们都走,但愿老天保佑。”高清阳的态度使他不想说出那个马上会使这位县太爷变得六神无主的消息。

    真是六神无主。看到了自己危险处境的高清阳,在呆愣片刻之后,突然回过身来,又是挥手,又是跺脚:

    “我啊我!我到这里来干什么呀!”他“啪”地一掌击在自己的前额上,“我……妈的,我倒霉就倒霉在你手上。”他忽地扑向程世良,撕住他的领口,使劲摇晃着。

    程世良也火了。高清阳高县长在怨他,怨他使他们父女两个陷入了死亡的绝境。可是,程世良怨谁呢?他此刻再明白不过了。如果不是高清阳像一个土皇帝那样在整个公社、在日月村搞他那一套劳民伤财的把戏,日月村的人绝不会来冰面上吃这种祖先没吃过的苦头的,因为即使不遇到险境,那半蹲在冰面上,迎着冬日凛冽的风,敲冰窟、下鱼网、捞湖鱼的景况,那晚上蜷缩在沙山那边的沙窝窝里,任沙打风吹,任冷凉空气折磨的苦楚,就已经使他们恨不得一头撞向冻硬的半月型沙丘,终此一生了……

    程世良想着,顾不得去照顾高佩莲的面子,甩开高清阳的手,忽地伸出了胳膊。

    这是第一次高清阳作为一个农村领导干部受到了一个庄稼人的教训。庄稼人,都应该是老老实实的,听话本分的,别说打干部,就是对干部们尤其是他这个“父母官”的话,违拗半句,也是大逆不道的。“你、你要干什么?”他的眼睛从未瞪得这么大过,黑色的眸子也从未有过这种让人顿然想到鬼、想到面目狰狞的门神的凶光。

    程世良纹丝不动,只是他的眼睛也变得凶光逼人了。牙齿紧紧咬在一起,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响声。他又一次攥紧了拳头。如果不是高佩莲过来,胆战心惊地用身子护住父亲的话,他一定会让高清阳抱头鼠窜的——程世良想好了,他要打对方的头,让对方在自已的拳头中清醒过来,冷静地面对现实,面对死神的逼进。

    “你怎么打人?”高佩莲的眼光变得哀婉了,可怜了。

    程世良浑身的肌肉突然松弛下来,拳头慢慢地放下去,松开了。他痛苦地摇摇头,长叹一声。

    就在这一刹那,高清阳也突然变得清醒起来。他紧紧抓住女儿的手,悲叫一声:“佩莲!”两行眼泪便止不住滚落下来。——他突然想起了佩莲她妈,那个很少得到过自己关心和照顾、在寂寞中度过了大半辈子的女人。

    深浑粗砺的高原厚土,难道只能哺育粗砺的缺少温存的人么?不!粗砺也许只属于男人。佩莲妈的性格是温顺的,感情是细腻的。尽管他并不会因此而感激她,但作为丈夫,一个多少有点蛮横,有点封建家长作风的丈夫,他对自已那个终生为农家妇女的妻子,并没有厌恶。只有一次,当他一连三个月没有回家,妻子只好带着烙好的锅盔去公社看望他时,他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怨怼。因为她一见他,就在公社院里这样问他;

    “忙啥哩,三个月不回去?”

    这当然是关切中的责备。可他在忙啥,这用得着告诉只应该去关心油盐酱醋的她么?再说,即使告诉了他,她知道什么是“放卫星”么?他说:“我忙啥,你少管。”

    “啥时候回去?”

    “再过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她勾头思谋了一会,又道,“今儿,明儿不能回么?”

    “我说一个星期就一个星期,我有工作!”他觉得她的话异常可笑,他有点恼了。

    她听着,侧过身去,进了他那间办公室兼宿舍的房子。片刻,他听到了她的哽咽,他哀叹一声,走了进去。

    “人家一结婚就怀娃娃,我呢?村里人都说我不会生育……”

    “人家是农民,我是干部,我整天……”他意识到这里是公社,隔墙有耳,高声嚷叫有失身份,便突然打住了自己的话。片刻,又轻声道,“一个星期以后,我一定……”

    “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你一辈子也不要回去了。”

    “你怎么不懂道理!”他的声音又陡然增高了许多。

    “你懂道理?你啥都不懂。一个星期后,我要倒霉。”她说着,兀地站起。

    他望着面容憔悴但仍不失做姑娘时的那种秀气的妻子,不知所措地摊着两手。妻子就要跨出门去了。他突然上前,一把将她拽了进来。

    “你要咋?要打我?你打,你打!”她说着,那头便朝丈夫怀里撞去。可是,她被他抱住了。

    “你……”

    “我就不想要个娃娃?”他搂紧了她,手不停地在她背上抚摸,“今儿,你别走,晚上……不!现在……”他松开了手,返身锁上门,“哗”地一下罩严了窗帘。

    ……

    尽管已经满足了妻子的欲望,但一个星期后,他还是回了一趟家。令他吃惊的是,来开院门的竟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这孩子用那双黑津津挺有神采的眼睛惧怕地望着他。

    “你是谁家的?”他拍拍孩子的头,进了院门。孩子倏地溜了出去。

    直到吃饭时,妻子才告诉她,那孩子是她收养的。孩子的家在县南大寺公社,母亲一年前过世了,父亲丢下了他,自己跟着一个要饭的婆娘去了天水。孩子四处乞讨已经有一个多月了。

    他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闷闷不乐地低头往嘴里扒着饭。

    妻子要出门。她是想去村道上喊回那孩子吃饭的。他用筷子敲碗的声音扽住了妻子的脚步。

    “这娃娃由我们收养,恐怕不太合适。孤儿应该由国家抚养。”他慢声慢气地说。

    妻子呆住了,片刻,道:“国家也给做饭。”

    “我是说,国家有这一笔开支。孩子由谁收养,钱就应该给谁。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伸不出要钱的手啊!”

    妻子更加迷惘了。在她看来,正是像他们这样宽裕一点的人家才应该收养一个孤儿,不好意思伸手就不伸手。

    “这样吧!村西的麻婆不是一个孤老太婆么?把这娃娃交给她,孤儿寡母,也好互相有个照应。”

    “麻婆?她要?”

    “我以公社的名义,还有,给她钱。”

    就在这天晚上,他让这孩子饱吃了一顿饭后,亲自送到麻婆门上。麻婆是个大脚小胆儿的女人,看是公社书记亲自送上门来的,自然没有二话,把自己年轻时情郎的程姓给了这孩子,又让队里识文断字的会计起了个名儿,叫世良。

    这一老一少,一寡一孤,一起厮守着两间破土房,度过了九载艰难的光阴。他们想不到公社是应该每月给他们钱的,而高清阳呢?确切地说,他于第二天匆匆返回公社后,便忘记了自己给妻子的许诺。忙啊!在大跃进的火红的年月里,有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要他去做,不关涉卫星上天的一个孤儿的抚养金问题,算得了什么呢?

    高佩莲呆望着父亲,轻声道:“爸爸,你怎么哭了?”她又回头看看程世良,赶紧掏出了自己的手绢,硬塞到父亲手里。“他打得狠么?”

    高清阳没有吱声。

    “那……他是伤了你的心?”

    高清阳点了点头,没用手绢而是用衣袖揩揩眼泪。可那眼泪反而更多了,顺着脸颊直往下流。

    高佩莲赶紧低下头去。她的脸臊得火烫火烫,因为自己的父亲,一个在自己心里引起过敬意和自豪的领导干部,一个大男子,竟这样小孩儿似的哭了起来。以后,人家会怎么议论呢?在农民心目中,还会有什么威信呢?人家,尤其是那些倔强的刚性的农民汉子,还怎么会听你的指挥呢?她也将如何见人呢?她大学毕业了,哪来哪去的分配原则使她又重新回到了这个县。她的工作当然用不着犯愁,而且用不着担心会分在哪个基层单位。她被当之无愧地留在县政府机关了。

    她跟着父亲来湖畔,当然也是工作需要。她不是父亲的秘书,但第一次下基层,父亲执意要带上她,也是有意想让自己的女儿从他身上学到一点工作方法。而她呢?想学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一行,坐着吉普车,一出县城,她就发现父亲的面孔变得极其严肃。于是,她也不苟言笑了。一直到湖畔,在长达六十里的路途中,父亲的严肃没有丝毫改变,他甚至很少和同车的几个陪他下乡的干部说话。更使她吃惊的是,父亲竟然很少去望窗外。窗外的翻了麦茬的冬野,窗外的大山,窗外的枯树,窗外的那些在公路上踽踽而行的农民,已不能使父亲发生任何兴趣了。大概这就是老练,这就是沉稳吧!常下基层,这也是一种树立威望的方法吧!她看着,也将自己的眼光从窗外收了回来。从县城到日月村,这段路程的沿途景色她当然是熟悉的。但吉普车一过日月村,再往西,她就完全陌生了——沙山,沙滩,沙丘,沙窝窝,还有矮小的脱了叶、黄了枝的沙芭,一切都使她感到好奇。她按捺不住了,不时地望着窗外……她总学不会父亲的沉稳和说话时的那种架势、那种神色,但她仍然想学。和农民说话,不能有笑脸;和那些渔郎——不听话、不本分的刁民说话,就更不能给好脸看,不然,他们怎么会听你的呢?这些,佩莲都看到了,她的面孔也变得极其严肃起来,心里老在叮嘱自己要注意身份——来自县机关的干部的身份。

    可是,真的一切都是为了工作,一切都是为了从父亲身上学到一些下基层的经验么?不!她紧跟着父亲,踏上冰面,却主要是出于好奇。她没有到过湖边,更不要说走上冰岸了。冬日的湖光,冰岸上渔郎打鱼的情形;来到湖边,瞩望大湖深处时,给人的开阔、苍茫和浑朴的感觉,一如都在怂恿她走上冰岸。非常意外,她不仅观赏到了大湖蓝了一半、白了一半的景色,还在这里碰上了程世良。她吃惊地发现,程世良竟然已经堕落到了渔郎的地步。她记忆中儿时的程世良的眉清眼秀,那因为忧郁而变得格外老沉的富有魅力的眼睛,已经从他脸上流逝了。他脸色变得黧黑,眼光凶悍,神情冷漠,举止粗莽。她对他残存的美好印象一下子翻了个个。她开始仇视他了,不!是鄙视。他是个文盲,大概没文化的人都会有这种变化吧。唉,他把自己毁了,他干么不去上学呢?没有文化就等于没有教养。原谅他吧!自己怎么可以和一个粗俗的只知道挣钱的农民一般见识呢!

    “什么时候出得去呢?已经……”她翻手腕看看那只“小上海”,“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了。”她想着,抬头望望对面岸上那些走来走去的人们。她以为,冰面距离湖岸也不过四五十米,弄条小船来,摇近冰面,再摇向湖岸,如同在省城公园里划船一样,轻松自如地摇啊摇。她不禁又一次替父亲害臊了。

    是的,她想不到,环湖一千多里,有船的地方离他们这里很远,更想不到,这些渔郎们,不过是些只会在冬日的冰面上掏窟窿捞鱼的庄稼人,他们哪会有别的本领呢!比如游泳和划船。如果不是光景艰难,生活也许连上冰岸的勇气和敲冰窟下网的本领也不会赐给他们的。

    她站了一会,等再回过头去时,发现父亲已经颓唐地坐在了冰面上,而凶悍的程世良也显得那样懊丧,束手无策。她吃惊了,不禁冲他们喊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都这样?”

    “不这样有啥办法呢?”程世良冷冷地道。

    “振作起来嘛!”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身份。她的面孔板得更紧了,“你们这些人哪!遇到屁大一点困难就全垮了,什么信心也没有了。”她忘了,听她教训的还有自己的父亲。

    “哼!”程世良撮撮鼻子,“天王老子也没有办法了。你就等着吧!等着死就行了。”

    “死?嗐!你们哪!遇到屁大一点……”她又要重复她刚才的话了,她刚刚参加工作,刚刚跟着父亲学习,在讲大道理,在训斥农民上,还缺乏一些基本词汇。不过,她也不是简单重复。她还加了一句:“想想你们的亲人吧!他们知道了你们的这种精神状态,也一定会骂你们……”

    她这话不说倒好,一说,竟使程世良的眼泪喷涌而出。

    高佩莲呆住了。一个急速闪过的念头惊得她几乎喊出声来。这念头尽管是一瞬间的闪现,但它却包含了许多内容。程世良是凶悍的、倔强的、刚硬的。现在,他竟然悲声大哭了。

    她久久伫立着。不知不觉自己的眼帘也被泪水糊满。母亲。往事,未来,还有身边的父亲,挤挤蹭蹭地在她的脑海中涌过。

    冰面上,三个不同性格的人,三种眼泪,三种哀伤,三种对往事的回顾。

    3

    夜色如荼,浓到发苦。这苦味来自丛生在村道阳沟、田野地畔上的苦艾和野蒿。在深秋的拉锯川风不住地吹打下,苦味儿随风播向村庄、农家和远方。

    日月村的一伙庄稼汉们偷偷摸摸地离开村庄,互相小声吆喝着,脚踢脚,肩并肩地朝湖边走去。尽管原野宽广,大路朝天,但这样挤成堆儿走夜路,似乎心里更踏实些。谁都害怕把自己落下,更害怕自己走到前面去,别的人打退堂鼓返回村庄。这样,自个儿不就成了出头的椽子么?他们是要去冒一次险的——上冰岸、淘冰窟、捞冰鱼,挣几个糊口钱。那年头的农民怕“官”、怕“管”成了习惯,纵然日月村还算风平浪静,但雷响天下闻,别处那种为挣几个钱丢掉命的事儿,他们可没少听说过。程世良是个人家杀鸡,他怕掉头的货色,自然更要靠别人借他个胆子。不过,他靠的不是大家伙儿,他单靠马存德。马存德外号“马大胆”,上过台子,挨过板子,戴过帽子,年年出去捞冰鱼,又是他给大家伙儿出的点子,鼓的劲儿。其实,对程世良的依靠,马存德自已也觉得好笑,他的胆子也大不到哪里去。不过是五八年开荒,人家要求千军万马齐上阵,他一个嘴上无毛的尕娃,却藏到阳坡土窝窝里睡大觉去了。再就是场面上做贼:集体打一斗,个人揽一捧;集体打一捧,个人也要揪个麦穗儿。他就是这样一种信条。从六〇年饿肚子开始,偷到今年一九七二年,偷了十二个年头。台子是公社叫上的,板子是工作队队长高清阳亲自拍到大腿上的,帽子是地、富,反、坏、右之外的另一种廉价贷,叫个“挖社会主义墙角分子”。既然帽子廉价,也就可以随便扔了。他不情愿戴,别人也不可惜扔。风头一过,他马存德仍然是社员一个、汉子一条、贫农一户。隔壁邻友笑他,他还说;“你想上台子,不配,你想挨板子,小人一个,人家队长不会亲自出那个力气、瞪那个眼珠子。”

    这天夜里,要不是程世良缠着他要和他吃用不分,搭伙做伴,他早就跟村里人一堆走了。他清楚程世良是根没用的烂心杨木,实在不想背这个包袱,可又甩不掉。程世良对他像给尕妹妹表忠心一样,竟说出了“跟你上天,跟你下海,跟你回来”的话。

    “日奶奶,你把这些骚情话教给我做啥?”他笑骂道:“让我给琴儿说去么?”

    程世良不会开玩笑,顿时憋红了脸,嗫嚅道:“啥叫骚情话?你比我大几岁,将来琴儿就是你兄弟媳妇。”

    马存德摆摆手,嘎着嗓门笑笑:“你少给我说这些,琴儿是你嫂子,还是我兄弟媳妇,老天爷还没降下圣旨来。”

    程世良不言语了。

    “琴儿嫁给你,你不怕把人家辱没了?你这个人……哼!要去打鱼,还不知鱼在天上,还是在地下。”马存德回身从门背后提起一个装干粮的口袋来,忽地一下甩到背上。

    两个人一前一后朝村外走去。

    说实在的,马存德心里就是放不下这个“一对儿辫子长,两眼儿水汪汪,脸蛋儿红朗朗”的琴儿。琴儿是他从狼嘴里叼下来的。那时,琴儿才是个十一二岁的尕丫头,跑到河滩里挖蕙菜,一扭身,看见十步远的地方一只狼正朝自己吐舌头哩,惊得她丢掉篮子,细声细气地尖叫着,返身就跑。那狼先是不追,愣愣地看她跑到了河边,才倏地扬起了四蹄。这时从河那边的青杨林里,突然冒出个光膀子光屁股的肮脏少年,飞快地蹚过河来,一把将琴儿拉到没膝深的水里,拣起一块卵石,没头没脑地朝狼砸去。那狼大概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崽儿,一见石头飞来,忽地停住,一甩尾巴,也将那锐气甩得干干净净,瞪眼在河边滩地上踱了几步,腰一扭,慢腾腾悻悻而去。那个吓得半呆半傻了的琴儿,始才从水中站起,忘了那少年还光着屁股,硬缠着要他送她回家。少年很有气派地挥挥手,表示不屑一送,然后蹲下身子,躺到河中,让混浊的水流遮住了自己的下身。这少年便是马存德。打这以后,他不仅在琴儿幼小的心灵上有了地位,村里的男男女女对这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调皮尕娃,也另眼看待了。尤其是憨厚老实的琴儿阿大,想着自已活了这一把岁数,好几次都是见狼就抖、就喊、就跑,而这个尕娃,竟然敢向吃人的狼抛掷石头,更把他看做是琴儿的救命恩人。老汉在村道上拉他到家里,又是称赞,又是倒水,大拇指头伸了三次,树叶拌苦艾的茶水续了三次。

    “我把琴儿给你说成媳妇,你要哩?”

    尕娃脸不红,心不跳,大大咧咧、痛痛快快地说:“要。”说着,还特意望了望站在炕边已羞得低下了头去的琴儿。

    “啥时候要?”

    “等她会养娃娃的时候。”这时的马存德已经有十四、五岁了。他的话既算不得憨言傻语,也算不得诚心实意。而对琴儿的阿大明顺老汉来说,他问马存德的话,倒还透着几分真心。要不是几年后,马存德有了那顶不知是红是黑的帽子,老汉的愿望是注定要变为现实的。

    “马存德名声不好。”

    明顺老汉知道,琴儿没忘记他对马存德说过的话。随着她的年龄的增大,她的那种莫名其妙的羞涩已经变成了一种寄望。家道不好,光景贫穷,穷得锅里没盐,身上无衣。她的寄望也就在于:自己的出嫁给这个家庭的苦日子带来一点转机。马存德虽然背了个坏名声,但他有本事,做庄稼一把好手,搞副业有门有路。过光景要靠本事,靠名声?屁!程世良的名声不好么?可他是案板上的肉,随人割,虽然老实得人人都说好,但也穷苦得人人都挠头。自家活得窝囊,还想拉扯上一个女人跟他一起一辈子窝囊。出于这样一种想法,只要阿大一提起“马存德名声不好”的话题,琴儿总是借故走开,或岔开话题,或故意将手里不怕摔的东西掉在地上。

    的确,明顺老汉是瞅上了程世良的。你说他穷,日月村的人谁家富裕?程世良家睡的是光板,我们家睡的就是炕毡?你说他不会过日子?不对!不是人家不会过日子,而是这日子就没法过好。即使像马存德那样生出第三只手,也偷不来个顿顿吃干、岁岁有钱的日子。他给琴儿当了十六年阿大,十三年阿妈,只要琴儿嫁个老实人,他对天、对地也就有了交代。

    ……程世良和马存德朝村口走去,当那几棵高大的枯了枝子的青杨朝他们扑来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程世良的心倏地悬了起来,不禁浑身一阵颤栗,望望神情坦然的马存德,忙回过头去。只见身后黑暗处急急撵来一个人影,粗声大气的喘息仿佛使整个夜色都“呼呼”地动荡起来了。程世良的手紧紧攥住了马存德。这时,马存德也回过头来,定眼看看那个移动而来的黑影,一下甩开程世良的手,就要隐进路边树后。谁知程世良的手飞快地伸过来,又一次牢牢地扽住了他的衣襟。

    “你不能丢下我,我一个人……”

    “我背你这一个包袱就够了,再背一个,我还做不做活啦?”

    程世良没听明白,忙又道:“上面来追查了,黑锅总不能翻过来让我一个人背呀!”

    马存德“噗哧”笑了:“你看那猫个虾腰轻手轻脚的样儿,能是公社的人?”

    马存德不再躲闪了,手叉着腰,稳稳实实挡在明顺面前,发出一阵“嘿嘿嘿”的干笑。

    “世良!可撵上你啦!”明顺不理马存德,冲程世良道,“你要走,咋不来家说说?”

    程世良不知作何回答。

    “你老人家也想去发冰鱼财呀?”马存德问道。

    “发财?没想过。”明顺又将脸扭向世良,“我跟你一起去,给你做个帮手。”

    程世良没有吱声,异常为难地看看马存德。

    马存德又是一阵轻笑:“成啊!不过,你这么大年纪,怕经不住摔打。这样吧,你说一声,也就算你跟我们上了冰岸。你去热炕头上等着,就算是蛇娃子跟着鸟妈妈啦。鸟下一双,你吃一对,我们挣多挣少都亏不了你的。我姓马的名儿就叫存德,天地良心要紧。”

    “对、对!”世良附和着。

    明顺是个老实人,听人家说得诚心,也便打消了去冰面的念头。再说,他准备去受那天寒地冻无热饭的苦,多半是想冒险为琴儿挣几个陪嫁的钱,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成全他世良。

    两个打鱼人匆匆告别了明顺,在老汉久久的瞩目中,悄然隐进了浓浓的夜色。

    为了避人眼目,他们绕来拐去,一直走到第二天黄昏。

    沙丘如月,护卫着坑坑窝窝的盆地。趁着黄昏时分明晰的亮色,人们紧紧张张做着安营扎寨的一切。有帐篷的扎帐篷,没帐篷的挖沙坑、罩布单,然后便是垒锅拣柴。惟独马存德不同,在盆地东西南北转了一遭,然后悄悄招呼世良快跟他走。

    他们两个人来到湖边时,西天的霞色已经燃烧到将尽而未尽的时刻了。淡淡的绯色的光柱打到玉色的冰上,形成了一种梦幻般迷人的彩色的行道。他们就是沿着这条彩色行道踏上冰岸的。程世良以为,马存德是来带他先捞几条今晚上解馋的鳇鱼的。谁想,马存德连打冰窟窿的意思都没有,倒背网具,将那根敲冰的钗犁横搭在肩上,来回走动着。

    “见了吧!这是一条鱼群早晚都要经过的路。”马存德指着冰面说,“我们两张网,明儿一上来,东打一个窟窿,西打一个窟窿,中间相隔至少得有一百步。三天过后,我保你……”突然,他不说话了,翘起下巴,痴望冰岸那边一个隆起的黑色大包。

    程世良禁不住问:“鱼也有路?这么大的湖,它哪儿不钻?”

    马存德没有吭声。而程世良也已经发现了他脸上异样的表情,双眼滴溜溜转向前方黑包,又转向马存德的脸。

    “鱼?”程世良喊道。但他并不明白,马存德的惊喜并非仅仅因为那是鱼,而是从天色已晚,四周无人而鱼堆赫然这情况中知道,那是一堆无主的鱼,或者说暂时无主,或者说,谁最先看见了谁就是主。主儿呢?走啦!被人撵走或被人抓走啦。肯定的。这年头,辛辛苦苦捞出来的鱼转眼就会变成自己的赃物。用马存德的话说,就是用几天挨冻受饿的辛苦换几年坐班房的保吃保穿的日子。

    因为冰滑,马存德只好用小碎步朝前跑去。程世良也快步跟了过去,只是他远不像马存德那样因为意识到了某种意外的收获而格外兴奋。等他来到鱼堆跟前时,只见马存德僵立在那里,两眼发直地瞪着前面,舌头不时地吐出来舔舔干裂的嘴唇,鼻翼轻轻颤动着。看得出,他有点不知所措。片刻,他眯起眼,冷笑一声,很有气派地朝身后这个呆愣着的同伴挥挥手,兀自上前,手伸进鱼堆缝隙,“嗐”的一声,整个身子朝后仰去。然而,他没有扳下一片鱼翅来,手一滑,屁股重重地坐到鱼堆下的冰面上。

    程世良赶紧上前扶起他,小声问道:“这鱼是谁的?”

    “我的!我们的!”

    程世良不禁打了个寒颤,眼珠飞快地左右滚动了一下。

    马存德瞪了程世良一眼,吼道:“你是来看稀罕的么?就等着老子把钱放在你兜里呀!”

    程世良搓搓手,跑上前,也像马存德刚才那样扳起来。大概他扳住的正好是没冻结实的地方,“咔嚓”一声,两条粘在一起的冰鱼滚落到马存德脚下,发出一串金属撞击似的声音来。马存德低头看看,又用脚踢踢,高兴地冲程世良眨眨眼:

    “好!你就这样干着,我去铁路道班找个买主去。”说着,他从自己腰际撕出一条布袋,躬腰将几条程世良扳下来的冰鱼抬了进去,手拎着走了。没走几步,他又回来,脱下自己的棉衣,扔给程世良,“我再说一遍,冻死也不能离开。”

    程世良点了点头。

    他足足干了一个钟头,等夜色吞没了整个湖面,头顶闪现点点星辉时,马存德才领着一个拉架子车的老汉来到冰面上。这人叫金库,是道班的合同工,算是半个鱼贩子,一些没有门路出售冰鱼的渔郎常把货物卖给他。他白天干活,晚上将鱼提价零售给路过客车上的人。

    “你估估。”马存德将自己刚刚装好的一布袋冰鱼搭在车辕上,对那个满脸胡茬的金库道。

    “顶多四百斤吧!”

    “四百斤?哈哈!你把这话对世良说,他还相信,对我,哼!不过五百斤,我就姓骡子。”

    鱼贩子发出一阵狞笑来:“说大话不怕人笑,唾沫星子也当点灯油啦,山羊头上长鹿角,人比天大,天比人小,你咋不说一万斤?我这个车箱有卡码,多装一斤就往外溢。”

    “那就算四百八十斤吧!”马存德妥协了。

    “不!四百斤,加上你这一布袋,算你四百三十斤就已经让你占尽了便宜。”

    “好!好!我们吃亏吃定了,凑个整数,就算四百五十斤。”

    金库执拗地摇摇头:“四百三十斤,多一斤我不要。”

    “不要算了!买主满天下,满天下都有我老马挣钱的地方。”

    “算了就算了。鱼我不要了,明儿一早你把车子给我送来。”金库说着,扭身就要走。

    马存德看着,突然“噗哧”一声笑了,接着又长叹一声,上前拍拍金库的肩膀:“快人办快事,拿来。”

    “四百三十斤?”

    “行!依你。”

    鱼贩子“嘿嘿”笑了,撩起衣襟,从裤腰带上拽出一个牛皮烟袋,拉开袋口,从里面撮出一叠脏腻的钱来,数数,递给马存德:“你点点。”

    马存德将钱举到眼前瞅瞅。他不能点,有风,还有身后的同伴和他那双此刻盯死在钱上的眼光。他想着,毫不迟疑地将钱塞进了衣兜。

    一直呆然不动的程世良突然尖声叫道:“点点,你怎么不点一点呢?”他上前捅捅马存德的胳膊,又向鱼贩子投去不信任的一瞥。是的,他此刻并没有觉察马存德的微妙心理,只是从刚才鱼贩子的言行中感到:这个人不老实。他觉得冰鱼的斤量放在那里,是多少就是多少,怎么能依鱼贩子说了算呢?他没拉过一架子车冰鱼,但他从村边河滩里拉过石子,多重的东西使多大的劲,这个他明白。

    “怎么,你不相信我?”这时的马存德更加确信,身后的这个同伴实实在在是个包袱。“我少给你一个子儿,我就……我就是四条腿养的。”他误解了程世良的意思。

    程世良愣了。他猛然意识到不管马存德以后分给自己多少钱,但刚才老马脑子里是有过多贪多占的念头的。这个老实巴交的穷惯了而从未产生过非分之想的小伙子,突然感到,那种他在胆战心惊中怀揣了一夜的欣喜和激动,那个他尽最大努力渐渐靠近了的从天而降的希望,已经变得渺茫了,迷蒙了。他也火了,嗓门骤然变得粗壮起来:

    “你少给我一分,我就告你!”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马上又变得哀婉起来,似乎马存德已经少给了他许多,“我哪样比你差?你让我大风里头守冰面,我守了;冻得直跳,直抖,直恨亲娘生养时没给我披一张狼皮,我也忍了。想你是个公平人,不讲村社邻友的情面,也得顾顾天地良心,可你……”他说不下去,气得两片厚重的嘴唇直哆嗦。

    “嗐!”马存德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算瞎了眼,领了你这条疯狗来……”要不是听了金库的话,他还想狠狠地骂几句。

    “你手里怎么还有两条鱼?”金库冲程世良道。

    程世良一愣,眨眨眼,又看看自己的手:“放不下,布袋子里都装满了。”

    “那你放车上去。”金库的下巴朝架子车翘翘。

    程世良朝架子车走去,突然又侧过身子来:“你还没给钱呢!”

    “钱?”

    “你不是说一车箱加一布袋一共四百三十斤么?你没把这两条算在内。”

    “哦?”鱼贩子金库愣了一下,突然朗声笑起来,笑罢,对马存德大声道:“这个年轻人,鬼机灵,好!有出息。”他又拍拍程世良的肩膀,“这年头就得这样。”说着,手伸进腰里,从那牛皮烟袋中抽出一张两元的票子来,“拿着,这是我奖给你的,鱼你带回去,让家里人尝个腥。”

    程世良接过钱来,牢牢捏在手心里。但他还是走到车边,将那鱼摞在了上面,然后低着头,来到了马存德面前。

    “存德大哥……”他已经不再生气了。

    马存德“哼”了一声,掏出钱来,数了七十元,递给程世良,又道:“三个人平分,你点好。”

    “三个人?”

    “你把琴儿忘了?”

    “琴儿……”程世良自语着,不禁感到酸酸的一阵难受——给琴儿钱的,应该是他程世良啊!他愣怔着,半晌,道,“把钱给我。”

    “啥钱?你写状子的纸墨钱?”

    “纸墨钱?纸墨才值几个钱?拿来,琴儿的钱。”

    “你自己挣去。我可没欠你的。”马存德冷冷地说着,又提醒他道:“你快点点你那份吧!”

    程世良这才将钱凑到眼皮底下数起来。他激动了,双手搓揉着那票子,不时地抬眼感激地望望马存德。

    夜色沉沉的湖中冰上,重归一片死寂。

    4

    古高原是古海底。那豪迈的簪满了枯黄沙芭的沙丘,那沙丘底下卵石层层的沉积岩,蕴蓄了历史的富有,也流溢出现在的贫乏。坦荡的湖边沙滩上丑陋的坑窝里,裸露着的青色、白色、灰色的石块,揭示出高原湖畔、青海滩头独有的大自然对色彩的追求。——高寒带景观的格调,便是壮美悲剧的格调。那旋律则是沉重的缓进加上沉重的疾驰,就像此刻,湖波威武的晕散拍击沙岸的声响。

    等马存德来到湖边时,已经有许多人围在那里,瞩目湖水深处了。四散而去的渔郎们又从四面八方聚拢到这里。那些来追撵渔郎,没收冰鱼的县上的干部们,也都和渔郎们混同在一起。而他们的核心却是那个渔郎们都认得的金库大叔。

    金库大叔也是连夜赶来的。就在高清阳参与了县公安局对他的长达两个小时的审讯,又将他身上的六千多元钱全部没收后,他被拘留了起来。第二天,他又被意外地放了出来。那个等在门口的人说:“马书记叫你去一趟。”

    “马书记?我不认识他。”金库大叔还是那句表示他轻蔑某人的话。

    但他还是去了。草木百姓,无所希求,只不过是想把光景过得好一点罢了。谁审问他,他都不怕,反正挣的钱已经尽数交出,他已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农民了。

    在那间明亮的办公室里,马文骅让他说说他们挣钱的详细经过。他说了。他在等待下文。这种等待使他的怨怼多少有了一点平息。因为从他对这位书记的察言观色中,他已经意识到,高清阳口口声声的“县委”和马书记(他已经开始尊称对面这个老头为马书记了)说的“县委”不是一码子事。可是他等来的却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和渔郎遇险的消息。

    “我是老渔郎,我有办法。”就在马文骅当即要通了长途,把这消息汇报到行署后,金库大叔突然道。

    “好!你去吧!”马文骅朝他挥了挥手。

    金库没有想到书记答应得这样果断。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不过是想知道谁在冰面上、遇险的人是死是活罢了。此刻,他蹲在湖边那冻得硬邦邦的沙地上,给琴儿细声说着什么。

    琴儿面朝湖水,跪在那里,面前是由她抠起来的一小堆松软的沙土,沙土上插了几根细细的沙蒿的枝杆。她没有祭湖的馒头,也没有拜龙的香火。一堆沙土,几根蒿杆,权充了牺牲。她已经跪了很久了,双膝早已失去了知觉,无数次的磕头使她的前额沾上了一层冰凉的黄沙,脸颊上的泪道道泛出一层白色来,琴儿压根没有想到,这头应该是磕向人的。她想到了小时候从阿大明顺老人那里听来的传说。这传说大概是那些老辈人中最没有想象力的人编造的,贫乏得不能再贫乏了——青海湖里有五个龙女,一个司风、一个司雨、一个司水、一个司鱼,还有一个当然是管冰的。这五个龙女是极其善良的,为人排难解忧、祛灾去祸,如此而已。她知道,有个自己从未见过面的老人在对自己说话,可她却连一句也没有听清,听到的只有风声、水声和她想象中的世良的呼唤。

    金库大叔叹声站起,呆望了一会湖面和蓝湖深处那一丝依稀可见的白色。那就是浮冰,遇险人暂时赖以生存的方舟。还好,风不算很大,不然,浮冰会很快看不见的,或漂向湖心,或被掀起的湖浪撞成碎块。是的,此时遇险人的生命全系在这风上,金库大叔又朝离琴儿不远的那个一直翘着头抱着娃娃的老人走去。

    “怕没有,今儿风小。”

    明顺老汉慢腾腾侧过脸来:“你说,他们会出来么?”

    “会,过去也有隔到湖中又出来的人嘛!”

    明顺摇摇头。

    “不信?我就被隔过一次。”

    “哦?”明顺老汉的眼睁大了,闪烁出一丝亮色来。

    “只要风不大,冰就不会破。一两日后,又会冻出新的冰岸来,和他们那块浮冰接在一起。”

    明顺老汉点点头。突然,他也和自己的女儿一样跪下了,紧抱着娃娃发狂了似的喊起来:“世良啊!龙啊!天哪!保佑……”

    金库忙将明顺扶起,拉前几步,摁到一个隆起的沙土疙瘩上坐下。

    湖畔风中,那暴露在沙土地表上的人们,谁也没注意金库大叔的行动,惟独一双隐藏在沙山坡前一个“猫儿洞”里的眼睛,一直跟踪着金库。他干么要躲起来?他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坦然无事地出现在大家面前。除了琴儿,谁也不会知道他曾对冰上人遇险而幸灾乐祸过。可是他没有这样去想,琴儿的一个耳光使他觉得几乎每个人都可以扇他的脸。

    他心虚了,胆怯了,不敢出来和大家一起伫立湖边了。再说,他立在那里干什么呢?湖中冰上没有谁牵扯他的心,也没有谁会把他视为抢险骨干。他虽然并不想受到别人的信任,但对别人尤其是那些干部们的鄙夷和冷眼,他是异常反感的,由来已久的抵触情绪也异常强烈。他望着洞外的金库,想钻出洞,回到村子里去,在那个眼睛看不到湖水,看不到抢险的地方,静候消息。消息是好是坏对他都不会有大的触动,他只是想知道结果罢了。他直起了腰,腰里的冰锥硌了他一下,他又颓然歪倒了。

    正午,灰蒙蒙的日月村在冬日热阳的照射下,有了一点活气。在并不温暖的炕上蜷缩了一上午的人们,此刻才走出家门。他们是要做点活了,往院子角落里那露天的无坑无板的茅厕填几锨土。取土的地方也在院子里,因为只有家家户户的庄廓地上才保留着一层不厚的黄土。可是,谁也不愿意去想,这种填茅厕的方法能够持续多久呢?还有的人来到村道上,背了一只小小的背斗,一直朝前走去。在这一段连接着远方沙山的灰黄的路上,他们会偶尔看到一滩牛粪,一根枯枝,然后赶紧拣起,撂进背斗。其实他们何曾希望过要在公路上拣到足够烧一顿饭的烧柴呢!只是消磨时间罢了。尽管别的地方此时为了垒石堰、修梯田,为了平整土地,正在将冬闲变为冬忙,但在日月村,在这块水土流失带来了贫寒,带来了荒芜的地方,农民们能干什么呢?推走从山上滚落下来的河滩地里的大石?大石底下又是粗沙,草不生,苗不长,瞎子点灯白费蜡。有地不打粮,这比起前几年的薄地少打粮似乎还好一些。因为那些年打粮也得饿肚子。冬天交公粮,春天吃救济。不打粮了,那就光吃救济,少一层折腾。当然,也不是所有土地都不打粮,村庄靠北有一块平垣,垣上有几排柽柳。这柳树两边有两块地,每年打那么三四千斤粮,但这全都成了集体贮备,用来养活十几匹用于拉粪、耕地和偶尔外出搞点副业的大牲畜。所以,日月村的人早就不把它看作吃肚子、过光景的希望了。希望是有的,在远方沙山的那边——冬日里有了冰岸的青海湖。年年人们都会去那里,尽管是偷偷摸摸担着风险的,但没有哪一年会使他们完全绝望。第一次赶回来,第二次再去,第二次赶回去,第三次再去,反正,不捞一怀也捞一把,多多少少会给他们的光景带来一点欢愉和温饱的。一年三百六十天,他们怎么能天天饿肚子,顿顿喝稀汤呢?大年三十晚上总该吃顿肉吧!初一、初二、初三总该有几顿干饭过过瘾、撑撑肚皮吧!小孩子们得不到压岁钱,大人给他们每人手里塞一块黑硬的糖块,也会带给他们好几个时辰的快乐。一切都来自湖上冰岸,冰下湖水,水中鳇鱼。

    然而,今年怎么了?天气似乎比往年要冷,川风也比往年来得更猛。那些被高清阳带人从湖边赶回来的两手空空的渔郎们,都安安静静地呆在村里,重复着乏味而单调的生活。如果不是大队部和牲口棚在一起的那个院子里,进驻了几个来自公社的穿制服的人,他们今天或明天就应该第二次去湖边,上冰面了。这几个穿制服的人是昨天进村的,领头的自然是公社一把手高清阳。人们起初并不在意,因为工作组来去频繁,无非是大会小会,读报纸念文件,一会儿学大寨,一会儿学昔阳,一会儿批中国人,一会儿批外国人。只有机灵的马存德却嗅出点异味来。他来到坐落着大队部的饲养院,想探探虚实。也是到了该倒霉的时候,他一进院门,就碰见饲养员牵着一匹骡马出门。

    “做啥去?”他随口问道。

    “马肚子胀了,去公社兽医站看看。”

    马存德诡谲地笑笑:“咋搞的,这些日子不光人肚子胀,连马肚子也胀了。你呀,要勤快一点,早晚拉出去蹓蹓,整天窝在槽畔上,能不窝出病来?肚子胀,那是急得胀。”

    饲养员“嗯嗯啊啊”应承着拉马出了门。

    马存德背搭着手,四下看看。他寻思:自己是进牲口棚看看牲口,还是进大队部和干部们东拉西扯一番?他正在犹豫,就见从大队部门口走出一个和庄稼人的脸色一般难看的汉子来。

    “你叫马存德?”

    “是。”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他睁大了眼,“我啥也没说呀!”

    “你装憨!”

    马存德真的憨憨地笑起来。

    “你进去!”那人说着,跨前一步,让开了路,等马存德走到门槛跟前,便像押解犯人似的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马存德的笑声顿时变得干巴巴的了,而当他看到几个紧板面孔斜睨自己的工作人时,那笑声便戛然而止。

    “工作同志,你们找我有事?”

    那几个人是围着桌子坐着的,正对着桌前的那把椅子上,坐着高清阳。

    “你就是马存德?”有人道。

    “哎!”马存德点点头,忙又道,“我叫个啥名还用问么?高书记是咱村的人。”

    刚才发问的那人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你刚才说你的肚子胀,是急出来的?”他不等马存德回答,又道,“看样子,你是个坐不住的人。”

    “不光我坐不住,全村几百口子人都坐不住。高书记知道。”

    高清阳抬起了头,突然道:“你坐不住是想去冰面上做贼。全村贫下中农和你不一样,他们是想学大寨,赶昔阳。”

    马存德听着,心里怦然一声。

    “说说吧,你们上次偷鱼的经过。”

    他听到高清阳又在问自已,便道:“偷鱼?我没偷过鱼。”

    “还想抵赖。”有人轻笑道,“没偷?冰面上的鱼会飞了!”

    “那是我们拾的。”马存德挺了挺腰。他突然觉得自己是理直气壮的,又补充道,“我们光明正大,没有偷。”

    “还光明正大呢!”高清阳又道,“老实对你讲,那鱼是县上没收下的,你们倒好,拿了人家的馍馍放到自己的蒸笼里,还蛮有理。”

    马存德的腰顿时又塌拉了下来,但他的嘴并没有软,大声道:“鱼是湖里的,是老天爷降下的生灵,碰到谁眼里就是谁的。要没收,你把青海湖也没收了,你把老天爷也没收了!”

    对面几个人半晌没愣过神来。他们是要讲理的,可面对马存德的歪理,他们一时寻找不到表达正理的词儿。

    “哼!”马存德觉得自已真的占理了,不无轻蔑地瞅瞅高清阳,一扭腰走了出来。

    “嚣张!”

    他听到房子里有人在吼,便愤愤地啐了口唾沫,出了院门,朝右一拐,气狠狠地踏上了村道。在村道上,那被山水冲刷出一条长长浅壑的地方,他碰到了琴儿。

    “狗日的程世良,他把我告了。”他撮撮鼻子,没头没脑地嚷起来。

    琴儿扬起那张红扑扑的脸,吃惊地望着他,浑身一阵颤栗。片刻,她低下了头,神色黯然地抚弄起自己的辫梢来。

    “琴儿……”马存德的声音变得平和了,“和你阿大,我说不上几句话。我的名声不好听。可你是知道的,我马存德到底是个啥人。就拿这次卖鱼来说,我把什么事情都做在明处,办法是我想的,买主是我领来的。可天地良心要紧,我一个子儿也没多拿。”他说着,手伸进胸兜,掏出一个纸包来,“给你,一百块整,回去让你阿大好好数数。”

    琴儿撩起眼皮看看,没有动。

    “接着呀!”他将纸包朝琴儿手中塞去。

    琴儿像蝎子蜇了似的将手一甩,看他还要塞给自己纸包,扭身朝一边躲去。

    马存德愣愣地望着她。热脸贴到冷屁股上,他感到了一种耻辱。他异常愤怒地将纸包掷在地上,“咚咚”前走两步,又返回来,瞪一眼满脸惧色的琴儿,拾起纸包,朝胸兜胡乱一塞,骂骂咧咧地朝家走去。然而,没等他走进家门,他就被三个迎面走来的穿制服的人抓住了——他被绑了起来。

    “去哪里?公社?”

    “便宜了你,县上!”

    “县上?”马存德绝望了。他想跑,如果不是这时他听到了和琴儿一起快步走来的程世良的哭声,他会实现自己的愿望的。手捆了起来怕什么,他还有灵活的双脚,有一肚子火气和浑身的力气。

    “你是来哭丧的么?我还没死!明天我就会回来的,回来再算账!”他朝站到自己面前抹泪的程世良吼道。

    “存德……”程世良悲声喊道,“我的钱也被人家没收干净了。”

    “哼!”马存德狠狠地咬咬牙。“活该!你这辈子就该穷死、饿死!良心喂了狗,还有脸来这里抹眼泪。”

    “是他们逼我说的,存德!我对不起你,你打我……”他说着,“咚”地一下跪倒在地上,“你踢我,踢呀!将来,我赔你二百块……”

    马存德真的抬起了脚,“嘿”地一声。可那脚尖又朝一边拐去,重重地碰到一块隆起在路面的石头上,疼得他失声叫起来——他看到琴儿悲泪涟涟的眼睛了。

    5

    就那么三个人为两个营垒,一直坐到黄昏即逝的时候,冰面上才消逝了哭声。灰黄的湖岸已经变得不甚清晰了,是风沙阻隔了视线?还是天色趋于黯淡?或者是由于他们那刚刚被泪水浸泡过的眼睛朦胧模糊了?那两个人都在这三种情况中猜测着。只有程世良没有费这个心思。他很清楚,湖岸不甚清晰是由于这越来越猛、越来越冷的东风——东风吹得浮冰朝西那开阔的大湖深处漂去。他们离湖岸已从开始的几十米变成几千米甚至几万米了。

    程世良站起,来到浮冰边缘,俯身将一只手插进水中,摸着冰层底下。从那扎手的冰茬中,他知道冰层在继续加厚,如果风力一直保持在现在这个强度上,浮冰就不会破碎,他们也就可以排除掉进湖水,猝然淹死的可能。他将手伸出冰面,胡乱在衣服上擦擦,等那种刀割一样的疼痛消逝后,又插向水面。还好,从自己放松的胳膊的摆动中,他知道,浮冰漂动的速度不是很快。他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高清阳。

    高清阳已经无法站立起来了,那冻得如同两根粗钢管一样的裤简,箍紧了他的双腿,双腿的疼痛使他不住地发出几声轻微的呻吟。而他的女儿,却稳稳地靠着他的后背,呆坐着,想着无穷的心思,把那对生活的留恋变做了久久的沉默。她觉得自已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仍然还在一进一出的这口微弱的气息,而压根没有去想,这时的父亲是最需要自已照顾的。她双眼茫然无神地瞪着走过来的程世良,好像面对着往事,面对着一切失去了的东西。她已经不再反感他了,因为她忘了她为什么应该反感。

    程世良看看痛苦地扭曲了脸的高清阳,轻声道;“活该!你也该尝尝冰面上受冻的滋味了。”然后,朝高佩莲喊道,“起来!”

    高佩莲没有任何反应。

    “起来!”他的嗓门猛然提高了。

    高佩莲蠕动了一下身子,漠然地摇摇头。

    “你想死吗?你会马上冻死的!”

    高佩莲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死去了,吃惊程世良竟然还会向她提起想死不想死的问题,她又一次摇了摇头。

    “你的头还能摇?我当你死了呢!”程世良挖苦道。

    “就要死了。”高佩莲愣了一下,轻声道。但随着这话,她突然做出要站起来的样子。程世良将手伸了过去。她拽住了,一用劲,刚刚抬起的身子又坐了下去。程世良忙欠身,“忽”地将她拉起。而这时,失去了支撑的高清阳却一下子背靠冰面倒了下去——他的双腿已经牢牢地沾在冰面上了。

    刚刚从死亡的幻觉中走出来的高佩莲忙弯下腰去。父亲的呻吟和痛苦的表情使她大吃一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就应该管管父亲了。她将父亲的身子扶着坐了起来,又去使劲扳那两条硬邦邦的腿。可她哪里扳得动呢!一直沉默着的高清阳这时用手指指站在一边冷眼凝视着的程世良。高佩莲会意了,忙抬头,哀哀地盯住了这个身强力壮的农民。

    程世良扭身就走。他听得清清楚楚,身后传来了一声高清阳的喟叹。他没有理会,他准备亲眼看着高清阳死在自己面前,然后自己再去死。临到死时,能遇上这么一个可以发泄胸中积郁的机会,也算是“天赐良缘”。可这时,他猛然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自己的后背上就挨了一个姑娘愤怒的一拳。但这一拳打在他身上,只不过是“咚”的一声响罢了,他是不会感觉到疼的。他回过头去,那样轻蔑地望着她,半晌没有吱声。

    这沉默不禁使离佩莲打了个寒噤。

    “你……还有人性没有?”

    “人心?我是人长的就是人心,不是人的人,”他朝她身后的高清阳瞥了一眼,“长的就是狗心。”

    “你忘恩负义,你才是狗!”

    “我忘恩负义?我忘了谁的恩?谁给过我恩?你父亲?”

    高佩莲沮丧了,哀求道:“人命关天哪!”

    “人命关天,狗命不关天。”程世良说着,突然闭了嘴,他发现从高佩莲晶莹的眼泪中,映出了另一张悲苦的面影。他的心尖猛然一颤,鼻子一酸,眼睛顿时湿润了。也许,这正是一种现世现报。他有罪,对琴儿,他即使在后半辈子百般温存,也弥补不了他的过失。这是老天爷安排的,要使他在冰面上,在慢慢咀嚼死亡的恐惧中,为琴儿赎罪。他似乎已不再害怕死了,既然老天要他死,那就死吧!他乞求的只是快一点结束这种对生的渴望和对死的等待的痛苦。他蹲下去,颓然歪倒在冰面上。

    星辉滞涩地流动着,厚实的云雾正在悄然遁去,像水上那被时间滤清了的一切新美的感觉。幸福像铅块,此刻变成了坠在心头上的讨厌的负荷。静夜,只有思,思什么?

    琴儿等了马存德整整两年,而程世良也过了两年单相思的日子。这日子过得焦心哪!尽管他明白,明顺老汉待他不错,而琴儿嫁谁,也得由明顺做主。这是老辈人的遗风,日月村的乡俗。果然,第三个年头上,当闭塞的山乡传来马存德判刑的消息后,琴儿终于没有拗过阿大的意愿。

    他和琴儿的事很快就办了。婚礼很简单,山里人能屈能伸,富有富主意,穷有穷办法。两家都将所有的面拿了出来,蒸了两笼馒头,叫来乡亲们,一人一个;以茶代酒,以蕙菜代席菜,见怪不怪,早有例子在先,谁也没有说这婚礼是将凑着举行的。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既然命里注定了自己要嫁给程世良,琴儿也就打算和丈夫好好过日子了。

    然而,家景不好。穷,为什么穷?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我们能穷到这份上?”

    由于结婚,家中救济来的面粉全用光了,天天吃麸子咽苦菜。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我们能这样天天为吃的发愁?”

    他们结婚时,琴儿穿了他一条半旧的裤子,而现在天气渐冷,他只有一条单裤挑在腿上。

    “要是我还有那七十块钱……”

    他常这样唠叨,这样埋怨,无休无止,待琴儿也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宽厚、温存了。穷嘛!哪来的兴致温存?最后竟至于到了整日价板着面孔,一句话也不说。说什么呢?要说的,肚子里那“咕咕”的叫声全代替了。而琴儿,也实在没有办法让丈夫高兴,因为她比别的女人更没有本事给程世良端去一碗干饭、送去一盅薄酒或者煮上一壶酽酽的茯茶。既然如此,她也就没有机会让他感到一个山乡淳朴女人的温柔。她甚至不再有机会、有兴致对他笑了,哪怕是淡淡的笑意,哪怕是苦笑,即使是丈夫需要她的时候,她也和他一样板着面孔。既然生活不再让她那秀气的脸蛋、清澈的大眼在丈夫眼中变成爱的依据,她的过去吸引过他的长相也就荡然无存。她和一个丑八怪女人有什么两样呢?没有了妩媚,消逝了温柔,逸去了她的活力,有的只是顺从和低眉下眼——这也是日月村乡俗中女人的优点哪。可恰恰就是这种优点造成了丈夫对她由淡漠发展到可以随意欺负的结果。从来都是受人欺负的程世良,渐渐发现,他也是个堂堂的刚性的男子汉,他也可以,也有权力和本事,让另外一个人对他服服贴贴的。一个男人要是连管教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没有,那算什么?他自已也就是个女人了。不!他不能承认自已没有本事,尽管他以前承认过,也老老实实对乡亲们包括明顺老汉,也包括刚刚结婚时的琴儿说过:“我没有本事外出挣钱,也没有本事跑公社、找干部多要一点救济粮、救济款,更没有本事去做那种偷鸡摸狗的事……”

    他开始动不动就骂琴儿了,一旦肚子饿,一旦身子冷,而又无处发泄积郁的时候;一旦听到别人家多得了救济粮、款,看到别人家偶尔会有馍馍吃的时候,他对琴儿的骂语就会脱口而出,滔滔不绝。

    于是,在琴儿怀了娃娃感到周身不适,而又要承受来自丈夫的辱骂的时候,琴儿想到了马存德。存德脾气暴,性子烈,三只手,名声坏,但在家里,对老婆,他也会偷?也会骂?也会动不动丢白眼?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琴儿想存德竟想得入了梦。好几个晚上,她让世良清楚地听到了自已的念叨:

    “存德大哥……存德大哥……”

    于是,就在那次十五块救济款发下来后,程世良去公社卖粮时第一次带回了一瓶酒。他不让琴儿给自己温热,冷气就着冷酒,一晚上就喝去了半瓶。他说他醉了,他要琴儿过来上炕。琴儿不听,说自已有身孕。可琴儿的话还没有说完,程世良就举起了巴掌。

    这是琴儿记事以来的第一次挨打。她哭,哭红了眼,然后跑去给阿大明顺老汉诉说。她原想,这样一闹,程世良从此便不会再动手了。可谁知在以后的日子里,挨打竟成了家常便饭。没本事过光景的世良,竟成了一个只会打老婆的懦夫。不仅如此,他还有了对“马尿”(酒)的嗜好。

    有了一点救济款,琴儿总是偷偷摸摸贴身藏起那么七角八角。世良想喝酒而没有打酒钱的时候,总会冲老婆发脾气的。如果这脾气发得就要举起巴掌的时候,琴儿总是借口溜出家门,去村南那个代销店里打来二两黄酒。但后来她发现,这样做,反而更糟,丈夫以为她总会给自己打来黄酒的,他的叫骂也便成了要酒喝的声音。可是,她哪来的钱呢?救济款也不是月月都有。

    那年春,世良又去了一次湖畔。可结果怎么样呢?冰岸上两天两夜,挨冻受饿,捞出的不到一布袋鱼全被高清阳堵在通往湖边的沙山豁口,没收了。世良气得胸口像堵了块石头。一进家门,一见那个可怜巴巴盼着丈夫归来的琴儿,顿时来了精神,闭着嘴,憋着气,瞪着眼,二话不说,抡起胳膊就朝琴儿扇去。琴儿一个趔趄歪倒在院中地上。她的肚子已经挺起来了。她害怕他那只鞋帮上结着冰茬的脚没重没轻地踢过来。她连忙爬了起来。

    “拿酒来!”

    “哪来的钱哪!”这是第一次她对丈夫要求的悲声反抗。

    世良愣住了。片刻,他抬脚进房,一头扑倒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好一个大男人的哭声,粗壮到似乎可以掀翻房顶。可此刻,掀翻的却是琴儿这颗善良、孱弱的心。琴儿腆着肚子走了进去,突然道:

    “你哭,你的本事就是哭。你不嫌丢人,我还嫌窝囊……”她说着,自己也禁不住哭起来。

    世良那点残存的自尊被刺疼了。他撑起身子,吃惊地望着老婆:“我丢人?我丢人?”他自语道,“我丢了你的人?你滚!谁不丢人你去找谁!你心里只有马存德。”

    “马存德比你好。”琴儿哭喊道,“你有本事去挣几个喝马尿的钱来,我就见天让你打。”琴儿肚子里,那个已经开始伸胳膊蹬腿的娘心上的肉,使得她清醒了许多。她没有再说什么,快快退了出去,一直退出了院子。

    在夜色包围了整个日月大山的时候,她从阿大那里悄悄回到家中。可世良已经不在了。

    ……程世良被一阵骤然变大了的涌浪声惊得跳了起来。他发现风又增大了。恢弘而豪迈的高原的夜色,从四面八方有声有色地簇拥而来,那沉沉黑色带着一串串辉光淡淡的星星,带着粗暴和野蛮,吞没了远方覆雪的高山,吞没了眼前浩淼的高原大湖、湖上浮冰。三个渺小的人儿显得愈加渺小了。

    风声裹着哭声——高佩莲的又一次感情的波动。程世良不忍听下去了。他过去,呆望着可怜的高氏父女,慢慢地蹲了下去。

    “县长同志。”他扳住高清阳的腿道,“晚死不如早死,我看你就这样坐着,和这块冰亲亲热热贴在一起。”他想起了高清阳在那次盲流学习班上说他和投机倒把分子“肚皮贴肚皮”的话。

    高清阳皱皱眉,但他忍住了。他看到程世良那冻得裂了口子的手从自已屁股底下伸了进去。一会,他感到程世良在使劲托他。随着一阵“嘎嘎嘎”的响声,他的两条腿顿时和冰面分了家。

    “谢谢。”他声音很小,似乎显得极勉强。

    “爸爸,你这腿……要冻坏的,不能光坐着,要站起来,走啊,跑啊,跳啊。”

    “跳有啥用?还不是一死!”程世良看到佩莲就要伸手去托高清阳的身子,忙上前,将她差一点推了个仰面朝天。

    高清阳父女都误会了。两双冒火的眼睛,一齐对着也是满脸愠色的程世良。程世良突然吼起来:

    “他能站起来?他能跳?你不怕他腿折断?胡来!”说着,他四下看看,走到一条不知在冰面上冻了多少天的冰鱼前,使劲踢几下。冰鱼“当啷”一声离了冰面。他弯腰拣起,来到高清阳身边,忽地蹲下,举起了那条坚硬的冰鱼。

    高佩莲看着,尖叫了一声。

    高清阳纹丝不动,沉沉地看着程世良。这倒使程世良稍感意外。

    “咚”一声,程世良手握冰鱼砸到高清阳的腿上:“这一下,是因为你赶着农民大开荒,开穷了日月村。”说罢,他又狠劲砸了一下,“这一下,是因为你年年来撵渔郎出湖,不让我们有钱花。”接着,又是重重地一砸,“这一下,是因为你害得马存德坐了班房。”……“这一下,是因为你没收了我和金库大叔的六千块钱。”……“这一下,是因为你当了扫柜书记。”……“这一下,是因为你明知日月村没粮吃,还要派购公购粮。”……“这一下,是因为你不给咱老百姓好脸儿看。”……“这一下……”

    高清阳不语。这个农民数落的,难道真是自已的罪过?不!是功!是大功哪!扫柜书记?就因为扫了柜,他才给国家争了气。大河没水小河干……

    初冬的寒流裹挟着第一场冬雪。雪飘无声。他带着两个公社的干部来到了日月村,挨家挨户搜寻粮食。支援亚非拉,赢得国际声誉,在帝国主义面前挺起胸膛,这是革命的需要。遗憾的是,他们在进去搜粮的第一户明顺老汉家,竟然看到的是满锅野菜。

    “真的没有粮食?”他相信,狡黠的农民会想方设法瞒骗干部,瞒骗国家的。

    “高书记不信?”明顺颤颤抖抖地上前揭开了面柜上的盖子。

    他伸头一看,突然道:“拿扫帚来。”

    面柜里面很快被跟他来的一个干部仔仔细细扫了一遍。然后高清阳亲自用手指尖一撮一撮地撮了出来,竟也有一把粗糙的杂面。可是,无论他再怎样努力——将五个指头齐撮改为三个指头、两个指头,那柜底总有一点面粉不肯就范。他急了,回身朝锅台下看看,上前把一根火钳塞进了灶膛。在场的人包括明顺,谁也没想到,等水钳烧红后,高清阳会在面柜的右下角烫出一个窟窿眼来。

    “拿来!”他扔掉火钳,又刁过扫帚,吩咐一个干部用手在窟窿眼外接住,自己使劲将扫帚按向柜底,不像扫,而像刮那样,把一撮杂面粉扫出了窟窿眼。

    于是,当时的县委书记在颁发超额完成交粮任务的奖状时,亲口给他起了个“扫柜书记”的雅号。可现在这雅号怎么就变成了蔑称呢?不独程世良,他从别人口中也听到过同样的挖苦。

    他愤愤不平了。

    “我扫过面,可我是扫给自己吃的么?还不是为了国家,为了党。”

    就在一个月前,他训导佩莲时,还有意无意地露了这样几句牢骚话。

    程世良发现,高清阳双腿上的冰层已经被砸开了。他的手一缩,冰鱼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脚面上。他“哎哟”了一声,忙捂住脚面,使劲搓揉起来。

    高清阳欠欠腰,动了一下嘴唇。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程世良站起,朝高佩莲说:“把你老爹的裤子脱了。”

    高佩莲蹲下去,双手扽住了父亲的裤角,可她没有力气拽下来,只好又望望程世良。程世良装作没看见,扬着头,傲然地望着远方灿煜的星光。半晌,才蹲下身子和高佩莲一人拽住了一只裤角。

    裹了一层冰茬茬的裤子,终于在两个脱裤人累得大喘气之后,脱了下来。尽管寒风刺骨,但高清阳顿时感到舒服了许多。他将裸露的双腿弯了一下,又弯了一下,慢腾腾站了起来,又忽地蹲下了。他望望女儿,再也不敢直起腰。这时,突然有人将一条裤子摔了过来。他抬眼一看,沉不住气了:

    “你、你不冷?”

    程世良没有回答。他害怕高清阳会说出一些从未对农民说过的感谢的话来。这感谢也许会使他对高清阳的仇视突然间烟消云散的。他想着,急转身走开了。

    他也冷啊!可他是个冷惯了的人。

    6

    程世良被冻醒了。

    他从县城东汽车站露天的长椅上爬起来,看着晨岚和烟袅氤氲着的县城街道。他不想去什么地方,县城一条街,昨天,在傍晚斜射的阳光下,他已经逛了几个来回。他只想填肚子,从昨天到现在,他只喝了一小碗七分钱的胡辣豆腐羹。

    他站了起来,如果不是听到一阵跑步声,他也许会再一次坐下的。想填肚子,可钱呢?跑步声伴随着断断续续的“一二一”的喊声。程世良揉揉眼,朝喊声望去。突然他长叹一声,摇着头转过了脸去。他不想看那些神气十足的学生们,一看就来气,就会生出一股莫名的妒火。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完全可以和他们在一起的。他不比别的年轻人差,至少不比本村惟一上了学的高佩莲差。他记得,还在他们那个不分男女光着脊背爬在河滩松软的沙地上晒太阳的年龄,他的脑袋瓜就比佩莲聪明。佩莲最多只能从一数到二十,而他可以数到一百,如果不嫌乏味的话,当然还可以数到一千。那次,一个下乡来的公社干部逗他们玩,问道:

    “哪一种电不要钱?”

    谁也答不上来。佩莲思谋着,片刻,翘起下巴,不无得意地说:“我们家的电不要钱。”

    那个干部哈哈大笑。别的孩子都以为她回答对了,异常羡慕地望着她,不知是羡慕她的聪颖,还是羡慕她家那种不要钱的电。惟独程世良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挑衅似的对佩莲嚷道:

    “你们家的电算啥?不要钱的电是天上的闪电。”

    “哦?”那个干部惊奇地望着他,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是现在,当他别转了脸去,不想去看一群学生跑步的时候,他的倨傲却很快被一种悲哀所代替。他倏地迈动了步子,朝一边走去。然而,他还是没有躲过去,当高佩莲吃惊地站到同乡面前时,他直恨自己刚才没有跑开。

    “你来做啥?”

    高佩莲穿了件小翻领的天蓝色布衫,扎着两根不长不短的辫子,红扑扑的然而和地道的农村姑娘相比仍不失白皙的脸上,一对黑津津的眼腈睁得好大。虽然世良比她只大两岁,但看上去他却老相多了。

    “我是来……”他想编个谎,可怎么也想不出词儿来。

    她笑了:“你没来过县城吧?”

    他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其实也没啥看头。一条街,两座楼,几家商店。商店对你……”她打住话,瞅瞅他身后不远处的长椅子,又道,“昨晚你就在这儿睡了?”

    程世良的脸顿时泛红了,可他还是“嗯”了一声,忙又补充道;“我喜欢在这儿睡,图个凉快。”

    她诡谲地笑笑,显然不相信他说的是实话:“其实,你不如来找我,我可以把你塞到男生宿舍里。今天你回不回?”

    他摇摇头。

    “那你就来找我。呶!”她侧过身,指着前面街道靠南的一个拱形的门洞,“那就是我们学校。”

    他抬眼看去,只见门洞里有几排红泥抹墙的教室,教室靠右,还有几排平房。有几间房子的墙已经被人推倒了,门窗也全部卸去,几个拿着镢头、铁锨的人立在墙边。

    “说定了,咹?”佩莲说着,转身去撵他们的早操队伍了。

    程世良自个儿忧郁地摇了摇头。

    他又开始在街道上来回转悠。一直转到日上三竿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已已经十分疲倦,便懒懒地靠到学校门口,无聊地望着里面正在拆房子的几个人。

    “你们都不敢上,都是些草包虚大汉。”那边拆房子的人中,有人在喊。

    “你上呀!”

    “我是带工的。你们不上我去另找人。”

    又是一阵静谧。过了一会,程世良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人顺着一架陡立的木梯,慢腾腾往上爬去,爬一节往下看一眼。那人好不容易爬到房顶上,回过身来,战战兢兢地蹲下身子,轻轻揭去了一片瓦。

    “靠近点!接着。”那人说着,笨拙地将一片瓦丢了下去。“哐嘟”一声,瓦碎了,接着便是接二连三的摔碎瓦的声音。

    程世良再看房顶时,那人早已经满头大汗。他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悄没声地立在房前,呆了一会,一狠心,便快步踏上了木梯。

    “老汉家,你往里靠靠。”大概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吧!他直直地站到房檐边缘的瓦上,神态自若。

    那人听话地朝里挪了挪。程世良蹲下了,朝下喊道:“接好!”话音刚落,他就将一片瓦甩了下去。“哐啷”一声,那瓦片还是摔在了地上。他用劲太猛了,瓦片飞过了房下那三个接瓦人的头顶。他歉意地朝下笑笑,将又一片瓦抛了出去。

    “好!”底下有人道。接着便是一连串的叫好声。到后来,程世良竟连眼都不抬,就可以将瓦片扔得准确无误了。等他觉得需要擦去额上汗珠的时候,两间房子的瓦片已被他揭掉了一半。

    “小伙子,下来歇会。”房下有人朝他喊道。

    程世良瞅瞅,不禁失声叫起来。

    “金库!”

    他快活地直起了腰,前走几步,动作麻利地爬下木梯。

    “你不是在道班么?”

    “早就不干啦!”金库四下瞅瞅,看那几个接瓦的人都到一边歇去了,又小声道,“那次我的鱼出手后,我就回村了,呆了半年,急得呆不住,又跑了出来。你呢?”

    “我?”程世良“嘿嘿”笑起来。

    “看你今天干活的架势,我就知道你非得求我不可。怎么样?咱们一起干一段时间?靠这几个老头,这点活能磨到牛年马月去。下午,我去给学校说说。”

    “行!”

    “走!”

    “去哪儿?”

    “吃饭。”

    傍晚来得这样匆匆,天边烧红的霞色很快隐入了远方大山的背后。县城变得清静起来——店已关门,人已归家,汽车站已没有车辆往来。那条孤零零的长椅又将成为程世良安眠的地方了。安眠?他怎么能够安然眠于梦乡呢?下午,当他再次去学校拆房时,有人婉言谢绝:“人手已经够了,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看看有没有活儿吧!”他愕然了。他没有再见到金库,那几个拆房的小工也没有和他搭话,劝他走开的是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他黯然离去,但他没有走远,站在校门口,等待着金库的出现。然而,这种平静的等待却被心口和小腹突然出现的一阵绞疼扰乱了。他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肚子已经饿瘪,可中午,金库一下子让他灌进了四大碗汤面。他捂着肚子,蹒跚着离开校门,来到车站的长椅上,那被疼痛折磨出的汗珠已经挂满了前额、鼻翼。

    他坐坐,站站,走走,望望。望那渐渐变得朦胧了的流动的云翳和山脉,山那边当然还是山,他的家就在云翳之下的大山之中。此刻,他觉得他已经离开家很久很久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孤寂使他想马上回去,回到那虽然贫寒却可以得到琴儿关心的家中。他真的朝前走去。他想,与其在这里忍受病疼,不如一步步挪回去,挪一夜,再挪一天,总会挪到的。他走着,突然觉得身上阵阵发冷,是那种只有隆冬冰凉的炕上才能感觉到的冷。他不住地打着寒颤,双腿也骤然感到阵阵发困,尤其是膝关节的地方,仿佛脱了节似的有一种说不出是疼是乏的难受。他猝然停住了。等他再次回到车站长椅上时,那种说不出滋味的难受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全身的每一处关节、每一块肌肉。他用衣服前襟裹紧了身子,颓然歪坐在椅子上,什么也不想,只想冬日家中那偶尔会有的发烫的炕,只想面前如果有一堆窜动着火苗的火,那他就会滚到火里,任火苗舔焦自己的皮肤。

    晚风拂来,带着浓浓的烟火味儿。这味儿使他明显地意识到自已是万万不能这样呆到天亮的,即使死,也要死在别人(不是亲人熟人也好)面前。他身不由已地朝学校走去,好几次都差点被坑坑洼洼的路面绊倒——不是路不平,是自己的腿太软了。他来到学校门口,朝里望望,迟疑着走了进去。可是他没有朝有光亮的地方走去,反而像做贼一样悄悄隐入了房影遮去微淡星辉的黑暗处。他希望见到却又羞于见到高佩莲。又一阵腿软,他差点跪倒在地上。他鼓鼓劲,站定了。这时,他听到身旁草丛中骤起一阵沙沙声。在他扭过脸去的同时,草丛后面忽地站起一个人来。

    “谁?”

    “我。”

    “你是谁?”那人在紧裤带。

    “我……”程世良听出那人是个女的。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做出迅速离开的样子了,浑身打着哆嗦,异常清晰地让对方听到了自己上牙碰下牙的“咯咯”声。

    “你要做什么?”

    他移动了身子,抬脚朝一边走去。当他迈出第二步时,沉重的脚绊住了一墩草根,“咚”的一声,整个身子便重重地倒向黯夜遮罩着的草丛。

    “来人啊——”那女人突然大喊起来。她以为他是向她扑去的。

    他听到了这喊声,心里一阵发怵,但他没有能够马上爬起来。

    “他……他……他想……”还是那女人走了调的余悸未消的颤音。

    程世良爬着坐了起来。

    “好大胆!跑到女生宿舍后面耍流氓来了。”

    “打!”

    脚,都是些穿球鞋的脚。程世良不知道朝自己伸过来了多少只、多少次。他的头开始疼了,接着是大腿和腰肢。他展展地躺在地上,这边踢过来他朝那边滚,那边踢过来他朝这边滚,嘴里不由自主地哼哼着。然而,这并不是求饶,在挨了第一脚的时候,他脑子里就已经闪过今夜就死在这里的念头了。

    “别踢啦!你们别踢啦!”那女人突然变了腔调。

    人们住脚了。程世良的身边四周出现了一阵粗声喘息的合奏。

    “佩莲,到底咋回事?”

    她没有回答,蹲下身子,头伏得低低地朝他脸上看看。他的眼睛是闭着的。

    “快!快过来呀!把他抬到男生宿舍。”

    那些人仍然大眼瞪小眼地站着不动。她使劲扳住他的肩膀,想抬他坐起来,但她的劲儿太小了,只扳得他全身动了一下。

    这时,程世良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望望上面的人头和天上的星光,咬着牙翻了个身,然后才慢慢撑着身子,斜坐了起来。他看到不远处那个敞开门的豁亮的房间里走出一个老汉来。不知哪来的劲,他竟然站了起来,踉跄着朝前走去,走了五六步,便一头扑向那老汉的怀里。

    “金库大叔……”他嗓子哑哑地叫了一声,禁不住悲声嚎哭起来,“亲叔啊……”

    程世良在民工房里住下了,一住就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中,有两天他是卧床不起的,吃屙全靠金库大叔伺候。医生也是由金库大叔请来的,说他的病是肠胃炎引起的重感冒,给他打了一针,开了一些药。程世良从未打过针吃过西药片儿,一吃就灵验。第三天他就可以下床干一些扫屋、提水之类的轻活了。只是大腿和腰部被踢得太重的地方仍然会出现阵阵隐疼。

    第五天,程世良表示要离开这里。金库大叔指着东倒西歪躺在床上歇晌的民工说:“你们都是世良的长辈,你们能不能帮他个忙,就算是帮我。”

    那几个人愣了,因为金库大叔还从未这样严肃地对他们说过话。

    “啥忙呀?”

    “世良让学生打了。这是因为学校没好好教育学生是不是?那这医疗费是不是应该学校出啊?”

    “那还用说!”那天在房顶战战兢兢揭瓦的老汉说。

    “可是人家不出。”

    “你金库面子大,给学校领导说说嘛!”

    “说了!我说,学校要是不出医疗费,我们几个就都不干了。”

    几个民工瞪起眼,互相看看。半晌才有人吱晤道:“这怕不好吧!丢了罐罐有盆盆,人家还怕再找不来几个做小工的。”

    “不会。我们是月初来这里接的活儿,今儿是十六号,十六号以后他们就得发全月工资。我们一走,他们不就白撂了将近两百块钱么?可世良的医疗费才多少?大不了三四十块。”

    “万一……”

    “万一人家要面子不要钱,从今往后,有我金库吃的,就有你们挣的。”金库拍胸道。

    人人都不言语了。

    果然,翌日下午,当金库带着程世良再次去交涉时,人家拿出了早已数过放好的三十七元钱。金库大叔接住,连句客气话儿也没说,扭身就出了办公室。然后,站到院子里,等程世良跟了过来,便抽出五元钱;“这个你装在身上零用。别的我替你保管。”

    程世良眨眨眼,没有吱声。可他那迟迟不伸过手来接钱的举动,表明他不愿意金库大叔为他保管钱。

    “拿着呀!”

    他接住了。他突然想到他能有这五元钱也是大幸。那医疗费是金库大叔出的,钱应该全归金库才是。令他纳闷的是,给他打的那一针、吃的那几片药竟值这么多钱!

    “我看你不要这样急着回去,回去做啥?”金库见他将钱揣好了,便道。

    程世良自从挨打之后似乎变得深沉了、内向了。他点了点头。

    “你年轻,脑子灵,手也不笨,倒是应该学点技术。”

    程世良又是一阵点头。

    “你有门路?”金库故作诧异地道。

    “没有。”

    “那你点啥头?”金库大叔有点火了。在他的预想中,程世良应该马上哀求他帮忙才对。

    “?”

    “愣啥?你到底想不想学?”

    “想。”

    “那你得请我的客。”

    “好。”

    “好个屁!你有几个钱?你应当说,等我学成了手艺,摆一桌酒席报答亲叔你。”

    程世良面无表情地说:“对!等我学成了手艺……”

    金库大叔长叹一声:“我看你是叫人家给打傻了。嗐!挨一顿打算啥?当初韩信……算啦!说这些你也不懂。总归一句话,不栽跟头不知疼,不饿肚子不想娘。要在社会上立定脚跟,站稳身子,不栽十个跟头就别想办到。明天,我领你去拜个师傅。人家是县农机站修理拖拉机的。将来以后,不光在你们日月村,就是在全公社,你都是机器大拿。”

    程世良听着,脸上泛起一层笑意来:“全靠你啦亲叔。”他的话很干脆。

    金库“嘿嘿”笑了。

    7

    天上的星闪着寒光,和脚下的冰块一样,那在夜幕中呈现于眼前的,是令人颤栗的冷色。风声凛冽,带着凄哀的鸣叫,打在脸上、身上。

    冷啊!

    三个人,谁也没有经受过这样的冷冻,尤其是高佩莲。在她过去的想像中,冷不过是少穿了一件衣服罢了。可现在,衣服,哪怕是一件褴褛的褐衫呢,已经成为幻想中异常遥远的东西了。和别的姑娘一样,在穿衣打扮上,她首先考虑到的是美观,其次才是保暖。因此,在这高原的冬日,她也没穿那种会使她的身段失去优美线条的棉袄。一件浅黄色的高领毛衣,外套一件束腰的滑雪衫,那颜色是该年度世界流行色之一的米色。这扮相搁在离省府僻远的县城里,当然是够“帅”的了。可在满脑子充溢着对死亡的恐惧的时刻,在气温下降到零下二十九摄氏度的漂浮的冰面上,那衣服,那衣服的颜色却引起了她的憎恶——和冰色一样,米色也是冷色。而她却被这冷色裹缠着,越缠越紧,越缠越冷,浑身颤抖,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来。

    难道,就这样完了?她想,人生每时每刻都面临着选择。她曾为这种选择苦恼过,也曾为有这种苦恼而对自己大为不满过。可现在,她想到的只是,她需要生活,哪怕这生活带给她万种坎坷,千般愁怨,无数痛苦呢!或者,更具体一点,哪怕让她沦落为像母亲那样的被山乡狭小的天地拘禁得无识无见了的农家妇女,去过那种日日伴随着贫困和忧愁的艰难日子呢!她记得她上大学的第二个暑假,她先回到县上,再拉上父亲一起去日月山乡和母亲团圆的那天晚上,母亲趁着父亲因为女儿回来而高兴的机会,小心翼翼地说:

    “人家外路干部无光无彩也罢,有罪有过也好,到时候,官服一换,屁股一拍,眼睛一闭,远走高飞啦!你哩?你是日月村的人,也得落个人情,揽个人心。将来以后,你干不动工作的时候,回村来住,腰也挺得起,腿也打得直。”

    “你要我咋去落这个人情呢?”

    “我听说,老百姓过日子也可以贷款。”

    “贷款?嗐!虽然国家有规定,但我放羊还要看草坡,给日月村人贷款,谁还得起呢!”

    “爸爸,你也别太抠了。”佩莲漫不经心地道。

    “我抠?我抠是为了自己么?你上了大学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身为国家干部,执行政策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叫国家吃亏。借了国家的钱还不起,这不是变相地挖社会主义墙角么?”

    母亲默然了。而佩莲却已把思路转向她所关心的父亲将由副县长元服初荣为县长的传闻上。

    说真的,连她也认为母亲是在操闲心、管闲事。

    ……高佩莲想着,猛抬头,忽然看见程世良朝自己跑来。

    “你也跑跑,别等着冻死。”他从她身边一晃而过,留下了这样一句硬邦邦的话。

    她愕然了。片刻,她过去,又对父亲讲了同样的话。父亲惶惑地摇了摇头。这种神态使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

    “爸爸,”她哀哀地道,“你说,我们……”

    高清阳摇着头,打断了女儿的话,长叹一声,“我后悔啊!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高佩莲迷惘地望着父亲愁苦的脸,片刻,轻声道:“你要是听听马书记的话就好了。”

    “不!马文骅不让我来冰面,是不想让我追究那六千块钱。我是说,当初就应该把程世良和那个叫金库的一起留在县上。”

    沉默。脚下银色的浮冰,在湖浪的推动下,微微抖动起来。高佩莲吃惊地尖叫了一声,而这叫声也使高清阳的神色变得紧张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自己的女儿,高佩莲也紧紧拽住了父亲的衣袖,仿佛这样以来,即使冰层破裂,他们也会免遭不幸。直到他们看清,那个凶悍的程世良仍然不紧不慢地在冰面上奔跑的时候,才互相松开了手。

    沉默,久久地沉默。

    不知什么时候,父女两个又坐到冰面上了。

    “起来!”是程世良的喊声。

    高佩莲惊怵四顾。

    “起来!”程世良喊着,走了过来,“你们想做个冻死鬼?那还不如现在就跳到湖里去。”

    父女两个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高清阳点点头,慢慢扭身,离开了女儿。但他没有像程世良那样用跑动来增加热量,而是边走边轻轻跺着脚。他怕漫无轨迹的跑动,会使自己再一次陷进冰窟。

    程世良望着他的背影,苦笑了一下,又看看面孔呆痴的高佩莲,犹豫着将自己罩在夹袄上的那件短大衣脱了下来。不知为什么,越是在直面她的时候,他就越可怜她。她很美,即使在愁眉苦脸的时候。

    然而,高佩莲并没有接受这种带着恩赐意味的慷慨。她望了一眼程世良那在寒风中抖动的夹袄,扭转了身,脚步迟滞地朝一边走去。

    程世良望着,愤愤地披上了大衣。但他没有意识到,高佩莲是朝浮冰的边缘、那可以忘却一切的境界走去的。直到她的身影被冰面上飘逸而起的夜岚遮去了的时候,他才明白,这位孱弱的姑娘要干什么了。他飞快地朝前跑去,震得冰面发出一阵“嗡嗡”声,而这声音也使高佩莲放慢了脚步。

    “站住!”

    她遵命了。

    “你……”

    她又迈动了步子。可这时,他已经一个箭步,跳到了她面前,急转身,张开双臂,拦住了她。

    “没出息!”他骂道。

    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

    “没出息!”他又道,但这次是冲着急速撵过来的高清阳的,“你连自己的女儿都管不住,你还想管一个县?”他说着,一把将呆立着的姑娘推给高清阳。

    高清阳长长地叹口气,拽住女儿的衣袖扭转了身子。

    “怎么,你不服气?和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比,我能给你当县长。”

    高清阳脸红了。但这决不是害羞,而是恼怒:“你……混蛋!”

    “除了骂,你还有啥本事?”

    “有!”

    “有?好吧!脱下我的裤子来,你有本事自己去搞一条吧!”

    “……”

    “脱呀!”

    “脱!我就脱!你这条臭裤子。”高清阳被激怒了。他解开裤带,三下两下扒下裤子,然后在手中胡乱揉成了团,忽地朝程世良扔过来,扭身走开了。

    程世良愣住了。

    半晌,他轻轻过去,将裤子塞到高佩莲手里,又轻轻推了她一把。

    高佩莲不解地睁圆了双眼,好一会,才抱着裤子去追撵已被夜色吞没了的父亲。

    程世良一脸迷惘,慢慢地蹲了下去,又慢慢地坐到了冰面上。

    要是金库大叔在这里,他会怎样呢?他想。

    程世良作为县农机站的合同工,跟着金库的换帖兄弟仅仅干了半个月,就被新任副县长高清阳派人来,强迫回公社了。那天,金库大叔匆匆从学校基建工地赶来,在离开县城一公里的地方撵上了程世良。

    “你为啥不告诉我一声?嗯?你信不过我,这我知道,可我给你当了几天亲叔。你委屈,为啥不扑到我怀里来呢?你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么?”金库来气了。

    程世良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溢了出来。他这才明白,那天夜里自己在危难之机扑到金库怀里的举动,给这个老人带来了多大安慰呀!老人以为这是难得的信任,因为一个倔强汉子在那种情况下的嚎啕大哭,只应该出现在亲人——阿大或阿妈面前。

    金库大叔看着程世良的眼泪,心马上软了下来。他呆立着,突然“嘿嘿”笑起来,伸手从裤腰撕出一个牛皮烟袋来。

    “你出来多长时间了?挣了几个钱?你媳妇想你,可她也会想到钱的。”

    程世良神情惘然地低下了头去。

    “拿着!这是我替你保存的医疗费。我怕你年轻手大,胡乱花了。”

    程世良抬眼看看那只捏着钱的粗糙的大手,没有任何反应。

    “拿着呀!”

    他抬起头来,突然道;“那一针,那几片药,真的就值这么多?”

    “咳!哪壶不开提哪壶,算你问到心痛处了。报账靠发票,你操啥心?羊毛出在羊身上,嘴里的肉是碗里的,碗里的肉是锅里的。报纸上也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程世良伸出了巴掌。金库大叔将钱重重地按到他的掌心里。

    “拿好!这钱是你用血汗换来的。回去一分不少要交给家里人。”

    程世良答应着点头,只见金库大叔又从烟袋取出一叠票子来。

    “这个……”

    “不,不要。”

    “这是我的心意啊!你做了几日干侄儿,我心里就舒服了几日。我们有恩有情,这是钱买不到的。拿着,给你媳妇买点吃的,穿的。怎么,还不拿?你回去给村里人说:‘我认一个老汉做了几日亲叔’,可穷酸到不给一个子儿,人家不笑话?你不拿?好!改日我买了东西送你家去。”

    就在金库又要将钱塞回烟袋的时候,程世良突然伸出了手。金库大叔看着,将钱放到他手上,然后抓住他的手,眼圈一热,不禁湿润了。

    然而,程世良没想到,他在公社参加了一个星期的由高清阳主持的全县“盲流学习班”后,一个电话竟意外地带给了他生活的转机。电话是县农机站打来的,说要抽调程世良去参加一个农机技术学习班。后来,当学习班结业,他又意外地被留在了县农机站学开拖拉机时,才知道,是金库大叔帮了他的忙。

    陶醉在喜悦中的程世良,请了假,挺直腰板,大步流星地踏上了归乡的路。他要回去看看琴儿了。阳光斜射而来,夏日早晨清爽的空气使他的心情变得格外兴奋。青青麦田在路边向远处延伸而去。麦子正在灌浆,青色中又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一只百灵鸟不时在他头顶回旋,洒下串串悦耳的啁啾。遗憾的只是,一块块麦田越靠近家乡,就越见稀疏、低矮,颜色也不再是青翠了。那种病态的浅绿陪伴了程世良一段时间之后,在靠近公社的地方,它又变成了绿中泛黄的颜色。这是由于干旱,由于缺肥,还由于土壤日益沙化。然而,程世良已经顾不得像过去那样为麦田而伤感了,脑子里装满了对和琴儿见面时那一刹那的种种设想。

    公路上很少有人和车辆来往,两边的坡地上也绝少人迹,只有零零星星几匹骡马在悠悠踱步。放牲口的娃娃大概是到哪个旮旯里睡觉去了。坡地上间或会看到几棵树,直直立在大太阳底下,用没有生气的老绿招惹着程世良的眼目。程世良有一双灵秀明净的大眼,但那对光明的未来的陶醉,使他仍然产生了错觉,以为那个渐渐近了的黑影和别的黑影一样,都是树。直到黑影蠕动了一下身子,他才恍然大悟:琴儿。

    琴儿是背对着他的,双手放在胸前。程世良望着,心里猛然涌出一股喜悦来。他程世良已不再是个只会欺负老婆的人了。他给她带了一斤点心、一件花衣服,还有一叠对她来说厚到不能再厚的钱。他大步走了过去,临近琴儿时,又骤然放慢了脚步——他听到了一阵从琴儿嘴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咀嚼声。这声音那样难听,竟使他毛骨悚然了。他又一次放轻了脚步,悄悄地摸了过去。

    琴儿太专注了,竟没有发现在和她平行的那棵榆树前,丈夫正望着自己。她时轻时重地磨着牙,“咯吱咯吱”的声音也随大随小。突然,她张开嘴,朝外吐了一口。程世良眼睛一闪,心里“咯噔”一下。他看清了,琴儿吐出来的是一只老鼠的爪子。随着浑身一阵颤栗,程世良奔跑着朝前扑去。

    “琴儿……”

    好凄楚的喊声。他上前一下打落了琴儿放在嘴边的手。

    琴儿一愣,认出是自己的丈夫,“哇”的一声悲凉地大哭起来。

    这是一九七九年夏月,青海湖畔,日月山乡,一个女人的声音。

    程世良两手撑着冰面站了起来,可他一下没站稳,又“咚”地摔倒了。

    “脚,我的脚……像是掉了。”他突然喊起来。

    一直在冰面上转悠着,遥望远方黑黝黝天际的高佩莲忙趱了过来,瞪大眼,望着满脸痛苦的程世良。

    “脚,我的脚……”

    高佩莲忙蹲下,双手扳住他的脚,使劲摇摇:“有感觉么?”

    程世良晃晃头。

    她使更大的劲摇起来,摇了几下,又扒掉一只鞋,双手不停地搓揉着,一直搓到程世良感觉到了疼痛,才将另一只脚扳了过来……

    终于,程世良可以站起来了。但同时,他又多了一种痛苦,恢复了知觉的双脚发出阵阵火烧火燎的疼痛。他呆立着,真恨不得将脚剁去。刚才他为什么要想着站起来呢?那样坐着不是很好么?已经冻麻木了,感觉不到疼了,而这种麻木也一定会渐渐延伸到全身。那时,他将在毫无痛苦的感觉中慢慢死去,总比这样活受罪好。他咬紧了牙关,可是只一会,他的上牙和下牙就怎么也咬不到一起了,一使劲,就会碰出一阵“腾腾腾”的响声来。索性,他什么也不顾了,又一屁股坐到冰面上。就让冷风再一次吹麻自己的脚吧!最好快点,快点使自己的整个身子连同心脏和所有神经都变得麻木,让他不知道疼,不知道思,不再去为往事苦恼。

    “起来!”

    他听到了这喊声,不禁吃了一惊,痴痴地望着朝自己走来的高清阳。高清阳将他那条裤子又一次穿上了。

    “佩莲,你扶他起来。”

    又是高清阳的声音。程世良突然感到了一种耻辱。他觉得被人扶的决不应该是自己,而应该是面前的他或她。他气恼地摇摇头,拨开了高佩莲伸过来的手,“忽”地站了起来。

    “我,”他瞪了一眼高清阳,“你不用管。”

    “可你不能倒下。你是我们这里身体最强壮的一个。”

    “哦?”程世良的鼻翼轻轻一抖,“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你自己。可我的强壮对你有啥用呢?要是真有办法出去,我也不会帮助你的。”他说着,瞅了一眼似乎已经对他们的拌嘴习以为常了的高佩莲。

    “不好!你说话太刻薄,不好。”高清阳又道,“在这方面,你不像你的搭档。”

    “?”

    “就是那个叫金库的老人。他为了保护别人,可以豁出去自己坐牢。”

    “啥?他要坐牢?”

    高清阳迟疑着摇摇头;“放在半年以前,他就会坐牢。六千块,数目不小啊!”

    “现在呢?”

    “现在?现在他也犯了法。”

    惆怅。程世良阴沉着脸在冰面上踱起步来。“做人就得像金库。”这是他说过的。可他对得起金库么?

    那日,金库大叔来找程世良。自从程世良开了拖拉机之后,他们是常见面的。俩人寒暄了几句,金库便将话题引到县政府准备盖一座三层高的办公大楼的事上。

    “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他们拉运砂子?可这事不知单位同意不同意。”

    “现在是‘包’字万岁的年月了,你还说这种话。”金库大叔还像以前那样遇事胸有成竹。“你和单位签个合同,六四或者七三的利润分成,一年以后,拖拉机归已。”

    “这能行?”程世良惊诧道。

    “咋不行!人家别的地方早就这么干了。”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他们给县委基建工地拉运砂石,断断续续挣了一些钱。但是半年以后这条线就被县长高清阳掐断了,因为高清阳断定所有搞个体运输的都想变着法儿、打着“新政策”的旗号挖社会主义墙角,都想钻农村经济改革的空子非法牟取暴利。他信任的是县汽车队。县汽车队的司机再难伺候,也是公家人挣公家的钱,他放心。但这样,反而使金库找到了一个赚大钱的门路——搞煤炭贩运。去县城南二十余里是县煤矿,每年冬季来临,县城各机关单位都需要拉煤,而大部分单位自己是没有车辆的。

    “我已经联系好了七个单位,一共需要三十六车箱煤。拖拉机除去油费、养路费和机器损耗,跑一趟可以净赚一百七八十元。矿上需要坑木和蔬菜,我们不必放空趟。这一个来回就可以净挣它三百来元。一天最少跑两个来回。你算算,这个数目不比拉砂石大?另外,给矿上拉的蔬菜,要用我们的钱从地边收购。一斤秋萝卜到矿上至少也得长价一倍,一趟拉上两千斤,你掰着指头算算,赚多少?”

    程世良听着,早就按捺不住了:“你就说,啥时候开始吧!”

    “今儿就去城关公社拉菜。我已经和他们说好了,一个星期以后付菜钱。”

    “好!就这样!太好了!”程世良已经不知如何赞同了。

    然而,程世良和金库大叔的“君子协定”仅仅维持了八天,他们便分手了。那日,他高高兴兴地拉一趟煤归来,在县银行大院刚刚卸完,就听金库在喊他。那声音紧张而急促,他忙迎了过去。

    “快走!”

    “出了啥事?”

    “走啊!这里是说话的地方么?”

    两个人匆匆来到县农机站程世良的宿舍。金库大叔“啪”地一下将门关上了。

    “坏啦!有人告我啦!”

    “告你?你又没犯法。”程世良在床沿上坐下来。

    “是啊!我犯了啥法?可话不能这么说,因为人家有权让你犯法。县委有人刚才给我透了个信,高清阳在一次会议上点了我们两个搞运输的事,要公安局立案追查。如果查出我们非法牟利两千元以上,就要将首犯逮捕归案。”

    程世良长舒一口气;“好在我们不是非法。”

    “你懂啥?高清阳说的非法就是赚钱,赚钱就是非法。县官不如现管,我还是躲一躲,你也暂时回村呆几天。等风头一过,我们重起炉灶另开张。依我看,高清阳的话不出两个月就得收回。人家外地赚几千元算啥?可在我们这个地方,赚几百元也是个出头的鸟。我们已经……”他打住了话,朝窗外望望,又道,“我们已经有五千块啦!”

    程世良愣住了。五千块?金库说出的竟是这个数。一个星期中,自己只管开、拉、装、卸,钱进钱出都是由金库一手负责的。但他也暗自估摸过,他们的收入至少也在六千出头。他没想到金库会打埋伏,而且竟打了这么多。可打心里讲,对这个给他做了几日亲叔并在最艰难的时刻给他带来帮助、安慰和温暖的金库大叔,他是尊敬的、感激的。他摆出一副听任金库安排的架势来,默不作声地看着老人从怀中的一个皮夹子里掏出一叠尽是“大团结”的厚厚的票子来。

    “呶!这是一千八百块,你先拿上。”

    程世良接住了,仔细点点,等他点完了,也盘算出他应该绐单位上交的正好是一千八百块。金库想独吞?这急速而过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引出不少疑问来。凭什么?凭他那张嘴皮子?凭他的比别人灵活的心眼?凭他那自以为是的亲叔的身份?可嘴皮子、心眼、亲叔能值几个钱,真正值钱的是他的技术,他的比金库大得多的力气。他火了,“啪”地将钱拍到桌子上。

    “金库大叔,你听到我叫你了吧?我是尊你为长辈的。可你不能自己辱没了自己的名声!欺负一个晚辈算你的啥本事?钱,我一分也不要了,都归你了,就算我花钱见了一次世面,看透了一个人的心。”

    金库凄然一笑:“你还没听我说呢!”

    “说啥?”程世良斜睨着“哼”了一声,“谁不需要钱?我那几间破房子也该修修了,我们那地方年年都得买高价粮填肚子……”

    金库不再说什么了。也许他觉得给这个年轻人解释不通,或许他想到自己作为长辈犯不着和程世良计较。他将程世良拍到桌面上的钱拿起,和自己手中那几千块摞到一起,轻轻放到程世良面前,然后坐到程世良对面的凳子上,很有深意地望着他。他要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如何对待这五千块“大团结”。使他出乎意料的是,程世良竟然将钱全部攥了起来,毫无愧色地塞进了自已的口袋。

    “反正你也没吃亏。”

    金库大叔微微眯起了眼睛,脸色也稍稍有点泛红。片刻,他将手伸进腰际,拉出那个牛皮烟袋,用手指撑开,不紧不慢地夹出一卷票子来,又稳稳地放到桌面上。

    这一下,程世良奇怪了。他看到金库起身就要离开,忙道:“这是多少钱?”

    “你很清楚,还问我做啥?”

    “你不要了?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就算我花钱看透了一个人的心。”

    “好吧!你的心是啥样,我的心就是啥样。算我借你的,以后一定还你。”程世良说着,又将那钱攥了起来。就在他要往口袋里塞的时候,金库大叔突然扑了过去,一巴掌将那钱扇落在地上,又一巴掌过去,程世良脸上顿时出现了几道红红的指印。

    “你是啥人?你能和我比?你坏了良心,烂了肝肺。我当初怎么瞎了眼,认你这个坏种做了侄儿……我找了门路,我欠了人情,这一千块我得还账,我得送礼。”

    程世良也恼了,看看洒落了一地的钱,嘴唇颤抖着。可他想不出什么更有份量的话可以使金库也气得像自己一样。半晌,他突然举起了拳头。

    “你打吧!朝我头上打,最好能打出血来,让全县人都知道你是啥人……”程世良将拳头放下了:“我不和你计较,你走吧!”说罢,俯下身子,飞快地将那钱拾了起来。

    “拿来!把钱给我。”金库大叔跨前一步,伸出了手,但他的口气已经缓和多了。

    程世良犹豫了一下,想到自己已经揣了五千块,这一点也应该归金库所有。他说:“你也觉得钱不烫手?”便将票子递了过去。

    金库大叔接住,又吼道:“还有呢!那五千块全拿来!”

    “啥?”

    “你拿来不拿来?快拿来!”

    程世良呆然不动。他实在搞不清金库到底耍的是什么花招。

    金库突然狞笑了几声:“那钱你还没点呢!你知道是多少么?”

    程世良这才从呆愣中清醒过来,忙伸手掏出钱。可是他一心只想到钱了,低着头,眼睛直直地盯在手上,没想到,这时的金库会敏捷地一跃而起,“噌”地一下,从他手中将钱全部叼了过去。

    “这钱就算你存在我这里了。”

    “我不是三岁的娃娃,你骗谁?”他吼道。

    “我谁也不骗。你过去在我这里存过钱,存过医疗费。”。

    金库大叔的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程世良瞪大了眼睛,但火气已消了许多。片刻,他又变得哀怜了,痴痴地望着金库手中的钱。

    “你快回家。”金库板着面孔道,“马存德放出来了。今儿上午我碰到他,他说他明天回村。他还提到琴儿,看他那副样子,不定会闹出啥事儿来。还有,回去后要是缺钱花,你就去湖边冰岸上捞几天鱼。”

    哭丧着脸的程世良没想到,半个小时后,金库就被高清阳支使来的两个县公安局的人押走了。

    “钱都在我这儿,不干这个小伙子的事。坐牢我一个人坐。”

    这是金库留给程世良的最后一句话。程世良这才明白:金库大叔是为了能让他快快回村,才将钱全部揣在自己身上的。

    “金库大叔,好人哪!做人就得像你。”程世良呆望着金库出门的背影,两行热泪簌簌而下。

    8

    当明顺老汉抱着琴儿不到一岁的娃娃坐在那个隆起的沙土疙瘩上的时候,他脑子清楚极了,似乎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把所有思绪、所有情愫都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世良是他的一切,而现在一切都将要不存在了。

    琴儿阿妈是病死的,也可以说是气死的。琴儿三岁那年,她给明顺生了个儿子。儿子二十天不睁眼睛,二十天不哭不闹,到了第二十一天,猫娃子喊伴儿似的哭了几声,嘴一闭,气断了。啥原因?谁也说不上来。但明顺相信,儿子是知道了日月村的苦日子难熬,早早儿投别胎、转他世去了。琴儿阿妈病中来了气,或者说是气中来了病,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七天,魂儿就去阴曹路上撵那亡儿去了。先生说她得了“产后风”。明顺不相信,日月村的风大,怕风就别想活人。琴儿的奶奶生下他的第七天,就去地畔上挖苦菜了。要是不挖,半个月天气,满地塄苦菜就叫旁人挖光啦。

    “琴儿阿妈是让亡儿叫走的,去旁一个世界上吃好饭、穿好衣、过好光景。她走时说了,等他们置起了家业,她打发儿子来叫我。到时候,我就去。”明顺老汉逢人就说。

    “你走了,琴儿咋办?”有人问。

    他稍一愣怔,很快道;“琴儿不走,琴儿不会走,琴儿是日月村的人。命定了,她要受日月村的苦,也要享日月村的福。”他说这话时,眼睛都湿润了。是的,琴儿不能走,她应该活到日白月清的那一天。

    其实,说到明顺这一茬人,盼望日月村有那么一个日白月清的日子已经是老话头了。土改那年,他以为日子笃定不会再改变模样。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有什么比土地还家更使庄稼汉们高兴呢!再说,他们压根就意识不到除了土地,他们还应该需要什么。那时,真是日也白了,月也清了。谁会想到,在明顺和琴儿阿妈结婚的头一年,就来了个大开荒。“镢头挖出粮食山,铁锨翻来小麦滩,千军万马齐上阵,誓叫粮食吃不完。”刚刚由村长成为大队党支部书记的高清阳走到哪里,把这顺口溜说到哪里,就连每天晚上十二点给公社汇报当天的开荒进度时,也忘不了用这顺口溜表示明日继续大干的决心。集体化加上军事化,刚刚结婚的明顺连个和老婆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偶尔,俩人一起回到家中,相处半夜,那也是倒头便睡。男人打呼,女人起鼾;你扯大觉,我有酣梦。各有各的劳顿,吃饭、走路都要打盹,身子贴到炕上那就更是连个翻身的心思都没有了。翻过一年,那苦日子便不期而至。开荒破坏了植被,先是山水裹石带泥滚下滩,后是滩土风吹雨涮离家园;再往后,表土流去,岩石裸露,庄稼不成了,温饱没有了,日月村的日月也消逝了。连气带病又无钱医治,明顺的媳妇也早早作古了。惟独党支部书记高清阳“带领日月村的群众”,夺得开荒面积全县第二的锦旗,被上级提拔,成了日月公社的副书记。高清阳本不是日月村人,当初由城关抽调到土改工作队进驻日月村。日月村没有文化人,土改结束后,他便被留下当了村长。后来,大概是为了安心抓好工作吧,他将老婆由城关公社迁到日月村落了户。

    是的,高清阳的历史也就是日月村的历史。他的所有骄傲的政绩,几乎都可以浓缩在小小日月山乡的土地上,房间里,人心中。——他步步高升,日月村日益荒败。只是,在明顺看来,人的命运、生活的坎坷,都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的。他从未责怪过任何人,也包括高清阳。反而,由于高清阳似乎代表了老天爷惩治生灵的意志,在他对这位父母官的尊敬里浸透了莫名的畏惧。这畏惧使他甚至不敢和高清阳打个照面,如同他现在不愿和乡亲邻友打照面一样。

    寂寞。这寂寞是谁造成的呢?

    在整个日月村,在日月村里的所有正派人中,惟独明顺是跟大伙儿疏远的,至少在近半年内是这样。能说说贴心话的是世良,能让他笑,让他思,也让他哭的还是世良。别人,都不会给他的生活带来悲或喜。既然这样,自已干么要费心思去想着别人呢?干么要去串门,也干么要请别人来家坐?他不再求人了,腰里有钱,世良也会每个月给他买烟买茶。救济粮吃完了,再也不像过去那样,为第二天的一顿糠拌菜而整夜失眠。世良自然会搞来的。有时多,有时少,但从来没断过线。他知道村里家家都在羡慕他,连高清阳的媳妇也曾在他面前数叨过丈夫不归家,也很少带来什么好吃好喝的东西的悲苦。他听着,没等人家说完,便走开了。

    “连你都要给我说这些,存的是什么心?”他想。他有的只是维持生计的那么一点吃的、穿的和用的,不会也没有本事给大家伙儿散点什么。腰里有钱,可那钱能大手大脚破费么?家中那房子看样子凑合不了几年了。还有,他老了。他的上辈人和琴儿妈蹬腿时没穿上老衣,没挺进棺材,他可不能这样。他要带着世良带给他的幸福去阴曹地府风光风光。

    大概是他不愿意听别人数叨苦难的举动过分明显地表露了他心里的冷漠吧!渐渐地,很少有人再给他说起家景如何了,甚至连别的客套话也少了。村道上相遇,点个头,或者装做没看见,一晃而过。

    “做啥去?”

    “饭吃啦?”

    “进家坐坐?”

    等等。这些相延了几辈辈的问候语,就在短短几个月中,从明顺老汉嘴上消逝了。当别人面对他的时候,也从他们嘴上消逝了。他在有意疏远别人,但他没想到别人也会有意疏远自己。因为他总以为人家跟他主动搭话是想要他帮忙,对方那眼光也一定在自己腰间扫来扫去。他虽然觉察到,已经很少有人来光顾他那狭小的院落,也感到了一点清冷和孤独,但伴随着孤独而来的,不是他的悲伤和难过,而是高兴和放心。

    那天,村北头的杜瞎子拄着拐杖来到门上,竟然毫不客气地说:“我饿了,你的饭给我吃一口。”

    明顺迟疑了一下,便从蒸笼里拿出两个杂面馍馍,塞到瞎子怀里。

    “听说,回销粮又来了。”瞎子又道,“你手头宽裕,匀出点钱来让我也用用。”

    明顺一听,顿时来了气。这不是敲竹杠么?明要暗夺,大日头底下,竟会出现这种事。“好了,好了!你快走吧!我哪里宽裕,面柜是空的,不信你摸,锅里是凉的,不信你……”他上前,拉起瞎子的手,真的让他摸了摸锅沿。不是吃饭的时候,谁家的锅会是热的呢!瞎子眼瞎心里明,当然不会受骗,道:

    “你那宽裕,我知道,都揣在腰里……”

    “嗐!我的腰比你的还要细,你快走吧!”

    瞎子失望地叹口气,出门去了。可是,明顺没想到,当自己的亲人遇险时,竟是瞎子跌跌撞撞地来告诉他这个消息的。别的人呢?行动不便的瞎子知道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可就是没人来通知他,宁肯抢先来到湖边。他发现,日月村已有许多人在湖边了,可他们怎么不过来?难道遇险的不是他明顺的女婿?难道他们没有看到他的老泪?难道他们不清楚,冰水遇险不被淹死也会冻死,世良是注定不会回来了?

    世良死了,可他还活着。他还要活下去?一个人,守着那间破房子,守着那座破院子……不!他可以出去,去村道上晒太阳,去别人家串串门,可人家会让他进院子么?他还能听到别人数叨他们的苦难么?他还会有机会把钱散给旁人么?没有了,世良走了,钱也走了,光景也走了,人情也走了。他也许只会去孤独地感觉自已的心跳,自己的出气吸气,自己的眼睛一眨一眨……想到这里,他就再也想不动了,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掉在地上的娃娃哇哇地哭起来。金库大叔赶紧跑过去说:“老人家你怎么了?”没有回音,再也没有回音了。金库大叔把娃娃抱了起来,满脸肌肉不住地颤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嘴唇麻木了,眼睛也模糊了。他揉揉眼,回头看了一眼站在人堆里的琴儿。这一眼使他变得有点紧张。他看到这女人已经不哭了,似乎也不要自己的娃娃了,脸上的表情趋于平静,步子也变得义无反顾。

    他机敏地奔了过去,两手从身后抱住扑向湖水的琴儿,使劲往后拽着。这时,已经有几个人跑了过去。

    “快!把她送回去。”有人道。

    “送哪?”

    “送……”

    “她家里没有人啦!送回去得有人看着。”金库大叔大声道。

    “送县上。暂时交给公安局。”

    几个人拖着乱踢乱打乱喊的琴儿朝高清阳乘坐过的小车走去。司机已经将小车后门打开,自己钻到驾驶座前。这时,一脸惊慌的马存德突然出现了。他颠到司机跟前,小声道:

    “送她回村,我去看着她。我是她乡亲。”马存德说着,急转身,来到已经不再挣扎了的琴儿面前,“走!回去吧。”

    琴儿失神地望望马存德,任他拉住了自己的胳膊。可是,没走几步,就在金库大叔认出马存德而急速赶来时,琴儿突然悲叫一声,眼睛火辣辣地扫着马存德,朝前扑去。她两手不住地挥动着,也不管打到了他的脸上,还是身上。金库大叔赶忙上前,死死地将琴儿拉住了。

    “你说,”琴儿大口喘着粗气,“是不是你把冰块推到湖里的?你说呀!你为了得到我,就故意不去报告?你说!”

    金库大叔没让琴儿说下去,在别人的帮忙下,死拽硬拉将琴儿塞进了汽车。

    汽车疾驶而去。

    金库大叔回过身来,这才走向马存德。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抬眼看他,低着头闷闷地立在马存德面前。

    马存德下意识地朝后挪挪。

    “琴儿说的是实话?”好一会,金库大叔才问道。

    马存德神色黯然地低下了头。

    “你真的把冰块推到了湖里?”

    “我没推,我推得动么?那冰块有多大你知道么?半里路宽。”

    “半里路宽?哼!”

    “你不相信?冰裂时我就在湖边,亲眼看到的。”

    “那冰的裂缝开始有多宽?”

    “开始只有一拃宽。”

    “你没有报告,也没有喊叫?因为那么大的冰块不会一下子就全都裂开,漂向湖里的。”

    马存德不吱声了。

    “你是这种人?我咋没看透啊!要是我做了这种事,我就死!我没脸活下去。”金库大叔说着,就要走开,突然看见马存德撩起了衣襟,又怔住了。他看到了马存德腰际的那把寒光闪闪的凿冰窟的冰锥。

    “金库,我知道你为啥要和我过不去。明顺老汉是你的啥?冰上人又是你啥人?你用不着为他们操心。他程世良害了我,我就要让他死。”

    金库听着,憎恶地逼视着马存德,突然吼道:“不!真正害了人的是你。你害了四条命(他觉得冰上人已经死了,或者一定会死的)。明顺也是你害的。”金库大叔浑身颤抖起来,“拿来!你把冰锥拿来……”

    马存德“嗖”地拔出了那把冰锥:“你想干啥?”

    “宰了你!”

    “我怕你手软。”

    “我金库啥时候手软过?”

    “哼!说大话扬名四海……你金库是个屁!你落到我这个地步,还不如我,不如一条狗。”

    金库狂怒了:“拿来!拿来呀!你把冰锥拿来。”

    “哐当”一声,那把冰锥被摔到了金库面前冰硬的沙地上。

    “我今儿就要看看,你金库是不是个男子汉。你不动手,你就是四条腿,你就是丫头养的。”马存德嘴角的白沫已经开始朝下流了。

    金库弯腰拾起了冰锥,在手中掂掂。

    “丫头养的,你来呀!丫头养的,你来呀!”马存德暴跳起来。

    金库的心尖颤抖了,头猛地一低,双手攥着冰锥,“忽”地冲了过去。他原想,马存德会立即闪开的。可是,当他听到一声惨烈的喊叫,猛然意识到锋利的冰锥戳进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时,已经迟了。马存德颓然歪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耸起在胸脯上的冰锥,在地上打着滚,嘴里咕噜着。等湖边的人全都跑过来时,他已经咽气了。地上是几滩冒着热气和红泡的血。

    金库从呆痴中醒悟过来,“咚”地跪到地上:“老马你回来!回来!老马……”

    这是什么地方呀?四面是雪白的墙壁。有张大桌子,就在自己旁边,桌前坐着一个穿蓝衣服的和善的姑娘。

    过了一会,那姑娘出去,给她端来了一碗菜、两个馍馍。这可是有肉的菜,这可是白面馍馍。她望望,突然想到,她应该把这菜和馍端给阿大,端给世良。她想站起来,身子刚一动,那姑娘就和善地望了她一眼。

    “工作同志……”她叫道,“湖上……还有人……”

    姑娘忙道:“你就别想那么多,先吃饭。从兰州那边来的飞机已经到湖边了,县上正在准备营救物资。要先给冰上空投几件大衣和一些吃的,然后,再用飞机把他们吊上来。”她说得很平静。

    琴儿摇摇头:“吃的?给他们送吃的?也是这菜,肉菜?也是……有酒么?”

    那姑娘奇怪了:“酒?往冰上送酒干什么?御寒,有大衣就行了。”

    “我男人要喝酒。”

    “出了湖再喝吧!”

    “出了湖就喝不成了。”琴儿自语着,又望望那菜,那馍。她没有动手,她想留着。她想起,日月村人清明上坟时,家家户户无论再穷,也都会想方设法带一样菜,拿两个杂面馍馍,摆在坟头……她痴想着,突然发现,房子里没人了。她站了起来,看看自已刚才坐着的那个软乎乎的东西,慢腾腾朝门口走去。门外是街道。一辆汽车就停在道边。车上满满装了一箱东西,用帆布严严实实地罩着。她认定,那车上装的就是物资,就是刚才那姑娘告诉她的要送给冰上人的穿的和吃的。她快快地走了过去,冲坐在里面的一个年轻人问道。

    “带酒了么?”

    “哦?”年轻人一脸惊诧。

    “酒,我问你带酒了么?”

    年轻人笑了,他认定自已碰到了一个女疯子。

    “没有酒?世良要喝的。”她说。

    里面的人扭过了头去,不再理她了。

    琴儿愣怔着。片刻,她突然扭身就跑。她沿着县城的街道,一直跑到东头的车站那里,才看见路边有一个镶了玻璃的苹果绿的铁房子。房子里面的货架上,有那么多贴着画儿的瓶装酒。

    “酒,拿一瓶酒,世良要喝酒。”

    铁房子里,从玻璃窗旁边突然闪出一个老女人来:“酒,要哪一种?”

    “那个。”琴儿指指贴着大红画儿的一个瓶子。

    老女人返身,踮着脚,从货架上取下那瓶酒,用手掌在瓶子上抹了一把,递出窗口。

    琴儿一把攥住,扭身就跑。她害怕那运物资的汽车会马上离开这里去湖边。可她只跑了十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和叫喊声。她还没搞清是咋回事,胳膊就被人拽住了。

    老女人一把夺过酒瓶去,“啪”一下朝琴儿就是一个耳光。

    “打死你这个狗日的,大天白日,就抢开东西啦!”那老女人骂道,又一巴掌扇过来。琴儿一个趔趄,歪着身子倒在地上。

    她觉得那老女人在踢她,可一点也不觉得疼。直到猛然看见一只裹了白丝袜子的脚出现在自己脸上时,她才尖利地叫了一声。

    她被那老女人拖起来了。

    “走,去公安局。”

    “酒……”琴儿盯紧着老女人手中的瓶子。

    “还想要酒啊!拿钱来!”琴儿脑子里轰然一声,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她哀哀地望着那个愠色满脸的老女人,“扑腾”一声,跪下了:“我有钱,在家里。”

    接着是一阵谁也听不清楚的诉说。她觉得自己说累了,揩一把眼泪,抬起了头。她吃了一惊,忙站起来。原来,自己面前早就没有人了。

    琴儿朝回走去,没走多远,便神态安详地推开了县医院的门。

    “卖血。”她站到一个窗口前,大声道。

    等琴儿攥着满满一把钱,走出医院大门时,日头已经爬上头顶了。她急急朝街东走去。她以为满街道只有那地方是卖酒的。她又出现在那个老女人面前。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她们之间刚刚发生的强者对弱者的欺凌。

    “酒,拿一瓶酒,世良要喝酒。”

    “滚开!”

    “酒,世良要……”琴儿忙抬起胳膊,将满满一把钱重重地放进了窗口。

    老女人懵了。

    “酒……酒……快呀,物资要走了……”

    那老女人眨眨眼,赶紧将刚才那瓶大红商标的酒瓶递了出来。

    琴儿接了,扭身就跑。老女人拿起钱数数,大吃一惊,那钱竟是一百多块。她将头探出窗口,看看直奔街西的琴儿的背影,又望望窗外四周,才将钱悄悄塞进了自己裤兜。

    可是,琴儿再也没有找到那辆拉运物资的汽车。她又跑到了街东。猛然看见车站前停放着一辆大轿子车。她恍然大悟;真正运物资的应该是这辆盖了房顶的车呀!她朝司机走去。这次,她没有先说酒。她哽哽咽咽、结结巴巴地说出了冰上遇险的事。

    “酒,世良要喝酒……”

    司机竟然哭了。

    这是一个中年汉子的哭声。因为他了解冰上遇险的后果。他不是运送物资的,也相信物资不会到达冰面上(他不知道已有飞机)。他背过脸去,偷偷揩了一把泪,伸出了手。

    他不能不接过这瓶酒,不能啊。看到琴儿笑了,他更加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大哥!又要求你了。你给上面写个字儿,你写上,世良喝,高县长也喝,高县长好歹是咱村的人,好歹是咱的干部……”

    司机点着头,缓缓转身,从驾驶室的一个皮夹子中拿出一根圆珠笔来,异常严肃地写了起来。

    “大哥,我走了,我要回到那白房子里去。”琴儿说着,挪转了身子。

    司机突然一愣,将圆珠笔扔进车窗,大步撵了过去:“嫂子,这个你拿着。”

    琴儿目光迟滞地看看;“钱?”

    “你拿着。”

    “你不送酒啦?”

    “不不!酒要送的。但酒钱应该……应该由公家出。”

    “公家?”琴儿心头一颤。公家也会买酒给世良喝?公家,公家……公家也会给农民酒喝?这可是她从未听说过的。对了!公家不就是共产党么?“共产党好,共产党好……”从前,她小的时候,唱过这个歌。

    “共产党大哥……”她“扑腾”跪下了,“求求你们,救出世良,救出高县长。高县长也是共产党,他是好人,他每年给咱发救济……”

    司机忙将琴儿扶起,顺手将钱塞给她,满眼糊着泪,转身走了。

    琴儿也走了。她要去找那间敞亮洁白的房子,找那个和善的穿蓝衣服的姑娘。

    她跌跌撞撞地走着,猛然感到一阵头晕,还没有来得及扶住路边那棵长得歪歪扭扭的青杨,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被人们抬起来了,抬着走向医院。

    几个医生围在一起检查了一遍,都叹了口气。

    “她营养不良,身体虚弱,还有感冒,为什么抽血?”半晌,有人道,“抽血时,为什么不检查呢?”

    “检查了。但只检查了她有没有血液型传染病。她当时急着用钱。”

    “胡来!”

    “家属呢?”大夫走出急救室的门,问道。

    没有人回答。那个和善的姑娘疑惑地望望身边那个老女人。

    “你呢?你不是她亲属?”大夫问和别人一起抬琴儿来医院的老女人。

    老女人摇摇头,突然又点点头,摸摸裤兜:“大夫,她要住院么?这儿有钱,一百块,住院费够不侈?”

    “一百块?无济于事了。”

    “那……我去取,我就来。”。老女人出去了。她又进来了。她从那个苹果绿铁房子里取来钱的时间,仅仅用了五分钟。

    “再加一百块,够了吧?”

    没人回答。几个大夫都像木头桩儿似的立在急救窒门前。

    9

    剽悍的晨曦舔尽了小米粒似的星星。混沌的远方,沉重的雾岚,阳光从浑朴的山巅弯弯曲曲地爬上了冰面。清梦中的青海湖一片旷古的阗寂——湖浪消逝了,豪风驻足了,银色天涯,连太阳光也失去了灿烂的金黄。

    高原湖面上的冷凉变作了无数纤针细刺,毫不留情地扎向三个遇险人裸陈于空气中的皮肉。

    寒冷,又加上了饥饿。而这深广的亮色,这奥博的大湖,这野性的空气,这厚实的云翳,这粗犷的高天,又使三个遇险人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早晨带来的希望又被早晨带来的悲哀轻而易举地代替了。

    大概是黧黑夜色的推动和撮合吧!两个营垒之间的对峙,在天亮之前,就似乎已经无形中被取消了。由于亮色大大咧咧地走来,由于高原大湖苍茫,神奇的景观赫然呈显于眼前身后,当惨白的太阳的光柱打向冰面的时候,冰上人冷冻的痛苦稍稍有了减轻。

    程世良和高清阳有意无意地坐到一起,互相说了两句关于气温的话后,马上又变得沉默了。谁都知道,这多半是由于浑身无力,懒得说话一一对饥饿的恐惧不期而至了。

    第一个对饥饿忍耐不住了的高佩莲异常急躁地在冰面上跺着脚,两手下意识地抓着自己的衣胸。高清阳哀哀地望着女儿,突然站了起来,冲程世良吼道:

    “他们以为我们死啦!”比起程世良来,他对饥饿的忍耐,当然不会持续更久的。

    “死了也得打捞尸体啊!草木百姓,小命值不了几个钱,可冰上还有你,你是县长。他们总不该忘了你啊!”程世良这半天一直在想着如何侥幸脱险,他突然想起了飞机。他想,如果飞机从天上吊下一根长绳来,他可以在几秒钟之内将自己的身子捆住,像捆一头待杀的猪一样结实,然后……

    高清阳又坐下了,有气无力地道:“我们恐怕要饿死了。”

    “饿不死。我听人家说,人可以七天不吃东西。”

    “可那样难受啊!”

    “难受?饿肚子怎么会难受?我们常常饿肚子,感觉很舒服。”程世良又要挖苦了。往事总像一个幽灵,挥之不去,招之即来。但他马上打住了自已的话,站起,抬眼看看前方,缓步走去。没走多远,他便看到了一条被渔郎在惊慌中遗留下来的冰鱼。他用脚踢踢,然后拾起,解开自己的衣扣,隔着衬衣,将冰鱼揣了进去,又慢腾腾走到高清阳跟前,坐下了。过了好一会,等他觉得自已的皮肤既冰凉又湿漉漉的时候,才将冰鱼取出。那鱼身上的一层坚硬的冰壳已经可以用手掰开了。在高清阳吃惊的凝视中,他将冰壳一点一点掰去,然后把鱼递给了高清阳。

    高清阳显得更为吃惊了。

    “吃呀!童子鱼。”

    “这……这能吃?”他说着,又摇摇头。

    “咋不能?这是鱼,比我们那时吃草叶草根不知好到哪去了。”

    高清阳接了过来,用手捏捏,又还给了程世良:“啃不动。”

    “这样。”程世良将鱼尾塞到嘴里,用牙齿咬紧了,再用手一扳,“咯噔”一声,鱼尾便脱离了鱼身。然后,他紧抿嘴唇,将鱼尾用舌头舔了片刻,便大嚼起来。

    高清阳看着,不禁“咕噜”一声咽了口涎水。他欠身从程世良手中叼过鱼来,张大嘴,用了好大劲才啃下一块,胡乱嚼嚼,便朝下咽去,接着。他又啃下一块,才将鱼恋恋不舍地还给了程世良。程世良当仁不让,勾着头,又认真啃了一会。等手中只剩下半条鱼的时候,他抬起了头,朝不远处一直在独自徘徊的高佩莲喊了一声。

    高佩莲懒懒地走了过来。可是,还没走到跟前,她就怔住了。撞入她眼帘的,是两张饿鬼饥不择食的丑陋的脸,是两张冒着唾液和血水的殷红的嘴——冰茬和鱼骨将他们的嘴唇、舌头全都划破,而他们竟然毫无知觉。

    “过来呀!”程世良晃晃手中的鱼。

    “鱼?这鱼能吃?”她嗫嚅道。

    “佩莲,你也啃几口,总比……”

    没等高清阳说完,女儿就扑了过来,抓过程世良手中的鱼,一下塞到嘴里。终于,她啃下了一小块,而嘴里的血水也随之流了出来,顺着下巴,滴落在冰面上。

    然而,这条除了冰水还不足四两重的“童子鱼”,能解决多大问题呢?由于胃囊受到刺激,由于唇舌划破而出现的阵痛,使他们愈感饥饿而又不想生食冰鱼了。三双眼,巴巴地望着空荡荡的冰面,出现了一阵可怕的死寂。

    “童子鱼……”高清阳一再重复着这个词儿,竟使自己使劲咽了几下涎水。脑子里闪过的是他曾为之得意的“关于童子鸡的报告”。

    那时,他还在公社任职。民政干事送来一份材料,竟是《关于重点救济日月村贫困户程世良的报告》。

    他惶然了。因为报告中旁敲侧击地指出了日月村类似程世良这样的贫困户有三分之一,其原因在于长期以来公社对救济款在全社范围内平均分散使用……说真的,他对程世良的贫困现状是不了解的,只知道,他刚刚和明顺的女儿结过婚。但在看完材料之后,他便断定:“此报告言过其实。”因为他觉得自己对农民还是熟悉的。农民,也就是说都是些吃了一锅说一碗,吃了一碗说一口的具有高明装穷本领的人。

    他火了,一摔材料:“我不信!”

    过了几天后,他抽空带着一个秘书去日月村亲自作了一次调查。他们是中午吃饭时间去的,连门都没敲,一声干咳之后,便一步跨进了房门。

    “哟!”他吃惊地叫了起来。只见程世良在炕上盘腿而坐,就着低矮的炕桌,瞪眼咧嘴地啃着一条鸡腿。琴儿在厨房里,循声出来时,那嘴里也憋了一嘴似乎怎么也咬不烂的肉。

    “好啊!吃鸡啦?这么大一点……还是童子鸡呢!这下可叫我抓住了。”

    被公社书记一行二人的破门而入弄得惊慌失措了的程世良夫妇,压根就没听到高清阳惊喜的唠叨。一个连鞋也没穿,光脚板跳到冰凉的地上,一个连忙拿起毛巾将炕沿那一绺磨出了坑窝的横木擦擦。

    “高……书记,坐,快坐……”程世良道。

    “不坐啦!你们吃。”高清阳笑道,“我说得不错嘛!”说着,他扭转了身子,朝秘书摆摆手,抬脚走了出去。

    “……现在的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大批判带来了大提高、大发展。我说这提高,不光是指思想觉悟,还有群众的生活水平。就拿日月村来说……”

    这是一次高清阳在全公社生产队长会上的著名报告,不知是恭维还是戏谑,人们当着他的面,称这次报告为“关于童子鸡的报告”。

    “什么童子鸡哟,那是一只黑老鸦,也就是乌鸦。”

    两个月以后,当那位秘书忍不住提醒他时,高清阳着实吃了一惊,但他马上转惊为笑:

    “老鸦肉也许比鸡肉还要好吃。”

    “老鸦肉是酸的。你知道,这里的群众宁肯吃老鼠也不吃老鸦肉。”

    “不管是酸是甜,只要能做到不给党的形象和社会主义国家抹黑,不给国内外的阶级敌人以可乘之机,我们就算尽到了职责,就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那心里也应该是甜的呀!”

    秘书呆愣了片刻,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

    “记住,办任何事情,都要讲究个工作方法。毛主席不是有一篇文章么?题目就叫做《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

    “你今天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秘书的话说得毫无感情色彩,这使他稍感不快。

    天空变得高朗透明了。难得有这样一个能见度清晰的时刻。冷漠的阳光送给三个冰上人的只是三条似乎是拖累的影子,而不是他们最需要的光射的热量。身边是冷凉气温的肆虐。远方呢?已经漂向大湖深处的浮冰,使他们除了开阔的湖面上青色的地平线外,什么也看不见了。但凭着记忆,凭着对青海湖的熟悉,他们也用不着去猜,去想。缓缓起伏的大山涌动的奔势,在山峰中抖动着的放荡不羁的雪线,凝固了皑皑白雪的稳实而高傲的山巅,以及山下那荒古的冰土带上龟裂的缝隙,缝隙两边低矮而密集的黄灿灿的牛毛草,一切,哪怕一只冬眠的早獭,也都成了令人心旌摇荡的生活的诱惑。诱惑在死寂中折磨着人的灵魂。这死寂持续得那样久,直到太阳偏西,每天下午都会光临的豪风吹来的时候。打破这死寂的,是突然出现在他们头顶的一阵“嗡嗡”声。

    “飞机!”程世良大喊。

    但他马上后悔了,因为他刚才就曾把一片云当作飞机瞩望过。他生怕他的这种由希望而产生的幻觉,会使另外两个冰上人在极度兴奋之后陡然陷入极度的绝望,而这绝望也许会使他们失去在冰面上度过第二个寒冷加饥饿的夜晚的勇气。

    程世良的担心是多余的,那真的是一架飞机。飞机盘旋着,越来越低。

    “飞机!”他又喊了一声,再望高清阳父女时,只见高清阳扬着头,满脸通红,激动得不能言语了。而高佩莲却呆愣着,如同她在昨天浮冰漂离湖岸时不能马上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一样,此刻,她也没有意识到飞机的出现将意味着什么。

    冰面上又一次出现了一阵沉默。

    飞机越旋越低,冰上人可以看到飞机上的人影了。突然,高佩莲一声尖叫,叫声刚落,冰面上就出现了一声沉闷的响动。高佩莲双手将脸捂了起来——这个高傲的大学生,在这种被死神掐住喉咙而又突然感觉到死神将要松手的时候,竟然会想到,那掉下来的东西,会是飞机上的人。半晌,她才将手从脸上拿掉,再望空中时,飞机已经朝东飞去了。冰面上骤然出现了两个黑洞洞的窟窿。那是被掉下来的两包东西砸开的,空投物资也已沉入水中。她发现父亲和程世良飞快地朝前面一个蓝色的包裹跑去。她稍一迟疑,便也像他们那样跑起来。

    包裹被三个人抢着解开了绳子,又被三个人六只手撕开了。一件皮大衣,一双翻毛皮鞋,一包饼干,赫然出现在三双瞪大的眼睛面前。几乎在同时,三个人忽地扑向了那包饼干。高清阳离饼干最近,等那两双手伸过去时,他已经拽住饼干盒,顺势爬到冰面上,用手抓,用牙咬,三下两下撕开包皮,大口吞食起来。

    程世良急了,一步跨过去,又一脚踩到高清阳的手上。可高清阳连一声哎哟都没有顾得上发出,用嘴一口又叼上一片饼干,嚼两下,又要去叼。这时,饼干盒猝然离开了他的手,在冰面上滚了几下,便被程世良拣了起来。程世良正要吃,可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高佩莲哀婉的面孔。他愣了一下,紧抓着饼干,扭身就走,那嘴也随之凑了过去,一块饼干倏地一下进了他的嘴。他嚼都没嚼就往下咽去。

    高佩莲哭了。

    程世良的脚步也被这哭声拽停在了冰面上。他回过头去,定眼看看佩莲,又看看手中已经被自己捏碎了好几片的饼干,突然重重地哀叹了一声:“我……我还算人么?”他看到,那个已经从冰面上爬了起来的高清阳又要朝自己扑来,忙后退几步,吼道:

    “谁也不能抢!”

    高清阳怔住了。

    片刻,程世良缓缓走了过去,嗓音低沉地说:“高县长,这饼干由你来分。”

    “我?”高清阳大吃一惊。

    “由你来分,分成三份。”

    高清阳发抖了。好一会,他才双手颤动着,接过了饼干。

    满脸泪痕的高佩莲痴痴地望着程世良。

    程世良沉默着,上前,从冰面上拿起那件空投的皮大衣和翻毛皮鞋,扔到高佩莲身边:“穿上吧!”

    她望着他,又望望父亲。随着一声撕裂人心的哭声,她一头扑到程世良身上:“好人哪!”她叫着,泣不成声了。

    高清阳痛苦地垂下了头。是的,女儿是应该扑向他的。可是在冰面上,在死亡面前,他哪有一点做父亲的样子呢?

    被高佩莲的举动弄傻了的程世良,回过神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也是:她为什么要扑向自已呢?自已真的是好人?好在哪里?

    他扶着她站稳在冰面上,惶恐地朝后退去。

    高佩莲愕然了。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她连自己出不明白,在这个只有三个人的小世界中,当她明白她已经失去了许多的时候,她的眼光为什么会投向这个自己曾鄙夷而且现在也并不觉得怎么可爱的农民呢?是由于她和这个冷漠的农民共同在一块土地上度过了童年?可那段往事她早就淡漠了。不!不该淡漠,因为那毕竟让她想到了一个农民冷酷性格的由来。

    她的沉沉的思索被程世良的叫声打断了。

    她走了过去。

    “去把大衣披上。”程世良呆板着面孔,沉闷地说。他想起了金库大叔;想起,那个秋天的夜里,当他挨了打后,不假思索地扑向金库大叔的怀抱,放声痛哭的时候,他的这种偶然的不无唐突的举动和眼泪,是怎样震撼了那个走南闯北的老汉的心哪!难道,佩莲刚才的举动,还不足以让他那颗由于备受创伤而变得坚硬了的心灵得到一种安慰?

    他要活,重新活一次。他觉得,他的求生的欲望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过。他又走过来,将佩莲没有穿在身上的大衣拿了过来,放到了高清阳面前。

    高清阳低头望望大衣,又迷惘地盯住了程世良:“你……不穿?”

    程世良摇摇头。

    “那……”高清阳沉吟着,突然俯下身去,将大衣拎起,披到女儿身上,然后返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这个,还给你。”

    “啥?”程世良瞪大了眼睛。

    “钱。”

    “钱?”

    “你和金库的六千多块钱。”

    “……”程世良不知所措了。

    “这是你的罪证。我是想把你叫回日月村,开个社员大会……现在,我不再追究了。”高清阳说着,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

    程世良长舒一口气,苦笑道:“如果你现在还认为我犯了罪,这钱我就不要。”

    “不!你一定得拿着。不然,我吃了饼干,佩莲穿了大衣,都会感到过意不去的。”

    程世良明白了:在高清阳眼里,自已始终不过是个只为钱财的贪欲的农民。而他,也始终把自己放在居高临下的地位上,有权力施舍,有权力恩赐,也有权力让你犯罪坐法。不!冲着高佩莲对自己的信赖,他也不能让高清阳继续辱没自已。

    他笑了。片刻,伸手接过钱,愣愣地望着。突然,他忽地抬起了头,抡起了胳膊,使劲将手中的钱甩向了空中风里。高佩莲怵然了,大衣从身上滑落了下来。

    高清阳浑身的肌肉一阵紧缩:“你……你想毁掉罪证……”

    “罪证?你再说一遍!”程世良微眯了眼睛,口气逼人。

    “飞机!”

    高佩莲尖利的喊声使冰面上的剑拔弩张顿然消逝。两个男人倏地抬起了头。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是那直升飞机已经降低到离冰面只有七八米了。机上的驾驶员和停立机舱门口的马文骅的面影清晰可见。

    机身在继续下降,等旋转的螺旋桨掀来股股劲风,浮冰轻轻摆动,尾翼几乎就要擦上冰面的时候,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马文骅的喊声冲撞而来:

    “一次只能上一个。快。”

    程世良和高清阳急速对视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谁先上?”

    “快!过来!老高,谁先上,你安排……”

    飞机开始悬停,马文骅又一次喊道。

    高清阳回头看看女儿:“佩莲。”

    “爸爸!你先……”

    “快。”马文骅的声音又增高了。

    高清阳拉了一下女儿,但没有拉动她,便急转身,朝飞机跑去。可是,他被程世良一把攥住了胳膊,“忽”地一下,拽倒在冰面上。等他爬起来的时候,程世良已经死拖硬拉地拖着高佩莲,跑到机身旁边了。

    “伸过手来!”马文骅一手扳着机舱门沿,探出身子,一手垂了下来。

    “闪开!”程世良大喊一声,一憋气将高佩莲抱了起来,像抱着一麻袋粮食那样,将她塞进了机舱门内马文骅的怀抱。

    飞机缓缓升起,在大湖上空绕了一个椭圆的大圈,朝东隐进了白色的天幕。

    冰面上,两个男人都在沉默。谁都清楚,这沉默酝酿着一种新的对峙。不同的是高清阳静静伫立着,遥望东方流云的天际。而程世良却稳稳地坐在冰面上,低着头,眼睛痴痴望着那件高清阳试图用权力收买过去的大衣。片刻,程世良站了起来。随着他的踱步声,背对着他的高清阳浑身颤抖了一下。

    身边的风声、远处的水声骤然增大了。浮冰在抖动,一阵“嗡嗡”声透过冰层,传入耳际,拨动了程世良本来就异常紧张的神经。他的心怦然一跳。

    “危险!”他用捂住自己胸口的手向自己发出了信号。他知道,这冰层下发出的“嗡嗡”声,是由于风力增强,强到可以挤进湖水和冰层的衔接处。也就是说,强劲的风头可以随时吹胀浮冰,然后让它断裂,让它跃起,让它翻滚。而这时的高清阳却压根没意识到处境的危险,仍然在焦急的等待中伫立着。

    “你说,这次谁先上?”

    “哦?”高清阳倏地回过身来,“你说呢?”

    “我先上。”程世良一脸蛮横。

    “不!马文骅让谁先上谁就先上。”

    “哼!”程世良撇撇嘴,“我上定了,有本事你和我抢!”

    “我不抢。”高清阳神色黯然地嗫嚅道。

    “你就甘心被湖水淹死?抢不过也要抢。”

    高清阳瞪着这个青年农民,恨恨地咬了咬嘴唇。但他马上沮丧了。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这个懦弱的县长对这个强健的农民是毫无办法的。他的眼神变得凄侧了,望着程世良,慢慢地坐了下去。这时,他看到了再次飘然而来的飞机。

    “飞机!”程世良喊道。

    高清阳没有动。

    “飞机!飞机来啦!”程世良跳到他面前,又道。

    高清阳仍然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只是面无表情地望了他一眼。

    “怎么?你不和我抢?”他急急地道。他觉得高清阳应该和自已抢,那样,自己的先上飞机就似乎有了可以辩解的理由,至少可以用来安慰自己。“不,你要抢!”他一把撕住高清阳的农肩,将他提了起来。

    高清阳吃惊地半张了嘴。他实在不清楚程世良到底为什么非要他去做那种明知会失败的事。他沉吟着,随着半空中飞机的“嗡嗡”声骤然增大,他点了点头。

    程世良高兴了,忽地转过身去,朝飞机垂直下降的地方跑去。刚站稳,就听到了身后高清阳追撵而来的脚步声。他侧过身,突然用肩膀朝高清阳使劲一顶。高清阳踉跄着朝后退去。

    “快!……”机上人开始喊话了。

    飞机已在准备悬停了。

    高清阳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呆然木立在程世良的身后。程世良回头看看,突然长叹一声,摇头,大步上前,一拳打在他肩上,吼道:“我为你死,不值得!不值得……我为啥要为你死……”他吼着,将高清阳拦腰抱起,朝刚刚悬停好了的飞机走去。

    “嗐”地一声,在机上人的拉扯下,他将高清阳塞进了机舱门,自己绝望地瘫坐到了冰面上。

    豪风打着呼哨从头顶掠过。湖面上一片沉寂。

    随着声声湖浪,浮冰漂动,漂动……

    半个小时后,飞机第三次飞临冰面。可是,高原粗野的大风已经使它无法悬停了。它颠颠簸簸地高高盘旋着,久久不去。机上人,在惊心动魄的鸟瞰中,看到转眼之间,浮冰被风撕成了碎块,接着,便是湖浪翻滚,冰块与冰块之间的暴虐而残忍、豪迈而伟大的碰撞。像人与人,心与心。

    碰撞之后,一片宁静。

    风停了。冷气弥漫,蒸腾而起。冬日里的高原大湖又浮起一层广袤的冰岸——

    沉寂中,新生了一个苍茫、恢弘的银色世界。

    尾声

    她总是这样,头稍稍一摆,眼微微一闭,来对待所有向她行注目礼的小伙子。天哪!她的确漂亮。漂亮到……怎么说呢?风姿绰约?体态袅娜?娴淑静美?算了吧!别再折磨人了,谁能说出这“绰约”、“袅娜”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呢?不过她的神态是可以肯定的,是一种美丽的忧郁。明亮的眼睛里总好像渗进了青海湖冬日的冰色,莹润而冷漠。县城街道上的人,天天见到她,但很少看到她和人说话,也很少看到她笑,哪怕是淡淡的不表露心中隐秘的一丝笑意呢!

    这时,她刚刚下班。出了县政府大门,脚步迟疑、心思重重地踏过一段黄土路,来到县政府家属院自家门前。黄昏灰蒙蒙的气雾使她的脸色显得更加忧郁了。她踌躇了一下,轻轻推开了家门。

    父亲已经下班回来了,靠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目养神。听到女儿进门的脚步声,他把头不为人觉察地歪向一边。女儿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径自走进里间,随手关上了门。

    “保娃……”

    “嘘——”是母亲有点沙哑的声音,“他睡了。”

    片刻,母亲轻手轻脚地出了里间的门,穿过客厅隐入了厨房。

    一切归于宁静。

    客厅里的父亲,里间的女儿,都在一种似乎永远不会枯竭的心思中沉默。

    这就是高佩莲的新家。不知为什么,两个月前,从未有过搬家意图的父亲,突然把她母亲从乡下接到了县城。可是,连已经变得善于思索了的高佩莲也没有想到,这个新家会被令人窒息的空气充塞得满满当当,虚伪的宁静伴随着无尽的苦闷。

    心思,像一条湍急的河,又像冬日里的青海湖那寂寥而苍凉的冰岸——心思也是透明的。因为除了不会用心思的母亲,父女两个谁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此刻,高佩莲坐在床沿上,望了一会床上歪着头酣睡的孩子,又懒懒地直起腰来,痴痴盯着桌上那方翻放着的小照。大概就是这方小照带来了这个家庭的沉闷吧!它在这桌面上已经被冷落了两个多月了。

    “我不管他是不是副专员的儿子,反正我不见他。”

    她把这话对父亲说了不知多少遍而父亲仍然冥顽不开的时候,她妥协了:

    “好吧!要是他愿意做这孩子的父亲,我就……”父亲发火了:“不行!这孩子不是我们家的。”

    “不是你们家的,是我的。”她也恼怒了。这是她第一次对父亲这样说话,使父亲不禁对这个过去钟爱过的女儿产生了一种凄凉的陌生。不!也许是一种危机感吧!

    母亲呢?哀哀地用眼神祈求着丈夫;不要再逼女儿了。然而,对这哀求,父亲大为反感,因为从习惯上说,佩莲妈决不应该站到女儿一边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

    “我把他扔了!”父亲吼道。

    “你扔了?你敢扔!”

    “……”父亲吃惊地望着女儿,忽地举起了巴掌。但他没有扇向女儿,而是狠狠地打在了母亲的身上。

    母亲不敢哭出声来,扭转身子,进厨房,去锅台前兀自伤感,发出阵阵压抑着痛苦的啜泣来,和高佩莲在客厅里伏到桌子上的哭声一起,掀起了这个家庭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悲愤的洪峰。洪峰的涌浪里,有恼、有怜、有爱,也有恨。

    洪峰过去一片宁静。

    当高佩莲于宁静中抬起头来时,父亲已经不在了。她起身,想去安慰安慰那个在丈夫的古板面孔下度过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可她发现,里间的门被推开了。她探头一看,大吃一惊。

    “保娃呢?”

    兀地,她扭转了身子,朝门外跑去。

    在傍晚县西头幽静的桦树林里,她觅到了父亲踽踽而行的身影。她没有去和父亲照面,焦急而慌乱地四下里走着,四下里望着。

    终于,她在一个深草洼里找到了已被父亲用一床小棉被裹了身子,也裹了头的孩子。她抱了起来,靠着一棵枝杆弯曲的年老的紫桦,手忙脚乱地解开被子。直到孩子洪亮的哭声惊扰了林中的栖鸟,头顶传来阵阵清越的啼啭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浑身瘫软地靠着树杆,无声地流下两串晶亮的眼泪。

    这孩子是她的,是她这个灵灵秀秀、雅气未脱而又沉默寡言的姑娘的。孩子姓程,叫程家保。

    ……

    “莲儿,端饭。”是母亲的声音。

    她站了起来,又望了一眼睡态和刚才一模一样的保娃,沉重地勾下头去,轻轻出了门。穿过客厅时,她没有再望一眼父亲。

    可是,她是有许多话要问父亲和对父亲说的。今天下午,县法院开庭审理金库杀人一案。金库犯罪事实的证人之一就是父亲——县长高清阳。她没有去旁听,那是因为她太关心这个案件了。她生怕自己的希望破灭,更害怕听到父亲的证词。她在办公室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消息;幻想父亲的证词也许和她猜测的正好相反。不然,她心里的父亲的形象和她心里的冰块残忍的碰撞以及对寒风冷气的恐惧,怎么可以截然分开呢?她希望分开,永远分开,并且尽可能地缩短那种浑然一体的形象和感觉稽留脑海的时间——自从那次吵架后,她已经有两个月和父亲不说一句话了。

    “……金库就是杀人犯,他是故意杀人而不是过失杀人。从他的一贯表现看,他是个目无王法、贪得无厌的‘挖社会主义墙角分子’。他非法牟取暴利六千多元,这难道还说明不了问题?……”

    有人把所有关键的证词都带给了佩莲,也带给了她一个无边的沉默。她无法用语言表示她的惊诧。她发现,原来,自已并不理解人,或者说不理解什么是人……

    ……

    晚饭是米饭。有菜,一个肉片炒白菜,一个鸡蛋炒西红柿。她将菜端到两个单人沙发中间的茶几上,又回厨房端饭去了。

    家里从来没有过父亲和母亲同桌吃饭的先例,而现在,也悄然消逝了父女相对进餐的机会。两个月了,三口人,不!四口人,分为两个营垒,吃饭、睡觉,静坐,干家务。

    高清阳仍然微闭着眼睛,直到高佩莲将一碗大米饭蹴到茶几上,又快快进了厨房后,他才欠了欠腰,伸手捏住了筷子。可是,他没有去端碗,脸上的肌肉猛然抽搐了几下,两眼无神地望着茶几。

    半晌,他异常平静地放下了筷子,双手捧起碗,凑到嘴边。可是,那嘴唇怎么也张不开。他不能吃啊!他闭上了眼睛,仿佛要把那碗,那饭挤出屋外,挤向一个晦黯的角落。

    白生生的大米饭上,撒了一把细碎的麦草。为什么是细碎的?日月山乡的古谚;“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你不是人哪!

    他忽地站了起来,张大嘴一口吞去米饭上的麦草,大嚼两下,然后举起手,将碗、饭重重地摔向茶几。

    一声爆响,似乎要把整个屋顶掀翻。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心惊肉跳地走出厨房的是高佩莲那善良的母亲。她看到,丈夫推门而出。

    高清阳两天没有回家。

    三天过去了。这个冬天进湖打鱼的最后一批渔郎,在青海湖边那已经有点疏松了的沙滩上,发现了一件被石头压着的叠起来的衣服。衣服口袋里有两封写给行署的信。第一封中,满篇几乎都是为自已的辩护。看了这封信,人们才知道,高清阳高县长半个月前,就已经被免职了。另一封信是写于四天前的《申请离休报告》。

    一个年老的渔郎咂了两下嘴,长叹一声:“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一辈子辛辛苦苦,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啧啧!他还能干几年哪!”

    “是啊!”有人马上接上了话茬,“高县长倒是个操心的人,怎么就这个下场呢?”

    “唉——”老渔郎又道,“咱们这次上冰岸,高县长没有带人来撵是不是?那咱就给他磕个头吧!”

    于是,几个渔郎面朝晚岚铺散的青海湖,异常庄重地跪下了。

    肃穆的祭奠中,广袤的那银色的冰岸透出一层蓝莹莹的水色来。这是神奇、旷古、悲怆的高原大湖的本色。

    青海湖是沉思的湖,是蓝色的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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