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3:生死局中局-翻戏骗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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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床上躺了一个月,又在草原上晃荡了两个月,每天吃肉啃骨头,伤口长得很快。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过后,断臂不再疼痛,然而骨头却长歪了,手臂无法伸直。

    冬季来临了,天气变得异常寒冷。一眼望去,草原一片毫无生机的枯黄,风从遥远的北方刮过来,又冷又硬,像石头一样砸得人疼痛。

    冬季第一场雪花飘落的时候,我走进了多伦城。我的身份是一名卖炭人。“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在私塾学校里,我曾经背诵过这首古诗,知道越是寒冷天气,人们越需要烤火,越是烤火,越需要木炭。“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炭是木炭。多伦城边就有烧木炭的人,他们把木炭背到城里,供有钱人家取暖。木炭只有火,没有烟。

    我背着一筐木炭,来到宪兵司令部门前叫卖。宪兵司令部很好认,牌子上写着字,门口站着岗。门口两个站岗的日本人很凶恶,一看到中国人走近,就咬牙切齿,端着刺刀冲过来,中国人吓得一哄而散。

    我在宪兵司令部门前的那条街道上等候到第二天下午,突然看到大门里开出了一辆小汽车。我背着木炭摇摇晃晃地横穿马路,突然一跤跌倒,跌倒在硬硬的雪地上。一夜的寒风让雪地变成了冰面。

    小汽车一声尖叫,在我的身边停住了。车上钻出了一个宪兵,他骂骂咧咧地,用脚踢我。他穿着皮鞋的脚踢在我的肋骨上,一阵阵钝疼弥漫了我的全身。我用落下残疾的左手扶着地面,一起身,摔倒了;再一起身,又摔倒了。

    街面上的人看到一个日本宪兵殴打一个中国人,没有人敢上前阻挡。他们远远地看着,胆战心惊。

    我向小轿车里望了一眼,心里骂:你妈的老同你还不出来!我向小轿车里又望了一眼,心中继续愤怒地骂着老同。就在我几乎要失望,几乎就要离开的时候,车门打开了,一个瘸子钻了出来。

    他是老同。

    老同指着我喊道:“小子,你过来。”

    我装着害怕的样子,迟疑地走过去,他就是老同,他穿着农夫的衣服我认识他,他穿着日本人的黄皮,我照样认识他。我担心他看出我眼中的怒火,低着头慢慢走近他。

    我走到距离老同两三丈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老同又喊道:“小子,抬起头。”

    我木然地抬起头,木然望着他帽子上的那颗黄色的星。

    老同扬扬得意地说:“看看我是谁,认识不认识?”

    我摇摇头。

    老同继续得意地说:“再看看我是谁。”

    我惊叫了一声啊呀,但是又把后半句吞了回去。我知道他是老同,但是又要装着不相信他是老同。

    老同脸上的表情很受用,他说:“兔崽子,我是老同。”

    和我预料到的一样,老同问我在赤峰监狱的那天晚上,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没有赶在天亮前回来,让他一个人受罚了。

    我说,那天晚上,我替他去药材店传递消息的时候,掉进了暗窟窿。监狱在城外,药材店在城里,中间有一段漫长的路程需要走,那天晚上,那条路上走来了巡逻的人,我只能躲藏在远离道路的草丛中,没想到掉进了暗窟窿里,摔断了手臂。

    老同捏着我的左臂,一屈一伸,骨头就在嗄巴嗄巴响。老同是个经过了专业训练的老鬼子,手劲很大,我的手臂被他捏得很疼。

    老同又问:“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说,我好不容易从暗窟窿里爬上来,赤峰城就开始打仗了,很多逃难的人向西奔走,我也被裹在里面。走了几天后,我又饥又困,又手臂骨折,实在走不动了,就干脆躺在地上等死。一个过路的人把我救了,送到了烧炭场。后来,我就成了卖炭人,背着炭筐在周围叫卖。咦,你怎么也来到多伦了?你什么时候当兵了?

    老同没有接过我的话头,他继续追问:“烧炭场在哪里?”

    我指着说:“从这里向北几十里,有座山,山下就是烧炭场。”

    老同说:“我腿残了,你手残了,你跟我走吧。”

    老同将我带进了宪兵司令部。

    老同对我的话将信将疑,我能够感到他对我的戒备心。

    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打扫卫生,右手握着扫把,左手弯曲在背后。身后突然窜出来一个人,猛地抓住了我的脖子,我缩肩塌背,怕疼地弯下腰去。身后传来了哈哈大笑声,我一看,是老同。

    老同说:“我摸摸你脖子冷不冷,数九寒天的,你要穿暖和点,别把脖子露出来。”

    我嘿嘿笑着,说:“不冷,不冷,习惯了。”

    老同一瘸一瘸地离开了,我低着头继续扫地。我知道老同是在试探我。我如果深藏武功,就会下意识地进行反击。多亏我习武不精,只学到了一些武功皮毛,遇到突然袭击,想到的是躲避,而不是反击。

    来到多伦有些时日了,我的工作就是每天早晨起来给宪兵司令部打扫卫生,到了吃饭的时候,就夹着瓷碗去打饭;到了晚上,就去墙角的一个小房间睡觉。

    在这座大院里,我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似乎没有人会关注我,也没有人意识到我的存在,我是大院里的多余人。

    有一天晚上,我刚刚睡下,窗户外突然传来了刻意压低的说话声,他们在用中国话交谈,一个问:“日军就要开始清剿反日武装了,情报送出去了吗?上面是日军准备出动的人数和行走的路线。”一个说:“送不出去,日军防守很严的。”先一个声音说:“这是关乎上百人性命的重要情报,一定要想办法送到十字路口的裁缝铺,你进去说找谢掌柜,就有人会接收情报的。”后一个声音说:“没办法啊,这几天本田不让任何人出门,担心泄露情报,我没有机会送出去。”

    我听得心潮澎湃,热血沸腾,莫非宪兵司令部里有卧底的抗日武装?我想爬起身来,向窗外看看,但是又担心吓跑了他们,就躺在床上,继续听他们说什么。

    前一个声音又说:“你把情报放在垃圾筐旁的石头下,等到明天,扫垃圾的人把情报扫走,垃圾倒在城外,我会设法让裁缝铺的谢掌柜去取。切记,切记。”

    后一个声音说:“那挺好的。”

    他们走了,我却很难入睡。

    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中国话说得很顺溜,按理来说,应该是中国人。可是,本田次一郎的中国话说得也顺溜,可他是彻头彻尾的日本特务。

    他们说,他们要把情报送出去,但是不能脱身。最近宪兵司令部里好像气氛不对,但是我又感觉不到哪里不对。难道日军真的要开始对抗日武装清剿吗?我已经在喇嘛庙待了大半年,与世隔绝,我不知道都有哪些抗日武装。也许草原上和沙漠里真的有抗日武装,我也相信会有抗日武装。

    如果我能够帮上忙,我一定要帮一把。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打扫院子,垃圾筐旁边确实有一块石头,而且石头还很大,石头下面有缝隙。我扫到石头旁边的时候,看到下面并没有什么纸片之类的。就在我想要探身下去仔细查看的时候,头脑中突然电光石火般地一闪:这是一个圈套。

    我没有向四周张望,我知道此刻暗处一定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慢慢扫过石头,将垃圾倒进垃圾筐里。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回到房间里。

    几天后,我又遭遇了一次惊险。

    这天夜半,窗外漆黑一片,远处传来了打更声,橐,橐,橐,已经到了三更。门外传来了拨动门闩的声音,刀子与门闩划动的轻微的响声,惊醒了我,自从来到老同这里后,我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

    门闩拨开了,有两个黑影悄悄地摸进来,我在黑暗中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路数。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对我的房间很熟悉,在黑暗中径直走到了床边,卡住我的脖子,那刀片架在我的脖子上,我的脖子感到一阵凉凉的寒意。

    我紧张地思忖着,这两个人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夜半会摸进我的房间,又为什么对我的房间如此熟悉?他们是江湖中人吧,但是江湖中人为什么会摸进我一贫如洗的房间?他们是抗日勇士吧,但是抗日勇士为什么会威胁我一个穷困潦倒的扫地的?

    一个人悄声威胁道:“不准喊,喊就割断你的脖子。”

    另一个人问:“宪兵司令住在哪个屋子?”

    我呆若木鸡,一句话也不说,因为我不知道他们的来路。

    先前一个人又说:“我们是锄奸团,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割断你这个汉奸的脖子。”

    锄奸团,就是专门搞暗杀的那些人,这些人不会住在宪兵司令部里。他们既然不会住在宪兵司令部里,又怎么会对我的房间这样熟悉?他们对我的房间这样熟悉,那么就说明又是老同安排考验我的人。

    我一言不发。

    拿刀的那个人悄声而威严地说:“你不说,老子就先拿你开刀。”他手劲加重,我感到脖子上一阵刺疼,有一股黏黏的液体顺着胸脯流下来。

    我的脖子被刺破了,头脑一热,就一把推倒了他,然后嘶声喊道:“司令快跑,刺客来了。”我的声音像一杆长枪一样,刺破了窗户纸,又钻进了每一间房屋里。然而,奇怪的是,院子里一片寂静。

    那两个人说:“撤。”他们跑出房门,身影从院子里消失了。

    第二天,老同见到我,丝毫也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好像他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儿。

    我感到老同极端阴险,阴险得令人恐惧。

    又过了几天,老同准备了一个箱子,装在了他乘坐的车子里,然后把我叫上车子,他亲昵地搂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我们两个是患难之交,我在最困苦的时候,遇到了你;你在最困苦的时候,遇到了我。我们两个是最好的朋友。”

    我一言不发,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老同接着说:“你的恩人,就是我的恩人,我们今天一起去看恩人。你说过,距城几十里外,有一个烧炭场,今天我们去看望掌柜的,给他送礼。”

    我知道,老同又在考验我。这个老鬼子,比狐狸还狡猾。

    烧炭场就在山下,汽车不大工夫就开到了。

    烧炭场里有弟兄两个人,积年累月的烟熏火燎,让他们两个通体黝黑,就像两只大猩猩一样。因为长期与世隔绝,他们的语言几乎退化了,见到人只会嘿嘿笑着。好多年里,他们接触的,都是前来买木炭的人。

    我一看到烧炭兄弟,就跪倒在地,呜呜哭着,感谢他们的搭救之恩。穿着便衣的老同和宪兵站在一边,好奇地望着烧炭的窑洞,他们似乎没有看我,但他们时时处处都在盯着我。

    烧炭兄弟扶起我,嘿嘿地笑着,脸上满是憨厚的表情。因为皮色黝黑,所以牙齿就显得特别白,好像满脸都是白牙。

    老同问:“树木怎么就能烧成木炭?”

    烧炭大兄弟说:“火烤。”

    老同问:“怎么个火烤法?”

    烧炭小兄弟说:“不断烤。”

    烧炭兄弟有着丰富的烧炭经验,但是他们不知道怎么表达。烧炭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需要不断加热增温,把木材里的烟雾逼出来,然后冷却,这样,就制成了焦黑而轻飘的木炭。再次取暖的时候,木炭烧得红红的,但是没有烟雾。

    老同问的是怎么烧炭,其实他的目的不是问烧炭,他通过观察烧炭兄弟,想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木讷老实的烧炭兄弟,当然不会说谎的。他们确实是我的救命恩人。

    两个月前,冬季来临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我穿得破破烂烂,晕倒在烧炭场不远处。一个路过的中年人匆匆忙忙跑进烧炭场,给烧炭兄弟说前面路上有一个人快要饿死了,你们去救他。善良的烧炭兄弟拉着板车来到路上,将我拉回了烧炭场。

    后来,我和烧炭兄弟住在一起,吃在一起,也在一起干活。再后来,我主动提出去往多伦城中卖木炭,两天一个来回。不久,我就在宪兵司令部门口遇到了老同。

    老同不知道,这是三师叔他们早就定好的计策。

    烧炭人是真的,过路人是假的。那个过路人是三师叔。

    老同相信了烧炭兄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向我们布置好的陷阱方向,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我打入宪兵司令部,想要效法那个刺杀了庆忌的要离。用武器刺杀老同,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老同对所有人都怀有戒心,尽管他腿脚残疾,但是他功夫没废,他的柔道技术相当好,而且经常练习,他把一些中国青壮年男人带进宪兵司令部,供他和那些宪兵练习柔道,这些中国男人都被他们摔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

    老同的枪法还很准,他一抬手,就能够打下树上的鸟儿,根本不需要瞄准。他有一把非常小巧的勃朗宁手枪,须臾都不离身。

    三师叔他们早就算准了我一个人是没有机会刺杀老同的,所以,他们只让我打听,老同有什么爱好。

    每个人都会有爱好的,每一种爱好都能够让敌手找到突破口。你的爱好,就是你的死穴。

    老同的爱好是古玩。

    老同不但喜欢古玩,他还是一个古玩鉴赏家,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出门搜罗古玩,车里带回来一些字画玉器。过段时间,这些东西就消失了,估计是让人带到他的日本老家了。

    我不常走出宪兵司令部,没事的时候,我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但是我每月逢七一定要出去,这是我和三师叔他们约定的接头日子。开头的两个月,我走出去,在大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又独自走回去。我的身后肯定会跟着一个人,尽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肯定一直在盯着我。

    那是老同派出的便衣。

    那两个月里,我在街道上走过了六次,都没有人主动找我。但是,我知道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也会盯着跟梢我的那个宪兵。

    那是三师叔他们。

    有一天,老同突然问我:“你这一路上,从赤峰走到多伦,知道哪里有值钱的古董?”

    我很真诚地说:“啥叫个古董?”

    老同说:“就是过去的东西,年代越久远的,我越爱。”

    我努力想了想,摇摇头,还是不懂啥叫个古董。

    老同看着我说:“呆狗,呆狗,你他妈的真是个呆子。”

    又有一天,太阳很好,我清洗了床单,晾晒在大院墙角的木棍上。老同走到了我的床单跟前,突然停住了脚步。

    “呆狗,呆狗。”他大声叫喊着。

    我忙不迭地跑过去。

    老同指着我床单四周用针线缝上去的铜钱问:“这些铜钱怎么来的?”

    我睁着一双懵懵懂懂的眼睛问:“什么怎么来的?你问的是啥?”

    老同拿起铜钱说:“我问的是这个。”

    我恍然大悟地说:“哦,麻钱啊,它叫麻钱,不叫铜钱。”北方乡下人都把铜钱叫麻钱。

    老同又问:“怎么来的?你怎么会有这个?”

    我轻描淡写地说:“喇嘛庙的和尚那里有很多。”

    老同问:“哪里的喇嘛庙。”

    我说:“距离这里上百里,深山老林里,没有人知道,里面只有一个和尚,这里人叫喇嘛。我当难民的时候,路过那里了。”

    老同拿起我的床单说:“你看看,这些铜钱就是古董,上面的字,有的是乾隆通宝,有的是康熙通宝,这是过去的铜钱,放在过去不值几个钱,放在现在就值钱了。”

    我说:“值钱了?不会吧,那个和尚那里有很多的,都是人送给菩萨的。”

    老同想了想,问:“你说的那座喇嘛庙是不是很陈旧?”

    我说:“是的,房子都漏雨了,没有一千年,也有几百年。我住的那间房子里,这种铜钱堆满了墙角,和尚说,都是以前的香客送来的。”

    老同说:“那好,喇嘛庙里肯定有很多古董。过两天,你带我去一趟。”

    喇嘛庙里早就荒废了,没有古董。但是,三师叔他们骗来了很多古董,放在了喇嘛庙里。

    三师叔的这种骗术,江湖上叫作“翻戏”。三师叔空手套白狼,骗来了价值不菲的古董。

    下面我要讲翻戏,这种骗术,现在还很多,甚至比以前还要多。做生意的人,经常被骗光了家底和本钱,其实遇到的,都是翻戏骗术。

    老同对我的床单感兴趣,是因为我的床单上,有我用针缝上去的很多麻钱。这些麻钱,都是清代的钱。这些钱放在现在,很值钱。

    过去北方人睡的都是大炕,炕是这样垒成的,先用砖头或者土坯垒起支柱,支柱上面铺着“磨基”。磨基是用草屑和泥土搅拌后制成的,方形,大约一米宽一米长,支柱中间走烟道火道。烧炕的时候,烟火就会烧烤磨基,睡在炕上的人就会感到暖和。

    因为是土炕,所以炕面上就要铺着席子,席子是用芦苇编成的,席子上铺着褥子,褥子上铺着床单。席子的表面很光滑,褥子和床单会经常溜到一边,所以,人们就把麻钱缝在床单的边缘,麻钱插进席子的缝隙,褥子和床单就不会溜到一边去了。

    在过去,几乎家家户户的床单边都缝着一圈麻钱。

    我的床单上缝着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这些麻钱都是老同眼中的古董。我一个行走江湖的人,漂泊不定,居无定所,肯定不会身上经常装着康熙和乾隆年代的硬通货,这些麻钱是三师叔交给我的。

    三师叔他们住在喇嘛庙里,过着原始人的狩猎生活,也没有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这些康熙通宝和乾隆通宝是三师叔“翻戏”得到的。

    三师叔行走江湖大半生,对各种江湖骗局熟稔于胸,了如指掌。

    以下是三师叔后来给我讲述的。

    我将老同喜欢古董的情报传过去后,三师叔他们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给老同编制圈套。

    老同最喜欢的是玉器和字画。有一次我上大街,转过两条街,后面跟上来一个人,我一看,是胖大和尚。不过,胖大和尚不是僧人打扮,而是生意人打扮。胖大和尚故意将我撞了一下,然后向我说对不起,趁机询问我:“当家的,做什么生意?”我说:“做啥生意啊,我这种人还能做生意,就是玩石头片儿。”我顺手从地上捡起一片石头,丢出去。

    胖大和尚再没有说话,径直离开。他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我的情报也传出去了。我们说的是江湖黑话,即使后面有跟梢的,日本人也听不懂。

    在江湖黑话中,当家的,指的是头领。胖大和尚问的是头领,我回答的是我。即使有江湖中人偶然听到了,也猜不透我们说的是什么。我说玩石头片儿,指的是老同喜欢古董。江湖黑话中,石头指的是玉器,片儿指的是字画。

    老同得的是石头片儿的病,三师叔他们就对症下药,只需要一剂药,就要让老同起“生”回“死”。

    张家口是察哈尔的省会,自古繁华,商贾云集。三师叔和豹子空着双手来到张家口,走的时候就要腰缠万贯。

    他们要用翻戏骗术。

    三师叔是江相派的探花郎,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人他都算过卦,上至军阀政客、巨商豪富,下至引车卖浆、挑夫走卒,几十年的江湖经历,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强大的心灵。处乱不惊,面不改色,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糜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他是江相派的顶尖人才。

    豹子是晋北帮的二当家,技艺高超,豪气干云,爱憎分明,极重义气,只要他认准了你是朋友,刀山火海也敢闯;如果他鄙视你的人品,金山银山也不取分毫。他在盗窃行当纵横几十年,从无失手。每次动手偷窃,先要打听此人品行与职业,他只偷贪官与巨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江湖上称这种贼为“义盗”。

    喜爱古董的宪兵司令老同,奸诈凶狠,多伦城中的石头和片儿都被他搜罗一空,他要去百里外的喇嘛庙找古董,三师叔和豹子只能去遥远的富庶之地张家口找宝贝,然后带到喇嘛庙,等着老同上门来取。

    张家口有一家很大的古玩店,藏货丰富,名动京畿。这家古玩店是一个做鸦片生意的人开的,自古做鸦片生意的人,就没有好人。三师叔和豹子的眼睛,盯上了这家古玩店。

    然而,进出这家古玩店的人,都是穿着长袍马褂的前清遗老,和穿着绫罗绸缎的巨商富贾,在沙漠草原上生活了半年多的三师叔和豹子,穿着粗布短衣,会被拦截在古玩店高高的门槛之外。

    想要走进古玩店,先要搞两身光鲜的衣服。搞两身光鲜的衣服,对于三师叔和豹子这样的江湖高手来说,小菜一碟。

    三师叔和豹子只在张家口转悠了一天,就找到了下手对象。

    张家口城东有一家裁缝铺,裁缝铺生意很好,专给有钱人家做衣服,而且总是上门服务。那些有钱人,也不屑于走进裁缝铺里,总是让下人带着裁缝来自己家量体裁衣。

    城西有一家做木材生意的,盖有高门楼,大厦房,看起来很有钱。但是,这个生意人又很吝啬,舍不得雇佣仆人和丫鬟,偌大的院子里,只住了一家三代七八口人。

    这天晚上,城西做木材生意的那家灯火通明,一直忙活到了半夜。躲在房梁上的豹子听见他们说要去乡下亲戚家,一来一回需要好几天。豹子就有了主意。

    第二天天刚亮,做木材生意的全家人就吆着马车出去了。马车一路吱扭扭叫着出了城门,豹子翻墙进去,打开了院门。

    与此同时,城东的裁缝铺刚刚开门,三师叔就走了进去,说城西的财东家让裁缝上门做衣服,要最好的布料,价钱不论,裁缝说多少就是多少。

    裁缝扛着各种颜色各种花色的缎子布样品,喜滋滋地出门了,他根本就不知道三师叔和豹子身上没有装一分钱。

    裁缝走进城西的木材商人家,看到雕梁画栋,飞檐翘角,池馆水榭,大红灯笼高高挂,认定了这是一户有钱人家。

    木材商人家的大厅里,坐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他正在吸水烟,听到裁缝的脚步声走近,他连眼睛也不抬一下。裁缝看到他身上穿着绸子睡衣,但是那衣服很不合体,他嘲笑不知道哪个裁缝,居然有这样差的手艺。

    中年男子气势威严,态度倨傲,他的威严和倨傲让裁缝越发觉得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有钱有身份的人。

    中年男子是豹子。

    三师叔抬起手臂,摊开的手掌对着豹子,他毕恭毕敬地对裁缝说:“这是我们东家。”

    裁缝毕恭毕敬地问:“东家想做什么衣服?”

    豹子抬起眼睛,对裁缝说:“做一件缎布袍子。”

    裁缝给豹子量尺寸,他个子很矮,豹子个子很高,他踮起脚尖也够不着豹子的脖子,干脆端了一张杌子,站了上去。

    豹子问:“听说张家口你的手艺最好?”

    裁缝说:“那自然,我只给东家这样的达官贵人做衣服,穷鬼们想上门求我做,我也不给他们做。”

    豹子指着三师叔说:“既然你的手艺好,那就给我这位仆人也做一件。”

    裁缝问:“做什么样子的?什么布料?”

    豹子说:“一样的布料,一样的长袍。”

    裁缝笑着说:“东家开玩笑吧,哪里有仆人穿绸缎衣服的?”

    豹子说:“我这位仆人啊,可不寻常,祖上是镶黄旗的贝勒爷,大清垮了,他也就架子倒了,到我家做仆人。虽说是仆人,可我当兄弟看待。”

    裁缝赶紧对着三师叔点头哈腰说:“既然是贝勒爷,那自然要穿绸着缎。小人眼拙,贝勒爷不要计较。”

    裁缝忙活了一个晚上,给三师叔和豹子做好了衣服,第二天亲自送过来。

    第二天晚上,三师叔和豹子睡在木材商人家的西式雕花床上。他们接过裁缝送来的衣服,一穿,刚好合适。

    豹子夸奖说:“果然是张家口第一等手艺,不错。”

    裁缝鼻子眼睛里都是满足而谄媚的笑。

    豹子又说:“还是按照昨天量好的尺寸,再给我们做一套短棉衣。做好了,送过来,一并付钱给你。”

    裁缝乐哈哈地点头答应了,走出了木材商人家。他想,木材商人家这么大的家当,根本不会拖欠他这点钱的。

    裁缝前脚刚走,三师叔和豹子后脚就离开了。他们关闭好院门,逾墙而出。至于裁缝的布料钱和手工钱,他爱找谁要就找谁要去。

    三师叔和豹子略施小计,就得到了两身用最好的布料做好的衣服。现在,他们穿着这样合身又值钱的衣服,谁也不敢对他们低眼下看。

    穿着这样的衣服,就可以迈步走进古玩店了。这片土地上,从来都是敬衣不敬人。

    仅仅穿着两身值钱衣服,兜里没有钱,也只能在古玩店里转一圈,然后离去。然而,三师叔和豹子兜里没有一分钱,还要让古玩店老板把值钱古董,双手送上来。

    三师叔和豹子要办不到这一点,他们就不是老江湖了。

    两天后,古玩店外走进了两个人,一个衣着光鲜,一个衣着朴素,一个器宇轩昂,一个低眉顺目,任何人一看,都知道他们中一个是掌柜的,一个是仆从。

    其实,掌柜的就是三师叔。

    古玩店伙计看到来了客人,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眼三师叔,认定是个有钱人,急忙迎出柜台,沏好茶水,让三师叔上座。

    三师叔落座后说:“我家老爷子前天从京城来,一直住在我大哥家,我大哥在京城做官。老爷子这一生没别的嗜好,就喜欢玩纸头,玩石头,也认识京城一些石头帮的,家里面的石头,无论是老种、新种,摆了一间屋子。”

    伙计听到三师叔这样说,肃然起敬,知道遇上了大买主,急忙去后院叫来了老板。

    三师叔说的是古玩行业的行话,玩纸头,玩石头,指的是收藏字画和玉器;石头帮,指的是倒腾玉器的;老种,指的是很早做好的翡翠;新种,指的是新近做好的翡翠。翡翠是一种特殊的石头,一般是绿色,长在普通的石头里面,混在河滩上一大堆石头中,从外形看起来,翡翠石头和普通石头完全一样,但是行家通过光照、观色、手感等极细微的差别,能够判断出石头里面是不是有翡翠,有多大体积。这种长着翡翠的石头,叫原石。有的人专门做这种生意,开个店铺,店铺里拉了一堆石头,你来购买,他可以当场切割解剖,有的人以极少的钱买到了一块大翡翠,有的人以极高的价格买了一块烂石头。这叫作赌石。

    老板过来后,和三师叔交谈,态度谦恭。三师叔却不和老板谈石头和纸头了,因为他对这个行业只知道点皮毛,害怕露出马脚,三师叔谈的是他在京城的见闻。他说他在恭王府吃过饭,在湖广会馆看过戏,还跟着老爷子出入过使馆区,见到过高鼻子蓝眼睛的老毛子。

    三师叔口若悬河地说着,古玩店老板满脸恭敬地听着。那个陪同三师叔来的人一直垂手站在后面,一言不发。

    接着,豹子登场了。

    衣着光鲜的豹子走进古玩店,刚刚踱了两步,突然看到坐在大堂之上正品茗聊天的三师叔,急忙快步跑过去,伸出手臂要和三师叔握手。三师叔礼貌性地伸出手臂,茫然地问:“你是?”

    豹子说:“高掌柜的您真是贵人多忘事,上个月兄弟在京城有个生意不顺当,请您老派下人跟我去了一趟京城,事情解决了。兄弟这几天一直想登门重谢您,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您了。”

    三师叔恍然大悟:“哦,你是姚掌柜的?”

    豹子满脸堆笑:“是的,是的,高掌柜的您想起来了。兄弟我准备了一份薄礼,略表寸心,改日就送到府上。”

    三师叔摆着手臂说:“小事一桩,小事一桩,京城的事情,对我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我也就是有个在京城做部长的二哥,没有我二哥,我平头百姓一个。下次你还有什么事情,尽管说,我二哥这个人,最认乡亲了。”

    古玩店老板听豹子和三师叔在谈私事,就站在窗口向外望,好像没有听他们的谈话,其实他竖起耳朵一直在偷听他们谈话,他要从他们的谈话中判断“高掌柜的”有多大的购买能力。

    三师叔和豹子在继续表演双簧。

    豹子说冬天来了,他看准了一笔生意,可惜手头钱不够。三师叔问什么生意,能不能透露一下。豹子说,跟别人不透露,但是跟高掌柜的不能不透露,因为高掌柜的帮了他的大忙,他准备把草原上的毛皮拉到京津一带,一倒手就是一大笔钱。

    豹子极力把声音压得很低,其实他的低音浑厚有力,每一个字都准确无误地传到了古玩店老板的耳朵里。

    三师叔说:“这确实是一笔好生意。”

    豹子说:“可惜我本钱不够,如果高掌柜的愿意合伙做生意,那再好不过了,挣了钱二一添作五。”

    三师叔问:“需要多少钱?”

    豹子说:“需要两千个袁大头。”

    三师叔说:“姚掌柜的,不是鄙人不愿和你做生意,两千个袁大头对我来说,就是两根汗毛,我家三两天就能挣两千个袁大头。这笔生意折钱赚钱我都不在乎。问题是,既然你缺钱,来找我,我出本钱,挣了钱就不能二一添作五了。”

    古玩店老板在一边偷听,听得连连咋舌,两千个袁大头啊,在那个时候是一大笔钱,很多号称富豪的家庭,也拿不出这么多钱。而这个高掌柜的,居然说两千个袁大头只是两根汗毛。

    古玩店老板继续向下听,他听见两个人为了分红而发生了分歧。三师叔提高声音说:“这笔生意就先这样,我这里要买古董哩。你改日来寒舍一叙,行吗?”

    豹子操着京津腔说:“那敢情好。”

    豹子走出了古玩店,三师叔走进了后院,仆人留在店铺里。古玩店老板判断出三师叔是个财大气粗的大老板,他既富且贵,不但很有钱,而且亲戚还在京城做大官。这样的顾客,就是天上掉下的摇钱树。

    古玩店的后院,藏着名贵玉器和字画。古玩店老板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了几张颜色发黄的字画,说这是宋代人的。

    三师叔小心拿起一张字画,走到了窗口的阳光处,仔细看了看,然后说:“老板欺我眼拙,这明显是今玩。”

    古玩店老板说:“掌柜的开玩笑啊,这明明是宋代的画,你看这题款,再看这裱糊。”

    三师叔斜睨着古玩店老板说:“老板欺我外行啊,这明明是装棺材。”

    装棺材是古玩行业的行话,是指把一幅当今人所作的画,按照做旧的手法,做成旧画。至于怎么做旧,我在前面写了很多。

    还有的赝品,为了让人相信,就拿出一幅真正的不值钱的技艺劣等的旧画,挖掉画心,套上原来的裱边,制作成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

    古玩店老板一再证明自己的画是真品,三师叔一再说他的画是赝品。双方相持不下。三师叔就说:“我家老爷子是鉴画高手,干脆我带过去让他瞧一眼,他如果说是真品,我全部买,绝不还价。”

    古玩店老板把他认为的几幅最值钱的画小心装起来,交给三师叔,他小心地对三师叔说:“老板去可以,但麻烦你家仆人在这里喝茶,我们一起等你回来。”

    三师叔说:“那没得说。”

    三师叔拿着几幅名贵的字画,走出古玩店,头也没回。在十字路口,豹子牵着马等候他。他们一碰面后,就骑在马上,走出城门,狂奔而去。

    古玩店老板在店里等候三师叔,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就问仆人:“你家主人住在哪里?”

    仆人摇摇手,指指自己的嘴巴,人们这才发现他是一个哑巴。

    可是,三师叔从哪里找到这个哑巴?这个哑巴又为什么会跟着三师叔来到古玩店?

    哑巴不是三师叔的仆从,三师叔不是掌柜的,哑巴和三师叔认识,也只有短短的几天时间。

    张家口城外有一座教堂,教堂里有几个外国人,教堂盖得气势恢宏,富丽堂皇,内墙上还有各种图案和颜色鲜艳的图画。教堂门外,是一片广场,每天晚上,广场上都会支起一口大锅,里面熬着稀粥,夹着红薯、菜叶等东西,任何人都可以来这里喝一碗。

    这种稀粥叫作舍饭。来这里喝稀粥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三师叔和豹子路过这里的时候,刚好碰到教堂开舍饭。密密匝匝的像蚂蚁一样的流浪汉,穿着破烂衣服,拿着肮脏的破碗,纷纷扬扬地围向舍饭锅,而人群外有一个老汉,衣不蔽体,两手空空,看着舍饭锅咽唾沫。他没有盛舍饭的碗。

    三师叔对豹子说:“我们计谋要成功,全在这个人身上。”

    那个老汉年龄约有五六十岁,又脏又乱的胡子飘在胸前,神情木讷。三师叔走过去和他搭话,他张开嘴巴呀呀叫着,挥舞着手臂。

    他是个哑巴。

    三师叔做出了邀请的手势,那个饿得前胸贴后背的老汉,就跟着三师叔和豹子走了。

    在一家饭店里,哑巴老汉连吃五碗莜面,舒舒服服地打着嗝,用手势向三师叔比画着,然后放在自己的心口。这种肢体语言说的是:你是我的贴心人。

    既然认定了三师叔是他的贴心人,所以,三师叔走到哪里,哑巴老汉就跟到哪里。三师叔让他做什么,哑巴老汉就做什么。

    夜晚,他们住在同一间客栈里,豹子略施手脚,就替哑巴老汉搞到了一身衣服。我在前面写到过,盗窃行业里的人分好多种,有的贼专偷猪马牛羊,有的贼专偷衣服鞋子,这种贼是盗窃行业里最下等的贼,因为他们的技术含量最低,所以被广大的盗贼看不起。但是,这种手段低劣的贼非常多。现在,每座城市都有鬼市,鬼市四更天开盘,五更天就散场,鬼市里所卖的衣服鞋子,几乎都是这种最下等的贼偷窃的。在过去,城市里没有鬼市,但有估衣铺,专卖各种旧衣服,这种手段低劣的贼偷了衣服后,就会卖给估衣铺,估衣铺转手倒卖给顾客。城市里的穷人要买衣服,都去估衣铺。

    哑巴老汉穿着豹子偷到的衣服,被三师叔领着来到剃头铺,刮了胡子剃了头,哑巴老汉就好像换了一个人,看起来就像有钱人三师叔的仆从。人配衣服马配鞍,这句话说得一点没错。

    接下来的几天里,哑巴老汉跟着衣着华丽的三师叔出入酒楼茶肆,肥吃海喝,他对三师叔产生了依赖感,也对三师叔拥有了深厚的感情。

    然后,三师叔带着他走进了古玩店。

    三师叔和豹子所用的骗术,江湖上叫作翻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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