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3:生死局中局-你的爱好,就是你的死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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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来临了,赶在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三师叔和豹子又溜回到了张家口城中。

    夜色愈来愈浓,灯火渐次熄灭,张家口陷入了黑暗与寂静中。三师叔和豹子又来到了古玩店附近。此次,他们前来,是要营救哑巴老汉。

    本来,按照江湖上的规则,翻戏骗局到这里已经结束了,三师叔和豹子应该远走高飞,此后不再来张家口,即使来张家口,也不要在古玩店附近踅摸,中国这么大,他们可以去的地方多得是,何必要在张家口的这一个十字路口徘徊?然而,豹子和三师叔都放心不下哑巴老汉,他们担心古玩店会为难哑巴老汉。

    在翻戏规则中,哑巴老汉的角色通常用路上遇到的乞丐或者弃婴担任,诱骗店铺说乞丐是自己的仆人,或者亲人,诱骗店铺说弃婴是自己的亲生孩子,拿着钱财远走高飞,店铺不但找不到你,而且你留下的乞丐和弃婴还会成为他们的累赘。江湖这本大书中,关于翻戏就是这样写的。

    可是,豹子和三师叔放心不下哑巴老汉,他们想带着哑巴老汉一起走。

    过去的有钱人家,都有看家护院的,俗名叫作家丁,在自己家中开古玩店的当然更不例外。

    豹子从腰间解下软竿——我在前面多次介绍过这种翻墙工具,搭在墙头上,爬上高墙,他看到前院的一个拐角处,露着灯光,有人影在晃动。豹子从墙上扳下一块土疙瘩,丢在院子里。那间房屋的房门打开了,三个人手持明晃晃的刀片跑了出来。

    这三个人就是家丁。

    这三个家丁显然入道不深,一遇到风吹草动就咋咋呼呼,舞枪弄棒。家丁如果是江湖中人,遇到这种响动,就知道这叫投石问路。那时候,有很多走镖的转行当了家丁,他们在看家护院的时候,突然听到意外的轻响,就知道是梁上君子到了,他们按兵不动,等梁上君子跳下墙壁,家丁们一拥而上,就逮个正着。多少惯偷,行走大江南北,作案无数,毫发无损,却这样阴沟里翻了船。

    那三个家丁看到没有异常情况,就又回到了房屋里烤火。张家口的冬季,滴水成冰,户外的温度就更低了,人不走动就会冻僵。

    豹子从墙壁上轻轻跳下,打开了院门,三师叔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白天,三师叔和古玩店老板交谈的时候,他亲眼看到古玩店老板打开了后院一间房门,所以他知道更多的古玩藏在那里。

    过去有钱人家的院子,都是三进三出,前院是仆人和家丁居住的,中间是儿女居住的,后院是当家人居住的,家里有什么重要物品,也会藏在后面。

    三师叔跟着豹子走到中院的时候,突然看到有一间房屋里亮着灯光,空气中传来一股胭脂的香味。很久没有碰女人的三师叔,禁不住心波荡漾,他趴在窗口上,透过窗缝,向里张望,看到里面有一个女人在洗澡,热气氤氲,包裹着躺在大木盆里的女子,三师叔看不清楚,只看到她满头的秀发,一抖又一抖。

    三师叔咽了一口口水,他悄声对豹子说:“你去后院看看,我等会找你。”

    豹子久历江湖,也闻到了空气中飘散的胭脂香味,他对三师叔说:“不要胡来,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得手后,一起走。”

    豹子走向了后院,中院那个洗澡的女人站起身,三师叔一看到女人白晃晃的身子,就再也把持不住了,他卸开窗户,爬了进去。

    那间房屋有里间外间,中间有砖墙隔开,砖墙上挂着布帘。三师叔从外间的窗口爬进去,每次女人撩水的哗哗声响起,他才会动一下。女人洗完澡后,三师叔已经关闭窗户,钻到了麦糠窑里。

    北方的土炕下面都有一个麦糠窑,平时用来放烧炕的麦糠皮的。烧炕也是一门学问,需要先用苞谷秆点燃,然后用麦糠皮压住火,这样,炕洞里的文火会慢慢地燃烧一个夜晚,睡到天亮,土炕还是热的。而不会烧炕的人,要么土炕热得不能入睡,要么后半夜炕洞里的火焰熄灭,人被冻醒。

    所以,凡是土炕,一定会有麦糠窑。

    土炕边有炕墙,炕墙用青砖砌成,和床头功能一样,避免人滚落地面。炕墙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有参汤,尚有余温。三师叔从裤袋里取出一个小袋,捏出一撮粉末,放了进去。

    江湖上的采花大盗,身上都常备两种药,一种是安眠药,一种是春药。安眠药有中药有西药,春药的俗名叫西班牙土鳖,都是在药铺里不能轻易买到的药物。明末有个采花大盗叫作窦尔敦,也是个起义军的领袖,身怀轻功,一生阅女无数,每次潜入女子室中,在她们口中放入安眠药,然后扛在肩膀上,逾墙而出。在外面宣淫后,又扛着女子送回。很多女子睡醒后,蒙蒙觉得自己做过了那种事情,但是还以为是在梦中。

    那个女人洗完澡,擦干净身子,喝了炕墙上的参汤,很快就入睡了。

    三师叔从麦糠窑里钻出来,钻进了女人的被窝。

    三师叔在中院宣淫的时候,豹子爬上了后院的屋檐。

    豹子一只手钩着伸出屋檐的椽头,另一只手蘸着唾沫,划开了窗户纸,向里张望。

    房间里有一老一少两个人,老者就是白天见到的古玩店的掌柜的,青年应该是他的儿子,两人长相相似,但是老者威严,青年拘谨。老者坐在正面的八仙桌旁,青年坐在侧面的木椅上。

    老者问:“哑巴关在哪里?”

    青年说:“我剥光了他的衣服,关在地下室。”

    老者说:“这种天气,挨到天亮就冻硬了。”

    青年说:“冻硬就冻硬吧,刨坑埋了。”

    老者说:“小畜生满嘴胡说,我们只做生意,不害命。”

    青年说:“那我天快亮的时候再过去,给地下室放个火盆。”

    老者端起水烟,呼噜呼噜抽了起来。

    豹子在外面听着,感到这一对父子真是毒辣。他想跳下屋檐,去解救哑巴老汉,突然听到他们又在谈论。

    青年问:“我们那几幅字画,就这样给人了,真可惜。”

    老者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说:“不可惜,那几幅画倒是真的,但名气不大,也值不了多少钱。只要把那几张祖传的宝贝看好,就不担心了。”

    老者说完后,继续呼噜呼噜抽水烟,青年的眼光落在了炕头边的红漆箱子上。豹子立即意识到,这个红漆箱子里绝对有货。

    豹子轻轻地跳下屋檐,在朦胧的月色中找到地下室。地下室的门从外面插着。豹子拔开插子,然而里面一片漆黑。

    豹子看不到哑巴,但是哑巴能够看到豹子,哑巴从朦胧的天光中看出了豹子的轮廓,他轻声地呀呀叫着,引导着豹子来到他的身边。

    哑巴被绑在了木柱上,他果然全身被剥得精光。

    豹子从木柱上解下哑巴老汉,哑巴老汉从地上捡起了自己的棉袄,穿在了身上。他穿上了棉袄的身体一直在哆哆嗦嗦,还在吸溜吸溜地抽着鼻子。

    豹子带着哑巴老汉走出地下室,来到了中院。中院院落空空如也,三师叔还没有从女人的肚子上爬起来。

    突然,豹子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抬头看去,空中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花很大,地面上很快就一片白色。坏了,雪天是窃贼最不愿意遇到的天气,雪天的夜晚如同白昼,雪天的地上会留下痕迹。想要离开古玩店老板家,必须经过前院,而前院大门边,有家丁在把守。家丁们坐在房子里,前院的任何风吹草动,他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豹子站在中院的屋檐下,进退不得,想提醒三师叔快走,又担心惊动别人;不提醒三师叔吧,雪越下越大,光线越来越好,到时候再走就来不及了。现在,豹子身后跟着全无江湖经验的哑巴老汉,而有江湖经验的三师叔又钻进了女人的被窝里。豹子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

    前院,家丁房间的灯光还在亮着;后院,古玩店老板的房间灯光也亮着;中院,三师叔正抱着那个女人,他全然不知道,此刻,窗外大雪纷飞。

    豹子心急如焚,握紧了拳头,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那个女人房间的房门打开了,三师叔像只灵猫一样闪出来。他完全没有想到这里会下大雪,愣了愣,这才看到房屋对面的豹子和哑巴老汉。

    三师叔走过去,豹子忧郁地说:“你只顾自己快活,耽搁了时间,现在该怎么走?”

    三师叔想了想,说:“这有何难?我略施小计,就能走脱。”

    三师叔转身想走,豹子拉住了他,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三师叔说:“转移他们的视线,我们趁机走脱。”

    豹子突然想偷取古玩店老板家的传世宝贝,他对三师叔说:“我在后院房檐下等你,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办。”他又对着哑巴老汉指指墙角的柴火房屋,哑巴老汉乖巧地躲了进去。

    三师叔准备装神弄鬼。

    装神弄鬼是三师叔的强项,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和二师叔在坟地里装神弄鬼。人们把江相派的人称为神棍,就是因为他们喜欢装神弄鬼。

    三师叔又走进了女人的房间里,他拿出了女人的衣服。那时候大户人家的女人在冬天都喜欢穿棉旗袍,旗袍外再加上一件短棉袄或者披肩。那个女人还在满足地熟睡,她在睡梦中把三师叔当成了自己的男人,稀里糊涂和三师叔做了那种事情。

    三师叔用木棍绑成了一个十字架,然后在十字架外搭上女人的棉旗袍和短棉衣,挂在了院子中间一棵高高的大槐树下。三师叔把这一切做好后,就躲在墙角发出了一声惊心动魄的尖叫,叫声像刀片一样割开了前院家丁们和后院那对父子的耳膜。

    家丁们和那对父子都走了出来,他们一走出来就看到中院老槐树上吊着一个女人。后院的那个青年一下子跪倒在了雪地上,撕心裂肺地叫喊着。原来,三师叔刚刚干过的,是他的老婆。

    家丁们闹嚷嚷地跑到了大槐树下,古玩店老板搀扶起双腿变软的儿子。纷纷扬扬的雪花中,大槐树下吊着的那两件衣服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豹子闪进了后院正厅里,打开了炕头的红漆箱子。

    豹子看到红漆箱子里有几张字画,但是他并不知道哪个会是古玩店的传家宝,豹子将这些字画全部折叠起来装在了棉袄里面,然后走出了房间。

    院子里,青年人已经不哭了,他在院子里怒冲冲地到处寻找。就在刚才豹子潜入后院房间盗取字画的时候,他的父亲感觉到不对劲,就去了儿子的房间,看到儿媳正在满足地呼呼大睡。

    青年人感觉到有人在恶作剧,在捉弄他,他在满院子寻找着这个搞恶作剧的人。

    搞恶作剧的人是三师叔,但是三师叔是何等聪明的一个人,他在把那对父子和家丁引诱出来后,就来到了后院院墙下,等着和豹子一起逃走。这家院子三进三出,三进三出院子里的所有人都被挂在槐树上的棉旗袍吸引过去,谁也不会想到三师叔会躲在他们后院的院墙根下。

    他们找不到三师叔,但是找到了哑巴老汉。

    哑巴老汉又聋又哑,而且反应迟钝。他看到很多人在中院的老槐树下忙忙碌碌,就感到很好奇,钻出了柴火房观看。他看得津津有味,就像看马戏一样。

    直到青年人在后面一把抓住他。

    三师叔眼看着青年人一把抓住了哑巴老汉,然后家丁们拳打脚踢,哑巴老汉像一件破棉袄一样在地上打滚。滚着滚着,他就不动了,殷红色的血流在雪地上。

    豹子走出房间,看到三师叔向着他打手势,豹子只好离开了。

    那天凌晨,三师叔和豹子在一间废弃的房屋里挨到了天亮。他们听见远处古玩店方向的声响渐渐静息了,雪花也停止了飘扬,街上响起了杂沓的蹄声,一群人拉着骆驼走远了。

    三师叔和豹子一起走出了那间废弃的房屋。豹子走向一间刚刚卸下门扇的小茶馆,三师叔走进了古玩店。

    三师叔一走进去就高声喊叫:“掌柜的,你这几张纸片不值钱,糊弄我,我家老爷子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把我的仆人还我,我们今儿个要一起去京城。”

    古玩店老板面如土色,他想着三师叔不会再来了,因为他认准了三师叔是骗子。老板的儿子体如筛糠,他也想着三师叔不会来了,因为三师叔要来的话,就会当天来的,谁也不会把自己的仆人留在别人家过夜。古玩店的家丁们面面相觑,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一失手,把人家的仆人给打死了。

    三师叔口口声声要自己的仆人,古玩店老板交不出仆人,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一个劲儿给三师叔面前的茶杯里续茶。

    青年人走出来了,他对三师叔说:“你是谁?你什么时候来过我们这里?你找谁要仆人?你走错门了吧?”

    三师叔说:“你们别背着牛头不认赃,你们想把这个事情弄大,我求之不得。快点交出我的仆人。”

    然而,古玩店上上下下都说不认识三师叔,三师叔也没有来过他们这里。三师叔拿出字画做证,他们说那些字画不是他们店的。

    他们幻想着死无对证。

    如果古玩店强硬到底,三师叔真的很难办。古玩店是本地人,三师叔是外地人,想要打又打不过,想要报官,三师叔又不能去。双方僵持下来。

    就在这时候,豹子不失时机地从古玩店门口走过。

    豹子的身影一在古玩店门口经过,三师叔就跑出去拉住他。

    豹子一见到三师叔,就流露出意外之喜,他压低声音说,他正要找三师叔,让三师叔的二哥帮着捞人。

    三师叔说:“捞人这么大的事情,我可不敢答应。”

    豹子说:“你就别瞒我了,我知道二哥神通广大,全国的警察都要听他的,他上个月还帮朋友捞人了。我的事情不大,就是个亲戚,小偷小摸被关了,二哥一张纸条就能放出来。”

    古玩店上上下下听到豹子这样说,一齐倒吸一口冷气,三师叔有个管全国警察的二哥,那么要整死他们,还不是如同捏死几只蚂蚁一样?

    三师叔没有接过豹子的话头,而是问豹子:“我们昨天在哪里见面的?”

    豹子说:“就在这里啊。”

    三师叔说:“你见到我的时候,我们是几个人?”

    豹子说:“两个人啊,你和仆人,怎么了?”

    三师叔说:“没事,我就随便问问。”

    豹子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让二哥捞人的事情,三师叔打着哈哈说:“我现在正忙,你今晚来我家吧。”

    豹子很满意地离开了。

    三师叔落座,古玩店老板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一层汗珠。尽管是滴水成冰的大冬天,他却不停地用袖子擦拭着汗水。

    三师叔继续不依不饶地追要自己的仆人,古玩店老板胆战心惊地说赔钱。

    最后,三师叔从古玩店老板这里拿走了三千块大洋。三千块大洋,在那个时候可以在张家口买三座独院。

    三师叔和豹子赤手空拳来到张家口,仅仅过了几天,腰里不但揣着沉甸甸的三千块大洋,而且还有几幅价值不菲的古画。

    三师叔他们开始给老同下套。

    每个人都有嗜好,你的嗜好就是你的命门;每个人都有嗜好,你的嗜好就是你致命的缺陷。有的人好赌,最后会输得只剩一条裤衩;有的人好色,最后会死在女人肚皮上;有的人好酒,最后会在稀里糊涂中一命呜呼;有的人好抽,最后会抽光万贯家产……老同喜欢收藏古玩,古玩就是他的命门,古玩就是他致命的缺陷。只要对症下药,不愁他不会药到病“重”。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老同带着我和两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去往喇嘛庙。

    车子开出不久,驶入了一片树林中。突然,前方出现了一个穿着长袍、手拄拐杖的人。司机摁了一声喇叭,他急急忙忙地避让,却一跤摔倒了,抖抖索索地半天爬不起来。

    车子不得不停下来,老同对坐在后排的宪兵说:“去看看,那是干什么的?”

    一个宪兵跳下车,我也跟着跳下车。那个宪兵把穿着长袍的人踢了一脚,穿长袍的人站起来,我一看,那居然是三师叔。

    三师叔避让在路边,不看宪兵,也不看车子,而是仰天长叹道:“可惜啊可惜,到手的财运恐怕要飞了。”

    三师叔说话的声音很大,传入了坐在车子里的老同耳中。老同看着三师叔的打扮和举止,感到他是一个异人,就从车子里钻出来,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三师叔看着老同,迎上两步,面露喜色,可是,欲言又止,闪在一边,似乎有难言之隐。

    老同问三师叔:“你是干什么的?”

    三师叔仰天望着,脸上是一副倨傲的神情,他说:“天地万物有灵性,人人命运各不同。算天算地算世间,福祸吉凶早注定。”

    老同说:“是个算命的。”我也故意惊叹道:“是个算命先生。”

    三师叔依旧挺直站立,眯缝着双眼,对我们看也不看,似乎我们不存在,似乎沉迷在他臆想的世界里。这副形象看起来就是一个世外高人。

    老同问:“你刚才说什么可惜啊,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三师叔说:“天机不可泄露,客官上路吧。”

    三师叔说完后,就径自离去,毫不拖泥带水。老同看看我,又看看宪兵,他感到这里面透着蹊跷,就一瘸一拐地追上三师叔,问道:“什么天机?先生不妨明示。”

    三师叔说:“渡尽劫波为他人,风餐露宿苦自身。给多给少全凭你,听我为你点迷津。”

    老同哈哈大笑,说:“不就是要钱吗。给你钱,且听你如何说。”

    老同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币,塞在三师叔手中,三师叔看也不看,就装在了口袋里,然后转过身问:“相面否?揣骨否?测八字否?”

    老同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想怎么算就怎么算,算不准就不许离开。”

    三师叔看看老同,说:“先生打从东面来,先坐船,后行路,千里万里,不辞辛劳。”

    老同面无表情地说:“请继续。”

    三师叔接着说:“先生此前顺风顺水,吉人天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然而今年是先生大凶之年,先是身体受亏损,后是牢狱之灾。”

    老同耸然而动,那条残腿像钟摆一样颤抖了一下。

    三师叔接着说:“但是,灾难已经过去,先生此后一帆风顺,事事顺畅,飞黄腾达,可活九十岁。”

    老同眉毛挑了挑,脸上微微露出笑意。三师叔的每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今年确实跌断了腿,又关进了赤峰监狱,后来日本打过来,他因为围剿师祖的抗日武装有功,而升为多伦宪兵司令。

    老同开始对三师叔露出敬佩之色。

    老同拉过来一个宪兵,让三师叔给他算算。

    三师叔退后一步,脸露惊慌之色。他说:“谨遵师命,身着制服,目露杀气者,从来不算。”

    老同问:“这是为何?”

    三师叔说:“着军装制服者,杀气太重,命相早已注定,何必多算?”

    老同把另外一个宪兵也叫过来,让他们站成一排,两个宪兵,一高一矮。老同对三师叔说:“你不愿给他们算命,也行;现在他们两个站成一排,其中一个是来自大日本帝国南方,一个来自大日本帝国北方,你能算出哪个是南方,哪个是北方?”

    三师叔闭着眼睛略一沉吟,然后说:“这非常简单,来自大日本帝国南方的,两眉之间,印堂发亮,有一股浩然正气,奔泻而出。”

    三师叔刚说完,老同和高个宪兵都一齐望向矮个宪兵。

    三师叔指着高个宪兵说:“这位来自北方。”然后指着矮个儿宪兵说:“这个来自南方。”

    老同惊讶地睁大眼睛,他没有想到今天居然在路上遇到了神算子。神算子在中国可不多见,据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才能见到一个。

    三师叔接着对老同说:“先生今日出门,向西而行。金木水火土,西为乾卦,当为财命。先生今日定会发一笔大财。”

    老同脸露喜色,三师叔的话又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今天就是前去喇嘛庙,喇嘛庙里藏着很多古董,他带着宪兵去喇嘛庙取古董,还不是手到擒来?他今天确确实实是要发一笔大财。

    老同又拿出一沓纸币,交给了三师叔。三师叔眯缝双眼,一副世外高人的神情,世外高人就要视金钱为粪土,所以他接过钱的时候,看也不看,就随便装进了口袋里,那种神情就像给口袋里装了钥匙串一样。

    三师叔飘然而去,微风吹拂着他的长袍,像吹动着一片树叶,三师叔像一片风中的树叶一样潇潇洒洒。老同目送三师叔的背影,连声赞叹道:“世外高人啊,世外高人,我辈远远不及。”

    我们坐进汽车里,没过多久,就看到了喇嘛庙的黄色屋顶和装扮得五颜六色的屋檐。然而,因为年久失修,喇嘛庙显得异常颓败。

    喇嘛庙里只有胖大和尚一个人。

    我们走进去的时候,胖大和尚正在做晨课,他跪在金碧辉煌的佛像前,双手合十,嘴巴快速地动着,发出了像蚊子一样的嗡嗡声。

    老同来到喇嘛庙里,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他摆摆眼色,两个宪兵分头在喇嘛庙里搜寻,他则双手插在裤兜里,背靠着喇嘛庙前的旗幡。我知道他的两个裤兜里,装着两把手枪。老同双手都会打枪。

    喇嘛庙很小,只有一座院子,几间房屋,两个宪兵很快就搜寻完毕,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倒是最里面的那间房屋引起了他们的注意,那间房屋很小,门口挂着铁锁,窗户洞开,里面供奉着一件很奇怪的东西。

    胖大和尚还在做晨课,他神情专注,似乎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老同带着我们顺着潮湿的长满了青苔的甬道,来到了最里面那间房屋的门前,看到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铁锁,隔窗望去,看到房屋里有一个台子,台子上铺着黄色绸缎,绸缎上放着几块很像白色石头一样的东西。台子前放着一块木头,木头上包着绿色的绸缎,但最上面有两块破损,显然是长时间跪在木头上造成的。

    老同看得很专心。他说:“这里供奉的,一定是圣物。”

    我们回到了大殿里,胖大和尚做晨课结束,他看到老同和我,神色平静,脸上波澜不惊。而他看到两名宪兵的时候,眉毛微微皱起,似有不满。

    老同察言观色,就让两个宪兵先回到庙门前的车子里。

    胖大和尚伸手说:“有请。”

    我和老同来到了大厅里。

    大厅里有一张搭在土台子上的木板,还有三个木墩。我们坐在木墩上,胖大和尚取出三只碗,分别放在我们和他的面前,然后就要起身烧水。

    老同说:“不用麻烦大师了。我们是从省城来的,闻说宝刹藏有稀世珍品,前来观赏。”

    胖大和尚说:“稀世珍品谈不上,只有先师留下的一些字画,也不知是否能入施主的法眼。”

    老同听了很高兴,他说:“烦请大师带我们观赏。”

    胖大和尚说:“请稍候。”然后,走了出去。

    胖大和尚再次走进来的时候,手中捧着几张颜色发黄的字画,放在了木板上。老同拿起一张张仔细鉴赏着,脸上却并没有我期待的惊喜。他看完后,问胖大和尚:“宝刹还收藏有哪些字画?我愿掏大价钱买。”

    胖大和尚似乎有难言之隐,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

    老同笑着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肯定藏有什么秘密。”

    胖大和尚说:“先师有言,有两幅字画乃寺庙之宝,不能轻易示人。贫僧不敢违背先师遗言。”

    老同说:“既然是寺庙之宝,那我不敢夺爱,请拿出来欣赏即可。”

    胖大和尚努力想了想,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说:“施主请稍候。”

    胖大和尚出去了,老同的眼睛里闪烁着亮光。他搓着手心,显得急不可耐。老同非常爱好古玩。他扑在古玩上,就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胖大和尚又拿出了两幅字画,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木板上。老同像条狗凑近骨头一样凑近了字画,睁大双眼观看着,等到他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他眼中的喜悦。

    老同说:“这两幅画,我要了,大师开个价吧。”

    胖大和尚神情冷漠地说:“不卖。”

    老同说:“大师你随便开价,我绝不还价。”

    胖大和尚还是说:“不卖。”

    老同说:“大师请想一想,此庙偏远闭塞,路断人稀,没有香客,而且残破不堪,风雨不避。佛祖有灵,断然不愿看到这幅景象;先师有灵,也断然不愿看到这幅景象。大师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佛祖和先师考虑。用两幅用不着的字画,换取古刹风光,香客云集,何乐而不为?”

    胖大和尚想了想说:“还是不卖的好。”

    老同看到胖大和尚有所松动,就继续循循善诱地开导,他说:“佛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座栖身之地,接受万千人朝拜供奉。然而,此座宝刹身居僻壤,无人所知。不若用这两幅字画,让千年古刹焕发生机,再修一条道路,直达省城张家口,车也走得,人也走得。万千人众熙攘往来,深山古刹香火不断,佛祖安身于此,接受万千人膜拜,看看那是何种景象。”

    胖大和尚脸露喜色。

    老同不失时机地说:“大师开价吧,我绝不还价。”

    胖大和尚努力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伸出五个指头,斩钉截铁地说:“五十块银圆,一个子儿都不能少。”

    老同心花怒放,他没有想到这个胖大和尚如此愚钝。这两幅字画带到张家口,一转手就能卖五千个银圆。这个胖大和尚真是没有见过世面。

    老同让我从车上拿出五十枚银圆,交到了胖大和尚的手中。胖大和尚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他拿起一枚银圆,吹一口,放在耳朵边倾听。如果是真银圆,就能够听到嗡嗡嗡清脆的颤抖声;如果是假银圆,就没有这种声音。

    老同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偷偷地笑了,他笑胖大和尚既愚钝又贪财。

    看着胖大和尚用布片小心地把五十枚银圆包起来,老同说:“我想到寺庙各处走走,不知大师允否?”

    胖大和尚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像一朵枯萎的狗尾巴花。他赔着小心对老同说:“施主请便,去哪里都行。”

    老同觉得是银圆起了作用,所以他昂着头颅,一高一低地走过去,他的头颅也像漂在水面的葫芦一样,一高一低,起伏不定。

    我们一起来到了那间挂着铁锁的房门前。

    老同问:“请问大师,为何各房间都房门打开,而这间房屋房门紧锁?”

    胖大和尚说:“施主有所不知,这间房屋里供奉着我佛舍利子。”

    老同突然一惊,睁大了眼睛,我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金子般黄澄澄的光芒。他极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既是我佛舍利子,即为我佛真神,鄙人在故土日本,也为比丘,膜拜佛祖。你佛即为我佛,天下佛门,同出一家,请允许鄙人入内参拜。”

    胖大和尚好奇地问道:“日本也有佛教?”

    老同道:“在中国的唐朝时期,佛教传入了日本,鉴真和尚东渡,圣德太子大修佛寺,日本中国佛教同出一宗。你佛即为我佛,我佛即为你佛。”

    胖大和尚道:“既然这样,就请入内和我一同参拜佛祖真身。”

    胖大和尚打开了门锁,和老同一起走了进去。我站在门外。我对这些不懂,我不明白一个什么舍利子,怎么就会让老同这么兴奋。

    胖大和尚跪在木头上,他宽大的僧袍罩满了整个木头,他三叩头,三起身,然后退在一边,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老同左右看看,看到没有什么危险,也效仿胖大和尚,向着木头跪了下去。

    突然,老同凭空消失了。木头前空无一人。

    胖大和尚微笑着向我眨眨眼睛。

    我惊讶地问胖大和尚:“老同呢?老同去了哪里?”

    胖大和尚说:“他一会儿就出来了。”

    我着急地问:“你刚才和老同说什么舍利子,舍利子是什么?”

    胖大和尚说:“以后再告诉你,你现在把那两个日本鬼子叫进来,一个一个叫,甭让一起进来。”

    我说:“好的。”

    两个日本宪兵长期跟着老同,都能听懂简单的中国话,我对着高个儿日本鬼子连说带比画,他终于明白了是老同在叫他,他对着矮个子叽里咕噜一番,就跟着我走进了寺庙。

    我走进了大殿里,看到没有任何异常。高个儿鬼子跟在我的后面,他刚刚走进来,就闷哼一声倒下去了,我看到从门后闪出的豹子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黑乞丐则把一把长长的枪刺,从他的后背插进去。

    高个儿鬼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了,黑乞丐将他架在背上,背到了佛像后。我走了出去,继续去叫矮个儿鬼子。

    矮个儿鬼子和高个儿鬼子一样,丝毫也没有防备,就被掐住脖子,枪刺从后背贯穿前胸,枪刺上还沾着黏稠的血液。黑乞丐的手劲真大。

    两个鬼子都被清理干净了,胖大和尚带领我们来到了寺庙墙角,将墙角的柴火清理干净,打开了一扇木板。我们点着火把,鱼贯而入,下面是长长的甬道。甬道尽头,是一个陷阱,陷阱里是削尖的竹签。老同躺在竹签上,龇牙咧嘴。

    我们将满身淌血的老同带到了地面上。

    老同看着我,感到十分不解,他说:“你我患难之交,我一直在悉心培养你,想让你做我的随从,谁想你貌似忠厚,实乃奸佞之辈。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对着老同的脸唾了一口:“你这个狗东西,老子恨不得对你千刀万剐。”

    我们把老同带到了旷野中,来到一处小土丘旁。我们找到两块木板,一块上面写着师祖的名字,一块上面写着燕子的名字,插在小土丘上,权作灵位。老同看到那两张木牌,吓得浑身发抖,往日的飞扬跋扈早就荡然无存。

    我手持利刃,一刀一刀从老同的身上割下一块块肉,然后在老同的惨叫声中,丢向远处。我的手臂上全是老同黏稠的血液,但是我丝毫也没有感觉到恐惧。天上盘旋着鹰群,长声唳叫,然后像旋风一样落下来,争抢着我抛出去的肉块。

    老同很快就在痛苦的哀号中垂下头颅。

    我割掉老同的头颅,祭奠在师祖和燕子的灵位前。

    血海深仇终于报了,我躺在草地上,望着蓝蓝的天空中飘荡的朵朵白云,心境澄明。我感觉自己就像空中不时飞过的鸟群一样,脱笼而出,自由飞翔。

    愿自由的阳光永远照耀着我们。

    关于这个诱骗老同入彀的骗局,需要交代几句。

    先说舍利子。我是后来才知道舍利子非常珍贵,珍贵到了比任何字画都贵重。舍利子是得道高僧遗体火化后遗留的结晶体。按照传说,平常人火化后,会被烧成灰烬,而只有得道高僧,因为感悟到世间大道,万物灵性,早就超凡脱俗,所以火化后才会有舍利子。物以稀为贵,所以舍利子贵重到了无法比拟的地步。而且,在佛教诸国,舍利子享有最为尊崇的地位,不仅不是钱财可以衡量的,还有号令佛教千万信徒的作用。

    但喇嘛庙里的舍利子是假的,是豹子他们从河边捡到的几颗白石头。

    再说给老同布置的陷阱。隐秘房间的木头上有机关,胖大和尚身穿长袍,他跪在木头上,长袍全部挡住了木头,他三叩首,三起身。第三次叩首的时候,偷偷按动了木头上的机关。老同看到胖大和尚跪在木头上没事,他也就放心地跪下去,结果掉落进陷阱里。

    还要说说胖大和尚。胖大和尚真实的身份不是和尚,而是草原上的郎中。民间把那些医术平庸的郎中称为“蒙古大夫”,其实,并不是每个草原上的大夫都医术平庸,而是民间错误地认为草原上的医生擅长给马看病,而不擅长为人看病,才有“蒙古大夫”这样带有侮辱性的称呼。胖大和尚在草原江湖上游历多年,对哪方面都懂一些,日本人占领多伦后,经常派出哨骑四处寻探,为了行走方便,这个蒙古郎中就装扮成了胖大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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