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里果然有一间茅屋,茅屋很简陋,中间放着一张桌子,靠墙放着几把凳子。茅屋里坐着三个人,中间是瘦子,两边是两个和我跟小眼睛年龄相当的青年。我想,昨晚藏在树上的,也许就是他们两个吧。
豹子带着我们从容走进茅屋,瘦子起身迎接,他们的手握在一起,彼此寒暄,说着江湖上的客套话。我和小眼睛是随从,瘦子身后的两个小青年也是随从,我们都不说话,都在用眼睛偷偷地打量着对方。
瘦子说:“老兄远道而来,这里没有什么招待的,只有一瓮烈酒,老兄敢不敢喝?”
豹子说:“客随主便。”
瘦子对身后的两个青年说:“拿酒来。”
两个青年从茅屋后抬进了一缸烈酒,酒装在大坛子里,看起来就很沉重,足有四五十斤。
瘦子拿出两个海碗,说:“今天我们就把这瓮烧酒喝完,不喝完不能走,老兄意下如何?”
豹子爽快地答应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我知道把一瓮四五十斤的烈酒放在面前,这是瘦子对豹子使下马威,如果豹子不敢喝酒,或者豹子喝不了酒,他就先在气场上输给了对方,就要听对方说。按照江湖规矩,对方说什么,他就要答应什么。
这四五十斤烈酒,别说是他们两个,就是二三十个人,也会被灌得烂醉如泥。
但是,豹子居然答应了,而且是爽快地答应了。我知道豹子一向心思缜密,但是这么多的酒,他怎么能喝得下?如果把他灌醉了,对方再要动手,我和小眼睛根本就不是对手。
然而,豹子既然敢答应,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计谋。
可是,茅屋只有这么大,在众目睽睽中,豹子又能够使出什么计谋?
瘦子把两个海碗放开,他的面前一个,豹子的面前一个,然后给里面倒满了酒,端起来对豹子说:“兄弟敬大哥一杯,喝。”
豹子没有端起海碗,他对瘦子说:“外面树上还有兄弟,你喊下来,一起喝酒。”
瘦子讪讪笑着,他对树上喊:“躲什么躲,快点下来见过大哥。”
我向树上望去,只看到密密的树叶,看不到人影。然而,很快地,树叶后就钻出了一个人,顺着树干溜下来。另一棵树上也溜下来了一个人,他们的背上都背着弓箭。
我从走进树林,到坐在茅屋,尽管警觉四望,但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迹象。而豹子和瘦子朗声对答,居然能够发现茅屋外的树上藏着人。
还没有比拼,瘦子先输了一阵。
瘦子身后一个年轻人看到这种情形,就走上一步说:“让我先和大哥喝,大哥你要是看得起我,就和我先喝。”
瘦子乐得看到有人先和豹子拼酒,他想用连环车轮战灌倒豹子,他让在一边,指着那个年轻人说:“咱们的小兄弟,叫铁栓。”
豹子还没有说话,性急的小眼睛先走了上去,他对豹子说:“大哥给我个面子,我先和这位兄弟碰几杯。”其实,我也想先上去替豹子挡酒,没想到被小眼睛抢了先。
铁栓是个闷葫芦,他端起海碗,连喝三碗。小眼睛不甘示弱,也连喝三碗。
铁栓喝完三碗后,面不改色;小眼睛喝完三碗后,面红耳赤。
喝酒最怕空腹,人家是有备而来,肯定在喝酒前吃了饭;而我们吃完饭后,行走了五里,早晨吃的牛肉煮馍早就消化完了。
铁栓和小眼睛三碗为一回合,他们喝到第三个三碗的时候,小眼睛已经脚步发飘,他口无遮拦地喊道:“你们做人不地道,你们做人不地道……”他翻来覆去就只是这一句话。
豹子把小眼睛扶下去,他说:“我这位兄弟性子直,想啥说啥,但是条好汉,你们不要见怪。”
瘦子带着得意的笑容说:“不妨,不妨。”
铁栓扬扬得意,斜睨着我们。
瘦子身后另一个年轻人走出来,他指着我说:“这位兄弟,咱俩切磋切磋。”他居高临下的口气让人很不舒服。
我说:“我可喝不了酒,你也一定要承让。”
瘦子介绍说:“这位兄弟叫铁柱,他才叫性子直,想啥说啥,他才是条好汉。”
我知道瘦子是对豹子介绍说小眼睛是条好汉心怀不满,我就故意说:“你们都是好汉,我不是好汉,也没人叫我好汉,因为我喜欢学人说话,学人说话的都不是好汉。”
瘦子听了我的话,脸色很不好看。
铁柱给海碗里倒了三碗酒,然后说:“我们这里,来了客人先碰三碗,表示恭敬。”
我说:“我们那里,来了客人,主家做好饭,给锅里连倒四碗酒,一起吃下,表示诚心。”我连喝四碗酒。
铁柱惊讶地看着我,既惊讶于我的酒量,又惊讶于我们那里待客给锅里倒酒的习俗。其实,我们那里没有这种习俗,是我随口胡编乱造的。
铁柱伶牙俐齿,他和铁栓不一样,铁栓只会闷头喝酒,而铁柱边喝酒,边谈笑。会喝酒的人都知道,大声谈笑,会将酒气挥发出去,人就变得轻松,就能喝更多的酒。喝酒就像走夜路,大声叫喊,大声歌唱,就会给自己壮胆。
铁柱连喝三大碗,然后大声说道:“我们这里,只要来了客人,就用酒招待,有一次,我们村子里来了三个人,这三个人吹牛皮说,他们走遍天下,和人对酒,没人有喝过他们。我说,我一个人对你们三个,每个三碗,你猜结果怎么样?”
我问:“怎么样?”
铁柱说:“三个人,每人喝了三大碗后,全都哭了,说这酒这么高的度数,哪里是酒啊,这是火。”
西北地寒,酒极烈,关中西府出产的西凤酒在函谷关内很有名,老老少少都喜欢喝,而在函谷关外,没有人喝,就因为度数太高,外地人受不了。
我也连喝三大碗,然后说:“有一次,我和四个人对酒,他们喝一碗,我喝三碗,他们也都说自己喝遍天下无敌手,结果,几轮过后,我一点没事,他们中第一个趴在桌子上哭得稀里哗啦,第二个笑得差点岔气,第三个跪在地上对着我直喊救命,说他本来就不想来,是他老婆逼着他来的,让我放过他。”
铁柱问:“第四个呢?”
我说:“大家都找不到第四个,找呀找呀,终于在墙角找到了,一看,他吓得瑟瑟发抖,发誓说,大哥我再也不敢和你斗酒了,谁要和你斗酒,谁就是王八。”
我偷眼看到豹子脸上微露喜色,瘦子和铁柱脸上露出愠色。
铁柱又在面前的海碗里倒满酒,一饮而尽,如是者三。他说:“有一次,我去了一个村子,和人喝酒,全村人都喝不过我,后来,他们牵来一头骆驼,我们用盆子干,它喝一盆子,我喝一盆子,你猜最后怎么着?”
我知道他在吹牛,就故意笑着问:“怎么着?”
铁柱说:“骆驼醉了,我啥事没有。”
大家知道他在吹牛,就一起爆发出笑声。
我说:“有一次,我也去了一个村子,全村人一看我,都不敢和我对酒,后来,他们牵来了三个东西,三个东西都穿着黑衣服,这么长,这么高。”我在地上比画着。
我一说到这里,豹子已经猜到了我又在夹枪带棒地骂瘦子他们,所以他的嘴角微微动着,因为瘦子他们都穿着黑色衣服。但是,瘦子他们都没有听出来。
铁柱问:“哦,后来呢?”
我说:“后来,我就和这三个东西对酒,它们喝了一瓮,我也喝了一瓮,它们喝醉了,我啥事没有的。”
小眼睛知道我在吹牛,就故意在旁边帮腔:“后来呢?和你斗酒的这三个东西是啥?”
我连喝了三大海碗,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把这三个喝醉了的东西装到马车上,准备拉回家,路过一个村子,我把这三个烂醉如泥的东西卸下来,准备送给人家,可是人家不要。我说,你们可以杀了吃,它们的肉很好吃。人家还是摆手不要,你知道为什么?”
铁柱问:“为什么?”
我说:“人家说,我们是回族,不要你送来的这三头猪。这三头猪尽管穿着黑衣服,装得人模狗样的,可它们还是猪。”
这下,铁柱终于听懂了我说的是什么,他拍着桌子喊道:“你不要欺人太甚!”海碗倾翻,酒液流下来,流在他的黑衣服上。
小眼睛哈哈大笑,他喝醉了,毫无顾忌。
瘦子看到铁柱在我的面前一再出丑,而且我神情没有多大变化,知道我能喝酒,而铁柱头上热汗淋漓,身上汗流浃背,脸色忽红忽白,知道铁柱再喝两碗就会醉倒。他上前说:“这位小兄弟不但酒量豪爽,人也豪爽,我们对喝。”
我还没有说话,豹子上前一步说:“兄弟,我们俩对喝才合适。”他指着我说:“这是我侄儿,我侄儿和我兄弟喝酒,没大没小,侄儿肯定放不开,放不开,就喝不好,喝不好就不如不喝。”
瘦子说:“好,那我们俩对喝。”
我退后几步,靠墙站立,肚子里翻江倒海,酒液像被围困的军队一样,左冲右突,寻隙突围。我咬紧牙关,把酒液逼回去。在这些响马的面前,绝对不能出丑。
我以前其实并不能喝酒,自从师祖被害,燕子被吃,我满腹的郁闷无处发泄,日日对酒浇愁,练出了好酒量。
豹子和瘦子已经喝开了。他们边喝酒边聊天,说得投机,喝得尽兴。
瘦子说:“我十岁那一年,村中的恶霸欺负我家,想要我家最好的一块地,我爹不答应,恶霸就牵着狗,天天蹲在我家门口,我爹一出门,他就放狗咬,我爹腿上被咬得全是伤。我爹问你为什么放狗咬人?恶霸说,狗要咬你,又不是我咬你,你找狗说理去。”
豹子说:“这个恶霸太可憎了。”
瘦子说:“我爹回来这么一说,我就决心杀了这条狗。村子里有个酿酒坊,每年小麦收割后,就开始酿酒。我去酿酒坊,要了一碗酒浆,把一块牛肉放进去,酒浆比烈酒的浓度还要高。这一天,我爹出门,我跟在后面,身上藏着一把杀猪刀和那块牛肉。恶霸一看到我爹,又放狗咬。我跟在后面,大声吆喝着,把牛肉丢给了狗。狗看到牛肉,就低下头去吃,吃完牛肉,就在原地打转,我趁机抽出杀猪刀,一刀捅进了狗肚子里。”
豹子说:“干得好。”
瘦子说:“杀了恶霸的狗,恶霸不答应,要让我爹给他赔狗。我爹没钱赔,他就要走了我家那块地。第一年,那块地里种的苞谷,苞谷快要成熟的时候,已经长了一人多高,我就天天藏在苞谷地里,等恶霸过来。有一天,终于让我等着了。恶霸扬扬得意地来看他的苞谷长得怎么样,我从后面一刀捅翻了他,上山投了响马。”
豹子说:“兄弟有血性,干得好,大哥敬你一杯。”
两人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瘦子说:“这个社会,有些地方早就烂到了根子上,你老老实实种田做工,还填不饱肚子;坑蒙拐骗,贪污勒索的,吃香喝辣。朝堂之上的大小官员,没一个是干净的,他们口口声声说为百姓,其实都是为了钱,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你甭进来……哎,大哥你是怎么吃上这碗饭的?”
豹子说:“我父母以前在镇子上开了个小饭馆,做点小生意,日子勉勉强强过得去。后来,保长经常在我家的小饭馆吃饭,吃完饭还不给钱,我爹上门要钱,被他们赶出家门。我那一年也是十岁,独自上门讨债,被他们的家丁打出来。我咽不下这口恶气,就决心惩罚他们。有一天晚上,保长从我家小饭店出来,喝得醉醺醺的,我跟在后面,看他走进路边的茅房,我跟进去,把他推到了茅坑里。”
瘦子说:“推得好。”
豹子接着说:“茅坑里臭气熏天,保长被推进茅坑后,大喊大叫,我趁机溜了出去。可是,当时有人看到我跑出茅坑,就给保长说是我做的手脚,保长就把我爹娘抓起来,打得皮开肉绽,想要抓我,我逃走了。两个月后,我回来,才听说爹娘都死了。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偷偷溜到保长家,把他家的房门在外面插上,在房檐下堆满了柴草,把保长和他老婆烧死在里面。老家待不住了,我就出来走江湖。”
瘦子说:“大哥干得好,兄弟敬你一杯。”
两人端起酒碗,又一饮而尽。
瘦子说:“兄弟景仰大哥的武功,也景仰大哥的人品。来,我先干三杯,三杯为敬。”瘦子连倒三海碗烈酒,三海碗都喝得滴酒不剩。
豹子说:“谢谢兄弟设下这个场子,让我们能够一醉方休,大哥也对兄弟的武功和为人敬佩得紧,一起喝。”豹子也连喝了三海碗。
他们两人说着,骂着,笑着,说得很投机,说到高兴处,就端起海碗狂喝。豹子的肚腹渐渐鼓起,瘦子的前襟也一片透湿。
瘦子说:“这个混账社会,你本本分分干活,不是累死,就是穷死。我也想三十亩地一头牛,婆娘娃娃热炕头,可是人家不让我过这种光景,今天是上门收税的,明天是上门收租的,辛辛苦苦挣俩钱儿,都给了人家。官逼民反,不得不反,这时候再老老实实做顺民,就是孬种。大哥,你昨天说你不是做镖师的,那是做哪个行当?”
豹子说:“我是做老荣的。”
瘦子说:“大哥,痛快。”
两个又连喝三碗。
豹子说:“盗亦有道,我做老荣,从来不盗取百姓钱财,只取贪官污吏和不法奸商的财物。”
瘦子也说:“是的,盗亦有道,我从来不为难普通百姓,只劫取不义之财,不义之财,人人得之。谁抢到了,就是谁的。”
豹子站起来说:“兄弟,我们两个道不同,但做法一致,不动百姓分毫,只取贪官奸商。大哥敬你。”
瘦子也站起来说:“大哥,干,兄弟也敬你。”
他们又连干三碗。
两人坐下来后,豹子给海碗里斟满酒,然后问道:“大哥有一事不明,斗胆问兄弟一句,可否?”
瘦子说:“我俩萍水相逢,一见如故,只恨相见太晚。大哥有话,但说无妨。”
豹子问:“光头的镖局,一路风餐露宿,历尽磨难,挣的是辛苦钱。大哥斗胆问一句,他们哪里得罪了你们?”
瘦子起身说:“我先去茅房,回来接着聊。”
瘦子走出了茅屋,我们在茅屋里等着。铁柱对我刚才挤对他一直耿耿于怀,他对着我吹胡子瞪眼,我装着没有看到。
铁柱说:“有的人,就是煮熟的鸭子,除了一张嘴厉害,再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我听他说话阳不阳,阴不阴的,就故意反击说:“有的人,不但酒量不行,那张嘴也不行,这就更没有值得夸耀的。”
铁柱站起来道:“有种的,咱们出去拳脚上见个真章。”
我笑着说:“请注意,今天只斗酒,不斗拳,如果你想斗拳脚,改日吧。”
铁柱说:“说到底,你还是不行啊,就只是嘴上的功夫,一斗拳脚就吓成怂了。”
我还没有反唇相讥,小眼睛忍不住跳了起来,他说:“想斗拳脚,行啊,小爷我现在拳脚正痒呢。你说,怎么个斗法,是你们两个一起上,还是轮流上?”小眼睛又指指铁栓。
铁栓站起来说:“我看你是皮痒痒了,欠修理。”
小眼睛说:“我今天一个人修理你们两个,一对二,不要帮手,你们拳脚只管向我身上招呼,我要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豹子伸手制止了我们,豹子说:“都坐下,不要说话。”
小眼睛气哼哼地坐下来,我笑眯眯地坐下来,铁柱和铁栓看到我们不再接茬,也只好悻悻然坐下去。
过了一袋烟工夫,瘦子还没有过来,我想偷偷看看他在干什么,就溜了出去。
茅屋外是一片密密的树丛,我站在树丛后,在树缝间寻找瘦子的身影。突然,我看到瘦子从一棵大树后闪身出来,从胸襟前拉出一片黄色的棉花,双手一拧,就有水滴滴答答流下来。风吹过来,我闻到一股酒味。
我突然明白了,瘦子在使诈。怪不得他喝了那么多酒,面不改色。
我赶紧跑进茅屋里,趴在豹子耳边,偷偷地告诉了他。豹子笑着点点头。
瘦子回到茅屋里,依然谈笑自若,他以为我们没有识破他的诡计。豹子对瘦子说:“我也出去方便方便。”瘦子点点头。
茅屋里对方有三个人,我们这边只有两个人。铁柱一再给瘦子使眼色,想要趁机攻击我们。瘦子装着没有看见。
豹子很快就回来了,他的肚腹依旧鼓鼓的。
两个人坐在一起又喝酒,这次,他们不再骂这个混账的社会了,而改说江湖轶事。
瘦子说:“有一个江湖带头大哥,有一次,带着慈禧太后御赐的宝剑,去拜会一个响马大当家的。两人谈得很投机,只恨相见太晚。夜半时分,这位带头大哥拿出那把宝剑,让大当家的欣赏。大当家的立即爱不释手。带头大哥说,老佛爷赏赐的宝剑,自然不会差,你拿着剑刃,对着灯光看,上面有一条游龙在摇头摆尾。大当家的信以为真,就双手捧起宝剑,剑尖对着自己的眼睛。带头大哥手握剑柄,突然一剑刺入了大当家的眼睛。大当家的怀有绝世武功,就此一命呜呼。你知道这个带头大哥是谁?”
豹子说:“杜心五,老佛爷的贴身保镖。”
瘦子说:“行走江湖,要多长个心眼,什么人都不要轻信。”
豹子说:“有一个乡下青年,练出了一门绝技,名动京城。恭亲王听说了,就在王府设擂台,邀请这个乡下青年参加,只要能够有人打败这个乡下青年,就拿走千两黄金。如果没人打败,千两黄金就要给这位乡下青年。京城里的各派武林高手前来挑战,都败在了乡下少年奇怪的拳法下。打擂最后一天,恭亲王府有一名侍从,手托盘子,盘子里放着茶壶茶杯,从人群后一跃而出,站在了擂台上。两人开始比斗,打了一个时辰,不分胜负。侍从要把千两黄金让给乡下少年,乡下少年要给侍从,双方争执不下。后来,恭亲王拿出了两千两黄金,一人一千两。而这两个人也成了刎颈之交,他们是谁?”
瘦子说:“杨露禅和董海川。”
豹子说:“行走江湖,义字当先,看淡名利,才值得交往。万贯家产,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多要何益!贵为皇亲国戚,即使富可敌国,吃不过一日三餐,睡不过方圆八尺。”
瘦子说:“我知道大哥话中的用意,但是我和镖局的梁子,与钱财无关。”
豹子问:“那是为何?”
瘦子说:“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不当讲,讲出来就折了锐气。”
豹子说:“既然如此,那就不讲了。来,喝。”
豹子端起海碗,和瘦子碰杯,突然,他脚下一滑,差点跌倒。瘦子伸手扶住他,豹子连连道歉说:“人老了,酒量不行了,喝了几杯就犯糊涂。”
豹子和瘦子又开始一杯接一杯地碰酒,豹子神色如常,而瘦子神色尴尬,我看到瘦子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眼中充满了疑惑。瘦子的衣服前襟,全都透湿了。
又喝过几碗,一瓮烈酒几乎见底。瘦子满脸赤红,红成了鸡冠子,而豹子神色平静,依然端着海碗,咕咚喝了下去。
瘦子说:“大哥,你武功高,人品高,酒量高,兄弟实在佩服得紧。”
豹子哈哈大笑,他像变戏法一样,从衣服下取出了一个坛子,坛子里晃晃悠悠,是满满一坛子美酒。豹子说:“我没有酒量,给你使诈;都给你使诈了,人品当然就谈不上高了。”
瘦子也哈哈大笑,他说:“彼此彼此,我也给你使诈了,我衣服里藏了棉花,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棉花去了哪里?”
豹子从凳子下抽出一片四四方方的棉花垫子,他问:“是这个吗?”
瘦子说:“正是。大哥不愧是金牌老荣,空空妙手,您什么时候动手的,兄弟全然不知。”
豹子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每个人都有他的长处,每个人也都有他的短处。”
两人拊掌大笑。
瘦子喝酒输了,丝毫也不难堪,他说:“我能够输给大哥,是我的造化。以后小弟全凭大哥调遣。只要大哥用得着小弟的地方,小弟风里来,雨里去,绝无二话。”
豹子说:“能够结识兄弟这样的人中豪杰,大哥三生有幸。”
瘦子和豹子又拊掌大笑。瘦子说:“喝酒,喝酒。”可是,他端起瓮,却只滴出了几滴酒。
瘦子说:“都怪兄弟我,多好的酒啊,全都给浪费了。”
茅屋里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豹子说:“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了。”
瘦子说:“当然是一家人。”
豹子说:“既然是一家人,那就放镖局快点过去。镖局这一路上,历尽艰辛,受尽磨难,让他们早早把货物送出去,就轻松了。”
瘦子说:“大哥,我说句话,您别见怪。我和您是朋友,和这两个小兄弟也是朋友,但和镖局不是朋友。”
豹子问:“这是为什么?”
瘦子说:“说出来也不怕众位朋友笑话,镖局打伤了我。”
豹子悚然而动,他问:“为什么?”
瘦子说:“不但打伤了我,还杀了我的孩子。这种仇恨不共戴天,没齿不忘。只要我在世一天,就要铲灭镖局,手刃仇人,替我家孩子报仇。”
豹子不再说话,事实上他也不能再说话了。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还怎么说话?
茅屋里的气氛显得极为尴尬。
瘦子说:“我看到大哥你不是镖局的人,才邀请你来喝酒。你要是镖局的人,我断然不会邀请你。”
小眼睛听到瘦子口口声声贬低镖局,再也忍不住了,他站起来喊道:“你不要欺负我们镖局无人,你想灭了镖局,只怕你没这种本事。”
小眼睛的话刚刚说完,窗口突然扔进来一个绳套,将小眼睛套进去,拉到了窗口前,小眼睛愈挣扎,绳套愈紧。
瘦子看着小眼睛说:“我知道你是镖局的人,今天要不是大哥在这里,我早就一刀砍了你。”
豹子拱手对瘦子说:“你们之间居然还有这样的过节,容我回去质问镖局,至于这位小兄弟,还请放开。我活着带进来,也得活着带回去。”
瘦子一招手,门外的人抖一抖绳索,小眼睛自由了。他揉着被绳索捆绑得红肿的胳膊,不服气地说:“有本事真刀真枪地干,耍阴谋诡计的,算什么好汉?”
我担心惹恼了瘦子,不放我们离开,急忙给小眼睛使眼色。小眼睛梗着脖子,不再说话。
豹子一拱手说:“我们就此告辞,谢谢兄弟这场美酒。”
瘦子说:“改日和大哥再喝个痛快。”
我们离开的时候,瘦子一直把我们送出了好远,他叮咛豹子说:“大哥你还是离开这些走镖的,这些人全无信义,六亲不认。”
豹子说:“我明天请你喝酒,去醉仙楼,明天我们都不使诈,好好喝个痛快。”
瘦子仰天大笑:“大哥邀请,兄弟一定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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