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三十年3:生死局中局-丽玛的身世之谜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豹子带着我和小眼睛一回到村庄,就和光头走进了一个小房间,他们在一起商量。以下的对话是我之后听豹子转述的。

    豹子问:“你们杀了人家的孩子,还把人家打伤了?”

    光头答:“没有。”

    豹子又问:“是不是镖局有人偷偷杀了人家的孩子,打伤了人家?”

    光头答:“不可能,他的功夫那么高,镖局就算想要打伤他,又怎么会轻易得手?再说,他的孩子在哪里,叫什么名字,镖局一概不知。”

    豹子又说:“我也这样想,这中间会不会有误解?”

    光头说:“一定是误解。”

    豹子问:“此前三次他们劫镖,有没有伤到镖局的人?”

    光头答:“没有,全都放回来了。”

    豹子道:“可见,全都放回去了,说明都不是响马想要找的人,响马想要找的,是仇人。响马这样做,是想要逼镖局管事的出场,把仇人交出来。”

    光头说:“现在该怎么办?”

    豹子说:“明天我约他一起喝酒,你说明实情,看他怎么说。”

    第二天天刚亮,大家都来到了集市上。

    那天在过会,西北人把赶集叫作过会。每月阴历初三、十三、二十三,这个集市都过会。远远近近的山民拿着毛皮山货都来赶集。集市东面是牛羊市场,卖牛的和卖羊的都聚集在这里,牛和羊拴成了两排,牛声哞哞,羊声咩咩,声音鼎沸,空气中也散发着牛粪的青草味和羊毛的膻腥味。牛羊市场旁边,有一幢二层楼房,这就是醉仙楼。

    在醉仙楼上,双方开始了另一场斗酒。一方是瘦子和铁柱、铁栓,另一方是豹子、光头和我,其余的人守在院子里。

    这一场,其实不应该叫斗酒,应该叫喝酒。按照镖局的规定,走镖头领的光头是不能喝酒的,所以,光头坐在墙角的一个凳子上,没有坐在饭桌边。

    豹子对瘦子说:“兄弟,镖局的人我带来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直接和他说。”

    光头满怀希望地等着瘦子问他,但是瘦子连看也没看一眼,而是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瘦子的家,在灰条坪,这是一个因为长了很多灰条菜而被命名的村子。灰条菜,是一种可以食用、略带苦味的野菜。

    瘦子的孩子已经十多岁了,在县城里上新学。因为瘦子特殊的身份,所以他没有向外界透露说,孩子的父亲是个响马。灰条坪距离县城仅有十多里。

    这一天,瘦子回到家中睡觉。夜半时分,瘦子刚刚睡下,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瘦子从后墙翻出去,绕到前面,看到敲门的是一个中学教师模样的人,他送信说,这户人家的孩子在县城里被人绑架了。

    瘦子一听说孩子被绑架了,顾不得中学教师,就骑着快马向县城赶。快到县城的时候,突然路边的草丛中射出了几支箭,其中有一支射中了他的肩膀。瘦子回头一看,看到那个人身材高挑,长着一张修长的方形脸。

    突陷埋伏,瘦子不敢停留,他忍痛夹紧马腹,冲进了县城。到了县城,他拔出箭镞一看,上面刻着“龙威镖局”的字样。但是,这四个字被刻意涂画,很不容易辨认。

    我想,龙威镖局?这不就是光头所在的这个镖局吗!

    第二天,瘦子躺在药铺里得知,他的孩子被杀,尸体丢在护城河里。

    瘦子是被毒箭射伤的,毒气已经深入骨髓,生命危在旦夕,后来,因为有行走江湖的胖大和尚,才给瘦子治好了伤病。

    我又想,那时候我们在多伦城外伏击,杀死了本田次一郎,也就是老同,有两个人骑着快马接走了胖大和尚,放下了一袋金子,原来他们是瘦子的人,是接去给瘦子治病。

    瘦子伤好后,就开始了报复龙威镖局。凡是龙威镖局的镖车,他一概劫取,然后一一辨认那张修长的方脸。可是,没有找到。瘦子就带着人继续劫取龙威镖局的镖车,逼着他们掌柜的出马。

    豹子问:“给你治伤的和尚,长什么样子?”

    瘦子说:“又高又胖,满面红光,头上的头发全部落光,不明白的人,都以为他是和尚。”

    我看到豹子嘴角微微一动,他和我都猜出了这个人是谁。

    一直坐在墙角没有说话的光头,终于开口了,他说:“龙威镖局中,没有长条方脸、个子高挑的人。而且,镖师出门,都是成群结队,没有单独行动的。”

    瘦子从背包里拿出一支箭,问道:“这是不是你们的箭?”

    光头拿着箭一看,大吃一惊,这确实是龙威镖局的箭,而且箭杆上确实刻着“龙威镖局”的字样,这几个字还被刀子刻画得模糊不清。

    瘦子看到光头的表情,勃然大怒,他质问道:“既然是你们的箭,还有什么话说,快点交出凶手,否则让你们走不出这里半步。”

    瘦子说话的声音一大,旁边散坐在酒桌旁的人纷纷站起来,从衣服里抽出利刃,原来他们是响马假扮的,足有二三十人。

    镖局走镖,一路呐喊,遇到危险地带,就会喊“合吾”;遇到响马,就要喊“当家的辛苦”;遇到响马的质问,就要报自己的名号……镖师这一路走过来,就像走在阳光下,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响马的视线里。

    所以,他们这一路上丝毫也不隐瞒,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他们镖车的旗子上写着镖局的名号,他们的箭杆上刻着镖局的名称,他们遇到危险先要喊出镖局的名字,让大小真假响马都知道自己也是有背景有身份的人,轻易别惹,惹不起的。

    也正因为镖局每一步都走在阳光下,走在众目睽睽下,所以镖局这一路上异常收敛,绝不惹是生非,因为你找别人找不到,别人找你一找一个准。别人找你,可以找到你的老巢里;你找别人,连别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这一路上,镖局绝不主动和人打架,即使别人惹到了你,你忍无可忍,你也只能将别人打跑,让他知难而退,你绝不能伤害他的性命,伤了他的性命,此后你就别再想安然走镖了。

    光头拿着那支箭,百思不得其解,他弄不明白,是谁对着瘦子射出了这一箭?如果他是镖局的人,他为什么要射出这一箭;如果他不是镖局的人,为什么又要栽赃给镖局?至于瘦子眼中的方形长脸,那太简单了,江湖上的人略加化装,就能够变成另外一个人。

    瘦子凶狠地盯着光头说:“姓邓的,证物在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光头向瘦子连连作揖,他说:“请当家的给我三月期限,我把这趟镖送走后,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给当家的一个交代。如果凶手是龙威镖局的人,我抓住凶手,让当家的对我和凶手随便处置,绝无二话;如果凶手不是龙威镖局的人,我一定手擒凶手,带到当家的面前,洗刷龙威镖局的不白之冤。”

    瘦子说:“三月期限?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带着凶手逃走?”

    光头站直身子,掷地有声地说道:“大当家的,你不要瞧不起人。我叫你一声大当家的,是敬你,把你当朋友。我姓邓的行走江湖二十年,到处都有朋友帮衬,靠的是我的诚信。宁肯朋友负我一百次,我也不会负朋友一次。我从来说到做到,一诺千金,绝不反悔。你要是怀疑我,就用刀到我这里招呼,我喊一声疼的,不是好汉。”光头指指自己的脖子。

    瘦子冷冷地看着光头,光头也冷冷地看着瘦子。光头行走江湖,把自己的名誉看得比性命都重要。

    瘦子想了想,说道:“好,就依你,三月过后,你不来醉仙楼,我就去龙威镖局找你。”

    光头说:“当家的放心,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三月后,我找不到凶手,一定提头来见当家的。”

    瘦子挥挥手,周围虎视眈眈的二三十个人又把利刃藏在了怀中,退回去,继续坐在桌子上喝酒。任何一个走进这里的人,都不知道这里刚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我们从醉仙楼走出来,豹子和光头并排走着,我跟在后面。我看到街边钉鞋底的、卖洋火的、懒洋洋晒太阳的,都在偷偷地打量着我们,一旦与我们的目光相撞,就赶紧别过头去。

    这些都是响马假扮的,实际上是响马的眼线。以瘦子为首的这股响马,看来人数众多,实力雄厚,确实不好惹,难怪前面三股走镖的,都被他们劫了镖。

    镖局要继续向西走镖,丽玛就要离开。

    镖局有一条严格的规定,走镖的时候,队伍中不能带女人。女人会给镖局带来晦气,带来血光之灾。镖局的刀枪器械放在地上,女人绝对不能跨过去,如果跨过去,就要用女人的血来清洗器械,否则,镖局就会有灭顶之灾。这是几百年乃至上千年镖局传下来的规矩。

    在腾格里沙漠中,镖局之所以要带着丽玛,是因为把丽玛丢在沙漠中,丽玛只会死;现在,镖局要继续走镖,就不能再带上丽玛了。

    豹子告诉我,如果我舍不得丽玛,就让我带上丽玛去找胖大和尚。

    光头是一个很讲江湖义气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然说了三个月后来醉仙楼,那么他无论有没有找到凶手,都不会独自偷走,都会来醉仙楼兑现诺言的。到那一天,如果瘦子要加害光头,豹子就会推出胖大和尚。自古江湖,快意恩仇。江湖上只有两种人,朋友和敌人。朋友的朋友还是朋友,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

    在三个月里,光头还要走镖,还要寻找瘦子的仇人,难度太大了。而我寻找胖大和尚,则就容易得多。

    找不到瘦子的仇人,就找到瘦子的恩人,让恩人从中说情,瘦子也许会放过光头。

    在回去的路上,豹子对我说:“回到村子,你们两个带足干粮,赶快上路。”

    我们走进村庄,走进院子,我呼喊着:“丽玛,丽玛。”

    丽玛没有回应,镖师们全都走到了院子里,一个个垂头丧气,我看看没有丽玛,就问:“丽玛呢?”

    小眼睛胆怯地说:“被人抢走了。”

    我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一下子呆住了,过了半晌,我才问:“谁抢的?”

    小眼睛说:“不知道,那些人穿着白色长袍,骑着白马。”

    奇怪,一路上追踪我和丽玛的,是一群穿着黑色长袍的人,怎么现在又冒出了一群穿白袍的。

    镖师们说,今天中午,就在我们去醉仙楼与瘦子谈判的时候,村庄里来了一群特殊的人。

    这群人是吹鼓手,西北农村把他们叫龟兹。龟兹的拿手好戏是吹唢呐,这种乐器是从西域传到陕甘一带的,西域在过去叫龟兹,所以,这种乐器也就叫龟兹。

    龟兹来到村庄的时候,吹吹打打,激越而高亢的声音吸引了全村的人出来观看。镖局的人忍不住诱惑,除了留有几个看守的外,其余的人都跑了出去,丽玛也跑了出去。

    这是一支娶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队伍中,抬着一顶花轿。花轿前走着新郎,骑在毛驴上,头戴瓜皮帽,身穿粗布衣,显得傻头傻脑,总是傻呵呵地笑着。而新娘却很漂亮。抬轿的人一颠一颠,花轿的布帘一闪一闪,人们都看到了坐在里面的新娘,她好像一直在哭。

    围观的人群中出现了几个看起来剽悍的青年,他们商量着要抢夺新娘的事情,并叮咛围观的人群向后边让一让。人们看到一场抢夺新娘的大戏即将上演,都让出了村道。

    镖局的人也等着看热闹,说实话,这个傻呵呵的新郎,远远配不上那么漂亮的新娘。镖局的人都盼望着这次抢亲能够成功。

    突然,远处奔来了一群骑着白马、穿着白袍的人,他们旋风般地来到了花轿前,没有停歇,径直闯进了人群中。

    他们在人群中打了一个转身,就离开了,等到镖局的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丽玛抢走了。

    镖师们追赶不及。

    这伙人抢的不是新娘,而是丽玛。

    丽玛被那伙穿白袍骑白马的人抢走了,那几个长相剽悍的人也骑着马逃走了,村道上只剩下了那伙迎亲的队伍。

    龟兹们再也不吹唢呐了,他们一个个脸色吓得惨白,舌头僵硬,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也吹不成唢呐了。新娘还在花轿里哭着,新郎吓得从驴背上跌下来,镖师们怒气冲冲地来到他们面前,但一看到他们那种样子,就知道他们吓得够呛。他们显然和那些抢走丽玛的人,不是一伙的。

    花面狸和小眼睛牵来骆驼,准备追赶,但是穿白袍的人早就绝尘而去,看得出来他们个个都是骑马的好手。

    在这条通往西域的道路上,镖师只是匆匆的过客,他们几乎没有朋友。镖师是挑着两篮子鸡蛋进城的农妇,几乎没人愿意和他们结交朋友。

    白袍人使用的是江湖上最常用的计策:偷梁换柱。

    丽玛被抢走了,镖师一筹莫展。

    我站在窑头村的村口,心中肝肠寸断。我牵来一匹马,跨上去,想要追上去。豹子拉住了马辔头,他说:“你这样追下去,只会是个死。”

    我的眼泪流下来,我说:“我就是死,也要和丽玛死在一起。”

    豹子:“你不能死,丽玛也不会死。我们会想办法。”

    镖师在这条道上没有朋友,但是豹子有朋友,这就是瘦子。他和瘦子在喝酒时结为了朋友。酒是恋人的催情剂,酒是友谊的加速器。

    豹子让瘦子打听这伙白袍人的底细。

    瘦子在这一带苦心经营了几十年,每一棵树木,每一根青草,他都认识。瘦子发出了追踪令,响马布下了天罗地网。

    午夜时分,就有人来找豹子,说他们找到了白袍人和丽玛,而且打听到了他们的底细。

    丽玛家世显赫,他的父亲是西域巨富。他们家在西域各城都开有商行。丽玛的父亲在五十岁的时候才有了她,所以对她倍加宠爱。

    西域有一个教派,名叫莫耶教,势力极大,教主都由女性担任,每一任教主都是最漂亮最聪明的少女,自上任之后,就不能和男人有肌肤之亲,一辈子守身如玉,临终前,再把教主之位交给下一个最聪明最美丽的少女。

    每一任莫耶教主的晚年,她的工作只剩下了一个,这就是寻找新的接班人,寻找下一任教主。

    老教主经常薄纱蒙面,带着随从,出行几千里寻找最合适的人选。一旦选中了这个人,就上门提请,如果对方不同意,就上门去抢。

    莫耶教势力极大,门徒数万,遍及西域各地,谁也不敢与他们为敌。

    这一年,老教主在哈密城遇到了丽玛。

    西域各处的女子,走在大街上都会戴着面纱,穿着长袍,老教主并不能看清楚她们的容颜,但是,在浴室里,所有穿着长袍蒙着面纱的女人,都会卸掉所有的装束,将最为本真的那一面露出来。

    老教主选择了浴室。

    那时候的浴室还没有淋浴,全部是在浴池里洗浴,通俗的说法叫作大澡堂子。

    哈密的浴室建筑很宏伟很气派,远远看去就像一顶倒扣在地上的帽子,走进里面,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圆形水池,人们脱光了衣服后,跳进去,在里面浸泡。

    这时候是夏天,水温并不高,浴室里也没有氤氲的蒸汽。

    老教主在哈密一直守候了十天,还没有看到一个中意的对象。第十天,就在老教主准备离开哈密,去往下一个地方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女子走进来。

    女子一走进来,所有人都望着她,就像星星望着月亮一样,所有人都是女人,所有人的眼光中都充满了羡慕和嫉妒。这个女子刚刚脱光了衣服,站在浴池边,她沉鱼落雁,美艳逼人。

    老教主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女子,从头发到脚趾,又从脚趾到头发,她仍然找不到任何瑕疵。这个女子头发漆黑如墨,眼睛顾盼生辉,皮肤细腻白皙,唇红齿白,身材高挑,两个乳房饱满浑圆,臀部又高高翘起……这是一个让女人也会爱上的女人,是人世间最美丽的杰作。

    但是,在老教主的眼中,她是教主最合适的人选。

    老教主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女子,她看着女子款款走进了浴池,看到水面渐渐漫到了她的膝盖,她的大腿,她的肚腹,她的双乳,她看到女子的双乳在水面上微微抖动着,充满了无限诱惑。连女人都会感到诱惑。

    女子洗浴完毕后,走出了浴室,老教主悄悄跟在了后面,她还要查看她是不是处女。已经失了身子的女人,是不能担任莫耶教的教主的。

    女子步履轻快,富有弹性,她完全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她根本就不会想到,因为她去浴池洗了一次澡,此后的人生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老教主在后面跟着她,看着她走进了一座富丽堂皇的院子。

    老教主派人打听,知道了女子名叫丽玛,是西域巨富的独生女儿。丽玛家中应有尽有,当然也不缺浴室。但是丽玛性格很不安分,从小的娇生惯养,让她养成了男孩子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她要跑到公共浴室里去洗澡。

    她没有想到,这仅有的一次,让她落入了老教主的视线里。

    老教主找到了合适的接班人后,接着就要查看她是不是处女。

    老教主化装成老乞婆,蹲在丽玛家门前的十字路口,丽玛只要出门,就一定会经过这里。丽玛已经落入了老教主的掌控中,而她自己还浑然不觉。

    老教主看到丽玛走过来,就伸出拐杖拦住了丽玛,丽玛把老教主当成了老乞婆,就丢了一块银币给她。

    老教主说:“行走千里受火焚,呕心沥血为世人。不贪金,不贪银,只为你们指迷津。”老教主说的是波斯语。

    丽玛愣愣地看着老教主,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她觉得一个老乞婆,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老乞婆说:“请伸出右手,我来为你排忧解难。”

    丽玛看着老乞婆满脸的疙瘩,她笑了。她自小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什么就有什么,哪里会有苦难?

    老乞婆说:“生老病死,疾病灾难,谁也无法摆脱。”

    少女丽玛犹犹豫豫地伸出了右手臂,她觉得老乞婆身上有一种无比巨大的磁力,让你身不由己,让你无从拒绝。

    老乞婆摸一摸丽玛的手臂,说:“你不是处女。”

    丽玛问:“什么是处女?”

    老乞婆说:“你和男人干过那事。”

    丽玛问:“什么事?”

    老乞婆指指点点地说:“每一个女人生下来后,右手臂都会有一颗守宫砂,当她和男人上床睡觉后,守宫砂就会消失。”

    丽玛说:“我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守宫砂。”

    老乞婆说:“那就说明你破了身子。”

    丽玛还是没有听明白,她又问:“什么叫破了身子?”

    老乞婆看着丽玛,用拐杖指着丽玛下体的位置说:“我看到了,有男人把他的东西,塞进了你的下面。”

    丽玛还是一脸茫然,她问:“男人的什么东西?”

    老乞婆说:“男人下面的那根东西。”

    男人下面的什么东西?丽玛还是听不懂,再说,男人下面是什么东西呢?丽玛从来没有见过。

    老教主看到丽玛的神情,她相信了丽玛是处女,她对男女之间的性事,一窍不通。老教主尽管也没有做过男女之间的这种事情,但是她一窍通了,她知道男女之间做了那种事情,就会生下孩子。在老教主几十年的观念中,她认为这种事情是极端耻辱的。

    接下来,老教主要登门拜访丽玛家。

    在老教主的心中,能够做莫耶教的教主,是每一个女人最大的荣耀。她觉得她邀请丽玛做教主,是对他们家的恩赐。

    第二天,丽玛的父亲收到了一封书信,信中说莫耶教的教主要来拜访他们家。

    丽玛的父亲非常高兴。莫耶教教徒广众,实力雄厚,教主只手通天,呼风唤雨,平常人想要见到教主一面,都不可能,而现在教主要亲自来他们家,丽玛的父亲感到这是莫大的荣耀,他安排仆人打扫庭院,栽种花木,粉刷房屋,准备迎接教主。

    几天后,他家门前锣鼓喧天,来了十六名女子,左边八个,右边八个,个个美若天仙;左边的八个穿红,右边的八个着绿;左边的八个金发碧眼,右边的八个乌发黑眼;在广袤的西域地区,想要找到一个金发碧眼和乌发黑眼的女子并不难,但是想要找到一个金发碧眼和乌发黑眼的漂亮女子就比较难,想要找到十六名这样的女子,则就难上加难。

    十六名女子走过后,接下来的是十六名黑袍骑士,他们穿着黑色铠甲,骑着黑马,手持长枪,显得威武雄壮。黑袍骑士走过后,走来了白袍骑士。白袍骑士穿着白色铠甲,骑着白马,手持长刀,刀光映着日光,显得极为剽悍。

    白袍骑士走过去后,一顶轿子抬来了。轿子布置得富丽堂皇,四周挂着流苏,帘布上绣着飞龙。轿子停下来,几名极为膀大腰圆的壮汉,匍匐在轿子前面,教主从轿子上走下来,她踩着这些壮汉赤裸的背脊,走到了地面上。旁边,有一名侍女在扶着她。

    教主已经很老了,老态龙钟,她的脸上涂抹着代表富丽堂皇的金粉,但仍然遮不住满脸的橘子皮一样的褶皱。教主穿着金线绣成的长袍,但仍然遮不住她步履的苍老。

    所有人看到教主走出来,全都跪倒在地。少女一齐唱起了圣歌。那种场面,充满了神圣与肃穆。

    丽玛和父亲也跪在地上。按照莫耶教的规定,所有人看到教主,都要跪倒在地,不能直视教主,否则就是对教主的大不敬。在这土地上,教主权力无边,教徒像种子一样撒遍了这里的每一片森林,每一座村庄,每一粒沙子,朝堂之上,有人是教徒;陇亩之间,有人是教徒;贩夫走卒中,有人是教徒;引车卖浆中,有人是教徒;就连军队中,都遍布教徒。

    教主权力无边,法力无限,所以,只有这片土地上最美丽的那个处女,才能做教主。教徒们认为:所有女人一生的终极追求,就是成为教主。

    但是,所有女人中不包括丽玛。

    丽玛曾经在沙漠中用波斯语告诉我说:我只要尘世短暂的爱,不要天堂永恒的生,我不要做教主,我只愿做你的妻子。

    可惜那时候我听不懂。

    那日,老教主走进了丽玛家中,她向丽玛和她的父亲提出,让丽玛做教主。

    丽玛的父亲知道,只要女儿丽玛走进西域那座辉煌的圣殿中,女儿的一生就会交给了莫耶教,此后,女儿就不是自己的,她是莫耶教的,女儿连他也不能相认,女儿连一丝自由也没有。

    无数女人幻想着走进那座圣殿,是因为那座圣殿是一个金丝笼,一生享受着最精美的食物,最好看的衣服,仆从成群,有求必应。但是,她唯独不能有尘世间的男欢女爱。

    丽玛的家庭不缺少最精美的食物,也不缺少最好看的衣服,丽玛从小就生活在所有人的呵护中,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贫穷和忧愁。

    丽玛的父亲不愿意让女儿走进那座金丝笼中,丽玛同样不愿意走进那座金丝笼中。尽管这时候的丽玛,只是朦朦胧胧懂得男女之间的那种事情。

    但是,他们都不能当面拒绝。莫耶教的权威不容侵犯,更不容挑战,教主看上了哪个女子,让她继任,这是莫大的恩赐,是几乎所有少女梦寐以求的。无数少女只要答应了教主的要求,就完成了一步登天的愿望。

    丽玛的父亲对老教主说,请容许他做好安排,三日后把女儿丽玛送进圣殿。

    老教主离开后,丽玛的父亲立即遣散奴仆,隐埋家产,准备带着女儿丽玛一起逃走。他不想让女儿当教主,他只想让女儿找到一个好人家,夫妻恩爱,白头偕老,当两个人都老了的时候,看着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丽玛更不愿意走进那座黄金砌成的圣殿,走进被所有人侍奉却一成不变的生活。

    三天后,他们在奔逃的路上,被老教主带人抓获。

    老教主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她的命令就是圣旨,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敢违背。如果说在这片土地上,只有一个人可以凌驾在所有人之上,可以对所有人行使生杀予夺的大权,那就是老教主。

    老教主把丽玛的父亲赶出了这片土地,赶到了腾格里沙漠的另一边,而把丽玛带进了圣殿中。

    时光如同春蚕,它一丝一丝吐出了老教主残存的生命。老教主知道自己去日无多,她在悉心培育着丽玛,让她继承教主的衣钵。丽玛就像一株长在房屋里的树木一样,她压抑自己所有的个性和蓬勃的欲望,来适应这个低矮的房檐。

    老教主告诉她,圣殿里有一支军队,名叫圣殿骑士。圣殿骑士又分两种,穿黑袍骑黑马的,是保护教主安全的;穿白袍骑白马的,是对所有人行使执法权力的,包括教主。

    在莫耶教中,教主的话还不是最高权威,最高权威是历代教主留下的法规。没有人敢于触犯法规。教主犯法,与教徒同罪。

    半年后,丽玛的父亲穿越了腾格里沙漠,来到了圣殿门外,然而圣殿深深深似海,圣殿门口站着黑袍骑士,丽玛的父亲怎么能够进去?

    丽玛的父亲化装成乞丐,他日日在圣殿门口乞讨,他唱着戏词,希望女儿能够听见:

    他把那血书字谜说出唇,果然是我儿到庵门,我有心上前把儿认,忽想起我是佛门修行人,苦只苦出家人不准恋红尘,恨只恨尼姑不准有儿孙,今日我若把儿认,大祸立刻要临身,大街小巷都谈论,施主们乱棒赶我出庵门,那时我手拿讨饭棒一根,东藏西躲难容身,后跟儿童一大群,他指着笑着说我尼姑有情人,我若不把我儿认,怎奈我儿太伤心,儿到眼前怎不认,十六年想儿到如今,今日我若把儿认,儿在世上难容身,私生的儿子被人笑,尼姑的儿子丑十分,亲戚朋友不理睬,徐家不让他进门,考场不准他去进,枉在寒窗读诗文,我儿才高前程大,认儿反倒害儿身,罢罢罢咬紧牙关狠狠心,满腔热泪痛在心,非是为娘不认你,儿呀,为的是我儿在世好做人。

    这段戏词是秦腔《庵堂认母》的唱词。丽玛的父亲经多见广,知识渊博,会唱这段戏文。

    《庵堂认母》讲的是一段凄婉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尼姑与秀才相爱,指望能够走出空门,结为夫妻,然而秀才暴病身亡,尼姑生下孩子后,就写血书,包在襁褓中,丢在路旁。

    儿子被人捡拾,十六年后高中解元,解元指的是乡试中考取第一名的人,相当于今天的全省高考状元。儿子偶尔看到血书,知道自己身世,也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尼姑,他决心寻找亲生母亲。儿子只要见到尼姑庵,就去拜访,这一日来到了母亲所在的尼姑庵,通过互相试探,母亲终于知道了面前这个英俊少年,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然而,她不敢相认。

    丽玛的父亲在圣殿外唱了三个月,引来很多人围观。三个月后,消息终于传到了丽玛耳中。

    丽玛觉得这个老头有什么隐情,要不然他为什么三个月里翻来覆去只唱这一段唱词,她让骑士把老头带进圣殿里。

    丽玛一看到走进圣殿的那个人,就知道是父亲。父亲来接她离开。父亲一看到那个穿金戴银的丽人,就知道是女儿,他同样不敢上前相认。

    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丽玛的一举一动。

    丽玛问:“来者何人?”

    父亲说:“行乞至此,请求容身。”

    丽玛问:“你能干什么?”

    父亲说:“我是花匠,能修会剪。”

    丽玛将父亲留在了圣殿里,做了一名修剪花草的花匠。

    每天,父亲都能望见女儿,他看着女儿从自己面前走过,愁眉紧锁,他不能相认。他看到女儿窗口的灯光直到夜深,看着女儿的身影倒映在窗口,他不能相认;他看到女儿被前呼后拥,众星捧月,然而女儿一点也不开心……他能够看到女儿,但不能上前相认。他距离女儿很近很近,然而却又很远很远,远到遥不可及。

    那一晚,老教主升天了。

    在圣殿里,老教主升天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圣殿里里外外忙成一团,父亲带着丽玛,趁机从圣殿里逃走了。他们挖出埋藏的部分财产,穿越腾格里沙漠,来到了一个叫作阿依拉的村庄。

    阿依拉,阿依拉,这座偏远闭塞、与世隔绝的村庄,生活着这片土地上最美丽的女人和她最慈爱的父亲。世界很大很辽阔,他们相信,没有人会找到他们,父亲等待着女儿丽玛能够过上一个普通人应该拥有的生活,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代代相传。

    然而,女儿丽玛长得太漂亮了,没有人敢来提亲。女孩子不能长得太漂亮,自古红颜多薄命,长得太漂亮的女孩子,身边可能会有很多的是非和麻烦,总会有各色男子在身边出现。女孩子,只要长得中上就足够了,就能够拥有一个女孩子应该拥有的所有幸福。

    教主丽玛逃走后,圣殿骑士布下天罗地网,查找丽玛的下落。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丽玛敢于穿越亘古无人、比野兽更凶猛的腾格里沙漠,去往沙漠的另一面生活。

    三年过后,丽玛和父亲都认为圣殿里有了新的主人,所有人都会将这件事淡忘,他们决定穿越腾格里沙漠,挖出埋藏的所有财产,然后一起回到沙漠东面的阿依拉,继续生活。

    他们回到了沙漠西面,挖出了所有珍宝,然后回阿依拉。可是,沙尘暴来了,沙尘暴整整刮了十多天,沙丘被刮平了,沙窝被填平了,他们迷路了。

    更让人绝望的是,父亲病倒了。

    丽玛宰杀了最后一匹骆驼,也没能救活父亲。她将价值连城的珠宝美玉丢弃在沙漠中,找了一根绳子,拉着父亲,向着阿依拉的方向走。

    后来,丽玛遇到了驼队,遇到了我。

    丽玛不要天堂永恒的生,只要人间短暂的爱。我们在一起,我们走在荒凉恶劣的沙漠中,胜过坐在堆金砌玉的圣殿里。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那一天夜晚,在沙漠边缘的客栈里,我喝醉了,扯下了丽玛的面纱,被圣殿骑士的暗探发觉了。这一切,从此发生了改变。

    瘦子派来的那个人讲完了丽玛的身世后,我一夜没有入睡。

    世界上有一个莫耶教教主,教主只有一个,然而世界上有一个行走江湖的呆狗,呆狗也只有一个。我不管丽玛是什么权力无边的教主,也不管她有什么显赫的家世,我只要丽玛,那个在沙漠中和我一起相依为命,一起和我挫败死神的丽玛。

    我不要天堂永恒的生,我只要人间短暂的爱。

    我一定要救出丽玛。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