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山谷之前，骑马在最前方的男子拨转马头，下令车队暂停，驱马至中间的马车旁，向里面的人汇报道。
马车的小窗被推开，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容颜，她抬看头一眼天色淡淡的道，“寻地方暂时扎营休息，备足饮用水，明日一早启程。”
马车里的人正是和卫临一起出行的凤雪衣，为确保此行的隐秘，他们作商旅打扮，始终跟着护送灵柩的队伍后一千米后，遇店则歇、遇水则留，打出白凤旗，昭示身份。
临淄凤家也是打白凤旗，不具有特别的意义，而她所打出的白凤旗却不一样。
她打的白凤旗周边的人所举着的和寻常的无二致，但她马车上的白凤旗却是多绣了一簇蓝羽，这是魉殿私底下联系的信号，只要是魉殿总部隶属阑珊管辖的商店都会挂有这样的旗帜。只要有魉殿的弟子看到这白凤旗，便能立刻通知阑珊，让她找到她。
那一次大战后，也不知道魉殿的弟子伤亡怎样？
而今出来已有十五天了，她故意挑人多的客栈停留，也不知道这白凤旗的消息传出去了没有。
轻叹一声，她关上窗户。
卫临运起内力，洪亮的声音传至老远，“负责打猎和取水的人准备，就在前方谷内扎营。”
车队再次前行，到得地形恰好的山谷的时候，车队集体勒马，放哨的放哨、搭帐篷的搭帐篷、取水打猎的也是各司其职去林间了。
凤雪衣从车内缓步走下，久经颠簸的身子在双脚落地的那一秒，颤了颤，不是身边有丫鬟过来搭上一把手，她怕是要摔倒了。
“谢谢。”道一声谢，凤雪衣缓步朝中间的一颗青色大石走去，在溪水边停了下来，掬起一捧水，正欲洗脸的时候，却在那粼粼晃动的水波中看清了自己的模样，心顿时微微一颤。
那苍白的容颜，透着不健康的晕红，原本还算圆润的脸颊削瘦成锥子形，一双总是乌黑的眸子，不知何时有了疲惫的色彩，几缕血丝附在白色眼球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那日自地宫里苏醒后，她便是再没有照过镜子，如今乍一看自己的模样，竟然是自己都认不出。
她颤抖的手抚上自己的容颜，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化的？
她怎么又变成了这副模样？
“少爷？”卫临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此行凤雪衣是女扮男装，为了不露出马脚，车队里的人一律称呼她为‘少爷’。，卫临也是其中之一。
“嗯。”凤雪衣低应一声，运气功力，手上的水瞬间蒸发一滴不剩。
她抬起头来，淡然的眸子望向他，“有事？”
“近些日子连着赶路，少爷也累了，不如在临县多休息几日，以便储足精力，抄近路赶往东湖城？”卫临躬身，恭敬的问道，话语听着恭敬，明眼人却能从其中听出几分焦躁。
凤雪衣轻挑起眉梢，唇角勾起淡淡的笑花，“你可是嫌我慢了？”
“卑职不敢！”卫临低头，绷得紧紧的手上青筋却是将他的真实心里话说明。
如何能不急？
东湖城早在前一个月就已经大乱，而那俞夏一行怕是没几日便能到，太后的灵柩估计在今晚上也能到达澧都。他们三支队伍几乎是同时出发的，就只有他们还在临县这边晃着。而她--每天都关在马车内看书，要不就是飞身上车顶看景，优哉游哉得跟外出游玩一般，没有丝毫将此事放在心上的意思，他怎能不急？
俞夏这次带去的是白骑的精锐部队，是皇上特地挑选的，一是为了让俞夏尽忠，二是为了考验这骑军队伍对皇上的忠心，专门派出看出的二十名侍卫各个都是暗杀的好手。他们在去的时候就接到了任务，一旦发现俞夏有反水的迹象，不计后果也要杀了他。但恶虎难敌群狼，要是俞夏在东湖城联系乱党反水，这二十人保不准都不够杀的啊！
这几天车队的行进速度是越发的慢了，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天终于憋不住了，趁着她单独在的这一刻，顶着‘犯上’。的罪，勇敢的催促她道。
“卫临。”凤雪衣拍了拍手，起身，语调清冷，“今夜之后，你带五十人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澧都，在那里停歇三日探查城内外的消息，然后等我到了再共商对策。”
“五十人？”卫临惊讶的抬起头来，不可思议的重复道。
“今夜子时启程，不得延误，这是军令！”凤雪衣一拂袖，转身往前方已经扎好的营长走去。
“少爷，等等。”卫临追上，急声道，“这里连丫鬟才五十人，卑职带人走了，你就一个人--”
凤雪衣转身，冷冷一笑，“你不是急着赶路么？带上车队，带上你的人马，你自己走！”
“请少爷恕罪！”先前是急昏了头，一时没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以至于惹怒了她。卫临面色骤变，双手抱拳，屈身赔罪。
“你何罪之有？”凤雪衣冷冷讥嘲道，“卫大统领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日夜忧心，只恨不能背生双翼，第一时间赶到那受灾之城。悯百姓之心天地可鉴，小女子怎敢怪罪？”
“卑职不敢！”卫临低头道。
“你不敢，就没人敢了！”凤雪衣冷笑一声，取出一把短匕，丢在了他的腿边。
“若是少爷降罪，卫临自当自戕谢罪，不负圣恩！”卫临弯腰捡起匕首，横在胸口，抬起头来，神色坚定，“但卑职恳请少爷宽恕一段时日，等东湖城乱解决，给卑职一个安心。”
“我宽恕你，谁来宽恕她？”凤雪衣劈手夺过卫临手上的匕首，拔开外鞘，将冷锋对准他的喉咙，冷声道，“太后都已经告诉我了，那日我去深林，是你自作主张将廷放倒，恳求她将廷囚禁！”
她咬牙，“我本已布好计策，等我入山林两日后，廷带兵前来，联合太子军中的人，来个里应外合将太子诛杀深林，而你，你都做了什么？将他囚禁，我派出的求援的人，无一人回来，我被迫用人的性命启动杀戮大阵！”
她笑，笑出了眼泪，语声凄厉，“我看着几百条性命在眼前化作飞灰，看着自己心头的血流进阵中，杀戮大阵启动，地动山摇，万人性命共葬，尸堆成山，血流成瀚海，那一刻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死在那里！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第一次杀人，一杀就是万人！”
她灵魂穿越附身到现在这个身体上后，一直活在家人和暗卫的保护下，双手不沾尘，而就是那一次她破杀戒，她杀的不止一人，而是上万人！
多少夜午夜回梦，她堕入血海深渊，苦苦挣扎，却无一人救她，那种绝望、那种恐惧，谁能懂？
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他！
卫临死死的咬住嘴唇，这一刻他知道是太后用他当了棋子，可是他不悔，如果时光重来，他也会这么做！
“你若杀卑职，卑职定不反抗，但恳求将卑职的性命留到东湖城大乱解决后！”
他双膝一软，朝着凤雪衣跪下，他自知罪孽深重，如果他的死能让他消气，那这条命送了又如何？
为了皇上，他愿意！
“我杀你，是对不起她！”凤雪衣将匕首丢到他跟前，颤抖的手指着匕首道，“那一日，是送饭的小宫女将廷放出地宫，之后她畏惧太后的手段，用这把匕首结束了自己年仅二八的性命！”
如果她知道自己和夜御廷的会面，是以一条鲜活的性命作桥，她宁愿死在万人血坑，不再见他！
她背的罪孽，已经太深、太重，何苦还要多一桩罪责？
“你要走，你便走，我留！”凤雪衣长袖怒拂，转身前行，清冷的声音如冰锥，“如你这等阴奉阳违、不听号令的部下留着，迟早有一日我们这里所有人的性命都会因你而葬送！既是这样，你还留在这里作甚？要滚！快点！”
卫临呆呆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久久回神后，咽下喉咙的苦涩，捡起地上的匕首，默默的放在了掌心里。
“惜儿，对不起。”
强忍着的泪，终于落下。
她只知有宫女因此事而自尽，但她可知，此宫女正是他结拜的义妹！
那一日去探望皇上，没看到皇上，却发现了义妹的尸体，那种绝望的心情又有谁会懂？
惜儿，他从没当她是妹妹，结拜只是他找的接近她的笨拙借口，爱人逝，芳魂葬地宫，他连为她立碑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今日她丢给他，他都拿不回这匕首。
这是他送给惜儿的及笄礼物，却也正是这匕首结束了她年轻的性命。
情何以堪？！
直至子时时分，卫临才回了营帐所在地，此后再不说话，然后连着三日皆是如此。
凤雪衣依旧窝在马车内，就是扎营休息也没有再出来。
两人之间的气氛连带的夜影响了车队里的人，但他们都没有胆量上前去问一句‘为什么’。，那日车队里的‘少爷’。一脸寒霜的进营帐，‘管事的’。半夜才一脸阴沉的回来，然后接连几天两人都不作交谈，要是没发生点什么，怎么都不可能。
车队行进着，终于在第五日到了澧都。
到城门口经过检查后，车队向前，关了几日的车窗终于再次打开，然后便是淡淡的声音飘了出来，“今天就住在这里！”
马车旁边的人听了，一夹马腹，马儿跑到卫临身边时停住，那人将凤雪衣的话照本宣科的对卫临复述了一遍。
卫临勒马，马儿恢律律的嘶鸣一声，长蹄高高扬起，然后落下，乖顺的停了下来。
“有家客栈，倒是个不错的名字。”卫临看一眼客栈牌匾上的名字，又看见里面客流不断，饭菜飘香，就势下马，先行至客栈门口。
“哟呵，客人您这一群人是打尖儿还是住店？”他才刚进门，就有热情的小二迎了上来。
“住店，一共三十人，一间上房，三间中等房，七间下等房，这是定金。”卫临取下背上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个黄澄澄的元宝，塞进了小二手上。
“客官您这边请。”小二见钱眼开，立即迎卫临进门，之后又有几个伙计出来，牵马的牵马，引人的引人。
“打一桶热水到她房间，之后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任何人靠近她的房间，这是赏给你的。”在凤雪衣下马车后，卫临等她一起，三人一起上楼，凤雪衣走进去之后，卫临又从包裹里拿出一枚银叶子，赏给小二。
“谢谢咯！”小二嘿嘿一笑，将白色的毛巾搭回肩膀，道一声谢，转身离去。
卫临朝那紧闭的门看上一眼，面色凝重的转身，往旁边的房间走去。
他转身了，没有回头所以没有看见在他走后不久，那小二并没有朝楼下走去，而是转了一个弯，噙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上楼，往楼上的某个房间走去。
终于不用坐在那稍显狭窄的马车里，凤雪衣身子舒展，躺在了那柔软舒适的大床上，满足的发出一声喟叹声。
多天的赶路耗去了她太多的力气，她现在一点都不想动，只想好好休息，将失去的体力补回来。
抱着那柔软舒适的枕头，她缓缓阖上眸子，轻吐出一口气，缓缓沉入梦乡。
真累了啊！
睡好了，再出去吃饭，嗯，刚好。
叩门声，一轻、二缓、三沉。
“进来。”淡淡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捧着银叶子的小二推开门，小心的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时反身关上门，然后转身对着坐在桌边拨弄算盘的女子躬身道，“主人，有肥羊到。”
坐在桌边的女子一身蓝衣，长发以乌木发簪簪住，梳灵蛇髻，两侧颊边各留出来一缕发，为那娇艳倾城的面孔添上几分淡雅和高贵，隐隐有让人不敢直视她的眸子之威。
女子闻言转过身来，娇艳倾城的面孔上浮出一丝笑意，长指暧昧的卷起颊边的一缕发丝，娇声道，“哦，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小二忙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说了一遍，但是又似想起了什么一般，有些疑惑的补充道，“这车队里的人武功都不低，却独独有一女子看不出高低。而那女子正是他们的领头人，主人，我们要不要先从那女的下手？”
“你说的车队，车上可有什么特殊的旗帜？”女子不答反问道。
小二沉思片刻，忽然大惊失色，跪地求饶，“主人饶命，小的见钱眼开，一时间竟然忘了看仔细。”
“这点事都办不好，留着你的眼睛有什么用？”女子声音魅惑诱人，屋子里陡然凝固的冷气，却足以让人窒息。
小二吓白了脸，连连磕头，“主人饶命、主人饶命，小的这就去看。”
他的额头有艳红的鲜血流出，可见力道之大，女子红唇翘起，玉手松开发丝，在他惊恐的目光下，走向他，在他身边蹲下，长长的指甲挑起他的下巴，“有眼睛都看不见人，那留着也便是没用了。”
她甜甜一笑，在小二惊骇的目光下，手快如闪电，一道血瀑飞溅，两颗黑白之物从他眼眶滚出，小二尖叫的声音还没出喉，便是被一片薄薄的柳刃切断了喉咙。
“把尸体洗干净，毛发切除，这几日的荤菜，就用这个。”女子拍手起身，语调清冷的交待道。
“是。”有声音，于室内帷幕后响起，随即一道黑影飞出，不到片刻间，便是带着那小二的尸体消失了。
“真是无趣呢！”女子走回桌边，再一次拨弄键盘，然，她坐下还没到三秒，外面同样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她娇声道。
“主人，有着白凤旗的车队已到，但是这白凤旗仅有马车上的印记是跟殿内的旗帜一模一样。”男人的声音，如是禀告道。
“马车内的人，可是女子？”女子豁然起身，先前的平静不在，娇媚的面孔上多出激动的神色，像是急于投向爱人的春闺女子。
“是。”
“先好生招呼着，我唤你的时候，你再来。”说着女子转身，急急往梳妆台走去。
那报告的人应一声，退下。
已经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颤抖的手抚摸向那铜镜，快一年了，快一年了啊！
自得知殿内受袭击，殿主受伤被擒的那一日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终于能再见面了。
对了，她身上的衣裙是否妥帖？
光用木簪束发是否太过寒酸？
身上的香粉，会不会浓烈到让她讨厌？
还有，铜镜里的自己的脸，是不是--！
女子的手陡然僵在了原地，久久一声绝望的叹息从喉咙溢出，她的手抚上束缚眼睛的蓝色发带，眼眶莹润。
怎忘了，那一日为求她收下自己，自己以毒草熏眸，以至残缺，虽经名医的诊治，却依旧不能视物。
那清冷的声音似还回响在耳边--【你有一双黑暗的眼眸，未来的路走起来会比常人更艰辛。心若沉浸在黑暗里，就再也没有人能将你救赎。】
她含泪而笑，喃喃呓语，“主子，我如今已经学习了敛藏锋芒，就等你回首，我一直在。”
解开发带，她像抚摸爱子的母亲一般抚摸着发带。
这一条发带是殿主送给她的，一并的也送给她第二条的生命，给她开启生命之门的第二把钥匙。
火红的朱雀令，她伤势好了泰半之后，被人接回魉殿，成为四大圣主之一的朱雀圣主。因为双眸不能视物，于是她从此苦练武艺，不让自己成为弱哲，成为他人取笑的把柄。
而另一方面，她又发挥她擅长经商的优势，积极为魉殿拓展商业道路。她记性好，又有家传的灵雀辅助，双眸的缺点等于不存在，而打算盘，这等从她懂事就开始练习的东西，怎么可能难倒她？
以残废之身，她用超过常人十倍的努力去学习，尽自己的绵薄之力，报答她对她的知遇之恩。
多少次受到同伴肯定的时候她都淡然相对，只因为夸她的那个人，不是她！
如今，她终于是到了她的地盘，终于有再见面的机会，这一次她一定好好珍惜！
阑珊颤抖着手将发带重新束缚回双眸之上，出声唤道，“小一。”
“主人，小的在。”有应答声，自帷幕后传出。
“带我去那女子所住的房间，快！”等了近五年了，她等不及了。
“是。”小一应一声，从帷幕后飞身而出，牵着阑珊的手，步出房间。
一步一步的踩踏地面，心的声音，扑通扑通。
就要靠近了，就要靠近了，她就要靠近心目中的那个神了。
再走几步，再走几步，就要到了。
阑珊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直到小一将她引至那房门口离去后，她都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法自拔。
小一带阑珊过来的时候，已经用药放到了那看守这里的人，而他们动作也很轻，周边的客人都没有发现这里的异样。
是以，阑珊傻傻的站在门口许久之后，扬手敲门，那周边的人都没有反应。
一轻、二缓、三重。
阑珊终于是敲响了那一扇门，在等待的时间内，内心狂跳，心脏都几乎快离体。
这一刻的感觉是那么的期待，又是那么的害怕。
期待她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是惊讶还是欣喜，还是认不出来？
害怕她看见自己这副残废的模样，会不屑，还是冷漠以对，还是置之不理？
短短不过几秒间，她的念头换了好几个，脑子里从未有一刻像如今这般乱过，甚至连手都不知道怎么摆才好。
“进来。”
在她手足无措的时候，那只在梦里才能听到的声音，淡淡响起。
她霍然抬头，颤抖的手扶住那门。kfYV3CVOqu5RygoNDVhFXY0544y0EtbsXIZTfKfyyR1g+Ur1cdXH7GCVmpCuddGk8hqRX7DlK7FU01inh5Mp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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