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曾!”沉冷的声音,坚定不移。
“但愿,你的心迹始终如一。”苍老的声音如此道。
有风起,所有的声音消弥在风里,森冷的夜,是如此的寒凉,以致有人的骨血都开始发冷,经由这月夜灯火的明晃,化作欲夺人性命的兽,蠢蠢欲动。
菱和城外的山林里,驻扎着辰国神机营的将士,只隔着苍江,便是和大懿遥遥相望。
今夜,月朗星疏,凤浩朗亲自检阅过士兵的防守后,独自一人来到苍江边,看着倒映在江中如银盘的皎洁圆月,念及那不成家的家,纵使是他这般在战场驰骋几十年的铁血男儿,也是忍不住的红了眼眶。
妻死女亡,儿子下落不明,本来幸福的一个家,如今已成断壁残桓,蛛网连片,杂草丛生,恍如荒地。
凤府有女凤雪衣,残忍杀母,有悖孝道,为人不齿,当以凌迟处死,弃尸荒野,以儆效尤!
那一日,他受诏班师回朝,迎接他的不是皇帝的褒奖,而是这一道恍若晴天霹雳的圣旨,那一刻,他的天地几乎都倾塌。
他不知道是如何接旨后是怎么回家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又是什么时候回到边疆的营帐的,只是知道,当有人夺过他手上圣旨,悲恸哭嚎时,他才真正醒来,满腔的血似乎都要在一瞬间逆流而出。
如若没有女儿的闯军营,或许他以为是自己疏于管教,才让女儿铸下大错,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怪不得别人。
可是,他的女儿明明不是如此!
他和神机营的所有将士都见证了她一身绝世的武功和才华,要他们如何相信,这般从容冷静、惊采绝艳的她,怎会做出强抢民男之事?且,是凤府的人都知道,女儿自小和其母亲厚,怎会糊涂到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
分明就是诬陷!
可是圣旨已下,证据存在刑部,他这个将军别说没有办法去取证据,就连将女儿的遗体收殓都做不到。
恨!
凤家满门忠烈,他凤浩朗一生为国尽忠,守卫边疆,可是娇妻爱女和儿子,没一个能护住,这般的他,纵是死,又有何颜面面对凤家的列祖列宗?
“将军,节哀。”
一壶酒,递到了他的面前,那人声音低沉,沉痛。
凤浩朗接过酒,仰头狠饮一口,横着手臂擦嘴时,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怀仁,让你见笑了。”
“节哀。”来人正是都统杨怀,看见他这般难过的模样,先前想过的安慰的话在这一刻尽数堵在了喉咙,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节哀’。
凤浩朗提着酒壶,壶中酒液晃荡,他的眸中,亦有眼泪翻滚,半晌,悲声低语,“我不甘心啊!”
节哀,怎么节哀?
国在家破,除了生死相依的弟兄,他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他感谢上苍,在他为保护国家而双手沾满血腥的时候,纵使过早夺去他的双亲和兄长,却在他最好的年华,赐给他一个温婉娇妻。有了一双子女后,爱女虽然体弱,却早慧、孝顺,每一年孤单的在边疆守护,看那天上圆月时,只要想到爱女那一张俏颜,心里便是暖暖的,浑身充满了力量。
而今,天上圆月依旧,他们却早已天人永隔。
依依,他最爱的宝贝女儿!
“啊!”
一声悲怆的嘶吼,冲破胸臆,直入云霄。
恨!
可以保护万民,自己的家人,却无能护住!
年少时,亲眼看见爹娘和兄长战死沙场,自己却是碍于军令如山,咽下血泪,忍痛撤退。
恨!
而今,明明如今知道凶手是谁,却因为肩上担负的责任,还不了爱女的清白!
他带领将士保卫国家,可是国家却给了他什么?
凤家几代英烈,直至他这一代后,断子绝孙!
知道,这是凤氏没有在皇权纷争中站脚,树大招风,遭人猜忌,该承担后果。可是,苍天怎能如此不仁,毁了他全部的希望,无情的将他的梦碾碎于尘埃!
怎能?
怎能!
怎能啊!
杨怀仁听着那一声更比一声悲怆的呐喊声,没有说话,却是转过头,狠狠抹去眼中的不断闪烁的泪花。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未到伤心处罢了!
那一日,凤雪衣的死讯传到军中时,曾受她恩德的将士,莫不痛哭流涕,不是将军极力拦阻,怕是要冲上京城,告那御状!
那一个聪明善良的少女,博学多才,若生为男儿,绝艳才华必定让天下侧目!
红颜命薄,可是那般凌迟处死的死法,对一个少女来说,何其残忍!
且,死后尸体丢在乱葬岗,她的魂,如何能安宁?
一动,一静,这月夜,如此森冷。
“启禀将军,探子来报,那帮蛮子正往这边扑来,人数比之先前多出三倍!”
约莫半刻钟后,一个士兵匆匆跑向这边,高声汇报。
“什么?”杨怀仁脸色一变,双手紧握成拳。
“通报的兄弟说,那多出来的不是蛮子的援兵,而是大懿驻扎沧江的军队,军师说这是大懿和蛮子勾结,目的要置我们于死地,恳请将军……”
那士兵一通话还没说完,一支锐利的箭便是从远方御风而来,贯穿了他的喉咙。
‘砰’。
人身体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仿佛是战争打响的号子,暗黑的森林突然火光四起,熊熊烈火照亮了半边天际,金戈交响声、激烈的厮杀声、愤怒的咆哮声,急促的马蹄声,如洪水般席卷滚滚而来。
竟已是腹背受敌!
杨怀仁黝黑的脸孔隐隐泛出惨白之色,他下意识的望向将军,嘴唇艰难的张了张,却是连一个音调都发不出。
凤浩朗先前满是悲怆的面孔,此刻竟透出奇异的喜悦来,他拔出腰间的大刀,摘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曾经成对,如今却只有一只的戒子,郑重的交到杨怀仁的手上。
“怀仁,你若是能寻到我那孽子,跟他说,我已草革裹尸,凤氏一族不需要那子虚乌有的名声,就是依依只剩一把骨头,也要寻回来与家人合葬!”
“将军……”杨怀仁的眼中热泪滚动,多年的作战默契,他岂会不知道将军这是在交待后事?
“来世我们再做兄弟,你走,我战!”凤浩朗猛地推开杨怀仁,快步跑开,头也不回的冲向那战场。
在这一刻,他是喜悦的。
不是欣喜自己杀身成仁,战死沙场。
是高兴,终于能和家人重逢,再也不分离。
烈火猛、丛林热、杀伐声直冲苍穹。
铁甲银枪,男儿上沙场。
还能归否?
“爹!”
玉和殿,凤雪衣从床榻猛地坐起,睁开眼时,一声悲怆的呐喊,破喉而出。
“皇后娘娘!”
守夜的白依依闻声从门外闯入,急步奔至于床前,点亮灯火,看见凤雪衣向来波澜不惊的面庞上如今满是惶恐之时,一颗心也是高高吊了起来。
“没什么。”
凤雪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疲惫的阖上眸子,那烈火焚烧的噼啪声、兵戈激烈相撞声,还有爹奋勇杀敌的怒吼声,宛若一场电影在眼前播放,不是醒来看见这一室漆黑,她恐怕会认为这是真的。
“大概是累了,才会胡思乱想。”
她这样告诉白依依,也是安慰自己,努力将心里升起的不安压下,努力的让心跳平息,不要跳得那么急促,不要……
‘呕’。
她说着,突然伸手捂住嘴,喉头恶心的感觉涌上,几乎要吐出来。
“怎么了?”
前些天因为皇上下的废妃的诏令,整个凤翔殿的宫人都被发配到别的宫里去了,本来那卫临还要将凤雪衣押入冷宫的,却是在玉和殿外被阵法拦阻,费了好几天的功夫都没办法破阵,这才作罢,但却是在玉和殿布置了比寻常多三倍的护卫。
此举,实在让人寒心。
白依依气愤,却也没有办法,没有凤雪衣破阵,连她都走不出那个阵,近几日的饭菜都是她临时做的,半生不熟的,将就将就。而今要是凤雪衣染病了,以她的功夫,根本是出不了玉和殿,这可怎么办?
凤雪衣又是干呕了一阵,方才渐渐恢复,自己扣上脉门,面色却是越发惨白,在那青灯下,几近如同薄纸般的色泽。
“皇后……”
“我已经不是皇后,叫小姐。”凤雪衣睁开眸子,掀开被子站起身来,白依依忙拿起鞋子,伺候她穿上,在她起身时,又从柜子里取出披风为她披上,抱她坐上可滑行的轮椅,“秋夜寒凉,皇……小姐身子一直不好,可别冷出病了。”
凤雪衣淡然一笑,转动轮子行至窗边,打开窗户,凉风扑面而来,湿冷寒凉,却远不及这一刻她心的森冷。
手,轻轻贴在了腹部。
那儿,有一个小生命,曾经她和他都是那么期盼过,却盼不到。
可如今,他们都不曾想过了,他却是来了。
来得,那么不是时候。
在她放弃他,将要离开的时候,有了他。
世事难料,若是能早些知道孩子会有,他们是不会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
凤雪衣失神的望着天上凄冷的月亮,抚住腹部的手,渐渐弯起,成爪,却在要拍上去的那一秒,将力道化于指间。
终究,还是不舍。
“依依你先离开这里,出去后告诉千千替我尽快找到一个适合养胎的地方,再寻几个稳婆以及丫鬟,需要休养七月。”
转过轮椅,她对着身后的白依依道。
白依依微怔,先前小姐那样,竟是怀有身孕了?
“按我写的步法走,备好一切后,放信号弹,到时候我会与你们会合。”凤雪衣转动轮椅向前,行至桌边,铺纸执笔,写下破阵的方法,写好后交至白依依手里。
“小姐,那你保重。”白依依抿了抿唇,到嘴边的问句,在迎上那一双清寒的凤眸后,还是咽了下去。
小姐一向足智多谋,这样做想来是自有盘算。孩子,还是算了罢!她没有那个立场去命令小姐做事,更没有资格剥夺一个孩子出生的权利。
“嗯。”凤雪衣浅笑,唇角浅浅扬起,皎洁的月光下,那笑容薄如霜花,又弱如轻纱,轻轻一点,就支离破碎。
白依依走了。
有那么一刻,其实她有过迟疑的,总觉得心里突突的,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可是却又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这是最后一次看见凤雪衣笑,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凤雪衣的脸上有表情。
若哭,必再也不笑。
她曾以为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却未曾想到,会有一日,一语成谶。kfYV3CVOqu5RygoNDVhFXY0544y0EtbsXIZTfKfyyR1g+Ur1cdXH7GCVmpCuddGk8hqRX7DlK7FU01inh5Mp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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