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精诚:孙思邈传-乱世不避(71岁~8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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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身不由己 随大军远征辽阳

    在《千金翼方·妇人·妇人积聚第二》中,载有“辽东都尉所上丸”一方,“主脐下坚癖,无所不疗”。透过该方,可知孙思邈被迫于隋大业八年至大业十年(612—614)间,跟随杨广远征高句丽国的苦痛经历。

    隋大业五年(609),杨广曾有过一次勇敢的征西之举。那是他屡见西部遭蕃族部落侵犯,边民生活极不安宁,乃有此行。时在初春,寒气袭人,杨广率数十万大军从京都出发,开始镇抚西域之旅。队伍浩浩荡荡,经陇西,过青海,越祁连山,经大斗拔谷北上,到达张掖郡。杨广此行倒不是游山玩水,而旨在巩固西域,友善藩国,故少有恶作之举。此番西征历时半年,声势浩大,给沿途军民极大鼓舞。他还于西巡过程中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进一步强化甘肃、青海、新疆等地与中央政府的联系,善莫大焉。

    据悉,中国皇帝远涉西域者,杨广为第一人。因西部自然环境恶劣,杨广途中还遭遇暴风雪。气候如此恶劣,士兵冻死大半,随行官员大都失散,杨广也吃尽苦头。

    杨广出发时自视强健,对困难估计不足,考虑到孙思邈年纪偏大,故未让其随行。回到长安,狼狈不堪的杨广即命孙思邈入宫,对自己集中调理。孙思邈敬其勇气,按摩、针灸、汤药并重,对杨广竭力侍候。好在杨广体质素健,恢复也快,故未造成重创。

    暴戾无常的杨广,不仅对臣下任意处置,处理邻国关系亦缺乏冷静。他亲率大军远涉青海、甘肃为正义之举,功不可没,其后对高句丽国发动的远征却出于轻率,有炫耀武力之嫌。

    隋开皇十八年(598),杨坚为维护疆土完整,曾对屡犯辽西的高句丽国王出兵讨伐,双方皆有损失,最后以高句丽国王谢罪求和告结。其时朝鲜一分为三,以高句丽国国王野心最大,认为杨坚鞭长莫及,有机可乘,乃时时侵扰,以逞其能。杨坚出兵,无可厚非。杨广即位后,高句丽国王欺杨广年轻,小动作不断,有西联藩国、与隋犯难之势。隋国对其适当施罚,未尝不可。杨广的失策在于,仅逞一时之强,不行纵横之策,对敌我力量不深入分析,亦未做充分准备,即鲁莽决定对高句丽国开战。他于涿郡修建行宫,以便亲自指挥作战。且命幽州总管在莱州督造大船三百艘,以备作战之用。

    杨广对作战亦视同儿戏,只命造船,却不拨给充足费用。主管督造的官员还从有限费用中克扣,致使劳作民夫日夜辛劳,衣食不足,终日泡在水里,下身腐烂生蛆,倒地而死者十之三四,因之无人不私下诅咒朝廷。杨广不管这些,又命江南、淮南、河南等地造车五百辆,送至河北,供装载衣甲帐幕之用。

    其后杨广沉湎秋日猎游,把这事暂时搁置。再过一段,杨广闲得无聊,又想起这事,再将大臣召来议论。一老臣表示反对,以为“高句丽距长安数千里之遥,劳师远征,自古乃兵家之大忌”。杨广大怒,当即将该老臣推出斩首。因杨广强压众议,出征大事就这样定了。

    那日杨广吃得过饱,腹胀难忍,命人召御医侍候,治疗效果却不理想。杨广怒火顿起,命将那御医重责二十大板,直打得皮开肉绽。见御医遭此毒打,杨广才觉解气,放出几个臭屁,腹胀便消除了些。这使杨广感慨良多,暗想:眼看就要远征高句丽,路上不知会遇上何种不测,须得有高明医生跟随才是。回想当年西征,孙思邈未曾跟随,让他有疾得不到及时治疗,吃了大亏。这回,非得让孙思邈随征不可。

    于是孙思邈被突然召回。

    隋大业八年(612),杨广征伐高句丽大军出发,阵容之盛,超过古往。杨广以“中华第一大帝”自居,决计在战争史上创下辉煌。其时已迁都洛阳的杨广,不问从洛阳到平壤究竟多远,劳师动众,远途行军,竟动员人力三四百万,其中兵力一百一十三万,对外号称二百万,余则为随军运送粮饷的民夫。

    如何调度这数百万大军?杨广将陆上军队分为二十四军,左右各十二军,由正副大将军统领。本人亲率六路大军,作为机动部队,便于紧急调遣。

    如此庞大的阵容,在崎岖小路上如何行进?杨广自有奇想。他剖开虎符,分给各大将军,令其各自领军,准备在平壤会集;即使已在前线者,未获批准,亦不得有任何军事行为。

    因道路太挤,征伐队伍每天只能发出一军,每军相距四十里,这样前后四十天,所有大军才离开大本营,自首至尾,相距竟一千余里。杨广为确保得胜,还设水路大军若干,由大将来护儿率领,以东莱为集结之地,预备渡海前进。但见舳舻相连,亦达数百余里。

    杨广只顾自我陶醉,设想敌人不堪一击。此役岂止是获胜问题,还要向所有邻国昭示:“中华第一大帝”已然诞生。故杨广在各军特设受降使者一名,又允许各外国使节随军观察,借以昭示军威。

    杨广的大本营则依裴矩所奏,于大军方阵内再设大帐,四周由御林军层层拱卫,自己与贴心宫妃于核心营帐内日夜宴乐。为确保身体无任何闪失,乃将孙思邈留置身边,并允其携带诸多药品和蒸煨器具。

    孙思邈虽不明白此番东征意义何在,对应有之责却不敢大意。为此他在出发前大胆进谏:“出征事大,健康为本。故老朽恳求陛下务必时时注意调理,确保精力旺盛。”

    “那是你的事情,与朕何干?朕稍有闪失,唯你是问。”杨广专横地道。

    “启禀陛下,老朽之责自不敢忘。然上古有言:‘我命在我,不属天地。’故陛下还需注意自我调理。”

    “你老东西想把朕怎样?让朕做秃头和尚?”

    “启禀陛下,老朽岂敢。老朽只建议适当节制,营卫其精,够御一女时而不御十女。如此始终精神饱满,神光四射,自是千古第一大帝无疑。”孙思邈已有多次经验,知道杨广爱听哪些言语。

    “那你是不打算给朕配药了?”杨广语气稍缓。

    “启禀陛下,配药之事,老朽早有详备。有‘大黄芪丸’方,眼下于陛下最宜。此方曾为黄帝拥有,服之大得其力。黄帝御女,始终节度,故能御女千人,度百岁乃去。以陛下体魄,必黄帝第二。”

    这话让杨广大觉顺耳,即依其意,只带上十余名最受宠幸的宫妃随驾。大黄芪丸主虚劳诸症,为调养佳方,状态正常者亦可服之。杨广对孙思邈因有信心,故服后终觉身轻不少。杨广还依了孙思邈规劝,不再每日与宫妃淫乐。为使日子过得轻松快活,只由宫妃们轮流做穴位按摩。

    杨广对士兵处境则全然不顾,命各人除肩负刀枪弓箭外,还需携带口粮三石以上。可怜士兵们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负重行军,脚板血泡破了又起,起了又破。还有的负荷过重,天热中暑,栽倒路边,永远不起。因行军时间过长,士兵不堪重负,有的便将出发时所带口粮偷偷扔了,再于途中抢夺村民粮食充饥。至于宿营时砍伐树木、拆卸民房、劫取百姓财物者,俯拾皆是。于是这数百万大军所到之处,沿途百姓皆蒙难遭殃,如同洪流滚滚而来,将沿岸村庄涤荡得一无所有。这样的军队怎获得百姓拥护?几乎无人不予诅咒,无人不希望它不战而溃。

    关于杨广远征得失,各种史评相互矛盾。只说杨广第一次远征失败后,天下百姓皆咒其早死。偏偏杨广因保养得法,仍体壮如牛,一点看不出身衰迹象。于是有人将责任归于杨广身边各位侍奉人等:为何不促其早日归天?

    孙思邈自然也在被咒骂之列。

    其实孙思邈一路跟随,亦苦不堪言。行军途中,孙思邈那顶帐篷如一柄大伞,中间支一圆木,四周撑四根龙骨,罩上一块大毡。在他的帐篷外面,有军士奉命轮番监守。孙思邈除应诏去皇上大帐诊治外,其余时间皆不得离开帐篷,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孙思邈无言,只能认命这变相的囚犯生活。

    好在杨广并非时时有嘱,倒给了孙思邈不少闲暇。他乃利用这难得机会,支起自制的小木几,身子半趴半蹲,凭记忆默写医书。孙思邈旭日东升前即醒,起床后便练习导引之术。虽帐外空气清新,然军士不许他走动。孙思邈便立于帐内,深深吐纳,以接天地之气。

    征讨大军虽然每天都在行走,前进速度却慢得可怕,有时不足二三里地。较之孙思邈当年被抓丁推上战场,这实在轻松不过。故孙思邈任何时候都心情舒畅,脸上总带着笑容。他虽怀疑远征成果(天啊,这哪像去打仗,简直是数百万人陪着皇上在游山玩水),再想此并非自己操心之事,也就索性不想,只跟着大部队转悠,且不忘抽空干些私活。

    幸得他体质尚好。虽说已逾七十,却还如同青壮,头上少有白发,腰部仍然直挺。虽有杨广拨付的一匹良马,孙思邈只用它驮载粮食、药品,自己则扛着那沉重的帐篷,一步步往前迈进。路上所见,军士苦不堪言。每逢上山,战马受惊,众人得推着马车上坡。每逢过河,浮桥垮塌,许多士兵不幸掉入水中。一路所见,大批军士劳累过度,未临前线便倒地而亡。

    车轮碾轧着乡民庄稼,许多正待收获的粮食给白白糟践。其年山东大旱,粮食本来歉收,地里好不容易长出一些麦穗,却被军队胡乱践踏。故沿途百姓无不对朝廷痛恨至极。

    那日孙思邈见一军士倒地,忙蹲下救治。见那军士中暑,便用瓷质汤勺替军士刮痧。他刮军士后颈并两侧,直至发红。那军士感觉轻松多了,向孙思邈深深鞠躬,继续艰难地追赶队伍。

    又一名军士离他不远处倒下,孙思邈疾步上前,替他捏拿穴位。于是孙思邈被更多士兵包围,因他们都需要调理。孙思邈尽量接纳,以简便方式做应急处理。监守军士受了感动,不忍催促,孙思邈乃与杨广大帐慢慢拉开了距离。

    那日杨广又吃得过多,打着饱嗝,以手揉着胃部。还觉不对劲,乃令侍卫:“传孙思邈。”御林军校尉稍后回报:“孙思邈落于大帐之后。”

    杨广立即敏感地道:“他竟敢逃跑?”

    “启禀皇上,老先生正在救治军士。”

    “命即将其绑缚而来。”

    孙思邈确实在做治疗,给这个按摩穴位,给那个包扎伤口,再给又一军士艾灸肚脐。因需要救治者太多,孙思邈累得大汗淋漓,始终被众多军士包围。军士们既缺食品,又缺睡眠,一个个病病歪歪,有气无力,抬腿都感觉没劲,倒于途中者无以数计。

    御林军校尉赶到后,强行将求医军士驱赶,拉着孙思邈跑步前进。孙思邈气喘吁吁地赶到杨广帐下时,杨广正在大吃大喝,面前堆着许多银质食盘,一排御厨立于两旁待命。见孙思邈来了,杨广立命将其按倒,重责二十军棍。罪名是“擅离朕之左右”。

    孙思邈眼见要吃大亏,灵机一动,跪地乃道:“陛下一贯爱民如子,从来看重军士生命。老朽蒙皇上大恩,这才斗胆救治陛下士兵。”

    这话又让杨广颇为中听,顿了顿乃问:“老东西真在救治士卒?”

    “启禀皇上,老先生所说不假。”校尉知孙思邈大德之人,乃向杨广请求开恩。杨广这才想起,该问他腹鸣之事。

    孙思邈见机会到了,当即指出杨广遭遇生地风寒,冷气径入腹内,加以食之过饱,故有肠胃损伤。再答,乃委婉道出:“陛下从小生长于关中,忽遇东北地区水土,自然一时不适。老朽见士卒因水土不宜,且行军疲乏,已死亡过半。”

    这话又触着杨广敏感神经,顿时拉下脸来:“大胆!你竟敢妄言撤兵?”

    孙思邈知杨广会大发脾气,忙将话题拉回到杨广健康本身:“启禀陛下,老朽只关心圣体安康。”

    杨广又没词了,因他实在需要孙思邈医术保命。孙思邈诊断杨广为腹中寒气胀满,肠鸣切痛,胸肋逆满,乃以“附子粳米汤”处之。杨广大觉见效,又把病痛连同孙思邈一并忘了。

    杨广病情虽稳,远征大军却遭惨败。第一次兵败却不能让杨广觉悟,相反有第二次、第三次远征。关于杨广三次远征情况,古书记载甚多。正是一次次无端炫耀武力的远征,激起上下众怒,导致叛者蜂起,最终彻底毁了杨坚苦心开创的隋朝帝业。

    孙思邈将杨广看得一清二楚,知倒行逆施者必国亡身丧。杨广末日在即,无可救药。刚好杨广第三次出征之时,行营在幽州遭袭,营地一片混乱。孙思邈见时机到了,赶紧趁夜逃离。而杨广急于回师征讨以杨素之子杨玄感为首的叛军,对孙思邈也就无力顾及。

    孙思邈于是再入民间,寻访药方,将杨广所赐良马,送与一户患疾村民。

    抬头便是古燕国穹空,苍茫辽阔,几只苍鹰翱翔蓝天。孙思邈想,既距辽东不远,就不能空手而返。需知来一趟幽燕之地不易,况已不受束缚。他便不顾劳累与危险,独闯辽东,访寻当地名医名药。

    天道酬勤,孙思邈便获得本节开头所述药方。辽东,古燕地,属幽州。辽东治所襄平,即今辽宁省朝阳市。该方不仅主脐下坚癖、体衰羸瘦、面肌萎黄,还治月水不调等症。为:

    恒山 巴豆去心、皮,熬 大黄各一分 天雄二枚,大者,炮 雚芦一两半,一方二两 干姜 人参 苦参 丹参 沙参 玄参 细辛 白微各三分 龙胆 牡蒙各一两 芍药 附子炮、去皮 狼牙 牛膝 茯苓各五分上二十味,捣筛为末,炼蜜和丸。宿勿食,酒服五丸,日三。

    孙思邈用该方治病情况,在著作中亦有记载。书云:以此方处一大羸瘦患者,服十五日,即下长虫。再服十日,腹中所苦悉愈,肌肤充盛。服至五十日,但觉万病皆除,强健如初。再以该方处一妇人,治其数年月水失调,断绪无子,果然又验。一年之后,该妇人面色润泽,体健如常,且怀孕生子。[69]

    孙思邈得此良方,甚为欢喜。此行虽苦,仍有所获。数十年过去,记忆犹深。孙思邈乃在写作《千金翼方》时将其编入,命名为“辽东都尉所上丸”。

    孙思邈其时已过古稀之年,以精湛医术在辽东行医,于当地自是一大奇闻,何况他来自京城。然而关于孙思邈在辽东以至幽燕地区活动情况,不仅正史无载,就连怪诞野史也少有着墨,唯民间永远记得,历代口口相传。在孙思邈去世千余年的今日,辽宁省沈阳市、铁岭市等地仍有“药王庙”数座,虽年代久远,孙思邈坐像前香火依然。最称奇者,吉林省吉林市位于沈阳之北,也有为孙思邈而建的“药王庙”。一座座民间自发修建的庙宇,证明孙思邈影响所及。

    转回关内。现北京、天津两地,同样有多处与孙思邈相关的药王庙。位于天津市西青区大寺镇王村之药峰山药王庙(俗称“风窝庙”),据传始建于唐代永淳二年(683),而那是孙思邈仙逝第二年。若此说属实,可知孙思邈去世在民间有过多大反响。天津其他地区,也建有药王庙。

    在古都北京,据《乾隆京城全图》记载,老北京城内有大小药王庙十余座,分别坐落于东直门内、西皇城根、旧鼓楼大街北、崇文门外、海淀黄庄、西便门外、三里河等处。北京市郊区也有不少。相传农历四月二十八日为药王诞辰日,各药王庙照例举行盛大“药王会”。此与一些地区关于孙思邈诞辰日的传说相同。

    今日北京市东直门内大街(簋街)东头路北,有一座红墙绿瓦的山门,门额上书“敕建福世普济药王庙”,惜无其他建筑,显得孤寂突兀。旁有一座残碑,字迹颇为模糊,圈以围栏,慎重卫护。碑旁存一古槐,枝干苍劲拙坚。此则《乾隆京城全图》所载之东直门内药王庙。据载,原庙有座山门,山门内为面阔三间的天王殿,灰筒瓦顶,前有月台。殿前有方石碑,通高四点三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北京东直门地区危房改造,拆迁胡同,涉及此庙。为保护历史遗迹,乃于新建高楼群内留此庙门,庙殿却无。观此残留建筑,孙思邈奔忙于古幽燕大地的身影如在眼前。

    二 意外落草 为山寨兄弟竭诚效力

    隋末对杨广的公开武力反叛,始自杨素之子杨玄感。这场反叛虽很快被残酷镇压,却揭开了众人武力反隋的序幕。于是群雄并起,都想趁机据有天下。自隋大业十一年至大业十三年(615—617)短短两年内,隋王朝便土崩瓦解,杨广自洛阳逃往扬州。隋大业十三年七月,李渊父子在太原起兵,揭开历史新的一页,标志隋末武装夺权进入新的阶段,数千万百姓再次被推进血海。

    李渊父子发祥之地在太原。太原,古名晋阳,别称并州,历经兵火,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近至魏、齐两朝为经营晋阳,都狠下功夫。当年周主挥师灭齐时,晋阳备遭战争摧残。至南北大统,晋阳又恢复东部重镇地位,故总管一直由王子担任。传至杨广,嫡生儿子只有两人,于是这总管先由太子杨昭担任,后由次子杨暕继任。不日太子突然病故,杨暕奉召入京,管理太原的重任,便交付与杨氏皇室有密切关系的李渊负责。

    李渊祖父乃西魏重臣,名唤李虎,官至柱国大将军。李虎生子李昞,袭父爵位。李昞妻独孤氏(本名不详),为独孤信第四女,即杨坚夫人独孤伽罗胞姐。李昞生子李渊,又袭父爵,为唐国公。故杨坚为李昞姨妹父、李渊姨父,杨广与李渊为姨表兄弟。隋朝既立,李渊先后为谯州、陇州刺史,因治世有方,调任离京城最近的岐州刺史。因杨广从未去岐州巡察,李渊便常命僚属广搜各种礼品,打点精致,亲自送入宫去。

    李渊对隋室忠心耿耿,深得朝廷信任。尤其在杨玄感反叛之时,李渊为防止杨玄感残部西进弘化,主动集结陇右诸军,驰援京师。后杨玄感被他部所败,李渊此举虽无尺寸之功,却大获杨广赏识。隋大业十一年(615),各路义军频袭太原,杨暕力不能支,杨广乃委任李渊为山西河东宣慰大使,专门镇压义军。

    大业十三年(617)初,杨广更以李渊为太原留守兼晋阳宫监,委以镇守东都大门重责。李渊对这一任命喜不自禁。那日唐府外面甲兵森严,内中却张灯结彩,大设宴席,以示庆贺。

    李渊敦敦实实,眉毛粗黑,长得一副憨厚模样,平素恪尽职守,忠于本分,初无贪天之心,唯愿隋王朝天长地久,自己得享天年。见杨广治国无方,奢侈挥霍,且挑起对高句丽的战争,李渊每日在家闷坐,怅恨不已,对妻子窦氏叹道:“这样下去,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此非大丈夫之言。”夫人窦氏当即反驳。

    “依夫人高见?”李渊试探地问。

    “该当即断,见机而为。”夫人回答,落地能砸出坑来。

    窦氏生下四个虎子,长为建成,次为世民,三为元吉,另有一子夭亡。窦氏牢记家父遗训,悉心相夫教子,且暗立大志,必助夫成器。她于是在教子诵读诗文之余,对历代史典并兵书知识尤加留意,常命虎子们刻意用功,不许有任何懈怠。

    李渊虽对杨广毕恭毕敬,却非诚心诚意。尤其是夫人窦氏,更不将杨广放在眼里。原来窦氏之父窦毅,亦为北周上柱国,娶妻周天元帝之妹,为正经北周驸马爷。因而不仅与杨坚同为皇室宗亲,论与周王室关系,比杨坚更近了一步。杨坚只是外戚,而窦氏家族却与北周王朝有血缘关系。故当杨坚逼周静帝禅位时,身为静帝姑父的窦毅极为不满,却不敢言,恐遭暗算,不久忧郁而亡。窦氏对杨坚窃国亦甚是不平,因杨坚所窃,乃李渊与窦氏外祖父的天下。故窦氏曾道:“惜妾未为男身,否则必助家父与之争雄。”窦毅知女儿大志,临终紧握女儿的纤纤巧手,断断续续嘱咐:“志大不分男女,可助夫婿大事。”窦氏跪于父亲身旁,悲伤哽咽,只一个劲儿点头。

    以后便是天下乱成一锅烂粥,拥兵称雄、占山为王者不下百人,称帝、称王、称公、称总管、称大丞相者更不计其数。

    李渊父子便在这种情况下趁乱而起,李建成、李世民在战争中作用殊大,谁都不可替代。李氏父子在进军长安途中虽曾受挫,终于六一八年将长安攻下。势之迅猛,令人惊叹。当其他义军头领还没醒悟过来,李渊已于六一八年五月在大兴城称帝。因嫌大兴城名秽气,有亡国之象,仍改称长安。

    关于各路义军行动,本传不作详述。只说孙思邈自幽燕回返,见天下这副乱象,乃知百姓生活非一时三刻能恢复正常。但他不想坐等天下太平,仍需积极作为。他不识兵书,亦无意据地称王,便穿上道士服装,背了褡裢雨具,再次远行。这回,他将目标锁定九江。因彼时争夺天下的主战场在中原、齐鲁等处,九江一带非战略要地。孙思邈知道那儿有个樟树镇,为江南药材集散地,值得一看。

    现今江西省樟树市之城区,即由原樟树镇发展而成。樟树镇曾属清江县,位居赣江袁水交汇要地,历来商贸发达,尤以药材交易市场和药材炮制技术闻名,据称有千年历史,被誉为“江南药都”,有“药不过樟树不灵”一说。因其经济地位特殊,曾与景德镇、吴城镇、河口镇并称江西四大名镇。

    当地习俗,旧时药店或中医馆堂多敬奉“药王”,专设神案。同时每年举办“药王会”,以纪念药王诞辰。人们所敬奉的药王菩萨,自伏羲氏(一说太上老君)、神农氏、轩辕氏以降,至孙思邈为第十三代。孙思邈坐像位列殿中,享祀至今。

    且说孙思邈出长安东行,知长江下游水面宽阔,渡江不易,便提前在水面较窄的江陵过江,再沿长江南岸一路行走,边走边给人看病。约莫月余,到得九江地界。不料发生意外,被一伙强人劫持,抬上山寨。原来孙思邈不小心误闯山寨哨位,被盯上了。对方不容分说,将他当作探子,给抓上山寨审问。在此大乱之时,天下山头林立,彼此都想吃掉对方,故对陌生人闯入寨门极为敏感。孙思邈年虽七十,却显得年轻,仍被当探子看待。哨兵用一副滑竿将孙思邈抬着,以黑布蒙上眼睛,直抬上山。

    孙思邈暗暗叫苦,以前听过强盗“吃人肉”的故事,心想这回没准完了。但事已至此,他只能顺从。这就叫听天由命,或叫进哪座山唱哪支歌。

    他在滑竿上躺着可不轻松。那滑竿由两根竹杠做成,胡乱绕了几圈草绳。孙思邈与其说被抬着,不如说被绑缚。随着山路时高时低,左盘右绕,他一会儿头高脚低,一会儿头低脚高,颠簸得五脏六腑都要倒吐。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他才被放到地上。接着便听得几个粗嗓子一齐吆喝:“大王快来。一个探子!”

    孙思邈明白,这些人最恨探子,难怪把他当猪一样抬了上来。再听得一阵喧闹,估摸是山大王到了。孙思邈暗想紧要关头到了,乃不顾一切嚷道:“我不是探子,我是医生,我会看病。”

    这话起了作用,山大王便问孙思邈被抓过程。听毕,亲手将蒙在孙思邈脸上的黑布揭去。孙思邈于是看到山大王满脸黑须,两眼红肿。他感觉到对方为一热心汉子,且看出其胃肠燥热,阳亢火盛,急需加以调理,否则后果堪忧。他乃决定对山大王取合作方式,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王,他是官家探子,还带着官家告示。”一鼻尖有红斑者,手拿一沓纸走了过来。孙思邈看时,不由发笑,原是他随身带的一些病案,被水浸过,模糊不清。山大王目不识丁,将病案记录倒过来拿着,脸色立时严峻起来,喝道:“这真是官家告示?”孙思邈赶紧说明真相,且指出官家告示皆盖了印模。

    山大王把病案记录再掉过一头,看了半晌,最后严厉地道:“你是官家探子,就别想活着下山,咱这所有兄弟,都是被官家害的。你是医生,正好我们需要。”

    孙思邈乃道:“我已七十多岁,怎会去当探子?”

    “啊,你七十多了?还以为你三四十岁呢。”

    “看上去顶多五十。”

    “你是神仙吧?”大家七嘴八舌。

    孙思邈见气氛改变,恳切地道:“老朽确是这把年纪。只要弟兄们不嫌弃,自己留下无妨。”

    “你真能瞧病?且说说本大王有何毛病?”山大王将孙思邈反复看过,仍有怀疑。

    “大王您是要听真话,还是只拣好听的?”孙思邈想了想道。

    “真话怎么了?好听的又怎么了?”山大王狠狠地瞪着他问。

    “要听真话,我就说您胃有燥火,食而不化,需以汤药调理,否则将有大麻烦。”

    这时,旁边几位大王助手一齐起哄:“你敢诅咒我们大王?将你碎尸万段。”说时,早有人一把揪住孙思邈的斑白头发,将他往木柱上撞。

    孙思邈知是说错话了,怎能当众揭大王短处?他便改口,同时磕头:“请大王谅解,鄙人所说不全。刚才说的毛病,其实他们都有,有的比您更为严重。然而不论是谁,皆不宜讳病忌医。有病早治,没病预防,总不会错。大王和众班兄弟若信得过,我都能帮大家基本调好。”

    这话说得皆大欢喜。齐道:“好好好,治治治。你就别下山了,帮我们一个个地治。”

    他就这样被留在山寨。

    孙思邈对山大王之疾不敢大意,担心日久越发难治。他便择个时辰,要求与山大王单独见面,以便诊疗。开头山大王不服,辩道:“本大王如此壮实,怎有那许多毛病?”

    “禀告大王,凡过于体胖之人,皆非健康之体。”

    “那你说本大王有哪些毛病?”

    “禀告大王,恕老夫直言,大王您常有胸腹发胀,大便干燥,尿频细绵,失眠多梦,早起口苦,牙龈出血……”

    这话让山大王大为吃惊:“你竟知道得如此详细?”

    “这都写在您脸上呢。大王。”

    “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等死。”

    “那当然啦。以大王这个年纪,正是干大事的时候。”

    “那你说吧,都听你的。”山大王彻底信服。

    孙思邈见对方表示服气,改以激励口吻。他先历数山大王诸多不良生活习惯:喜食肥腻,不食菜蔬,喜辛辣食物,不爱喝水,进食太快,饱食即卧,等等。最后指出:“大王之疾,并非与生俱来,若能将不良习惯改了,何愁不得康健?”最后补上一句,“没准皇上身体比您更差。”

    “好!我只需比杨广活得健康就好。”山大王最爱听后面一句,高兴得从座椅上立起。

    孙思邈通过望诊,将山大王看了个透彻。大凡面色黄者,一般常苦便秘。便秘看似小疾,实为一大隐患,常使人阴阳失调,内生燥火,若长此相续,必出现恶性循环,直至毙命。孙思邈不辜负山大王信任,先以“濡脏汤”处之,使其排出燥屎,消谷益气。初见疗效后,孙思邈再要求防止暴饮暴食,以利长久健康。山大王喜得拍着孙思邈肩膀,直呼“神仙”,视孙思邈如同胞兄弟。

    孙思邈通过对山大王个案的诊疗,于大便闭塞症深入探究,因之又有所获,由此形成《千金要方·脾脏·秘涩第六》所述的可喜成果。孙思邈针对此疾,列专论一首,方四十一首,灸法十五首。他郑重提醒患者:“有人因时疾瘥后,得秘塞不能,遂致夭命,大不可轻之”。此症“虽非死病,凡人不明药饵者,拱手待毙,深可痛哉”。

    孙思邈落草之后发现,山寨兄弟之间亲密程度远胜于官军。山大王虽为寨主,却鲜有欺压兄弟之事。每有打劫官府所得,必重赏诸位兄弟,于山寨开设酒宴,让大伙痛饮。山大王与大家举杯同欢,无分高下。

    然而这种时候不多,打劫收获往往有限。故偶尔设宴,总有些兄弟食之过量,或醉或呕,伤及脾胃。孙思邈入寨不久,即亲睹一场不幸之事。

    那回山大王领着众班兄弟又下山抢了一座官库,劫得酒肉、粮食若干。运上山寨后,山大王即命于山寨遍燃松明,摆开筵席,尽情畅饮。山大王自己带头大碗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孙思邈欲上前劝阻,山大王反将他推倒。孙思邈爬起再劝,山大王竟拔出剑来。幸得其他兄弟劝阻,把长剑夺下,使悲剧避免。

    山大王酒醒之后,向孙思邈连连道歉,还向他下跪。孙思邈忙跪地还礼,只建议山大王赶紧躺下休息,自己即为疗理忙做准备。

    山大王经这场大醉,果又闹出毛病。先是大吐,继而大泻。这回孙思邈严肃发声:“大王,您这不是在糟蹋自己吗?一场大醉等于一场大病。像您这样因醉而病,等于折寿三年。”

    山大王惊道:“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大王,老夫绝非玩笑。您这场大吐大泻,把我此前治疗效果全废了不算,还倒贴许多。您信不信?”

    “我信我信。难怪我这身子时好时坏。”

    “而您是好时忘了坏时,坏时才想起健康乃第一件大事。”

    “正是如此。本大王彻底服了。”

    孙思邈知山大王病情必有反复,故早有准备,待他泻到一定程度,即以药物控制,使其既泻去长期积存的内火,又不伤元气,再在此基础上进行调理,达到体内平衡。

    孙思邈后来发现,肠胃病为山寨兄弟的普遍顽症,原因是他们大都无家无小,生活散漫,饮食无度,常常饥一顿饱一顿。有一年轻患者,瘦得让孙思邈望而吃惊。为安抚对方,孙思邈声色如常,在患者身旁坐下,先给患者把脉,随即施以针刺,并加艾灸,整忙了半个时辰,直累得额角出汗,才长舒口气,给患者开出“干姜散”方。孙思邈笑道:“阎罗爷嫌你身体太虚,将你拒之门外了。”

    孙思邈何以吃惊?因那患者已濒临绝境,脸色发青近黑,多日不能进食。脾在五行属土。土色为黄,故脾脏患者脸色黄者可治。一旦发青,治愈甚难。此症非一日之患,而有数年积淀。也是该患者命大,恰遇孙思邈被劫持上山,治疗还算及时,否则断难获救。关于此症,孙思邈以后在专著中有论:“黄为脾,脾合肉,黄如鳝腹者吉。脾主口唇,唇是脾之余。”孙思邈描述脾脏患者一般病态是,“脾病其色黄,体青失溲,直视,唇反张,爪甲青,饮食吐逆,体重节痛,四肢不举”。脾病患者“其脉当浮大而缓,今反弦急,其色当黄,而反青者,此是木之克土,为大逆,十死不治”。[70]该患者即临近“不治”边缘。

    孙思邈乃郑重提醒山寨兄弟:过胖或殊瘦之人,皆为脾湿,需及时治疗。

    孙思邈为山寨兄弟诊断的脾胃病患者,按类别,有脾虚实症、脾劳、肉极、肉虚实、秘涩、热痢、冷痢、疳湿痢等,应有尽有。其中有人用药简单,有人则比较复杂。有人针灸即可治愈,有人非针刺、艾灸、汤药并用不可。某些处方简单,某些处方则需配用较贵重之药。

    有一脾胃虚冷患者,孙思邈诊之,需以“白术散”方处之。该药方除了白术、厚朴、吴茱萸、茯苓、麦蘖、曲、芎等药品外,另需一味昂贵的人参。这人参手头缺货,山寨亦无贮存,用还是不用?孙思邈踌蹰良久,不得已禀报山大王,看他如何施策。

    “抢,抢他娘的!”山大王大手一挥,即要派出数名兄弟下山打劫药肆。孙思邈忙道此法“不妥”,治病救人岂可行不仁之事?他接着谈了自己的想法:倘若山大王允许自己下山,即可顺利解决。

    患者为山大王结拜兄弟,山大王愿竭力救其性命。他却担心孙思邈一去不归,乃决定遣人相随。孙思邈理解对方心情,但担心影响自己的计划,乃要求与相随者隔开一段距离。山大王将利剑往桌上一插:“随你的便。你若不回,算是本大王没鸟本事,笼不住贤才,宁可砍了自己。”孙思邈知山大王说到做到,乃跪地誓言返寨,只求限期六日。

    孙思邈于腰间悬一葫芦,肩挎一个包袱,下得山寨,来到集市,边走边留意哪儿有药肆。这儿药肆却少,好容易见到一家。那掌柜两腮鼓胀,斜靠在临街的躺椅上,悠闲地摇着二郎腿,一副爱搭不理模样。孙思邈一看此人,感觉不对,忙又退出,却被那掌柜叫住,且让伙计递上一张矮几。

    孙思邈过意不去,便坐了半边屁股,表示随时要走。掌柜见来者气度不凡,非得同他闲聊不可。且指着靠墙的几大柜药材吹嘘:“皇家御用药店,也不过如此实力。”再对孙思邈道,“兄弟若真有本事,鄙人诚恳邀请入伙。”孙思邈见那药柜里有“人参”标识,猜这掌柜确有些本钱。眼下要紧的是抢救山寨兄弟性命,非得将人参赚到手不可。他便与掌柜讨价还价,提出替掌柜坐堂行医三天,报酬是人参三两。

    掌柜叫来一位伙计,让孙思邈看他有何毛病。孙思邈只看一眼,便知那人尿频,排尿时还有隐痛。掌柜再问,果然如此。掌柜再叫来一个伙计,孙思邈诊得该人胃寒腹满,已有三年。掌柜乃知孙思邈确有非常之能,可为自己赚得大钱。且看出孙思邈需人参急切,便一口咬定,非坐堂八天不可,否则换不来三两人参。孙思邈想着与山大王已有约定,乃提出附加条件:可在六日内赶工赶点,一天干两天活儿,每日坐堂不少于六个时辰。同时许诺,日后得暇,可再上门。君子之言,驷马难追。

    药肆掌柜见孙思邈态度坚决,便将每日坐堂时间改为七个时辰。孙思邈笑道:“您这店子夜间也开门?”却答应了这苛刻要求。

    第二天一早,该掌柜在药肆门口悬一白幡,上书“神医下凡 手到病除”八个大字。再在门口摆一长桌,请孙思邈坐在桌子后面。另让四名伙计立于当街,逢人便称,有神医登临药肆,机会不可错过。孙思邈见了,哭笑不得,却也莫奈其何。

    孙思邈坐堂第一天,前来求诊者不多,有几位几乎被强拉而至。而当他们亲历了孙思邈诊治过程,即对他钦佩不已。孙思邈不仅能准确指出病情,且给他们以预防忠告。于是一传二,二传四,慕名前来者逐日激增。三天过去,孙思邈接诊人数,竟超过该药肆开张半年的总和。

    孙思邈只管坐堂接诊,掌柜则负责收人钱财,收多收少与孙思邈无关。孙思邈听得掌柜与患者交谈的只言片语,乃知该掌柜收费之高,出乎意料。孙思邈有些后悔,未曾就收费标准与之商定。事已至此,别无他法,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履行诺言。

    时光快如流水。孙思邈待到第四天接诊,果然超过七个时辰,皆因患者接踵而至,没法关店。孙思邈累得快要趴下,药肆掌柜所收的钱币差不多装满一个麻袋。

    到第五天,药肆掌柜再出怪招,于门前贴出“神医门诊最后两天,收费翻番”的大幅告示。孙思邈一看不行,提出异议。掌柜以“无权过问”为由,不仅不改,反威胁说,若干涉药肆营生,将不兑付那三两人参。孙思邈正要与之争辩,无奈已有患者上门,只好先给患者看病。

    这回的求诊者为两个年轻女子,先在门口伸头探脑一番。孙思邈主动问二人需何帮助,俩女子才忸怩入内。孙思邈将两人分别看看,即看出两人都有毛病,其中个儿稍高者还病得不轻,阴中冷痛、痰癖结气已有多年,若治不及时,后果严重。

    诊断结果令俩姐妹大为吃惊,个儿稍高者为姐姐,未料到自己病情若此。孙思邈的处方虽好,她们却没带足够药资。孙思邈见她俩为难之状,便恳求掌柜,按处方之需先给患者把药配齐,自己则可延长坐堂两个时辰。

    “须得延长一天。”掌柜不肯相让。

    “对不起。我务必按时离店。”孙思邈想着与山大王之约,仍然坚持,且站起身来,摆出离店架势。

    孙思邈的强硬态度,令药肆掌柜吃惊,他满以为孙思邈乃软弱可欺之人。想到还有两天时间,而门前已有不少患者排队候诊,掌柜只得让步。

    俩姐妹的药买齐了,孙思邈那三两人参也保住了。不过孙思邈还得做受罚准备,因他回山寨时间只能稍迟。当他拿着那辛苦所得的三两人参,急如星火般回到山寨时,第一步是赶紧给患者配药,第二步是给自己准备荆条,自缚请罪。

    山大王不仅原谅了他,反要给予奖赏。原来山大王暗中所派之人,已将孙思邈几天的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最令山大王高兴的是,那山寨兄弟服食了孙思邈的“白术散”后,病情立即好转。孙思邈接受了山大王好意,却谢绝奖赏,只提了一个要求,即欲下山访寻原九江太守,时间可能稍长,因太守已离开九江,去樟树镇一带隐居。

    山大王二话不说,欣然应允。

    原来孙思邈在山下坐堂时得悉,有昔九江太守者,为高明医家,能治百病,尤以风症见长。被誉为“九江张仲景”。孙思邈一听,立时两眼发亮,只因怕误了与山大王的约定,才不敢擅自前往。现在见山大王高兴,才趁机提出要求。

    九江,即今之江西省九江市,晋置浔阳郡,属江州,梁袭之。隋大业三年(607)改江州为九江郡,唐复为江州。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琵琶行》中自称“江州司马”,印证了“九江”地名变更史事。樟树镇位于九江东南,两地相距数百里,且路险坡多,行走艰难。

    孙思邈得到山大王信赖,身后也无跟随。进入樟树镇地界后,孙思邈在人生地疏之所绕来绕去,费尽工夫,才访得众口相传的昔九江太守。原来该太守退职后即隐居此地,已逾八旬,两年前不幸跌成骨折,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生命之光日见衰竭。昔太守因无亲生男儿,见孙思邈来访,至为欣喜,两人相谈甚洽。孙思邈尊太守为长,行三拜大礼。太守即将许多方子悉赠予孙思邈,只嘱务必传与德行之人。孙思邈含泪再拜,誓言为苍生效犬马之劳。次日,昔太守含笑而去,孙思邈乃尽孝子之礼。

    孙思邈有此意外收获,反而要感谢山大王了。两人哈哈大笑,谁也不知该感谢谁。孙思邈检索九江太守所赠药方,价值高低不一。他将有价值的方子皆收入专著,以利众人。其中一方特名“九江太守散”,以纪念这位贤者。该方主治男女老少风病,为:

    知母 人参 茯苓各三两 蜀椒半两,汗,去目,闭口者 栝楼一两半 防风 白术各三两 泽泻二两 干姜 附子炮,去皮 桂心各一两 细辛一两

    上十二味,捣筛为散,以酒服方寸匕,日服二次。服之延年益寿,无病常服亦佳,轻身明目,强筋骨,愈折伤。

    孙思邈回到山寨,继续竭诚给山大王和众兄弟诊治,令山大王感动不已。这样,当孙思邈听得李渊在长安称帝消息、请求下山时,不仅获得山大王允许,还享受了隆重礼送。

    孙思邈何时亲访九江?可从郡名变更的时间推定。孙思邈拜访昔太守时,该贤者仍被尊称为“九江太守”,说明“九江”郡名尚未变更。如此推断,孙思邈到访之日,应在隋朝末年。

    三 德行不充 杨广走向自我毁灭

    孙思邈曾因“德行不充,纵服金丹玉液,未能延寿”一语,险被杨广所害。杨广却以自己的悲惨结局,诠释了这一金玉良言。凡养生者,不可不记。

    杨广若不盲目折腾,日子本来好过。杨坚治下,国家富足安宁,京都大兴城也足够繁华。杨广却嫌不够,自隋大业元年(605)起营建东都,历时十个月,每月征调民夫二百万人。东都仿大兴城格局建造,在旧洛阳城西,规模宏大,周长五十余里,分为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宫城为宫殿所在,皇城为官衙所在,外郭城为官吏私宅和百姓居处所在。城区之大,仅外郭城便有居民区一百余坊。东都建成之后,杨广便以洛阳为常住地,只偶尔去大兴城行走。

    洛阳建成,虽说使政治文化中心东移,利于东部发展,但就全国百姓而言,却无太多实惠,只徒然增加负担。那时孙思邈跟着往返大兴、洛阳,见杨广如此不顾百姓死活,料其必惹大祸。

    那时杨广对孙思邈倒是信任,竟有一日,杨广问他是否愿意参与编撰《诸病源候论》。此为一大型官办医学项目,始于杨坚主政晚期。因系朝廷敕编,乐于参加者甚众。杨坚曾征求孙思邈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参与。孙思邈却不欲与同行争功,乃予婉拒。最后,杨坚诏令巢元方为医学博士,住持这项工作。巢元方年龄小于孙思邈,资历与医术亦比孙思邈逊色。现在杨广重提此事,显然想让孙思邈担纲,以彰显其才。

    孙思邈获知巢元方对此事非常热心,且已投入很多精力,故仍不愿掠人之美,只深谢皇上善意。以后该书于隋大业六年(610)编撰而成,孙思邈对巢元方真诚致贺。且在他自己的著作中多处引用,表示对巢元方劳动成果的充分尊重。已成的《诸病源候论》共五十卷,分六十七门,计一千七百三十九论,内容丰富,主要论述各种疾病病因、病机和症候等,包括内、外、妇、儿、五官、口齿、骨伤等各科疾病,为我国最早的病因证候学专著。

    孙思邈对杨广的行为举止再不敢直言相谏,只偶以疗疾为喻,强调“疗之于微,亦可即瘥”。为确保杨广健康,则于日常调养中时加留意。虽说杨广曾粗暴对待自己,孙思邈却不记恨,继续最大限度发挥其能。为防止杨广服食壮阳药过量,孙思邈常以普通药物充之,使杨广不明底里。孙思邈还屡嘱杨广以食疗为主,预防为先。这些杨广平日皆觉察不出。房事方面,因有孙思邈巧妙提醒,杨广有时也稍稍收敛。

    当隋军第三次远征高句丽回师,孙思邈趁机脱离杨广后,杨广即故态萌发。加之时局动乱,叛者蜂起,令杨广整日心烦气躁,更将良好生活习惯尽都抛弃,房事方面亦不节制,如同进入“末日疯狂”。于是杨广体质迅速下滑,因脾虚而引起全身发胖,下巴松弛,走路气喘,有时坐着就鼾声如雷。再因肾气大损,腰疼腿软,眼珠浑浊,视物重影,稍一迎风即泪流不断。昔日那一拳能打死一头公牛的壮硕形象,永远逝去。

    杨广这才感到孙思邈之难能可贵,然而却再也见不着他了。

    杨广生命的最后时光在江都度过。江都,隋开皇九年改南兖州为扬州,置总管府,治所在江阳(今江苏省扬州市)。隋大业废府置江都郡,治所仍在江阳。杨广看中此地风光,于江都大筑宫苑,定为行都。它三面临海,背靠沃野,各类物产汇聚,四时风景如画。出海者除了渔民,还有商贾。杨广以帝王权威,将洛阳到江都河道逐段疏浚,以方便顺流游玩。此浩大工程的另一作用,即利于河运与农田灌溉,且便利内陆地区与沿海交流。

    当各路义军蜂拥而起,杨广不得已放弃洛阳,来到此地,乃欲最后一次享受江都美景。他虽不知天下究竟有多少义军,但见护驾的郡守越来越少,便知政令已经不畅,天下必将大变。杨广虽然着急,却拿不出任何办法。文臣武将并各路诸侯皆不听他的,他成了光杆皇帝。

    杨广乃取“得过且过”态度,过一天就要享乐一天。怀着这种念头,杨广趁着身边还有数名美姬,玩开“末日之乐”。那日他与美姬们在城郊大明寺游玩,你追我赶,直玩得昏天黑地,丑态百出,甚至把在菩萨面前应有的避讳全抛。杨广玩得跑不动了,才由宫女们抬着,回到行宫,倒下便睡。

    杨广脾气越来越坏,整日惶惶不安,知天下人不会放过自己。望着镜中容貌,不免顾影自怜。有时拍拍粗长脖颈,自嘲地道:“好颈子,不知该由谁斫。”言毕溢满泪水。这个本欲寿过百岁的汉子,才刚四十九岁,却注定活不下去,你想他是何心情。

    萧皇后知杨广惦记五十岁生日将至,待杨广醒来,便从身上掏出一个折叠布包,展开,为一宽大彩色刺绣织品,绣的是众女拜寿图。图中高山入云,流水长绵,松树葱郁,仙鹤翩跹,构想别致,色彩斑斓,所绣之物皆呼之欲出。

    萧皇后贴身侍婢奏道:“启禀陛下,此乃皇后陛下亲手所绣。”

    杨广终日游玩,几乎将萧皇后忘了。现见这精美绣品,确实受了感动。即命制一镜屏,将绣品挂于寝殿。且与萧皇后比肩并坐,耳鬓厮磨,显得异常亲热。

    杨广听皇后解释绣像寓意,乃颂皇上万寿无疆。这大大刺痛了他,忽然粗暴地将萧皇后推开,怒道:“你这是讽刺挖苦,朕还能万寿无疆?”言毕将绣品往旁边一扔,眼里忽然涌出泪水。“洛阳是永远回不去了。朕自己知道,全都晚了。”杨广说时,趴在萧皇后背上,呜咽流泪不止。

    萧皇后将他抱在怀里,柔声相劝:“若真心悔改,有何作难?想臣妾祖上萧衍公据长江天险,凭建康雄势,开创一代霸业,只后来被不肖子孙给毁了。现凭着陛下当年平陈雄才,坐拥江南半壁江山,再图江北亦有何不能?”

    萧皇后这一番劝导,对杨广似有些震动,乃至一度亲自接见御林军官兵,极力劝勉,甚至表示将以建康为都,重新崛起。一番励精图治的誓言,令众部将为之一振。

    然而杨广劣性不改,很快把悔恨忘个干净。这日因特别兴奋,竟无法入睡。于是这末日帝王淫欲复发,又召来众多佳丽,于月光映照下荡舟游玩。这一玩不打紧,又将白日誓言忘得干净,直玩到晨星升起,东方既白,断不了还要宣泄一番。

    结果他当日又发生血尿,且无人救治。

    他这就把自己彻底毁了。众部将得知真相,哪还有心思奉陪?御林军将士以关中弟子为主,一个个抛妻别子而来,几时才能与家人团聚?绝望之余,官兵们乃决定起事。他们以司马德勘为首,暗中商议,决计拥戴驸马宇文化及另谋出路,而将杨广结果了事。宇文化及乃杨广之婿,迎娶杨广大女儿南阳公主。其父宇文述,曾在杨广阴谋夺位时出谋划策,故深得杨广器重。

    其时,李渊已举兵攻占西京,立杨广之孙杨侑为帝。另有王世充攻占东都,立杨广另一嫡孙为帝。宇文化及长得白净俊逸,却内心阴暗。见杨广人心尽失,竟然跃跃欲试。他见司马德勘等辈皆拥戴自己,便觉得自己乃应运而生的圣主,于是与司马氏暗中合谋,约定一旦事成,将重赏诸将,并誓言返回关中,重建帝业。

    那日杨广睡至太阳西斜才起身离榻,又未与近臣谋面。他先照例喝下一大碗虎鞭汤,吞下数个鹿肉燕麦饼,并将那熊掌、狗肾、金雀、竹鼠、海胆等十余种山珍海味一一塞进肚去,这才打着饱嗝,抚摸肚皮,读那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牒。其中大多贴有“特急”标志。杨广只看了几件,便觉得烦了,将那些东西“哗啦啦”推倒,命宦者全部抱走:“且交内使令批阅下去。”

    杨广虽然尚佛,却不从善,虽盼长生不老,却不想节欲保健。他看着镜里投影,越看越不是滋味,想自己年纪轻轻却非得去死,气得挥拳朝铜镜打去。铜镜里却立着其父杨坚、乃兄杨勇,皆对他怒目而视。杨广吓得全身发冷,再看却是幻觉,便操起沉重烛台,照铜镜使劲砸去。

    杨广再次大醉,睡至夜半,叛军将他从卧室拽出。杨广睡眼惺忪,面对手持利刃的叛军,方知死期终至。听毕叛军控诉自己的滔天罪行,杨广倒不自辩,只要求照他预设之法赴死。原来这末日帝王早命近姬备有鸩酒,一旦有变,则近姬们先将那鸩酒喝下一半,替他去黄泉设榻寝被,再让他自己喝下另一半,轻爽爽随美姬而去,继续在阴曹地府过妻妾成群的快乐日子。因之当看出叛军要他性命时,杨广表现得格外从容,理直气壮地道:“帝王自有帝王的死法,拿鸩酒来。”

    杨广这最后一道诏令,却也无人理睬。叛军不想让他死得太舒服,而要缢杀了之。一条白绫自杨广腰间解下,套住他油滑肥腻的粗脖。一心追求长命百岁的帝王杨广,唯有哀叹留在人间:“自作自受,悔之晚矣。”

    隋王朝传承不过两代,就此寿终正寝。此为隋大业十四年(618)三月,杨广死年四十九岁。

    杨广死后被草草埋葬,且无墓碑,故后人多疑其究竟终于何处,以至国内曾有多处杨广墓。二○一三年四月,有房地产开发商在扬州曹庄施工,恰将又一座杨广墓挖掘。据称,墓内出土的一套十三环蹀躞金玉带,为目前国内出土同类蹀躞带中最完整者,列入古代带具系统最高级别,被称为考古重大成果。二○一三年十一月十六日,国家文物局、中国考古学会在扬州召开考古成果论证会,确认扬州曹庄之隋唐墓葬,为杨广与萧皇后埋葬之地。随即,中国考古学会正式对外发布这一重要消息。

    有趣的是,网络曾传,挖出杨广墓的开发商,名叫杨勇。而当年杨广正是从其兄杨勇手中夺得帝位,并假拟先帝诏书赐死胞兄。于是有人调侃:“君子报仇,千年不晚。”后有人证实,隋炀帝墓所在地块,开发集团总经理名孙勇,副总经济师名杨勇。消息传出,引得网友开心一笑。

    然而此墓葬也有人质疑,理由是萧皇后不可能葬于此地。关于萧皇后在杨广死后的坎坷遭遇,史书曾有绘声绘色的描写,皆称被卖来卖去之后,终由李世民自北域游牧部落赎回。这样她归宿之地就应在长安,而不在江都。不过此话题已超出本传描写范围。

    且说孙思邈得知杨广死讯,正在去往麻风村的路上。作为曾为之长期诊疗的医者,孙思邈对杨广心情复杂。一方面,他希望杨广健康长寿,另一方面,他亦不愿这等蟊贼长期危害忠良。以杨广当年壮健体魄,若能颐养天年,应在八九十岁以上。从这个意义上说,杨广壮年横死,实在令人叹惜。

    孙思邈总结杨广暴亡教训,一再强调,养生务必养性,养性务必从善。他力劝人们信奉老君之言:“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人行阳恶,人自报之;人行阴恶,鬼神害之。”[71]

    孙思邈又提醒世人:“有智之人,爱惜性命者,当自思念,深生耻愧。戒勒身心,常修善事也。”他且以自己的处世理念与众人共勉:“美药勿离手,善言勿离口,乱想勿经心。常以深心至诚,恭敬于物,慎勿诈善,以悦于人。”“道之所在,其德不孤,勿言行善不得善报,以自怨仇。”[72]如此,即可心地坦荡,时时悦愉,益寿延年。

    居安思危乃孙思邈养生的重要戒律,以为人之积德,譬如药藏,常有所备,缓急可济。孙思邈写道:“存不忘亡,安不忘危,大圣之至教。救民之瘼,恤民之隐,贤人之用心。”“见诸世禄之家,有善养马者,尚贮马药数十斤,不见养身者,有蓄人药一锱铢。以此类之,极可愧矣。”[73]孙思邈所称之“药”,岂限于医用之汤药、石药?可惜不少人跃居高位之时,总忘了“存不忘亡,安不忘危”的戒律,在位时疯狂聚敛,到某日恶贯满盈,终难免东窗事发,直落得人财两空。孙思邈预防发病的方子,再过千年仍有价值。

    四 有求必应 疗救范围更宽更广

    且说孙思邈自山寨下来,本想直接回到长安。不料他在路上再次受阻,原因是天下尚未真正太平,李渊父子正与王世充、窦建德等杀得难解难分。其时孙思邈走到怀庆府地界,便在那儿暂留,效力当地百姓。他知这动乱之秋,最苦的总是草民。

    孙思邈此前来过这一带,熟悉当地风土人情。他以往给别人治病,多取游医方式。现在年纪大了,不想如以往那样走来走去,便在小山村一户人家住下,不付房钱,以免费给一家大小治病为条件。他在门口置一张小案几,坐于其后,对面为患者座位,两人正面相向,尽可能缩短距离。孙思邈对于患者,仍坚持只收取一点儿药费,刚够成本。遇上家贫者,则分文不取,故实际相当于义诊。

    孙思邈为何坚持对患者少收费或不收费?还反对医者在病人面前笑语喧哗,自顾其乐?因他有一基本观点,即医者务必站在患者及家属立场上。用现代语言,叫“换位思考”。请看他是怎么写的:

    (病家)一人向隅,满堂不乐,而况病人苦楚,不离斯须。而医者安然欢娱,傲然自得,兹乃人神之所共耻,至人之所不为,斯盖医之本意也。[74]

    孙思邈与在其他地方接诊一样,第一天来人甚少,愈到以后,来者愈多,令他应接不暇。他针对各人不同情况,给这个建议,用野菊花泡水,可以排毒;给那个提出,以钩藤泡茶,可疗目眩。又对那表象为风症的患者指出:实属肝气受损,必须疏肝理气。他因是坐待患者上门,故接诊范围自然扩展,不论何种疾病患者,全都尽心尽力。

    那日他遇上一严重肾病患者,双耳失聪,身子佝偻。孙思邈诊之,殊为同情,决定先鼓足患者勇气,乃以手势比划:“你愿意挺直身子走路吗?”

    患者明白他的意思,“扑通”跪在地上。

    “你一定会挺直腰杆的。”孙思邈忙扶他站起。

    其实孙思邈也没十分把握能够治好。

    为治愈这个患者,孙思邈前后费时月余。试用了几个方子,效果都不太理想。最后以“泻肾汤方”为主,视患者个性酌量加减。患者服用一段时间,果有起色。

    不过孙思邈对此并不乐观,原因是患者就诊太迟,积重难返。而肾病为百病中恢复最缓者。孙思邈对该患者跟踪治疗数月,中间换过好些方子,才使患者的腰杆重新挺直。

    孙思邈曾在军中接诊过肾虚患者,多因训练过劳所致。眼前这些患者却有多种病因。善于举一反三的孙思邈,决心以此为开端,对肾病治法专注探究,直至完全弄通。后来,孙思邈归纳诸多肾病患者的共同特点,提醒众人自我检测:“凡肾病之状,必腹大,胫肿痛,喘咳身重,寝汗出,憎风”;“肾病其色黑,其气虚弱,吸吸少气,两耳苦聋,腰痛,时时失精”;“人肾前病,耳则为之焦枯”等。[75-1]

    孙思邈特别提醒男性患者:肾为命本。“肾主精。肾者,生来精灵之本也”。“耳者,肾之官,肾气通于耳,耳和则能闻五音矣,肾在窍为耳”。“肾有病则耳聋”。[75-2]

    此即但凡失聪者,皆涉肾虚。故不可单治耳聪,否则很可能隔靴搔痒。某看似正常者若耳鸣不止,则为失聪先兆,若不立治,后果堪忧。孙思邈所言皆有根有据。

    在《千金要方》中,孙思邈专列“肾脏”一卷。内有:“肾脏脉论”,“肾虚实(脉四条、方四首、灸法一首)”,“肾劳(论一首、方五首)”,“精极(论一首、方十九首、灸法十二首)”,“骨极(论一首、方一首、灸法二首)”,“骨虚实(论一首、方六首、灸法一首)”,“腰痛(论一首、方十八首、导引法一首、针灸法七首)”,“补肾(论一首、方五十九首、灸法一首)”。可见他到了后来,对肾病治疗已有相当成就。

    新的疾病患者来了。

    那患者一步一喘,呼吸相当困难。虽是热天,他却穿着棉袍。孙思邈见了,暗自惊异:他这是伤寒吗?不像。是风毒吗?不像。是脚气吗?也不像。孙思邈记得早岁枉治狂犬病的教训,请患者坐下,探脉,看舌苔,再仔细询问患者本人及家庭病史,才初步得出结论。

    “行行好。这病害了我二十余年。”

    “请先喝杯温水,老夫必设法帮你。”孙思邈鼓励对方。

    “我这病能治好吗?”

    “能治好,肯定的。你年轻,恢复快。但得多花些时间。”孙思邈如实回答。

    “可是这药、药……”

    “别急,请稍等一下。我今日暂不开药,请你三天后来取好吗?”

    患者一听奇了:“我得的什么病啊?”

    “你这病为肺寒虚伤,乃厉风入肺所致。初起风寒,只是被你忽略了。”孙思邈道。

    “正是正是。您真是神了。就因为家里穷,没钱治。您说这药费……”患者连连作揖。

    “感谢兄弟信任,药费你不必过多考虑。”

    送别患者,孙思邈由当地人领着,亲自上山,采得若干新鲜药草回来,洗净、切碎、晒干,给患者配用,而不收取分文。

    不过,孙思邈毕竟是第一次接触此症,故非处一方了事。后根据患者病情,又变换几次药方。前后持续两月,才将那二十年顽症患者治愈。

    一日来一消渴症患者,自诉其状。孙思邈对此亦接触甚少,颇觉棘手。他一如往常,先处以不温不火之方,以稳定患者情绪。回家后即抓紧查阅医书,比对患者症状,最后以“增损肾沥汤”处之,初步见效。又追踪患者,试用他方,终使该患者病情稳定好转。

    孙思邈又接诊另一消渴症患者,初次接触时,感觉与前一名患者大致相同,又以“增损肾沥汤”处之。数剂汤药下去,疗效却不明显。孙思邈再仔细比较两位患者临床表现,发现虽同属消渴,细微差别却多。孙思邈自责大意,乃试处以“铅丹散”。成分为:铅丹、胡粉各二分,栝楼根、甘草各十分,泽泻、石膏、赤石脂、白石脂各五分[76]。这回开处的方子,终与该患者完全对症。

    孙思邈又接诊一消渴症患者,见面即有些惊讶:年纪尚轻之人,怎会患上消渴?因一般消渴症患者,都在中老年阶段。询之,乃知患者家境尚可,故自儿时起便喜啖肥腻,并有其他不良饮食习惯。孙思邈对患者笑道:“幸亏你早有觉醒,否则这消渴症就一辈子缠着你了。”

    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再生能力强。孙思邈治愈这年轻患者,费时相对减少。

    孙思邈连续接诊消渴症患者,有了一定经验,便不愿停留在治疗层面,而决心穷其本源,以利众生。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经对诸多患者询问,乃知此症并非先天固有,大多于青壮之时便埋下祸根。如此累积叠加,暮年终于爆发。为引起年轻辈注意,孙思邈大声疾呼:

    凡积久饮酒,未有不成消渴。然则大寒凝海而酒不冻,明其酒性酷热,物无以加。脯炙盐咸,此味酒客耽嗜,不离其口。三觞过后,制不由己,饮啖无度,咀嚼鲊酱,不择酸咸,积年长夜,酣兴不解,遂使三焦猛热,五脏干燥。木石尤且焦枯,在人何能不渴?[77-1]

    孙思邈又嘱:消渴病“其所慎者有三:一饮酒,二房室,三咸食及面。能慎此者,虽不服药而自可无他;不知此者,纵有金丹亦不可救,深思慎之。”[77-2]

    孙思邈在乡村坐堂期间,还接诊过其他许多怪异病症,每接诊一个,就等于给自己接下一道高难试题。孙思邈充分理解患者心情,故总是有求必应。对任何怪诞病象,他皆先好言相慰,再深究其源,探寻最佳疗法。这样既治好了病人,又提高了自己。

    孙思邈在乡村行医的名声日显,上门求诊者越来越多。他为了不让患者跑得太远,乃采取“巡回治疗”方式。即在一处住上一段时间,再移住他处,这样尽可能广泛兼顾。

    孙思邈在中原地区行医采药范围很广,当地文字记载和口口相传的故事亦多。不少地区甚至将此写入“地方志”,以示不容置疑。仅以河南焦作地区的药王庙为例,有的几个村镇之间就有一座。庙中敬奉的药王,有的唯孙思邈一人,有的或为多人,却绝不会没有孙思邈。

    还有一说,称孙思邈在焦作、沁阳一带行医施药和居住,长达二十六年之久。甚至说孙思邈晚年即隐居此地,著书立说。孙思邈两部传世巨著,皆竣工于此。此种说法,虽无史实支撑,却见孙思邈在该地区影响深远。人们对孙思邈的尊称是:“药王爷”“孙真人”“妙应真人”等。

    五 苦盼明主 主动疗救李唐将士

    孙思邈再回长安时,争夺帝位的战争还在进行。李渊虽然称帝,且改元“武德”,却并未完全控制局面。洛阳以东及江南广大地区,皆为王世充、窦建德等据有。天下属谁,尚无定论。局面虽乱,孙思邈心里不乱,经反复衡量,乃采取一个与一般避乱人士迥然不同的举动:主动投入李渊父子军营,协助救治受伤将士。这是因为,他不能忍见战争没完没了,不能忍见那么多年轻士卒死于刀枪。但愿早出明主,使国家重新统一。

    孙思邈觉得,李渊父子比其他人条件要好,名分要正,因人家毕竟是皇室宗亲。

    因为战乱重起,人们无心耕作,皆设法避往山林。路上到处都有抢劫之人,他们在僻静处抢,在大路上也抢。各郡县长吏人人自危,所有持械者都可为王,反正没人敢管。孙思邈返回长安的路上,多次遭遇劫难,差点性命不保。帝王们你杀我砍,你兴我灭,只杀得到处人头滚滚,血旗蔽日。帝王们没有食物,一天也混不下去,故他们除了疯狂劫夺官仓,便是拿百姓开刀。百姓们别说家中一无所藏,地里庄稼还不及成熟,即被大小帝王们抢个精光。

    用腰巾将杨广缢杀的司马德勘,极力拥戴宇文化及,自己甘愿充任一名武夫。不料宇文化及将司马德勘擢升为大将军后,又密令贴身侍卫将其杀死。宇文化及身为杨广驸马兼重臣,顶着“弑君”名号,试图与李密、李渊、王世充、窦建德、杜伏威、刘黑挞、萧铣等一争天下,却只做了半个月皇帝,便被手下人杀死,徒留千古骂名。

    随着战争加剧,李渊父子的优势愈发显现。然而局势仍十分严峻:他们虽据有长安,却西有薛举父子,东有王世充、窦建德,南有陈朝余党,北有突厥部落。李渊父子经分析局势,乃觉当务之急是平定西域,巩固后方,方可与东方诸强拼争。于是李渊下令,由老二李世民挂帅西征,李建成在长安协助父亲据守。

    此为唐武德元年(618),李渊拜李世民为尚书令、右翊卫大将军,进封秦王。

    李世民自晋阳起兵以来,一直处于冲锋陷阵地位,常率数百骁勇轻骑直入敌营,如大象闯进瓷器店一样,左冲右突,将敌方杀个落花流水。李世民自幼身强体壮,勇敢威猛,敢拼敢打,视流血为儿戏。他为考验自己对鲜血的刺激承受能力,未及弱冠即多次手刃猛牛,且看着猛牛一点点将鲜血流尽,最后毙命。

    李世民与敌军格杀时,不仅两手都是鲜血,袖管里也能“哗啦啦”倒出血水。他力大惊人,一只手能举起一个石磙。尤其是那一张硬弓,一般力士都拉动不了。从那一张强弓上射出的利箭,能将偌大一块石板穿透。他就像项羽座下那一匹乌骓马,每闻得厮杀之声便亢奋起来。他要杀戮,要立战功,要协助父王夺得天下。

    李世民体格之健。比那“幼遭风冷、屡造医门”的孙思邈,不知壮实多少。若得享天年,何愁不是百岁寿星?

    李世民暗地还同老大较着劲儿,一定要比兄长更显突出。因他自小就有被边缘化的感觉,觉得爷爷奶奶偏爱老大,父母注意力即较多地投向老四(李渊之子老三李玄霸早亡),唯有他这老二未受到充分关注。李世民便在这种心态下自强不息,出色异常。以致在李渊眼里,大凡敌阵不克时,皆由老二攻取。

    不过李世民初次与西域薛举对决时,却吃了败仗。关于此事,史书已载。这在李世民心里,留下一片阴影。

    这一场皇位争夺大战,打的还是百姓之间的战争,因那些在战场上成批倒下的各方士卒,皆为田间青壮劳力。各路头领为扩充实力,争抢兵源,同样不择手段。李渊这边,从晋阳出发的子弟兵已死伤十之八九,关中百姓大都往山里跑了。李渊父子明白,想让百姓自愿从征,替他们取天下绝无可能。为了扩充兵员,只能强行抓丁。

    此期,随着李氏队伍壮大,自愿投靠李氏父子的大小头领也在增多。李氏给他们授爵的重要条件,是看能拉来多少队伍。于是各头领遍设兵站,强征民夫。“征兵告示”贴遍各村,虚构各种优惠条件,欺骗乡民。然尽管如此,“征兵站”内仍冷冷清清,无人问津。

    有时,村镇会突然出现一支军队,将中年和青年男子全给圈起来。谁企图逃跑,便会被军士打得头破血流。被抓者用绳子捆绑,连成长串。伍长给每人发两个铜钱,然后押着上路。

    那日孙思邈正在山村给人看病,忽然来了一伙“征兵”人员,见了男子就抓,连孙思邈正在治疗的患者也不放过。孙思邈问:“你们属于哪个皇帝?”

    “我们由唐王统帅。”

    “好,我也同去。我是医生,可帮着看病。”

    “那太好了,主帅正需要医生。”

    孙思邈就这样入了军营,且很快受到主帅李世民接见。

    正赶上李世民率部第二次攻打薛举,同样进展不顺。因薛举对唐军早有防备,于城中备足了粮草,一直坚守不出。每当唐军靠近城池,便以箭矢、滚石痛击,使唐军损失惨重。李世民亲率骑兵进攻,坐骑被城头滚石所伤。李世民翻身落马,众军士奋力将其抢救回营。

    李世民可谓狼狈,因腿伤而不便行走,只能半坐半躺地住持军事会议。当听说军中有一老者,自称七十,看去甚少,能给士兵治病时,李世民大喜:“快快查实,我立刻要见。军中之医,一以敌万也。”

    其时,已有前沿将校在军营设一临时露天救护所,请孙思邈给士兵治疗。一排排伤病员或躺或卧,等待救治。孙思邈正给一名满脸青痘的士兵挤背上脓疮。他知士兵们个个都想活着回家,侍候老娘老爹。听了哭诉,孙思邈感伤不已,唯有尽一己之能,救下多少是多少。

    第二个士兵腿被打断,但还没离体。见孙思邈来了,如见救星:“医生,我的腿……”立时大哭。孙思邈忙予劝慰。那士兵欲爬起来给孙思邈磕头,先自摔倒。孙思邈忙弯腰将该士兵扶回原处。

    孙思邈转向第三名士兵。这士兵向孙思邈哀求:“医生,尿不出来,痛死我了,尿不出来。”孙思邈稍一思索,回头对伴随者道:“请您设法找一根葱管。”待伴随者去后,孙思邈继续安慰士兵,“我先给你做个按摩。”即刻在士兵身边跪下。

    当伴随者将葱管拿来后,孙思邈眼前重现当年杨坚尿阻的情形。在他眼里,帝王杨坚与眼下的士兵,所患同一种疾病,故都需采取同一种治疗方法。他于是接过葱管,单腿跪下,预备给士兵导尿。其他士兵见了,先是不懂,因谁也没见过这等疗法。待明白之后,一个个惊叫起来,接着不约而同地向孙思邈伏地行大礼。

    李世民派来查看的校尉,正遇见孙思邈在为士兵导尿,不由倒退两步,身子撞上一个木桩。

    很快,孙思邈被引至李世民大帐。

    关于李世民初见孙思邈之事,古书虽有记载,却很值得怀疑。据《旧唐书》称,唐太宗初见孙思邈时,“嗟其容色甚少,谓曰:‘故知有道者诚可尊重,羡门、广成,岂虚言哉。’”[78]两人首次见面时间,按《旧唐书》说法,是在李世民即位之后。于是有学者得出结论,认为孙思邈在李世民即位之前,一直隐身山林,专注修道,李世民当政后,他才定居长安,坐堂行医。此说虽入史籍,然而值得存疑。

    我们在后面将会读到,孙思邈自陈,曾于“武德中”给德行高尚的净明尼姑治疗霍乱,为此还与巢元方等泰斗级权威御医发生严重分歧(学术之争)。“武德”为李渊年号,李世民所承,乃父皇李渊之位。由此可知,孙思邈此时已活跃于长安,且有相当社会影响,否则连御医都治不好的重症患者(净明尼姑可是有相当社会影响的特殊病人),怎会让孙思邈突然从深山老林蹿出,大大咧咧接诊?

    为此笔者认为,孙思邈首见李世民,应在他登上帝位之前,即在政权争夺战之际。两人间唯其有过一段生死与共的患难交往,孙思邈才能取得李世民高度信任,后者才会授其爵位,且放心让他先后给长孙皇后和太子李治治病。

    且说李世民久闻孙思邈大名,为示礼貌,特脱去那油亮铠甲,换上紫色朝服。他因从未见过孙思邈,不知到底长得怎样。故当孙思邈进入大帐,半跪面前时,李世民将孙思邈瞄了一眼,疑惑地道:“您就是孙思邈?”孙思邈应过。李世民仍有些怀疑:“不对吧?孙思邈应有七十余岁,怎是您这般年少?”

    孙思邈只得重复:“启禀秦王,鄙人与隋帝杨坚生于同年。”

    李世民听这一说,大喜,不再与孙思邈讲究礼节,扶他站起,同时感慨:“杨坚辞世多年,先生却仍然生气勃勃,着实令人景仰。”孙思邈忙对李世民奉承一番,预言秦王必长命百岁。

    孙思邈略通骨相术,一眼看出李世民相貌非凡。当谈到李世民眼下身体状况,孙思邈指出:“秦王外伤不足虑,可望旬内痊愈。脏腑亦无大碍,只是肝气有些不舒。究其原因,在于长期劳顿,寝食无常,再者战事多变,心力交瘁,导致火气太盛,直接损害肝脏。”当李世民欲求奇方,孙思邈再答:“俗云:‘伤筋动骨一百天。’今设法以药物、推拿、艾灸并用,以期旬内康复,则奇迹耳。且坦言调理非一夕之工,建议俟天下平定,秦王应集中将息一段时间。”

    李世民听孙思邈说得条条入理,不由深为折服,乃点头道:“您自此跟定本帅,确保本帅安康,战无不胜。”

    孙思邈一怔,此话何等耳熟,原是杨广说过。看来自己又被绑定,大概这就是命。他回想两次亲历战场的种种遭遇,趁机建言:“启禀秦王,老夫不懂领军。只想这战争胜与不胜,乃在于士。兵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79]

    校尉一直在旁边立着,这时忍不住插话:“先生真乃圣贤,竟用嘴为士卒导尿。”

    李世民大惊:“先生如此爱我士卒,该受本王一礼。”说时单腿下蹲,对孙思邈行半跪之礼。孙思邈赶紧回敬匍匐大礼。

    李世民听了孙思邈建言,对军士伤情不再取漠不关心态度。他拄着拐杖,领孙思邈来到众伤兵面前,将其隆重推荐。伤兵们齐向孙思邈行礼,并投来热切企盼的目光。那目光让孙思邈全身灼痛,忙俯下身子,给伤兵一一做检查。伤兵却是那样多,孙思邈根本忙不过来。

    一天紧张的工作下来,孙思邈累得不行,刚一坐下便歪倒在地。这事报与李世民得知,李世民急了,忙命人将孙思邈用藤条躺椅抬着,送来自己大帐。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道:“先生您可不能倒下,本王还指望您保我长命百岁呢。”

    李世民在大营帐里接受孙思邈推拿治疗。因他全身肌肉紧张,近乎板结,孙思邈推拿时颇费老劲,累出一身大汗。李世民见了,惊讶地道:“我可是头一回见医生治病时流下大汗。”

    孙思邈笑道:“只怪本人老朽,气力衰微。”

    “本王若在您这年纪还能这样,那就谢天谢地。”

    “将军体格如此壮健,日后百岁无疑。”

    “哈哈,借您老吉言。”一番话说得李世民心花怒放。

    鉴于李世民病情严重,仅施以推拿还不能完全祛病,孙思邈又给李世民开处汤药,亲手熬煎后端来,自己先喝两口,再递与李世民。李世民一仰脖子,喝个精光,如大热天喝凉茶一般,连道:“好喝好喝,请再将来。”孙思邈接过药碗,坚称服药性急不得。

    李世民在孙思邈精心调理下一天天痊愈,重新跨上战马。他拿出一个精美的紫檀木盒,里面溢出一股幽香,当着孙思邈的面打开,竟是一满盒黄金。孙思邈知秦王之意,摆手坚拒。李世民乃道:“先生是否嫌轻?”

    孙思邈应道:“秦王真能爱兵如子,即请给士兵们多买些药品。”

    李世民对孙思邈更为敬佩,即请孙思邈开列药品名录。李世民叫来军营总管,将一包黄金交付,且道:“务必用心,出了差错,小心揭皮。”总管慌得连连磕头,再接过孙思邈开列的药品名录,领着数人打马而去。这是李世民头一回为士兵大批购买药品,此前虽曾有过,却不太上心,以致负责采购者从中克扣货款。这回在李世民亲自督办下,大批药品被如数买回。

    孙思邈甚喜,则于军营中设立医疗室,又请人用木板钉了几排架子,将药品整齐摆放。只是孙思邈一人实在忙不过来,便向李世民请求,从军士中挑选数名助手。李世民慨然应允。

    众军士听说有机会做孙思邈助手,个个争着报名。孙思邈暗自高兴,决心培养一些年轻人,掌握基本医学知识。他于是一边亲自给伤兵们治疗,一边对助手们讲解。对简易可行之事,便指导他们直接去做。

    那日李世民来到军营诊疗所,见孙思邈正给一名士兵刮痧。孙思邈以一个光滑的陶瓷片作为刮板,蘸点麻油,一下一下,刮着士兵背部,将背部刮出一片深紫,还出现几处血点。李世民觉得新奇:“这样也能治病?”

    孙思邈指着士兵所刮部位解释:“刮痧亦系上古之人探索所得。凡刮得颜色暗红处,即是病症所在。颜色越深,病气越重。刮出紫斑,则病气可除。”

    接受疗救的士兵亦现身说法,表示刮痧之后,感觉轻松多了。

    李世民乃心细之人,又问刮痧疗法可有依据。孙思邈便跪地禀告,当年如何从火中偶尔抢救得人体经络图。可惜原图在辗转游走中丢失,后孙思邈凭着记忆,重新绘制了一份,为便于辨认,特以蓝色标出脉络。他从小木箱内取出重绘的经络图,请李世民审视。李世民展开那图,惊道:“此又是如何绘出?”

    孙思邈如实应道:“鄙人也回答不上。我只想那上古之人有内视之功,能将人体经络一目了然。否则也无法画出。”李世民接着要求解释内视之功。孙思邈谦称自己功力尚欠,未曾达到那种境界。

    李世民再问刮痧之法。孙思邈见秦王兴趣甚浓,便将刮痧板交与李世民。李世民在士兵身上做着试验。道:“怎么刮起来疙疙瘩瘩?”孙思邈应道:“这就对了,说明这士兵兄弟病气相当严重。”

    经李世民批准,军营医疗讲习所正式开课。环境虽陋,然能遮风挡雨,孙思邈便觉足矣。他一遍遍抄写医案,装订成册,又手绘一小张一小张人体经络图,作为读本发给大伙儿。最后,孙思邈用一张大纸,画出人体经络全图,挂于墙上,作教学之用。

    孙思邈指着穴位,让一名学员站到前面,示范按摩、刮痧之法。再让学员们彼此寻找穴位,相互按摩、刮痧。学员们一个个兴致极浓,教学告一段落还不肯休息,继续琢磨、体验。后来,助手们用石头支起大锅,按照孙思邈的指导,熬了一锅又一锅清凉解毒汤药,让士兵们喝下,以御风冷。李世民也要来一碗,当众“咕噜咕噜”喝下。

    孙思邈又针对驻地风寒霜重的特点,制作“匈奴露宿丸”,给士卒们服用。该药丸由矾石、皂荚、干姜、附子、吴茱荑等六味构成,炼蜜和丸如梧子大,服食,可起预防和治疗作用。

    孙思邈发现,不少士兵因成天跋山涉水,劳乏过度,而患上脚气风毒。他反复琢磨,终推出又一奇方,名为“门冬煎方”。该方对于男子五劳、七伤、八风、十二痹,以及四肢烦痹、手足浮肿等症,有明显疗效。该方为:

    天门冬,切,三斗半,捣压取汁尽 生地黄,切,三斗半,捣压如门冬 枸杞根,切,三斗净洗,以水二石五斗,煮取一斗三升,澄清 獐骨一具,碎,以水一石,煮取五斗,澄清 酥三升,炼 白蜜三升,炼该方以上列六味为主,后附散药三十八种,根据不同病症配用。[80]

    孙思邈对这“门冬煎方”颇为看重。除用于士卒外,还用于其他患者。为引起后人注意,利于更多患者,孙思邈将该药方收录专著,同时注明:“余尝为人撰门冬煎,此方治脚气大有验,病者须用之。”[81]

    军营诊疗所开办了一段时间,效果便显露出来。除重伤者需做特殊治疗外,轻伤者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先后一批批痊愈,重新投入战斗。李世民别提有多欢喜,这对他来说,等于不用抓丁,便补充了新的兵源,且富于实战经验。他感慨地道:“吾征战多日,方知战场救护之功。”

    孙思邈亦对李世民看好,知他早晚能成大事,故对李世民保健之事倍加关注。孙思邈趁其再次出征之前,每日抽出专门时间给他理疗,或施以针刺,或施以艾灸,或处以汤药。李世民对孙思邈已极信赖,每回都主动配合。这种配合默契,大大强化了治疗效果。

    孙思邈确诊李世民症状,为长期超常紧张征战所致。故病象不在一处显现,而是整体疲软,俗称“五劳七伤”。孙思邈有论:

    “五劳,五脏病。六极,六腑病。七伤,表里受病。五劳者,一曰志劳,二曰思劳,三曰忧劳,四曰心劳,五曰疲劳。六极者,一曰气极,二曰血极,三曰筋极,四曰骨极,五曰髓极,六曰精极。七伤者,一曰肝伤,善梦;二曰心伤,善忘;三曰脾伤,善饮;四曰肺伤,善痿;五曰肾伤,善唾;六曰骨伤,善饥;七曰脉伤,善嗽。”

    孙思邈又论五脏受伤的临床表现:“其心伤者,令人善惊,妄怒无常;其脾伤者,令人腹满喜噫,食竟欲卧,面目萎黄;其肺伤者,令人少精,腰背痛,四肢厥逆;其肝伤者,令人少血面黑;其肾伤者,有积聚,少腹腰背满痹,咳唾,小便难。”[82]

    孙思邈根据李世民现状,先处以“建中汤”,再处以“黄芪汤”,又处以“五补丸”。这“五补丸”治肾气虚损、五劳七伤、腰脚酸痛、肢节苦痛、心中喜怒、夜卧多梦、心腹胀满、房事不举等症。其方由人参、五加皮、五味子、天雄、牛膝、防风等二十四味配伍,末之,蜜丸如梧子。酒服十丸,每日三丸。孙思邈将此药丸精制,阴干,供李世民一段时间服食。

    李世民经过全面调理,很快恢复健康,重返战场,顿觉身轻如燕,虎步生风,于是越发离不开孙思邈。因而当他第二次东征时,又要求孙思邈随行。孙思邈此时年近八十,想着能给秦王帮上一把,助国家早日统一,天下太平,仍决然前往。

    于是孙思邈继续随李世民转战太原、洛阳,再度为唐军官兵尽心效力,直至唐武德四年(621)七月方罢。

    自孙思邈随军之后,李世民乃命扩大战场救护所规模,为的是接诊更多战地伤者。于是孙思邈再召集一批年轻士兵,教他们基本救护知识。孙思邈除对年轻人讲授医学基础知识外,还亲自示范治疗。他精力那样饱满,看不出到底多大年纪。遇上危重患者,该用嘴导尿时,照吸不误。

    在孙思邈榜样的作用下,年轻士兵大多学会基本疗法,遇上需要,皆争着上前。这使患者分外感动,都将感恩之情献与秦王。病愈之后,重上战场,个个奋勇争先,战斗力倍胜于受伤之前。李世民乃对孙思邈更为尊重,称他功劳与尉迟敬德、程知节、秦叔宝不相上下,一再欲予以重赏。

    孙思邈见外伤者众多,乃根据不同病情推出数方,专治外伤。他将药捣碎,调和,放在黄草纸上,用布包好,裹住士兵伤脚。另一个士兵身上长了脓疮,孙思邈让他坐下,亲手给不幸的年轻人挤出脓汁。他见又一骨折士兵无法行走,只能躺着,便跪着给这个士兵敷药。

    中国古代战场有救治伤员事例,却无固定治疗机构。根据现有资料,一般认为中国古代军医机构的建立始于初唐,与李世民关系密切。李世民仰赖孙思邈之力,不仅在战场设立救护机构,还于战后在“天策上将府”内继续保持军医制度,拜住持医药事务官员为功曹参军。以后李世民当国,即命地方政府照此设置。李世民除要求军队有自己的医疗队伍外,太医署及地方医疗机构,还需兼及军队医疗工作。李世民创设的这一制度,为历代王朝继承和发展。上述首创,显然有孙思邈一份功劳。

    当所有竞争者灰飞烟灭,李唐天下无人再敢问鼎。李世民押着窦建德与王世充一路浩歌,凯旋长安。至此华夏重新归于一统,百姓皆颂李氏父子。

    就孙思邈而言,第三次服役军中亦大有获益,尤其治疗外伤之术更为精湛,其中不少为个人独创。在《千金要方·备急》卷中,列有“被打”专辑,计有“论”一首,方九十三首。另有“火疮”专辑,计“论”二首,方七十三首,咒法二首,其中不少为军中服役的额外成果。孙思邈所列诸方,皆简便易行,大都可就地取材。

    例如他在“被打”辑中“论”曰:“凡被打损,血闷抢心,气绝不能言,可擘开口,尿中令下咽即醒;又堕落车马,及车辗、木打已死者,以死人安著,以手袖掩其口鼻眼上,一食顷活,眼开,与热小便二升。”

    孙思邈所列方子,形式多种。其中一方,为“治从高坠下,及为木石所迮,或因落马,凡伤损血瘀凝积,气绝欲死,无不治之方”。其法是:“取净土五升,蒸令溜分半,以故布数重裹之,以熨病上。勿令大热,恐破肉,冷则易之,取痛止即已。凡有损伤,皆以此法治之,神效。已死不能言者亦活,三十年者亦瘥。”

    另有,“当归散——治落马坠车诸伤,腕折臂脚痛不止方”;“竹皮汤——治为兵杖所加,木石所迮,血在胸背及胁中,痛不得气息方”,等等。

    因军中被烈火烧伤者屡见不鲜,孙思邈对此自是用心琢磨了一番,终知治疗要诀。这在外行人看来,或许难得理解。孙思邈明白事理之前,也有失错。他曾以冷水洗患者火疮,疼得患者哇哇大叫不说,更徒增治愈难度。再经实证,终有所得。请看其论:

    “凡火烧损。慎以冷水洗之,火疮得冷,热气更深转入骨,坏人筋骨,难瘥。初被火烧,急更向火灸,虽大痛强忍之,良久即不痛,神验。治火烧闷绝不识人,以新尿冷饮之,及冷水和蜜饮之;口噤,绞开与之,然后治之。”

    孙思邈所集治火疮药方,大都简单而便于操作。如:

    “治灸疮痛肿急方:捣灶下黄土,以水和煮令热,渍之。

    “治金疮方:烧干梅作炭,捣末之,敷一宿即瘥。亦治被打伤。

    “又方:麻叶三斤,以水三斤熟煮,取二升半为一服。

    “又方:蚯蚓屎,以水服方寸匕,日三。”

    上述内容,均见《千金要方·备急》卷。

    该卷还有“治毒箭所中方”“治卒被毒矢方”“治箭镞及刀刃在咽喉、胸膈诸隐处不出方”“治矢在肉中不出方”“治卒为弓弩矢所中不出,或肉中有聚方”“治中射罔箭方”等,更是孙思邈身陷兵乱的重要收获,也是他于兵乱之时挺身而出,替前方将士解难济危的有力证据。

    与李氏父子夺得江山相比,孙思邈个人收获或许微不足道。然而千年之后,江山数易其主,孙氏著作却仍在广泛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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