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精诚:孙思邈传-盛世作为(81 岁—108 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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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追求“药实” 山居种药采药制药

    孙思邈在李唐王朝初立的“武德”年间,有一段山居制药种药采药生活。据本人自述,曾试制一种药丸,名为“玉壶丸”,惜未能成功,故记得真切。

    孙思邈对配药质量要求甚严,认为处方再佳,若无好药,那方子等于白费。孙思邈曾严厉责备某些药品“虽有药名,终无药实”。为追求“药实”,孙思邈每有机会便亲手制药,亲炼丹丸。待到天下再度一统,军队各回兵营,他便在老家五台山过起了山居生活。

    那年七月,孙思邈亲睹李世民盛大空前的凯旋仪式,此即秦王押解数万战俘从洛阳返回之时。他远远地跟在凯旋大军之后,而不往前争出风头。

    凯旋仪式在长安皇城南门外大广场举行。此前,李渊身着帝袍,坐着御车,亲往长安以东灞桥相迎。李渊不待李世民下马便走上前去,张开双手,做拥抱之势。慌得李世民一条腿卡在马鞍脚镫里,一时抽不出来。幸好大黄马灵性,却也站着不动。

    李渊在城门口搭一高台,以彩旗、龙幡、松柏、宫灯隆重装饰,高台四周警戒森严,近侧除了高官,便是外人难得一见的宫廷美姬。皇城南大门外,满朝文武并百万市民排成两道长列,形成数里人墙,其势比当年杨广灭陈凯旋时更盛。

    李世民押着窦建德、王世充和其他降将,进入人墙夹道,接受众人欢迎,身后是数十万唐军,步伐整齐威武,其后才是被解除武装的敌军官兵。李世民来到父亲跟前,由父亲亲手套上黄金护胸铠甲,然后重新上马,在长长的甬道里缓缓行走,接受军民掌声和欢呼声。

    孙思邈站在远处,见了李世民那泛着金光的黄金铠甲,也替秦王高兴。他夹在人群中间,跟着大声呼叫。他欢呼国家重新统一,百姓出门再不用担惊受怕。

    最为沮丧者,乃王世充、窦建德二人。王世充因是开门请降,路上未曾绑缚,只被持械军士紧紧盯着。王世充曾为王侯,落到这种地步,自有万般感慨。那窦建德作为战俘,却一直被死死缚着,手臂血凝,面色发青。李世民虽许以窦建德不死,窦建德却知这承诺靠不住,于是一路将头低垂。

    孙思邈见了王、窦二人绝望表情,再次感叹人生多变,在于如何自持。若视功名利禄为上,则无疑须以性命相赌,纵有神丹仙药,亦难免枉死暴毙。孙思邈后知窦建德被李渊当街斩首,王世充被李渊设局于去蜀途中由仇人杀死,这感觉更为强烈。

    江山一统之后,李氏父子有新的大事要忙,暂将孙思邈忘了,于是孙思邈得以重操医业。幸赖秦王资助,孙思邈在长安东市借得一座小院,作为暂栖之所。小院久未住人,略显荒芜。孙思邈想到多年未回故里,便决定先去华原老家看看。

    孙思邈到得孙家塬老宅,在已塌的旧屋里翻检,希望找回流逝岁月,最后在垃圾堆中捡出几页医学残籍,系外公当年所留。孙思邈轻拂尘埃,小心折好,放入一个木盒。

    乡邻们听得孙思邈回村消息,陆续围拢。孙思邈发现,与自己同龄者几乎没有,战火噬人,昔日伙伴们不是病死便是饿死。孙思邈向年轻一辈乡亲揖手问候,相互拉着家常。说到这些年困难处境,没一人不大骂帝王该死。孙思邈默然听着,说不出安慰之词,只道:“现在好了,总算天下太平。”

    孙思邈来到父母墓前。他向乡亲们借来一点牲品并半瓶醇酒,点燃香烛,烧上纸钱,开始祭拜。孙思邈想着二老的音容笑貌,不由悲从中来,泪水“哗哗哗”不住流淌。孙思邈离村之日,许多年龄不同的村民前来送行。他掏出口袋中所有铜钱,一一赠给乡亲。

    最后,孙思邈来到距孙塬村不远的五台山,决定辟一药圃,安居修身,兼及行医。他将夫人也接了来,两人在一处山洞住下,于洞前搭一遮棚,以避斜风细雨。

    五台山在陕西关中平原北部,海拔八百余米,面积约五平方公里。它由五座山峰构成,顶部全都趋平,故有“五台”之称。诸峰回环相望,绿树密生。当中有一道深涧,将五峰分为南北两区,北一南四。因山脚四周皆平,唯此奇峰突出,故最易引发遐思。据考,自晋末以来,便有人于南山结草为庐,隐形修身。孙思邈入此山栖居种药,自是看中它的幽静环境。

    距五台山数十里远处,有一官道通往长安。那是隋帝杨广北巡时为方便出行,集中百万人力所筑,南连长安,北通榆林。以后战争频仍,这官道没人维修,便变得泥泞溃坏,到处是大小坑洼。山下另有一条小道与官道相交,交接处有一凉亭,为积善者捐款修建,无墙壁门窗,仅两条长板凳供行人歇脚。因实在斜得厉害,乃以木头支撑。孙思邈不忘抽空给乡亲排忧解难,便着一皂色袍衫,于凉亭板凳上坐着,给过往路人诊治。

    因山里交通不便,生活物资匮乏,夫人在五台山上住过一段便搬下山去,仍回长安,只不时来这儿看看。其时,孙思邈已有写作《千金要方》计划,因在家乡名声太大,来访者太多,无法腾出撰稿时间,乃以住山上为主。

    孙思邈回五台山隐居,起初无人注意,孙思邈接诊时也瞒了姓名,只说自己乃道家信徒,云游至此,闲着没事,特来帮乡亲们做点小事。乡亲们见他容颜殊异,看不出究竟多大岁数,便以为遇着仙人。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每到接诊之日,小亭子便被患者和家属们挤得满满。一些人除了就诊,更欲一睹孙思邈风采。他们却不曾想到,此即八十年前出生于孙家塬的那个孙思邈。

    孙思邈毕竟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且已有写作提纲,故不能终日接诊。为隐去住处,他每回让患者先行离开,自己才动身上山,回北峰那依幽深山洞而建的住处。这样日子虽久,仍无人知道他栖居之地。过了一段时间,秘密才被识破。

    那日又是孙思邈约定接诊时间。他吃过面饼之后,带了笔砚和一些纸张,逶迤来到凉亭。与往常一样,他总是先于患者到达。天气由热转凉,树叶正往下掉,晨起一片寒霜,午间即烈日临空,这一热一凉,最易引发风寒感染。孙思邈岁数虽大,眼却不花,仔细看过每个患者面容,再口授药方,请患者中识字者帮助抄录。这倒节省了不少时间,让更多患者获得诊治机会。

    日头偏西,快要接近山顶,患者们才满意地散去。为表示对孙思邈的敬意,大家临行时留了些烙饼或馍。孙思邈总是笑道:“多谢多谢,够了够了。”

    那日孙思邈接诊太多,收尾时已近日暮。有部分患者担心孙思邈上山不便,执意陪同,再听说孙思邈在山上种植药草,非得帮忙不可。孙思邈先是不肯,后推辞不过,只得答应。山道曲折陡峭,两边茅封草长,不时有野兔蹿出。孙思邈不用人扶,稳步走在前头,遇上过于陡峻处,则向路旁树枝借力,这样直至山顶。于是乡亲们知道了他的隐居之所。

    在众乡亲轮番参与下,孙思邈隐居地变样了。那住室不再是简单的草棚,而变成由四面土墙围合、数根木梁架构的住屋,顶上还压了麦秸、木板、石块,任凭风吹雨打,也是冬暖夏凉。住屋前开垦出一小片熟地,专门用于种植作物。孙思邈将那熟地分成若干小畦,分别种上不同的药草、蔬菜和花木。于是这隐居之地除了严冬,其余季节都能见到新鲜药草、蔬菜和瓜果,蜜蜂蝴蝶在鲜花丛中忙忙碌碌,平添许多乐趣。

    孙思邈对种药、采药、制药皆极重视,且视为保证疗效的重要条件。其时,已有人提出药草药性下降的质疑。针对这一现象,孙思邈有论:“或曰:古人用药至少,分两亦轻,瘥病极多。观君处方,非不烦重,分两亦多,而瘥病不及古人者,何也?答曰:古者日月长远,药在土中,自养经久,气味真实;百姓少欲,禀气中和,感病轻微,易为医疗。今时日月短促,药力轻虚;人多巧诈,感病厚重,难以为医。病轻用药须少,疴重用药即多,此则医之一隅,何足怪也?又古之医者,有自将采取、阴干、曝干,皆悉如法,用药必依土地,所以治十得九。今之医者,但知诊脉处方,不委采药时节,至于出处土地,新陈虚实,皆不悉。所以治十不得五六者,实由于此。夫处方者,常须加意,重复用药,药乃有力。若学古人,徒自误耳。将来学者,须详熟之。”[83]

    孙思邈此言,于事有据。有一痢疾患者,服用孙思邈处方,却总不见好。孙思邈觉得奇怪,乃检视患者所购之药。结果发现,那药草多半霉变,有的过于干枯,因之药力大欠。究其原因,乃药肆掌柜的只顾贪钱、草菅人命所致。为此孙思邈提醒患者,务必注意药材品性,切忌服用变质药品。故有时感觉药不对症,亦不妨从药材质量上去找原因。

    孙思邈知药材品质关乎疗效,因之在疾呼药肆掌柜的不可良心泯灭之时,有机会便自种药材。他不仅在北山垦植,于南山也种,现存华原药王山南面的山居遗址,有平整的土地数丘,传为孙思邈当年垦植的药圃。

    孙思邈本人身体力行,在给患者处方时,或细述熬煎方法,或亲自熬制汤药。若合药不当,则宁愿自己受损,也要忍痛舍弃。在他的记载中,即有一桩合药不当、终于舍弃之事。

    孙思邈所合之药,名为“玉壶丸”,主万病,皆用之,为古人经方,由雄黄、八角、附子、藜芦、丹砂等六味构成。孙思邈第一次制作此药时,正逢天阴,所合之药未经充分暴晒,结果出现霉变。孙思邈制药不仅费力,而且费钱,因合药中的雄黄为稀缺珍品,难得一求。药成之后,经过亲验,发现药性不对,他便毫不犹豫将所成之药全部抛弃。事见《千金翼方·杂病·备急第一》。

    孙思邈在家乡五台山过了一段安宁日子,意外得到太子李建成邀请,求孙思邈速入东宫处诊。孙思邈虽大觉意外,却不敢怠慢,即告别山居,步行回京。

    二 不偏不党 周旋于李氏兄弟之间

    李渊父子平定王世充、窦建德之后,天下是太平了,百姓日子也相对安定。可皇宫深处却波涛暗涌,随时有火山爆发之势。此事外人不知,孙思邈却略知一二。他觉出李氏兄弟间已明显不和,早晚有火并之日,不由生出几分忧愁,行事也格外谨慎。因他需同时面对李氏三兄弟。如何维持与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三人间平衡关系,谁也不致得罪,便成了一大难题。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有可能又卷入皇宫的一场同室操戈。

    事情得从李世民说起。

    李世民在平定王世充、窦建德之后,又于武德五年(622)二月奉命征讨山东叛军头领刘黑闼,很快获胜。此役给李世民功劳簿上又添新彩,使之威望达于极点。故李渊于该年十月封他为天策上将军、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食邑增至二万户。又下诏特许天策府自置官属,俨然另一小朝廷。

    然而,李世民欲壑难填,仍然有所期待。

    李世民打从征战之日起,对兄长李建成就有些不服:我在战场一枪一刀与敌拼杀,没准脑袋眨眼就没了。你在长安倒好,号称协理朝政,那能费多少心血?起码没生命危险。而江山一旦打下,你即为名正言顺的太子,心安理得地等着接替父亲帝位。我则还是一个秦王,分得一块封地而已。这长幼之别啊……且罢且罢,不想也罢。

    李世民越想越觉得不平,有时竟至泄气,伸胳膊伸腿躺在卧榻上,日照中天也不想起身。而当闻得紧急敌情,李世民即刻腾跃而起,边扣铠甲边奔向战马,三五步工夫便挎着强弓、挥舞长矛疾驰而去。

    现在仗没得打了,天下全归于李氏。想想征伐之苦,李世民怎不垂涎那诱人的帝位?尽管父亲给自己特加天策上将军封号,隆重敕修秦王府,心里却还是不平。

    孙思邈曾婉劝李世民,人生有舍有得。譬如那起伏山梁,不会总在一条水平线上。见李世民听不进去,孙思邈只好闭嘴。

    经父皇批准重建的秦王府,规模比东宫还大。它占地数百亩,集楼宇山水为一身,兼江南关中风格为一体,宛若人间仙境。楼阁皆雕栏画栋,飞檐琉璃,泊金为壁、珠玉为饰,别提有多气派。一湾清流由终南山那方引来,在楼阁假山间萦绕,更有一番韵味。府内还有场所多处,供主人骑马射箭,踢毽观戏,只要主人愿意,每日都可玩得花样百出,醉生梦死,论其旨趣,较当年杨广晋王府远在其上。

    李世民偏非安逸享乐之人,他有更大的人生目标。

    太子李建成倒没更多奢望,有这太子尊号已经足够。自父亲承袭唐王以来,他就顺理成章地居于太子之位。一切天经地义,此则传统力量,一旦破坏,必生混乱。杨坚废长立幼,中途更换太子,不是把江山给丢了吗?

    因之李建成自从立为太子,便不再担惊受怕,更不曾想会面临挑战。他以父亲继位人身份接受众人崇拜,处理各种事务,一切理当如此。对秦王在战场上所获每一重大胜利,都认为有自己一份功劳,尽情与之共享。只在秦王押着窦建德、王世充凯旋,父皇亲手给他披上黄金铠甲时,李建成心里才有点酸溜溜的感觉,似乎比二弟矮了半截。

    但他看不出父亲对自己有任何不满,故从不计较表面待遇,包括对东宫的建设。那东宫规模与建筑质量,较之秦王府差得远了,李建成也无甚牢骚。东宫主体为隋朝一座偏殿,楠木廊柱朱漆斑驳,梓木窗棂大多毁坏。显然,是父亲有心要压一压他这太子气势,以便使秦王心理平衡。李建成理解父亲用心,欣然表示接受。与隋故太子杨勇相比,李建成之德行功绩皆远在杨勇之上。

    老三李元吉却不同了。他年幼受宠,乏真才实学,无领兵经验,曾在关键时刻丢了太原,气得父亲要劈了他。后跟着李世民参与洛阳围城,实际不起任何作用。如今虽说江山易主,他却自叹命运不济,上头竟有两个嫡亲哥哥压着,接任皇位比徒手上天还难。李元吉暗忖,自己既然做不了帝王,便须尽情享乐。本人既与大哥、二哥同父同母,就该过另一种帝王生活。

    在争夺江山期间出力最少的李元吉,当察觉老二对老大很不服气时,便动开脑筋了:若能将老二除去,以老大之憨厚,没准自己能成为皇弟呢。李元吉便在两个兄长间挑拨离间,使之彼此猜疑。偶或主动向大哥靠拢,散布些老二如何不满的言论。有一回竟说得有鼻子有眼,硬称李世民已设下圈套,要将太子干掉。

    李建成听了,吃惊不小。想自己一直待秦王不赖,秦王怎会这样算计自己?思来想去,乃决定来一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恰逢一日秦王提出,欲设宴款待家兄,以叙兄弟情谊,李建成便大着胆子来了。他先花钱买通秦王府内一个昆仑奴,通报秦王府内情。知秦王此举确是善意,旨在缓和兄弟间紧张关系。

    李世民与兄长已多时不在一块儿喝酒,不知兄长近年留守长安后酒量大增。而他自己因为高兴,喝得太猛,因之先醉。

    酒醉乱性。再喝下去,李世民便不能自持,酒水只一小半倒进嘴里,大半从嘴角流到宽大的胸襟上,嘴里同时溜出些不逊之词。意思是:你是太子,我啥都不是。如此等等。李世民最后突然站起,抱着那沉重的陶瓷酒瓮,“啪”地掼在地上。

    李建成大为吃惊,联系李元吉此前所说,似乎一切得到证实。

    也就在这时,李建成派人访得孙思邈五台山住地,即请老先生务必东宫一走。一是请他卜筮前程,二是想从孙思邈口中试探秦王行止。李建成知秦王与孙思邈关系非同一般,或许能打听些消息。

    孙思邈对李建成之请无由拒绝,于是跟着入宫。

    此前,孙思邈亦给太子并诸儿治过杂症,彼此相熟。在他看来,李建成沉稳自持,忠厚善良,只是军事方面逊于老二,故未能取得突出战功。然而在维持地方治安、巩固后方基地方面,仍有出色成绩。此项对夺取全国政权,关系无疑极大,因之还有人将他比作汉初萧何。

    不幸的是,李世民功高盖主,对李建成威胁太大。

    其时,李建成对二弟异常举动几无察觉,只是两眼向内。他之所想,一在如何协助父亲重建国家,为将来继位打下深厚基础;二亦有享乐之心,以为天下既定,不必再如战时那般过艰苦日子。故李建成稍有空闲,即与一班旧友频频相聚,吃喝玩乐兼议国事。拥聚在李建成周围的核心力量,为他亲自创建的“长林军”。

    孙思邈一望李建成面容,但觉晦暗阴涩,疑似犯了凶煞,不由替他焦虑。此事却不可明言,只能以医治为譬。孙思邈避席顿首,恳切地道:“自古上医治病,主张‘安不忘危’。故太子殿下需见微知著、防范于未然才是。”

    “那些我懂。曾闻先生有卜筮之功,可否领教?”李建成却道。

    “禀太子殿下,任何隐疾皆显于面部,不用卜筮。”孙思邈故作不解其意。

    李建成这才直言,欲知何时才能登基。

    这让孙思邈吃惊不小。须知,太子盼望登基乃极大忌讳,一旦传出,可是杀头之罪。孙思邈知太子敢说这种话,乃是对自己极大信任。孙思邈不便面驳太子,乃委婉应道:“启禀太子殿下,老夫只管医疗,不懂卜筮之事。作为医者,老夫的追求是,不治已病治未病,知晓未病者为高人。”

    临出门时,李建成一再向孙思邈打听李世民动静,让他更觉为难,亦更觉忧虑。他能说什么呢?何况确有一段时间未与李世民谋面。出得东宫,孙思邈惊恐地预感到,又一场皇室子弟间帝位争夺战迫在眉睫。他想到李世民势力之强,不由替李建成捏一把汗,同时想自己该如何应对,估计李世民不会忽略自己。

    果然,孙思邈才入东宫,李世民即便侦知。原来李世民亦在父亲和兄长身边安了耳目,手段类似杨广。这些被收买的宫人,说来也没啥事,不过是向李世民通报皇上与太子行踪,或彼此间的简短谈话。李渊与李建成谈话时,有时对宫人不避忌讳,故他们能听得三言两语。这片言只语在宫人听来平淡无奇,李世民却看得很重,视作决策依据。

    且说李世民酒醒之后,知孙思邈被太子载着去了东宫,顿时大怒,当即着人前往东宫,欲将孙思邈接来,给王妃长孙诊治。听说孙思邈已经离去,李世民即命人去住处将他载来。

    孙思邈来到李世民府上时,秦王余怒未消。只见李世民立于中殿门首,板着面孔迎客。他与孙思邈才一照面,即质问为何要去东宫。孙思邈双腿跪地,礼貌地道:“启禀秦王,太子确有顽疾。”

    “你说什么?太子顽疾?”李世民对这话忽来了兴趣,忙问究竟。

    孙思邈知秦王之意,再次揖首:“医家本不该向他人透露患者病情,此为职业操守。然而秦王并非外人,对太子一贯关心。太子染疾这事……”孙思邈故作神秘,要求秦王摒除左右。

    李世民兴趣愈浓,特将孙思邈引入书房。二人坐定后,李世民让人递上茶来,才听孙思邈如此这般,介绍李建成病情。

    “可会危及生命?”李世民急切地问。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恙若治愈不及,后果皆难预料。”孙思邈明知秦王心思,故意闪烁其词。

    李世民挑不出孙思邈的碴儿,稍作沉思,于是吩咐:“本王不责难你了。你可继续去东宫诊治,只将一些情况及时告知。太子乃本王胞兄,我怎可不闻不问。但本王及长孙王妃这边,你须得使出全力,确保健康平安,否则决不饶恕。”

    孙思邈磕头不止,庆幸一场风波巧妙化解。

    孙思邈见秦王书屋壁上,有一幅秦始皇泰山封禅图,室内各种藏书自地面叠至天花板。他由此想到,秦王曾发起文学馆,意在结党组团,可见抱负之大。征得秦王允许,孙思邈看那书脊题目,涉及兵、略、文、史、医、农、道、释诸多方面。其中不少书籍尚未启封,说明秦王许多读书计划尚待实施。

    孙思邈暗自哀叹,天既生李建成,何必再生李世民?或曰,天既将降大任于李世民,何必不让他赶在李建成之前出生?

    孙思邈散布太子身患小恙,旨在让李世民宽心,不必对太子过分警觉。这善良老人只想在兄弟间起缓冲作用,可惜双方都不买账。

    李建成这边,那日对孙思邈所言当时反感,过后却咀嚼出一些滋味,不由忐忑不安。那回兄弟聚会所留的阴影拂之不去,使得他如一头棕熊关进笼子里,焦虑地来回走动,手抓着什么就扔什么。他将秦王自洛阳大捷后种种言行逐一梳理,竟无一不是冲着太子之位而来。原来老二是在为他自己打江山,甚至不一定甘心老父久坐朝廷。

    李建成百思不得其解,乃决定向父亲禀报。

    勤政殿为新建宫殿,楠木廊柱,朱漆大门,金色拱顶拼成盘龙图案。室内置几张特大书案,每张书案都堆满各类奏折。李渊俯身靠近窗台的大书案前,正手持朱笔批阅奏章。李建成不及内史通报,便一头闯了进去,“扑通”跪下,伏地不起。父亲问他,也不说话,只是磕头。见问得急了,才道:“我请求父皇,废去‘太子’称号,做一普通平民。”

    李渊一听,立刻将朱笔放下,眼睛瞪得老大:“谁让你说这等疯话?”

    “启禀父皇陛下,儿臣实心实意。二弟功大,太子之位就让与他吧。”

    于是李渊意识到兄弟俩之间有事了。他却绕开正题,只将李建成痛骂一顿,骂他整天不干正事。李建成跪地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背上渗出一层汗水。父皇所说,确是事实。他虽说每日照例上朝,脑子却从不认真想事。退朝之后,更只想如何轻松安闲打发时光。李建成除宠幸一堆年轻女人,最大嗜好便是打猎。他打猎倒不是非得领着一班人马,闹得惊天动地,而是邀上十几个人,轻装出门,于山野闲逛,在水边横卧,或带着帐篷与宠妾们在野地里嬉戏,至天黑方归。有时还身着便装,去曲江池畔的楼亭坐着听戏,至午夜才返。更有些时候,他携上三五个心腹侍从,潜入长安城里娼妓集中的街巷,与那全城顶级舞女共度良宵,如醉如痴。

    李建成挨过父皇一顿狠批后,心里倒是踏实了许多。因看出父皇只是训他,并无废太子之意。李建成退出之后,高兴得往肚里直灌黄酒。

    李渊其时确实维护太子,毫无废立之意。故当山东刘黑闼二次兴兵作乱时,李渊未再给李世民立功机会。李建成则采纳太子洗马魏征之言,主动请缨,以求战功。父子俩一明一暗,配合可谓默契。李渊哀叹,若窦氏在世,兄弟间断不会闹得这样。

    李建成出征时,曾有让孙思邈随军之意。孙思邈顾虑秦王情绪,乃以年高体衰为由予以婉拒。且再次提醒太子,务必牢记“防重于治”的道理。

    李建成出征顺利,终将刘黑闼平定。班师回朝时,李建成又是好一阵欢喜,以为从此平安无事,承继大统有如探囊取物。

    李建成却忽视了老二的势力。当李世民知父亲对太子并无恶感时,即发动各方人等游说皇上左右,尤其各位贵妃娘娘。系列动作不可告人,长孙王妃亦参与其中。

    那日孙思邈正在长安东市寓所写作,却听得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孙思邈放下笔,赶紧开门,抬头一看,不禁呆了。出现在面前的,竟然又是太子李建成。他穿一件赭红长衫,戴一顶褐色席帽,显得倒也随意。待入院门,李建成将侍从们阻住,把小院门关上,大步走向里屋,同时摆手让孙思邈切莫高声,也不必躬行大礼。

    “免了免了。”李建成气吁吁地道,“在先生面前也不避讳,只千万请先生替我卜筮,近日吉凶何如?”

    孙思邈闻言,颇为吃惊,赶忙跪道:“启禀太子殿下,这个老朽确实不懂。”

    “你当然懂的,怎能不懂?本殿下可是诚心诚意。”太子固执地道。

    “启禀殿下,老朽的确不谙此道。”孙思邈态度坚决,只是摆手。

    李建成急了,乃欲弯腰鞠躬。孙思邈忙上前制止,同时提议:“殿下若确有诚意,容老朽替殿下去楼观台求签,或许能得真谛。”李建成却相信坊间所传,孙思邈大德之人,修炼完臻,必有预测之功,只不愿直言罢了。

    孙思邈见推却不能,便字斟句酌地道:“太子目前尚无大碍,只诸事留些心眼,既不可强进为退,亦不可强退为进。”

    孙思邈对卜筮、推演之术,其实略通。这学问不仅在当时颇为时髦,于道教信徒中普遍流行,且至今仍有市场。《旧唐书·孙思邈传》中,有一段文字,专谈孙思邈预测之功。书云:“东台侍郎孙处约将其五子侹、儆、俊、佑、佺以谒思邈。思邈曰:‘俊当先贵,佑当晚达,佺最名重,祸在执兵。’后皆如其言。太子詹事卢齐卿童幼时,请问人伦之事。思邈曰:‘汝后五十年位登方伯,吾孙当为属吏,可自保也。’后齐卿为徐州刺史,思邈孙溥果为徐州萧县丞。思邈初谓齐卿之时,溥犹未生,而预知其事。凡诸异迹,多此类也。”

    史传,孙处约曾官至宰相,公元六六四年出任东台侍郎时,孙思邈一百二十三岁,两人确有交往。不过卢齐卿在史书中有太子詹事之职,却无徐州刺史一说。其孙孙溥任县丞事,则不见诸他书。此事究竟如何,难作定论。

    过不多时,齐王李元吉也来找孙思邈,要求看病。孙思邈亦不敢推却,只能拱手请进。果然,李元吉所关心者,亦是未来前程。这让孙思邈如何言语?孙思邈乃说些模棱两可之语,嘱他好自为之,同时一再劝善,讲那“仁者寿”的道理。最后以齐王房事过度、而致五劳七伤为由,给开处“人参汤”数剂,嘱其好生服食。

    送走李元吉后,孙思邈更觉不安,秦王没准也会来找,求他卜筮。孙思邈知自己能力有限,无法影响局面,乃决定寻机远避,哪怕李世民怪罪也罢。

    此事发生在“玄武门之变”之前。

    正当孙思邈犹豫之际,却有长安一尼姑庵住持派人前来,请孙思邈出诊。孙思邈窃喜,正好借机离开是非之地。他乃将寓所大门锁了,立即上路。

    三 食治为先 医霍乱谈病从口入

    孙思邈在李渊主政的“武德”年间,有多处行医记载,皆为自述,表明他在巧妙脱离李氏兄弟纠缠后,始终坚守在医疗一线。除前面提到制作“玉壶丸”不成外,还有几件:

    例一,亲验朴硝煎方。孙思邈自云:“武德中,有贵高人师,市奴谓之金石凌,非也。此方直用二硝、寒水石、石膏可也,即不劳金。有金者,贵高人所加也。”此处所言药方,名为朴硝煎方,主大热。“有人苦热不已,皆由服石所致,种种服饵不能制止,惟朴硝煎可以定之。”

    贵高人之朴硝方构成为:朴硝一斤 芒硝八两 寒水石四两 石膏二两 金二两

    孙思邈运用该方时,去金,以四味入药。其法云:

    上五味,先纳二硝于八升汤中,搅之令消,以纸密封一宿,澄取清,纳铜器中。别捣寒水石、石膏,碎如豆粒,以绢袋盛之,纳汁中,以微火煎之。候其上有沫起,以箸投中,箸箸如凌雪凝白,急下泻著盆中,待凝取出,烈日曝干。积热困闷不已者,以方寸匕蜜一合,和冷水五合,搅和令消,顿服之,日三。热定即止。

    此方由孙思邈亲验,确认无须以金入药。金为贵高人另加。[84]

    其时,服食石药者多为富庶且有身份人士,困厄平民不在此列。故孙思邈治疗因服石药引发的疾病患者,或是达官,或是士人,甚至皇亲国戚;其活动范围,包括达官士人集中的京师地区。由此再得证实,孙思邈行医京城,非自李世民登基日始。

    从“早慕方技”至武德年间,孙思邈亲手炼丹的事少了,治疗服石药过量而染疾者却多。故在写作《千金要方》时,专收“解五石毒”论三首、方三十五首、证二十八条。此为孙思邈治疗该类疾病的基本总结。

    例二,喜得《服水经》一卷。孙思邈写道:“武德中,龙赍此一卷《服水经》授余,乃披玩不舍昼夜,其书多有蠹坏,文字颇致残缺。因暇隙寻其义理,集成一篇,好道君子勤而修之,神仙可致焉。”[85-1]《服水经》为道家代表性著作之一,授其书者姓名不详,授书地点或在京师,或在道观,或在山林。据孙思邈言,他早知有真人得水仙授法,极感兴趣,可惜他人不传,徒唤奈何。待到“武德中”,却有人主动馈赠该书,可知孙思邈已有相当大的社会影响,人缘亦好。孙思邈意外得之,喜不自禁,乃有所记。

    孙思邈对饮水极有讲究,就此还有一番理论,专论水与人的关系:“夫天生五行,水德最灵。浮天以载地,高下无不至。润下为泽,升而为云,集而为雾,降而为雨,故水之为用,其利博哉。可以涤荡滓秽,可以浸润焦枯,寻之莫测其涯,望之莫睹其际。故含灵受气,非水不生;万物禀形,非水不育;大则包禀天地,细则随气方圆。”[85-2]此则孙思邈对水性的独到阐述。水在他心中,已被神化。

    例三,感染毒疮及治愈经过。据孙思邈自述,本人曾多次感染毒疮,见于记载者,此为第一回。书云:“余以武德中六月得此疾,经五六日觉心闷不佳,以他法治不愈。又有人教画地作蠼螋形,以刀子细细尽取蠼螋腹中土,就中以唾和成泥涂之,再涂即愈。”

    孙思邈所说“此疾”,套用现在医学语言,即荨麻疹。“其状身中忽有处疹痛如芒刺”,那疹子“四边赤,中央有白脓如黍粟,亦令人皮肉急,举身恶寒壮热,剧者连起竟腰胁胸也”。一般治法是,“初得之,磨犀角涂之,止其毒,治如火丹法。”而孙思邈的治法较为特殊,已如上述。论病之起因,孙思邈认为:“凡蠼螋虫尿人影著处,便令人病疮。”[86]此说又有点玄乎。实情是,孙思邈偶被蠼螋所扎,受伤引起感染,后以犀角止其毒,如火丹治之。

    还有最重要一例,即治愈尼姑庵净明住持的痼疾。关于此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膀胱腑·霍乱第六》篇中,记载如下:“武德中,有德行尼名净明,患此(指霍乱——引者注)已久,或一月一发,或一月再发,发即至死。时在朝太医蒋许甘巢之徒亦不能识。余以霍乱治之,处此方(指‘治霍乱,使百年不发方’——引者注)得愈。故疏而记之。”

    净明尼姑乃德行高尚之人,为长安郊区一尼姑庵住持。因其德高,在信徒中享誉甚隆。孙思邈此前听说此人,未曾见过。待入庵见时,不由暗暗吃惊:怎的衰成这样?必是病得久了。

    前些年天下动乱,尼姑庵成了众多女信徒向往福地。来此避祸者上至皇后、嫔妃、公主及其他命妇,下至普通村姑。大家都认为这儿相对安全,故争着往里拥。可惜尼姑庵容纳有限,因之变得拥挤不堪。寄居者突然爆满,饮食及其他生活条件自然变坏,接着便是不可避免的疾病流行,体质素弱或抵抗力下降者,必先受害。

    净明住持心地善良,时刻把方便让给他人,自己不幸成了传染病受害者。现天下虽定,其痼疾却未曾治愈。或一月一发,或一月再发,发即几乎至死。友人们急得不行,四处求医,甚至惊动了太医署。太医署大医巢元方等人,个个名满天下,感净明住持德行,都乐意给她诊疗。净明住持服药之后,病情却仍未缓解。

    这时,有人向她推荐孙思邈。

    “他行吗?我这毛病,可经过好几个太医哟。”净明住持颇为质疑。

    “没关系的。都说老先生人品好,医术亦高。”

    “那我上他家吧。只不知他住在哪儿?”

    于是便有年轻尼姑入城区打听孙思邈住处。几经辗转,终通过秦王府家丁得知实情。

    孙思邈对释门信众深怀好感,见了释门人士,便会回想起第一次遭遇兵祸时,被释门信徒收留疗理的情形。故这回听说净明尼姑病况,立即步行数十里,来到位于终南山下的尼姑庵。同行者欲替他雇一辆马车,孙思邈笑着拒绝:“哪天我真走不动了,请给雇一头毛驴好了。”

    孙思邈以八十高龄,拄一拐杖,精神抖擞地来到尼姑庵。乍见到净明住持,不由替她操心。原来净明住持长年受疾病折磨,已瘦得不成样子,身上袈裟似挂在衣架上一般。她却仍强撑身子,保持乐观心态,故能坚持至今。为对孙思邈表示敬重,她特地由人扶着,站在山门外迎客。

    “大师您好。老朽拜见大师。”孙思邈顾不得行走劳累,忙抢步上前,屈膝行礼。

    “啊哟,哪敢哪敢。我这身子被疾病缠的,再经不起折杀哟。”净明住持乐呵呵地道。

    “看大师这等精神,任何疾患都不在话下。”孙思邈声调高昂地道。

    孙思邈与净明住持分宾主坐下后,即开始轻松交谈,同时观察对方脸色。孙思邈虽不曾把脉和看舌苔颜色,对净明病症已心中有数。而当他听毕净明住持的治病经过,心里却犯嘀咕:这回没准会得罪四位同行。

    前面说过,杨广时代,巢元方曾奉旨主编《诸病源候论》。杨广因信任孙思邈,亦动员他参与。孙思邈不想与人争功,乃予婉谢。他的一贯作风是,不在背后议论他人,也不与同行攀比高下,自己埋头治病,任由患者评说。

    而这一回,他却不可避免地要与巢元方等产生歧见了。

    孙思邈经仔细诊查,不仅不认同巢元方等人对净明住持的诊断结论,相反认为巢氏等人治疗方向完全错了。巢元方等皆认为净明住持患的是伤寒,而孙思邈确诊,净明住持所患乃是霍乱。霍乱与伤寒病状虽有相近之处,霍乱患者却常伴头痛发热、遍体诸筋扭曲回转,且恶寒而复吐痢。伤寒症则无此特征。

    孙思邈最后拿定主意:患者健康为最,其他不可多虑。

    孙思邈好在此前接诊过霍乱患者,积下不少良方。根据净明住持的个性特征,孙思邈一挽袖口,提笔铺纸,毅然处方:

    虎掌 薇衔各二两 枳实 附子 人参 槟榔 干姜各三两 厚朴六两 皂荚三寸 白术五两 上十味,末之,蜜丸如梧子,酒下二十丸,日三。

    孙思邈所处此“治霍乱,使百年不发方”,用药分量很重,旨在迅速止住病情,不使继续延误。净明住持享誉甚高,其健康状况备受关注。而有四位太医诊断结论在先,孙思邈若出差错即成话柄。他却果断处方,可见不乏胆识。

    结果证明,孙思邈诊断正确,药方也使用对症。经一段时间服用,终使净明尼姑远离霍乱之苦,同时避免了霍乱在尼姑庵流行。

    孙思邈虽在此病例上与巢元方产生分歧,却并不妨碍他对巢元方的尊重。巢氏《诸病源候论》完稿时,孙思邈曾四处托人,设法购得。以后他写作《千金要方》,亦多处引录巢氏研究成果。

    霍乱在彼时亦为可怕顽疾,极易流行感染,死亡者甚多。众人不解,常喻为天降之灾,鬼神推之,乃不可治。还有人求助鬼神,烧香跪拜,以致拥塞寺庙道观。

    为防止众人误入歧途,孙思邈一再强调:“霍乱之为病也,皆因食饮,非关鬼神。夫饱食肫脍,复餐乳酪,海陆百品,无所不啖。眠卧冷席,多饮寒浆,胃中诸食结而不消,阴阳二气拥而反戾。阳气欲升,阴气欲降,阴阳乖隔,变成吐痢。头痛如破,百节如解,遍体诸筋皆为回转。论时虽小,卒病之中最为可畏。虽临深履危,不足以喻之也。养生者,宜达其旨趣,庶可免于夭横矣。”[87]

    为进一步吸取教训,孙思邈特请净明住持回忆发病原因。她乃记起在食品匮乏之时,为照顾他人,自己常吃其他修行者的残羹剩饭,有的食物甚至变味发馊。

    “呵,老朽明白。原是食物变味发霉所致。”孙思邈叹道。

    “没错。可我总舍不得扔掉。”

    “您的德行令老朽钦佩不已。可那些食物吃进肚去,不仅无益,反而有害。”孙思邈郑重地道。

    “多谢大师。难怪大师康健若此。”净明住持由衷赞道,“可否介绍些养生之学?”

    孙思邈摆手笑道:“不敢在上师面前逞能。只这饮食,确需讲究。老夫之见,对霉变食物,宁可不食,也不得入腹。”

    以后,孙思邈又接诊过其他霍乱病人,发现也与“吃”有关。有的却不是吃了变味发霉的食品,而是别一种情况。孙思邈总结多个患者教训,终找出霍乱起由根源:“大凡霍乱,皆中食脍酪,及饱食杂物过度,不能自裁,夜卧失覆,不善将息所致,以此殒命者众。”故有“谚曰:百病从口生,盖不虚也。”

    孙思邈结合临床体验,再论自我防治方法,“凡霍乱,务在温和将息,若冷即遍体转筋。凡此病定,一日不食为佳,仍须三日少少吃粥,三日以后可恣意食息,七日勿杂食为佳,所以养脾气也。”等等。

    为防止医者误诊,孙思邈着重指出霍乱病象:“病者发热头痛,身体疼痛,恶寒而复吐痢。”[88]

    既然是病从口入,故孙思邈有的放矢,提出“食治”之说。即:合理的饮食结构、良好的生活习惯,此为防病治病的重要内容。为减少“病从口入”的机会,孙思邈主张:

    “先饥而食,先渴而饮;食欲数而少,不欲顿而多,则难消也。常欲令如饱中饥,饥中饱耳。盖饱则伤肺,饥则伤气,咸则伤筋,醋则伤骨。故每学淡食,食当熟嚼,使米脂入腹,勿使酒脂入肠。”

    孙思邈又曰:“每食不用重肉,喜生百病。常须少食肉,多食饭,及少菹菜,并勿食生菜、生米、小豆、陈臭物;勿饮浊酒食面,使塞气孔;勿食生肉伤胃,一切肉惟须煮烂,停冷食之;食毕当漱口数过,令人牙齿不败、口香。”

    孙思邈再言:“每食讫,以手摩面及腹,令津液通流。食毕当行步踌躇,计使中数里来,行毕使人以粉摩腹上数百遍,则食易消,大益人,令人能饮食,无百病,然后有所修为为快也。”

    孙思邈郑重提醒诸人,有些不良习惯务必戒除,例如:“饱食即卧,乃生百病,不消成积聚;饱食仰卧,成气痞,作头风。触寒来者,寒未解食热食,成刺风。人不得夜食……夜勿过醉饱食,勿精思为劳苦事,有损余,虚损人。”

    孙思邈甚至要求尽可能定时进食,提出:“常须日在巳时食讫,则不须饮酒,终身无干呕。”等等。[89]

    孙思邈以上所言,无疑是这位寿高贤者的经验之谈。

    从“治”的角度,孙思邈强调,疾病初始,医者“当须先洞晓病源,知其所犯,以食治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药性刚烈,犹若御兵;兵之猛暴,岂容妄发”。

    孙思邈还提出与五脏对应的食疗原理。例如:肝病宜食麻、犬肉、李、韭;心病宜食麦、羊肉、杏、薤;脾病宜食稗米、牛肉、枣、葵;肺病宜食黄黍、鸡肉、桃、葱;肾病宜食大豆黄卷、豕肉、栗、藿。

    孙思邈再述“五味动病法”:“酸走筋,筋病勿食酸;苦走骨,骨病勿食苦;甘走肉,肉病勿食甘;辛走气,气病勿食辛;咸走血,血病勿食咸。”[90]

    孙思邈通过治疗霍乱,对先“以食治之,然后命药”的认识更加深刻,推论也更严谨,我国中医食疗理念,即自此始。

    四 重在养性 指导李渊老年养生

    人心叵测,世事难料,城头霸王旗号多变。李渊才在龙椅上坐了九年,却不得不交给老二李世民。对唐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的“玄武门事变”,已有诸多写本,故不再赘述。只说李渊受“玄武门之变”影响,身体大受摧残。孙思邈为帮助李渊康复,大费心思。由此引出一个老年性亢奋者的故事,让李渊清醒不少。

    “玄武门事变”发生之时,传说李渊正在湖上泛舟,见尉迟敬德提着李建成、李元吉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来见,差点栽下水去。

    事发之前,李世民曾在李渊面前痛哭,说兄长如何设计暗害自己,称他在太子府上喝了毒酒,吐血半斗。李渊听了,既不查其真伪,又不深思此说用意,而是置之不理。延至昨日,李世民告状的内容,变成太子淫乱后宫,张婕妤、尹德妃等皆与其有染。李渊才大为光火,决定理一理儿子之间的是非曲直。他曾在战争初期对老二许诺:“他日若得天下,功高方为太子。”他亦对李建成明确说过:“你不努力立功,太子之位难保。”于是这“太子之位”,便成了激励兄弟竞争的一件道具。

    以此观之,李世民兄弟血争,李渊难辞其咎。

    李渊被大家救醒时,发现自己已卧于龙榻,张婕妤、尹德妃等皆立于一旁。再看,卧榻旁还跪着一人,即亲手将李建成头颅射穿的老二。李渊本欲将李世民痛斥一番,话音未启,却又晕厥。

    不知李渊经过怎样的思考,他与老二之间谈过怎样的条件,唐贞观元年(627),李渊终于传位。江山这一易主,李渊父子表面均得以解脱,李渊自此淡出政事,移居别宫。然李渊受此打击,身体迅速垮下。先是心痛不止,胸胀气短,继而心气弱悸,时或妄语。李世民担心父亲出现闪失,忙召孙思邈火速入宫侍候。

    这年,李渊六十三岁,按说已进入老年。而孙思邈八十有六,大于李渊二十三岁。

    还在李渊初入长安时,孙思邈曾就老年养生与李渊有过深谈。那时李渊不到六十,却因丧妻之痛,而显得过于老态。

    那日孙思邈初入李渊寝宫,膝行上前,虽不知李渊有丧妻之痛,却一望而知皇上内心郁结,伤及心脏,乃直指其疾:“启禀皇上陛下,《内经》云:‘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又曰:‘主明则下安,以此养生则寿。’故治病务必养心,养心务必养性。”

    李渊有气无力地道:“朕处在哀云笼罩之中,时时念着皇后,心情如何是好?”孙思邈听罢,大为吃惊,最后斗胆进言,皇上宜在合适时候抽出身来,另择去处,于优雅清新的所在怡悦心志,将郁闷之气排除。

    李渊听了,颇觉有理。又问:“那么药物作用?”

    孙思邈见李渊听得进意见,便进一步解释情绪与健康关系。强调:“情志为基,药物以佐,圣体方可迅速康复。”李世民立即附议赞同,且悄悄告诉孙思邈:“皇后既去,皇上一直孤居,任何女色都不愿亲近。”

    孙思邈觉得李渊体力尚健,只因这打击来得突然,短期内难以承受,于是建议:“上古有言,‘独阳不生,孤阴不长。’此则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神劳,神劳则寿损也。故陛下不宜孤居。”

    李渊听了,微微颔首,又问调养之法。孙思邈听了,心下犯难。想目前天下未定,战火不灭,过多谈论修心养性,清心寡欲,显然不宜。见皇上一再追问,乃从自己说起:“启禀陛下,老朽养生之法是:非不得已,乃尽量做到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此则老朽之‘十二少’也。”

    “这个好。不妨再给朕细述。”殊料李渊对这话很有兴趣。

    孙思邈见皇上爱听,继续说道:“多思则神殆,多念则志散,多欲则志昏,多事则神劳,多语则气乏,多笑则脏伤,多愁则心慑,多乐则意溢,多喜则忘错昏乱,多怒则百脉不定,多好则专迷不理,多恶则憔悴无欢。此十二多不除,则荣卫失度,血气妄行,实为丧生之本。”

    “竟有如此严重?”李渊颇觉惊讶。

    “启禀皇上陛下,老朽所言,皆是个人体验。”孙思邈忙把话打住。

    李渊与孙思邈同为老者,前者还年少不少,身体状况却迥然不同。孙思邈以上所说,确系个人体会。孙思邈每天除了琢磨医学,对他事极少关注,尤不愿卷入任何纷争。在他看来,最伤身心者,莫过于功名利禄。多少人毕生愁悴于此,没过上几个安心日子,甚至将性命搭上。还有的名利到手之日,便是魂断命绝之时。这在孙思邈看来,实在不值。

    孙思邈知李渊之病,病在心肺,此老年人最易染疾处。李渊受丧妻打击,首先伤的是心。再兼年岁已大,伤痛更倍于常人。

    关于心病之危,孙思邈专门有论。曰:“心主神。神者,五脏专精之本也,为帝王,监领四方。”“真心痛,手足青至节,心痛甚,旦发夕死。”“心病烦闷少气,大热,热上汤心,呕咳吐逆,狂语,汗出如珠,身体厥冷,其脉当浮,今反沉濡而滑,其色当赤而反黑者,此是水之克火,为大逆,十死不治。”[91-1]

    孙思邈又论心病对其他部位的严重影响:“病先发于心者,心痛。一日之肺,喘咳;三日之肝,胁痛支满;五日之脾,闭塞不通,身痛体重。三日不已,死,冬夜中,夏日中。”[91-2]

    可知心脏之疾,必先伤于肺,此则肺心病之谓。而老年人心肺皆弱,故最易受伤。

    那时孙思邈可没想到,还会有更大的打击落在李渊头上。

    现在,孙思邈见李渊转眼成了太上皇,更知老人伤心到何种程度。因孙思邈懂得,李渊很有一套治国方略,绝不似昔日周天元帝那样,想早早地坐享“太上皇”清福。他之所以提前给老二腾位,完全出于无奈。不过孙思邈对此不敢妄语,只遵从新皇李世民旨意,赶紧来太上皇寝宫侍奉。

    八十有六的孙思邈,穿一件圆领长衫,由宫人引导,来到太上皇住地。此宫殿昔日为隋文帝杨坚所住,宫内许多设施仍维持原状,只粉刷了一遍。李渊在位时,对这一片建筑并不看好,认为有亡国之象。现既逊位,便想找一个最安静的处所,与爱妃们共享欢乐。李世民嘴说由他随意挑选,却暗示住隋文帝寝宫最是合适。李渊听了,不复再言。于是李世民命匠人将宫殿重新装点,使之焕然一新。

    李渊虽仍着大裘冕,颜色却如蒙尘埃。他盼孙思邈盼得急了,居然走到前殿大门外迎接,如当年迎接李世民自洛阳凯旋一般。孙思邈虽受如此宠遇,仍不忘君臣之礼。没等太上皇靠得更近,孙思邈已全身投地,对太上皇恭行大礼。他年岁虽大,动作仍不失敏捷,令李渊大为惊讶。三拜过后,孙思邈以指尖撑地,即便站起,动作同样利落。

    李渊笑了笑道:“看你,比我大了二十几岁,竟如年轻人一般。朕却感觉老了,全身都是毛病。”言毕,以手费劲地捶着腰窝。孙思邈躬身答道:“老朽不过一介村夫,想事简单,故可照着那‘十二少’行事。太上皇陛下日理万机,尚且康健若此,足见洪福齐天。老朽观陛下体魄,活到一百八十多岁,一点问题没有。”

    李渊听了,顿显高兴,执着孙思邈右手,并排入内。

    孙思邈知李渊平日身体不赖,青壮时常纵马驰骋。现突然病重,若治不及时,必为大逆。乃先行按摩,以舒其气,再处以“安心煮散方”“茯苓补心汤”等,使李渊病情趋于稳定。

    往下,孙思邈想太上皇需长期调理,知其国事不多,乃重提“十二少”之论。李渊连连点头,似确已入耳。

    又过数日,李渊主动请孙思邈入宫,向他讨教炼丹之术。其时李渊已从悲痛中解脱,只求长寿之道。原来李渊早在“玄武门之变”前便开始服丹,且于宫内设一道观。孙思邈由太上皇引着,同步迈进宫内道观。只见道观内松柏肃列,花木盎然,各栋建筑皆红墙黄瓦,灿烂辉煌。青铜香炉里燃着檀木焚香,缕缕香雾缓缓升腾,使整个道观显得肃穆森然。

    李渊才刚站定,一个道长立即迎上,下巴松弛,鬓角发白,向李渊跪行大礼。李渊指着孙思邈介绍过了,孙思邈忙抢先两步,躬身施礼。道长对孙思邈到来大感意外,把他上下打量几回,才做出真诚模样,说些“久仰”之类的话。李渊不关心道长表情,手臂在空中划了一圈,对孙思邈描述:“这道观只是初具规模,尚需继续扩展,最终将成为天下之最,超过楼观台规模。还要把天下最知名的道士请来授业,培养出大批顶尖级道家高人。”

    李渊接着自豪地强调:“朕这李氏皇族,与道教始祖李耳本为一宗,故尊崇道教即敬我祖宗。别看佛教红红火火,毕竟从天竺国传来,怎比得道教生于斯亦长于斯。孔子之说虽广为流传,然而在老子面前却小了一辈。”

    “正是正是。子曰:‘龙,吾不知其大。老子,犹龙也。’”御用道长赶紧接过话题。

    孙思邈看出,御用道长对自己颇不友善,乃主动与其拉开距离。见御用道长得意表情,孙思邈知其已赢得太上皇足够信任,乃暗自提醒自己,千万别抢风头。且孙思邈不愿让太上皇扫兴,更不敢得罪,便装作洗耳恭听模样,弯腰低头,谦卑附和。

    李渊又道:“朕本欲将道教定为国教,现做了太上皇,只能通过皇上来办啰。”说时,面露忧伤神色。

    御用道长立即接话:“太上皇乃皇上之皇上。太上皇欲行之事,哪有不成之理?岂不违反天道?”

    李渊一听,更高兴了:“朕就爱听这个。朕自此第一要务,便是大力弘扬道教,推动发展。你和孙老先生,皆朕之肱股大臣。”

    孙思邈本已落在后面,见太上皇转向自己,即小步上前,道:“一切听从陛下调遣。”

    孙思邈所见皇家道观,名为“遐仙殿”。内立巨幅道教始祖圣像,并立一高炉,酷似太上老君云霄殿炼丹炉形状。那炉高约三丈,炉身贴满箔金。孙思邈仰看那物,不由暗叫“不好”,此种情景,恰如当年嵩山道长炼丹的场景再现。但孙思邈不想诋毁同行,更不敢给太上皇泼冷水,乃谦卑地绕炼丹炉走了一圈,附和着道:“这炼丹炉果是天下奇物,较汉武帝的炼丹炉好得多了。”

    御用道长明白孙思邈话有所指,立即驳道:“太上皇炼丹成仙,岂可与汉武帝相比。太上皇为道家宗亲,我老祖岂有不荫庇子孙之理?老祖御风而行,耳听千里,没准此刻就立在半天云中,监听我等言论呢。”

    李渊听这一说,顿时省悟,乃对着李耳画像躬行大礼。其他人见太上皇如此礼让,哪敢怠慢?只听得一阵玉佩声响,大殿里“哗啦啦”跪倒一片。孙思邈亦撩起长袍,匆促跪地。

    参观皇家道观既毕,孙思邈才有进言机会。其时李渊已到养心殿,张婕妤等众多嫔妃正在恭候。太上皇因走得累了,喉管里发出“呼哧呼哧”喘息之声,顺便在一张躺椅上靠着坐下。尹德妃立即靠上,给太上皇轻轻捏拿,同时对孙思邈道:“老先生快给陛下疗理,陛下身子远不如先前硬朗呢。”

    李渊不高兴地白了她一眼,道:“瞎说。只不过有些气喘罢了。”且指一指孙思邈,“老先生汤药的确不赖,朕现在强健多了。”

    孙思邈立即伏地拜道:“恕老朽大胆,才观陛下龙颜,的确大胜于前。然而病多反复,须臾不可大意。”张婕妤云鬓稍散,也靠了上来,轻捏李渊双耳,嗔怪太上皇,每日只是炼丹呀、炼丹。太上皇顿时来气,将她推开。郑重宣布:“再有敢言炼丹无用者,朕必将其撵了出去。”

    孙思邈乃知,李渊对炼丹术已经相当痴迷,直言劝谏不得,便绕个弯子,只言那仙丹能管长远,却管不了当下。故二者须相辅相成,不可偏废。

    尹德妃一边轻轻给李渊捏拿,一边拿孙思邈做比较,称孙老先生八十多岁,还年轻得这样。张婕妤也赶忙附和。

    这话对李渊刺激不小,把孙思邈又端详一番,叹道:“好,朕且依老先生之言,使二者皆得其力。你们对老先生可得恭敬,谁个被老先生看中,朕就将她赏与老先生暖脚。”

    众爱妃一听,拍手嚷好。孙思邈忙摆手向众妃谢过,表示不敢。

    这时李世民传话,着孙思邈自此在李渊皇宫内住下,时刻准备应召侍奉。孙思邈亦只能服从。想太上皇虽较自己年轻,然而与其他人相比,确已老矣。他乃琢磨,如何以太上皇为例,将老年人养生及老年病防治弄个明白。

    太上皇的日子虽然舒适,心里却始终存在疙瘩。他亦知如此下去,后果严重,乃对孙思邈更为看重。但他所看重者,还是炼丹之术,且一再令孙思邈贡献秘方,并参与炼丹。孙思邈唯有苦笑,稽首奏称,手头绝无其他养生秘方,否则甘领欺君之罪。

    “那何以你保健得如此之好,朕却远远不及?”太上皇一边喝着人参汤,一边说话。

    这话让孙思邈很难回答,因不可能说自己比太上皇高明。他乃跪地,拐弯抹角地道:“启禀太上皇陛下,老朽亦无别的本领,只记着老子之言,叫作‘人生大限百年,节护者可至千岁。如膏用小炷之与大炷,众人大言而我小语,众人多繁而我小记,众人悖暴而我不怒。不以小事累意,不临时俗之仪。淡然无为,神气自满。以此为不死之药,天下莫我知也’。”

    这话让李渊听了,觉得入耳,乃再垂询:“那也不需药饵?”

    “启禀陛下,据老朽理解,人至老年,百病易生,故医疗之事,乃为首要。语云:人年老有疾不疗,斯言失矣。缅寻圣人之意,本为老人设方也。因人在年少之时,阳气猛盛,食者皆甘,不假医药,悉得肥壮。至于年迈,气力稍微,非药不救。譬之新宅之与故舍,断可知矣。”

    “这么说先生你也服药?”

    “启禀太上皇陛下,人各有异,服药亦不可一同。一般而言,人年五十以上,皆大便不利,或常苦下痢。有此二疾,常须预防。老朽年轻时三患痢疾,胃肠势弱,故即便无恙,亦常服大理气丸。”

    李渊听了,兴趣大增,便问“大理气丸”处方。孙思邈乃当场背诵该药方成分及做法、用量。最后肯定地说:“吾常用理气,大觉有效。”

    孙思邈向李渊推荐的“大理气丸”方,后收入他的专著。其方为:

    牛膝 甘草 人参 茯苓 远志 恒山 苦参 丹参 沙参 龙胆 芍药 牡蒙 半夏 杏仁 紫菀 龙骨 天雄 附子 葛根 橘皮 巴豆 狼牙各二两 大黄 牡蛎 白术各三两 白薇六分 玄参十分 雚芦一枚,大者 生姜屑,五两

    上二十九味,捣筛二十七味,生药令熟,又捣巴豆、杏仁如膏,然后和使相得,加白蜜,捣五千杵,丸如梧子,空腹酒服七丸。日三。据孙思邈称,若连服五十日,即疝瘕症结,永瘥。[92]

    李渊见孙思邈记忆力如此之好,更为赞叹,还要他介绍其他老年养生要诀。孙思邈推却不过,才又奏道:“启禀太上皇陛下,窃以为养老之要,即耳无妄听,口无妄言,身无妄动,心无妄念。又老人之道,常念善无念恶,常念生无念杀,常念信无念欺……善养老者,非其书勿读,非其声勿听,非其务勿行,非其食勿食。非其食者,所谓猪、豚、鸡、鱼、蒜、脍、生肉、生菜、白酒、大醋、大咸也,常学淡食……人凡常不饥不饱不寒不热,善。行住坐卧、言谈语笑、寝食造次之间,能行不妄失者,则可延年益寿矣。”[93]

    房事禁忌虽为老年养生重要内容,但孙思邈知太上皇不易接受,乃给太上皇讲述不久前亲历的一个病例。此亦为孙思邈印象深刻的典型病例之一,故在《千金要方·养性·房中补益第八》中有具体记载。书云:

    昔贞观初,有一野老,年七十余,诣余云:数日来阳气益盛,思与家妪昼寝,春事皆成。未知垂老有此,为善恶也?余答之曰:是大不祥。子独不闻膏火乎?夫膏火之将竭也,必先暗而后明,明止则灭。今足下年迈桑榆,久当闭精息欲。兹忽春情猛发,岂非反常耶?窃谓足下忧之,子其勉欤!后四旬发病而死,其不慎之效也。

    孙思邈每当谈及这位老年患者,不无惋惜。当某人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时,身份再贵,也只能等死,医者再高明,也只是干着急。有鉴于此,他乃对老年朋友反复强调:“善摄生者,凡觉阳事辄盛,必谨而抑之,不可纵心竭意,以自贼也。若一度制得,则一度火灭,一度增油;若不能制,纵情施泻,即是膏火将灭,更去其油,可不深自防!所患人少年时不知道,知道亦不能信行之,至老乃知道,便已晚矣,病难养也。晚而自保,犹得延年益寿;若年少壮而能行道者,得仙速矣。”[94]

    这病例让李渊听了,确有震惊。但他又问:“人至老年,未必对女辈一点也沾惹不得?”

    孙思邈忙道:“不然。男不可无女,女不可无男。无女则意动,意动则神劳,神劳则损寿。若念真正无可思者,则大佳,长生也。然而万无一有。强抑郁闭之,难持易失,使人漏精尿浊,以致鬼交之病,损一而当百也。”[95]

    不过李渊仍有一心结,即还是相信孙思邈有长生不老之方,乃道:“若有长生不老之药,岂不更佳?”乃命孙思邈择日再献。孙思邈苦笑无语。

    对于孙思邈的劝告,李渊到底听得进去,故情绪一度大为好转。每日只与众嫔妃调笑嬉戏,好不开心,亦觉年轻不少。看着众嫔妃簇拥四围,状如盛开鲜花,一个个争相献媚邀宠,李渊不由烦恼皆除,想这太上皇日子真够惬意,早逊皇位亦不觉憾事。

    李渊自听了孙思邈关于老人房中术之论,一度对后宫之事热情大减。然而再过一段时间,他便控制不住,觉得孙思邈所说,实难见诸日常生活。他于是只记着孙思邈言那精力旺盛者“一夜可御十女”之语,忘记了一般老人应谨守“一月一泄”戒律,结果把自己累得又困又乏,有时坐着便打起了呼噜。孙思邈得闻,徒叹奈何。

    那日李渊突发低烧,全身燥热,烦闷不已,亦觉行走艰难,左腿膝盖以下针扎也无痛感。这让李渊吓得不轻,难道就此偏瘫不成?

    孙思邈再被火急火燎召至太上皇身边,同来者还有那御用道长。原来那道长因博学多才,说啥懂啥,如今在太上皇面前已换了身份,由道长兼做太医令,还被赐封大夫。而孙思邈仍无任何爵位。

    孙思邈知李渊之疾,源在服食仙丹,因仙丹中掺入过多壮阳之药,与当年杨广情形相似。然而有道长在侧,他没法实说,只含糊地道:“老朽无能,只能给陛下开处汤药,慢慢恢复。但只要坚定信心,必可恢复如常。”

    那御用道长仍不肯承认问题出在仙丹上,坚持说太液仙丹有神奇疗效。李渊被他俩闹糊涂了,拍着案几对二人下令:“不治好朕的腿疾,谁也不得出宫。”

    孙思邈见非得明确表态度不可了,乃跪对太上皇恳道:“若服老朽汤药,则仙丹必须停用。此犹冰雪炭火,两者实难共处。”

    李渊于是将目光转向道长。道长先是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明显想耍花招,胡说汤药与仙丹合用,必见相辅相成之妙。

    孙思邈这回不肯退让,再次强调:“启禀太上皇陛下,非为老朽冥顽,二者只可择一。”

    “陛下,您且依孙老先生罢。”众婕妤亦在一旁劝导。

    李渊权衡片刻,最后降旨:“先按道长意见试行一段,不成再考虑孙老先生办法。”

    孙思邈无奈,只好勉力为之。结果当李渊有所醒悟,承认仙丹之弊,改服孙思邈药方时,其疾已深入脏腑,汤药无法发挥效力了。

    孙思邈在唐贞观元年至九年(627—635)间,以相当多的精力指导李渊养生调理,且自我践行。这或多或少给予李渊一定影响。在孙思邈指导下,李渊晚年基本以养生调理为要,可惜不能持久,实为一大遗憾。

    李渊生前,有子二十二人,女十五人,为中国历代皇帝中子女最多者之一。唐贞观九年(635)五月,李渊去世,享年七十一岁,远比儿子李世民、嫡孙李治寿高。然而以他年轻时候体魄,若遵从孙思邈之言,晚年于房事适当节制,或许享年更久。

    五 稍有懈怠 饮酒过量“几至殒毙”

    孙思邈漫长一生中,既有自染疾患之时,也有行医误诊之过,还有稍事懈怠、险将性命赔掉的经历。唐贞观七年(633)三月八日,九十二岁的他,便在四川内江“栽”了一回。

    孙思邈在李渊晚年那段时间,一直被太上皇拴住。想李渊那把年纪,受此重创,岂有健康如故之理?他且老当益壮,美姬成群,欢娱不歇,更于健康有损。故孙思邈三日两头被李渊叫去,或开方下药,或针灸按摩,或陪着闲嗑,总有没完没了的事情要做。他同时兼领长孙皇后疗养之责,不时往皇后那边跑。因之孙思邈便需琢磨,如何适应这一局面。他知岁无二度,时不再与,越到晚年,越觉得光阴易逝。因此须得惜时如金,做些事情,日不贪多,积沙成堆。否则转眼老昏,徒唤易逝。

    他乃重新在长安坐堂接诊,同时有意识地整理医案。这事始于唐贞观元年(627),即李世民登基之后。此即《千金要方》孕育与写作之始。

    后有一段时间,太上皇病情转缓,看去较为稳定。且太上皇觉得孙思邈对他规劝太多,很不自在,乃有嫌弃之意。孙思邈立即觉察到了。而此时长孙皇后病情稳定,情绪亦好,孙思邈乃向李世民告假,恳求去四川一走,行医集方。李世民问过太上皇和长孙皇后,二人均未予阻拦。于是孙思邈找了个年轻人做伴,再下四川。

    孙思邈对四川印象极好。四川乃天然盆地,水土与关中有很大区别。它兼具江南特色,天空水雾蒙蒙,如同帐纱笼罩。因空气中湿气很重,当地人中感染风湿病者,不比江南人少。

    四川还盛产药材,几乎遍地是宝,只大多未被人们所识,更未曾收录药典。孙思邈做这事十分谨慎,每将一种不知名花草入药,非得经过多少次试用不可。故每见到似可入药的草本,便反复询问当地老农。

    四川一行使孙思邈收获颇丰,收集新方不少,其中一方名为“三台丸”,即孙思邈亲去偏远的梓州取得。梓州为大山区,路径甚窄,两旁时有滚石落下,让行人心惊胆战。持方人为一老者,约莫七十,因看不出孙思邈真实年龄,以为孙思邈比他年轻,便有些瞧他不起。乃扬着下巴道:“既见师父,总得讲点礼节吧。”

    因对方话不好懂,孙思邈不明白他的意思。待醒悟过来,即趋步向前,单腿跪地,一手触地,诚恳地道:“老朽拜见师父。”随即将所带药方掏出,双手捧献,“老朽别无见面之礼,只将这数十首手抄秘方献上,请师父笑纳。”

    这时,旁边有人悄悄提醒那位老者:“这位孙先生已九十多岁了。”

    老者接过孙思邈所献方书,正待翻阅,闻言大惊:“啊,您老人家大我二十多岁?”

    “老朽比师父虚长了些,学问却比师父差得远了。”孙思邈仍持跪地姿势。

    “不敢不敢,请起请起。折杀晚生。”那老者忙急步向前,跪地向孙思邈还礼。

    两人于是相谈甚洽。

    孙思邈所献药方,内行人一看便知分量。故那老者拿着方书,真个爱不释手。乐呵呵地道:“无功受禄,愧不敢当。晚生这儿也有个方子,祖上所传,已历三代。该方主五脏寒热,胪胀肠鸣,甚者呕逆诸症。万望兄长珍爱。”老者之语,饱含敬意。

    “一定,一定。深谢师父。”孙思邈接过方子,再次单跪。

    该药方构成是:

    大黄二两,熬 熟硝石 葶苈各一升,熬 茯苓半两 厚朴炙 前胡 附子炮,去皮 半夏洗 细辛各一两 杏仁一升,去皮尖、双仁,熬上十一味,捣筛为末,别捣杏仁如脂,次纳药末,炼蜜相和令得所,更捣五千杵,丸如梧子大,酒服五丸,酌量稍加,以知为度。[96]孙思邈经临床验证,效果确好。特将所集奇方以该地命名,为“三台丸方”。

    两位老人交换过礼物后,便凭几而坐,谈养生之事。那老者道:“尊兄竟如此年少,是否天生体质,罕有染疾?”

    “哪里。不瞒师父,本人年少时迭遭风冷,为了治病,几乎把父母家产耗光。长到壮岁,又被痢疾折磨得九死一生。您现在见着我好好的,其实还有一个顽症,即不时体内毒疮发作。”

    他于是说起最近几年毒疮发作情况。

    关于孙思邈八十岁以后患病情况,其著中明确有记。首记一例,即武德中六月所患麻疹。关于此事,上文已有交代。[97]

    第二次发作,有原文为证:“余以贞观四年(630),忽口角上生疔肿。造甘子振母为贴药,经十日不瘥。余以此药(指‘治一切疔肿方’——引者注)涂之得愈。”[98]

    第三次发作,又有自述:“余以贞观五年(631)七月十五日夜,左手中指背触着庭树,至晓遂患痛不可忍。经十日,痛日深,疮日高大,色如熟小豆色。尝闻长者之论,有此治方,(指以蒲公英草摘取根茎,白汁涂之——引者注)试复为之,手下则愈,痛亦即除,疮亦即瘥。不过十日,寻得平复。”[99]

    那老者听孙思邈介绍几次患疾过程,对他更为敬佩。因在彼时,神仙之说流行,某些年长者为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一是故意夸大年龄,二是刻意隐瞒患疾事实,表示自己乃“刀枪不入”的金刚硬汉。孙思邈却毫不隐讳自己的短处,自然令他叹服!

    “敢问您这毛病因何而起?”两人继续探讨。

    “老朽这疾,原因或许有二。一是早年曾服石药。那时不知石药厉害,重达五六两的石药,有时一日服俩。二是可能祖上有长疔痈者,传给我了。”孙思邈回答得相当实在。

    “多谢老哥,大受启发。如此说来,老哥真不是铁打的汉子,全靠调理及时。所说那几场疾患,乃属体内之毒已到爆发之时。凡毒若不发散,积久必成痼疾,纵有仙药,也徒唤奈何。不知晚生理解妥否?”

    “贤弟所说极是。老朽这深刻教训,正可供贤弟借鉴。”

    孙思邈自患痢疾之后,即看重个人养生,这从他论述脚气病、风毒症起源及防范文字可知。他既是劝导别人,也是介绍调理心得。与一般人不同之处,还在他一旦有所不适,即行自我疗理,绝不拖延误时。故他虽然体弱,却仍能保持健康。孙思邈进入老年,体形愈显精悍,如那铁打的骨架一般干净利落,腰背不驼,腿脚不瘸,行走自如,全无龙钟老态之相。

    不过,孙思邈也有大意失态之时,事情就发生在此次四川之行。请看孙思邈亲笔所述:

    余以贞观七年三月八日于内江县饮多,至夜睡中觉四体骨肉疼痛。比至晓,头痛目眩,额左角上如弹丸大肿痛,不得手近。至午时至于右角,至夜诸处皆到,其眼遂闭合不得开,几至殒毙。县令周公以种种药治不瘥。经七日,余自处此方,其验如神。故疏之以传来世云耳。[100]

    原是孙思邈每到一地,都有当地医者慕名来访,相互交流。孙思邈将自己的秘方整理成册,毫无保留地分卷赠予,供大伙儿传抄。行至内江,县令周公慕孙思邈大名,特置酒席相待。席间,一方面是友人劝盏,一方面是自己高兴,孙思邈一时尽兴,喝得多了,且过于劳累,故出现意外。

    内江位于今四川东南,临沱江,隋以前名中江,隋改名为内江,唐依隋制。治所即今之四川省内江市。

    方中所谓芸苔菜,即油菜。此方显系当地民众所授,孙思邈亲自试验,疗效见奇。饮食为养生保健的重要内容,孙思邈对此多有论述,且一贯严格律己,不敢放纵口欲。然而这回,他却一时懈怠,闹出如此大事。可知百日难养,一夕即崩。孙思邈对此痛悔不已,这才详细载录,专以警示后人。

    孙思邈此次发病,起因又是疔肿,可见体内之毒非一时能净。读孙思邈著作,自贞观七年(633)三月八日以后,再无疔肿发散记载。自是孙思邈从此更加留心,警惕诱发因素。

    孙思邈总结这回饮酒诱发大病的教训,乃对饮酒利弊刻意探究,得出“饮酒不欲使多,多则速吐之为佳,勿令至醉,即终身百病不除”的结论。同时指出:“醉不可露卧及卧黍穰中,发癞疮。醉不可强食,或发痈疽,或发喑,或生疮。醉饱不可以走车马及跳踯。醉不可以接房”等。[101]切望当今动辄豪饮烂醉者戒之。

    孙思邈四川数行其足迹所及,从今日遍布各地的药王庙可大致推测。据悉,散见于四川各地的药王庙,大小有二十余座,为全国药王庙最多省份之一。青城山、彭州位于成都附近,有药王庙或许不足为奇,阿坝羌族自治州地处偏远,却也有药王庙立于其所。青城山药王庙还附有传奇故事,版本截然不同。一个版本是将孙思邈完全神化,如《酉阳杂俎》所载。另一版本则称:孙思邈的巨著《千金要方》,是在青城山终卷。

    采自巴蜀、收入专著的药方还有不少。例如:巴郡太守奏三黄丸,主治男子五劳七散;茅山仙人系列方,出于益州导江县与茂州山中,主治诸风毒;高子良服柏叶方,令人长生益气、可辟谷不饥;务成子荧火丸方,主辟邪气疾病、凶害贼杀,等等。孙思邈还在四川采有一方,名“书生丁季回方”,主驱邪扶正,声称能将鬼王吓跑,看来渲染太过。

    六 人身国象 知治其身则善治其国

    在孙思邈故里及晚年隐居地五台山,言及李世民的传说不少,称其曾亲临该地,会见孙真人。五台山上,还有一座李世民使用过的“拜真台”,一条李世民走过的“御道”。李世民是否去过五台山,无史实可凭。而孙思邈与李世民成为忘年交,则是确切事实。两人接触既频,自不免道论今古。然议及经国之事,孙思邈即格外小心,切忌引经据典。只以治病为题,巧妙予以暗谕。

    孙思邈有一基本观念。即:“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神犹君也,血犹臣也,气犹民也,知治身则能治国也。夫爱其民,所以安其国;惜其气,所以全其身。民散则国亡,气竭则身死。死者不可生也,亡者不可存也。是以至人消未起之患,治未病之疾,医之于无事之前,不追于既逝之后。”[102]

    孙思邈这一理念,曾予李世民以极大启示。

    李世民既已身负重荷,便想成就自古以来最伟大帝王业绩,以洗净“玄武门之变”的污迹,故时时苦心琢磨治国良策。最后从商鞅、韩非子著作中得到启发,提炼出八个大字:国家大事,唯赏与罪。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道:“赏罚乃国之大事。若被赏者为有功之人,则无功者自然后退,若作恶者及时受惩,则其他欲为者亦会望而却步。为此,赏罚乃治国之大要,扬善之宏义。”

    此为李世民即位二年。他之改元贞观,则有严治勤政之意。对长孙无忌、房玄龄两人说出这话,旨在命二人修订李渊治国时期所订的《武德律》,而变为充分体现自己意志的《贞观律》。

    李渊所订的《武德律》,参照杨坚所订的《开皇律》。《开皇律》吸收汉魏两晋以来律令精华,择其要者而定制。杨坚先改国制,确立三省(尚书省、门下省、内史省)六部(吏、礼、兵、刑、户、工)制度,对刑部赋予很大职权,且建立大理寺,专事重大案件审理。《开皇律》体现“以轻代重,化死为生”原则,颇受百姓拥护。

    然而到了晚年,杨坚用法益峻,以至宫廷成了杖杀大臣的刑场,法律变成儿戏,其手订的《开皇律》几乎被束之高阁。杨坚有言:“朕虽亲自制定了那许多法条,却如何记得?倒不如随时想起什么方便。”

    以后杨广以非常手段继位,更肆意践踏法典。正因为杨广滥杀滥刑,徭役无期,才逼得百姓走投无路,起兵抗争。李世民亲历隋末战乱,乃有“隋之灭亡,亡在法治”之叹。

    李渊并不比儿子眼光短浅,定都长安第二年,即命太子李建成为首,修订法律。几易其稿,遂有《武德律》问世。较之《开皇律》,在许多方面又有所改变。李渊却因在位时间太短,来不及完善便匆匆交权。

    现在李世民当政,决心有一番作为,乃从隋亡教训中寻找规律,务必做到“安人宁国”。“人”者,百姓也;“国”者,君主也。李世民对长孙无忌和房玄龄谆谆训道:“安人宁国,惟在于君,君无为则人乐,君多欲则人苦。”

    李世民同时提出,法需稳定,不可数变,数变则易使律文前后相违,官吏可妄加曲解,百姓亦不知其要。这就大大影响法律的权威性。

    长孙无忌与房玄龄召集一批吏员,费时费月,在《武德律》基础上删繁就简,终于制定出一部新律。较之隋律,《贞观律》去死刑九十二条,减流为徙者七十一条,改重为轻者亦有诸项。

    此法公布之后,长孙无忌又奉诏组织学问之士十九人,对上述法律条文一一作注,便于朝中上下都加深理解,减少歧义。

    李世民定下这一部刑法大典,紧跟着推出许多配套规程。他将朝廷所颁行政条例定名为“令”,将规范文武百官的规章法典定名为“格”,将六部及诸寺、监、十六卫所作章程定名为“式”。如此,便形成“律、令、格、式”一整套法律制度,使上下皆有法可依,一改自秦汉以来法令不配套的状况。

    孙思邈虽不能参与制定法律,却从医学角度谈“人命千金”的道理。那日李世民特请孙思邈入宫,听取律法建言。孙思邈不敢自视高明,乃以治身为例,委婉地道:“怀胎十月,险象环生。稍有疏忽,即会胞漏。王子李治,即是一例。因之一个人成长不易,诛杀却是瞬间之事。”

    李世民一听,颇受启发,却问:“然对于贼人,毕竟不可宽囿。此刑戮该如何减少?”

    孙思邈见李世民愿听,这才进一步发挥:“医之高下,在于不治已病治未病。盖因未病之病,不治必成已病。病患既起,即需早治,此即见诸青萍之微也。”

    李世民高兴地道:“先生您这一说,朕即明白。看来这律法之事,亦应防重于治。明主治国,不可不教而诛。然而总有不堪教诲之徒,如之奈何?”

    孙思邈亦不作正面回答,只以医术做比。应道:“启禀皇上,老朽从医,视生命皆同等价值,患者均为至亲,故医人不厚此薄彼,处方凭疾缓疾急。即使那不信医者,亦愿尽一己之责,做到问心无愧。”他肚里只藏着一句:哪怕您贵为天子、皇后,亦与乞丐、娼妓同属千金之命。

    孙思邈言外之意,李世民自然懂得,却也说不出什么。不能说李世民以法治国,就是采纳孙思邈之言,然一部《贞观政要》,内中确有诸多治国名言与医理相通。

    贞观中,李世民曾命安康公李袭兴住持校订《明堂经图》,参与者有承务郎司马德逸、太医令谢季卿、太常丞甄立言等。此《明堂经图》为人体经络血脉图,初由名医甄权据古人所传重绘,于医疗甚派用场。甄权与孙思邈生于同年,彼此知名。孙思邈对他所绘《明堂经图》评价甚高,曾向李世民推荐。后安康公亦向李世民推荐,乃有李袭兴奉敕校定《明堂经》之事。

    李袭兴将《明堂经图》呈献皇上后,李世民颇为重视。孙思邈再根据李袭兴校订的《明堂经图》绘一彩图,以蓝色标出血脉,使人一目了然。孙思邈将彩图呈献李世民,弦外有声地道:“启禀皇上,人体经络皆集中于背脊,而经络连着五脏。”

    “那先生之意?”李世民手持彩图,将其与李袭兴之图做一对比,果然明白易懂。他听出孙思邈话中有话,便问究竟。

    孙思邈磕头奏称:“启禀皇上,老朽在军中时,常见官长鞭笞罪错士卒,一旦鞭及脊柱,必将终身致残。”

    “此皆先生亲眼所见?”

    “启禀皇上,老朽以白发之首担保。还有,陛下可记得给士卒刮痧之事?”

    李世民经这一提醒,顿记起当年军中之事。再问:“先生所说在理。可还有别的建言?”

    孙思邈为促使皇上改变态度,乃联系朝廷正在实施的奖励生殖大政,奏道:“男子迭遭鞭笞,必于生育有碍。若其人罪不至死,便不该绝户。故朝廷若留其命根,阖家定不忘浩荡皇恩,此则利国利家。”

    李世民抬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孙思邈。孙思邈以为失言,只得将嘴闭紧。李世民却高兴地站起,将孙思邈搀扶起来,乐呵呵地道:“这话真说到关键之处,朕该如何奖赏先生?”

    孙思邈颤巍巍站定,身上涌出一股热流。刚才所说官长鞭笞军士背脊惨状,他早就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只是人微言轻,不敢吭声。想自己之言能引起皇上重视,多少不幸者将因此受益,孙思邈不由声音颤抖地道:“皇上能纳老朽之言,就是最大奖赏。”说时双膝一屈,又要下跪。

    李世民忙将他扶定。

    孙思邈这一建议,的确直入李世民心坎。原来因那大规模战争摧残,遍地都是人头,使得全国人口锐减。据有关史料记载:隋大业五年(609),全国统计编户为八九○七五四六户。至唐武德期间(618—626),全国统计编户,竟只剩二百万户,除去漏计户,锐减至少在半数以上。贞观初期,全国统计户数上升至三百万户。直至贞观十三年(639),国家已相当安定,统计人口已非常便利,所计全国户也只有三百零四万一千八百七十一户。[103-1]

    故在唐朝初年,国家奖励生育。李世民于贞观元年(627)敕令: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并须申以婚媾,令其和好。”对地方官员即以户口增减考核政绩。规定:“准户口增多以进考第,如劝导乖方,失于配偶,准户减少附殿。”[103-2]故孙思邈所提建议,正合朝中大政。

    唐贞观二年(628)十一月,李世民果有诏令:往后鞭笞犯人,皆不得鞭打背脊。

    孙思邈根据校订的《明堂经图》所绘彩图,可惜早已失传。

    以后,依据“盛世修史”的传统,李世民待到治国有些头绪,即命人为前朝修史。他将这一任务交给魏征,且嘱他就教于孙思邈。

    “向他请教?一个医者。”魏征听了,不以为意。

    “孙老先生非同一般,学问特深。”李世民再嘱。

    魏征系谋略大家,博学多闻,此前与孙思邈交往甚少。初次相见,第一印象是孙思邈咋长得这么年轻?他经推算,自己竟比孙思邈年少三十八岁,却已有些老态。魏征忙请教养生之法:“敢问先生有何秘诀?”

    孙思邈亦知魏征故事,乃朝中炙手可热之士,故笑而语之:“老朽为清心寡欲之人,素无大志。”

    年且五十的魏征,立即敏感地应道:“先生笑话我了,老夫也是身不由己。只这健康之事,却有些不得其要。”

    孙思邈已看出魏征身体欠佳,听他一说,直率地道:“以老朽之得,治国犹若治身,皆须一以贯之,治于未乱之时,须臾大意不得。”

    魏征虽知是提醒他注意预防,却不以为意,只表面客气,揖手谢之。再深入细谈,方佩服孙思邈知识之渊博,论事之公允。孙思邈对前朝许多大事皆有经历,如在眼前。魏征其后与孙思邈便有交往,于身体亦倍加珍重。只有些事情做过之后,再无法追悔。

    魏征等修史起于贞观二年(628),成书于贞观十年(636)。关于孙思邈参与修史一事,《旧唐书·孙思邈传》作如此记载:“初,魏徵等受诏,修齐、梁、陈、周、隋五代史,恐有遗漏,屡访之,思邈口以传授,有如目睹。”

    关于魏征,史载颇详,多为褒词。贞观十七年(643),六十四岁的魏征逝世时,李世民亲撰墓碑,彰显其功,且许诺将公主许配其子。魏征早年严于律己,晚岁却有疏漏。据称他晚年曾向李世民举荐过二人,一为中书侍郎兼左庶子杜正伦,一为侯君集。魏征荐杜正伦及侯君集皆有宰相之才。不料过了一段时间,杜正伦却以泄露宫闱秘闻罪遭黜,侯君集则以谋反罪被诛。李世民始疑魏征对二人有私,甚至猜测他在朝中结交私党。后又有人告发:魏征曾将自己的重要谏辞辑录成册,示以起居郎褚遂良,有自夸其功嫌疑。李世民闻之甚怒,乃罢魏征之子叔玉尚公主事,并推倒亲自替魏征撰写的墓碑。以此观之,魏征亦未能“治于未乱之时”。

    此一记载,亦是孙思邈生于周、齐年间(541)的有力佐证。倘若孙思邈生于隋开皇元年(581),怎可对“齐、梁、陈、周、隋”之事“口以传授,有如目睹”呢?魏征更无须对其“屡访”。

    然而孙思邈毕竟以医学为业,于治国大业和修史之事,只是顾问而已。

    七 命重千金 劝患者不可轻言放弃

    浙江省衢州市,位于浙江省西部,钱塘江上游,与江西接壤。烂柯山位于衢州市郊,山中有庙名宝岩寺,据传创建于梁大同七年(541),原名“石桥寺”,宋景德年间赐额名“宝岩寺”。宝岩者,即“七宝庄严”之意。后来几经波折,该寺废了又修,修了又毁。报载,今日这寺又处于废弃状态。

    这座历经沧桑的古寺,却与孙思邈有渊源关系。孙思邈在《千金要方·小肠腑·好忘第七》中,载有一“治好忘,久服聪明益智方”,且有出处:“出衢州石桥寺南”。可知孙思邈不仅行医衢州,抑或入寺点香,拜谒佛祖。那时的名称,则为石桥寺。

    太上皇李渊远行时,孙思邈已九十有四。他时刻记着,江南还有许多地方未曾走访,乃请求李世民准予再下江南,多熟悉些江南药草和处方。李世民见他身子硬朗,再予恩准。于是孙思邈得以成行。

    孙思邈这回将目标锁定吴越地区,顺便再访建康。当年火海中盲目冲闯、险遭不测的情形,时时在眼前浮现。

    杨坚时代,建设重心在长江北岸,对江南只取安抚稳控之势。到了杨广,倒是爱上江南美景,却只看重运河沿线。而对古都建康,因疑其风水太坏,几次路过而不入,任由衰败颓废。

    杨广既死,天下大乱,江南生灵再遭涂炭。建康于是成了一座超常兵营,在宇文化及、李子通、窦建德等人手中几度易主,每回都给古都带来更大劫难,使之毁损日逾一日。唐朝初立,百废待举,建康重建暂顾不上。于是在这故宫遗址上,这儿或那儿立着一些屋子,或为残存,或为新修,规格不一,错落无序。其间还有些小栅棚,由贫苦人随意搭建,又黑又矮,臭气熏人。有的小棚屋用石灰水标上奇怪记号,显得阴森可怖。

    孙思邈再到建康,旧地重游,面对故宫旧址,那感受就像面对破损家园一般。多好一座故都,却被毁成这样。孙思邈沿着曲折狭窄的小巷往前走,试图找到一点旧时记忆。猛见一个大“×”,以浓浓的石灰水画出,就在迎面的墙上,还插着一根枯枝。孙思邈刚要上前,即被随行的小徒弟拉住。

    “此必为凶宅。”

    “且看看去,没准这院里有重症患者。”孙思邈说时,仍不停步。他消瘦如旧,胡须花白,穿一紫色长衫,浆洗干净,拄一枣木拐杖,防止发生意外。步子虽有点沉重,然仍走得平稳。

    有这种石灰水标志的小棚屋,看去不止一处,显然为恶疾患者集中居住地。孙思邈见此,不由生出无限悲悯,仿佛有一种无形之力,推着他非得上前探个究竟不可。他加大步伐,走到就近标有“×”的一户人家,礼貌地上去敲门。那门却经不起一敲,“哗啦啦”自动倒塌。随之便有一股腐臭气扑面而来,差点使孙思邈晕倒。

    孙思邈下意识掩了掩鼻子,近前再看。见门内是一小院,堆了许多稻草和一卷草席,还有几个瓦罐,有的已现缺口。当中横牵一根草绳,挂着几件破旧衣服。屋子由几根粗木支着,为昔日宫殿的窗棂。墙壁以破布、草席遮挡,房顶也盖了稻草、布片,手一碰便发出响声,随时可能倒塌。

    孙思邈睁眼细瞧,发现墙角有一堆烂棉絮,上面坐着一个妇人,头发全白,持一竹缽,缽里不知盛了些什么。这妇女间或从竹缽里抓出一点东西,往干瘪的嘴里慢慢地送。

    孙思邈从她消瘦的脸型看出,该人正被肺病折磨,奄奄一息。陪同的小徒弟反应快,抢在孙思邈之前将他拦住,要他尽快脱离这“死亡之屋。”孙思邈却担心他受到传染,将他往外拉。待小徒弟问他究竟,孙思邈如实道出:“肺病。”

    “肺病?”小徒弟吓得一声惊叫,忙远远退开。站稳之后,又来拉孙思邈。

    孙思邈笑道:“怎么,害怕传染?”

    “师父你就不怕?”

    “没事,小心预防就是。比这厉害的麻风,我也接触过呢。”孙思邈耐心说道,重新进屋。

    小徒弟见这肺痨病人,还真不敢冒险靠近。孙思邈亦担心他受到传染,不让他进来。孙思邈明白,接触肺病患者,比接近麻风病患者更易感染,因麻风病为接触传染,而肺病却通过呼吸传染。孙思邈于是明白,为何这家门口会有白色大“×”。

    大“×”阻吓不了孙思邈。他继续一步步走近妇人,自我介绍医生身份。这话竟把那妇人吓得够呛,喉咙里发出一串怪叫。孙思邈只好暂停脚步,微笑着道:“我也曾有过这病,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那妇人乃停止尖叫,只紧盯着他,充满惊恐与疑虑。

    此为孙思邈首次近距离面对重症肺病患者,而患者显系晚期,故心里也有些打鼓。肺病亦属让人谈虎色变之疾,仅次于麻风病,不少医者感到束手无策。孙思邈回到暂住地,找一些解毒药品,熬成汤汁喝下,心才踏实。他虽找得几种疗法,却不敢贸然处方。且知仅凭几剂汤药,救不得妇人性命,只可适当减轻病人痛苦。而自己资费有限,买不起更多药品。他于是教妇人若干自救方法,旨在使她恢复信心,同时慢慢强身健体。

    孙思邈经诊,见该妇人欲咳不得,咳出干沫,小便日数,痰带血块,应为肺痿,乃给她处以甘草干姜汤方。该方由甘草、干姜二味构成,简单易行。患者若长期服用,或许见效。

    “不用治了,多谢菩萨。”患者边说边往后退,试图离孙思邈更远。

    “从来命重千金,岂可轻言放弃?”孙思邈端着亲手熬的汤药,温和地道。

    “与其痛苦不堪,不如早得解脱。”

    “此疾并非不治,不必自暴自弃啊。”

    “人生太苦,治好也没啥意思。”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会跟着过好日子呢。”

    经孙思邈苦口婆心劝说,患者才肯接过孙思邈所熬汤药,慢慢饮服。如此半月过去,咳嗽果有好转。孙思邈再给买些药品,嘱其坚持服用。因想着还有别处要去,只得告别。

    此为孙思邈治疗晚期肺病患者之始,以后再遇此类患者,他皆取主动态度,热情接待,积极诊治,终成为治疗肺病高手。在《千金要方》中,孙思邈列“肺脏”一卷,内有肺脏脉论、肺虚实、肺痨、气极、积气、肺痿、肺痈、飞尸鬼疰八节,各有论、方、灸法若干。其中谈到肺病初起之状为:“肺有病则鼻口张,实热则喘逆”,“若其人本来语声雄烈,忽而不亮,拖气用力方得出言,而反于常,人呼共语,直视不应,虽曰未病,势当不久,此则肺病声之候也。”“凡肺病之状,必喘咳逆气,肩息背痛,汗出,尻阴股膝摩”等。

    孙思邈又论肺病可治症状:“肺病其色白,身体但寒无热,时时咳,其脉微迟,为可治。宜服五味子大补肺汤、泻肺散。春当刺少商,夏刺鱼际,皆泻之;季夏刺太渊,秋刺经渠,冬刺尺泽,皆补之。”对真正不可疗救者,孙思邈也有详论:“若肺前死,鼻则为之梁折孔闭,青黑色。若天中等分,墓色应之,必死不治。”[104]

    孙思邈去别处转了一圈,回头再来建康,寻着那位妇人。见那妇人已确有好转,且树立了战胜疾病的信心。孙思邈甚喜,再换一方,嘱其连续服用。其时孙思邈在江南行医数月,已积攒了若干酬谢。他便将手中铜钱全给了那位妇人,自己继续游走行医。那妇人感激不尽,不住磕头,连称孙思邈“菩萨转世”。

    孙思邈善治肺病的消息不胫而走,更多患者向他求助。肺病患者较麻风病患者更为普遍,传染也快。这些病人虽未被驱出家门,亦备受歧视,谁见了谁怕。孙思邈只好改变主意,在建康多住些日子,一边替人治病,一边收集成本低廉、易于操作的治疗肺病土方,以减轻患者痛苦。

    孙思邈发现,因病重而悲观欲绝者,不在少数。他们在这太平岁月,见周围人的生活其乐融融,自己却被病痛所苦,乃倍觉凄怆,遂生自暴自弃之念。

    某日孙思邈被一大户人家请入府宅,听女主人自诉陈年顽疾。孙思邈一看,便知该妇人疾在风毒,应在十年以上。他觉得奇了,若论家资,这户人家不会缺钱。他试着探询:“敢问主家,这病是否起于产后?”

    “正是如此,先生料事如神。”患者丈夫代为应答。

    孙思邈谦逊地一笑,又问:“主家年轻时,是否体魄甚健,常年无疾,产后却忽视了将息调理?”

    “一点儿没错。家中本不乏滋补之物,那时却不在乎。”那丈夫又答。

    “问题就出在这儿。凡妇人产后,不论体魄壮健如何,皆需刻意调补,否则贻害无穷。因妇人产时全身骨骼松动,关节开放,冷风最易侵入。故无论壮健羸弱,均需精心调养,及时补偿,不得大意。产后之疾,数倍难治。一旦落下大风,更难治愈。”孙思邈对患者耐心讲解。

    “先生讲得真好。只是我知之太迟。现病成这样,也不想活了。”说这话的,是患者本人。

    “此话差了。怎可有疾不治?”

    “是啊。她一直是这个态度。”那丈夫说时,面带忧虑。

    孙思邈于是继续开导,且声言定可治愈,条件是病人务必积极配合。那患者半信半疑,同时泪流不止。

    孙思邈想,患者流泪,表明求生之念未灭,此大好事,现在是看自己的了。孙思邈对此症亦有些棘手,因此前少有接触。他先给开了三剂分量偏轻的祛风汤药,以稳定患者情绪,回到住处再反复琢磨,认真比较,熟虑再三,最后以“大五石泽兰丸”治之。

    孙思邈经不懈努力,终又叩开一扇医术之门。有了这门知识,他才能在《千金要方》中专辟一卷,主治产后百病,以引起妇人关注。孙思邈所荐药方,有治妇人劳冷虚损的“小五石泽兰丸”,有治产后虚羸不足的“大补益当归丸”,有主妇人子宫风冷的“紫石英天门冬丸”,有治妇人产后十二症病、胞络恶血未尽的“牡蒙丸”,有治妇人产后积冷坚癖的“禹余粮丸”,有治妇人脐下症结的“当归丸”等,还有河内太守夫人的“鳖甲丸”方。

    孙思邈还遇一严重肾病患者,双耳失聪,脊背弯曲,长年不能伸直。孙思邈诊之,殊为同情,因这患者年纪尚轻,而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孙思邈决定先鼓足患者勇气,乃以手势与对方亲切交流:“你愿意挺直身子走路吗?”

    患者直摇脑袋。原来又是一个丧失信心的患者,纯属家人逼他就医。

    “你一定会挺直腰杆。”孙思邈比划着道。

    患者仍旧摇头。

    “你猜我多大岁数了?”孙思邈捋着胡须,继续以手势交谈。

    “六十?七十?”患者以手势回答。而当孙思邈说出实际年龄时,患者惊得两眼发呆。

    孙思邈赶紧解释,自己年轻时也曾生过大病。患者明白他的意思,“扑通”跪在地上。

    “你别这样,好好配合就行。”孙思邈忙试着扶他站起。

    其实孙思邈也没十分把握能够治好这病。

    就为着治好这个患者,孙思邈在那儿多待了一月。他连着试用好几个方子,效果都不太理想。最后以“泻肾汤”方为主,视患者个性特征,酌剂量加减治之。经一段时间治疗,该患者才有起色。

    孙思邈还接诊过许多其他危重病例,各人心态都几近绝望。故孙思邈与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件事,便是鼓起患者信心,从而使他们积极配合治疗。

    孙思邈行至衢州石桥寺南,当地医者为孙思邈德行所感动,主动与他交流。孙思邈大喜,忙将随身所带良方皆予奉送。只是强调:“这些方子,大多来自北方。而南北水土有异,故请多加留意。”

    “先生提醒,晚生谨记。我这儿也有一个方子,久服可聪明益智。”其中一名医者已上年纪,满脸诚恳,将一个已抄好的方子恭敬奉上。

    孙思邈于是有意外收获。

    孙思邈这回获得的药方,即记入《千金要方·小肠腑·好忘第七》中的那个方子,名为“治好忘,久服聪明益智方”。方云:“常以甲子日取石上菖蒲一寸,九节者,阴干百日,治合下筛,服方寸匕,日三。耳目聪明不忘。”还在文后特加附注:此方“出衢州石桥寺南”。

    还有一个奇方,也得之于衢州之行。孙思邈在《千金要方·疔肿痈疽·疔肿第一》中,载一治疔肿奇方。孙思邈记曰:“贞观初,衢州徐使君访得治疔肿人玉山韩光方。”他接着自称,得此奇方后,曾于“贞观中治得三十余人,瘥,故录之。”由此推论,孙思邈从徐使君手中获得该方的时间,应与获得“治好忘,久服聪明益智方”的时间相同。

    孙思邈此行,还往来直达杭州,沿途留下足迹。今日杭州吴山,也有一药王庙,内供神农氏扁鹊、孙思邈彩色塑像。孙思邈手持仙草,神采奕奕,似刚刚采药归来。

    对所有高危病人,孙思邈皆劝其不可自暴自弃,务必主动接受治疗。唯患者与医者密切配合,才会取得理想疗效。孙思邈有论:“疑师不治病,疑药不服之,服之即不得力,决意不疑者必大神验。”[105]可知医患配合,彼此信赖,乃治愈顽症的重要条件。而患者一旦失去信心,纵有玉液金丹,亦为不治。无论贵贱智愚,皆难违这个规律。

    孙思邈一如其他道家,重视今生今世,而不看重来世如何。孙思邈有言:“夫二仪之内,阴阳之中,惟人最贵。人者,禀受天地中和之气,法律礼乐,莫不由人。”[106]

    孙思邈由此及彼,甚至推及其他有生命的物类,恳曰:“至于爱命,人畜一也。损彼益己,物情同患,况于人乎?夫杀生求生,去生更远。吾今此方,所以不用生命为药者,良由此也。其虻虫、水蛭之属,市有先死者,则市而用之,不在此例。”[107]

    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借主人翁之口道出一段著名台词,称:“人类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杰作!多么高贵的理性!多么伟大的力量!多么优美的仪表!多么文雅的举动!在行为上多么像一个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个天神!宇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108]莎士比亚此语,一直被广泛引用,视为西方伟大人文主义思想的艺术体现。而孙思邈关于“人”的论述,言简意赅,韵味无穷,却比莎士比亚宏论早问世一千余年。

    八 重解心结 竭诚救治长孙皇后

    唐贞观八年(634)前后,长孙皇后病情多有反复,竟至一度卧床不起。究其原由,乃在心里有千重郁结。

    长孙氏皇后,小字观音婢,体态娉婷,美若天仙,本太原大户人家之女。其父长孙晟官至隋右骁卫将军,曾多次以朝廷特使身份出使突厥,且护送皇族宗室千金公主入突厥和亲,教授突厥皇家弟子使刀射箭,除得到隋文帝信任外,还深得突厥可汗尊敬。长孙晟不仅能武,而且属文,常将那教人以史为鉴的经典带在身边,于戎马倥偬之隙拿出来阅读,从中受益。长孙晟一生有起有落,却无惊涛骇浪,最后以功成名就善终。可惜去世那年,女儿才刚八岁。

    长孙晟之妻高氏,为隋朝扬州刺史高敬德之女。高敬德文职出身,自幼苦读,为官后以勤政博得好名。那扬州因地肥女妍,深为杨广偏爱。而高敬德在刺史任上,却对朝廷无太多恭维表现。于是杨广将高敬德调往岭南,以王世充代之。高敬德严格要求儿女,皆得遵从祖训,不违古制,其子女并外甥孙女均受其影响不小。长孙氏小小年纪,便把外公亲笔抄写的《女儿经》背得烂熟。

    就在长孙氏如泡在蜜罐里一般成长时,父母连着不幸辞世。可怜高氏遗下一对儿女,还未成人。这儿女便是长孙无忌兄妹。

    幸有顾念姐弟之情者,即高氏之弟高士濂,肩负起抚育外甥外甥女的责任。高士濂做一地方小官,家境本来困难,现添了外甥外甥女这年幼二口,自是难上加难。好在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却十分懂事,尽量不给舅舅家添太多麻烦。长孙氏不再去碰书本,而拿起女工活儿。因为生疏,纤纤手指常被针尖扎出血来。

    隋大业十年(614),长孙氏年十三,由伯父长孙炽做主,嫁与年长她两岁的李世民。其时李世民家族虽然显赫,却并不发达。长孙炽看重者,乃窦氏治家教子有方,且系高士濂挚友。两个长辈彼此说合,不待年轻的当事人有意思表示,这门亲事就算成了。

    十五岁夫婿揭开长孙氏红色头盖,让正在发育的长孙氏且惊且喜。她怎么也料想不到,夫君日后会成为帝王。只暗忖如此英俊的夫君,有个三房四妾倒不打紧,要紧者,别把自己这正房妻子打入冷宫。这自小循守妇道之人,乃对李世民柔声相告:“你们男子,上天赋予特殊之责,非我等女流所能承担。冲锋陷阵,慷慨捐躯,多为男丁。妾既为女流,自当勤修女德,绝不干预夫君事务。只夫君出门在外,别忘了有一贱妾,在家苦心守候便罢。”

    长孙氏以后真做到了。她婚后的当头一棒,即与李世民所生第一个儿子承乾先天不足,让夫妇俩皆觉失望。长孙氏痛苦之余,即张罗给夫君另娶小妾,确保夫君拥有一男,健康聪明,可继大统。这使李世民大为感动,相当时期内未动纳妾之念。

    李世民虽不似杨广那等荒唐,却信了上古黄帝幸女千余、乃得长寿之说,于女色同样有不尽的追求,尤其在做了皇帝之后。只是他不喜群淫,而是逐一交欢,所幸之女,一般在二八年纪。长孙氏所虑的是:年轻女子可有床笫经验,会否引起皇上不快,乃忍着本能之妒,亲自对所选之女加以指导。这实在为难她了。以后这事传到李世民耳里,激起李世民对皇后倍加珍爱。

    长孙氏对自己的命运全都认了,且将这一认识,贯彻于所著三十卷《女则》中,强调女子只需专理家政,不得参预国事。她这一主张,正合李世民胃口。这用于指导宫女生活的《女则》,长孙氏生前未示于夫君,去世之后李世民方才读到,直读得柔肠寸断。

    当李世民与兄长为帝位之争各不相让时,长孙氏为了丈夫,曾四处游说后宫各位婕妤,请求替李世民在太上皇面前多多美言。这样当“玄武门之变”血案成为事实后,长孙氏总觉得自己做了帮凶,欠下血债,自此痛悔不已。她便时时想着如何忏悔,洗洁灵魂。

    那日,长孙皇后于寝宫佛堂前里燃着香烛,默然跪下,虔诚祈祷。佛堂上首,并排悬挂着李建成、李元吉和十个小侄儿画像。他们整齐排开,一会儿看似都在哭泣,一会儿看似都在微笑。别说长孙氏这等性儿,任何坚强之士与这许多亡者画像相处,也会感觉压力沉重。可不,长孙皇后跪着祈祷了一会儿,便突然昏厥。

    不过长孙皇后毅力惊人,一直挺着。她知现在不能倒下,否则皇上承受不了这等打击。她相信皇上爱她,同时也爱着其他嫔妃。与其他嫔妃相比,自己拥有绝对优势。然而一个人不可能将所有好处尽占,上天总会让你有得有失。她就这样不断宽慰自己,让日子尽可能过得平静。

    长孙皇后这一痛苦心态,孙思邈最能理解。顶着“玄武门之变”如磐阴影,她口虽不言,却每日暗自替夫君赎罪。她将李建成、李元吉和十个侄辈画像,全都悬挂寝殿,面前置一香炉,每日烧香祭奠,则是此意。

    那回长孙皇后再次昏迷。孙思邈撩开步子,急入皇后寝宫,仓促之际,险些跌倒。他不顾往日礼仪,拨开皇后卧榻前面的丝绒帷幕,与皇后正面相视。长孙皇后却无反应。在孙思邈眼里,长孙皇后如亲生孙女一般。他试探皇后鼻息,重掐皇后人中,使皇后终有感觉。她似深睡良久,才刚醒来。见了孙思邈,长孙皇后本想说声“谢谢”,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趁着皇后说话无力,孙思邈将宫女叫到殿外,认真吩咐:“请用帷幕将皇后室内画像全都遮去。”

    “是。不过,皇后娘娘……”宫女对此早有同感,却不敢妄动。

    “且听老夫之言。若皇后治罪,唯老夫是问。”孙思邈坚决地道。

    宫女这才动手,立即将李建成、李元吉等人画像遮去。宫女轻推窗户,让一股清新空气吹进寝殿,室内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长孙皇后寝宫卧室,宫女端来熬好的汤药。孙思邈先自品尝,再用小勺给长孙皇后喂食。皇后微微睁眼,却将嘴唇紧闭,不愿配合服药。孙思邈轻捏皇后鼻翼,强行喂下。皇后轻轻咳着,汤药尚余一半。孙思邈请宫女轻摩皇后胸背。长孙皇后终于开口,声音那般低微:“谢谢。可我,活着真累。”

    孙思邈身子半跪,立即开导:“启禀皇后娘娘,还有多少人比您更苦,可他们都顽强地活着。老朽九十多了,尚且勇气十足。”

    “您,您是奇人。”长孙皇后赞曰,表示不再拒绝用药。

    皇宫尚药房。此系一处禁地,外人不得涉足。宫人在尚药房服役,皆经严格挑选,确保对皇上和皇室绝对忠诚。尚药房里立着一排排药柜,并有许多熬药器具,用一个个檀香木盒盛好。它们平时都贴了封签,盖有宫廷内侍总管印鉴,需用时才能开启。

    孙思邈本用不着来尚药房,只需将药方开好,由尚药房照办就是。他对宫人们的熬药技术却不太放心,且需坚定长孙皇后信念。故他一反常规,亲下尚药房守护火炉,为皇后煎煮汤药。

    汤药熬好,按一般规矩,皆由尚药房用专门器具盛载,密封,送至尚药局,由专门负责品药的宫人品过,再交与宫女。但是今日,孙思邈亦将这一道工序包揽,径将汤药端来皇后寝宫。然后,孙思邈跪于长孙氏面前,将汤药先尝几口。长孙皇后菜青色脸上终于绽出笑容。

    两天之后,长孙皇后病情好转,能在榻上稳稳地坐着,脸上的菜青色开始退去,现出一片健康的乳晕色。长孙皇后和蔼地笑问:“先生给我用的什么药啊?精神好多了。”

    孙思邈跪地禀道:“老朽只头天用了大补药方,名为‘参脉饮’。此方仅用药三味,人参、麦冬、五味子,专治垂危病症。”待问到往后该如何调理,孙思邈进一步解释,此症一是药疗,一是体疗,最要紧者,乃是心疗。心有所舍,方有所得。

    孙思邈见皇后心态已基本复常,乃指着墙上被遮的画像:“这些画像,于您健康很不相宜。皇后对他们的深厚情感可以理解,然日日望着他们,只徒然给心里添堵。”

    长孙皇后闭一会儿眼睛,静思片刻,最后睁眼:“我且撤下好了。”众宫女立即上前,七手八脚将画像摘下。长孙皇后嘱她们千万小心,别把画像损坏。且点燃香烛,对着画像闭目祷告。孙思邈跪于一旁,伴着默祷。

    唐贞观九年(635),长孙氏皇后病又反复。她这回情形不同以往,来势甚猛,还吞咽困难,药汁到了嘴里,下咽时即刻吐出。长孙皇后以为,此则大限将至的症候,便委婉而坚决地拒绝就医,连孙思邈也不能说得动她。

    “启禀皇后陛下,李治小王子还没长成呢。”孙思邈再经深思,决定触动皇后心灵深处。这一招果然见灵,长孙氏终有触动。她牵动嘴角,苦痛地一笑,艰难地道:“我已知老先生用心,深为感谢。只不知从今开始,调整身体,还来得及否?”

    孙思邈应皇后要求,将挡在两人之间的薄纱撤去,故能直接看到长孙氏面容,利于对病情更准确判断。孙思邈目光停留在长孙氏脸上,见皇后宽厚慈祥,宛若祖父辈。且道:“皇后这病,只要积极配合,牢记‘命重千金’的道理,则皇后不仅可以康复,且能长寿呢。”

    长孙氏听了,即知自己病得不轻,孙思邈只不说而已。与其破费大量钱物而不得其效,倒不如索性不治,以求早日结束这罪恶的今世,进入往生世界。若果有来世,即望托生于勤劳朴实的普通人家,如孙老先生这般,学得救世本领,救人救己,那样活得越长,便越是有益。

    于是长孙皇后再次拒绝治疗。

    那日李世民来到皇后寝室,见状,心里发急,乃将孙思邈叫到门外,严肃地问:“请老先生对朕实说,皇后病因究竟是何?”

    孙思邈不假思索,对李世民拜道:“启禀陛下,皇后之病,病在心里。惟陛下可以诊治。”

    李世民点头,回到长孙皇后面前,待欲劝慰,泪水先流。长孙氏断断续续,说出如下的话:“启禀陛下,臣妾既信奉佛祖,便不将往生、视为畏途。妾亦知、陛下隐痛,非自一日。故极愿以……纤弱之身,替陛下分忧。臣妾若能……早日见到……诸位冤家债主,亦可请他们……务必……对陛下……宽容……”

    李世民听了,泪水更如泉涌一般,许久才扶着皇后双肩,哽咽着道:“皇后若存了这种心思,则无异逼朕也走上绝路。试想皇后一旦先行,朕独自活着还有何意思?”

    长孙氏脸色大变,如抹了一层石灰,欲挣扎跪地,被李世民止住。李世民抹去泪水,认真地答:“朕刚才所言,绝非戏语。老先生乃当今神人,可为朕作证。”

    孙思邈银须颤抖,忙跪地附应:“皇后若不珍重自惜,定是对皇上最沉重打击。”

    长孙氏皇后满衔泪水,吃力地道:“臣妾……再不敢……妄为,一定……听从……医嘱。”

    孙思邈又发动长孙无忌劝说皇后。兄妹俩见面便哭作一团。长孙无忌自做了国舅,即被皇后时时告诫,不可得意忘形。长孙氏常以西汉梁冀一门族灭为戒,不让哥哥过多参与朝政,甚至向皇上提出,免去长孙无忌三公之职。李世民因长孙无忌确有治国之才,故不肯采纳皇后意见。为减少闲言杂语,皇后还不许哥哥轻易进宫,与皇上单独接触。现长孙无忌突然来到皇后面前,怎不让皇后念起同胞兄妹情深?长孙无忌强忍哭泣,为激励皇后病愈信心,一再重复:“满朝上下,都把孙老先生当活神仙看待。”

    孙思邈又提议皇后亲生儿女同往,齐向皇后下跪,拜求皇后务必服药。长孙皇后吃力地伸出瘦手,将小儿子李治抱在怀里,顿时泪如雨下。小李治亦以泪洗面。室内恸哭声感天动地。

    于是皇后露出浅浅笑容,精神重新振作。

    也是在这一年,孙思邈给皇后疗疾之暇,抽空治疗汉阳王水肿,效果甚佳。孙思邈乃以此激励皇后,进一步树立信心,与医家密切配合。

    孙思邈上述措施,亦为治疗手法之一种。他知心病不除,百药无益。见皇后态度有变,孙思邈才以汤药治其热症,以解大便不利,再以“竹沥汤”治小肠俱实热症。以后,长孙氏由实热转为虚寒,孙思邈针对其病状,乃用“补心丸”“大补心汤”等方跟踪治疗,使皇后病情一度好转。长孙氏亦主动配合医治,让服食多少汤药,一滴也不少喝。

    长孙皇后生命之光,如此又延续一年。

    可惜,长孙皇后心结时释时结,多有反复,使身体日日磨损,直至耗尽。有如膏烛,燃尽乃灭。孙思邈纵有再大本事,亦无法使石头开花。贞观九年高祖李渊仙逝,对长孙氏亦大有震惊。最后的大限时刻,长孙氏将瘦手放在李世民掌中,嗫嚅着道:“陛下……放心,臣妾……会与……他们……”后面有话,却说不出来。随即头偏向一旁,酣睡般溘然长逝。

    看着长孙皇后才刚三十六岁就这样去了,李世民扑在皇后身上,哭得如泪人一般。儿女们守在皇后遗体身边,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眼见比自己差不多年轻六十岁的皇后弃世而去,孙思邈同样泪流满面,痛惜好人命薄。究其因由,还是心结难解,致成痼疾。他跪于距李世民不远的地上,一边向远行皇后磕头,一边请求给自己治罪。

    此为唐贞观十年(636),孙思邈九十五岁。

    九 方便百姓 将简易药方公诸墙上

    唐贞观十年至十二年(636—638),孙思邈继续在长安坐堂接诊。这回他改了方式,与晚生孟诜自办一家药肆,看病兼卖药品。孟诜生于唐武德四年(621),小孙思邈八十岁,对老先生相当崇敬,愿意相随左右,学医兼做杂事。孙思邈见小伙子机灵、心善,乃收为徒。孟诜经孙思邈手把手教诲,后来果有出息,亦为一代名医,于医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药肆以孟诜名义开办,孙思邈得空便去坐堂接诊,门口高悬一块布幌,上书斗大“义诊”二字。和以往一样,只要孙思邈坐堂,就诊者便云一般拥来,于门口排起长队。孙思邈坐于案几后面,孟诜坐于孙思邈一旁。为了让孟诜有临床经验,孙思邈有时为患者把脉之后,再由孟诜把脉。有时则相反,先让孟诜诊断,孙思邈再行复诊。共同确诊后,孙思邈口授处方,由孟诜录下,交与患者。

    一患者按着后腰,鼻头发暗,艰难地走近案几。孙思邈忙让患者坐下,且对孟诜提示:“注意看他脸色,发涩,粗糙,缺少光泽;鼻梁下半部发暗。”转身问患者,是否早起口苦?小便色黄、味重?患者一一认可,暗想这老先生何以知之甚详。

    古来医者皆重口口相传,因掌握医术实是不易,既非仅凭灵性,又非靠死背方子。孔子有言:“医不三世,不服其药。”足见家传医术之难能可贵。所家传者,或为医术,或为秘方。光有秘方而无医术,则不知方之辨证应用。孙思邈深知年轻人求师之难,故对孟诜毫不保留,悉予传授,以促其成才。

    孙思邈强调,察色为医者基本功之一。“夫为医者,虽善于脉候,而不知察于气色者,终为未尽要妙也。故曰:上医察色,次医听声,下医脉候。是知人有盛衰,其色先见于面部。所以善为医者,必须明于五色,乃可决生死,定狐疑。”[109]故此,孙思邈要求孟诜,务必善于细察患者脸色,以便确诊。

    孙思邈待孟诜将患者仔细看过,交换了意见,才耐心对患者解释:“你左肾存在痼疾,有异物留于体内,得设法将它排出。你还长期内热,肾气不足,这就导致小便发黄,早起口苦。”接着打消患者顾虑,“请相信老夫,会有办法。服药五日,会有缓解,三月内可将异物排出。”

    患者好奇地问:“听说你常给皇上看病?”

    孙思邈忙郑重嘱咐:“须得慎言。皇上万寿无疆,岂有害病之理?我只给百姓效力。”

    孙思邈回家时已相当疲惫,走路两腿沉重,鞋底拖地,发出“嚓嚓”之声。夫人给孙思邈端过茶水,心疼地道:“这样累你一人怎行?千斤担子得大家分着挑。简单的病就该让别人治,甚至由他们自己治。”

    “这正是老夫著书之因。”孙思邈高兴地道。

    “可书也并非人人能读啊。还不如把方子贴在墙上,让他们自己抄去。”

    “自己去抄?”

    “对啊,总还有人识字。既然识字,懂得简单的方子应是不难。”

    “夫人真是聪明。”孙思邈不由笑道。

    孙思邈因何这般高兴?这话使他想起一事,即贞观九年给汉阳王治疗水肿。汉阳王原本读书之人,却忽略基本医药养生知识。结果大腹水肿,命在旦夕。四处求医,皆曰不治。孙思邈得闻,即主动上门。他以牛黄、昆布、海藻、牵牛子、桂心、葶苈子、椒目等七味配药,合为丸子,嘱患者日饮十丸。结果是患者服后,日夜尿一二斗,五六日即瘥。

    汉阳王连声谢道:“先生真救命菩萨,救本王爷一命。”

    孙思邈却道:“此症其实不难。老朽知道得晚了,让殿下受苦。”

    “只怪本人才学短浅。若稍通些防治知识,即不至如此狼狈。”

    孙思邈见汉阳王说得诚恳,便应其要求,传授些基本防病之法。汉阳王听了,大觉受益。后汉阳王因他疾发作,连带复发旧病,治之伤迟,终于不救。

    孙思邈第一次接诊水肿病人,时在隋军军营,即知水肿患者到了晚期,便有“五不治”之忌。后经多次临床,乃知水肿之症,多在内里。有风水,有皮水,有正水,有石水,有黄汗等。此病皆从虚损,早治即可速愈。

    孙思邈再经探索,知水肿发病初始,治以简易之术即可见效。如巴豆、煮小豆、桑白皮、谷白皮等,皆可入药。若患者或家属早知,断不致如此受累。

    孙思邈由此想到,有些方子看来简单,尤其是农家偏方土方,其实却很管用。只因缺少交流,因而传之不广。说干就干,不多一会儿,一个个简便易行的药方,由孙思邈亲手录于纸上。

    孙思邈拿着写有药方的大白纸,请孟诜张贴于墙,孟诜却不太理解,道:“此不是将方子告知他人了?”

    “那还不好?如那圣人之教,就是要人人自晓。”

    “人家知道了方子,还用得着找我们看病?”

    “倘若都能自救,还能省下药资呢。”

    孟诜见孙思邈满脸严肃,便不再言声。

    第二天上午,孙思邈再次来到孟诜药肆义诊点,见求诊者又排成长队,便手指门外墙壁:“请诸位看外面墙上,贴了一些方子。比较简单,可供参考。”众人一看,墙上果然贴着一张大白纸,上书好些简易药方:

    治妊娠腹中痛方:生地黄三斤,捣绞取汁,用清酒一升,合煎减半,顿服。

    治妊娠腰痛方:大豆二升,以酒三升,煮取二升,顿服之。亦治常人卒腰痛。

    治妊娠伤寒方:葱白十茎、生姜四两(切),上二味,以水三升,煮取一升半,顿服取汗。

    治水肿利小便方:牵牛子,末之,水服方寸匕,日一,以小便利为度。

    治小儿头不生发方:烧鲫鱼灰末,以酱汁和,敷之……

    众人见了,大觉新鲜,争相围观。识字者边看边抄,不识字者听说药方上墙,便央求识字者念出声来,边听边心里默记。大伙儿纷纷议论:“真方便众人了。”

    “菩萨心肠。”

    “不像某些医生,将方子瞒得死死的。”

    然而一夜过去,墙上处方纸却被人撕去,只剩了一点儿残边。孙思邈看着残缺的纸片,对孟诜道:“这可不好,人家看得没头没脑,弄不好还会误事。”

    孟诜颇为生气:“不知谁如此缺德,硬把它撕了。”

    孙思邈却想:或许是没有贴牢吧。他于是坐下,重新抄写,且一字一字校正。确信无任何差错,这才重新张贴。

    又一次太阳升起,墙上处方又被人揭去。代之四个石灰水写的大字:“马上滚蛋!”孟诜这回明白了,气愤地道:“原来有人想赶走师父。”

    孙思邈因经历过类似事情,见怪不怪,捋着银须,呵呵一笑:“说明这办法管用了。”

    当贴出的药方被撕了三回,孙思邈和孟诜商量,是否另挪个地方。孟诜却不肯去,因这儿是他的家产。孙思邈于是由夫人陪着出城,来到路边一个村子,搭建草棚,继续忙活。偌大一块“义诊”布幌,又高挂起来。

    而当次日上午孙思邈再来时,却发现不仅“义诊”布幌被人拔下,扔在地上,窗户、门锁均被砸坏,门板也给拆了,屋里东西全被翻过,一些物品给捣毁了。更令人心悸者,竟有一把匕首,闪着寒光,插在孙思邈睡觉的卧榻上。夫人惊道:“有人想要你命呢。”

    孙思邈拔下那柄匕首,拿在手里,自嘲地笑道:“好人也难做啊。”

    “是你不该免费看病。”

    “应是这个原因。”

    见夫人提出别再义诊,孙思邈将匕首扔进水沟,平静地道:“那不正中奸人之计?只是这屋子夜间得有人看守。”

    这时,另一徒弟自江南返回。听说有人砸了师父的义诊处,小徒弟特别生气,将袖子一撸,顺手拿过一根大棒,道:“今夜我睡那,看谁敢捣乱。”孙思邈摸一摸小徒弟脑袋,笑道:“你可别想着打架,凡事以和为贵。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撕破面子。”

    有小徒弟保镖,孙思邈胆气壮了不少,又将那简易方子抄在纸上,贴于义诊处墙上。且继续坐于案后,接待患者。孙思邈相信,那心怀不轨之人,必在暗处观察动静。

    夜间,夫人担心孙思邈安全,不让他在义诊处过夜。孙思邈则担心小徒弟行事鲁莽,乃坚持陪同。于是夫人也跟着留下,让小徒弟住在隔壁小屋。结果当晚啥事没有。孙思邈相信,歹人确在暗中观察,便拍着小徒弟肩头,再次叮嘱:“千万别想着打架,只保证自家安全得了。”

    接连几个夜晚,孙思邈都不在义诊处度过,而将守护之责交与徒弟。孙思邈以为没什么事了,乃让小徒弟歇上一晚。然而就是这个夜间,歹徒又蹿上门来,点燃一把大火,差点让孙思邈丧身火海。也就是这把火,让歹徒身份终于暴露。因事情闹得大了,孙思邈不能不禀告官府。官府知道孙思邈与皇上关系,对此案殊为重视,很快将肇事者缉获。原来在暗中破坏者,又是孙思邈的同行。

    这番风波过去,孙思邈得以安宁一段时间,将坐堂接诊处再搬回孟诜药肆。

    与嫉妒者的这一番遭遇,使孙思邈感到,光靠自己治病不行,得让更多人懂得医道才是。且自己岁数大了,行走益发艰难。最好的办法是赶紧将书写出来,免费让大家转抄,使更多人受益。

    孙思邈乃夜以继日,奋笔疾书,争取著作早日完成。除接诊时间外,大多伏于书案,查阅资料,专心书写。因平时练习导引,这个年纪居然视物不花。有时坐上一个时辰也不挪动,倒将老人“久坐不宜”的劝谕先给忘了。

    十 慎用药补 跟踪治疗王子李治

    孙思邈对医学各科的钻研,多以满足患者需要为据,不管此前是否接触过,都决心从头学起,努力从外行变成内行。最明显事例,即对王子李治的保健与治疗。由于长孙皇后夫妇俩只相信孙思邈,小李治一有不适便将他召去,要他处诊,始终跟踪。这就促使孙思邈不能不“逢病便治”,不知不觉间,成为治疗婴孺少儿诸疾的“通才”。

    李治生于唐贞观二年(628),因先天不足,降生之日起便疾患不断,以至皇后对他几乎失望。孙思邈对小王子跟踪保健与治疗,从胎儿时便已开始。

    皇后在怀孕之时,因体质羸弱,屡有险象。孙思邈常在夜半被宫人叫起,急忙往皇后寝宫赶。他有时对皇后施以艾灸,有时指导宫女依照穴位经络,好生给皇后按摩。因在孕期,不可轻率服药。孙思邈根据皇后体质,只择那有十分把握的方子慎重处之。

    皇上那时似懂非懂,常与他发生矛盾。

    “先生请尽量用上等补品,皇子在娘胎里才长得壮实。”李世民想当然地说。

    “启禀皇上,容老朽酌情处之可否?”孙思邈小心地道。

    “怎么?朕所说不对?”

    “皇上开口,字字是金,老朽只想着如何奉旨行事。”孙思邈不敢强辩,知今日李世民已非昨日。

    待李世民转身过去,孙思邈即我行我素。他从皇后实际体质出发,只择中性药品处之,而不敢枉加滋补。孙思邈所处之“千金丸”方,主养胎、难产颠倒、胞不出等症。方为:

    甘草 贝母 秦椒 干姜 桂心 黄芩 石斛 石膏 粳米 大豆黄卷各六铢 当归十三铢 麻子三合

    上十二味,末之,蜜和丸,如弹子大。每服一丸,日三,用枣汤下。长孙皇后服后,感觉不错。

    他又处过“大黄丸”方,主妊娠养胎、令临盆易产。该方由大黄、枳实、芎、白术等九味构成,研末,蜜丸如梧桐子大。空腹酒下二丸,日三。长孙皇后服之,亦觉对症。

    当中有一回,长孙氏皇后忽有漏胞迹象。孙思邈大骇,此最危及母子性命。

    孙思邈乃向李世民请求:“启禀皇上,可否允老朽暂居皇宫之侧,便于昼夜观察,随机施策?”

    “此正合朕意。然你岁数也大,是否需要助手?”

    “启禀皇上,若允老朽带伴,贱荆即可。”孙思邈见李世民想得周到,不由感动。

    得益于孙思邈精心护理,提心吊胆的长孙皇后,总算顺利度过怀孕危险期,使小王子顺利诞生。孙思邈由此想到,不知有多少贫家妇人,因过不了这道鬼门关,母子皆死于非命。

    孙思邈本来消瘦,现因忙活,又瘦了一圈,如同生了一场大病。夫人替他担心。孙思邈却捋着一个个尖瘦手指,乐道:“夫人本该祝福老夫,这就叫‘有钱难买老来瘦’。”

    孙思邈知道,倘若过于偏瘦,乃是危险信号,便加大自我调理力度。除继续坚持导引之术,还适当服食药饵。除前述“大理气丸”外,还有一方名“华佗云母丸”。此药极有效用,只太昂贵,一般人服用不起,孙思邈亦舍不得服用。为不让夫人担心,他服饵皆瞒着夫人。

    李治为长孙皇后第三个亲生之子,在李世民所有儿子中排位第九。小李治落地时极为羸弱,啼哭之声如小猫在叫。当李世民得知皇后又生一男,喜得两手拍掌:“太好了,朕就盼着皇后再生一男。名字朕早已想好,单取一个‘治’字。孙老先生在哪?朕须得给予重赏。”

    长孙皇后知孙思邈保胎之功,更赞同皇上对他重赏,然而被孙思邈坚决拒绝。

    小王子投入母亲怀抱后,孙思邈即跟踪治疗。初始,小王子有惊痫症状,发作频频,让内宫上下吓得半死,李世民更欲将诸宫人治罪。长孙氏悲恸欲绝,以为这王子不可救了。亏得孙思邈已有经验,对李世民说得极为肯定:“请陛下放心,此绝非癫痫,老朽能治。”

    “你有把握?须以脑袋担保。”

    “启禀皇上,老朽绝无戏言。”孙思邈目光炯炯,无丝毫游移。这给李世民极大信心,不再怀疑孙思邈诊治能力。后经及时治疗,小李治终度过惊痫一关。

    在李世民眼里,小李治堪称掌上明珠。尽管他暂还不能确定,这孩儿长大后能干些什么,却认定李治为皇室重要支柱,故取名“治”。李世民采纳孙思邈建议,让李治住于宫内,由皇后直接照顾,母子间多多交流,加深亲情,以利成长。

    这正合长孙皇后心意,于是李治便几乎不离皇后左右。

    小李治长到三岁,仍小恙不断,全赖孙思邈诊治。小李治四岁时,一日李世民听说小王子病了,即提前罢朝,急如星火赶来探望,同时诏令孙思邈火速入宫。

    李世民与儿子正面相对,他却看不出儿子有何异常。当问及皇后时,长孙氏苦笑答道:“是儿子想你呢。不信你问他自己。”

    当李世民转向儿子时,小李治果然懂事地应道:“嗯,我想。”

    这话让李世民大觉惭愧。原来他虽对小李治寄予厚望,却很少与儿子亲近,更谈不上认真交流。李世民将儿子抱在怀里,一个劲儿亲吻,同时抱歉地道:“是朕的不是,没常来看你。”

    此为孙思邈有意安排,因那父子亲情,同样任何人无法取代。孙思邈迈着碎步,趁机伏地奏道:“启禀皇上,老朽建议皇上于日理万机之余,务必挤出点时间,陪伴小王子玩玩。”

    李世民抬手请孙思邈平身,表示认可。同时吩咐:“你且给小王子瞧瞧,有无大毛病。朕最担心的是小王子。”说时,将小李治推近孙思邈。孙思邈见李治向自己行鞠躬礼,忙向小王子行跪拜大礼。且道:“启禀皇上,小王子肠胃不好,宜以素食为主。”

    曾有一段时间,御厨因担心小王子营养不足,枉加补食,致使小李治食饮不消,腹中胀满。孙思邈即提出多予素食,而不可枉补。他将道理与李世民反复说及,不管他动怒与否。同时开处“紫双丸”,嘱咐小王子服用。这“紫双丸”是:

    巴豆 麦门冬 甘草 甘遂 朱砂 蜡 蕤核仁 牡蛎

    上八味,以汤熟洗巴豆,研,新布绞,去油,别捣甘草、甘遂、牡蛎、麦门冬,下筛讫,研蕤核仁,极熟,乃纳散。更捣二千杵,药燥不能相丸,更入少蜜足之。此方用于小补,对王子李治最宜。

    以后,孙思邈又处以“牛黄丸”方、“真珠丸”方等。每处一方,孙思邈皆一一解释每味药性及搭配理由,让李世民信服。

    小李治再长一岁,李世民对他便采取严厉态度,使得小王子每回与父皇见面便心里发怵,战栗不止。因在此时,李世民对太子承乾已有些不满,乃另生一念。而这暂时是不能说的,故只望小李治快快长成。

    孙思邈看出李世民用心,不敢将窗纸捅破。只就李世民欲对小王子“拔苗助长”之法,审慎地表示异议。

    孙思邈对育儿亦有主张。他说:“文王父母有胎教之法,此圣人之道,未及中庸。是以中庸养子,十岁以下,依礼小学,而不得苦精功程,必令儿失心惊惧;及不得苦行杖罚,亦令儿得癫痫;此事不可伤怛,但不得大散大漫,令其志荡;亦不得称赞聪明;尤不得诽毁小儿。十一以上,得渐加严教。此养子之大经也。不依此法,令儿损伤。父母之杀儿也,不得怨天尤人。”[110]

    小李治长到五岁,却被伤寒所苦,时有感染,顷刻发作,正所谓弱不禁风。孙思邈知小王子体质太弱,不敌风寒,易被侵袭,乃先以“地黄丸”调其胃肠,使之食而得味,渐生肌肉。再用“麻黄汤”以御风冷。小李治服用,果有起色。

    孙思邈又以“菖蒲丸”为常备之药,让小李治服用。这“菖蒲丸”由菖蒲、乌头、杏仁、矾石、细辛、皂荚、款冬花、干姜等十二味药构成,皆末之,蜜丸如梧子,饮服之,视病症变化随意增减。小李治服用,同样得力。

    李治渐渐长大,身体虽不见强壮,却到底成长为翩翩少年。他因是生活在脂粉群中,虽尚未发育成熟,却有了云雨之欲。结果除伤害诸多年幼宫女外,自己还腰酸腿软,皆因过早宣泄。孙思邈看出后果严重,没准往后小王子将永远不举,乃与年少的李治直陈危害,终使其有所收敛。

    孙思邈诊出李治已有劳损迹象,虽不能枉处滋补之药,却也需适当调理,乃以“杜仲散”方减半治之。该方由杜仲、蛇床子、五味子等九味组成,治下筛。食前酒服方寸匕,日三。李治得此一疗,体力果有恢复,乃在对孙思邈千恩万谢之时,再三叩求保守秘密。此事若让皇上知晓,则李治不死也将被永远废弃。

    孙思邈深知李世民个性,即予认可。却嘱:“如此切不可再,否则危矣。”

    “一定,自此依您。”李治已知好歹,不敢再犯。

    李治就是这样,在孙思邈关爱与调理中逐渐长大,每一步都有孙思邈身影伴随。

    慎用药补,乃孙思邈重要医疗主张。无论对谁,皆同一理。孙思邈坐堂之时,曾接待一患者家属。该人衣着奢华,举止轻狂,自称家资甚巨,要求医家为其宠妾开方,须拣昂贵药品,因他有的是钱。孙思邈听了,先是一愣。本着对患者负责,乃主动提出去患者家里一访。这使巨贾殊为高兴,特备宝马香车,将孙思邈载去。

    孙思邈入得宅门,果见府第堂皇,陈设华贵,虽非朝中一品,却确有万贯家业。不过孙思邈眼里只有患者,对家中陈设熟视无睹。经对患者亲诊,孙思邈乃有了治疗方案,却不迁就家属要求,给她滥处昂贵滋补药品,只按治病实际需要下药。

    孙思邈有一主张,医生应千方百计替病人着想,尽可能给患者省些药费,哪怕对方富可敌国。孙思邈尤其痛恨某些医者,眼睛只盯着药资,实则以医敛财。他对患者服食滋补品亦格外谨慎,务必根据病情需要,切忌滥补,否则走向反面。孙思邈视此为医家重要准则,故郑重写入专著:“医人不得恃己所长,专心经略财物,但作救苦之心,于冥运道中,自感多福者耳。又不得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4炫功能,谅非忠恕之道。”[111]

    孙思邈针对该患者实际,本着久病不宜急补原则,开处第一剂汤药。此为“白芷丸”,主治虚竭少气,面目失色,腹中隐痛。待服了一段时间,孙思邈见该患者脸色有光,能承受稍大度幅调理,再处以“柏子仁丸”方。

    该“柏子仁丸”主妇人五劳七伤,羸冷瘦削,面无颜色,饮食减少,貌失光泽及产后断绪无子等症,用药三十三味,有柏子仁、紫石英、钟乳、干姜、黄芪、泽兰、蒿本等,捣筛为末,炼蜜和丸如梧子,空肚暖酒服十九丸,不知,稍增至三十丸。以知为度。同时强调,切忌食生鱼、肥猪肉,生冷。[112]

    患者服过,果然大验。此即孙思邈处方准则,从王子到百姓皆同一理。

    十一 忧郁伤身 李世民晚年再立太子

    孙思邈曾言情绪与健康关系,称:“深忧重恚伤也,悲哀憔悴伤也,喜乐过度伤也,汲汲所欲伤也,戚戚所患伤也……积伤至尽,尽则早亡,尽则非道也。”[113]这话,孙思邈亦对李世民说过。因他知道,李世民晚年看似威风,内心实极为郁闷。

    李世民年轻时那般生龙活虎,一张特制强弓,连秦叔宝那等壮实汉子也轻易难开,而当四十岁上下,却明显见老。两鬓花白,牙齿松动,视物不明,食不甘味。究其原因,实乃国事、家事皆不顺意,让他伤尽脑筋。其中之一,即废长子李承乾为平民,立幼子李治为太子事,时为贞观十七年(643)四月。

    读李世民《贞观政要》,有关如何吸取隋亡教训的文字,比比皆是,包括隋文帝废长立幼之举。李世民却不曾想到,自己也会步杨坚后尘,起而效法。李世民明知将遭天下人笑话,却仍需如此。可知看重名节的他,彼时是何种心情。

    生于承乾殿的太子承乾,既自小患脚疾,天资亦不甚聪明。李世民照那“立嫡立长不立幼”的千年陈规,仍值其八岁时便立为太子。那时,李世民即位尚不足一年。长孙皇后知李世民皇位来之不易,故对承乾嘱道:“吾儿,你这太子并非与生俱来,务必终生守护。”

    “嗯,母后,我懂,我懂,懂。”八岁的小承乾那时其实不懂,只有一条,母后所说皆有道理,母后让他咋办,他就咋办。

    基于这种理念,小承乾幼时确是个乖孩子,从不干伪巧勾当。故虽非聪明透顶,却着实赢得李世民称许。自立为太子后,小承乾对父皇和母后更百依百顺,从无微词。他还在母后亲自管教下发奋用功,吃力地啃着一本本经典。虽读得头昏脑涨,却也不敢松懈。

    这使李世民更加欢喜,唯恐众大臣不知太子用功,故屡在朝中夸奖太子有德有能。针对承乾身残的实际,他还别有含意地对众臣正色道:“帝王御国,靠的是大脑。至于双腿,则似有若无,紫骝足可代也。”大臣们深知此言要义,皆对太子齐声称颂,赞其为罕见完人。

    承乾太子小小年纪,李世民还让其参与朝政,不仅每日准时上朝聆听奏章,还让他学会在上面画圈。待小承乾长到十二岁,李世民竟然下令,将那有争议的提案先送东宫阅示,再转呈他本人裁决。

    小承乾哪知那案子究竟为何,只是依样画葫芦,于案卷首页吃力地写道:“呈请陛下圣断!”再署上本人名字。这六个稚嫩小字,予所有案卷虽千篇一律,却是太子学习治国理政的铁证。李世民此旨,全在树立太子威望。这做法实在过分,故魏征屡屡进谏:“启禀陛下,训育太子切忌揠苗助长。”

    李世民听了却不乐意,将手一挥:“公幸勿多言,朕自有道理。”

    对李世民刻意拔高太子之举,孙思邈同样不表赞同,只不敢如魏征那样明言,只能等待时机。那日小承乾因压力过重,头昏脑涨,走路失衡,栽倒在地。李世民忙命孙思邈诊治。孙思邈将小承乾看过,见太子神情阴郁,脸色灰暗,便未处一剂,只向李世民跪请:“启禀皇上,可否择选三两个皇室稚子,允许太子与他们一道,同去放放风筝,踢踢毽子,打打弹弓。”

    “你想让太子玩物丧志?”李世民不满地道。

    “启禀皇上,太子虽有承继大统重任,眼下毕竟是个稚子,好玩好动乃共同天性。”孙思邈谨慎地道。

    “这会有益于太子健康?”

    “启禀皇上,若能允许太子痛快地玩上三天,每日玩得大汗淋漓,老朽保太子情绪必有好转,届时再服药不迟。”

    “朕且准奏。若效果不佳,惟你是问。”

    “启禀皇上,老朽应诺。”孙思邈伏地忙谢,仿佛得到特赦一般高兴。

    李世民采纳孙思邈意见,果然给太子放假三天,允其悄悄出宫,在几名同龄小王爷陪同下,着实玩了个痛快。孙思邈再见到太子时,太子情绪明显高昂。孙思邈这才给小太子开处药方,调其食饮不消、腹中胀满。于是太子情绪见好,胃口大开,脸上也显现红润。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李世民又往太子身上加压。

    唐贞观九年(635),高祖李渊去世。太子年届十七,被授予更大责任:李世民居丧期间,军国大事皆听凭太子处措。李世民私下对太子吩咐:“汝之成败,在你之手。乾纲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朕虽立你为太子,然是否成器,亦看功德如何。”这话让承乾听了,顿时脸色煞白,乃至把裤裆尿湿。因他已渐知宫廷秘诀,懂得其中含意。

    一块不易化解的顽石,于是在承乾心里埋下,使他时时警觉,又时时恼怒。因之暗下决心,非得使出种种计谋,保住太子之位不可。他却遇到最大不幸:最理解和真诚支持他的母后,于贞观十年(636)去世。而承乾年方十八,正需有人指点,现主心骨突然失去,不啻掉进冰窖。

    李承乾所有先天不足全都暴露。最要命者,是他惊恐地发现,父皇对他玩两面手法。表面在朝中树他威信,却同时对另一王子李泰宠爱有加,明显想以李泰取而代之。李泰与李承乾同为嫡出,完全有资格接掌乾坤。

    其实李世民早就信不过老大,就像他过去瞧不起兄长一样。“立嫡立长”为祖传铁律,李世民一方面不能不认,同时明确宣示:“长”若不贤,昆弟代之乃天经地义。此实为他自己辩解。

    不同者,李世民不像父亲那般头脑僵化,逼得几个儿子自相火并,动以刀箭。他要以高明手段掌控局面,既将不堪其任的老大顺当地废除,又使承乾还说不出什么,只能心甘情愿地屈从。

    这着妙棋一旦赢了,则不仅能保真正佼佼者承继大统,又无形中给自己恢复了名誉:为解决嫡长不胜其任的难题,必要时处以非常手段,乃与天道完全相符。于是那必将成为千古话题的“玄武门之变”,便可披上合乎“情理”的外衣。

    李世民实施这一计划,本想待李泰相当成熟之时,长孙氏皇后突然辞世,迫使他不得不改变策略,将这一计划悄悄提前。因他担心,失去皇后长孙氏监护,承乾等兄弟间也有可能出事。

    李世民一时拿不定主意,变得心事重重,以至茶饭无味,便找孙思邈处诊。孙思邈不敢点破皇上心事,只委婉地道:“启禀皇上,老朽见皇上面有戚色,必为日夜思念皇后娘娘所致。”

    “你怎知朕是在思念皇后?”李世民故意试探。

    “启禀皇上,老朽愚顽,只知皇上待皇后恩爱如海。”孙思邈故意绕着弯子。

    “那你说有何办法?”李世民只好改口。

    “启禀皇上,古人有言:思多伤心。故老朽恳请陛下,每日去御花园一走,或能赏心悦目。”

    李世民虽说不能断定,孙思邈已看透自己心事,却还采纳其言。当他踏进御花园那修葺一新的路径,望着满园姹紫嫣红,心情果然不同,百般烦恼一时皆被抛散。可惜李世民只能快慰一时,回到御书房后,情绪重又低落。

    最后时刻,李世民对老大仍观察了一番,想看看他到底如何,以免又犯下一桩大罪。而太子承乾不堪造就,终沉不住气。因没有母后替他做主,便开始自暴自弃,结果干下荒唐之事。

    原来当母后在世时,承乾既有听从母后教诲的一面,又有阳奉阴违的一面。自被立为太子之日始,他便与母后分宫而居,脱离长孙氏直接管教。在一班同样贪玩的皇家子弟拥戴下,他在东宫的生活日益荒诞。承乾喜猎,总以模仿胡人生活方式为乐事。他还让仆从去农家盗来耕牛,以大鼎煮熟,持大铁勺舀而食之。叔父李元昌与他年纪相仿,两人各领一队人马,在东宫真刀真枪地开打,直闹得乌烟瘴气。尤有甚者,他与演滑稽戏的俳儿同起同卧,偷享非正常交欢。俳儿本男,名曰称心,因长得细白,让李承乾处处觉得称心。

    承乾的荒唐之举,此前一直被宫人瞒着,因谁也猜不透李世民的心事。

    孙思邈曾与承乾偶有接独,知他一些劣习,乃晓以昔日周天元帝故事,望其惊悟。可惜承乾不以为意,反诘其多管闲事。孙思邈亦不敢将其事报与李世民知晓,恐后果难料,只能看着承乾走向滑坡。

    李世民渐知承乾端底,即对太子采取非常措施,第一步做法,是在不同场合公开抬举李泰。皇后孕育李泰时,得益于孙思邈悉心指导,饮食起居皆得合理,故而母气充盈,使斯儿先天素质大大超过乃兄。李泰自小发育匀称,头脑聪明,不仅过目成诵,还雅爱文学,常手捧《诗经》等经典废寝忘食。对骑马射箭更出于天性,常随李世民去郊外纵横驰骋,乐得李世民击掌大笑:“真乃吾子也!”

    长孙氏皇后看出李世民用心,乃委婉加以劝告:“手掌手背都是肉,对王子们切忌厚此薄彼。”

    长孙氏这一离去,李泰得到了父皇宠爱纵容,脑子里便膨胀出各种幻象。他于是积极呼应父皇推举,处处有意展现才华,竟至要求像父皇当年那样,自己也开设文学馆。

    李世民毫不掩饰废立倾向,不仅批准魏王(李泰被封魏王)建立文学馆,还听任李泰明显过分的诉求,强调朝中三品以上重臣,务必对魏王表现出相当尊敬。对李泰编撰的《括地志》,李世民更赞不绝口,命人抄录一部,带到朝中,置于御座,随时向臣下展示。

    李世民甚至想让李泰长住武德殿,与自己靠得更近,方便传授治国理政之策。武德殿位于李世民寝宫与东宫之间,象征意义实在明显,遭魏征拼死反对才罢。李泰受此挫折,一度阴郁不适。

    孙思邈奉诏为李泰调理。

    “启禀皇上,王子所患,乃精神忧郁,有妄想症候。”孙思邈对李世民直率地道。

    “此说何意?王子想些什么也看得出来?”李世民警觉地问。

    “启禀皇上,老朽只能望诊,他事非我所为。”孙思邈赶忙改口。

    “你且对症下药吧。”

    这又使孙思邈为难了,不能不再次直言:“启禀皇上,服药虽有些用处,却非药物所能痊愈。老朽且给王子处大黄泄热汤一试,以去其热。”

    李泰几剂汤药下去,脸色略有变化。李世民乃知错不在孙思邈,便不再追究。

    太子李承乾不安了,再经若干人煽动,便有了铤而走险之念。在叔辈汉王李元昌及大臣候君集、李安俨、赵节、杜荷等怂恿下,承乾竟与之歃血为盟,共谋大逆:由自己谎称暴病,待父皇前来探视时即刻行刺,以此实现提前继位的目标。

    却是李世民天命不绝。太子密谋之事未及实施,发生了李世民第五子﹙阴妃所生﹚齐王李祐在齐州造反、企图篡权之事。李世民当即派得力大将李前往征讨,迅即平定,将李祐等四十四人处死。李祐党羽中一人因涉事不深,为赎得自由,便把耳闻李承乾暗怀异志之事,主动向李世民告发。经大理寺推审,承乾全招,只求饶命。

    李承乾性命攸关之际,李世民就处置之法请教孙思邈。孙思邈想这事关乎人命,再含糊不得,乃痛揭李世民伤疤,以促其震醒。孙思邈摘下纱冠,扶正束发,身子跪地,语调铿锵地道:“皇上已欠下亲情孽债不少,这才寝食不安。若将这亲生儿子杀了,岂不于亲情又欠下一命?”

    “放肆!你竟不怕杖杀?”

    “启禀皇上,此事罪不在我。皇上若杖杀百岁老人,未必不遭报应。”孙思邈说时,双膝虽跪,腰杆却挺了起来。

    李世民一时语塞,良久才道:“那你说咋办?”

    “启禀皇上,恕老朽再次大胆。太子虽有逆反之意,然未付诸行动,故与齐王完全不同。”孙思邈重新伏地。

    一日过去,李世民乃觉孙思邈所言在理,便将承乾一事交由众大臣议定。众大臣自然看他眼色行事,知道李世民有意要放过太子,便一致提议将太子流放外地。由是李承乾得免一死。

    接着是重立太子。

    若按嫡长排序,应是魏王李泰无疑,何况李世民本来一直在替他造势。然而却有人奏称,当承乾还在太子位上时,李泰亦有与汉王合谋夺位之嫌。后经验实,李世民气得脑袋发炸。将李泰的魏王之位削去后,李世民召集众臣,指着年方十五岁的李治道:“此儿最小,性子亦最弱。看他平日胆战心惊的模样,岂能担当大任?”

    长孙无忌看出李世民心思,乃不失时机地一语道破:“晋王表面虽弱,心里却坚强如铁。咱道家祖上有言:‘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咱这晋王,就有那‘上善若水’的大智大德。”

    李世民其实早有主意。他虽嫌李治懦弱性子,将来恐成不得大事。却想以李治懦弱个性,将来做了帝王,绝不会加害他两个哥哥。天道有眼,那同胞兄弟间的屠戮惨祸,但愿再不在朕之家族中重现。

    于是李治被立为太子。李世民时年四十有四,距离世只剩了五年。而孙思邈已一百○二岁。

    李世民处理完这桩大事,顿时衰老,头发倏忽间全染上霜雪,门牙也掉了一颗,张嘴便现出一个难看的深洞,眼前之物总有叠影。奏章是一个字也看不清了,只能凭耳朵来听。他听也听不真切,关键词句常听不明白。走路步履蹒跚,即便在宫中作短程移动,也非得坐步辇不可。

    “朕怎一下变成这样?朕才四十多岁。孙思邈你说,此究竟为何?你务必向朕贡献长寿不老药方。还有那个道长,仙丹炼得如何了?”

    孙思邈闻言,哭笑不得,只能在李世民面前捣蒜般磕头,称“皇上万岁万万岁”。

    十二 救人心切 闹市藏匿麻风病患者

    贞观十七年至二十三年(643—649),为李世民最后六年。他自失去长孙皇后,情感深深受挫,因而不再封后,只与徐贤妃等一起生活。徐贤妃虽好,却总取代不了长孙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故李世民心灵创伤始终未平,身体逐年衰弱。他越是晚年,越渴望长寿,于是孙思邈成为他的长寿样板,精神支柱。

    这时孙思邈亦见衰老,背稍弯曲,两腿沉重,脸上皱纹纵横交错。十余年前那一场大病,给孙思邈敲响警钟,知老年生活不可不慎。最后一次四川之行结束后,孙思邈大部分时间在长安度过,一是需随时奉诏入宫,侍奉体质日衰的皇上,二是需集中可利用的时间写作,三乃长安生活条件毕竟方便,诸事皆备。若有余暇,即往郊外行走,有时还去秦岭采药。李世民见孙思邈年岁大了,行走不便,乃专拨一匹牝马供他使用。孙思邈感谢皇上大恩,对该坐骑倍加关爱。他平时骑马甚少,只远行才偶尔使用。

    孙思邈体力虽衰,却时时不忘他人,尤其是处境比自己更为艰难之人,包括那些麻风病患者。他自叹已不能如年轻时那样,再入麻风村为他们治疗,只能试用他法,尽力相助。

    那日孙思邈得到皇上允许,准备再去秦岭。他独自骑马出长安西城门,行出一段路程,却见许多人在追赶一人。孙思邈感觉不对,乃勒马驻步。见被追赶者胡乱奔跑,不辨东西,竟直奔孙思邈而来。待来人跑近,孙思邈将目光一扫,发觉该人面色有异,似麻风病患者。他赶紧下马,迎着被追赶者走去,将被追赶者护住,置于牝马一侧。

    追赶者上来了,或手持木棒,或握着石头,威胁着要将那疑似麻风病患者打死。孙思邈知众怒难犯,微笑着面对众人:“你们都累了吧?追了他这么远。”

    “打死他。”“他有麻风病。”追赶者七嘴八舌。

    孙思邈知道是怎么回事,郑重地道:“可我是医生,能治好他。”

    这话怎能说服众人?大伙儿仍不肯罢手。孙思邈上前几步,与疑似患者手拉着手,且抚摸其额。众人立时呆了,不知如何是好。孙思邈趁机让被追赶者上马,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与那疑似患者同乘一骑,立即离开。

    终南山深处除了患者集中的麻风村外,还有些患者的零散居处,不成规模,这些地方孙思邈几乎都曾涉足。他问那疑似患者住处,正是他曾去过的那座麻风村。孙思邈恐患者再遭侵袭,乃将马让与他骑,自己走路回返。这使患者过意不去,二人骑至城外,患者坚持下马。天色将暮,这儿距麻风村还有好几十里路程,而马已跑得相当累了。孙思邈问:“你是怎么来的啊?”

    那人答道:“我下山买药,不幸迷路。”

    “你可记着,别再冒昧进城。”

    “感谢善心菩萨。”患者说完,伏地便拜。

    孙思邈忙扶对方起来,笑道:“绝不可称我菩萨。真菩萨听了,会责怪我呢。”

    患者也跟着笑了:“谁也不知真菩萨长得怎样,只认您够了。”

    孙思邈知麻风村村民求生心切,才派人冒险下山买药时,大为震惊,乃提出再去探访。他这些年来囿于皇室之事,已有好长时间未去麻风村。

    孙思邈这番好意,麻风村村民却不敢受领。因他毕竟年岁大了,上山费劲。孙思邈乃与他们约定,让他们秘密派人下山,来孙思邈所在药肆取药。

    孙思邈于是以保证随时应召为前提,一边写作,一边继续坐堂行医,以便换些药资,为麻风病患者置备药品。

    和以往一样,只要孙思邈坐堂,就诊者便蜂拥而来。隔壁药肆却门可罗雀。因之嫉妒者对孙思邈同样不容,总变着法子挤他,只手法不同而已。

    那日孙思邈步行回城,身后跟着几个挑筐者,鬼鬼祟祟,东张西望。孙思邈未曾注意,只顾走路。那几个挑筐者实为打手,为同行嫉妒者收买,想在半路对孙思邈施暴。因孙思邈行走在大街上,打手们没法下手,便一直跟随。孙思邈这日却没回家,而直接去了孟诜药肆。

    原来孙思邈按照约定,这日要诊治来自麻风村的特殊病人。病人四十多岁,鼻梁下塌,眉毛蚀半,被孙思邈悄悄接下山来,在孟诜药肆住着,作为接受孙思邈新药的试验者。

    孙思邈本想将他接来,藏在自家,被孟诜知道,坚决不许。孟诜表示,绝不可让师母有任何风险。于是孙思邈瞒着夫人,有空便来孟诜药肆,给患者以特殊治疗。

    孙思邈因惧怕众人舆论谴责,这事一直对外瞒着,免生意外。然而这回,不幸被嫉妒者雇请的打手们发现了。打手们跟踪到了孟诜药肆后,见孙思邈与那鼻梁下塌者贴近站着,谈得亲切,全都呆了。此前,他们曾听说过麻风病人是什么样子,现亲眼见到,不由对孙思邈倍加崇敬,更不忍下手。于是那领头打手如此这般,向主子回复,其余人全都散了。

    嫉妒者睁着浑浊的两眼,听完孙思邈在城里收治麻风病人的介绍,顿生恶毒主意。因将麻风病患者领进城区,确犯大忌。孙思邈的罪行这就大了,何况还有那沉重的钱袋作为推手。结果是,满脸肉瘤的坊间长吏拉长脸子,长袖一挥,先将钱袋收进袖里,随即拔出一枚令牌。于是有一队官军携带武器,由告密者领着,饿狼般向孟诜药肆扑来。

    官军们行动又快又准,来到药肆便破门而入,一把将孙思邈与患者抓住。原来孙思邈正忙于治疗,毫无防范。领队军官指着孙思邈喝道:“捆起来,带走。”

    孙思邈表示不服:“老朽没干恶事。”

    孟诜上前同官军说理:“你们不能这样。”

    争论之间,那患者明白何事了,生气地冲出屋子,要与官军拼命,吓得官军们四散逃开。告密者见了患者,边跑边尖声嚷叫:“放火,把他烧死。他有麻风病。”官军们闻言,即将药肆大门紧锁,点燃火把往屋里扔。见药肆很快大火熊熊,孙思邈提醒患者快快逃离。

    孙思邈知与官军抗辩无用,便决定跟着他们走。同时让孟诜转告夫人:“赶紧设法禀报皇上。”

    孙思邈被带至长安官衙。长吏对孙思邈大声喝问:“你好大胆子,竟敢将麻风病人带进城区。”

    孙思邈跪着辩道:“禀报长官,麻风病患者也是人啊。”

    “胡说。你竟敢如此大伤风化,重责五十大板。”

    孟诜随后赶到,与衙役抢夺木杖,同时大嚷:“你竟敢责打百岁老人,必遭天谴。”衙役一听,吓得不敢动手。于是孙思邈被收押官衙,要求以重金赎出。

    孙思邈被关了半日,才响起一个声音:“皇上有旨,不得伤害孙思邈。”长吏愕然,手指告密者叱道:“混蛋。你把本职害得好苦。”回头将告密者按在地上,重责数板。若不是孙思邈求情,早被打得皮开肉绽。

    孙思邈既得皇上保护,乃请求叩见。李世民亦闻麻风病可怕,不让孙思邈挨近。且对孙思邈厉言责难:“再不能接触麻风病人。否则朕若有事,还敢找你?”

    “启禀皇上,老朽用脑袋担保,绝无感染之说。”孙思邈忙道。

    “有何根据?”

    “启禀皇上,老朽与这些不幸者打交道,已六十余年。”

    “啊?”李世民不由发出惊叫。

    “启禀皇上,就在前不久,老朽还引导一名患者直入松林,教服松脂。”孙思邈伏于地下,头稍抬起,满脸诚恳。

    李世民再将孙思邈打量一番,看不出他有撒谎之嫌,乃细问麻风病是否确有治愈希望。孙思邈于是列举若干已治愈病例,说明治疗此症难亦不难。且感激地道:“蒙陛下恩准进入御书库,真让老朽开了眼界。原来古人对麻风病治法,早有文字记载。”

    李世民一听,很是高兴:“朕藏书中还有这个?可称稀世之宝了。”即命内侍省给付银两若干,交与孙思邈,满足治疗麻风病人需要。

    半月之后,孙思邈穿一件青色道家长衫,拄着拐杖,背着包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麻风村村口。原是孙思邈得了皇上资助,乃决定帮助麻风村村民改善居住环境。他骑马行了一段,山路却险,马走不动,只得步行。孟诜右腿意外受伤,无法随同。夫人担心孙思邈发生意外,坚持来做助手。在他身后,是奉敕随行的若干官人。

    当他们走近麻风村时,一群村民围了上来,外貌皆有些怪异。或眉毛残缺,或满脸烂疮,还有鼻梁尽蚀者。见孙思邈来了,没好气地问:“你们来干什么?”

    其中一村民上了年纪,道:“这许多年来,只一人真正给我们做过善事,其余都是骗子。”说时,将孙思邈左看右看,“长得就像您这样。”

    更多村民拥来,将孙思邈等人包围。有人明着推搡,有人故意贴近。孙思邈接过夫人手中钱袋,高高举起,不住晃动:“真是来帮你们修缮房屋。这里面都是银子。”夫人抓过两个银锭,很响地敲着。

    众村民这下服了,冲孙思邈一齐跪地:“感谢救命菩萨。”

    孙思邈颤动着花白长须,忙道:“别感谢我,这钱是皇上赐的。请大家面朝皇宫,感谢皇恩浩荡。”言毕放下拐杖,率先拜谢皇恩。

    孙思邈究竟如何治疗麻风病患者,史书亦少记载。幸有一例,为孙思邈亲笔所记,可窥治法一斑。孙思邈云:“余以贞观年中,将一病士入山,教服松脂,欲至百日,须眉皆生。”[114]原来秦岭深处也有云松,孙思邈对它的性能十分了解。以松脂治疗恶疾大风,为古传重要方法之一。从上述文字可知,孙思邈与患者近距离接触,彼此何其密切。孙思邈早年初访湘地,即上衡山和攸县采集松脂,显然与治疗麻风病有关。可知他为疗此恶疾,付出多少精力。

    此期,《千金要方》的写作也接近尾声。

    十三 药不适人 武则天索要面药奇方

    也是在李世民晚期,孙思邈生活中发生了另一重大事件,即与才女武则天打上交道。可惜武则天生性多疑,彼此并不洽和,甚至产生误会,险些引出严重后果。

    长孙氏皇后不幸早逝,使李世民私生活出现巨大空间,于是另有一位出色女子试图乘虚而入,抓住机会得宠。此则才人武则天。武则天入宫为贞观十一年(637),才刚十四岁。其时长孙皇后刚逝世一年,李世民整日愁眉紧锁,心情郁闷,故对武则天并未充分关注。

    武则天乃应国公武士彟外室杨氏所生,生于武德七年(624)。杨氏之父杨达,官至隋朝宰相。隋室既经崩坍,便落得一文不值,小女儿杨氏险些夭亡。杨氏庆幸天生丽质,又善于保养,故随着年岁增长,出落得愈发靓丽,以至被大木材商武士彟看中,纳为外室。

    杨氏嫁与武士彟时,年且四十,却因是一个情窦初开的老处女,武士彟年近六旬,如重新焕发青春。两人共育三女。排行老二者,则为后来被遴选入宫的武则天。

    关于武士彠与李渊的交往,各种记载亦多,简而言之,有大功于李渊。故唐朝初立,武士彠出任光禄大夫,封太原郡公,后历任工部尚书、黄门侍郎、扬州都督府长史、利州都督、荆州都督等职,贞观中,加封应国公。可见武士彠如何深得李渊信任。

    武则天生于长安,三岁时随父母去了四川。其时四川有叛乱迹象,李渊派武士彟前往坐镇,显系重用。故武士彟闻知李渊去世消息,哭得呕血不止,随即因疾而终。这年,武则天年方十二,其母五十有余。武则天于无忧无虑中度过烂漫童年,当老父突然去世,其母备受武士彟原配夫人、子女欺凌,武则天因之初尝人间冷暖滋味。

    武则天之母中年虽享荣华,却知此非长久之计,故对三个女儿严格教育训导,期待都有出息。她要求孩子们自强自立,目光远大,以历史上最能干的女人为榜样,包括那有名的吕后。

    杨氏同时不忘给孩子们架设天梯,一有机会则向朝中要人推荐,以期改变命运。于是趁李世民广纳才女之际,寻机将老二推荐入宫。她知老二既艳丽光彩,又伶牙俐齿,或许有出头之日。

    武则天果然入选。

    不表武则天少时如何美貌睿智,只说她自贞观十一年入宫,成为唐太宗才人(正五品)之后的主要遭遇。初时李世民情绪沮丧,对所有美姬皆视有若无。待情绪复常后,乃重新燃起对美姬们的热情之火。于是有武则天被宠幸机会,且赐名“武媚娘”。却因宫中美女太多,好些人的才貌还在武则天之上,李世民关照不过来,于是有武则天常被冷落的经历。她做了十二年才人,地位始终未曾提升。曾有书言,武则天因驯服烈马,引起李世民关注,笔者对此存疑。若李世民真正注意到她了,何得让她坐十二年冷板凳?倒是才女徐惠,被李世民视为掌上明珠。

    此期,武则天与孙思邈偶有接触,那是小才人欲向孙思邈请教养颜之术。孙思邈对妇人面药方虽有所知,却觉得不宜用于年未及笄的少女。于是笑道:“武才人正当花蕾般年纪,且天生丽质,何必糟践自己?”

    武则天不悦,认为老先生看不起自己,乃道:“先生未可轻年少呵。”

    孙思邈一听,知发生误会,忙拱手道歉:“真对不起,恕老朽言辞拙讷。武才人真欲试敷,‘玉屑面脂方’可也。待老朽调配妥了,着即奉上。”

    “哼,这还差不多。”

    孙思邈精选的“玉屑面脂方”,于武则天果然相对适宜。其构成是:

    玉屑 白附子 白茯苓 青木香 萎蕤 白术 白僵蚕 密陀僧 甘松香 乌头 商陆 石膏 黄芪 胡粉 芍药 藁本 防风 芒硝 白檀各一两 当归 土瓜根 桃仁 芎各二两 辛夷 桃花 白头翁 零陵香 细辛 知母各半两 猪脂一升 羊肾脂一具 白犬脂 鹅脂各一合

    上三十三味,切,以酒、水各一升,合渍一宿,出之。用铜器微火煎,令水气尽,候白附子色黄,去滓,停一宿,旦以柳枝搅白,乃用之。[115]

    孙思邈配药合和既毕,交与年少的武才人,且一再叮嘱:“凡妇人欲求美色,肥白罕比,年至七十与少不殊者,勿服紫石英,令人色黑。”[116]

    偏偏武则天对紫石英兴趣甚浓。因听人说,紫石英可驱子宫风寒,主治绝孕,包括十年无子者。武则天急盼早日得到皇上宠幸,怀孕生子,以便争夺宫中主位,故将孙思邈劝告置于脑后。武则天服“玉屑面脂方”后,感觉效果不著,由是不悦,以为孙思邈故意刁难,不肯将秘方传授。不经意间,孙思邈竟将武则天得罪。

    其实此非孙思邈配药之错,而是武才人产生误会。因她天生丽质,且正当花蕾般年纪,肤色天然嫩润,如带露玫瑰。这人为的化妆品用于面部,怎能显出其效?如在那才刚绽开的花蕾上涂抹红彩,自是劳而无功。

    武则天为讨得李世民欢喜,还向孙思邈请教按摩之术,以便服侍皇上。孙思邈倒是乐意,即授她《明堂经图》,让其习练。李世民却嫌她力小,按摩不到位,只做了两回便不再接受。武则天疑是孙思邈从中捣乱,离间她与皇上的关系,因之又心存芥蒂。

    以后李世民迷恋仙丹,相信天竺方士耆婆仙药,而孙思邈不予认同,为此两人闹得不快。这回武则天倒是听信孙思邈之言,甚至对皇上大胆劝阻。一日,那方士刚呈上一颗仙丹,一只纤手从后面伸出,按住李世民的手背。

    李世民不满地道:“你欲何为?”

    武则天跪地禀道:“启禀皇上,臣妾比谁都关心陛下健康长寿。”

    “朕为的就是长生不老。”

    “启禀皇上,服食仙丹,如饮鸩毒,实为自戕。”武则天特别选用富于刺激性的词儿。

    这话果然把李世民惹怒了,竟要宫役着责二十大杖。武则天大呼冤枉,孙思邈亦以百岁之身跪地求情。武才人方被剪去一绺青丝,算是受惩。

    这事给武则天很大震惊,乃觉今皇渐老,早晚靠不住。她于是将目光瞄准了新立太子李治,结果大获成功,很快与李治黏上。

    她与李治第一次相遇,双方都觉得意外。那日李治从父亲寝殿出来,准备回东宫去。他低头在外殿曲廊上走着,行至拐弯处,冷不防有人迎面走来,两人几乎相撞。来者即武才人。不待李治反应过来,武则天已单腿下跪,礼貌地道:“您好,太子殿下。”

    李治猛一抬头,乍见这花蕾般姣美的姑娘,忙羞涩地问道:“姐姐您是……”

    武则天那一刻虽感意外,随机应变能力却帮了大忙。她当即含情脉脉地自我介绍:“妾乃皇上才人武则天,小名武媚娘是也。”李治慌忙还礼:“请才人恕罪。幼辈不识,有所冒犯。”在李治看来,对方既为父皇才人,自是长辈。武则天却甜甜一笑,再次施礼:“哪敢?东宫为尊呵。”

    李治急着迈步,从武则天身边走过,左手不经意擦着武则天衣裳。武则天似感觉到太子的体温,不由回头看他一眼。她却惊喜地发现,太子也正回头看她,两人目光不期而遇。武则天发现李治脸上微红,便想知道他会不会再次回头,乃原地站着,望着太子背影。这样当李治第二次回头时,两人目光再度对接。

    武则天还等着李治第三次回头。但她看到,太子脚步慌乱,急忙拐出大殿。这就够武则天产生联想的了。当天夜晚,武则天睁眼直至天明,才勉强入睡。

    武则天较李治大了四岁,李治却对她一见钟情,足见武则天魅力。与李治意外相逢,使武则天对自己更有信心。而为了来日幸福,她不忘继续对李世民大献殷勤。

    武则天却也有受挫之时,那是贞观十九年(645)之后。这一年,李世民亲率大军征讨辽东,意在收复被高句丽侵占的国土。此役从三月打到九月,攻克玄菟、横山、盖牟、磨米、辽东等十城,迁徙辽、盖、岩三州七万人入中国。还在新城、建安、驻跸三次大战中,斩敌首四万余级。整个战役,唐军共阵亡约两千人,战马损失七八成。

    此战虽重创高句丽国,却未能将其灭亡。李世民遗憾战略意图未能实现,心绪不佳,身体见衰。其时长孙皇后已去世多年,李世民便从徐贤妃等美姬身上寻得乐趣,宣泄忧愤。武则天因善于献媚,也在被宠幸之列,然而却始终未被刻意关注。这让她大为扫兴。

    孙思邈见李世民于房事又不能克制,乃对其委婉相劝:“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古人亦有箴言:一阴一阳谓之道,偏阴偏阳谓之疾。圣人不绝和合之道,贵于闭密,以守天真。”

    “你竟欲令朕出家?”李世民立即沉下脸来。

    孙思邈不敢力争,乃伏地谢罪:“启禀皇上,老朽该死。不过陛下若适度闭固自守,则庶民得福,本人亦得享彭祖之寿。”

    后面这话,于李世民震动极大,因他对彭祖长寿之说一贯大有兴趣。他虽未当面认可孙思邈的劝诫,却在事后于房事方面开始收敛。武则天却照其既定策略,朝皇上频繁出击。结果恰得其反,李世民不仅对她着意疏远,甚至视其为天降尤物,专为浸淫龙体而来。恰值皇宫内外出现“武氏当国”传言,李世民疑心重重,以致枉杀武姓大臣,同时将风情万种的武媚娘终日深锁,只命读书习字。

    武则天自此在宫中地位一落千丈,得宠机会被剥夺无余。武则天一时被弄得晕头转向,乃再度对孙思邈发生误会,以为他有过“女人祸水”之类言辞,否则皇上怎么突然变得这样?

    也是武则天有远见卓识,利用给李世民侍寝机会,偷着向同在宫内服侍皇上的太子发起攻势。这脚踩两只船的意外收获是,她在被李世民彻底冷落之后,竟得到李治恩许,终于起死回生。她对孙思邈则颇为不满。

    孙思邈则茫然不知何时把武则天得罪,只管继续埋头走自己的路。

    十四 百岁远行 齐州访得奇女异方

    孙思邈在《千金翼方·辟谷·服云母第五》篇中,记有一件奇事,言东海有一女子,年三百岁,容貌却如同笄女。不仅生活自理,还能背负一笼海盐健步行走,而那笼海盐重达五百余斤。该女子为何体健若此?原是她常服食一种补品。这一记载,同时记录了孙思邈一百一十余岁之后,东行齐州的非凡之旅。

    李世民重立太子之后,朝廷相对安定,本人身体状况亦相对平稳。值此,孙思邈再向李世民提出远行要求,希望趁自己还能走动,即往齐州一行。孙思邈知齐州乃古文化荟萃之地,虽无特色药材,却有治病良方,故早有寻访之意。

    李世民将孙思邈上下打量,颇觉惊讶:“你如此岁数,还能行走千里?”

    孙思邈跪地笑答:“启禀皇上,此正合魏武帝之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腿脚没事?”

    “承蒙皇恩浩荡,老朽每日坚持行走,皆在十里地以上。”

    李世民听了,捶着大腿叹道:“朕竟不如先生,走上几步便感觉没劲。”

    孙思邈跪地忙道:“皇上龙体万寿无疆,老朽不日说倒就倒。此则老朽急于出行之意。”

    “好,朕成全你。朕且再拨付良马一匹,确保平安。”

    孙思邈忙又拜谢,却道:“启禀皇上,老朽不惯骑马,还是且走且歇,沿途行医采药的好。”

    李世民于是恩准,且命沿途吏员随时对孙思邈予以关照。

    此系孙思邈已逾百岁的再次远行,行走虽不比以往,腿脚却还灵便。好在自长安东行之路,不比攀越蜀道那等艰难,沿途多为平地。孙思邈这回不用随从,仍是道士扮装,着一软底麻鞋,拄一沉木拐杖,上面挂一小小金色葫芦,一步一迈,稳当轻便。不过他不敢大意,每日行程不过二三十里,到时必歇。有时太累,便在当地小住几天,给别人看病,接受患者一点酬谢,权作下一站途中盘缠。他且备常服之药,如“大理气丸”等。

    为保持足够体力,孙思邈还每日坚持练习内视功法。此功法他自六十岁练起,至今四十余年,从未间断,先是不得其要,持续相当时日方才得力。关于此法要领,只要有人想学,孙思邈皆毫不保留传授。李世民曾问他内视功法,孙思邈即予传授,可惜李世民没那耐心,终于不成。孙思邈希望后人能懂得此法,乃将它记入书中,以利后人。孙思邈曰:

    习内视功法,当“存想思念,令见五脏如悬磬,五色了了分明勿辍也。仍可每旦初起,面向东,展两手于膝上,心眼观气,上入顶,下达涌泉,旦旦如此,名曰迎气。常以鼻引气,口吐气,小微吐之,不得开口。复欲得出气少,入气多。”[117]

    此为孙思邈养生又一方法,旦旦如此,持续终生。每当练功,即有气流自百会贯穿涌泉,寒冬腊月浑身炽热,几乎接近头一回在楼观台所见那道长功夫。他却不自满自足,仍旧习练不止。

    孙思邈就这样一路往东,逾越千里,费时约莫三月,终抵齐州地面。

    他这路上,不知治疗过多少患者,见识过多少杂症。每遇一名患者,无论老少妇孺,必定尽心疗救。他同时讲解养生知识,让患者懂得防治道理。倘若访得本地良方,即以自己所持的珍贵药方回赠,相互交流。

    一日,孙思邈接诊一中年患者。这患者满脸通红,长了许多疱疹。孙思邈笑道:“先生伙食不错,且喜猪内脏是吧?”

    患者应道:“正是。天下太平了,还不多吃点,吃好点?”

    “你还喜欢喝酒,且每喝必醉。”

    “一点儿没错。”

    “你还喜欢吃辛辣食物,刺激胃口。相反,你最不爱吃蔬菜,也不爱喝水。”

    几句对话,说得那患者两眼睁得蒜头般大。孙思邈哈哈大笑,接着解释:“病都在你脸上写着。你的毛病,全是吃的。看你骨相,乃长寿之族。然若不改变饮食习惯,五年后必将偏瘫。”

    患者吓一大跳,忙道:“求求大师,务必开些好药。我不怕花钱。”

    孙思邈拿过纸笔,边写边道:“好,我写。”患者伸长脖子,满心期待。当见到孙思邈写的是“小米煮粥,日三”时,患者更是吃惊:“老先生,您不是开玩笑吧?”

    孙思邈态度却十分认真,强调该患者务必素食,忌猪、牛、羊、鸡、鱼等。其饮食习惯需翻个个儿,以前厌食之物,今后多吃,以前贪食之物,尽量少吃或者不吃。

    “这就行了?”

    “一个月后,你来见我。到时候根据身体状况,再作调整。”孙思邈说得非常确切。

    见患者离开时仍满腹疑惑,孙思邈只好笑问:“小兄弟,你猜我多大岁数?”

    那人眯着眼睛,将孙思邈打量半天,最后道:“也就是五六十岁吧。”

    “呵呵,老朽若是你说的年纪,太高兴啦。不瞒你说,老朽快八十岁了。”孙思邈没说自己已过百岁。

    “啊!那您每天吃什么好东西?”

    “我啊,说来你信还是不信?”

    “我信,绝对相信。一看您老就不是说假话之人。”

    见中年患者连着鞠躬,孙思邈这才介绍自己的饮食习惯,进而讲解食治道理。

    孙思邈自中年后,即有一套良好的饮食习惯。首先他力求定时定量,即便战乱时期,也力避暴饮暴食。万一没麦面米饭可吃,煮一锅野菜也要将肚子填饱。待到天下太平,他即重订饮食标准,以素食为主,适当肉食。所食务必新鲜,有条件时酌点小酒,以不醉为度。

    行医愈久,孙思邈对食治愈加重视,每遇患者皆耐心叮嘱。他反复强调:“君父有疾,期先命食以疗之。食疗不愈,然后命药。故孝子须深知食药二性。”[118]

    与以往出行一样,孙思邈总会集得一些良方,由此更相信各地都有高人,有的为人所知,有的藏而不露。其中一个主治疔肿秘方的持有者,即为一位貌不惊人的老奶奶。方为:

    白姜石一斤,软黄者 牡蛎九两,烂者 枸杞根皮二两 钟乳二两 白石英一两 桔梗一两半[119]

    孙思邈得此药方,即努力验证。恰有一疔肿患者来求,其毒疮生于背部,久治不愈,脓汁溢出。孙思邈先以骨针刺疮中心,深至疮根,并刺四畔,令其血出。再以刀刮取药末,纳之疮上。如此重复使之,日夜三至四回。过了数日,患者疮根烂出。再著药数日,终令肌生。

    患者为齐州当地人士,却不知本地有此良方,以至延宕日久,痛苦不堪。究其原因,乃药方持有者鲜为人知。孙思邈特将该方收入专著,且以献方老人命名,为“齐州荣姥方”。

    齐州此行,孙思邈又得“服齐州长石法”。此服法主羸弱厌食,可疗百病。取黄白明净的马牙石为药材,捣碎后以密绢为漏,勿使极筛。以石入药,此特例耳。故传授者强调,须是齐州历城县所出之石,否则难求其效。该石一名长石,一名大乳,一名牛脑石。

    孙思邈由此再次想到,古来药品皆讲究地道,即一方水土所产药品,得之于本地水土甘露,在他处必无法生长。若人工栽植,则会远逊于原产地药材的效力,甚至可能完全变味。故种药需随地力,不可南药北植,东药西栽。

    以后,孙思邈不断重申这一理念。为了让后学掌握相关知识,懂得何地能出产何种地道药材,他在《千金翼方·药录纂要·药出州土第三》中,将华夏一百三十三州出产的五百一十九种药材分别列出,以防混同。例如:

    关内道雍州所产地道药材:柏子仁、茯苓。

    泾州所产地道药材:泽泻、防风、秦艽、黄芩。

    河南道洛州所产地道药材:秦椒、黄鱼胆、黄石脂。

    河东道泽州所产地道药材:人参、禹余粮、防风、白石英。

    江南西道辰州地道药材:丹砂。

    剑南道茂州地道药材:升麻、羌活、金牙、芒硝、马齿矾、朴硝、大黄、雄黄、矾石、马牙硝。

    最让孙思邈欣喜者,此行竟听得东海卖盐奇妇的故事,内容如本节开头所述。再问,知该女有“服云母粉”一法,甚有奇效。该法为卖盐女本人经验之谈,且曾传与他人,见效程度不一。

    孙思邈殊为惊异,拄着拐杖,即前往拜见。不料该女子跌了一跤,在家养疴,不便见人。听说孙思邈远道而来,乃托人对孙思邈转述用药之法。孙思邈甚喜,当即铺开草纸,半跪半蹲,挥笔录之。他同时将自己手抄的一卷秘方恭敬奉上,赠予对方。

    因这位卖盐女养生之法确实出奇,孙思邈反复掂量,推敲可信程度,最后在写作第二部专著时将其载入,强调“此非古法,近出东海卖盐女子……”一个“近”字,说明此系孙思邈本人亲耳所闻,亦知孙思邈造访齐地,确在写作第二部巨著前后,年在百岁以上。方云:

    “云母取上上白泽者,细擘,以水净淘,漉出蒸之,一日一夜下之。复更净淘如前。去水令干,率云母一升,盐三升,硝石一斤,和云母捣之。一日至暮,取少许,掌上泯著不见光明为熟。出,安盆瓮中,以水渍之令相得,经一炊久。澄去上清水,徐徐去之尽。更添水如前,凡三十遍,易水,令淡如水味,即漉出。其法一如研粉,澄取淀。然后取云母淀,徐徐坐绢袋中,滤著单上,曝令干,即成矣。”[120-1]

    孙思邈再析其理,遂有结论:“云母味甘平无毒,主治死肌,中风寒热。如在船车上,除邪气,安五脏,益子精,明目下气,坚肌续绝,补中,五劳七伤,虚损少气,止利。久服轻身延年,强筋脉,填髓满,可以负重。经山不乏,落齿更生,颜痕消灭,光泽人面,不老,耐寒暑”等。[120-2]

    孙思邈本想在齐鲁再多待些日子,却闻皇上病笃,命其速返。孙思邈乃告别当地乡亲,坐上朝廷派人送来的马车,急忙回京。

    十五 劳复心瘁 忍见李世民壮岁辞世

    李世民不得长寿,孙思邈早有预料。李世民享年不满半百,他却不愿见到。在孙思邈看来,李世民之死,一是死于心结,二是死于服食仙丹。

    李世民自即位之后,心里总似塞进两块大铁疙瘩,这疙瘩便是李建成、李元吉兄弟两个。不论白天黑夜,每想起二人便心里不安。日子久了,竟觉得他二人总在纠缠,挥之不去。不论如何烧纸化钱,请神驱妖,均无效果。尤其到了夜晚,李世民稍一默神,便见李建成、李元吉二人缠着太上皇,要求为他俩讨公道。

    这可把李世民折磨苦了,几乎不敢独处一室,哪怕与长孙皇后拥被而眠,心里也不踏实,每夜非得由数名宫女陪寝不可。他尽管不与她们轻易交欢,却必得感受到她们的气息,否则无法入睡。后来让众宫女作陪也不行了,非得由甲士站岗不可。且甲士须全身披挂,只不带刀枪。最后经人们演义加工,乃有大将军尉迟敬德为李世民充当守门神之说,传遍民间。因尉迟敬德为“玄武门之变”主要干将之一,曾手刃李元吉。言及其名,便带着一股杀气。

    李世民虽不信佛,却不敢肯定究竟有无阴曹地府,有无与李建成、李元吉对簿阎王殿之日。唯一之法,便是在治国理政方面做出业绩,以证明唯有自己方能光宗耀祖,永保李氏江山千秋万代。他于是在戍边固疆、外御强族之时,对内去旧革新,在均田、府兵、科举等重要领域,接连推出一系列重大举措,既利于朝廷,又事关百姓。

    现仅以均田制为例。

    始于北魏孝文帝太和九年(485)的均田制度,经隋代沿袭,本为一项深受百姓欢迎的创举。而至隋末唐初,因长年战争,人口锐减,出现大片荒地。于是谁有强势,便将那土地霸占。李渊当政之始,即开始制定均田法规。李世民继续推行父皇举措,使之逐步完善,最后以诏书形式颁布。

    该法规定:丁男、中男授田百亩,老男、笃疾、废疾者授田四十亩,寡妾授田三十亩。凡道士、和尚给田三十亩,尼姑给田二十亩。官户受田等于良丁一半,工商业者与官户同等。

    又:丁男、中男所授土地分为两类,其中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

    法律同时规定,贵族官僚受田,分若干等级,如亲王受永业田一万亩,正一品职事官六千亩,郡王和从一品职事官各五千亩,国公和正二品职事官各四千亩,郡公和从二品职事官各三千五百亩,县公和正三品职事官各二千五百亩。四品、五品、六品、七品、八品、九品官员所受永业田亩数,依级降差,各有定规。其中九品官员除受永业田外,还可受职分田。

    田地既为百姓生存之本,亦为豪族租收之源,更是朝廷赋税之基。有了受法律保护的私分地,土地面积还相当富足,民众自然不愿轻易离土,四处流浪,而乐于长久安宁。朝廷还鼓励开垦荒地,所垦大都归己,只须缴纳赋税。有了这赖以活命的土地,百姓日子迅速红火。于是不仅国库迅速充盈,丁户也急剧增加。

    受益最大者当属朝廷,因所有被授田亩者,都有义务缴纳户税,只是标准不同。部分地主和普通百姓还要负担租、庸、调、地税、杂徭等项。于是国库来源滚滚,粟米堆积如山,隋文帝时代那仓廪殷实、马牛布野的富裕景象,很快在李世民时代再现。

    李世民因推行上述举措,深得万民拥戴。据称,贞观年间,官吏多勤政清廉,公侯豪族无人敢侵欺百姓。商旅野次,无复盗贼;囹圄常空,外户不闭;沃土丰稔,米一斗只值三四钱;国境安宁,疆土广阔;邻邦友善,咸服中国,皆尊李世民为“天可汗”。

    因有上述局面,有关皇上“圣德浩荡”之类的颂词,自是漫天盖地。李世民因之不免得意,有时竟忘了当初如何登基。而一旦出现“玄武门之变”的影子,情绪立时就变,身子说病就病。有时好端端坐在御椅上有说有笑,转眼便阴下脸来,似要杀人。有时手里还举着酒杯,一下便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御医们闻他生病,一个个吓得发抖,你推我让,待孙思邈到来方敢用药。

    这一怪疾,伴随李世民终生。

    到了后来,李世民又多一怪疾,即陷入仙丹怪圈。除了天竺国神医耆婆之语,谁说话也听不进去。原是他也信奉长生不老之术,只望荣华永驻,与天地同寿。

    那时李世民因服食仙丹过多,已伤肝脏。他对孙思邈坦陈:“朕近日总觉眼皮沉重,干涩流泪,有时正在批阅奏折,眼前突然发黑。此究竟是何道理?”

    孙思邈用心将皇上看过,跪地乃道:“此非眼疾,实为肝郁不舒,为皇上劳累过度所致。肝为木经,子时当值。根据人卧血归于肝的道理,皇上务必于午时静养,子时静卧,以利养肝舒筋。”

    李世民表示接受意见,再问有何药物调理。在李世民看来,药物调理来得快捷、简便。孙思邈知过多强调食物疗法,皇上必听不进去,乃顺其意愿:“启禀皇上,肝劳病者,补心气亦可益之,心旺则感于肝。老朽再开些药品,可收双倍之效。”

    孙思邈于是开出一个处方,列出以下药材:

    虎骨 干地黄 地骨皮 干姜 芎 猪椒根 白术 五加皮 枳实李世民晚期存了一桩心事,即相信人间有长生不老之药,其药即太上老君仙丹。这一观念,由天竺国方士耆婆灌输所致。李世民知孙思邈不信这个,故对他很少提及,以免败兴。现两人谈得融洽,李世民乃再求此方。

    孙思邈亦知李世民心思,只不予道破。现听皇上问起,乃避免正面回应,只委婉地道:“老朽对此的确知之不多,故不敢妄加评议。”

    “能否于此下些功夫?”

    “启禀皇上,恕老朽别无所长,只能粗通医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

    李世民我行我素,继续服食耆婆方士提供的仙丹。此为贞观二十年(646)上下,李世民只剩了几年光景。

    郁结最后爆发,那是李世民远征高句丽之后。他因服仙丹过多,内热飙升,大便燥结。再者房事不节,肾气大亏,终致身体大损,几乎不起。李世民这回服了,赶紧宣孙思邈入宫侍候。

    为使李世民体内燥火消损,孙思邈先后以金石凌、七水凌、紫雪、玄霜等方重治。这些方子,用药均猛,价格昂贵,非庸医敢施,亦非常人能服。如那金石凌方构成:上朴硝一斤,上芒硝一斤,石膏四两,凝水石二两。再如紫雪方成分:金一斤,寒水石、石膏、磁石各三斤。

    玄霜方用药更重:金五十两,寒水石六斤,研如粉,磁石三斤,碎,石膏五斤,碎。此方主治诸热风热气热瘴,疮毒内入攻心,毒气热入腑脏等,可知李世民病情何等严重。

    经孙思邈一番治疗,李世民病情渐稳,内火下降,体内渐趋平衡。他却不能自持,不久房事又频,于是病情复发,病势迅速转危。原来李世民此时与晚年杨坚一样,也有一错误念头,想自己年岁渐增,眼前美姬成群,若不纵情玩乐,岂不枉为帝王?他却不明白,把身体摧垮,损根伤本,欲事不能,实更不值。

    那日孙思邈被引进李世民寝殿,几名尚药局同僚都在,立于李世民御榻相当距离处,既不敢靠拢,又不敢离开,见孙思邈急急而至,不由长舒粗气。看得出他们办法已经使尽,实在回天无术。几位重臣垂手立于龙榻之侧,见孙思邈到了,一个个如逢大赦,都对他拱手致意。

    孙思邈虽是一百零几岁老人,体重不过百斤,脸上消瘦依旧,步履却仍稳健。他将拐杖交与旁人,经得允许,快步走近御榻,撩起刺绣盘龙帷幄,以便与李世民靠得更近。

    孙思邈乍见李世民症状,不由大大吃惊。半月不见,李世民已衰老不堪,眼窝深陷,颚骨高耸,眼袋又大又黑,脸上老年斑如镶了多枚锈斑铜钱,嘴唇松弛,嘴角流着涎水。宠妃徐惠跪于一旁,不停地替他擦拭。

    孙思邈一望乃知,此由房事过度所致。

    对久病新瘥的患者,孙思邈特别强调:务必于房事有忌,至少保持一段时期。此类患者,孙思邈亲历甚多。就在入宫奉侍前几日,孙思邈接诊过一名旧病复发者,最后治而不愈,酿成悲剧。请看孙思邈亲笔所记:“近者有一士大夫,小得伤寒,瘥已十余日,能乘马行来,自谓平复。以房室即小腹急痛,手足拘拳而死。”[121-1]所谓“近者”,即孙思邈写作《千金要方》期间,亦即李世民病危之时。

    由此,孙思邈引出一般复劳规律:“凡热病新瘥,及大病之后,食猪肉及羊血、肥鱼、油腻等,必当大下利,医所不能治也,必至于死。若食饼饵、粢黍、饴脯、脍炙、枣栗诸果物脯脩,及坚实难消之物,胃气尚虚弱,不能消化,必更结热。适以药下之,则胃气虚冷,大利难禁,不下之必死,下之复危,皆难救也。热病及大病之后,多坐此死,不可不慎也。”

    “病新瘥后,但得食糜粥,宁少食令饥,慎勿饱,不得他有所食,虽思之,勿与之也。引日转久,可渐食羊肉白糜,若羹汁、雉兔、鹿肉,不可食猪狗肉也。”

    孙思邈接着举出两个病新瘥不久、因房室而亡的病例,直言:“病新瘥未满百日,气力未平复,而以房室者,略无不死。”[121-2]

    现在,又一个重病新瘥复发的患者在他面前。虽然贵为帝王,却同样不敌病毒。

    这就是那个当年力挽强弓、令敌胆寒的李世民?这就是为夺帝位、忍心射杀兄弟的李世民?孙思邈直面这位濒死的帝王,心中如有雷霆滚动。孙思邈知李世民是被他本人害了,康复已不可能。如不采取紧急措施,三日内必死。若措施得当,或许可延缓三五十日性命。

    李世民昏睡良久,好容易被徐妃唤醒。他嘴唇嚅动,似有话说,苦于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急得眼睛翻白。孙思邈却听懂了,俯身忙道:“请陛下放心,老朽自有办法。”且再以自己作比,“老朽不过俗人凡胎,已活了一百余岁,陛下却是天子,必寿高二百岁以上。”

    徐惠在一旁立即接话:“陛下才刚五十,正当年少。”

    这话说到李世民痛处,只见他眼珠动了一动,便紧紧闭上,泪水溢出眼角,最后连成两行。孙思邈感觉到李世民手指颤动,似乎看出一线希望。

    孙思邈虽不能将皇上彻底治愈,但对延缓李世民生命确有信心。病入脏腑,本可温补中气。而李世民胃肠皆被仙丹所坏,服药不可能被立即吸收。孙思邈乃决定施以艾灸,促其血脉流通,再开处补中益气方,对皇上进行全面调理。

    奇迹果然出现,被负罪感重压二十余年的李世民,到底让孙思邈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继续享受清新空气、温暖阳光。李世民至此方悟天竺方士骗术,所谓“仙丹”全是鬼话,乃怒而降旨,命将耆婆方士驱逐出境。关于此事,古籍有载。

    半年之后,一日上朝,李世民忽觉身子不豫,栽倒在地。李治抱住父亲,试图抢救。李世民以手指心,哑而无语,终于撒手,告别了令他万般眷恋、却又数怀愁绪的美丽人间。

    此贞观二十三年(649)。李世民年且五十,恰与杨广死年相同。而孙思邈届年已是一百○八岁。

    李世民一生追求长寿,享年却既不及其父(李渊寿高七十一岁),又不及其子(李治寿高五十六岁)。关于李世民之死,史书多归咎于服食丹丸过量。在孙思邈看来,长期负罪为病之本源,劳而复发为直接诱因。长孙氏去后,李世民与徐惠等美姬行房不已,虽铁打壮汉亦不能强恃。但他不敢明言,只以曲笔暗喻。

    孙思邈亲历李世民、杨广两朝,知二位帝王各有功业得失,享年却不相上下。以二位帝王年轻时的体魄,均可得享高寿。结果一个因骄奢放纵而死,一个因心力憔悴而亡。孙思邈对李世民尤多感慨。渴求长寿的李世民,年轻时健壮如牛,享年竟既不及其父。孙思邈因之深感天与人寿,无视贵贱,养生之需,不分上下。面对李世民遗像,想皇上一贯善待自己,孙思邈不禁老泪纵横。为警示后人,乃曲笔论曰:

    若夫人之所以多病,当由不能养性……将知四百四病,身手自造,本非由天。及一朝病发,和缓不救。方更诽谤医药无效,神仙无灵。故有智之人,爱惜性命者,当自思念,深生耻愧。戒勒身心,常修善事也。[122]

    书毕,意犹未尽,又道:“吾常思一日一夜有十二时,十日十夜百二十时,百日百夜一千二百时,千日千夜一万二千时,万日万夜一十二万时,此为三十年。若长寿者九十年,只得三十六万时。百年之内,斯须之间,数时之活,朝菌蟪蛄,不足为喻焉。可不自摄养而驰骋六情,孜孜汲汲,追名逐利,千诈万巧,以求虚誉,没齿而无厌。故养性者,知其如此,于名于利,若存若亡;于非名非利,亦若存若亡。所以没身不殆也。余慨时俗之多僻,皆放逸以殒亡。”[123-1]

    孙思邈特别强调,性善者方得寿长。故曰:“夫养性者,欲所习以成性,性自为善,不习无不利也。性既自善,内外百病皆悉不生,祸乱灾害亦无由作,此养性之大经也。”[123-2]

    用通俗语言,即“仁者寿”也。

    孙思邈再引仲长统之语,有意规避皇室,只指豪门望族:“王侯之宫,美女兼千;卿士之家,侍妾数百。昼则以醇酒淋其骨髓,夜则房室输其血气。耳听淫声,目乐邪色,宴内不出,游外不返。”再兼以“国无良医,医无审术,奸佐其间,过谬常有,会有一疾,莫能自免。当今少百岁人者,岂非所习不纯正也。”[123-3]

    孙思邈同时告诫普通人等:“若还同俗类,名利是务,财色为心者,幸勿苦事医药,徒劳为疗耳,宜于此善以意推之。”[124]

    孙思邈之言,出自肺腑。一字一句,皆凝聚着这位百岁高人自我养性要妙。此话说来容易,实行却难,尤需长此以往,耻于一曝十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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