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真的是上海?”阿翔在出租车上惊叹着。窗外一片黑漆漆,没有房屋,似乎是一片片田地。
“侬不晓得,侬那个地方我是真的不愿意去……”出租车司机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一边开车一边喋喋不休。
阿翔正在赶往女朋友的住处。女朋友小笑刚刚来上海工作,工作地点在上海南汇。一开始阿翔以为南汇只是浦东的一个地铁站,就像陆家嘴、龙阳路地铁站一样,没想到这地方的偏僻程度已经超出了想象范围。
荒郊野岭,只有这四个字能够形容。
“从南汇再往前走十几公里就差不多到东海了,你想想这离市中心有多远。”司机说。
听了这话,阿翔赶紧瞄了一眼计价器,90!他赶忙问司机,还有多久到南汇。
“还有……我们现在大概只走了一半路吧。”司机说。“真贵……哎哟!我行李呢?”
旁边闪过一辆黑色的车,让阿翔突然想起自己从龙阳路地铁站出来的时候,带着的行李可是两件!但现在自己只剩一个背包了,那个手提袋去哪了?妈呀!忘在那黑车上了!
这几天在外地出差,阿翔本想周五上午买了汽车票赶回上海,没想到只剩下午的票了。一路上大巴时快时慢,天气越来越差直至开始下雨,大巴简直是龟速前进了。
到了上海南站,已经是晚上8点多。
女友小笑来上海之前,就已经把几包行李寄到了阿翔的公司,包括一床被子,为了让小笑能盖上被子,他要先回公司拿,再去找小笑。
从地铁站下来走到公司,阿翔淋了一路的雨,到了公司,锁又出了故障打不开。阿翔把坐了6小时大巴的疲惫、淋雨的不爽和打不开锁的霉运全部化作一声怒吼。吼的时候他哪里会想到,这一切远只是刚刚开始。
经过多方询问,阿翔总算开了锁,拿到了小笑的被子。于是他背着包(里面有出差的衣物、小笑的电脑和给小笑买的纪念品),提着沉甸甸的被子,又一次冒雨走向地铁。到了龙阳路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十点二十,果然已经没有去南汇的地铁了。
阿翔走出地铁站出站口,正寻思着是否要打个车,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似乎在呼唤他。
——南汇南汇,南汇走不走,南汇只差一位了啊!上车就走!
循声望去,阿翔眼前出现一满脸横肉的矮胖男子,他穿着条纹polo衫,七分裤,平头,肚子异常凸起仿佛怀胎九月,一脸凶神恶煞。
此时此刻,胖子正瞪着那双玻璃球似的眼睛,探照灯一样扫视着出站的人。一旦有人对他的话有所反应,他便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去,并能克服自己巨大身体所产生的冲力牢牢停在别人面前。
于是他停在了阿翔前面。胖子:“去南汇吗?南汇差一位!”
阿翔:“多少钱?”
胖子:“70!”
阿翔:“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
胖子:“60,60怎么样?”
阿翔:“开什么玩笑,刚有个人跟我说50我都没答应!”
胖子:“50就50,不能再低了,你从这打个车过去要150以上,绝对不如坐我的车划算!”
阿翔虽然没怎么坐过黑车,但也知道,黑车司机嘴上喊着“差一位”,实际上有可能还差“三四位”,这些哄乘客上车的手段,让阿翔嗤之以鼻。
他心想,目前先答应,然后看看能不能用手机里的APP叫个更便宜的车。于是他跟着胖子来到了他的车旁。车里已经坐着一个瘦高个了。
阿翔并没有进车,只是站在外面看着胖子像一只猎犬,钻入人流之中,一面吠叫,一面寻摸着宁可错杀一千,不想放过一个。
街边站着一排黑车司机,有摩托车,也有轿车。与其他黑车司机相比,胖子显然更加活跃,更加引人瞩目。他一会儿钻入人流,一会儿又返回,返回的时候往往是围绕着某个特定的目标。
只要有人说要去南汇,他便死缠烂打直至那个人对他怒目而视也不放弃。等到目标最后坐进出租车或者远远离开,他才回到黑车队伍的附近,丝毫不见一丝沮丧之情,像是已经做惯了这种事,也习惯了别人这么对他。
这时候坐在车里的瘦高个推门而出,问胖子:“嘿,怎么还不走啊?”
胖子说:“马上,等我再找一个,再找一个就走。”
瘦高个没再说话,也没再坐进车里,点上一根烟,吐了口烟圈。
终于又来了一个人,穿个黑衬衫,胖子像捡着宝了一样,替他拎着行李,围绕在他身边。
瘦高个把烟屁股丢在地上,说:“该走了吧?”
胖子说:“马上走,你们先上车。”
于是阿翔和黑衬衫把行李放进了后备厢,三个乘客都坐到了车上。
上车后,三人都以为胖子会马上开车,没想到他朝着路的另一头直勾勾地走了过去。远远看过去,胖子在试图邀请一个年轻女孩乘车。女孩短发,白衣,双手把一个包抱在胸前,貌似有些骄矜。胖子肢体语言丰富,不停摇头晃脑,女孩却不为所动。
这时候瘦高个说话了:“刚才那女的在车上,本来已经答应他了,后来又下车走了,可能是觉得和几个男人拼车有点儿危险。”
黑衬衫说:“那必须啊,人家肯定会想,万一我们跟车主认识,专门在这设套骗财骗色怎么办?我要是她我也下车走人。”
胖子对着女乘客软磨硬泡了五分钟,女乘客不但没有意向跟他走,反而逃到一个还在营业的报刊亭下,耀眼的灯光下,胖子脸上的坑坑洼洼被她看得一清二楚,让她心生厌恶。
胖子无功而返,似乎在骂骂咧咧,走近三人的时候,大家发现他脸色阴沉,身体好像被充了气似的肿了一圈。
黑衬衫摇下车窗说:“走吧,别犹豫啦,人家姑娘看我们这四个男的坐车上,哪敢来啊?”
胖子气呼呼地坐入车里,开动发动机。三个乘客还没来得及高兴,胖子就在前方的路口向右转,然后把车停在了路边一个公交站台旁,冲着等公交车的一群人喊了起来:
“南汇南汇,就差一个人了,上车马上走!别等公交了,都快11点了,公交早停了!”
折腾一圈没人理他,车里的三个人却开始焦躁起来。瘦高个:“这人太贪了,非要找第四个人。”
阿翔:“没错。”
黑衬衫:“赞同。”
等胖子又上了车,又开动了发动机,大家又以为光明就在前方了,胖子却在前面的路口右转,又停车下去拉客。
望着胖子远去的身影,焦躁的情绪在车内蔓延开来。
瘦高个:“见过贪的,没见过这么贪的!”
阿翔:“没错。”
黑衬衫:“赞同。”
胖子依旧无功而返,三人再次燃起希望,却没想到胖子绕着地铁站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最开始停车的地点。
阿翔看了眼时间,已经11点多了,这时候还不走,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他调侃道:“哎,师傅你买个喇叭吧,就录一句话:‘南汇南汇,就差一个了!上车就走!’然后把喇叭放汽车顶,循环播放,绕着这儿慢慢绕圈好了。这样比较省嗓子,人家也觉得你比较专业。今天别转了,送完了我们回家录音吧。”
黑衬衫说:“做人要讲诚信,你刚才说要走,大伙都信了你,结果你这一而再再而三地玩我们,不太好吧?”
瘦高个也满腹牢骚:“你看看这都几点啦?!”
胖子摆了摆手,好像要说什么,却又似乎懒得纠缠,他很坚决地关上车门,向地铁口走去。
从这个时刻开始,车内的气氛变得很微妙,胖子显然在触碰三个人对金钱、时间和耐性的底线。车内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其他人焦躁的情绪。
黑衬衫首先坐不住了,他冲瘦高个和阿翔说:“咱们就下车吧,拼一个别人的车。这人太贪了,这样下去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走。”
瘦高个没出声,阿翔表示了赞同。三人推门而出。
胖子听到后面有声音,回头一看发现三人都出来了,黑衬衫打开了后备厢准备拿行李走人,赶忙返回来拦住他说:“什么情况,别走啊?”
黑衬衫说:“兄弟不是我说你,你这做人不能太贪。”
阿翔其实已经很生气,他有一个月没见到小笑了,恨不得马上见到她。他今天一天都很不顺,没想到最后还遇到一个这么讨厌的黑车司机。
于是他说:“不是我们说你,你这么做实在是让我们没法好好坐你的车了。”
胖子刚要说一些圆场的话,瘦高个开始发飙了:“谁有那闲工夫跟你在这耗着?我们不要回家了?今天也是让我遇到了算我倒霉!”
胖子听了这话,说:“你要不想坐了,你走!马上滚!”黑衬衫以为胖子在对他说话,唰的一下拿出了行李箱,转身就要走。
胖子赶忙拦住他:“别走啊!”
黑衬衫:“你不是让我走吗!”胖子指着瘦高个说:“我说他呢!来来来,咱们三个回去,马上走!”
瘦高个在后面怒吼:“老子今天就是花200块钱,也不坐你的破车!”
几个人的争执吸引了其他黑车司机围观,他们看阿翔和黑衬衫上了胖子车,其中一个便上前与瘦高个攀谈起来。他与胖子是朋友,这样的事似乎已看得习惯了,瘦高个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发泄着心中的不爽。
阿翔和黑衬衫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刚刚坐进车里,就又被胖子放了鸽子。
今晚到底还能不能走啊?此时此刻,两人的内心是崩溃的,似乎都没有力气再次打开车门了。
胖子遛了一圈回来,还是没有接到新的乘客,他看见瘦高个在一边抽烟,又动了心思:我给他一个台阶,他就不知道给我一个台阶?我赚了钱也给他省了钱,这道理他应该能懂吧?
于是胖子对瘦高个说:“你走不走?走我们现在上车马上上路!”
瘦高个一下子气上心头,把手上的烟摔在地上说:“你给我走!我不坐你的车!你牛什么?老子又不是没钱!”
胖子估计也很少被这么呛声,气得抬起手来就要打,但理性还是让他克制住了自己。
瘦高个虽然比胖子高了一头,仍是吓得缩了下身子,然后一声惊呼:“你想打我?有本事你打?”
旁边的黑车司机马上上前相劝,两人都是一脸气急败坏。
真烦!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阿翔,再也无法忍耐这个言而无信的人,再也无法忍耐这个霉运不断的夜晚。他看了看手机,电不多了。小笑在上海工作的地方他也没去过,刚刚用各种打车软件查了,都要一百多块,可见那里很偏僻。
为了能在手机没电关机之前与小笑联系上,同时为了让这个丑陋嘴脸的胖子受到更大的打击,他暗暗下定决心。
于是他推门而出,冲着还在与瘦高个争执的胖子说:“我手机没电了,我必须走了,我不坐你的车了,再见。”
说罢转身走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径直而去。胖子追到他上车的地方,眼看着50块钱在自己眼前溜走,一脸郁闷颓丧。而阿翔望着窗外的胖子,觉得自己花一百多块钱,不仅买了自己的痛快,还买了别人的不痛快,心里着实开了花。
一股快感涌上心头,言而无信的死胖子,活该!
然而当出租车开到荒郊野岭的时候,阿翔突然想起了小笑的被子落在了胖子的后备厢里,他慌了。
阿翔一瞬间变得非常难受,后悔、郁闷、无奈、担忧,种种情绪糅合在了一起。一会儿怎么和小笑交代?如果只是一床被子还好,但万一里面还有别的贵重的东西呢?也许就因为自己只把那包行李当成是被子,刚刚又太生气,才会遗忘了。怎么办?没有胖子的联系方式,也没有车牌号,连车的颜色、款式,阿翔也一无所知。报警?估计很难,去年自己丢了钱包都没有找回来。
将近凌晨一点,阿翔总算到了小笑住的地方。
一进门,小笑正穿着睡衣,对许久未见的阿翔粲然一笑,走上前来想要拥抱他。
阿翔说:“你……寄过来的被子里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小笑停下脚步,皱起了眉。阿翔颓丧着脸:“我把它落在黑车的后备厢里了。”
小笑听了这话,表情迅速黯淡下去,转身趴在沙发上把头埋进胳膊里。看到她这个样子,阿翔心里更加难受。他默默蹲在沙发边,问小笑里面还有什么东西。
小笑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能把它丢了呢?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那里还有我一双刚买的鞋,还有好多衣服!”
阿翔说:“你别这样,我也很难受啊,我今天一天都很倒霉你知道吗?”
小笑不再说话,她知道阿翔这一天过得并不顺利,她能够站在阿翔的角度上考虑这件事,只是平白无故丢了东西,怎能不觉得可惜?怎能忍住不生气?
当初为什么不能再等一等?为了一时痛快,为了让胖子得到教训,更为了早点见到小笑……而结果是,阿翔花了更多钱,却丢了行李。
事情的阴差阳错让阿翔变得可笑又可悲,让他的行为显得盲目和幼稚,更让这次见面变得异常沉默,两人都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如何面对对方了。
这一夜两人无话。
阿翔猜测那个胖子一定每天都在那里拉黑车,他打定主意,第二天晚上要再去龙阳路地铁站等他。但他随即又想起胖子的贪婪和那副丑陋的嘴脸。他会不会把行李丢进河里?会不会把能用的东西分给自己的亲朋好友,把用不上的东西烧掉?或者他小人得志,以此威胁我怎么办?最坏的情况是,他第二天晚上不再出现,那想拿回行李的可能性真的是微乎其微了。
无数的念头搅得阿翔烦躁不堪。
第二天白天,他把这个主意告诉了小笑。小笑似乎已经不再生气了,只是内心深处依然耿耿于怀。
小笑说:“别去了,怎么可能找得回来?我不生你的气了。”
阿翔有些犹豫,但觉得自己既然话已出口,就不能不兑现诺言了。
小笑又问:“如果没见到他,你怎么办?”
阿翔说:“那我就先回自己租的房子好了,再来这边的话又要拼黑车了。”
小笑说:“我想要你在这陪我……”
阿翔说:“这样吧,如果我能拿到行李,我再坐他的黑车回来,反正也没有别的车。”
小笑似乎还想说什么,她用又关切又纠结的眼睛望着阿翔,最后只吐出一句:“好吧……”
九点半,阿翔到达龙阳路地铁站。他先绕着地铁站周围走了一圈,查看了一下地形。戴着耳机,他觉得自己也有点便衣侦探的味道了。这时他遇到一个巡警。
阿翔:“哎,大哥,问你个事。”
巡警:“说吧。”阿翔:“是这么个事……”
巡警:“哦。这种情况下……要是他不给你,就报警;要是他说东西丢了,让他带着你去找回来,否则报警;不过,我不负责这事……”
阿翔:“……”
走到昨晚停黑车的地方,已经有几个黑摩托停在那儿。阿翔与其中一个大叔攀谈起来。
阿翔:“大叔,有这么个事……”
大叔:“哦,他长什么样?”
阿翔:“一个胖子,肚子特大,矮,老,平头。”
大叔:“这人我知道!你放心,我碰到他帮你问问!拿了人家东西不能不还……”
阿翔:“就是!大叔您是明白人。”
其实阿翔并不指望这个人,眼看着时间临近,紧张的心情像一张弓,渐渐拉满。他会来吗?检验人性底线的时刻就要到来。他一边继续与先后到来的黑车司机攀谈,一边瞪圆了眼睛,探照灯一般四处扫射。这时候一辆白色轿车停在路边,胖子的身影出现。
二人对视不到两秒,立刻互相认出了对方。
阿翔:“哎,哥们!”
胖子:“哟,你怎么又来了?又来打黑车啊?”
阿翔:“不是啊,我这不是昨天晚上把行李落在你后备厢了吗,今晚过来拿。”
胖子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让阿翔忐忑不安。
胖子:“嗯……你的行李是吧……”阿翔:“是是是。昨晚我一时着急,忘了拿行李。”
胖子:“那你昨晚上急什么呢?”
阿翔:“昨天女朋友过生日,不能不急啊。”
阿翔早就准备好的台词脱口而出。刚刚和他攀谈的黑车司机显然是胖子的朋友,这时候也加入二人的聊天。
他说:“你去给我们俩买两瓶水,回来就把行李给你。”
阿翔自知昨晚自己的表现也非常强硬,此时不能再对这些斤斤计较,便赶忙跑去买了两瓶水,路上他寻思着,看样子行李总算找回来了,对小笑有了个交代。他把水毕恭毕敬地递给二人。
胖子:“我实话告诉你吧。经常有人把东西丢在我车上,笔记本电脑啊,苹果手机啊,人民币啊,我哪次不是给人家还回去了?”
阿翔露出一脸钦佩的表情:“是是是,胖哥是实在人。我今天还坐你的车,还去南汇,如何?”
胖子:“上车吧。车里等一会儿,我再拉几个人就走。”阿翔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坐进了车里,而胖子再次逆向钻入了地铁口过来的人流之中。
将近一小时后,胖子终于带着三个人回来了。
坐在胖子的副驾上,阿翔总有一种轮回的即视感,似乎今晚变成了昨晚,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郁闷。
胖子:“你看看,要不是你昨晚太急,今天也不用过来。年轻人,不要那么急,慢慢来,一切都来得及。你这行李要是没找回来,你女朋友得骂你吧?就算她不骂你,她心里肯定不痛快。以后吵架的时候,总把这事拎出来,你受得了?你呢,你也是一片好心,你也委屈啊。这种情况下,轻则不爽,重则分手。你说是不是?”
阿翔只得一个劲地称是。阿翔:“胖哥你说得对,以后我来龙阳路还坐你的车!”胖子:“嗯,对了,这回车费你给我150吧,你可别觉得我坑你。你这行李是我儿子从浦西送过来的,来回大概也得有60公里,再加上去浦西的路费,差不多了。再说了,我就猜到你今天可能会来找我,我要是不来的话你就没辙了吧?等你把行李给你女朋友,不就皆大欢喜了?”
阿翔刚要说什么,胖子摆了摆手,作了总结陈词:“春宵一刻值千金,与千金相比,150块人民币算什么?你说是不是这理?”
——血一点点渗出,鲜艳夺目。疼痛一瞬间让萧颐回忆起母亲站在厨房,吮着被割破的手指的样子。紧接着记忆跳转到母亲去世前的那天,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的画面。
不要在悲伤的时候谈恋爱
母亲去了,在癌症的病痛折磨了她9年后,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
上一刻,萧颐还在和亲戚们聊着天,转过头看的时候,母亲戴着氧气罩,双眼安静地闭着,平稳地靠在枕头上。
只一个不留神,时间仿佛在一个短暂的瞬间跨越了萧颐从小到大的全部人生,浮光掠影般的记忆,灰白的、彩色的,一个不留神挤入萧颐的大脑,快到她来不及感知。
再一转身看过去,母亲已歪歪斜斜地倒在了竖起的枕头下。紧接着医生开始抢救,但大家都明白,这次抢救已无太多希望。第二天凌晨五点,母亲还是去了。
周围众亲属哭成一片,萧颐却异常冷静。
“你们别哭了!先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她一开口,周围立刻变得安静下来,亲戚们在她的指挥下开始忙碌起来。
01
萧颐出生在福建南平一个普通的家庭。她的童年非常快乐。父母工作稳定,虽然不算大富大贵,却也过得无忧无虑。
萧颐的母亲在家庭教育中扮演着严厉的角色,而她的父亲则扮演着朋友的角色。他平日会花更多的时间陪萧颐玩,给萧颐买礼物,甚至自己的私房钱,都会和萧颐平分;而母亲似乎总是在忙碌,白天忙工作,下班忙着做饭和家务,偶尔还会严厉地管教不听话的萧颐。因此在萧颐的童年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占据了更大的空间,始终留存在最美好的那一部分记忆里。
萧颐的父亲萧义博出生在厦门的一个传统家庭里,在遇见萧颐的母亲方瑜之前,他一直是一个风流倜傥的浪子。尽管已经到了该结婚的年纪,萧义博却对家里介绍的每个相亲对象都不满意。那时候他正因相好的女人嫁作他人妻而黯然神伤。
有一次萧义博到南平出差,忙完工作,身处于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伤感的情绪又涌上心头。于是他走进一个小餐馆,准备借酒消愁。
萧义博喝得脸色微红之时,年轻漂亮的方瑜出现在餐馆里。
四目相对,萧义博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下一秒,便呜哇地吐了一地。方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也没有说什么,竟转身走了。
第二天,萧义博请了假,又来到那个小饭馆,向老板询问昨天来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说着送上五块钱表示感谢,并为昨天吐在他店里表示歉意。那个年代,五块钱足以打动一个小店老板,于是他便一五一十地跟萧义博说了。
当天,萧义博就来到了方瑜单位的门口,焦虑不安地等待方瑜下班。虽然方瑜的衣服已经换了,但萧义博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她。方瑜当然也认出了眼前的人就是昨天那个醉鬼,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从那天起,萧义博就开始对方瑜展开了穷追不舍的攻势。方瑜表面严肃,实际上还是一个没有恋爱经验的女生。最开始,她被萧义博吓坏了,每天都躲着他走。但时间一长,她被萧义博的执着打动了,开始愿意和萧义博在下班的路上同行,听他讲厦门的故事。情愫就在这样的日子中慢慢滋长。
02
很快,萧义博出差结束,必须回厦门了。回厦门之前,他向方瑜保证,一有机会就回来看她,然后留了她的地址,答应会给她写信。
回厦门之后,萧义博便和方瑜开始了书信往来。书信越积越多,思念越累越深,四个月后,萧义博终于又争取到了去南平出差的机会。
再次见面,他和方瑜都已明白,自己已深深爱上了对方。两个年轻人开始谋划他们的未来。可是,当萧义博告诉父母自己的打算时,父母竟坚决不允许他和方瑜在一起,一定要萧义博找一个厦门本地的女人作老婆。
萧义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和方瑜私定了终身,就在那时,方瑜怀上了萧颐。
最开始的半年,萧义博和家里基本断了联系,他凭着自己的经验和手艺在南平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和方瑜过起了甜蜜又满足的生活。后来,萧义博的父母得知方瑜已经怀孕,态度开始缓和了下来。可是萧颐出生后,他们的关系并未前进,只因为萧颐并不是男孩。
但毕竟萧义博是独生子,两三年之后,他和方瑜终于开始和家里有了一些来往,不过也只限于此。作为女儿的萧颐,几乎没有感受到来自祖父母的关心。这两个人的样貌,在她的童年回忆里也不过就是两团模糊的轮廓。
但是,还好,萧颐的童年并未因此而失去什么。反正祖父母这样的存在,对萧颐来说,并不是必须的。只要有父亲和母亲就好了。
但对方瑜而言,丈夫为了自己和女儿,与家里的关系一直不能恢复如初,这件事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并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在接下去的十几年里,这种子在方瑜心里生根发芽,牢牢地与她融为一体: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家庭。为了家人能过得好,自己受点委屈没什么大不了。
于是面对女儿的时候,她变得更加严厉,她相信这样有助于女儿的学习进步。吃饭的时候,她会让女儿和丈夫吃新鲜的饭菜,自己把舍不得处理的剩饭剩菜处理掉。平时生了一些小病,能不吃药就不吃药,能自己拿药决不去医院。
她忙得一团转,她要丈夫和女儿幸福,而时间就在这忙碌中一点点流逝。
03
萧颐渐渐长大了,遗传了父亲的洒脱与母亲的坚忍,她长成了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
从初中开始,萧颐就已经有了追求者。那些胡子还没长出来的小男生所谓的追求,在她的眼中看起来非常可笑。倒不是对他们的追求不屑一顾,只是她实在无法对那些追求者心动。毕竟,她的父亲才是她理想中白马王子的模板嘛。
高中的萧颐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一头短发显得清爽干练,却仍透出一种说不出的少女的妩媚,那青春的样子,仿佛全身笼罩着一层光。于是,更多追求者前赴后继而来。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又一次在萧颐身上被证实了。某天放学,她终于接受了一个看起来很坏的男生的邀请,准备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KTV。虽然这个男生看起来不学无术,但萧颐能发现他身上的某些特质。那是一些能让她感到安全的特质,虽然她也说不清楚。
然而就在那一天,她亲眼看见自己的父亲搂着一个陌生女人进了KTV对面的酒店。
那一瞬间,生活的齿轮好像卡了一下,从此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运转了。
但那时候萧颐还没有意识到,萧义博的出轨只是一个序章,由此引发的一系列阴霾还潜伏在黑暗中。
面对女儿的质问,萧义博没有丝毫隐瞒地承认了,很快方瑜也知道了这件事。比起女儿的激动情绪,她的悲伤要更加沉重和决绝。
萧颐一度试图威胁小三远离她父亲,却并未奏效,只是逼得萧义博远远离开了这个曾经温暖的家庭。
就在这时候,方瑜被查出了鼻咽癌。
医生说,方瑜没有家族病史,福建的空气也很干净,会得这样的病,完全是多年积劳成疾。而萧义博出轨这件事,竟成了发病的最大诱因。
不幸中的万幸,鼻咽癌是癌症里最轻的一种。马上开始治疗,还有痊愈的可能。萧义博还算有良心,答应萧颐会好好照顾她母亲。
于是,接下来的一年多时间,萧颐继续在南平读高中,萧义博在福州的医院照料方瑜。
萧颐从此学会了强颜欢笑,只是,她再也没有跟那天邀请她的男生说过一次话。
两年后,方瑜病愈。医生说,只要五年内复查不到癌细胞,应该就可以放心了。萧颐考到了厦门大学,学了市场营销专业。而萧义博,最终还是提出了离婚。
04
对于萧颐一家来说,两年的时间,已足够他们去适应彼此身份的转变。萧颐与母亲坚定地站在一起,与父亲和平地分开。
毕竟,事已至此,哭闹又有什么用?方瑜说她欠萧义博太多,索性就此一次性还清。对于父母的决定,萧颐表示尊重,此时此刻,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个支离破碎的空间,逃离这物是人非的一切。
9月,厦门的天还很热,当萧颐迈入大学的校门,看到如此多陌生面孔的时候,内心竟小小雀跃了一下。
“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谁。我终于可以不用再与同情的目光对视了。”在萧颐看来,这里是人生的新开始。
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后来回忆起之前的日子时,萧颐发现,她大学的四年时间,是萧义博出轨后相对比较快乐的四年。
尽管她一直不缺追求者,身边也总围着男闺蜜,她对于感情的渴望却并不强烈。这四年她谈过两段恋爱,每次一年,之间间隔一年。每段恋情的男朋友都不坏,也都会给她足够的关心,但她始终觉得,他们没办法深入到她内心。
偶尔,她会做噩梦。
梦中有她第一次看见萧义博搂着那个女人进宾馆的画面,但更多时候,是童年一些不曾被意识触碰的角落,隐隐约约露出了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那里只有母亲。
虽然大多数面对母亲的时候,她都是严厉的,但看到萧颐取得好成绩时,母亲也是最高兴的。看到萧颐津津有味地吃上自己做的饭菜时,母亲才会开始吃饭。每次天气变冷提醒萧颐加衣服的,也是母亲。母亲的形象就这样,在离家的日子里,越发鲜活起来。
每到假期回到家里,母亲对她和以前并没有任何不同,甚至连房间的摆设和父亲的衣物,还原样保留在同样的位置。这种假象有时候让她以为,下一个瞬间父亲就会下班回家敲门进来,然而马上她又在心里默默责怪自己:这样的父亲,有什么回来的必要呢?
病愈之后,方瑜也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有很多不好的生活习惯,她开始学着对自己更好一些。可是女儿一个人在外,每天面对着这冷清的空间,萧义博的衣物让她睹物思人,她憔悴苍老得越来越明显了。
05
很快,萧颐大学毕业,进入了厦门一家创业公司。为了尽早适应社会,在大学期间,她就已经在到处打工了。
因为外形姣好,做咖啡馆服务生的时候,咖啡馆的生意很好;因为性格开朗,做培训机构兼职老师的时候,学生们也都很喜欢她。
这些实习经历,让她很快适应了工作节奏,大学里学的知识加上平时的积累,她对自己的工作很快上手,并在一年的时间内成为公司的核心力量。
创业公司的好处就是,只要你有能力,你就能够和公司一起成长。而工作的第一年,萧颐确实成长了不少。当然,除了经验外,薪水也有了提升,萧颐用加班、努力换来了更多的认同。她也开始有能力带着母亲一起去旅行。
第一次和母亲一起出行,她选了离厦门相对较近的杭州。在陌生的地方看陌生的风景,萧颐蓦地有了一种强烈的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感觉。其实自从父亲离开,这种感觉就已经埋在了萧颐心里。看着母亲消瘦的背影,她暗暗下决心,在自己接下去的人生中,一定要尽力让母亲幸福。
西湖边熙熙攘攘,萧颐和母亲一时间没有说话。
方瑜忽然说:“阿颐,有没有考虑过人生大事?”
萧颐说:“啊?妈,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方瑜说:“没什么,我早就知道有不少男人看上了我家闺女,就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萧颐说:“我……我不着急。”
方瑜说:“嗯。这事也不能急,不过妈还是希望亲眼看到一个能照顾你的人。”
萧颐顿时慌了:“妈,您在说什么呢,肯定能看到的啊。现在也有几个人在追我,我还没同意。”
方瑜满意地点点头。
两个月后,萧颐正在上班,突然接到了舅舅的电话:方瑜已经连续咳嗽两星期,家人怎么劝也不去医院看病!
萧颐马上意识到,母亲的病很有可能不是咳嗽这么简单。她迅速请假,回家带母亲到厦门看医生,最后确诊为鼻咽癌复发。
06
方瑜再次发病,离上次鼻咽癌治愈时已超过了五年。
按照医生的说法,五年内不复发就有很大概率一直健康,不幸的是,方瑜还是在第六年的时候复发了。为了防止母亲情绪波动过大,萧颐和医生联手开了假证明,对母亲声称只是肺结核。
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化疗。
与六年前不同,如今萧义博与她们母女二人已彻底断了联系,虽然家里还有存款,母亲也有工资,但生活的重担已完全压在了她肩上,她突然间发现自己除了母亲外,早就孤立无援了。
在萧颐的印象中,那时候厦门的天色一直是晦暗的。公司有她匆匆忙忙的身影,医院有她跑前跑后的脚步,公司、家和医院,连成了一个三角形,把萧颐困在中间。
哭泣是不被允许的。谁也不会相信一个哭鼻子的小女孩,能为自己母亲的生命安全做什么决定,能为公司的业绩做什么贡献,能够一边照顾别人一边把自己安排得妥帖。好在她已经历过一次这样的事,无数个磕磕绊绊,让她能够勉强应付得来。
但每个深夜,想到母亲被病痛折磨的痛苦神情,想到自己将要失去生命中唯一的依靠,她就像被抽空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哭,咬着被子的一角,不让哭声被邻居听到。哭累了就睡着了,然后第二天起床,洗漱打扮,化好妆去上班。
最开始,她有时候在街上看到年轻的母亲牵着小女孩的手,都会忍不住触景生情而落泪。对待工作,也无法像以前那样用心,面对上级的质疑,她只能默默咬牙。
人总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就像她适应了自己的父亲已经和别的女人结婚这一事实,就像她适应独自生活这种状态。好在她遇到了非常好的医生和护士,她们是唯一了解她和方瑜的情况的人。医生会尽量开便宜但同样有效的药,护士会额外关照方瑜,让萧颐能够更加安心地上班。
医院有一个角落正好有一扇窗户,每当萧颐照顾完母亲,就会去那里。在那个角落里,萧颐无数次双手合十祈祷,在窗外每一种变换的天气里,祈祷母亲最终能够康复。
几乎萧颐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她母亲的事,大家只是一致觉得她越发忙碌了,经常约不到。终于有一天,她的男闺蜜请她吃饭,说要给她介绍男朋友。
在饭局上,她见到了柳肆驰。
07
柳肆驰看起来腼腆害羞,像个不谙世事的大男孩。最开始跟萧颐说话的时候,还会有些许磕绊。但萧颐觉得这人老实,不会花言巧语,从心底生出一种好感。
柳肆驰1.78米的身高,不算太英俊,但也有中上水平。不算太瘦,却不显得臃肿,身体看起来健壮有力量。爽朗又腼腆的笑容,在萧颐心里,打上了安全感的烙印。
柳肆驰是泉州人,那时候刚刚从英国读研究生回国,正在犹豫是要留在厦门还是去上海、深圳这样的一线城市发展。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萧颐,并且第一眼就被萧颐完全吸引了。
女神!没错,萧颐简直就是他心中最理想的伴侣。性格开朗,笑容可人,大大咧咧不计较细节,和她吃饭的时候轻松自在,聊天完全没有压力。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追求萧颐。
因为萧颐也对他有好感,两人很快就在一起了。为了她,柳肆驰放弃了去一线城市工作的机会。
萧颐怎么也没想到,毕业之后的第一段恋情就这么到来。在那段灰蒙蒙的日子里,柳肆驰的出现简直像是一抹阳光,温暖着她那脆弱的内心。
柳肆驰很快了解了萧颐和她母亲的事,表示会尽力帮助她、照顾她。
萧颐不开心的时候,他会陪她到海边散步。厦门的初秋,夜晚已经有些凉,但海边嬉闹的游客们还是热情不减。两人一起手牵着手走着,天南海北地瞎聊,或是把脚埋进沙子,相拥着什么话也不说,那个时候,萧颐真的很想忘掉那些烦心的事情,永远这样抱着自己喜欢的人。
在那段阴霾笼罩着萧颐的日子,只有柳肆驰给了她关怀和希望。看到他为自己下厨房的忙碌,看到他为自己盛饭的欢快,像呵护一个公主一样,萧颐恍惚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享受到了被照顾的感觉。
对萧颐来说,柳肆驰甚至已经不再简简单单是一个男朋友,而是一个精神上的依靠,是她的救命稻草。
08
萧颐是柳肆驰的第一个女朋友。当萧颐得知这个事实的时候,非常吃惊。
在国外留学的几年,柳肆驰虽然漂泊异乡倍感孤寂,却没有谈过一次恋爱。这甚至让萧颐觉得有些不正常。
不过,只要对自己好,管那么多干吗呢?萧颐偶尔会这样安慰自己。
不过,跟柳肆驰在一起时间久了之后,她突然发现柳肆驰似乎对她已经很了解了,但她对柳肆驰的了解却少之又少。
直到有一天,柳肆驰问起她前男友的事,她才意识到有一些不对。
萧颐并没有在他面前提起过前男友,但柳肆驰却知道,这让她觉得很奇怪。在她的质问下,柳肆驰承认自己通过技术手段,偷偷看了萧颐与别人的聊天记录,甚至追查到几年前的聊天记录。
萧颐在柳肆驰面前变透明了。他有能力可以随时窥伺萧颐的一举一动,然而这并未引起萧颐的恐慌。
也许是他太爱我了吧。萧颐对自己说。
但紧接着萧颐发现,柳肆驰似乎一点也没有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反而还对她曾经谈过恋爱这件事极度介意,这让萧颐哭笑不得。
“都已经过去好几年的事情了,就不要再谈了好吗?”
“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不希望我的女朋友有前男友。”
“……”
这样类似的对话越来越多,两个人的关系开始出现裂痕。萧颐尽量不去触碰这个问题,依旧希望能和柳肆驰一起走下去。从这个时候开始,两个人因三观不和导致的矛盾也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
所幸,同一时期,方瑜已经接受了一轮化疗,在医生的建议下,回南平静养了。这时萧颐才稍稍有心力来维护这段感情。
09
不管你是否承认,许多感情在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不会有好结局了。只是我们仍然费尽心力,消耗着自己的耐性和精力,试图维护它。我们争吵又和好,冷战又原谅彼此,即使心底已经不相信能有什么结果。
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呢?可能都是因为人生相逢之初,太过美好了吧。
反反复复的争吵,让萧颐精疲力尽,而首先提出分手的,竟然是柳肆驰。某一个傍晚,两人刚刚吃过晚餐,在街边散步。就在两人一不小心聊到别人的前任时,柳肆驰又一次发作了。
这次萧颐终于失去了维护这段感情的最后耐心,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柳肆驰。
从此回到了一个人生活的状态。此时此刻,她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母亲。
10
方瑜再次发病,萧颐和亲戚们都已经意识到,这可能是方瑜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了。
萧颐辞去了工作,回到家里照顾母亲最后一程。
在南平的医院,方瑜没法享受到像厦门一样的照顾,病痛折磨着她,让她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此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癌症复发,但心里已经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
癌细胞疯狂地扩散,从最开始的鼻咽,转向了肺,然后逐步扩散到全身,包括大脑。
在神志不清之前,她无力地握着萧颐的手问:“好女儿,你跟我说,我得的是癌症对吧?”
萧颐便不再隐瞒,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了她。
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方瑜神志不清的头脑里,杂乱着放映着过往人生的片段。自己的父母、萧颐……还有她第一次遇见萧义博的那天。
她从没恨过萧义博,即使跟他离婚了,也从未想过再嫁。萧颐呢?这孩子以后谁来照顾……
算了,我累了……萧颐和其他亲人的声音,她已无法给予回应。
每次有亲人来看方瑜,都会尝试着和她说话,流下伤心的泪水。而萧颐的眼泪已流干了,她只是静静地守在母亲身边,照顾好母亲每一天的生活。
偶尔她也会趴在母亲耳边,对母亲说说话。“妈,你恨爸吗?我知道你不恨他,对不对?”
“妈,我男朋友对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的。”
“妈,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方瑜只是安静地躺在枕头上,一点反应也没有,任凭萧颐诉说着过往的点点滴滴,直到哽咽。
在方瑜去世前的最后一夜,萧颐一直趴在她的耳边说着话。她讲着自己对母亲的爱,对家的爱,对那些美好时光的眷恋,毫无保留地把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全部讲给母亲听。
她明知道这样做没什么用,还是不停地诉说。讲到萧义博的时候,萧颐注意到,母亲的眼睛似乎动了一下。讲到西湖的美景,母亲的眼睛又动了一下。她赶忙握住母亲的手,似乎从那苍老干瘪的手上传来了母亲的最后一丝力量。
下一个瞬间,这股力量消失于无形,就像一场告别。
11
方瑜的葬礼简单又悲伤。
萧义博没有到场,虽然在萧颐的意料之中,还是让她有些失望。
从父亲出轨,到母亲去世的这些年,仿佛一场梦。如今梦醒了,萧颐已经被全部掏空,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和目标。
她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回到厦门找工作,而是继续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说来也怪,以前虽然也关心他们,但那种关心更像是浅层的,是一种礼貌的敷衍。而葬礼后与他们生活在一起,萧颐竟从心底对外公外婆生出一种亲近感。
葬礼过后,萧颐再也没哭过。朋友们的关心让她倍感欣慰,但她却没有多少兴致和他们交流。偶尔她会想到柳肆驰,如果他突然出现,会不会跟他走?想到柳肆驰温暖的笑容,她竟有些犹豫,毕竟他曾是她短暂的依靠。
有朋友问起她今后的打算,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只是不想和别人说话,不想去想以后的事情,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怎样。过去她为了母亲而坚强,如今她就像被世界抛弃,独处荒野无所适从。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对,可就是没办法去做出哪怕一点点的行动。
12
一晃两个月过去,生活平淡干枯,像一直吃着没有调味品的剩饭。
某天,萧颐在厨房切菜,一不小心割破了左手拇指。
血一点点渗出,鲜艳夺目。疼痛一瞬间让萧颐回忆起母亲站在厨房,吮着被割破的手指的样子。紧接着记忆跳转到母亲去世前的那天,最后一次握住她的手的画面。
那微弱的力量,是母亲能够给她的全部了。窗外阳光灿烂,萧颐泪如雨下。
——随着聊天的增多,好像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短暂的沉默都有了表象背后的意义。二人试探着开辟更多的话题领域,试探着说出更多表意不清的话,让聊天氛围变得暧昧和意味深长。
歌迷
“该怎么说呢?她的音乐就是有种温柔和激烈并存、温暖和黑暗并存的美呢。”付梅说。
“对,我就喜欢她平静外表下的那份歇斯底里。”李向说。“没错,我也很喜欢她,要不然也不会加入这个群嘛。”秋杰说。
在一个人数并不多的QQ群里,三个人正旁若无人地讨论着一个小众女歌手和她的作品。说是旁若无人可能有些奇怪,毕竟这是网络世界,如果不想参与其中或者不想被打扰,完全可以屏蔽他们的对话。三人聊了一会儿,开始有更多人参与到对话之中。
三人心仪已久的女歌手就要来这个城市开演唱会,有人在网络上发帖子,号召大家组团去看演唱会。为了能够尽量保持行动一致,也为了能够找到更多志趣相投的人,有好事者特意组建了QQ群,供歌迷们彼此交流。
这个女歌手比较小众,平时不怎么宣传,知道她的人不多,因此也就显得格外珍贵。以前只能一个人默默享受、独自体验的旋律和感受终于有了分享的对象,着实令人激动。
“喜欢她的人都有一颗柔软的心。”某歌迷在群里聊天时说道。
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和爱好聚在一起,群里的聊天氛围很好,大家互相之间也没什么戒备之心。离演唱会还有一个月,就已经互相熟悉了。
当李向了解到付梅和秋杰竟然是自己的学妹和学长的时候,对他们二人的感情在友好的基础上又多了一些亲切。
秋杰长相俊朗,玉树临风,性格开朗乐观,喜欢与人交朋友,深得学校里女孩儿们的欢心。表面看起来,他温和礼貌,很容易相处,实际上在大学里与他知心的朋友并不多。除了因为他和太多女生关系好引来了众多男生的嫉妒之外,更多的是因为来自大城市的他有自己的骄矜和择友标准。
秋杰时常想,如果当初高考时自己再努力一点儿就好了,这样就不至于沦落到这个闭塞的二线城市读大学、被迫忍耐生活中处处不便利和娱乐活动的落后以及当地人思想的闭塞,也不至于碰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同学了。
所以当秋杰得知付梅和李向是自己的学妹和学弟的时候,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好感。随着互相了解的增多,出于礼貌,他还是接受了付梅和李向在社交网络上的好友申请。
付梅是本地人,家里不算巨富,但也足够殷实,名牌包包、首饰、出国旅行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本地人思想比较保守,父母不太希望子女去别的地方上大学,即使是一线城市。所以付梅高考成绩虽然还不错,却留在了本地读大学。
付梅性格并不算外向,但也并非内敛。从褒义角度来看,可以称之为愤世嫉俗,从贬义角度来看,说是乖戾也不为过。这样的性格,让她本人变得不太好相处,偶尔会和同学有一些小矛盾。
不过,作为学妹,对学长的憧憬还是有的,所以她和秋杰、李向在私下里也常常聊天。
在这样的行为背后藏着付梅的小心思:她希望自己能和高年级的人玩到一起,和同年级的人拉开距离,借此显示自己的优秀、成熟以及卓越的社交能力。如果是学长就更好了,还能凸显自己的女人味。反过来说,正因为是学长,才会更容易接近吧?
李向来自一个小城市的普通家庭,秋杰眼里二线城市的闭塞和落后在他眼中已经是从未体验过的繁华和先进了。在家乡的时候,他能够侃侃而谈,能够在周末和朋友们一起逛逛网吧,吃吃大餐,通过努力在一个高考大省考到不错的成绩。虽然一路走来磕磕碰碰,至少关键时刻的几次考试他都发挥不错。
可是到了这里,一直在他身上的主角光环似乎消失了。他见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眼前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他眼花缭乱,意乱神迷,同时也失去了方向,变得懒散和迷茫。
李向时常想,总算熬出头,真想好好谈个恋爱,也算是青春过一回啊。
他先后对好几个女生表示过好感,但都被对方拒绝了,这让他一度很是郁闷。加秋杰为好友后,李向发现秋杰的社交网络上经常晒出与各种女生的合影,他觉得秋杰可以教教他。
“学长,你这么这么招女生喜欢,有没有什么诀窍啊?”李向十分虔诚地问。
“没什么诀窍啊。”秋杰并不是很想理睬李向。
“不会吧,能同时跟这么多女生打成一片,我相信你一定有一些值得学习的经验供我参考的。”李向锲而不舍地追问。
“其实真的没什么,你最开始不要表露心意,只是请她们象征性地帮一些小忙,然后花一些钱请她们吃饭、看电影,这样见面次数多了,就能渐渐拉近距离了。至于见面之后说什么,怎么做,网上有的是,你可以自己去查,都是因人而异的。”秋杰不耐烦地打字回复。
“有没有不用花这么多钱的方法啊?我看你没事就和女生一起说说笑笑的,不可能总是吃饭吧?”李向继续穷追不舍。
“那我也没什么好方法了,只能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了。”秋杰心想,果然是小地方来的,连这些都不懂吗?没钱还想泡妞?他不想再理李向,便找个借口下线了。
演唱会如期举行,由于歌迷群里大家买的座位都不同,很多人并没有见到面。大家在看演出的时候疯狂拍照,演出结束后,不断在群里分享自己抓拍的精彩瞬间,继续在精神上狂欢。
巧的是,付梅和李向的座位恰好在比较近的位置。在演唱会之前,二人早就开始在网络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了。付梅有时候会和李向聊自己以前的感情生活和现在的感情状态,有时候会吐槽周遭的人,比如跟舍友闹矛盾啦,某某老师笑里藏刀啦,有个男生对她很好但是她不喜欢啦,等等。作为回应,李向也会跟她聊自己之前喜欢的女生和自己的一些想法。社交网络上有付梅的照片,李向看了之后觉得还算可爱,对和付梅聊天这件事也变得比较积极。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二人在相互试探。随着聊天的增多,好像每一句话,每一个标点符号,每一个短暂的沉默都有了表象背后的意义。二人试探着问出更深入的问题,试探着开辟更多的话题领域,试探着说出更多表意不清的话,让聊天氛围变得稍稍有些暧昧和意味深长。
也许呢?说不定呢?没准儿有可能呢?二人心中都曾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李向经历过几次失败后,变得更加谨慎,而付梅的主动也有一个自己的限度。所以,聊天气氛始终徘徊在朋友与暧昧的边缘。
“演唱会见面后再决定吧。”这是二人各自打定的主意。结果是,演唱会上的相遇,并未在付梅和李向二人之间激起什么火花。
付梅觉得李向相貌平平,穿衣打扮也透着一股土气,虽然会说几句漂亮话,但看不出有什么地方与自己想象中另一半的形象相契合。如果说得直白些,就是觉得李向不仅没钱,颜值也达不到要求。
“还好并没有浪费太多时间在这个人身上。”她心想。
演唱会后,她和李向就渐渐不再联系。其实不仅是他们。当初很多人一时热情互相加了好友,却从未在私底下聊过天,只是在群里互相回应。当演唱会带来的激情消逝后,大家都回归到各自的生活,群里逐渐变得冷清起来。
这些歌迷便几乎成了陌生人。李向与秋杰也不再像原来那样频繁地聊天。三人渐渐成为点赞之交,后来甚至连点赞之交都算不上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个人都经历着不同的事,也在发生着不同的变化。
秋杰最先走到了不得不为今后的人生做打算的时刻。他觉得自己还没玩够,不想马上回家找工作,决心考研。在复习阶段,秋杰依然和不少女生约会。
对于秋杰而言,和女生一起玩是他证明自己魅力的方式,是满足虚荣心的关键,即使是准备考研这样忙碌的阶段,也没法完全放下这个爱好。结果他没有考上预期的学校。
为了能继续读研,秋杰申请了台湾的学校,这种学校虽不看重成绩,学费却不便宜。在台湾读研期间,正好碰上付梅去台湾做交换生,二人因此重新有了交集。在相对陌生的环境中碰到熟识的人,让二人心理上的距离更近了一些。他们曾聊起过李向这个人,秋杰直言李向就是个屌丝。
付梅在台湾待了半年,回到学校后越发觉得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她觉得生活中充斥着低劣的素质,肮脏的内心,虚伪的面孔和无聊的娱乐,怀念着在台湾洒脱、快乐的日子。
至于自己的未来,她没有特别明确的规划,但想想家里有不少关系,自己学历也不差,又是女孩,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提到未来,内心最纠结的恐怕要属李向了。他不想考研,不想回家,不想留在学校,他想去一线城市,想找到一个好工作,想尽快赚钱,于是他选择了去深圳打拼。
面对毕业的选择,让三人各自的人生轨迹又发生了新的变化。
演唱会后的四五年里,人们栖居的社交网络已经换了几个,从QQ空间到人人网再到微博和朋友圈。
此时的李向已经换了几份工作,争强好胜的个性或者说渴望得到认同的虚荣心让他不断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然后改进。他看了不少书,同时也在网络上发表一些故事以及自己的观点。毕业两三年后,李向的文字终于开始受到一些网友的关注,得到一些新媒体编辑的推荐。
他有了相对稳定的生活和感情,也更加专注于自己内在能力的提升。他知道自己写作水平还差得远,工作能力也还差得远,所以他几乎每天都在阅读和学习。
一天深夜,李向终于得到了某网站的作者认证,他兴奋地在社交网络上展示了相关信息。没过多久,李向便收到了不少回复。令人意外的是,第一条回复竟然来自付梅。
“啧啧啧,学长好厉害呀。”
看着这条留言,李向有点恍惚,他想到了几年前的那场演唱会。有多久没和这个人说过话了?原来她还在我朋友圈里啊。然而关于付梅的思绪在李向的脑海里只作了短暂停留,就烟消云散了。
也许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专注于某件事情,伴随着漫长的探索和学习,经过认真的思考和实践,猛然发现自己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已经与往常大不相同,该说是上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呢,还是量变产生了质变呢,可能二者皆有。
这样的情况也发生在李向身上。最近几个月,李向的文章频频被各大新媒体收录。他从未像今天一样,被这么多人阅读自己的作品,也从未像今天一样,充满了写作的冲动却时时刻刻都在焦虑,想着下一篇文章究竟该写什么。
李向本就喜欢侃侃而谈,为了获得更多建议和灵感,他不仅在网络上分享自己的文章,也经常会针对某些事物发表自己的想法和观点,希望借此了解朋友们的想法,得到优质的意见,拓宽自己的思维。
有一天他发表了一番对某小说的看法。没过多久,竟然又收到了付梅的评论。
“并不是这样。”
李向没有太在意,随便回复了几句,便转移了注意力。
当再次看到付梅的评论时,他稍微有点较真儿了,便认真回复了付梅几句。紧接着,付梅再次回复了他。
李向认为付梅曲解了他的意思,同时觉得自己有些太较真儿了,想要结束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论,便作了最后一次回复。
“随便吧。”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我懒得再理你了。只是他没料到,他以为是结束话题的一句话,却引发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了,因为付梅接下来那条评论是:“傻×。”
李向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的时候,付梅又写道:“有人对你的评价太对了,写点儿自我洗脑的文章就好好厉害哟!”
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李向再次确认了这一事实。在内心翻江倒海的同时,他仿佛突然意识到了潜伏在海水下面的某个海怪。他想起几个月前付梅在他的状态下的评论:“啧啧啧,学长好厉害呀。”
当初看起来像是客气话的语句,仔细想来竟藏匿着深深的讽刺。我当时竟然没有看出来!不,如果站在别人的角度上,也许一眼就能看出是一句挖苦的话。
在网络另一端拿着手机的付梅是怀着怎样的心态打下了这行字,李向大概能够猜到,甚至能想到付梅打字时脸上那副嘲讽和不屑。原来一直以来她是这么看我的,李向心里一凉。
“有人一直怀着这样的敌意默默注视着我”,这个想法紧接着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马上占据了他对于付梅的全部印象。
打开微信,更令人吃惊的一句话映入李向的眼帘,这句话是付梅刚刚发在自己朋友圈的。
“我实在太赞同秋杰学长觉得某人无趣又平凡这个看法了。”
究竟是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怨,要做到这个地步?
等等,秋杰?李向脑中那个遥远的回忆又一次清晰起来。原来秋杰一直以来也是这样看我的啊。来不及多想,李向又收到了微信消息,还是付梅!
她竟然私聊李向:“能换个头像吗?丑死了。”
李向:“你没完没了了吗?”
付梅:“我想怎样就怎样,如何?”
李向:“你随意。”
付梅:“不然?你又想怎么秀优越?”
李向:“我没什么要秀的,反倒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付梅:“嗯,我是看不懂现在的人,写点软文就把自己当作家了?大城市的气场果然强,当年的穷小子翻身了啊。”
李向:“说完了吗?觉得痛快了?舒坦了?”
付梅:“嗯。”
到此为止,李向的愤怒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他可以选择马上骂回去,也可以马上拉黑付梅和秋杰,时间如此珍贵,没必要浪费在这样的人和事上。事实上他也打算这么做了。但在点击拉黑的一瞬,李向突然改变了主意,一个奇怪的想法从心中升起。
“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反应?我好想知道啊。既然她这么愤怒,不如让她更愤怒好不好?”当一个人气急败坏地攻击你,而你反应平平淡淡的时候,什么样的话能让对方更加怒不可遏?
李向是这么回复她的:“好吧,我决定原谅你。”
这句话半真半假,发出去之前,有着十足的戏谑调侃之意。
可是当李向发出去之后,又重新默读了一遍“原谅”的时候,不知是文字本身的力量,还是他清晰地回想起了过去大家一起看演唱会、一起讨论那个小众女歌手时候的热情,他希望对方认为自己是发自真心原谅她了。
付梅好像突然掉线了一样,变得异常安静。究竟是气急败坏不知如何还击,还是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李向从心底希望是后者,然而希望最终落了空。
“哈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怎么,我还得给你打钱求你原谅我?”
李向知道由于刚才自己发的那句话,对方的怒气更盛了,却假装一本正经地回复说:“不用,我只是想到那时候一起看演唱会,觉得还是没必要把关系搞成这样。”
对方马上回复说:“傻×!我早就不听她了!”
李向几乎能猜到此时的付梅在心里说着“果然还是当年的穷小子,还在跟我提当年的歌手”。
看来,继续聊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新意了,于是他拉黑了付梅和秋杰。
“其实,我也早就不是她的歌迷了。”李向心想。
——她把手伸到我面前,修长又白皙,掌纹清晰地从手心展开,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她的手。“究竟为何会对你的事记得这么清楚,你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吗?”何芸反问道。
恋爱前戏
小学四年级开学第一天,何芸转学到了我所在的班级,她梳着辫子,眼睛不大不小,长得不算好看也不算难看,反正我根本没注意这些,我唯一的印象就是——这女生好高啊。
因为个子高,她坐到了最后一排。班主任为了照顾转校生,特意把她安排在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包子旁边。
当时成绩好的学生都被委任为班干部,我也被任命为生活委员。班委们会经常一起制作黑板报,组织一下大扫除、庆祝会等活动,所以我跟包子也比较熟。何芸坐在包子旁边,我也自然跟她有了一些交流。
包子这个人肥嘟嘟的,身材高大,学习成绩常年霸占全年级TOP3。她十分温顺,跟同学关系都不错,尤其喜欢主动跟我交流一些学术问题。于是坊间流传起她对我有“不纯洁想法”的言论。
这个消息传入我耳中的时候,我估计包子本人也早就听说了,但是她不但没有在消息流传开的时候选择沉默和自我克制,反而继续主动跟我接触。不过,我对于她的主动并没有什么积极的回应。
而我不回应包子的真相是,作为一个四年级小学生,我已经暗恋班花好几年了。怎奈班花早已心有所属,对此我虽然痛心疾首,却没有放弃希望,依旧默默地单恋。
当时我有个朋友叫白菜,生得虎头虎脑,肤白貌俊,一直密切地关注着我的情感状态,还给我出谋划策。
比如趁班花值日,利用我生活委员的身份留下来指导工作,帮班花分担点儿劳动任务,借机跟班花顺路回家;比如班级要办黑板报,班花会画画,我就跟老师说希望能拉班花入伙,为班级建设做贡献,最后目的顺利达成。
我觉得坚持不懈地增加与班花的接触机会和时间,或许就能在班花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同时,跟白菜一起策划,让我有种“我的人生我做主”的快感。因此我十分享受这个过程,甚至有时候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看看这手段,你们这些小男孩,能有这个境界?
只是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白菜对我的事情开始不那么热衷了,虽然还经常跟我交流,但是聊天的内容都指向了何芸。有一天我问他为什么总打听何芸的事,是不是因为何芸看起来像他年幼时失联的亲妹妹?
白菜才终于对我说明原因,原来他喜欢上了何芸。所谓的“恋爱”让这个五年级的小伙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白菜从来没跟何芸说过一句话,在喜欢上何芸之后更加不知道如何开口。作为他的朋友,我自认为有义务帮他一把,于是我采取了两个策略。
首先我偷偷地把白菜的心意告诉了何芸,并探听何芸对白菜是否有所动心。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之后,我没有死心,又偷偷地把这件事传达给何芸身边的女生,希望她们能帮忙说好话。结果没想到,没过多久班上不少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毫不夸张地说,此事带来了极为恶劣的影响,让我对小学生的八卦能力有了新的认知。白菜试图表现得根本就没有喜欢过何芸一样,却也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他虽然没有责怪我,却开始渐渐地疏离我。
在我看来,这事儿不能怪我,我也是一片好意啊!怎奈世事无法尽如人意,要怪,也只能怪何芸,谁叫她不给个面子,哪怕随便意思一下也好啊!
白菜远离我之后,我在暗恋班花的道路上走得越发坎坷和孤独,再没有人分享我的心情,为我出谋划策。我所剩下的一点点追求班花的勇气慢慢地被她的不理不睬消磨殆尽。想来想去,我觉得这一切都是何芸的错,谁叫她拒绝了白菜的心意。
到了六年级,我开始长高,然后老师把我和何芸调成了同桌。成为何芸的同桌这事儿,不管对于她还是对于我来说,都没有《同桌的你》描绘的那么美好。因为我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欺负她,而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扮演起保护者的角色。
比如在老师讲课的时候故意找她说话,分散她听课的注意力;比如继续扮演“媒婆”的角色,希望能够撮合她和白菜;比如借了她的笔、橡皮、尺子,然后不还……
后来她跟我说,那时候她特别讨厌我,经常在她妈面前提到我,导致她妈一度以为她早恋了而且对象是我。那时候何芸正处于一个黄毛丫头的时期,短发,梳两个小辫子,每天骑着单车上学。
那年夏天,何芸、包子和我考上了同一所初中,白菜和班花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和何芸就此再也没有联系,我甚至也从未想起过她,仿佛她的存在被我从意识中抹去了。三年后我考上了市重点高中,进入了重点班。为了鼓励我,我爸给我买了一台台式电脑。这台台式机背负着我父母对我的殷切期望,却导致我的成绩从入学时候的全年级前十名,“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地退到了全年级一百多名。
北方的冬天来得很早,我很快穿上羽绒服,暖气也开始供暖。原本以为高中生活会像《青年文摘》里写得那么美好,却没想到每天过的都是披星戴月的生活。
到了高中,学校的管理变得更加严格,每天在学校都只能穿校服。所以理论上只有到了冬天,学校看起来才算焕发了一丝生机,因为大家都穿上了五颜六色的羽绒服或棉服作为外套。
在前往学校的路上,我心情很沉重。这次月考的成绩刚刚出来,又退步了几十名的事实让我有些怀疑自己。那天正好下了大雾,我忽然发现前方有一个白色的影子若隐若现。稍微拉近了一些距离,我发现是个长发披肩的女生,看样子是我们学校的学生。
其实我每天都会在路上遇到很多同校生,不过这个身影还是第一次看到。根据背影判断,应该是个美女,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个“背影杀手”。
接下来一连几天,我都在路上遇到这个身影,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看看她的样子。于是我加快速度超过她,远远地装作不经意地回头一看,突然发现这个面孔好熟悉。
竟然是何芸!
那张脸早已经从黄毛丫头的样子变得清新靓丽,白色的羽绒服包裹着她,厚厚的围巾围绕着她。披肩的长发被风吹动,刘海散乱在额头上,仿佛整张脸只有嘴角还保留着当初那个少女的稚气。那双眼睛深邃灵动,目光幽幽,在我看向她的时候,她也朝我的方向望过来。
在对视的那一瞬间,我猛地想起了所有关于她的事情。至少对于我们曾经有过的交集,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紧接着细节也渐渐丰满起来,开始是一滴滴涓涓流出,很快变成滔滔江水,翻腾在脑海中。
我刚想开口说什么,骑车的速度不自觉变慢了,然而还是从她身边错过去了。
整个上午我都没心思听课,任由那些尘封的记忆恢复色彩,嘴角竟不自觉微微上扬,直到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
这个人,在她曾经是小女孩的时候,我无视过她,欺负过她。
而三年后的此时,我对她怦然心动,决定追求她。
我决定追何芸这事,本质上来讲是因为她出落得如此美丽动人,另外和她再次相遇是一种缘分,我觉得应该有所行动。
许多少女心电视剧里都有类似桥段:男女主角小时候在一起,后来因种种原因分开。当时大家年纪都还小所以并未产生情愫,只是在二者间存在着若隐若现的特殊联系。等到时机成熟,譬如高中或者大学阶段,双方再次偶然相遇,就是命运之轮重新开始转动之时。
所以,遇到何芸的当天,我就找到包子,希望她能帮忙牵线搭桥。
我说:“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再次相遇,一定是天注定,缘分使然。”
不等包子回答,我又接着说:“……这种屁话,我是不会对你说的。包子,这么多年了你也懂我的,我这次来的目的,只是想请你吃饭。”
包子说:“然后顺便把何芸也叫上一起是吧?你就没有想过人家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说:“没关系,有男朋友,也可以一起吃个饭嘛。”
包子说:“好吧,那地方得我定。我一直想去学校对面的龙德园吃海鲜来着……”
我说:“……我还是自己约何芸吧。”
包子说:“跟你开玩笑的,龙德园旁边还有个龙顺园,我们去那改善一下好了。啊对了,为了感谢你的诚意邀请,顺便告诉你,何芸目前还是单身哦。”
我说:“既然你了解这么多,不如再多跟我透露透露……”
包子瞪了我一眼,说:“至少也得等人家先同意跟你一起吃饭吧?”
每一段感情在单方面开始的时候,总是让人充满了幻想。幻想的人时而考虑自己是不是太丑了,会招对方讨厌;时而意淫对方已经倒在自己怀里,嘴唇轻启正等着自己一头亲下去;时而担心对方把自己当成彻彻底底的路人,毫无兴趣;时而想着对方也恰好惦念着自己,正在发愁怎么开口诉说心中的秘密。
在等待包子消息的几天里,我每天上课都在忐忑地等下课铃,因为包子极有可能在课间来通知我事情进展。
三天后,包子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下周一中午一起吃饭!
《土耳其进行曲》又一次响彻了学校的每一个角落,本来就已经饥肠辘辘的胃,像是接到了“准备开饭”的指示,响起咕噜咕噜的声音。怎奈物理老师还在讲台上谈笑自若,耳朵仿佛已经自动屏蔽了下课铃,完全不顾我们这些正处于蓬勃发育的青春期的男生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这个场景每周都会重复出现,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物理老师终于在拖堂十五分钟后下了课,我第一时间冲出教室,跑到楼梯口。包子看到我,马上朝我挥手,我看到她旁边站着何芸,心里一阵紧张和激动,便和包子打了个招呼,又向何芸点头示意。
“咱们走吧。”包子说。于是我们三人一起来到学校附近的饭店。
这是我第一次和何芸一起吃饭。虽然那时候我已经认识她七年了。
何芸仍然穿着我在路上遇到她时穿的那件白色羽绒服,朝我点头示意。我心里瞬间乐开了花,在她们俩前面引路。
一路上,包子和何芸一直走在我后面,说着悄悄话。我虽然很想听清她们在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只是觉得全身都轻飘飘的,一时间把一会儿面对面吃饭时可能遇到的尴尬全给忘了。
龙顺园并不远,走了十五分钟就到了。我选了一个偏僻的、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她们俩就坐在了我对面,我正对着何芸。
三人一坐下,就都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有点儿尴尬。何芸的视线飘飘荡荡,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包子开始看菜单。
其实我的视线也一直在四处乱飘,偶尔趁何芸没注意往她身上瞟一眼。她双唇微微闭紧,耳朵被风吹得通红。那散开在肩头的长发,稍微有些冷漠的脸,和偶然视线的交错,就像一个个小闪电,在我脑海中制造着兴奋的电流。
我必须开口说点儿什么了。“嗯,那个,何芸?”我觉得有点紧张。
“嗯?”何芸回答的速度之快让我有点措手不及,似乎是听到了“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回应了,我觉得她好像也有点儿紧张。
我说:“是这样的,今天请你吃饭呢,是有这么几个原因。”
何芸说:“哦。”
我继续说:“首先,包子、你和我作为小学同班同学,现在又上了同一所高中,这是一个值得庆祝的事情。”
何芸说:“哦。”
我说:“其实最关键的目的呢,还是想当面跟你道个歉,为了我过去犯下的罪过,向你表示诚挚的歉意。相信包子也已经替我转达了这个意思。”
我故意把小学时候欺负何芸的那些事说成是罪过,妄图通过加重用词以达到幽默的效果。
何芸果然笑了。虽然曾经我也看过她的笑容,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也早已经记不清楚。可是这次,她在我面前露出了如此可爱的笑容,让我不禁脸上一红。
何芸说:“我听包子说啦,那都什么年代的事了,你还记在心上啊?”
我说:“当然要记在心上,一直都记在心上呢!初中以后我特别后悔,当时不在一个班,我又内向,不太敢承认错误,就耿耿于怀了好久。这次偶然在路上遇见你,然后得知你竟然也在一中,才鼓起勇气来向你赔礼道歉。”
何芸说:“你还内向啊?我才不信呢。”
我后背一凉。
何芸接着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们现在都是大人了就不用再提了。看在你请客的分儿上,原谅你了!”
我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包子已经点完了菜,对我们说:“你们要不要点一下?”
我和何芸都说:“不用了,你点就好了。”
总之,这顿饭非常超值。
一开始我和何芸还不太说话,慢慢地就开始聊起小学时候的一些往事,包子很快也加入进来。后来又聊到了自己喜欢的歌、动漫、小说以及各自的初中生活,我惊喜地发现,我和何芸有许多共同的兴趣,这让我心里再次乐开了花。
如果说,在吃饭之前,我们两个就算碰面也不会打招呼,那么这次饭局之后,我们无疑已经冰释前嫌,成为有一定发展空间的朋友。
在回学校的路上,何芸和我走在了后面,包子走在了前面。和我不一样的是,小学成绩很好的包子,初中的成绩就没有那么好了。尤其是从数学难度加深,物理和化学也纳入考试范围之后,包子的成绩再也没有压过我。与包子一样,何芸初中在学习理科上也稍稍有点儿吃力了。
“你知道,每次我听说你考了年级前几名的时候,就想问,包子去哪了?怎么不来灭一灭这讨厌鬼的威风?”何芸不想让包子尴尬,偷偷跟我说,说完又笑了。
我感觉这一天实在已承受了太多喜悦,再看一眼何芸的笑容,简直有点儿难以自持了。
于是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觉得在理科方面女生确实会差一些,因为女生比较感性嘛。如果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问题,也可以来问我啊。”
何芸说:“好啊好啊,那以后可就麻烦你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刚才说的这句话,真的是充满了前瞻性,不禁沾沾自喜起来,一定是缘分使然。
三月,北方的天虽然还有些冷,但已有了初春的征兆。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虽然聊得很开心,毕竟不好意思问何芸的电话号码和家庭住址。之后就快到期末考试,为了不打扰她复习,同时尽量掩饰我的险恶用心,我便没有再联系她。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在高中第二个学期制造更多的契机去接触何芸、了解何芸、追求何芸,便成了我心中苦恼的根源。
何芸因为家离得太远开始住宿,于是我也开始在学校上晚自习,以便创造更多的机会接近她。究竟用什么方法,既显得自然不突兀,又能够和她产生长久的联系呢?
钱锺书说:男女之间借书是件暧昧的事,一借一还,从此便有了来往。
但考虑到高中生活的紧张忙碌,一本书看完可能已经过去几个月,这将导致我们见面频率太低,我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突然我灵机一动,想起可以把书换成MP3里的音乐。我知道她喜欢听歌。因为学校不方便上网,她父母又管得严、不让上她网,所以我可以每周给她的MP3里拷一些新歌,顺便把一些漫画借给她看。
既然已经决定了策略,接下来便只剩执行了。
晚自习有三节课,第一节课下课时,我已沉不住气,但想从座位上站起来时,腿又有些发软。
“万一被拒绝了怎么办?”我心里想象着何芸说着“不用了,谢谢你”时候的冷漠神情,还没动身便失去了勇气。
“不行!你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她不会开心地给你一个拥抱?”我又进行了一番自我催眠,然后把要说的台词从心里默默过了一遍,刚要站起身,上自习的铃声就响了。
等到第二个课间,我一听到铃声,便站起来坚定地往她的班级走去。越接近她们班级的正门,我内心越忐忑。而当我来到门口时,从门外看过去,她也正巧要出来!
我感觉我脸上的温度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缩短而急速升高,内心挣扎着想要开口却一时间哑口无言。就在我觉得窘迫难耐之际,她冲我笑了。
“刘君戊你怎么来啦?”她语气里有一种轻快的俏皮,仿佛见到我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让我瞬间振奋起来。
“哦,我想你平时住校,看漫画、听音乐什么的应该很不方便吧?”我说着拿出漫画和自己的MP3,“上次吃饭时聊过的漫画,还有音乐,借你。”
“好啊,谢谢你。”她说。
“别客气啊,以后我经常给你带一些书和新歌吧。要不然住宿生活太无聊。”我说。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她说。然后,这个约定就在那一天开始生效了。
开始时是不确定频率地往来,偶尔她也会来找我。后来慢慢发展成一周见一次面。
再后来,我开始约她吃午饭。初夏到了,学生们大都穿一件校服外套,里面搭一件短袖。
中午天热的时候,女生们脱掉校服外套,整个校园里便充满了激素的气息。
我第一次看到何芸穿粉色T恤的时候,一时间大脑一片空白,差点流了鼻血。然后我俩都脸红了,我便马上把视线移开,跟她扯起了闲篇。我们有说有笑地吃着饭,聊着天。
最开始聊的都是从前的事,小学我曾暗恋过的班花,初中和死对头的竞争,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以及不同班的三年里各自的人生经历。
后来聊天就涉及更多方面,学校里的八卦,和家长的关系,对未来的打算,等等。
偶尔在路上遇到同班同学,她们或他们都带着一副“我懂的”的表情看着我们,仿佛我们已经是一对在一起的情侣,这种感觉让我乐在其中。
午休的时候,我会给她讲解数学题。虽然我并不喜欢数学,但是我对于自己的数学天分有着绝对的自信。尤其是面对一个文科生,几乎所有问题都在几分钟内被我解决。她对于数学真的毫无办法,有时候会为了一个题目苦苦思索好久,我在旁边,既想多看看她苦思冥想的可爱模样,又想快点儿帮她解决问题,让她早点儿露出笑脸。
后来,她妈妈也知道我在无条件地给她补习数学,还给我买了一些吃的以表心意。我心里默默念着,阿姨,别送什么好吃的了,不如把你女儿给我吧,我愿意一直为她辅导功课。
暑假里,我们联系不多。一个是因为我们上的补习班时间正好岔开,一个是因为我们两家家教都很严,很难一而再,再而三地编出一些像样的借口见面。
有一天我好不容易把她约了出来,一起去了电影院。
那天她穿着白色长裙和粉色T恤,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裙子。夏日炎炎,我打着伞,和她走得很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我早有预谋地订了VIP厅。这种厅的座位是两个人共享一个沙发,中间没有隔挡。四周一片漆黑,尤其适合情侣观影。我眼睁睁看着一对貌似初中生的情侣手牵手走进来,在我们身旁的沙发上动来动去。虽然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不过我相信他们已经成功地引起了在场观众的注意,好在他们在电影放映不到一半的时候就牵着手走了。
周围安静下来,我偷瞄了几下何芸,她正在认真地看电影。荧幕上的光让我能勉强看清她的轮廓,我听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呼吸开始急促。
她的手就在我手边几厘米的位置,甚至偶尔挪动身体还能触碰到,究竟要不要一鼓作气,牵起她的手?我只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如果说三月份决定和她搭讪的时候,我还只是对她有好感,那么经过一个学期的相处,我恐怕已经彻底爱上了她。此时此刻我思绪又回到了和她搭讪的那个晚自习。既然当时听从了自己的心声,去找了她,那么现在……
我慢慢抬起左手准备牵她的右手,就在此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说:“快看电影吧。”
我突然有些说不出的失落,便安安静静看起了电影。高二上学期,我们继续一起吃饭,我也继续给她补习功课。
我们每两周放一次假,我会骑车载她回家,然后再自己回家。我享受她坐上我的自行车后座时,两只手轻轻扶在我腰间的触感,也享受载着她慢慢往她家的方向前行的自在。那时候我载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穿过一片田园,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变得恬淡,让人觉得舒适和温馨。
我们都是天蝎座,但她的生日比我早了数天。作为一个穷学生,我用平时省下来的钱给她买了一串项链。
这串项链还有个很文艺的名字叫“柏拉图的永恒”,店员说是代表爱情的信物。她给我的回礼也是一串项链,却是代表着“平安幸福”。
我渐渐认识了几个何芸的同班同学。其中有个男生叫海川,小个子,少白头,跟她关系很不错,我经常找他打听何芸的消息。有一次他问我:“刘君戊,你有没有跟何芸告白?”
我说:“没有啊,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
他说:“是吗?”
我说:“是啊。天天在一起,我为她做了这么多,她应该懂的。”
他说:“我建议你还是告白的好。以后才能名正言顺。”
我说:“不急不急。”
然而我嘴上说着不急,心里也不禁开始想象,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答案?我是否已经对这个结果十拿九稳了?
从高一下开始,我与何芸出双入对,来往密切。这样的状态几乎持续了一年,然而很多事总是发生得令人措手不及。
高二下某一天中午,我在她班级门外等她一起吃饭,就像此前的每一天一样。但她见到我后,突然说要陪朋友一起吃饭,并说以后也无法再跟我一起吃饭了。
我呆在原地,一时有点儿无法接受,却又什么都做不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直觉她可能有事瞒着我,便一路狂奔到楼下。中午放学的人流涌向学校大门,我东张西望,试图寻找她的身影。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她,便用力挤开身边的人,希望能够尽快赶上她。有几秒钟我的视线偏离了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身旁一个男生的背影。这个背影如此陌生,但我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起某个场景:
那天何芸特殊情况,一边听我讲数学题,一边捂着肚子愁眉不展,而我还在滔滔不绝,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异象。这时候一个男生走过来,把何芸粉色的水壶递给了她。何芸说了声谢谢,便把水壶当作暖宝宝放在了自己的腹部,神情稍微放松了些。
我几乎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只是向那个男生的背影望了一眼。回过神来,我意识到何芸身边的人就是那天那个男生。我突然间止住脚步,失去了所有走上前的信心和勇气。
整个下午,我都处在恍惚中,暂时切断了自己感知外界信息的能力。放学后,我在楼梯口等到了何芸。
我说:“聊聊吧。”
她说:“好。”
我们下了楼,走到教学楼的一片阴影中。我说:“今天中午,我看见了你和另外一个男生……”
她说:“嗯。”
我鼓起勇气问:“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些难以描述的复杂表情。我捉摸不透这表情,也许其中既蕴含着她不忍心让我失望的心情,但也包含着因不用再瞒我而松了口气的想法。
她叹了口气,说:“可能,是你最不希望的那种关系。”
听到这句话我就知道我输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我对她根本不了解。
她早就知道我对她的心意,但却从未有过超出常规的表示。所以她在暑假从未主动约我,所以她从未主动提议和我一起去做什么,所以她连送我的生日礼物都与爱情无关。
所有关于她的想法,都是我的一厢情愿。如今,她和那个男生确定了关系,便立即和我划清了界限。我难过得快要哭出来,同时又虚弱得快要蹲下来。
“为什么啊?”我脱口而出。
“没有为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她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我的绝望一层层加重。
“我有件事拜托你……以后,我们还是少见面吧,因为他很在意。”她说。
良久,我理解并完全接受了这一切。
这时候天快黑了,我望着她的脸,如此美丽、精致;我望着她的身体,如此飘逸、优雅;我望着她整个人,她就是我曾经欺负过后来又喜欢上的那个人。然而,今天以后她和我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痛苦像潮水把我吞没,我挣扎着想要保存最后的风度。
“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想,今天再不说,恐怕以后没机会了。”
她听得很认真。
“我喜欢你。”我望着她的眼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说。
“谢谢你。”她如此回应我,“我真的,很感谢你。”
于是,我知道我和她之间的一切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最后一个要求,陪我在学校里走走吧。”
“好。”
从那天起,我便不再联系何芸,就算是路上偶遇,也远远地故意躲开。只是走在学校里每一个角落,回到家后每一个空虚的瞬间,我都会想起她。
我想起她穿着帆布鞋走向我的身影,也想起她面无表情时冷若冰霜的样子。我想起她经常喝的酸奶,也想起她的白色羽绒服。我记得她不高兴的时候,对我说“今天心情不太美丽”的语气;也记得给她解答数学题时,她对我说“你怎么这么厉害”的神情。
不知道现在给她讲题的又是谁?
有段时间我突然又贼心不死,便找到海川打听和何芸在一起的男生的消息,而海川却闭口不提。
他说:“我不希望你恨他。”
我说:“好吧。其实知道了也没用。”
我开始适应没有何芸的日子,和兄弟们一起出入网吧和台球厅,用心把月考、期中考、期末考每一科所犯的每一个小错误搞定。随着高考一天天临近,日子变得波澜不惊,谁也没心思再顾及旁人。
最终我顺利地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而何芸因为成绩不理想选择了复读。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把放在何芸身上的心思用在了学习上,才能取得这样的好成绩。
九月,我远离家乡,开始期待已久的大学生活。
刚开始,一切都很新鲜。我参加了不少社团,认识了不少新的朋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但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
期中考试的时候,看到一个朋友的签名写着:大学的十六分之一就这样过去了。
我不禁扪心自问,自己这几个月以来都做了什么?想来光鲜靓丽的生活,实际却过得异常空虚。我回想起高中那些简单的日子,虽然平凡,却很充实。我想起了何芸,同时生出一种联系她的冲动,这种想法一旦出现,便再难遏制住。
我试探性地发了短信给她,她竟然回复了我,我们约定在一个她不忙的时候通电话。在电话里,我们谁也没提那个曾经跟她在一起的男生,我随便讲了讲大学生活,给她提供了一些学习建议,这让我感觉似乎又回到了高中,坐在她对面给她讲解数学题的时候。
在那次通话之后,我们开始了电话交流。为了不打扰她复读,这样的交流始终维持在一个很低的频率。
大学的第一年,我试图追过几个女生,却都是一时热情,很快便丧失了后劲儿。或许是因为心中还对何芸抱着一些幻想?我不得不承认,有这个原因。
再次参加高考,何芸的成绩比去年提升了很多,她决定不再复读了。得知这个消息,我替她感到开心。我相信这一年跟她的电话沟通,对她应付考试、调整心态,都起到了积极作用。她说想请我吃饭作为感谢,我欣然答应。
暑假,我终于和何芸见了面,她依旧那么美,人变得更加成熟了。她穿一件短袖T恤衫,一双帆布鞋,一条及膝短裙,那种对未来充满期待的阳光灿烂的样子,让我不知不觉心跳加快。那时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年多,距离我第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了十年。
作为见过世面的大学生,我侃侃而谈,把自己一年的经历全都讲给了她听。她一直在笑,眉眼间全是憧憬。
到最后,话题终于被我引到了那个男生身上。“那哥们儿最后去了哪个学校?”我问。
“不知道,似乎是省内某个三本学校吧。其实高三下学期我就已经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复读的时候完全没联系过他。”她说。
我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但是高三下学期的时候,我依然看到过你们出双入对。”
我说。
“如果跟他分手,他也许会受很大打击,我担心这样会影响到他的高考成绩。”她说,“所以才一直维持和他的关系,直到他毕业。”
“那我呢?你就不怕跟他在一起后,我受到更大的打击?”我内心深处的某个伤疤被揭开了,虽然已经不再冒血,但还是疼了一下。
“你不一样啊。我觉得,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比他强多了。”何芸眼中藏着笑意,不知是在赞扬还是在调侃。
“是吗,所以你就选择了一个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当男朋友啊?”我问。
“嗯,当时是那么想的。不过后来在我复读的这一年,我发现了一个让我自己都很吃惊的事实。”
她顿了顿,抿了一口咖啡,看向我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邃,说:“说来也奇怪,我完全回想不起来高三这一年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脑袋里却频频涌现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些场景、你跟我说过的话,清晰地浮现,就像个小喷泉,止也止不住。”
“高考之后,我一直很想见你。又不知道你是否忙于大学生活,所以也没敢给你发太多消息。就在刚才,来这里的路上,我甚至都紧张得手心冒汗。”
她顿了顿,犹豫了一下又说:“不信你看。”
她把手伸到我面前,修长又白皙,掌纹清晰地从手心展开,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入微地观察她的手。
“然后我就一直在想,究竟为何会想不起和他在一起时候的事,反而对你的事记得这么清楚?按理说,和我谈恋爱的是他,不应该会出现这种情况。你能明白这是为什么吗?”何芸反问道。
这些话带着某种魔力,影响了我的思考回路,让我觉得虽然已认识她多年,却仿佛直到此时此刻才与真正的她相识。我内心此起彼伏,思绪翻涌不止:“如果没有他的记忆,就说明何芸根本不在乎他。既然她对我还念念不忘,就说明……”
“这个问题确实比较棘手,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出答案……不如我们一起来试着解答看看吧。”我说,直直地盯着她已有些发红的面颊。
三年前与何芸一起看电影的时候未能牵到的手,此刻就在我的面前。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手,牵起了她的右手。
——所有食材都已经放进火锅,一白一红的鸳鸯锅里,水沸腾着,热气冒起来,在到达我们交错的视线前迅速消失。Elena似乎已经吃饱了,呆呆地盯着浮上来的牛肉丸。
我会一直记得你
春节刚过,我像一只没来得及在冬天到来前飞回南方的大雁,急匆匆搭乘火车从北方极寒之地跑到了广州,开始了实习生活。
踏进公司大门的一瞬间,想象和现实的巨大落差就给我带来了沉重打击。放眼望去,一片匆忙,我不会进错了公司吧?我正想着,前台看我风尘仆仆、东张西望的样子,拦住我要登记信息。
“我是来实习的,我叫吕斯勤。”
“你好,我是Elena。”我面前低我一头的女子微微抬起头,双目直视着我,伸出一只手。短发,圆脸,大眼睛,小麦色皮肤,散发着一股自信的魅力。
我连忙“哦”了一声伸出右手握住。
站在旁边的公司人事说:“那这个实习生就交给你了,Elena。”
于是第一天上班,这个Elena成了我的新上司。第二天我到得很早,坐在座位上战战兢兢地等待Elena的安排。我四周看了一圈,发现她好像还没到。这时,一女子脚踩高跟鞋,身影渐近,我眯起双眼望着她,犹豫不决地问了一句:“是Elena吗?”
Elena被我的问题弄得哭笑不得,回答我:“当然是我,昨天才见过怎么今天就忘了?”
“我脸盲,昨天见了太多人……”我真的脸盲,并为此感到尴尬。
“好吧,明天你可别再忘了。”Elena说,“正好我旁边的位置空着,你搬过来吧。”
一晃半天过去了,我一面斜眼观察这个新上司,一面看公司的业务资料。
“好像没什么事做,应该主动问吗?”我暗自揣测,“还是算了吧。”
“吕斯勤,资料看得差不多了吧?明天下午跟我出去见客户。”Elena突然转头对我说。
什么?我才来公司第三天就要去见客户?
见客户的时候需要穿衬衫、西裤,虽然不用打领带,不过我真的穿上之后,看着镜子中人模狗样的自己,还是感到有些紧张。到了客户那儿,我才发现其实我只需要动笔记录客户和Elena对话中的所有信息就行了,完全不需要搭话。虽然如此,我还是努力跟上Elena与客户的对话节奏。
听他们从互相寒暄到套熟人关系,再边讲具体业务、边对行业趋势侃侃而谈,我渐渐开始犯困。如果中午不睡觉,下午就会困,这是我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这时候Elena突然转向我:“对吧,吕斯勤?”
我一惊,顿时清醒了一半,对客户说:“是啊,你们公司出的APP和微信公众号我都关注了,最近的优惠确实不少。”还好我刚刚没有完全睡着,才能反应过来。
于是对话继续在轻松愉快地氛围中前进。三小时后天色将晚,我和Elena终于结束了拜访。走在去地铁的路上,Elena对我说:“今天你表现还可以,以后也得提前做功课,明早发我会议纪要。”
“好。”我积极响应上司的命令。
其实人和人之间的交流是相互的,你总能感觉到跟某些人气场不和,跟某些人搭不上话,天生不属于某个圈子,天生就和某些人自来熟。
我向来喜欢比我大的女生,或者至少我能够讨好比我大的女人。这里有个年龄范围,我初步估计是比我大一到十岁。在这个范围内,撒娇卖萌,感情咨询,情绪引导,生活杂谈,都是我拿来与对方沟通的方式。
于是我很自然地在Elena心中建立了好印象,竖起了一块纯情男生的牌坊。接下来的两三周,我对公司的业务越来越熟悉,频频与Elena一起出差或加班。
加班的时候,Elena会很严肃地指挥我做这做那,还不忘传授一些工作上的经验之谈。但这样的情况只出现在一切才刚刚开始的时候。等我们熟了之后,她便开始随性地哼唱小时候的儿歌,我也非常配合地开始唱流行歌曲,整个氛围变得自然而融洽。
我没花多久便看到了Elena比较真实的一面,当然前提是我也把我真实的一面暴露出来。
有一次我们用半天时间见了两个客户,在见第二个客户之前,她带着我进了一家便利店,请我吃东西。
“每次见完客户,都觉得消耗了很多能量。”Elena一边对她工作时开小差这事振振有词,一边在商品货架前流连,露出女性常有的逛街表情。
“好吧,反正我可以免费吃东西,何乐而不为呢?”我心想。于是我随手拿起一块蛋糕,仔细一看,上面竟然印着“FirstKiss”。
看到这两个单词,Elena瞬间少女心萌动:“就要它了!”
由于我是被请的一方,也不好意思说我要吃烤肠。没想到Elena突然问:“你……这个应该早没了吧?”她手指着那两个英文单词,“毕竟年纪都这么大了……”
作为一个男性,我真的很想说:“是啊在我还是个小学生的时候就被班花夺去了FirstKiss,哈哈。”但是问题的关键是,我的FirstKiss还在啊!
此时此刻,男人的面子和诚信展开了激烈的交锋,我一时语塞,只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这……”。
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那一时刻,因为不想吐露真相而面红耳赤的自己,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骂一声真没用。
当我和Elena聊得很投机、气场比较合拍的时候,她便开始给我提供很多工作之外的建议。有次我们见完客户时间还早,就没有各自回家,而是一起先回了公司。
路上,她说:“斯勤,你今天表现还不错,但是有一点很大的问题。”
我说:“愿闻其详。”
她说:“你少跟我文绉绉的,你知道是哪里的问题吗?”我说:“嗯,难道是插话的时机不对?还是没有跟客户的美女Asistant进行更多眼神交流?”
她说:“NO!是你的衬衫和你本人非常不搭,你到底会不会买衣服啊?”
实话实说,我的审美一直处于原始阶段,如今这个层次的审美,都是在过去令人追悔莫及的若干次错误购买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只是目前看来,这样的审美与Elena的要求还是相去甚远。
“嗯,我是不太会挑……”
“没事,今天周五,晚上你跟我去附近的商场挑一下吧。”Elena说,眼里露出打扮我的欲望,“放心,我的审美没得说。”
每个女孩都有打扮自己和打扮他人的欲望,聪明的我通过细心的观察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但是听到Elena要帮我挑衣服,我竟然脸红了,连忙答应下来,心里高兴得很。
一个念头在心中翻腾:“女上司陪我逛街耶!女上司陪我逛街耶!女上司陪我……”
我从这个念头中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看到夕阳照在了Elena脸上,给她的小麦色皮肤抹上了一缕温柔的色彩。
那美好的画面感在一瞬间激活了我的恋姐情结。
中国人常说“日久见人心”这句话,意思有可能是,相处时间长了,通过观察一个人的行为,了解到这个人的某些品质,也有可能像我一样,经常旁敲侧击地进行八卦活动。
随着八卦活动的频繁发生,我了解到了这位资深职场白领的恋爱历程和工作经历。后来我才知道,这些经历也影响了她之后的人生,和她在感情上的判断和决策。
我们的女主角上学比一般人早,所以当周围的人都开始饥渴地寻找另一半,年轻的她还对谈恋爱没什么概念。
这时候一般会出现一个渣一样的前男友A,对她展开死缠烂打的甜蜜攻击。
女主是个冰雪聪明、亭亭玉立却涉世未深的少女,不明白男人这种动物的险恶,在A每天等她下课、和她一起吃饭、送她回宿舍等行为的刺激下,加上暧昧的舆论环境的催化,女主终于答应了和A在一起。虽然也许女主自己也没有弄清楚究竟为何。
然而时间就这么飞逝,毕业后她和A都进了同一家公司,A被派到大连常驻,她为了能离A近一点,放弃了在广州工作的机会,跑去了东北。
最后的结果当然还是分手了。
问起原因,我们的女主说:“当初稀里糊涂和A在一块,其实并没那么喜欢他,他不是那个对的人。后来去东北,觉得自己是为爱牺牲,实际上是用这种行为来威胁对方,让对方觉得我都为他做到这个地步,他怎么敢不对我好?或者也可以说是在感动自己吧。”
“选择了错误的人是基础,在这个错误基础上做出的任何自认为正确的事,从根本上来说都是错的。”
至于第二段感情经历,说起来更是让人唏嘘。姑且称那段感情经历的男主角为渣男B。
渣男B是海南人,在广州拼搏。那时候女主已经和A分手两年,从东北回到了广州,认识了B。B是一个对自己非常不自信的人,想要在一线城市奋斗出一番成绩,却并不顺利。与女主在一起一年后,他提出要回海南老家。
彼时的女主已经从小女孩出落成企业白领,工作了四年的她,开始想到结婚的事情了,于是提出跟B一起回海南,却被B拒绝了,于是两人只能以分手告终。
关于这段经历,我们的女主不仅总结了分手原因,还给我了一条重要建议:“吕斯勤,男人不要想先闯出一番事业,再结婚,你们的女友是等不起的。所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才是正确的逻辑顺序。我的很多大学同学都是成了家之后,才做出了一番事业,没成家还在飘着的,到现在始终高不成低不就。”
“另外,其实A和B都不是渣男,只是要么不合适,要么时机不对罢了。”
“那么,问题来了,Elena你目前单身吗?”我问。
“你今天已经问得够多了,吕斯勤。”Elena在高速上一边开车一边说,“不如来谈谈你自己的感情史吧。”
“嗯……你还是专心开车吧。”“等下,你把地图打开,我好像走错了路。”
作为一名资深的销售,Elena有自己身为女性的优势,非常善于撒娇卖萌搞定各种客户。作为一个善良的上司,她会照顾到我的面子,不在大庭广众下让我难堪,但依然给我提了很多中肯的建议,也给了我很多锻炼的机会。
作为一个职场老手,她和公司老板的关系一直很好,在面对大企业客户的时候显示出了极高的专业度,果断、干练、效率、有钻研精神。
“我们下半年一起,把业务量做到三百万元吧?你做一百万元就好,我负责剩下的二百万元。”
Elena兴冲冲地跟我讲述她的规划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她很迷人。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我内心正在迷茫和纠结,也充斥着焦虑和不安。
那个时候我还是个菜鸟,一个彻彻底底的菜鸟。我不懂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擅长和不擅长做的事分别是什么。我心气高,想法多,总想与众不同。但是我效率低,对事情的看法和态度很多时候都很幼稚却不自知,能力不足却自视甚高。
所以有些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却惹怒了Elena。越近的关系,会引起越高的期望,而期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她生气时候的眼神,一开始非常恐怖,后来又变得有些失望。这种失望不只是对我的不满,更多的带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情绪。
这样的情况出现过几次,而那几次我彻夜难眠。
所以,当我听到Elena说要一起把业务做大的时候,心情突然间好了很多,对Elena充满了感激之情。接下来当我看到Elena竟然给我带了一份她在家里做好的盒饭的时候,我心里简直升起了一个太阳。
打开盒饭一看,里面有鱼、芹菜、白菜、红烧肉,我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别误会啊,这只是因为今天中午有人请我吃饭,我带来的饭又不想浪费。”Elena看我傻笑的样子,补充道。
“好的好的,放心放心,没误会没误会。”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回应她。
下午快三点的时候,Elena才回到公司。她雀跃地坐下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有个小秘密,但是我不想告诉你。”Elena突然转过头对我说。
“哦。”我说。
“你这是什么反应……”
“啊?”
“你难道不知道,女生跟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就是要让你问嘛?”
“哦。”
“……”Elena一阵语塞,“好吧,其实中午我喝酒了。”
“……就这个秘密啊?”
“嗯。”这算什么秘密,我心想。
“我还以为你是想告诉我5是你的男友呢。”最近一个月,我频频看到Elena手机亮起来的时候,上面没有显示人名,反而显示了一个数字“5”。我猜是她给她男朋友的代号。
“你怎么知道?”Elena显然很惊讶。
“其实我就随便一猜……”我说,禁不住佩服起自己细腻的观察能力。
“你知道了我这么多秘密,可不能随便告诉别人!”Elena假装面露愠色。
“放心放心。”我笑着调侃。
我发现Elena最可爱的地方,还是在于她内心深处像小女孩一样的个性。
这样一种个性,让她时刻对新鲜事物保持好奇,让她在和我一起加班的时候哼唱儿时的歌谣,让她在我八卦她的时候反过来八卦我,还让她保留着一些对生活的向往。
实际上,与此同时我内心深处却升腾起一股悲伤。一种我喜欢的人因为现实的原因不会跟我在一起,甚至不会也不能向她表白的惆怅和遗憾,向我袭来。所以后来她跟我聊起现在的男朋友的时候,我总是暗示她应该分手,而不是选择和5结婚。因为我不希望她结婚,即使我只当她是我的姐姐。
在我即将结束实习的前两周,Elena突然跟我说,她可能要离职了。
“为什么?”我问,“不是做得好好的吗?”“你只看到了表面……”Elena说,“我把盒饭给你的那天,是我之前的老板请我吃饭,想把我挖回去。”“可是你不是说要一起做三百万元的单吗?”我有点激动。“其实那时候我前老板已经联系过我了,但我还没下定决心离开。”Elena说,“对不起,可能不能在一起工作了。”看着她为难的眼神,我内心百感交集。“别这么低落,我还不一定会走呢。”她又说。这句话仿佛让我重拾希望一般,不过我还是很理智地说:“如果有好的机会,还是跳槽吧。”
于是工作还是按照之前的节奏进行,转眼就到了我实习的最后一天。
晚上下班,我们来到一家火锅店,Elena准备请我吃一顿大餐作为送别。我点好东西,看服务员开启开关,默默地等待水在锅里沸腾,想到Elena可能从公司离职的事情,情绪有点儿低落。究竟是因为不舍她离开,还是想到毕业后入职时无法再见到她,担心没有人照应?我不知道。
“我决定走了。”她说。
这个决定我已经预感到了。在一些我不喜欢的事情上,我的预感总是很准。
“作为一个比你多了五六年工作经验的人,我也建议你毕业后还是另找一家公司吧。”
“啊?为什么?”我表示很吃惊。因为我觉得这家公司还不错。
“等你真正入职就知道了。公司的业务市场不大,各种制度也并不完善,一直在亏损,老板连方向都没探索清楚。”Elena说,“我已经跟老板说过我要走了。”
“我们的客户不是都挺强大的吗?”我问。
“客户是很强大,但越是强大成熟的客户,我们的服务越不是必需的。”Elena说,“你应该也发现了,我们做的单每次都会打半折成交,有时候甚至三折、一折。”
“嗯。”确实是这样。“我告诉你一个事实吧。”她说。
“我家里之前有一个花盆里栽了三株同样的花,养了三个月,一直没怎么长。我就觉得很奇怪,因为这种植物不应该长这么慢。后来阳台上的露天小花园修好了,我就把这三株花移植到花园里。你猜后来怎样?只过了一个月,三株花都比以前长高了一半。”
“当时我就想,就算你能力再强,如果选错了行业,在一个市场很小的圈子里混,也不会赚钱,出人头地。现在这家公司就是那个小花盆,你就是里面的一株花,如果不去更广阔的平台,是不会有好的前景的。”
Elena在说话的时候,一直很真诚地看着我,我知道她是真心这么想,真心为我好。但年少无知的我,还是想要固执地尝试一下。
“你说得是没错,但我还是想努力一把试试。”我坚定地说。我丝毫没有意识到,潜意识中,我不是不想离开,而是害怕自己无法找到新的工作。所有食材都已经放进火锅,一白一红的鸳鸯锅里,水沸腾着,热气冒起来,在到达我们交错的视线前迅速消失。Elena似乎已经吃饱了,呆呆地盯着浮上来的牛肉丸。“你实习结束之后什么打算啊?直接回学校?”Elena问我。“不,我打算出去玩玩,算是毕业旅行吧。”我夹起一个牛肉丸。
“去哪啊?”
“广西、云南,都可以,不过我可能会先去广西桂林和阳朔吧,离广州比较近。”我说,又夹起一个牛肉丸。
“阳朔?我之前还在那的青年旅社做过义工呢。”Elena说,“大概有半年的时间吧,当时我刚从第一家公司辞职,不想马上找工作,就跑出去玩了。”
“哦?那我到时候可得去看看。”
我脑海里突然回荡起了陈奕迅的《好久不见》,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我是在应付,实际上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去,明天就去。
吃完饭,我们走到珠江新城附近,正好能够看到小蛮腰在前方闪烁。广州五月份的夜晚,我们朝着广州塔,最后一次作为同事一起散步。
“我到广州已经十年了,之前出差也去过上海、北京、深圳,但我都不喜欢。以前在广州上大学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人跑到这边来吃火锅,然后朝着小蛮腰散步。也许我会如此留恋广州,就是因为这座塔。”Elena指着小蛮腰说,“有机会你应该上去看看,看看整个广州。”
“嗯,好啊。”我说。
“你还年轻,我相信你。”Elena说,“不像我,已经折腾不动了。”
Elena今晚一直在一个比较低沉的情绪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说:“我觉得你也还年轻啊。”
我说的是真心话。
“年轻……”Elena喃喃自语,声音细小,“我已经不再年轻。”
于是话题转向了和年龄最密切相关的问题——婚姻。“我觉得你还年轻,所以我个人不建议你跟5继续交往。”
我说。
“为什么?”Elena问。
“正如你所说,他比你大,急着结婚,实际上并没有那么爱你。”我说,“这是其一。”
每当我在思考的时候,我就会说“这是其一,这是其二,这是其三”来为自己增加思考时间。
“其二,他的个人能力和水平,跟你还是有差距的,价值观世界观什么的也有出入,在一起时间久了会尴尬、合不来、矛盾重重。其三,最关键的是,你真的还年轻,你这么好,会遇到更好的人。”
“嗯,有道理。”Elena说,“我会再仔细考虑考虑的。不过,你小子都没怎么谈过,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呃……”我一时语塞,“我的理论基础全部来自生活,曾经帮助过不少女性走出感情困扰。”
Elena白了我一眼,混杂着不屑与温柔的眼神,仿佛是回想起了过去。暗淡的灯光下,我眼中的她看起来好像变成了那个刚刚上大学的女孩,当初我八卦她的情感经历时,在脑海中曾经想象过那个女孩的样子很多遍。
一瞬间,某种情绪蹿升而上,直逼我的阈值,需要立刻找一个出口喷薄而出。我很想告诉她我喜欢她,但应该不是爱情,也许只是单纯希望她过得更好。
可是我的语言系统却由大脑中一些不受控制的版块控制着,于是我问了句:“跟我在一起,你会觉得尴尬吗?”
这问题问得有点暧昧,完全没有把我的想法阐述清楚。后来我仔细想想,这句话的意思翻译过来其实是:“你要是选择5,还不如选择跟我在一起”。
“不会啊,”Elena说,“不尴尬,很自然。”
“哦,那就好。”
然后我的情绪就像被捅了一个窟窿的气球里的气,消化在了空气中。
我们来到了地铁口,到了告别的时刻。
“我们还会再见吧。”我说。
“嗯,应该会的。”她说。
“我明天就去阳朔,我会给你带礼物的。”我说。
“嗯,工作的事你自己想清楚,以后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聊天的。”她说。
“好,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我问。
“明年吧,如果真的要结婚。虽然我现在还不确定。”Elena冲我笑了笑,“我走啦,拜拜。”
“拜拜。”
我们上了相反方向的地铁。
回到租的房子里,我订了第二天去阳朔的火车票,然后在黑暗中沉沉睡去。
几天后,阳朔大雨,我在Elena曾经做过义工的青旅里,给她写明信片。
我希望能打听到她在这里留下的“痕迹”。心想着,是否再见面的时候,跟她有更多的话题,对曾经在这里待过的她更了解一些。
然而,人往往是一厢情愿的生物。这里没有人记得她,因为许多义工都是刚来不久。
在这里待了很久的那个女孩,也茫然地摇摇头,对我说:“我每年都要遇到好多来做义工的人,如果她做的时间不长,肯定没什么印象。就算一起朝夕相处了几个月,对于两三年前的事情,也真的会忘记。”
也许,就算当初一起度过几个月的时光,印象如何深刻,可是在以后的日子我们失去了联系对方的理由,又不断遇到新的人,不断和不同的人经历更多不同的或无聊或精彩的时光时,最后的结局也只能是走向互相遗忘了吧。
想到这,我摇摇头,在明信片上只写上了一句话,然后投到了信箱里。
“谢谢你,我会一直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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